"小说下载尽在书本网 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一生孤注掷温柔 作者:阿堵 【内容简介】 二十高名动都市, 一身孤注掷温柔。 平生未信江南好, 但折梨花照暮愁。 这是前人(袁寒云,王辛笛)集龚定庵句,实在爱煞,借来做了文案。这样真风流之句,要糟蹋也得偶亲自糟蹋不是?哈哈…… 致喜欢改文的亲:对不住,本文谢绝任何改动带入,请高抬贵手。 内容标签:灵魂转换 情有独钟 天之骄子 穿越时空 主角:李免(李子释),符生(顾长生) ┃ 配角:李全(李子周),李还(李子归),傅楚卿 【正文】   前因   李子释站在新教学楼七层走廊尽头的阳台上。   平日为了防止学生出事,通往阳台的门都是锁着的。眼下放学了,整个校园悄无声息。打扫卫生的阿姨开了这扇门通风。   之前李子释在办公室收拾了半天自己的东西。   不过腆颜做了一年人类灵魂工程师,居然整出这许多零碎。明天就不来了,也许离开这个城市,也许离开这个国家,还收拾什么。但李子释向来是个不给别人添麻烦的人。把一应啰嗦物事,什么教师节贺卡啦,学生捏的小陶人啦,班会上自己画的面具啦,包括几个女生用韩版彩色信纸写的暧暧昧昧的纸条,还有抽屉里第一次见到他时没收的半包香烟……统统扔到箱子里。   血勇少年最是不能招惹。   那天,也是这么一个时候,在这个阳台。他躲在这里抽烟。自己不知哪根筋不对,师德良心发作,不但把剩下的半包烟没收了,还把人教训了一顿。谁知道……后来竟会惹出那么多麻烦……对方是未成年人,不管杀伤力破坏力有多大,终究是被保护对象。那么,一切罪责只好由李子释这个成年人来承担。尽管他也不过刚刚走出校园。   子释苦笑。想当初自己十七岁的时候,都已经坐在著名高等学府的课堂里了。真是秀才遇到兵啊……还有那个无赖,如果不是他使出阴狠招数,事情又怎么会搞得不可收拾——同性恋,师生恋,三角恋,我靠!竟逼得聪明早慧少年天才李子释没有容身之处。   可不就是秀才遇到兵。   临走了,忽然想最后俯瞰一下这座号称花园式校园的名校。   暮色中依稀可以看见西山一抹青黛横过天际。山峦连接着紫色的晚霞。   李子释心道:“怪不得古人要讲“塞上胭脂凝夜紫”。和南方真的很不一样。”想看得再仔细些,身子便探出去了。多少天在心头翻起来又沉下去的那个念头忽然变成一只助推的手。等他意识到的时候,耳畔风声尖利,眼前是无边的灰色天幕,身体正在迅速下坠。   百千个念头刹那间闪现,李子释居然听到自己惊呼:“救命啊——”   “你不想死?”   “不想死。”   “要活着?”   “要活着。”   “不后悔?”   “不后悔。”   “万一后悔了呢?”   “万一后悔了——”,李子释想一想,“便叫我活受罪罢。”   “活受罪……哈,绝妙的惩罚啊。就是这样,一言为定。”   端起茶杯喝一口,阎罗又很有诚意的道:“上天有好生之德。你连续几世都因为轻生,只活了半辈子。如今既然肯努力求活,自当成全。不过今日你自己说的话可要记牢了,若再起轻生之念,便等着活受罪吧。”   李子释应得爽快:“没问题。”心中却想:奇怪,过去的那半辈子不就是活受罪么,为什么我还是不想死呢?   “既要求生,总得给你留点求生的资本。就把这半生和那半生的智慧都给了你吧,应付一辈子,也差不多了。”   “多谢。”   送走李子释,阎罗两手支着下巴闷闷的笑。白无常看不下去了:“老大,你这样诓骗当事人,有违职业道德。”   阎罗眼一瞪,脸一板:“你还好意思说?你不是和文曲星关系不错么?怎么抽到那么变态的攻关课题?什么叫“从本体论的角度研究个体生命在极端环境中的整合与再生能力”——咱们部门是专门终结个体生命的地方好不好?做这种课题会被人笑死。”   “还有,”阎罗从桌上大堆册页中抽出一本文件夹,打开来,“看看这课题说明:不得使用神学、宗教学观点——天上那帮家伙是不是脑子进水,打算集体上吊?虽然自我否定是进步的表现,也不用颠覆得这么彻底吧?”   “要求采用个案分析研究方法——这损招是哪个龟儿子想出来的?他们手上不是阴阳镜就是幻世泉,至不济的还有顺风耳千里眼,只要把看到的东西拷贝下来转成视频,就是现成的个案案例。咱们这里什么趁手工具都没有,历来以数据分析见长……哼!到时候只怕开题报告都通不过,这森罗殿上下几十口人就等着喝西北风吧。”   眼看老大要抓狂,白无常只好把底子抖出来。   “文曲说了,最近王母迷上了身心俱虐耽美小说,挖空心思琢磨了这个课题,情愿贴私房钱,除了上头拨的经费,还有额外补贴。论文完成之后,把案例分析拿出来出个单行本,销量估计也少不了……”   “此话当真?这么说咱们部门的车有希望换一换了?”阎罗转怒为笑。过一会儿,又道:“我哪里诓骗他了?不想死,当然就得活受罪。想死死不了,一样活受罪。有什么不同?这送上门的个案案例啊,我说,你们可盯紧了。”   …… ……   引子   锦夏朝宪文帝凤栖三年秋,西戎遣使朝觐。   宪文帝赵琚靠在九龙宝座上,手里捏着礼部尚书呈上来的表文和贡品单子,抖了抖,微哂道:“稀客呀。西戎各部可是好几年没来了。听说符杨去年打垮了氐、支各族,擅自做了西戎王,拖到如今才来,架子可不小哇……哼!”   底下站着的西戎使节团首领符亦张了张口欲待解说,赵琚已经兀自接下去了:“百合干五十斤,杏仁五十斤,千秋草十筐,骆驼二十匹,雕翎十八羽……朕怎么瞧着,符杨这是打发叫花子呢!”   符亦黝黑的面庞涨得发紫,羞怒交加,忍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启禀圣上,去年冬天大雪,今春又赶上风沙。只盼着入夏水草足了,有些转机,谁知道接连一个月没有下雨……实在是……圣上,西戎荒凉贫瘠,百姓谋生不易,请圣上多多体谅。”   赵琚凉凉一笑:“朕要不是体谅你们,去年叫威武将军带领我锦夏儿郎往乌干道走上那么一遭,符杨如今恐怕只剩下一缕游魂了吧。”   乌干道是西北大漠中直接扼住枚里绿洲的山谷,也是符杨与其他各部几番争夺的要冲之地。   符亦悄悄抬起袖子抹一把汗,不敢接茬。   “看看这表文写的:“皇帝陛下千秋安稳,多福多寿”……直白如小儿语,真真惨不忍睹。回去跟你们主子说说,南边各族状元都出了两个了,西戎各部自内迁以来,连正而八经的学堂都没设过,往后可别怨在这朝堂之上没有立身之处。”   符亦一张脸紫涨得又变回了黑色。可惜他肚里墨水不够,否则定能以“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侃侃相对。西戎这些年一直在温饱线上挣扎,逐水草而居,哪里有功夫理会学堂这种奢侈消费品。   想起临来时大王的嘱咐,忙行了一礼道:“圣上英明。臣王听说上京昌明繁盛,十分想亲眼见识一番,也好替西戎百姓亲耳听一听圣上的训导,不知……”   符杨想来?这一节超出预料啊。赵琚偷眼瞅瞅肃立一旁的内侍总管安宸,想讨个主意。这该死的小安子,竟是眼观鼻,鼻观心,倒似入定去了。   怎么办?对方不按剧本既定剧情往下演,眼看要冷场。罢了,自己是一号主角,想必有权力即兴发挥吧。   赵琚状似沉吟,看着手里的文书。唉,味同嚼蜡。写不出文采飞扬,来点端庄典雅也行啊。真是糟踏文字。再看看底下站着的使节团,十几条大汉又黑又壮,面目可憎,简直委屈自己一双慧眼。不禁万分想念“风月台”藕官荷官那两张粉嫩娇媚的脸,顺带又想起那身滑不留手的细皮嫩肉来。   这什么西戎王符杨,还是别来了,省得瞅着眼晕闹心。   眼珠一转,计上心来。   “言语过耳即逝,何如文字万古长存?朕便赏给符杨一些内府珍藏的典籍好了。至于京都盛景,捎幅画给你家主子看看,也是个安慰。什么时候,他把那些书都读通了,再来这銎阳城永嘉殿听朕的教诲罢。”自觉有趣,哈哈大笑起来。   底下的大臣多数觉得圣上此言大涨我锦夏上国尊严,也陪着笑起来。符亦一时拿不准怎么回话,只得讪讪的应了。   下了朝,赵琚等群臣都不见了,兴冲冲的冲安宸道:“怎么样?小安子,朕今日演得如何?”   “颇具帝王威仪,可圈可点。”   “右相说了那一大通废话,朕哪里记得住。还是你的主意高,把它们想成是戏文,好比登台演戏……果然有趣。”   “是陛下天姿高妙。”心里暗道:这个草包,竟然只有在假装演戏的时候才有点皇帝样儿。这般贱骨头托生皇家,真是天大的笑话。听右相那日的意思,朝廷竟是毫无余力顾及西戎事务,才叫皇帝装腔作势在言辞上拿捏一番,只盼着叫符杨探不出虚实,千万莫起觊觎中土之念。   “听说那符杨粗鲁野蛮,状似恶鬼。他要来了,朕岂不是得动员銎阳城的百姓都蒙上眼睛?”赵琚嘴里说着,心里却想起兵部尚书头几日非要缠着自己讲西北局势,别的不记得了,只记得他说西戎人人勇猛,这符杨更是彪悍威武,杀人如麻。这样的魔鬼,怎么敢让他进京上殿?不过这话即使是对着小安子,也到底不好意思说出来。   叹口气:“可惜了答应送给他的书和画。”   “陛下打算赏赐西戎哪些典籍画卷?”   “书嘛,让他们自己挑好了——反正内库那些蠹虫匣子没几部朕看得上眼的。”   今上口味独特,喜欢香艳风流的诗文,尤爱市井流行的轻佻艳俗之辞。自从十六岁亲政以后,再没有踏入内府藏书的“集贤阁”一步。言及经史典籍,辄呼之曰“蠹虫匣子”。这“集贤阁”在睿文帝一朝曾有个华丽蕴藉的名字,叫做“丹珠碧树楼”,专用于收藏皇家字画。据说颇有些上不了台面的来历。后来改作书库,名字也换了。赵琚倒是很喜欢那个原名,可是实在不愿惹来朝里那帮老头子更多的唠叨,单在心里想想便罢。   “至于画,“宝翰堂”最近送来的一批内库仿品中不是正好有邹约的《物华天宝图》?就是它了。”   邹约曾在简文帝一朝做了三年皇家画院内教博士,留传后世的却只有这张《物华天宝图》。实际上它是由六幅立轴组成的大型挂屏,分别描绘了落虹桥码头、甘露大街、澄水环绕的皇城、白石坊及南曲街、定湖、北曲街六处景物。分开来各具章法,合起来又是一整幅通景。以皇城为中心,把京都最富丽繁华的景致再现于纸上。其中长桥流水、舟楫车辆、行人道路、宫殿屋宇……种种人间胜迹,应有尽有。   还是打显昭帝一朝立下的规矩,所有内库字画藏品一律定期重装并预留仿品。恰好一个月前“宝翰堂”送来了最新一批完工的仿作。其中就有由高手花了一年多时间临摹的《物华天宝图》。   赵琚惋惜的摇摇头:“就算是幅仿品,给了符杨,一样牛嚼牡丹,明珠投暗。这《物华天宝图》上头有好些祖宗钦题,内务府宝贝得不行,回头叫江家再给我仿一幅来。”   安宸应了。   赵琚忽地一笑:“要论物华天宝,百年前的銎阳跟如今哪里比得?别说皇城和甘露大街的气派,就是南曲街、秋波弄这些地方,天上凌霄殿,海底水晶宫,恐怕也不过如此。”说到这里,又想起一事,“小安子,今年中秋你们打算怎生布置?那些什么金山玉树百花齐放仙乐飘飘的把戏朕可看腻了。”   “前几日与万大人商量,说今年不如请陛下赐个题目,内务府只管审核方案派银子,教他们自己拿着题目生发去,没准能有些新鲜主意。”   “这主意本身就新鲜得很哪。好极,待朕琢磨琢磨……又要劳神费心了啊……”   安宸忙道:“已经和“风月台”的罗老板打好招呼了,说今儿晚上陛下驾临。”   赵琚一本正经的点点头:“为君之道,正该上顺天意,下察民情,勤勉尽责,不可荒疏……”   凤栖三年初冬,西戎使节团带着锦夏皇帝赏赐的大量夏文典籍和描绘京都胜景的《物华天宝图》离开銎阳,在大雪封道之前回到枚里。   符杨在大帐里听符亦回禀此行详情,听到赵琚如何羞辱西戎使节,眼中精光迸射:“这夏朝皇帝说话恁的刻薄,生得如何模样?”   “不过二十出头年纪,样子秀气得很,就是一张脸白里透着青,倒像是……被酒色掏空了身子。”   “哼!怪不得这些年总听往来夏人说皇帝昏庸荒唐。如此看来,这皇帝多半空有一张利嘴罢了。让他占点口舌便宜,又有何妨?他皇宫里的兵士,可比得上我西戎儿郎?”   符亦道:“徒有其表而已。我们在銎阳也曾几次偶遇禁卫军巡视,懒散松懈,不堪一击。不过,听说皇帝身边另有高手。”   “两军对垒,高手顶个屁用!”   正要往下说,侍卫进来禀报,锦妃求见。符亦退下去了,一名端丽柔美的女子走进来,向符杨行礼:“见过大王。”   “阿芳,你来得正好,符亦带回不少中土物事,你挑喜欢的拿去。”   锦妃顾知芳本是锦夏流放西疆的罪臣之女,被西戎一个小部落掳来送给了符杨。她人长得美,虽说流落他乡,毕竟诗礼之家出身,那股子端庄书卷气西戎本族女子无论如何是学不来的。符杨这几年本就有心学习中土礼仪典制,对这个异族妃子着实宠爱。   “大王厚爱,还是请其他几位姐妹先挑吧。阿芳只想求大王一件事。”   “说来听听。”   “我听跟着出使的小厘说,这次带回来不少夏文书籍,还有一幅画,能不能让我看看……”   符杨哈哈一笑:“原来你是瞧上这些东西了。本来打算让莫先生帮着收拾,他也不见得有功夫,干脆劳烦爱妃吧。”   顾知芳露出一个微笑,深深敛衽。回到自己帐中,立刻就叫人去搬使节团带回来的书籍画卷。叮嘱一番,终究不放心,干脆亲自跟去指挥。   十几个大箱子搬回来,整齐排好,先把匣子里的画抽了出来。   缓缓展开——映入眼帘的是重銮耸翠,飞阁流丹,江山胜景,故国家园。   这画上,差不多每一处地方都有自己幼年足迹。十几年了,梦见过多少回的景象忽地鲜亮亮摆在眼前,顿时泪湿襟袖。   忍不住拿起笔,又踌躇了。題点什么好呢?在砚台里蘸了蘸,往最后一幅空着的诗堂处落墨。一首《永遇乐》未完,五岁的儿子符生一头撞进来,满头大汗浑身污泥不说,脸上好几处青紫。只好放下笔,收拾心情,板起面孔:“长生,又野到哪里去了?”   符生得意的咧着嘴:“娘,今天我把符留揍得哇哇叫唤——就算符定偷偷使绊子暗算,我也没吃亏。嘿嘿……”   符留是丽妃的孩子,比符生小半岁。符定是王爷正妃所出,比符生大三岁。因为符生有一半夏人血统,明里暗里总要受点欺负。   有心斥责他几句,又觉得如此境遇下悍勇一点未必不好。只道:“去找银珠把衣裳换了,洗个脸再来。”   打发走儿子,把词句填完。不一会符生再进来,看见案上的画,缠着母亲问这问那,母子俩慢说细讲了个多时辰。   晚间符杨来了,瞅见《物华天宝图》,走过去看了一眼,立时震住。   那画上楼台林立,百肆杂陈,车水马龙,花月春风。里头不知多少温柔富贵,华茂风流。   呆看了半天,问顾知芳:“这画的当真就是銎阳城?”   “确是銎阳城。”   第二天,符杨把画挂在自己帐中,召齐手下,挥着手道:“你们看着!这里就是銎阳城。像这样的城池,锦夏朝有几十几百座。上天如此不公,为何夏人住着高楼广厦,我西戎子民要四处飘流?为何夏人穿着绫罗绸缎,我西戎子民要挨冻受饿?为何夏人享用山珍海味,我西戎子民要与狼群抢夺食物?……”   手下人一个个眼红耳热摩拳擦掌出去,符杨满意的坐下,让侍卫去请莫先生。   等人进来,起身相迎:“先生。请先生看看使节团带回来的画。这个……锦妃在上边写了几句诗……烦先生给本王解说解说。”难得符杨这威猛大汉居然露出一丝忸怩来。   莫思予过去一看,题的是首《永遇乐》:   天府落虹,人间甘露,归梦长驻。   碧水熔金,朱栏溅玉,风物知几许?   绮罗形影,丝竹烟雾,南北酒诗处处。   曾记取,提灯挈侣,匀妆罢盈盈去。   繁华锦绣,都来眼底,惹起清愁无数。   旧日春衫,今宵薄酒,纸上寻乡路。   红颜易老,青萍弱质,消得几番风雨?   惊回首,垂髫稚子,咿呀笑语。   莫思予逐句解释了一遍,少不得对着画面说说落虹桥、甘露街、秋波弄这些地方来历。一席话了,叹道:“王妃此词,只觉思乡之情,并无戎夏之念。虽有身世之伤,未见故国之恨。写得很是端正。”   “原来是想家了。这么些年不能回去,也难怪她。”   莫思予心想:大王虽然只是粗通夏文,脑子却极灵光,这些词句未必就看不懂。王妃胸中很有些才情,这首词却写得浅近明白,只怕也是有意为之。不过,意思虽然明白,那言外的东西可难说。“碧水熔金,朱栏溅玉”,皆非吉语,“红颜易老,青萍弱质”,更是不祥。而且韵律冷硬刚强,缺了绵延味道……有怨气。这些就不必向大王解释了。   当晚,符杨携着顾知芳的手,指着眼前画面豪情万丈:“阿芳,你放心。有生之年,我定教你回到故里。”眼神停在画中央永嘉殿顶金色琉璃瓦上,“让你风风光光住到这皇宫里去,你说好不好?你们夏人有个词叫什么来着?“衣锦还乡”?我用得可对?”   顾知芳浑身冰凉,手心直冒冷汗。身边这个人,果然英雄盖世,可是……我心中为什么这样恐慌?   抽出手,正身下拜:“阿芳蒲柳之姿,怎当大王如此情意?”   凤栖十一年春末,符杨发动戎夏之战。第二年,破冷月关,西戎铁蹄长驱直入,踏上中土大地。   这一年,锦妃病逝。   凤栖十三年,西戎士兵攻入銎阳,大王子符定为前锋率先打进皇宫,特意寻到内府书库,一把火烧了“集贤阁”,阁中锦夏历代收藏的典籍十万余卷全部化为灰烬。   宪文帝仓惶南逃,直奔蜀州。在雍蜀交界处最险要的仙阆关,禁卫军用了不知多少火药,毁崖断路,生生截断蜀道,弄出一座人造屏障,和两侧险峰相连。只是,如此一来,挡住了追兵,也断了几百万南逃百姓的生路。   这一年秋天,赵琚改元天佑,把益郡定为西京,朝廷正式落户蜀州,史称“西锦”。   兵部整合从京城带出来的禁卫军、京畿防卫部队以及楚州勤王部队,又在当地大肆征兵,居然也张罗出百万之众,在由楚州入蜀的路上——此时已是唯一一条入蜀通道——设立重重关卡,守得滴水不漏。   西戎军队经过短暂的修整,转而攻打东南地区。   锦夏朝差不多过了二百余年安逸日子,士民上下早已不识干戈。西戎兵锋所至,山河破碎,血肉横飞,直如人间地狱。   天佑三年夏初,符定带着符生,率两万西戎军队,兵临越州重镇彤城。 【卷一 相见欢 少年游】   第〇〇一章 历死求生   李子释后背一阵剧痛,不由自主想蜷起身子,却感到自己被什么东西压住了,滚烫滚烫。“啊!”惨叫一声,拼命翻个身,压在后背的东西“轰”的落到一旁。   睁开眼,浓烟弥漫,四处红光,竟是身处火海之中。后脑勺一阵阵抽痛,还不太清醒,摇晃着爬起来,刚要迈步,又被绊倒。原来是刚刚压住自己的东西——一根一头烧断了的梁柱。这才发现身上衣服也窜起了火苗,打个滚扑灭,趴在地上,运足目力,辨认方向。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就在身边不远处,一个人已经烧成了火球。他身后就是书架,正着得噼里啪啦,整整一面直立的火墙,似乎马上就要迎面压倒。   李子释吓呆了。   一条火舌呼啦卷来,本能的偏头躲过,眼睛被燎得生疼,泪水哗哗流下。脑子里有个声音撕心裂肺的喊:“那是你的父亲!你的父亲!”   “爹爹……”   忽然听到一声咳嗽。踉踉跄跄走出几步,看见两个孩子被绑在另一边的柱子上。女孩子垂着头,已经熏得晕了过去。男孩子呛得满脸通红,使劲忍着,浑身都是视死如归的神气。   “弟弟和妹妹……”   子释一下子清醒过来,端起地上的大笔洗,往两个孩子身上浇去。又留了点水浇在自己头上,松了手,笔洗“当啷”一声摔成碎片。捡起最锋利的碎磁,割断绳子,冲男孩吆喝一声:“小全,走!”抱起女孩子就往外冲。到了门口,听后边没有动静,回头看看,李全还呆呆站在原地,两眼空洞,望着熊熊燃烧的父亲尸首。   把妹妹李还放在门外,两步跑回屋里,一个耳光扇过去,大吼:“我这个亲生儿子还没打算陪葬呢,你一个收养的在这瞎折腾什么?留着这条命去找你自己的老子!走!”李全回过神来,牵了大哥衣袖,跟着往外跑。   兄妹三人刚冲出廊子,就听身后“轰隆”巨响,“四当斋”一楼南侧梁柱完全倒塌,二楼都是藏书,顷刻间烈焰弥天,眼看火势就要蔓延到四周。   子释把李还背到背上,腾出手拉着李全,一路磕磕绊绊往外跑。穿过厅堂,一群女人脖子挂着白绫悬在房梁上,已经断气多时了。   “那是母亲,那是小姨娘,那是翠翘姐姐,那是红玉姐姐……”一个又一个温暖的名字在脑中回旋。子释背着妹妹,拉着弟弟,死命往前奔,眼泪飞啊飞啊,留在身后。   街上一片喧嚣混乱,人们四散奔逃。   有人高声叫嚷:“黑蛮子进城了,林将军死了,李阁老自焚了,大伙儿跟他们拼命啊!”   又有人喊:“拼什么命,逃命吧!南门还能出去,快!”   一口气奔出两条街,背上火辣辣的疼,两腿打颤,半步也迈不动了。好在李还已经醒来,可以自己走。子释撑着腰大口喘气,觉得心好像要一块一块从嗓子眼里跳出来,后背已经疼得不是自己的了。   好半天,直起身子,望望自家方向:烟尘滚滚,火光冲天。恍惚中觉得是在做梦,然而身上那些实质性的疼痛又如此真切。旁边有个水槽,照了照,居然还是那张脸,只不过似乎稚嫩些。想起来了,这个身体刚满了十六岁。我的名字应该叫李免,字子释。   还是李子释。   定了定神。既然身在此处,那么此间就是现实,彼邦才是梦境。   是谁和我说“活受罪”来着?果然活受罪。   ——哼,既然还活着,受罪也无妨。   子释笑起来。   李还看着他,有点害怕,轻轻叫道:“大哥……”   “小还走得动么?”   “走得动。”   “好,我们到南门去。”   “大哥,爹和娘……在哪里?”李还一直晕迷,没见到父亲变成火球,母亲白绫悬梁的惨状。   子释停住脚步,张开双臂,把李全和李还搂到身前,喃喃道:“以后……就只有我们三个了。”   这两个孩子和自己,关系隔了一层又一层,偏偏血脉相连。他记得,这个身体,曾经看护了一双弟妹十年。那种打断骨头连着筋的感情,让子释不假思索,心酸心疼,心甘情愿。   人群往来隳突,两个孩子来不及回应大哥的话,惊惶张望。子释把李还打量一番,伸手拔下她头上玉环,鬓边绒花,又去摘耳珰和项圈,动作飞快。一面冲李全道:“外衣脱下来给妹妹换上。”李全还愣着,李还已经明白了:“大哥是要把我扮成男孩子么?”   “小还真聪明。”   女孩露出兴奋神色。自己动手麻利的脱下一身绣花罗裙,把李全递过来的外衣套上。这衣裳经过烟熏火燎,早已不复原来的光鲜模样。李全和她是双胞胎,个子还没长开,身量差不多,穿着倒正好。   子释看看那些玉环耳珰项圈,颇值点钱,没准有用,先塞到怀里。手上沾了尘土,把李还一张玉雪样的小脸抹得灰不溜秋,又把她发辫解开挽了两个童子髻。   李全瞅着妹妹的怪模样,忍不住笑了一下。李还低头看看身上,又摸摸头发,自己也笑了。子释暗叹:到底是孩子。一手一个,牵着继续往前跑。   跑不多远,忽觉身后地动山摇。先是一阵惨呼厉号,很快被雷鸣战鼓一般密集的马蹄声掩盖。人群汹涌而来,人人面上惊惧交加。   “快逃啊!黑蛮子要屠城——”   屠城!   远处一条黑线迅速向这边移动,中间夹杂着闪亮的银光。黑线银光所过之处,一蓬蓬血雾冲天而起,人群立刻变得稀疏。西戎骑兵手持长刀,专挑脖子下手,往往人头滚落,身体还要奔出好几步,才扑倒在地。   汹涌的人流猛然停滞,充塞天地的号叫忽地静默。成千上万双眼睛和耳朵瞬间失明失聪,拒绝面对眼前惨象。   子释觉得自己正在看战争片灾难片,不小心按下了暂停键。然而下一刻,所有人都反应过来,惊声尖叫,疯狂奔逃。那黑线银光飞快的迫近,马蹄声仿佛直接踩踏在心上。可是自己却并没有启动播放键。   “这是真的,是真的……”子释拉起李全李还,借着人群的冲撞趴倒在路边,将他二人压在身下,一遍遍叮嘱:“闭上眼睛,不要动,不要出声……无论发生什么,没有大哥的命令,不许动,不许出声……”两个孩子不知是吓傻了还是知道情况严重,乖乖的趴着。   有人从自己兄妹三人身上踩过去,子释吸一口气,努力承受那额外的重量,几乎听见肋骨根根断裂的声音。又有人倒在自己身上,后背一片温热濡湿,刺鼻的血腥气告诉他,是一具刚刚被屠杀的尸体。   意识渐渐模糊。身下没有动静,两个孩子只怕是昏过去了。也好,就在这死尸堆里歇会吧。子释心头一松,陷入黑暗之中。   符生勒住战马,在城门前停下。十七岁的他已经差不多和哥哥符定一般高了。与符定的魁梧威猛不同,大概因为母亲的遗传,符生身材匀称挺拔,五官俊秀,肤色也比一般西戎男儿白得多,号称西戎第一美男子。   此刻他跨在马上,腰杆挺得标枪一般,紫色披风,玄色战甲,背负长弓,手提银枪,真是说不出的雄姿英发,飒爽矫健。   符定瞅了他两眼,心中嫉恨,大吼一声“杀!”策马加入屠城的队伍中,和手下一块儿杀人泄愤去了。   对于大哥屠城的决定,符生并不赞同。但是似乎也没必要反对。所以他就在城外等着。父王的意思,是要自己跟着大哥历练一番。本来兄弟二人自小不对盘,年纪大一点后,彼此都很有默契的避免直接交锋。这一回因为想看看母亲生前提及的许多地方,也就点了头。不料符定竟也毫不留难,痛快的应了。   西戎十万铁骑兵分五路攻打东南,给大王子符定的是最富庶繁华的一条线。一路烧杀抢劫□掳掠,几乎没遇到什么像样的抵抗。弄得符生简直为母系同胞感到丢脸。直到进入越州境内,气氛渐渐不同。还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还是一样孱弱的身体,笨拙的招式,然而对方表现出来的精神状态却叫人眼前一亮。连下几城,不断有人以命相搏,以身相殉,无论男女老幼。   符生记得母亲以前教过的文章和讲过的故事里说到过这个东西,叫做“气节”。   越州自古盛产美女和才子,除此之外,更多出忠义之士。每朝每代,金銮殿里死谏的,兵荒马乱中死守的,比比皆是。就连殉节的寡妇,都比别的地方要多。杀身成仁,舍生取义,乃是民风。   所以大哥自从进了越州,一直打得很窝火。对手羸弱不堪,却好似抓不住的苍蝇,踩不死的蟑螂。哪怕最后拍死了,也好比叮了你的蚊子,在手心留下它的尸体和一抹你自己的血,擦也擦不掉,看着直恶心。   这彤城就打得更郁闷了。   守备林蕃没什么名气,却有一股踏实死拼的干劲,始终不肯出城应战,天天带着士兵百姓加固城墙。浪费了无数箭羽之后,符定总算听从自己的劝告,从之前打下的渑城调来夏人军中的云梯、冲车,以弓箭手掩护,组织攻城。   西戎士兵不太擅长这种作战方式,好在他们人人身手矫健,运动神经发达,单兵作战能力很强。只要翻进去几个,开了城门,骑兵突进,便再没有什么能抵挡了。   这一攻,就攻了五天,破了整个西戎入夏以来的纪录。要知道,当年都城銎阳也不过两天就下来了。   城上夏军士兵越来越少,到后来竟几乎都是普通百姓,抄着各式各样的家伙和爬上城头的西戎士兵搏斗。据攻上去又被迫撤下来的一个小头目汇报,在上边组织抵抗的,除了守备林蕃,还有一个重要人物,是个文士,却连林蕃都听他的,夏人都管他叫李阁老。   第三天的时候,符生微微眯了眼,眺望城头,看见一个穿着青衫的身影站在旗杆下,衣裳迎风飘举,单薄得很,姿态却稳如磐石,岿然不动。   那应该就是守城的文士李阁老吧?以自己的箭法,若是不留余力,没准差不多。不过,有什么必要呢?这彤城迟早会打下来,何必在大哥面前泄了底。   这时,就听符定恶狠狠的对手下几名百户翼道:“传我命令,一旦城破,立即屠城,给我杀尽这些不怕死的南人!看你的脖子硬还是我的刀硬!”   符定自从那年出于某种针对自己的阴暗心理烧了“集贤阁”,被父王一通好训,野性已经收敛了不少。这还是南下以来第一次发出屠城令。看来真是打得太郁闷了。   正漫无边际的想着这些闲事,一小队人马从城门出来,走到面前行礼:“大王子说,在太守府里等二王子庆功。”   “那什么李阁老抓到没有?”符生颇想见识一下这般有胆略有气节的读书人。   “回二王子,说是自焚了。听前往李府的弟兄说,房子全烧没了,里头的人都烧成了焦炭。”   “怎知是自焚?”   “抓到了几个下人。据他们交待,这姓李的眼看守不住了,回去命令家中女人都上了吊,自己带着儿子女儿烧着了最喜欢的藏书楼。”   “这样……走吧。”符生跟着领路的士兵进了城。   半夜。   子释轻轻摇醒李全李还。   先把李还的脸扳过来,直视着她的眼睛:“小还,记着,这是在做梦。大哥带你出去,等咱们出了城,梦就醒了。”李还茫然的点点头。又转过脸去看李全,男孩表情坚毅:“大哥,我知道,这不是梦。我不怕。”   子释无言的拍拍他肩膀。想起白天那一巴掌,不知道他心里记得多少,轻声道:“对不起。那时候,大哥不该打你。”   李全抱着子释的胳膊:“大哥……大哥……”泪珠在眼眶里打转,唤了两声,什么话也不说。   子释叹气。孩子太懂事,让做家长的心疼。   “大哥先上去,放桶下来,让妹妹上去,你断后。”   “好。”   挪开身前两具尸体,踩上井壁用于攀爬的小坑。鞋子湿漉漉的打滑,爬得很费力。这本是一口枯井,浸湿鞋子的不是水,而是血。   子释为自己的先见之明感到深深庆幸。白天清醒过来后,马上拖着弟妹寻到这口路边枯井,躲在井底不出声。第一轮屠杀结束,西戎军队开始大肆洗劫,挨家挨户搜罗金银细软,把藏匿在夹壁中、地窖中、水缸中、草垛中的人和财物几乎都寻了出来,又是一片刀光血影,哭喊惨叫。   子释撕下衣襟上的破布片,塞住两个孩子的耳朵,搂着他们静静坐在井底。   即使是那一世跳楼自杀的时候,也没有感到死亡这样迫近。一瞬间无意识的冲动和清醒着慢慢等待判决,竟是如此天壤之别。在生死攸关时刻,哪里有功夫考虑要不要活着?只顾着拼命挣扎求生啊。原来这才是人的本能。   耳边回荡着一声声濒死的呼喊,子释心中无限凄凉。   洗劫之后,安静了一阵。正想着要不要上去探看探看,就听有人在头顶附近走动说话,叽哩咕噜不知说什么。原来西戎士兵又来了。   忽然传来夏人的声音:“大爷饶命啊,饶命啊,小人不想死啊——啊!”戛然而止。一个西戎兵用字正腔圆的夏语说道:“装死?这下不用装了。穷鬼,就这点值钱东西……”片刻工夫,两具尸首从井口扔了下来,“啪!啪!”打着了井壁,几乎直接压在子释身上。   头上刚出现动静的时候,子释就捂住了李全和李还的嘴。现在更是将他二人脑袋死命压在自己怀里。几个西戎兵骂骂咧咧的走远,大概是搜罗其他死人身上的钱财去了。子释颓然靠在井壁上,浑身冷汗。   直到入夜,总算没有再出现别的状况。   子释攀着井沿爬出来,搬开附近的死人,找到弃置一旁的吊桶,绑在打水的轱辘上。试了试绳子的结实程度,这才缓缓往下放。枯井多日不用,轱辘转动不畅,“吱呀——吱呀——”,声音在夜色中格外尖利,传出老远。子释的心跟着一跳一跳,竖起两只耳朵仔细听周围的动静。   好容易把李还和李全拉上来,几乎脱力。顾不上歇口气,辨清了方向,继续往南门奔去。一路跌跌撞撞,不停有东西绊脚,或是断臂残肢,或是离项的人头。四周黑影幢幢,阴风惨惨。月光下处处尸体堆叠,血肉狼藉。天上明月似乎也不忍见这惨绝人寰的景象,不一会儿,悄悄躲到云里去了。   西戎军队除了中级以上将领聚集在太守府和二位王子庆功,其他士兵都在北门外的驻地喝酒狂欢。隐隐传来的喧闹和火光更衬得南城一片死寂。子释兄妹三人在尸山血海中艰难行进。偶尔也有和他们一样的幸存者从某个角落爬出来,沉默着彼此望一眼,各自继续自己的道路。   临出城,子释从几具死相不那么难看的尸体身上剥下几件衣裳。居然还找到一些火石匕首干粮之类,毫不客气据为己有。   平明时分,到了南门外的积翠山下。涵江水穿城而过,绕过山脚,斜斜往北流入练江。城中江水早已被鲜血染得通红,流到这里,水势宽广,终于稀释成透明的粉红色。   子释已经顾不得这许多,带着弟妹在江边冲洗一身血迹污秽。外衣没法再上身,任由它顺水而去。里衣在水中泡泡搓搓,拧干了,带着。把死人堆里顺手牵羊剥来的衣裳套上。拿起匕首割下李全李还身上过长的袖子和下摆,正好打两个包袱。   一通收拾,虽然血污无法全部冲洗干净,总算比较像人了,不再是刚从地狱修罗场出来时的狰狞模样。后背因为被烧着的梁柱砸过并且灼伤,疼得麻木了很久。这会儿水一冲,神经末梢根根复苏,皮肉突突乱蹦乱跳,心里没着没落的。子释安慰自己:这是活着的证据,忍着吧。   “咱们上山待两天。”   “为什么?”李全问。   一夜惊魂,这孩子不仅支撑下来了,还能如此镇定,大将之才。   “西戎军队很快要进攻下一个城市,多半是南边的缭城或者东边的信安县。不管去哪里,都得走南门这条大道。咱们不多远就会被他们追上,不如等他们离开,再慢慢上路。”   “他们不会上山么?”   “不会的。”子释笃定的回答,“他们喜欢骑马,不喜欢爬山。”   一个小脑袋撞到自己胳膊上。低头看时,却是李还迷迷登登在打瞌睡。   咬咬牙蹲下身,把妹妹背到背上,长吸一口气,站起来。心想:背上这个,是员褔将。   手里提着包袱,叫李全跟在身后,往积翠山深处走去。这山也算是彤城小小名胜,每年踏青赏秋,总要来两趟,熟得很。半山腰有一处隐秘的洞穴,与旧日少年朋友嬉游时无意中发现的,正好可以藏身。   第〇〇二章 相煎何急   符生坐在符定身边,酒到杯干。   符定道:“二弟,符亦送了消息来,说夏人威武军几万兵马正边打边往南撤,我打算迎上去截了他们退路。和符亦前后夹击,定叫他们死无葬身之地。”   这主动出战,前后夹击,本是路上符生用过的招数。   “长进很快嘛。肯用脑子了。” 符生心里暗笑,面上却依足礼数:“但凭大哥做主。”   “父王曾说,彤城是江南重镇,叫咱们打下来就不要丢。你是愿意跟我去截击呢,还是在这里留守?”   符生看符定的表情,分明不想自己跟去抢功劳,道:“我在这里留守好了。静候大哥佳音。”   “给你三千人马,够么?”   “足矣。”   “我估计有个三四天就回来了,到时候让符亦在这儿守着,你还跟我南下吧。”   “谢谢大哥。”   兄弟俩不再说话,端起杯子喝酒。   庆功宴上酒肉菜肴都是太守府和几家富户的库存。彤城地方富饶,哪怕守它一两个月,物资都不见得受窘,可惜军事力量实在太弱。   西戎军队从来没有携带粮草一说,就地补给,打到哪抢到哪。自从南下以来,可是开了荤了,金银珠宝,美女娇娃,简直抢不过来。官兵上下,大呼过瘾。不过,论杀人抢劫,哪一次也没有像在彤城这样痛快过。   其中也有不和谐音符。   彤城太守王元执是名宿儒,只因年纪大了,上不得城头,就在下边组织百姓,搞后勤工作。敌人破城之时,老头子穿戴好官服,在堂上肃然端坐。他家眷并不在此,一干下属忠仆尽皆自愿留下,整整齐齐立在两旁。   冲进太守府的百户翼符敖见此情景,一愣,心头说不出的诡异。忽然怒不可遏,提刀就把王元执砍成两段。士兵们见头领动手,纷纷操刀,如切菜砍瓜,顿时满地狼藉。从头至尾,对方竟没有发出一声惨叫呻吟。若不是看见鲜血喷涌,骨肉支离,符敖会以为自己等人不过剁碎了一屋子木偶泥塑。   太诡异,太可怕了。   这场仗,实在是南下以来,杀人杀得最痛快,也最痛苦的一次。符敖心里别扭得要命,只好领着手下疯狂的找人来杀。   符生到达的时候,正看见符敖指挥一帮士兵清洗大堂。   “怎么搞成这样?”符生问。   符敖好学上进,一般将领会几句夏语就满足了,他还想学文字,私下里偶尔向符生请教。两人算是有点交情。   “见过二王子。咳,这事真他妈晦气!”符敖气哼哼的把经过说了,“二王子你说,这些南人是不是脑子有病?”   符生笑笑。瞥见大哥远远过来了,不再搭腔,径直迎过去。心中暗想:“銎阳城里自皇帝到百官,倘若有半分这样的骨气……不过,有骨气又怎么样?死得更惨罢了。”之前有个李阁老,这会儿又听说了王太守,如此手下败将刀下亡魂,让你一想起来心里就硌得慌。夏人,真是奇怪的种族。   酒过三巡,将领们渐渐放开了。一些人上来给两位王子敬酒。符生面带微笑,来者不拒。   刚开始的时候,许多人颇不看好漂亮的二王子。几场仗打下来,才发现他年纪虽轻,却是一身真本事,下手果断狠厉。最难得那份镇定功夫,多少老兵都未必比得上。与大王子杀气迫人的威猛不同,此刻他十分平易近人,敬酒的却不敢随便造次。   又喝了两轮,自然胡闹起来。大厅里伺候的,都是城中掳来的年轻女子。这些劫后余生的女人,早已经过几番蹂躏。此时或战战兢兢,或麻木茫然,任人肆虐。   符定搂了两个相貌最好的,摇摇晃晃往后堂走去。没两步,又停下来,挂在两个女人身上,回头笑道:“二弟,别亏待自己。江南女子,滋味大是不同……”   “大哥尽兴就好。”   符定哈哈笑着进去了。   忽然一声尖叫,厅中一个年纪极小的女孩子,看去不过十一二岁,被两个十户长钳着,已经撕下了半片裙子,正花容惨淡死命挣扎。   符生勾勾手指。两个十户长虽然喝得醉醺醺,还知道放手,推一把女孩儿:“去吧,好好伺候二王子。”   教她在自己身边坐下,放下杯子:“给我倒酒。”   女孩子直打哆嗦,一边倒一边洒,半天也没能斟满。   “没用的东西。”反手一刀,女孩儿悄无声息的倒在地上,立时气绝。   “扫兴。”符生自斟自饮了两杯,醉眼蒙眬,趴在案上。   子释寻到半山腰的山洞,安顿好弟妹,又出来检视一番,遮掩了踩过的明显痕迹。再回到洞里,无论如何也支撑不下去了,直接倒地昏睡过去。   醒来时,胳膊一时没有知觉。原来两个小脑袋枕在上头呢。看着两个孩子香甜的睡脸,触手可及,过去一天的经历倒带般在眼前重现。   “以为是个梦……到底是真的。或者……只是我还没有醒?”子释不喜欢这种失控的感觉,干脆闭上眼,认真审问起自己的记忆来。   他还隐约记得西山的晚霞,记得从高空下坠时灰色的天空,以及一些更加遥远的前因后果恩怨纠葛。然而浮现脑海的尽是杂乱无章的片段,似乎很多要紧的东西早已遗失。强迫自己往回想,这回连画面也模糊起来,只知道它们存在过,却忘了是在什么地方,什么时间,以什么状态存在过。单剩下无数零碎的细节四散逃逸,告诉他曾经在另一个世界有过一个凄迷繁复的梦。   他心里并不觉得可惜,隐隐还有些痛快和兴奋——无以为继,正好推翻重来。   浑身都疼——想起自己一天一夜的奔逃,眼下这条命,可真是来之不易啊。受了多少活罪,才挣得了这个活受罪的机会!背上疼得厉害,也不知趴着睡了多久,肋骨被地面咯得好像散了架。侧头看看,外边光线暗淡,大概已是黄昏。   梦境?现实?何必再问。   庄生梦蝶,蝶梦庄生。左右不过这一只蝴蝶,这一个庄生。是蝴蝶的时候,过蝴蝶的日子。是庄生的时候,便过庄生的日子罢了。   心下豁然开朗。于是另一些细节在脑子里涌现出来,渐渐清晰。   父亲——到底有点不自然——致仕居家的前翰林大学士李彦成,人称李阁老,连日协助林将军守城。自己——错了,是长子李免,一直跟在后面。虽然只是做些上传下达的工作,未曾亲手杀敌,但城上城下,刀箭无眼,生死只在旦夕之间。凭着满腔凛然之气,居然不觉害怕。   家中男仆全部上了城头,粮钱财帛统统拿出来充了公。眼看事不可为,李彦成道:“我李氏门下断不可为夷狄所辱。”叮嘱妻妾几句,带着三个儿女进了藏书楼“四当斋”,准备点火。   因为怕李全李还年纪太小,受不了要乱跑,李彦成拿绳子将两个孩子绑在柱子上。李全瞪着父亲,李还吓得大哭。李彦成着了魔一般,一边打结一边道:“孩子,你们虽然不是李氏子孙,也只能跟着一起走了。你们的父亲若是赶上今日情形,一定也是如此这般……启明,对不起,你的骨肉,我保不住了……”   弟妹身世,李免隐约猜到一点,此刻才听父亲明确提及,却已经要同赴黄泉。   后来的事情,子释想,就有我参与了。那些属于李免的记忆,和后来属于李子释的记忆,其清晰真切程度,竟然没有差别。过得一会儿,二者渐渐连成一片,再也分不清楚了。子释以为自己会恐慌,心里偏偏冷静得很。   “我那时候,居然没有冲上去阻止他。我怎么就会觉得很应该呢?我怎么就……”   想着心事,没注意到两个孩子已经醒了。李全和李还互相看看,发现大哥闭着眼睛,一动不动的趴着,不约而同,哇哇大哭。   子释一骨碌爬起来,搂住他们:“怎么了?小全,小还,哭什么呢?”   “大哥……你不要死……不要死……”   “大哥没有死,大哥在这里呢。”轻轻拍着两个孩子,子释坐在地上,怔怔的掉眼泪。   两个孩子越哭越厉害。这么长时间来不及回味的惊吓、恐慌、害怕……终于回头反扑,李全和李还一声声唤着爹娘,在大哥怀里哭得差点背过气去。   兄妹三人抱头痛哭。   前世今生两辈子的痛,身体心灵双重的痛,来得过于猛烈过于急促,让子释曾在短期内陷入麻木,忘了反应,这一刻却全面苏醒。   已经舍弃的世界并不值得追思。曾经的不甘也并非因为眷恋。眼前面临的又是什么呢?我还活着。只不过,我的爹娘,我的亲人,我的同胞,我的故乡,我的国家……都没有了……   子释在心里说:这个世界一无所有的是李免,那不是你。可是,为什么,泪水流啊流啊,怎么也流不尽呢?   哭了一会儿,觉得一个自己在旁边静静看着,轻轻摇头叹气,而另一个自己正涕泗滂沱,捶胸顿足,满腔怨恨,充塞天地。终于,李子释上前将李免拥住,渐渐融为一体——此时此刻,今生今世,只得你我彼此支持,就让我们一起好好活下去吧。   收干眼泪,记得洞外不远有一处山泉,站起身:“小全小还在这里等着,大哥去弄点水来。咱们准备吃晚饭。”   符生送走符定,带着一小队人马在城中巡视。   昨日进城时天色已晚,直接去了太守府,没来及细看。这会儿看清楚了,处处死尸堆叠,散落着残肢断臂人头。路上一大滩一大滩紫黑色的血迹,马蹄踏上去,才发现是凝固的血泊,一踩一个坑。   今晚还是继续在城外驻扎好了。   早知道要留守,就该阻止符定屠城的愚蠢命令。弄出这么多死人,搞得这么零碎,这么难看,可比收拾活人麻烦多了。传令下去,先把北城清理出来。尸体堆在几处空旷地方,到各处库房找找火药油脂之类,码几个大柴垛,准备焚烧。   继续巡视。   脚下没法看,干脆不低头。一条街一条街信马由缰的溜达,参观参观房舍屋宇,阶栏花木。   彤城建筑以黑白二色为主,白墙青瓦,斗拱飞檐。屋角尖尖细细卷曲向上,勾出一道道游丝流云,又用青瓦片在屋脊嵌了各种镂空花草图案。原本最朴素的颜色搭配,生生纠缠出一番华丽妩媚来。富贵人家则以朱碧二色点缀,拿金粉描边,在细节处下足了功夫,为的是豪华而不失格调。   家家户户杨柳成荫,花木相扶。高低错落,位置颜色都讲究得很。月季、栀子、山茶、凤仙、美人蕉……全部开得嚣张灿烂。尽管不少被踩踏压折,萎顿在地,还在枝头绽放的,却照样昂首挺胸,夺目逼人。   符生不知道那些门窗雕镂的名目,也叫不出这些美丽植物的名字。只是突然觉得惆怅。   多么美丽的地方。甚至比画中仙境銎阳还要迷人。他想起伴随自己长大的沙漠、残阳、冷月、帐篷……当然很美,可是,永远也无法叫人沉醉。   怎么可能像这儿,哪怕尸横遍地,血流成河,都让你忍不住流连忘返。   这些夏人,总喜欢把心思花在这样没用的地方(当然,确实很美)。又不禁好奇:什么样的人,才会花那么多心思,把居住的地方打扮得如此妖娆?一时间又疑惑起来:之前在城头奋不顾身以命相搏的,真的就是同一批人么?   不管是不是,都已经成了满城死尸。   看看天色,太阳马上要下山。符生返回北门。沿途看见好几处尸体堆成的小山。一个十户长过来汇报说找到了不少散火药和菜籽油。符生点点头:“今儿就算了。寻几个稳妥点的地方放着,明天再烧吧。”   出了城,回头望望,夕阳中的彤城染上了金色霞光,有些晃眼。细节处看不清楚了,只剩下一片一片纤巧秀丽的剪影,渐渐模糊。   半夜,符生猛然惊醒。自己那匹坐骑“越影”正在帐外不安的低低咆哮。   “来人!”   卫兵进来了。   “值夜的人手增加一倍……把范围扩大两里。”   卫兵出去传令。符生睡意全消,干脆出了帐篷,准备在营地里走一圈。脚下的大地突然开始震动,隐约有呼喊声传来。几个斥候飞马狂奔:“二王子!是夏人,夏人!好多——”   夜袭!怎么可能?大地的震动越来越强烈,喊杀声越来越清晰。竟是这般大张旗鼓毫不掩饰的夜袭!   片刻的混沌之后,符生翻身上马:“吹号鸣笛!”   三千人马很快结集起来。连续大捷,打得夏人没有还手之力,不可否认,西戎军队有些得意忘形了。好在这些士兵沙场征战惯了,虽然意外,并不慌乱。   “二王子,怎么办?”奉命留下来协助符生的百户翼单祁焦急的道:“看样子,对方人马远远超过咱们,不如趁他们尚未合围冲出去……”   “来不及了。”符生冷冷道。   放眼望去,火把连成的巨龙已经形成一个大包围圈,只怕不下几万人。   这种时候,这种地方,哪里来的几万夏军?   一下子想起了昨晚符定对自己说的话:“符亦送了消息来,说夏人威武军几万兵马正边打边往南撤,我打算迎上去截了他们退路。前后夹击,定叫他们死无葬身之地。”   那边打边往南撤的几万夏军,怎么就那么凑巧,和前去截击的符定迎面错过,来得这样快,这样及时,恰好围住了留守彤城的三千西戎士兵,以及,二王子符生。   果然长进很快啊。自己这个冲动的大哥,什么时候,学会扮猪吃虎,借刀杀人这些招数了?   不能怪人家聪明,只能怪自己太笨。轻敌了。   也不完全是。勾结敌人谋害同胞兄弟,符定会做这种事,真没想到。看样子,还是我太善良了。符生想。   “二王子,怎么办?”单祁又追问一遍。   符生调转马头:“进城!”话音未落,已经催马疾驰。   “咱们这点人马,怎么守得住?再说……”单祁一边追一边嚷。   西戎士兵几时会守城?根本不必等对方往城头爬,只怕就忍不住开了门出去冲杀了。   “不会守城,放火会不会?咱们把彤城烧了,挡住他们,从南门出去。”   南门应该是安全的。除非来夜袭的夏军和缭城守军联手,南北合围。据自己对夏人的了解,他们没有这么团结,也不可能这么迅速。   借着火药油脂的威势,先是由城门开始,刹那间扯出一条火线,在夜风的配合下猛的扩张成一道火墙。很快,整个北城变成了一片火海。原本打算焚尸,现在只得烧城。之前一番准备,正好用来救命。歪打正着。   三千人化整为零,各处点火。二王子的命令:火起之后不再汇合,尽快从南门出城,兜圈子绕到夏军后头北上,去桐罗方向找大王子和符亦将军。   符生骑在马上,心想:既然夏军都在这里,北上的道路必定畅通无阻,这三千人多半能保全下来。哼,没准,符定压根儿没走多远,正在路上等着差不多了回头收拾这些夏人,给自己报仇呢!谁都可以去找大王子和符亦将军,唯独自己不能去。回銎阳吗?无凭无据,见了父王怎么说?   想到这儿,一个激灵,差点从马上掉下来。   ——符定那样莽直的性子,怎么使得出如此阴狠毒辣的计策?是什么人给他出的主意?父王他……让我跟着大哥南下,有没有想过这种可能?他明明清楚,大哥和我……难道说……   不会的。父王一定不知道。符生使劲压下潜意识里往外蹦的念头,打迭精神往前奔。他的马快,本来跟的人就不多,恍惚之中一通疾驰,连勉强跟着的几个手下也落在后边了。把心一横,干脆甩掉他们吧,眼下这种情形,跟着我,实在没什么出路。   正思量着,忽听身后一道轻微破空之声,本能的侧身让过。心神不定之际反应到底差了点儿,勉强避过要害部位,一枝箭直射入背心。与此同时,“越影”一个趔趄,仰首长嘶,慢慢仆倒。原来竟是两枝箭一上一下同时抵达。   “好箭法!好准头!”   居然埋伏了这样的高手在我身边,留下如此致命的后着。   符生强提一口气,翻身落地站稳。凝神,转身,弯弓,搭箭,中!   弹指间连珠五发,几声惨叫接连响起,跟着的五个手下相继掉下马去。多亏这一把大火,半边天都烧得红彤彤的。符生根本无需检视,也知道必定没有活口。还好当初长了个心眼,与符定一路同行,始终留了一手,否则今日定然逃不过命丧当场的噩运。   只是,接下来,去哪儿呢?   第〇〇三章 见死须救   子释扒开洞口长草,呆呆望着北边的大火。   整个彤城铺天盖地一片金红,远方的黑色天幕好似变成了熔化的铸铁,喷发的火山,铁水岩浆滚滚而来,要把世界吞噬。记忆中夕阳也好,朝霞也好,再没有什么景色比得上这一刻的壮丽。   造化有时穷,人力终无限。自己那个爹放火烧屋自焚,已经壮观得很。原来放火烧城,能烧出这种效果。   彤城彤城,今日城如其名。   这把火,是什么人放的?隔着大火,隐约听到鼓噪声。难道又打起来了?不对啊。当日被围,林将军曾几次派人偷出城外求援,均是有去无回。过了这么多天,谁会跑到这儿来和西戎对仗?听这动静,人还不少。真要再打起来,谁知道是什么形势?一动不如一静,在山上多待些日子吧。   想了想,站起来:“小全、小还,咱们出去一趟。”   两个孩子都被眼前大火吓呆了。子释拍拍他们,这才反应过来。   李全又看了一会儿,转过头,火光映到脸上,神色迷惘:“大哥,彤城……就这样没有了?”   李还一撇嘴,眼泪啪嗒啪嗒,却没敢放声大哭:“大哥——我们是不是,再也不能回去了?”   命运迫人成长。不过一天功夫,两个孩子就好像长大了不少。反倒是自己,有时候仿佛变幼稚变脆弱了。   “幕天席地,四海为家,有何不可?小全、小还,从今天起,咱们人在哪儿,家就在哪儿。”   既要藏匿一些日子,不可不多储备口粮。之前顺手牵羊得来的干粮三个人省着吃大概还能撑一两天。子释想起上山路上那片杨梅和枇杷,虽然没熟透,不妨拿来充饥。   借着冲天的火光,兄妹三人很快来到果林。把外衣脱下来铺在地上,子释和李全上树采摘,李还在下头捡拾。   “多采一点,以后几天咱们要尽量少出来。”   “大哥记不记得,前年——”李全掰下一根枝丫,上边果实累累,扔给李还。   “小全,别这么采。太明显,会让人一眼看出来。”   李还轻声笑道:“对了,那时候大哥说的也是这句。”   子释用心回忆片刻。嗯,还有印象。这片果林是山上云华寺的产业,前年夏天,李免偷偷带了弟妹来玩。枇杷杨梅正好熟透,三个人一通狂吃狂采,被寺中和尚追出二里地。前来寻人的家仆付足了银两,陪尽了笑脸,才得脱身。   过了些日子,母亲和小姨娘非要他陪同上山进香。小心遮掩半天,却迎头撞上前次抓贼的和尚。方丈归元长老听说了,把他叫过去,上下打量几眼,笑眯眯道:“闻说李阁老家长子李免公子文采风流,果然一表人才。”   李免心中十分忐忑,不知眼前的老和尚要如何整治自己。为了上次的胡闹,回去后被老爹罚抄十卷《诗礼会要》,而且逼着他正式拜了天下第一严厉古板方正老夫子王元执大人为师。若不是这些天读书读得太苦,怎么会经不住诱惑冒险进这云华寺?   “大师谬赞,小子不敢当。”   “不如这样,老衲出个上联,李公子对合适了,云华寺的果子便许你随便吃。”   少年人好奇气盛,当下朗声道:“请大师示下。”   老和尚思索片刻:“听好了:枇杷树下弹琵琶,琵琶声停枇杷落。”   这上联与眼前情境相关,兼用了谐音、同旁、顶针,委实刁钻。   李免心里的傲气去了八分,低头寻思着。耳畔传来钟磬木鱼声,想起七夕将近,入寺时看到不少来求姻缘的年轻女子,连自家翠翘姐姐和红玉姐姐也跪拜了半天。   施了一礼,道:“小子权且试一试,不妥之处,请大师指教。我的下联是:因缘镜里看姻缘,因缘劫动姻缘来。”   听了这个下联,归元长老朗声笑道:“好一个“因缘劫动姻缘来”!李公子年纪轻轻,这因缘二字,是知道呢,还是悟道?算不得十分工整,不过心思这般灵巧,也难为你了。”捻了捻胡须,“老衲说话算数,回头就给李阁老捎信,说那些果子是云华寺请李公子吃的。李公子若喜欢,摘点带回家去。”   又解释道:“之前不让摘,并非寺里小气。云华寺不做法事,不收香火油钱,这果林是衣食来源,一般人都知道,没有人会去摘。”   偏偏自己这个公子哥儿不知道——李免到底红了脸,诚心道歉。   归元长老哈哈笑:“无妨无妨。也祝李公子修得一段好姻缘。”   想到这里,子释有些感慨。   好姻缘……不提也罢。可惜这品种上佳的枇杷杨梅,归元长老许了自己随便吃,后来课业紧张,竟再没有来过。   那时候刚刚听说西戎打下了銎阳,皇帝逃往蜀州,北边州府正组织兵力勤王。虽然父亲和夫子整天忙碌,彤城却依然歌舞升平。谁能想到……不过两年功夫,偌大一个锦夏,完全成了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   若没有这场战争,今年父亲本打算送自己进京参加秋试。   前年三月,十四岁的李免取了彤城春试案首,一心想当年就赴京赶考,视功名如探囊取物。拜在王老夫子名下后,夫子把满纸朱批的习作拍到案上,板着面孔道:“逞才使气,轻浮毛躁,不堪大任!”背地里却对李彦成说:“良才美质,须精雕细琢。思哲,这孩子更胜你当年。隔年秋试,你们老李家就准备迎接第二个状元郎吧。”   这话却是母亲悄悄转述给李免的。   子释暗叹。当日李免尚有凌云壮志,今日李子释却只求苟活。话又说回来,李免也好,李子释也好,不管在哪个时空里,都是应试天才啊。   李还忽问:“大哥,你说云华寺的僧人们还在不在?”   “听说几个月前就散了,归元长老也不知去向。”   把果子拢一拢,打了一大两小三个包袱,准备返回。有两只枇杷滚远了,李全不甘心,跑过去在草丛里摸索。一只手从杂草深处探出来,碰到了他的脚,却又一动不动了。   “啊!”李全惊叫一声,立刻捂住嘴,瞪大眼睛望着草丛里黑乎乎一团,压低了声音,打着颤:“大哥……快来……”   “是个人。”趴在地上,背上还插着一枝箭。子释蹲下来捅一捅,“恐怕已经死了。”   谁知那人猛地抬头,一双眼睛在暗夜里幽幽放光:“救我!……”吐出两个字,头垂下去,再没有声息。   子释又捅一捅。站起来:“咱们走吧。”转身开步,双手提起最大的包袱。   “我们不救他吗?”李全跟上来问。   “他中了箭,多半救不活了。”边说边走。   “可是……我们不救他,他就真的死了。”李还背着小包袱,弓着小腰,有点费力。   “死了就死了吧。”   这一两天,过眼的死人成千上万,审美疲劳了。子释加快脚步。包袱不能往背上背,提着真费劲。   “大哥……等等……”   三个人回到洞里。子释放下包袱,坐在地上喘气。正想着这些果子用什么办法可以保存得长久些,面前出现了两张严肃的小脸。   两个孩子异口同声:“大哥。”   双胞胎就是这点好玩。子释还记得十年前父亲把他俩带回来时自己觉得多么新鲜奇妙。两个小人儿刚会说话,却常常不约而同说出一样的句子,还有几乎一模一样的圆脸蛋。这双弟妹,是自己童年时代最有意思的玩具。慢慢长大,男孩女孩样貌没有小时候那么相像了,可惜……   “大哥!”   “嗯?什么事?”   “那个人,他向我们求救。”李还声音虽小,表情坚定。   “见死不救,非君子所为。”李全念了几年书,会拽文了,脸上一派神圣。   “他只差最后一口气没死透,多半白费力气。”子释不为所动。   “他应该和咱们一样,是从城里逃出来的……”李还红了眼圈。   ““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大哥,彤城现在……还剩下几个人呢?”李全轻声质问。   好小子,上个月教的诗句,这么快就会活学活用了。脑子里自然冒出当时教李全背诗的情形来。忽然愣住:李免和李子释之间的那一点别扭,不知什么时候,彻底消失了。   定定神,看着他俩,道:“救不活倒也罢了,万一救活了,就添了一个累赘一张嘴。咱们可是自身难保,搞不好半途还要把人丢下,不如不救。”   “但是……大哥,怎么可以见死不救?”   李还接了一句:“我吃得不多的……”   这两个孩子,好一副侠肝义胆古道热肠。李彦成李阁老的人生观价值观教育简直太成功了。   子释把匕首翻出来揣在怀里,往洞外走。   “大哥做什么去?”   恶狠狠地:“去看看那人死透了没有。若没有,就补一刀,省得你们为难我。也免得他泄了咱们行踪。”   “啊!?”两个小人儿跳起来跟上。   洞外似乎比先前更亮堂了。城中火势只见增大不见减小。彤城方圆两万余亩,房屋街道密集,建筑几乎全是砖木结构,这一场大火,不烧光不能罢休,天知道要烧几日几夜。   路过一处岩石,子释停下来,绕到背面:“把这些凤尾草都拔了。”   “拔这个有什么用?”   “既然出手救人,就不能让他死了。别忘了,这草是止血的良药。”   李全李还小声欢呼:“大哥尽喜欢吓唬人。”   很快回到果林,那人还在原地趴着。子释把露在外面的箭尾切掉一截——万一不小心碰到哪儿,箭身再往肉里送可就彻底完蛋了。割下他衣裳下摆撕开,来回紧紧缠了几道,以免一路往下滴血,死得快不说,还可能招来麻烦。指挥李全李还一人搬起一只脚,自己搬脑袋。   “可别松手。听我口令,一二三——起!”   符生还没睁眼,先听到一个女孩子娇柔软糯的声音:“大哥——好酸好酸——”吸气,可以想象一张皱成团的脸。   “没熟么,当然酸。不过,杨梅是好东西呀。《和氏草木经》上说,此物能“涤肠胃,和五脏,除烦去秽”。多食无害,就是越吃越饿,教你倒牙——哈哈——哎呀,真酸……嘶——怎么这么酸……”是一个少年的声音,清朗纯净,不过好似酸得有点哆嗦。   “大哥,你自己说的,不许吐!”   “不吐就不吐!我咽,我往下咽!”咬牙切齿,“快,给我一口水,快快快!”   一个男孩子道:“大哥,你把水都灌给他喝了。”声音清脆。   “我去打点儿。”似乎拿了东西往外走,边走边说,“你们两个,把枇杷挪到洞口附近摆开。杨梅不能放,先吃它。”   符生转过脸,看见两个小孩子蹲着,往地上铺了些干草,把一堆青色的果子小心摆放整齐。   头很晕,但依然清醒。背上的箭伤很疼,隐隐有一丝清凉,似乎上了药。两个孩子忙着手上的活儿,没注意到他已经醒了。   “是他们救了我……是夏人呢……”符生想,自己拼着多流些血,剥了一身夏人的衣裳换上,果然明智。   不一会儿,打水的少年回来了,抱着一个缺了口的破陶罐,侧身钻进来,正好撞上符生抬起的目光。   白白净净,细细瘦瘦——竟是这么文弱的人救了自己。   子释放下陶罐,走到符生跟前,笑一笑:“醒了?正好,换药。” 态度不妨和蔼一点,反正已经伸了手,干脆把人情送足,也好叫对方感恩戴德。   这少年眉清目秀,跟女孩子似的——不对,只怕西戎绝大多数女孩子还没他生得好。也看不出有多大,十三?十四?走路轻飘飘,太瘦了……符生对救命恩人的形象颇为失望,没顾上答话。   面前的伤员目光呆滞。失血过多嘛,正常。   子释不再理他,回头叫李还过来帮忙。取了几棵凤尾草在石头上捣烂,撕了一块白布——没有裹伤的绷带,子释只好把自己勉强算得上干净的里衣贡献出来。将白布对叠,把凤尾草浆均匀抹在上面,搁在旁边备用,伸手揭开符生的衣裳。   符生这才发现自己赤着上身,衣裳只是松松盖在背上。一双手轻柔灵巧,解开裹伤的布条,换了药,又缠上扎好。手指偶尔碰到皮肤,触感清凉温润,舒服得很。   “血已经止住了。你体质还真不错,一天功夫就醒了。”子释盘腿坐到符生面前,低头看着他,自我介绍:“在下李子释。”指指李全李还,“舍弟,李子周。舍妹,李子归。”   李彦成李阁老是彤城公众人物,李家公子小姐的大名全城人都知道。三个人的字父亲一早取好,要等成年了才启用,外人无从知晓。值此非常时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救人的时候,子释已经和弟妹说好,从此以字为名。   符生咧嘴一笑,趴着冲子释伸出手,说了三个字:“顾长生。”   子释给每人分了一小堆杨梅,把最后一块饼平均分成四份。子周子归各取一块,递给侧倚洞壁坐起来的顾长生一块。拿起自己那块,又扯下一边,撕成两半。   一半递给子周。   “大哥,我不要。你自己吃。”   “你正在长身体,大哥已经是大人了,吃多吃少一个样。”   “那……给子归吃吧。”   “子归饭量比你小。”   女孩儿在一旁点点头:“我也不爱吃饼,多吃点杨梅好了。”   子周还是不接。   “你不吃,没力气干活,谁给我帮忙?万一饿病了,难道还指望我背你?你可比子归沉多了。”   男孩儿被说服了。   另一半递给顾长生:“你是伤员,享有特殊待遇。”   长生也不接:“我比你大,不用特殊照顾。”   四个人已经序过年齿:长生十七,子释十六,子周和子归十二。   最吃惊的是长生,西戎同龄的孩子,至少比他们高出半个头,更不知要强壮多少。连连追问:“李子释,你真的有十六岁?他们两个,真的有十二岁?”问得子释差点恼羞成怒。   比较吃惊的是子周和子归:“顾大哥,你真的只有十七?好高哦——”子归心想,也好英俊哦!不过初次相识,说这样的话未免唐突,会显得没教养。   只有子释安之若素。这小子一口标准官话,又高又壮,典型的北方人。记得在那个世界里,少年人营养好,十几岁长到一米八、一米九,司空见惯。身高不值得好奇,倒是他怎么会跑到彤城来,需要探讨。   子释捏着面饼,斜眼瞅他:“顾公子,看你块头颇大,力气想必也不小。你不赶紧养好伤自力更生,莫非还要我们三个弱小天天冒险出去张罗口粮?”哼一声,“光长个子,不长脑子!”才算出了一口恶气。   长生噎住,呆呆把饼接过去。论灵牙利齿,十个顾长生也不是李子释的对手。   对面三人已经开吃,姿态斯文端正,偶尔低声交流几句。看他们的样子,不像是坐在山洞里石头上,啃冷硬的面饼,吃倒牙的杨梅,倒像是正在参加豪华盛宴,喝着琼浆玉液,吃着美味佳肴。   长生忽然想起自己的母亲,吃饭时似乎也是这般模样。那一种极其自然的风度,是多年养成的习惯。这兄妹三人,定是大户人家书香门第出身。   咬了一口饼,伸手拿起一颗杨梅。圆溜溜的粉色珠子,十分可爱。正要往嘴里塞,就听子释道:“等会儿再吃这个。”   不解的望着他。   “先吃饼。杨梅太酸,吃完它,你的牙恐怕连豆腐都咬不动。”   半信半疑的放下,开始啃面饼。   子释边吃边和他聊天:“没吃过杨梅?你是北方人吧?”   “嗯,我是京城人氏。”   “京城?不是前年就失守了?”   “是。多数人都跟着皇上往蜀州逃,我们家因为在江南有生意,所以……一路东躲西藏,兜了好几个圈子,上个月才到的彤城。”   “在彤城做生意的外乡人,春天就走得差不多了。你们怎么反而往这里跑?”   “祖上是本地人,只有我们家这一支去了北方。我是在京城长大的,这是第一次回来……谁知道西戎兵来得那么快……”   长生神色黯然:“我学过一点功夫,才逃出了城,家里人却……”   他本不擅长演这样的戏码,此刻想起母亲早亡,自己身份尴尬,如今又被大哥陷害,父亲心意不明,历经困苦,死里逃生,孤零零流落敌人地盘,天地虽大,往后却不知何处容身——居然悲从中来,鼻子一酸,就要掉泪。   子释走过来,拍拍他肩膀:“乱离人不如太平犬,还没死就算赚了。”   长生诚恳道:“多谢你们救命之恩。”   子释叹口气:“同是天涯沦落人罢了。”又问:“你们从北方来,应当知道彤城守不住。生意人不比本地居民,路子多得很,怎么没走?”   “听家里大人的意思,仿佛是要走,不知什么事情耽搁了……这些我也不清楚。”   另一边子周正好吃完面饼,脆生生开口:“我知道了,一定是你们家送给水师的贿赂不够,所以没抢到船。”   第〇〇四章 靡不有初   沿涵江入练江,顺流东下三百里,就是越州最大的海港城市东宁。从彤城去东宁,陆路也能走,但是中间隔着一座慈利山,要么翻山要么绕道,比水路慢得多。   锦夏朝沿海对外贸易发达,水师一度实力雄厚,威震海外。近几十年,因为朝廷财政捉襟见肘,水师又是个销金的无底洞,再加上多年积威之下,东南诸岛国也没敢有什么不轨动作,朝里大佬们渐渐觉得水师有些多余,一再缩减预算。以致最近二十年,很多水师部队兼职做起了水上保镖,替往来商船押送货物,赚点外快。   此风一长,很快变本加厉,顺便走私投机的越来越多。更有甚者,直接在海上干起了没本钱的买卖。堂堂锦夏水师,竟沦为了走私贩子海盗头子。   西戎攻打东南,皇帝躲在蜀州。沿海官僚富商正好雇佣水师船只,卷起家财出海。随着形势日益紧张,雇船的价码也一日千里,而且只收真金白银。像彤城这样不靠海但是通水路的城市,如果提前谈好条件,他们甚至肯派船来接。   自从彤城首富丁谦如一家半夜登船离去,知道消息的有钱人纷纷上蹿下跳,与水师接洽。海上往返时间长,船只一天比一天少。路子不宽实力不够的,压根儿就抢不上。王太守、林将军发现了富人们背地里的这些动作后,接受李阁老的建议,下令全城死守,任何人不得私自出城,直接关了水闸,派士兵日夜在城内码头巡逻——费了好大功夫,才把民心安定下来。   “逃城叛国,罪不可恕!就是因为你们这些人……”子周一身正气站起来,语调激动。   “子周,坐下!”子释低喝。   这才想起不过是个猜测,子周泄气,颓然低头:“对不起,顾大哥……”   长生完全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受到一个夏人孩子如此义正辞严的指责,感觉荒诞无比,愣在当场,不知如何答话,脸色无端端有些发青。心念一转,不如将计就计,于是慢慢低头,道:“没什么……是听他们说过,要坐船走……”   子释见他难过,又安抚的拍拍他肩头:“小孩子不懂事,别放在心上。”   “大哥——”子周满脸不忿。   “你意欲何为?”子释正面对着弟弟,微扬了头,轻声问。   “我……我,我气不过!”子周气哼哼的坐下。   子释叹气。把手里的面饼放下,准备做思想工作。   “别说顾公子未必知情,即便他真是那意图逃城叛国之人,前儿半夜,你见他倒在路边,救还是不救?”   “他是不是,我怎么会知道。”   “如果你事先知道呢?救还是不救?”   子周不说话。   子归娇娇柔柔开口:“子周,你昨天跟大哥说,怎么可以见死不救?你忘了?”   子周抬起头:“救!”   “这就是了。你有什么好生气的?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图。你本着一己良知善心行事,自毋需计较其他。何况,顾公子看起来也不像坏人。”   “可是……”依然有所不甘。   “子周。”子释打断他,“趋利避害,万物本性;绝境求生,人之本能。那些富人眼见形势危急,千方百计想要出城逃命,乃是人之常情。他们只是逃走,没有勾结敌人,谈不上叛国。”   “他们不战而逃,自私自利……”   “听说当日西戎兵临銎阳,皇帝陛下仓惶移驾西京,还炸断了仙阆关——顾公子从京都来,此事当真?”   “千真万确。”   子周握紧拳头。不战而逃,自私自利,这八个字同样可以送给皇帝和朝廷。   “你看,是你对他们提的要求太高,所以觉得失望、愤懑。你想一想,如果大家都有那么多钱,有那么多门路……”   如果都有钱有门路,只怕全跑了。   子周眼睛红了:“可是爹爹……”   眼看说话间要泄漏身份,子释过去抱住他:“子周,圣人求仁得仁,死而无怨。但是,这世上,多的是芸芸众生。你想做什么样的人,可以自己努力。不要因为别人没有达到自己的期望而生气。”   兄弟俩并肩坐着。   皎皎者易污,峣峣者易折。之前李阁老的道德教育太成功,李子周又是天生耿直的性子,在这样自上而下根本不以道德说话的乱世,只有当炮灰一条路。自己千辛万苦救出这两个孩子,可不想他们动不动就挺身而出给人作靶子。   所以,子释接着道:“其实……林将军和太守大人下令封城死守,若实力相差不大,或可一搏。否则……就是为意气而战,何尝不是断了一城人的生路?”   “大哥!你怎么能这样说?你怎么能……这样……”子周万万不能接受,睁大眼睛瞪着子释。子归也听懂了大哥的意思,张着嘴,泪水夺眶而出。   旁边的顾长生没料到自己编的身世引出这样一番对话,也听得呆了。听到李子释说“为意气而战”,想起这些天见识到的气节,想起那李阁老,王太守,不知怎的,忍不住就想反驳反驳他。   “李子释你怎能这样讲?彤城虽然没守住,可是以微弱兵力抵挡数倍于己的西戎军队,坚持五天之久,虽败犹荣。”   长生开了头,越说越顺畅。从前跟着母亲读过的书,学过的道理,一时都记了起来:“古人云:“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若任由彤城百姓各自逃命,多半一样免不了被杀。如今偕城而亡,却成就了千古名声。彤城一战,留下的是浩然正气,定当永垂不朽!”   重伤之际,一口气说这么多话,不免语带喘息。然而痛快淋漓的说完,竟有些得意。过得片刻,又茫然了。我在这说什么哪?我怎么说起这些来了?眼看着屠城,下令烧城的,不就是我么?住了口,不知如何往下续。   子释看看长生。咦,这小子口才不错啊。看样子也读过不少书。   走回来,捡起石头上没吃完的小块面饼,接着啃。啃两口,长叹一声:“顾公子说的是,为的可不就是这浩然正气。不过,子周,世上有人偏不要这浩然正气,你也没法强迫人家,对不对?”   子周扬起小脸:“大哥,我不明白。”   “不明白就不明白吧。也没什么关系。顾公子可明白?”   长生一个手指捅捅他:“李子释,可不可以请你不要叫我“顾公子”?”   “好。顾长生。”   子释不再说话,一心一意啃自己的饼。啃完了,开始吃杨梅。从小的吃起,也不嚼,整颗往下咽。小的吃完,把大的一剖两半往嘴里送,同样像吃药丸子似的那么仰脖咕咚下去。偏生慢条斯理,优雅端庄。   没想到有人吃几个果子也能吃出这样派头来,长生看得出了神。觉察到他的目光,子释以为他感到奇怪,解释道:“这样就不会酸倒牙,你也试试。”   捏一颗杨梅放到嘴里,长生条件反射般咬下去。顿时两颊生津,一腔酸水,眉毛鼻子缩成团,眼泪都出来了。   张嘴就要往外吐。忽听一声娇斥:“不许吐!”   吓得一哆嗦,“咳!咳!”呛着了。   “哈哈……”李氏三兄妹乐不可支。   子归把盛水的陶罐抱过来:“顾大哥,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都怪大哥,说不许浪费,谁吐了就让谁舔回去——想起来就恶心……”女孩儿皱起眉,白子释一眼。   长生喝了几口水,缓过来,也学子释的样子整颗往肚里吞。   “云华寺的杨梅,号曰“骊珠”,俗称“火炭杨梅”,乃是梅中极品。这么吃掉,实在焚琴煮鹤,暴殄天物。”子释一边吃一边叹气。   “这东西熟透了,什么味道?”长生好奇。   “又鲜又嫩,清甜甘香,咬下去全是汁儿,一点儿渣滓都没有。”子周忘记了之前那个沉重的话题,开始宣传家乡特产,“现在没熟透,所以是粉红色。若熟透了,殷红里带点儿紫,好看极了。”   “没错。前人咏杨梅有“未爱满盘堆火齐,先惊探颔得骊珠”之句,写的正是此物色泽之艳。”子释忽地笑笑,“要说写杨梅,谁也比不上前任越州刺史廖其暄廖大人。”   听大哥的意思要说掌故,子周和子归都兴奋起来,捧着杨梅坐到跟前,围成一圈。   “这位廖大人,是凤栖八年来的。到任之后视察地方,光临彤城,吃着了云华寺的杨梅,赞不绝口。自此彤城太守年年往州府送。可是刺史大人觉得不如现摘现吃滋味好,干脆每年来积翠山避暑,住两个月。后来要走了,最后一次在寺里住,往墙上题了首诗。”   子释目转眉动,声音顿挫,自然引人入胜。边吃边听的三个人都慢下了动作,等着他往下讲。   “这诗别的地方也没什么,只是其中有两句,写的是:“几度云华红深处,潜张色胆窃骊珠”。”   “啊?这个……也太轻浮了。”子周说。   子释心道:“岂止轻浮,简直就是淫靡。过几年再给你解释吧。”看看顾长生,这个虽然年长不少,似乎也茫然得很。“原来小帅哥是纯情在室男。”   嘴里接道:“是啊。这样轻薄的句子,题在云华寺的墙上,你想想,会是什么效果?可是刺史大人亲笔墨宝,寺里僧人又能怎样?大家都觉得十分丢脸尴尬。你们猜归元长老怎么说?”   “怎么说?”   “长老说:“色即是空。无妨。””   “嘻嘻……”几个听众会心而笑。   “后来廖大人离任入京。再后来,听说他因为得罪皇帝被革职。就有人建议方丈把墨迹削了。归元长老却留着那诗没动。”   “为什么?”   “长老说:“空即是色。何必?””   “哈哈……”   长生想:“这老和尚好有意思。”   笑了一会儿,接着吃。   子释拈起半颗粉色的杨梅,道:“没熟透有没熟透的吃法。若是拿桂花蜜渍几天,或者泡在“女儿红”里,用井水镇着,炎炎酷暑来那么半盅子,啧啧……”把杨梅扔到嘴里,微眯了眼,一脸陶醉的咽下去。   长生想:吃个果子,怎的有这许多讲究。   几个人就这么说说吃吃,竟是滋味无穷。长生把自己面前酸倒牙的杨梅全部消灭了,只觉一身清爽,齿颊留香,舒坦得很。   第二天早上,长生是被一阵啜泣声吵醒的。   “子归坐过来些。据说泪水有清毒敛创之功效,别浪费。呵呵……”子释嗓音沙哑,语调轻松。   “大哥……”女孩儿想笑没笑出来,又要哭,使劲咬住嘴唇。   “化脓了是吧?怪不得没觉着怎么疼。”子释衣裳褪到腰间,趴在地上,指挥弟妹,“子归捣几棵凤尾草来——幸亏采得多,救人兼救己。子周,匕首在火上烤烤,替我把溃烂的地方挖了。”   长生转头,立刻看见子释背上一片斑斓,高高肿起。大块大块瘀青暗紫,上边两道长长的创口,中间已经溃烂化脓,边缘一圈焦黑。   吓了一大跳,坐起来:“这是怎么弄的?”   “逃命嘛……慌不择路,被烧着的木桩子砸到了。”子释漫不经心的回答。   子周握着烤过的匕首,往他背上比划一下,抖个不停:“大哥,会不会很疼?我轻一点……轻一点啊。”嘴里叨咕着,刀却始终落不下去。   长生顾不上细究子释的话,起身走过去。还好,头仍旧有些昏沉,力气却恢复了不少。   冲子周道:“刀给我。”接过来,端详一下创面。化脓的地方应该不太深,不过,留疤是难免的了。真可惜。这么又白又细的皮肤,跟奶酪似的。凝脂一般的脊背衬着大片青红暗紫,纵横交错,看得长生一阵眼花心跳。(若子释自己能看到,一定赞叹:好漂亮的抽象画,好棒的行为艺术!)   稳住心神,沉声道:“忍着点儿,不要动。”怕他猛然受痛挣扎,伸出左手压在腰上。这一按上去,只觉触手所及柔韧绵软,竟是从未感觉过的新鲜奇妙。心想,这人瞅着那么瘦,居然摸不着骨头。这样一副滑溜细嫩身子骨,真不知怎么养出来的。   怎么养出来的?   越州彤城,乃天下一等一钟灵毓秀之所。此地山温水软,草媚花娇,按说男孩子很容易染上脂粉气。但李彦成李阁老是顶天立地伟丈夫,清高守节真君子,门风谨肃,家教端严。儿子不听话,必要的时候,板子条子齐上阵。另一方面,李阁老身上又有着江南文人根深蒂固的风雅习气。别说赏雪寻梅,沉李浮瓜这些雅事,一年到头少不了,就是平日居家,那也绝对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螃蟹必定吃当天的,鸡汤要紫砂文火炖四个时辰才能上桌……   如此这般,把个儿子养得满腹诗书,一身风流,傲骨铮铮,仙姿款款。彤城谁人不知,哪个不晓?只有李阁老府上长公子,才真正当得起“冰心玉质,骨秀神丰”八个字。   这些事,顾长生岂止想不到,连听都没听说过。   懵懵懂懂心猿意马了片刻,才觉出手心发烫,掌下肌肤温度高得不正常。如此看来,受伤至少两三天了,亏他一直生生忍着。凭着常年野外生存的经验,长生知道,眼前这种状况,弄不好就很凶险。不再犹豫,一刀划下去。   子释闷哼一声,身子猛的绷紧,却又没了声息。   长生的心跟着一跳。不知怎的,潜意识里恍惚觉得,他一定受不了这样的苦,也……本不应该受这样的苦。   子归早在旁边等着,脸色刷白,神情紧张,眼睛却一眨不眨的盯着。见长生示意,忙把备好的凤尾草敷上去,拿起事先准备的白布条包扎,毕竟从来没干过,一个劲儿打颤。   长生接手:“看着,这么绕过来才对……”仔细弄妥当,手下没有动静,以为李子释疼昏过去了,却听他吐出一口气,断断续续道:“子周,“九节莲”……还认得么?你和子归绕到山洞后头看看……应该有的,多采点回来……千万小心……”   两个孩子郑重的点点头,出去了。   长生看他疼得满脸是汗,想找点东西替他擦擦。四下里瞅瞅,已经撕了大半的里衣要留着裹伤,洞里除了干草就是石头泥沙,只好伸出手,去揩他额上滚落的汗珠子。子释道声谢:“这下咱们可同病相怜了。”   长生伏到他身边。两个伤员彼此望望,背上都打了补丁,一样的姿势并排趴着,十分怪趣,不约而同笑起来。笑了两声,因为发烧畏寒,子释禁不住轻轻颤抖。长生把自己的衣裳扯下来给他盖上,又挪一挪,挡在他外边。   “谢了啊——顾长生,你冷不冷?”   “这种天气怎么会冷?——“九节莲”是什么东西?”   “可以入药的野菜。清热消肿,治病又充饥。”子释答道。   伤口经过这番处理,重新火烧火燎的疼起来。子释头晕目眩,心中说不出的难受,只想尽量分散注意力,信口胡扯:“怪不得人说“开卷有益”,若非本公子一向博览典籍,勤学好问,连《彤城地方博物志》这样冷僻的书也不放过,怎么可能于危难之际自救救人……”   这人明明浑身狼狈,偏要满脸自鸣得意。长生心中一冲动,脱口而出:“你一个本地人,识得几样药草野菜算什么?若在西北,跟着我在野外待几年都不会饿着。”   “哦?莫非你经常过这种亡命生涯?”   “什么叫亡命生涯。因为家里做生意,自然要到处跑,连关外都去过不止一次。”   “看你拿刀的样子,熟练得很,倒真像有点功夫。不过差点被西戎兵一箭射死,估计功夫也有限。”   “看你弱不禁风的样子,虽然只是皮肉伤,我还真怕你疼得哇哇哭。”   “以貌取人,失之浅薄……”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的抬杠,子释觉得背上似乎没那么疼了,迷迷糊糊就要睡过去。感到有人晃自己的肩,勉强睁开眼睛,却是顾长生抓了一把九节莲:“李子释,这个东西怎么用?”   “煮。”合了眼,在见周公之前,努力吐出第二个字:“吃。”   第〇〇五章 文质彬彬   子释昏昏沉沉趴了两天。   中间被摇醒一次,长生把陶罐捧到他面前:“熬成这样差不多了吧?”   睁眼一看,九节莲全煮化了,罐中米白色的汤汁顺滑浓稠,散发着淡淡的苦涩清香。再转头,看见子周子归正在啃枇杷。洞中架起了简易灶台,几块石头搭得错落有致,燃尽的树枝用沙土盖住,掩住了青烟。心头大定:这人果然没吹牛,是在外边跑的老手。   又要闭上眼睛。长生急了:“你不喝我可硬灌了啊!”把他扶起来,陶罐送到嘴边。   子释记得自己仿佛咧咧嘴说了什么,换来对方老大一记白眼。咽了几口,意识不受控制,重新陷入昏睡。   再醒来,局面大不相同。   原来这两天里,顾长生一刻也没闲着。他偶得奇遇,自八岁上开始习武,功夫不弱;在瀚海黄沙中长大,经惯了风刀霜剑;这几年又随军征战,伤痛的承受能力、恢复速度和李子释比起来,压根儿不在一个级别上。一旦苏醒,身体自然迅速好转。   领着子周、子归把一堆枇杷去核切条晾成了果干,跟着他俩认得了七八种据说《彤城地方博物志》上有记载的野菜药草,又去林子里采回来一些鲜果。觉得体力恢复了几成,上树掏了几个鸟蛋,眺望一番彤城方向的情况,最后在深草丛中抓到了一条肥硕的菜花蛇。   至此,两个孩子对他是彻底信任加崇拜。长生哥哥说大哥无恙,两人便再无怀疑,努力协助长生哥哥实现改善生活的共同愿望。   对于顾长生来说,两天相处,一对双胞胎纯良天真,活泼可爱,跟着他跑前跑后,让他经历到另外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明知道身处险境,心中竟是前所未有的轻松自在,无忧无虑。   “子周,你确定这东西没毒?”   “嗯。我们家后园子也有,一模一样。不过怀叔不让抓,说是看家的。”   “那我就不客气了。”左手掐住七寸,右手握着匕首,“子归,转过去别看。”   “长生哥哥,你要做什么?”   “活剥蛇皮。”那蛇被他掐得难受,长长的红信子缩进去又吐出来,青黄斑驳的身子左右扭动。   “啊!”两个孩子吓得连退几步。   “嘿嘿,活剥是假,生吃是真。”拿刀在七寸处划开一道口子,捏紧蛇头,凑上去狠狠吸起来——总算找着补血的好东西了,光凭那些草药,想完全恢复,要等到什么时候去。   一气喝了不知多少口,手中的蛇渐渐不再扭动,这才停下。看看地上趴着的那个,人事不省,烧虽然退了,脸色依旧惨白,也来点补一补好了。回头招呼:“子周,过来帮忙。”   子周和子归本不敢看,偏又忍不住好奇,眼角余光偷偷往后瞟,立刻被他狂饮蛇血的样子吓住。如此活生生血淋淋的残忍场面,近在咫尺,和亲历屠城比起来,是另一种更直接更细腻的恐怖。长生一回头,嘴角还挂着血滴,两人不禁一个尖叫出声,一个浑身发抖。   “吓着了?”长生抬起袖子擦擦嘴,“一条蛇而已,吓成这样……”心想,到底是南人,胆子就是小。   “子周,你是男孩子,胆子这么小怎么行?快来帮忙,有了这东西,你大哥很快就能好。”   两个孩子看看他,再看看趴着不动的子释,犹豫片刻,壮起胆子走过来。听从指挥,把子释小心翻个身,支着他的肩膀不让伤口碰到地面。长生一只手握住他下颔,轻轻施力,让他张开嘴,另一只手抓着蛇身慢慢挤压,一条血线细细长长往下流,滋润了干裂的唇,染红了整齐的牙。   眼看差不多,拿过匕首一翻一挑,乌亮幽碧的蛇胆在刀尖上滚动。下一刻,已经顺着咽喉滑到了子释的肚子里。   迷糊中觉出一个冰凉滑腻的东西从食道出溜下去,子释彻底吓醒了。满嘴都是血腥味儿,嗓子眼儿一股无法形容的苦腥,立马就想往外吐。长生一根手指疾出,在他中脘、天枢、气海三处穴位点下去。子释干咳几声,怎么也吐不出来了。   心中没由来的忐忑:“你给我吃什么了?”   “喏,”长生挥一挥手里的死蛇,“新鲜的蛇血蛇胆,对热毒肿疮最有效。”   子释转头又要吐。无奈穴道被封,只能捂着胃干呕。   长生没想到他反应这么大,道:“真的是好东西,吐掉太可惜了——几颗酸倒牙的杨梅你都不让人吐,这可是上好的补品。”看他实在难受,又不禁妥协,“算了,我给你解了穴。不吃就不吃吧。唉……”   子释摇摇头,把心中烦恶使劲压下去,撑着坐起身。眼下最要紧快点好起来,恶心不恶心的可以忽略不计。转脸对身后的弟弟妹妹道:“子周、子归,不用扶着了。”却见两个孩子表情愣愣的。   “怎么了?”   “大哥……”子归指指他嘴角,“这里,擦一擦。”   抬手一抹,原来唇上还沾着血迹。对长生道:“水递给我。”   “不是水,还是九节莲,本来就是给你准备的。”死蛇先撂在石头上,端了陶罐送过来,恰见子释扬起头,白生生脸上一双乌沉沉的眸子,两道青幽幽的眉,浅浅唇色染着一缕艳红。长生一双手悬在半空忘了往前伸。   “顾长生?”   镇定下来:“哦,拿稳了啊。”   子释接过去连灌几口。   仿佛掩饰什么,长生道:“你脸色太差,白得像鬼,吓我一跳。”又补一句:“幸亏没让你吐掉。应该还能挤出点儿,不如再来两口?”   “多谢了。留着你自己消受吧。”   “不好意思,我已经先享用过了。”   子归在旁边怯怯的道:“大哥……长生哥哥,喝血的样子……好奇怪。”   “是我刚刚吓到他们了。”长生解释几句。   “这样啊。”子释想象一下顾长生渴饮活蛇鲜血的样子,瞧着子周和子归一脸心有余悸,想必吓得不轻。看在他这么辛苦的份上,替他分说分说吧。于是放下罐子,道:“你们还记不记得,你二人十周岁生辰宴上,有一道主菜,叫做“龙腾四海凤舞九天”……”   江南习俗,生辰逢十大庆。凡属小康人家,孩子十岁生日,都要遍请亲朋戚友,备下丰盛宴席,大肆庆贺一番。客人们无不馈赠各色贺礼,表达美好祝愿,席间更有族中长辈为孩子致辞祈福。   尽管西北局势已然危急万分,一双小儿女满十岁,李彦成仍坚持为他俩举办了隆重的生辰宴。本地向来重文士,李阁老当年状元及第,做到大学士,着实为彤城人长脸增光。如今致仕居家,自是城里第一有头有脸的人物。李家公子小姐生辰,大伙儿纷纷捧场,客似云来。   “醉乡深处”的段老板,派来全套厨师班子,给李阁老白用一天,就拿这个作为贺礼。既送了人情,也借此绝佳机会大做广告。几位厨师使出浑身解数,奉献给与席嘉宾一顿难忘的美味佳肴。生辰宴上的主菜,便是一大盅“龙腾四海凤舞九天”——李家二公子小小姐是一对龙凤胎,这名字取得颇见心思。   子周不明白大哥怎么突然说起这个,点头道:“记得啊,大家都觉得很好吃。”   子归补充道:“娘还说从来没吃过那么鲜嫩清爽的肉。我记得里头洒了枸杞和菊花,样子也十分好看。”   兄妹三人一时都想起了过去的美好幸福时光,陷入回忆之中,半天没说话。   长生虽然也不明白子释为什么说这些,却被那菜名吸引住了。见他突然中断,三人一副痴痴的样子,大概猜得出缘故。想起害他们家破人亡也有自己一份功劳,心情颇为复杂。便不去惊动,自提了那蛇坐到一边,开始剥皮。   过了一会儿,子释轻咳一声,接着道:“这道菜有一半是鸡肉,所以名字里有个“凤”字。那个“龙”字,你们可知指的是什么?”   子归心思灵敏,已经猜到,变了脸色:“大哥,你是说——”   “没错。这菜里另一半就是蛇肉。那次宴席上用的,全是三尺以上活剥现杀乌梢蛇,每桌两条,你们算算,一共吃了多少……”   “啊!”子归惊呼一声。子周一张脸已经绿了。   “热腾腾的蛇血放出来,满满一大盆,就是那“金银玉屑羹”里的血豆腐块儿。”子释轻笑,“子周,我可记得你吃了不少。”子周脸色惨绿。   子归忽然问道:“大哥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子释犹豫一下,还是说了出来:“我好奇,去厨房偷看来着。”——那日后厨屠宰现场,吓得他当场就吐了个一塌糊涂,之后做了好长时间噩梦。圣人说:君子远庖厨。果然至理名言。   “啊,怪不得那天你推说胃口不好,坐在席上几乎什么也没吃。”   “小姨娘还说,是因为爹爹没给你庆十岁生辰,所以嫉妒了……”   “两个小豆丁,这样污蔑你们聪明仁慧大哥的谣言也信?”   长生一边听他们兄妹三人谈论,一边干着自己的活儿。斩了蛇头,剖开蛇腹,把内脏掏尽。刀尖沿着蛇颈皮肉相连处一点点剔开。筋肉和蛇皮连得极紧,下刀的方向和分寸很有讲究。稍不注意,就可能划破蛇皮,或者剔不干净,余下残肉。   听到子释说宴席上的菜肴,心想,名字都取得这样好听,不知什么味道……原来他被吓过一次,怪不得看见蛇就要吐。还是太娇气了。活剥几十条蛇算什么?   又听了几句,情绪忽然低落:李家兄妹感情真好。他们这样融洽,互相扶持,彼此信赖。李子释待他弟妹,那般发自内心的牵挂爱护。我也有兄弟,也有大哥,他们称呼自己,反不如两个孩子唤一声“长生哥哥”来得亲切……   慢慢剔出寸余,放下匕首,两只手分别握住分离开的一截蛇身和蛇皮,均匀用力,整张蛇皮缓缓剥落。不再走神,那边兄妹三人的对话又飘过来。   “你怎么现在才告诉我们?”   “挺喜庆的日子,何必弄得你们也吃不下饭?不是大补么,事后说了,害你们吐掉多可惜。至于现在为什么要说出来……子周、子归,真的不明白?”   两个孩子自幼被这个大四岁的大哥“教诲”,早成了习惯。八岁以前,基本上都是被哄骗被捉弄。十岁以前,半玩闹半正经,比如被迫认识《彤城地方博物志》上的物名。过去两年,李免拜师备考,偶尔得空,倒是一派兄长姿态,点拨弟妹功课,不过多数讲点怡情养性的诗词歌赋。   子周和子归觉得,自从出逃以来,短短几日,虽然大哥还是从前一般亲切和蔼,却添了些许说不出的威严。让人更加依赖,可是,也更加敬畏。比如现在,大哥一句“真的不明白”问出来,两人情不自禁互相望望,开始反省哪里言行不妥。   “原来我们早就吃过蛇肉,喝过蛇血了。”子归轻轻道。   “可是……长生哥哥那样……”子周皱眉。   “你觉得太残忍?”子释问。   两人连忙点头。   “如果你没看见,如果——他背着你把蛇血做成血豆腐块儿,加点白豆腐块儿,鹌鹑蛋黄,拿高汤汆了,做成那“金银玉屑羹”,盛在水晶莲花盏里端上来,还觉得残忍吗?”   “……”不知该说什么。想一会儿,老老实实的摇头。   (这时候,长生想,原来“金银玉屑”是这么个意思)   “其实有什么不同呢?恐怕,不同只在于,一个杀了一条蛇,另一个杀得更多。一个杀得直接,另一个杀得隐晦。一个治病救人,另一个宴客待宾。一个身处绝境,杀蛇充饥,另一个追求新奇口腹之欲……试问谁更残忍?”   子周和子归哑口无言。   听到这里,长生心中微微一动。他绕了这老大一个圈子,原来是要在两个孩子面前为自己说话。   子释说得累了,双臂支着挪挪身子,正欲往下继续,却瞥见了长生手边石头上那一堆红红白白。胃里一阵翻腾,好容易忍住,转了头,乞求道:“顾长生,拜托你快点儿弄干净好不好?”   呃?长生诧异。你不是好像很理解的样子?   知道他想什么,子释道:“残忍是说不上,可是真的太难看了……倒人胃口哪。”   歇一会儿,仿佛自言自语般感叹:“圣人云:“言之无文,行而不远。”说话写文章如此,别的事情何尝不是如此?同样一件事,做得好看,是情趣,是风雅,招人喜欢。做得不好看,是残忍,是野蛮,让人害怕。美名恶名,往往就是这样留下的。”   圣人这句名言,长生当然知道,意思明白得很。被李子释一解说,听着怎么就那么别扭呢?硬梆梆接了一句:“迎人媚俗,假惺惺。”   “你说的并非没有道理。但是,除非能彻底弃世无求,要不总得考虑一下看相和卖相。否则既给别人添堵,也给自己添麻烦。你若连这点“假惺惺”都不肯做,人家看你就是“真猩猩”——不是人呐。”   子释瞅他一眼:“还有啊,你不知道样子太难看吓坏小孩子么?亏得我这双弟妹深明大义,不然肯定拿你当食人恶魔。我瞧你也是读过书的,圣人有言:“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又不是完全没有办法,你就不能“彬彬”一点儿?”这俩孩子心理阴影已经够多的了,自己还盼着他们健康成长呢。   长生也哑口无言。换了身份的西戎二王子符生,被一个夏人少年教训“文质彬彬,然后君子”,真是老天瞎了眼。   子周听了大哥的话,忽然变机灵了,拉着子归站起来,冲长生一鞠躬:“长生哥哥,对不住。”   “不……不用……咳……”顾长生居然红了脸,平生少有。   子释想,北方孩子真实在,心眼儿也不错。   几下收拾好残局,蛇皮放到角落里晾着,内脏掩埋干净,蛇肉切成块穿在削得尖尖细细的树枝上,最后拿一把干草擦净石头、匕首上的血渍,扔到火堆里,长生架起了火烤肉串。   一时满洞飘香。   这么些天只吃点僵饼果子,对于一贯娇养的李氏兄妹来说,是从前无法想象的。子释可当别论,子周和子归始终不吵不闹,努力配合大哥,苦中作乐,端的懂事非常。这时闻见肉香,明知道是之前惨死的那条蛇,到底控制不住,垂涎欲滴。   长生递给他俩一人一串,看两个孩子略加犹豫,就兴高采烈吃起来,笑笑,居然觉得颇为欣慰。   “谢谢长生哥哥。”   “好吃……长生哥哥,你好厉害。”   子释也笑。小孩子真容易收买,有奶就是娘。这么快从“顾大哥”升级为“长生哥哥”不说,转眼就摒弃前嫌,亲亲热热起来。   长生也递给他一串。子释摇摇头。   以为他谦让,道:“这季节山上不缺食物,放心吃吧。”   “没胃口。”   长生瞪眼。头一回听说,逃亡流浪之人居然有资格抱怨没胃口。   “不要瞪我。我也不想。那蛇血蛇胆还在往上涌呢。真的吃不下去。”子释皱着眉转过脸,不再看他。   光吃草根树皮,拖到什么时候能好。长生硬起心肠,想起当日他让自己吃饼时候那番冷嘲热讽,故意冷冷道:“李公子,你不吃,要一双弟妹和我这个外人照应到什么时候?难道还打算挟病以自重不成?”   子释笑。六月债,还得快。这家伙脑子好使得很嘛。也是,两年前留下的心理障碍应该努力克服。   接过去咬一口。还没开始嚼,脑子里一些画面倏忽闪过:从几十条血淋淋剥了皮的活蛇到漫天血雨遍地人头,从涵江鲜血汇入形成的红色波浪到空气中焚烧尸体缭绕不散的焦臭…… “哇”的一声把那块肉吐了出来。胃里翻江倒海,咬紧了牙关才让它慢慢平息下去。   以为自己不在乎,原来都留在潜意识里了。这可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克服的。   抬起头,眼泪汪汪望着长生。   “好了好了,我不逼你吃了。”   搞得逼良为娼似的,恨不得揍他几下——罢了罢了。长生放弃,坐到子周和子归身边吃自己的。哼!饿死你个表里不一言行相悖伪君子。   子释重新趴到地上,看长生熄了火,把几个鸟蛋埋到灰烬里煨着。两个孩子跟屁虫似的围着他团团转,喜笑颜开。   原来无意之中,捡了个宝呀。偶然小小投资,好像买了一支潜力股,不知能赚多少。听着他们在那边喁喁细语,放心的睡着了。   第〇〇六章 殊心同途   彤城之战,几个月后消息传到西京,大概是这样的:   四月初,西戎大王子符定、二王子符生率十万大军围彤城。四月十八,城破,尽屠城中居民二十余万。四月十九,威武将军范易率五万大军抵彤城,救援不及,旋即与西戎军决战于北门外。   大战三日,烟尘蔽天,日月无光,流血漂橹,尸骨如山。惜乎寡不敌众,威武军全军覆灭,范易被俘。因混战中西戎二王子符生被杀,符定坑降卒万余,将范易凌迟枭首。   西戎兵犹不解恨,放火烧城泄愤,大火七日七夜不熄。彤城,这一锦夏江南重镇,二百年文化名城,化为一片焦土。   除了数字上有点出入,一些隐情不得而知,西锦朝廷掌握的情况大体准确。   符定在写给父王的战报里,是这样说的:   孩儿得到符亦将军送来的讯息,正追击威武军南来,约定在必经之地桐罗与之南北夹击,以期彻底歼灭敌军。二弟率军三千,自请守城。不料夜间迷途,致使孩儿与敌军错过。威武军退至彤城,遭遇二弟。孩儿回头追击,已然不及,虽终全歼五万夏军,然二弟生死不明……   二王子失踪,生死不明,自然要仔细搜寻一番。战后,符定和符亦召集了所有留守彤城逃出来的士兵,竟也有一千多人。当日夜袭,落在后边的被夏军缠上,自然死路一条。及时退入城中的,少数在火海中丧生。其他人基本上都成功的找到了大部队。一番细问,知道二王子确实退到了城里,却无人看到他出来,生还的士兵中没有一个是王子身边近侍。   所以,说是说生死不明,符定心里几乎没有疑虑。埋伏在符生身边的死士,是乌族神射手,也是使刀的高手。据生还者说,二王子带着的侍卫里一直有他。没有回来复命,肯定是死了。他既死了,符生不可能还活着。   听了这些士兵的汇报,得知当时符生既不突围,也不防守,而是当机立断,放火烧城阻挡敌人,从南门逃跑,符定心里又小小的酸了一下:没想到他还有这一招。也是那些夏军太没用,五万人围三千,竟然都围不住。   原本打算回来替他收尸,现在一场大火,痕迹全无,自己都不知如何向父王交代。责罚是免不了的了,不过人都死了,再怎么宠着他,又能怎样?老三虽然聪明,身子早已经废了,替自己出出主意还行,当继承人是不可能的。现在就剩下自己一根独苗,无论如何,父王也不会真的拿我怎么样。   果然,符杨接到大儿子的战报,整整两天不吃饭,不说话,却迟迟没有回复。   彤城一役,给时局带来的影响是:   随着威武军的覆灭,锦夏在蜀州之外的军事力量,唯一比较像样的,只剩下东北定武军。定武将军黄永参,当年勤王的时候就不积极,现在听说范易死得那么惨,立刻缩回涿州,封了燕台关,撤了锦夏旗号,打定主意搞割据,一心一意做起了东北土皇帝。   由于西戎军队在彤城一战中表现出来的野蛮和残暴,消息传开后,还没有被攻克的地区处于前所未有的恐慌之中。人们断绝了对侵略者的一切幻想,沿海居民想方设法逃往海外,内陆百姓千方百计奔往蜀州。与此同时,西戎上层又一次展开了关于先打西南还是先打东南的争论。   早在前年打下锦夏都城銎阳的时候,西戎上层就有过一次这样的争论。当时符杨着急活捉赵琚,想一鼓作气彻底灭了锦夏,开国立朝,建立西戎大帝国。亲自率领大军追击南逃的锦夏皇室和朝廷,结果被挡在仙阆关外。围了一个月,终究没法突破天险屏障,加上接近蜀地,地形气候大异,士兵们渐渐开始水土不服,最后只得悻悻作罢,听取了莫思予的建议,攻打东南。   眼下南方百姓又一次掀起入蜀狂潮,有人担心如此下去会让西京实力大增,形成对峙局面,提出不如暂时放下东南,拿下楚州,然后集中力量攻蜀。   符杨问莫思予的意见。   老莫道:“大王可知,锦夏在东南三州共设有舶务转运司十八个。就是这十八个舶务转运司,最多的时候,上缴国库黄金达三千万两,占到户部岁入的十之六七。另外,自平武帝一朝起,锦夏历代皇帝都曾查抄东南官吏,每一次抄出的私产总和皆与国库相当,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竟有这等事!”   “东南富庶,这“富庶”二字,端的是无数金山银山堆出来的。”   符杨听得眼前一片金光灿烂。   “蜀州纵然难下,毕竟在掌握之中,不过是迟早的事。东南官吏士民席卷财富,远逃海外,我西戎并无水师,亦不善此道,这一跑,大王,咱们可就鞭长莫及了啊。”   符杨似乎看见数不尽的金银元宝生了翅膀长了脚,扑楞楞呼啦啦飞了跑了,眼看就要没影了。   “先生之言叫人茅塞顿开,本王知道了。只是……让谁做这个统帅呢?”   西戎兵制比较松散,基本命令当然听大王的,各高级将领却有较大的自主权。入关以后,符杨有意识的加强军队建设,渐渐严谨了许多。东南大军统帅本以符亦为正,符定为副,节制各路军队。然而符生出事之后,符杨心里十分悔恨。原本只是想试试两个儿子,如今却无法挽回。不管真相如何,对大儿子都觉得很失望。连带对一向信任的符亦也有了些怨气。   大王这个敏感话题,莫思予不敢接茬。虽然私下里为二王子的死感到十分可惜,但帝王家事,那是天下一等一不能插手的迷局。   看样子大王也并没有指望自己回答,试着转移话题:“不管谁当统帅,这屠城烧城的事儿……如今不比从前,天下已是大王囊中之物……将来还要耗费人力物力重建……”   符杨颔首。不错,如今毁的可都是自个儿的家当了,得叫他们打下来就好好守着。对于那不听话的刁民,杀了浪费,自有别的办法收拾。   子释四人在山上又过了些天滋润日子,一直没有等到南下的军队经过。   先头几天,隔着熊熊大火,尚能遥遥听到马蹄声、喊杀声。不过四个人里两个伤员,两个孩子,忙着度过眼前难关,顾不上操心战况,只把那刀兵之声当作背景音乐。   到后来,火势慢慢减弱,声音也渐渐变小,战争接近尾声。有一天,忽听号角齐鸣,喊声震天,紧接着是惊雷急雨一般的马蹄声,地动山摇。兄妹三人吓了一大跳,凝神屏息,从洞口向彤城方向眺望。子释拉过子归,要掩住她耳朵。女孩儿摇摇头:“大哥,我不怕。”   那密集的马蹄声持续了一刻钟之久才停下来。子归到底抓住大哥的胳膊,好一会儿才回神问道:“这是什么声音?”   “这是西戎骑兵结集的声音。他们正在宣布胜利。”子释轻轻冷冷的回答。   四个人神色都不太好。长生和他们站在一起,缘由虽然不同,心情却是差不多的。   “这两天别出去了,也不要生火。”子释转头对长生说。   长生点点头。心想:我比你更害怕。   又过了几天,忽然什么动静也没有了。大军压根儿没往南来,竟似撤了个干净。长生攀上树梢侦查一番,西戎军队果然没了踪迹。   “真的走了。”   “不往南来……那应该是向东去了。”子释略微沉吟。   “为什么?”子周问。   “西戎兵惯于劫掠,不携粮草,故此从不在一个地方久待。他们自西北来,渑城、涣阳等地早已肆虐一空。彤城附近较大的城镇,一是缭城,一是信安,均需取道城南。除非……”   长生听他说得头头是道,心中暗惊。这文文弱弱的李子释说起时事军政,居然很有些见地,不单单是读圣贤讲风雅的少年书生。于是问:“除非什么?”   “除非他们取道城北,向东直扑东宁。”   “东宁不是很远么?”子周道。   “虽然要绕过慈利山,但官道平坦,并不难走。沿途尽是良田村落,也不愁补给……东宁一向是水师镇守,等于没有防范。”子释轻叹一声,“听说那里市面欣欣向荣,商旅往来如织,城中富户家财无法计算,比彤城还要繁华得多……我要是西戎王,也不在这儿纠缠,先去吃那块肥肉。”   话说得客观,心情却非常低落,无从回避。   长生想起之前符定的计划是继续南下,如今却没有来。难道被李子释说中了?不知符定如何向父王解释自己的失踪。父王他……会怎么想呢?我以后……该怎么办呢?   情绪一下子也变得十分消沉。   二人各怀心事,相顾无言。在子周和子归看来,两位哥哥自是为同一件事情难过,所以很及时的问道:“他们走了,我们到哪里去?”   子释走到洞里坐下,其他三人也围过来。   “我们到蜀州去。西戎兵去了东边,迟早会回来。如今天下守得住的,咱们又能去的地方,只有蜀州。”   子周想一想:“长生哥哥不是说,当初皇上南下,断了仙阆关。朝廷会不会也封了东边蜀道,不让人进去啊?”   “炸断仙阆关,应是追兵跟得紧,无奈之下的断腕之举。蜀地虽然富饶,要养活一个朝廷,同时防守备战,怕也不容易吧?南方百姓涌入蜀州,虽然可能存在隐患,不过,带进去的是大量财物兵丁啊。”   “那我们可以从军报国,上阵杀敌了?”男孩儿兴奋起来,浑然忘了之前看见杀蛇吓得直哆嗦。   子周的反应让子释大惊失色。这小孩满脑子忠君爱国思想,一定要想办法给拧过来。来日方长,潜移默化吧。   “你这样的,刀都提不动,人家不要。”   “我会长高长大——我可以跟长生哥哥学功夫。”转过头,“长生哥哥,要是能从军,你去不去?”   又是一个过分荒诞的问题。长生一愣,苦笑一下,算作回答。   子释拍拍子周脑袋:“别打岔。”   小孩子不会看人脸色,尽说些叫人为难的话。这顾长生显然是京城富商子弟,跟着大人逃到彤城,结果就剩了自个儿。虽然经常出门,有武功在身,也读过书,人却单纯。突遭变故,只怕还没来得及考虑这样有高度的问题。   接着往下讲:“况且,由楚州入蜀的官道关隘重重,听说第一道封兰关就是易守难攻的天险,没那么容易被攻破。西京那些大人们,但凡有点脑子,应该不至于因噎废食到这个地步罢……”   长生默默的听着。自己从十四岁开始跟随父王上战场,同时也有意留心谋略,若论分析情势,恐怕还比不上眼前这个小一岁的李子释高屋建瓴,周到细密……   “所以,我们去蜀州。”子释总结道。侧过身问:“顾长生,你呢?你有什么打算?”   长生抬起头,看见李子释云淡风清一张脸。那边两个孩子却是满脸期待望着自己。   伤已经好得差不多,应该走了。可是,有些需要面对的事情,下意识里不愿去面对。眼前三兄妹看着聪明,实际上娇弱得很。好歹他们救了自己一命,护送一程也是应该的。再说,这江南地界,十分陌生,一个人走也确实不方便。   不管是哪个理由占了上风,总之,长生稍稍犹豫,便道:“我和你们一起走好不好?”   “当然好。”子释微笑。   “太好了。”子周和子归拍着手跳起来。   子释拿着一根树枝,在地上点点画画。   “这是积翠山,咱们现在所在的位置。这是涵江。历来越人入蜀,都先走水路,逆流北上入练江,到楚州江源码头上岸,改走陆路。现在,这水路是走不得了。”   三月,西戎骑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占练江北岸港口榆平,除接收榆平水师几十艘战船外,还强征几百余艘民用大船,驱使几千壮丁日夜不息,缀铁链,铺木板,用十天工夫搭起一座横跨江面的浮桥,大军得以顺利渡江。   ——此乃南下之前,莫思予给符杨出的主意。   之前南岸各地一直幻想着借练江阻一阻西戎的脚步,觉着水师在江上无论如何也该占有优势。谁知对方连上阵的机会都不给,没等夏军反应过来,直接在陆上连锅端了。当然,沿海水师,尤其是那些出没海上做大买卖的,都悍勇得很。但内陆水师这些年来干的多半是在江面设卡放哨,敲诈勒索的勾当,哪里挡得住西戎兵的长枪利箭。   自浮桥建成之日起,西戎军专门留了一支队伍看守,封锁江面。符亦发现浮桥渡江的办法好用,又怕万一有不怕死的夏人纵火毁桥,驾船冲撞,或者暗算渡江士兵,因此在沿岸大肆抢夺、烧毁船只,又加派人手巡逻,不许随便下水,以绝后患。那些靠水吃饭的渔民,要么早早逃脱出海去了,要么抛家舍业逃往内地。原本这一段渔村密集,江面繁忙,短短月余,已是一派荒凉冷落。   逃难的渔民进入彤城,这些事情城里居民多少知道一点。   “沿江两岸,是西戎兵往来之地。咱们只能先往南至缭城,再转向西,进入楚州腹地。等到接近蜀州,再设法过江,走官道去封兰关。”   听着虽然简单,这一个大圈子兜下来,只怕几千里之遥。   长生突然想起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李子释,你说的这条路,走过没有?”   “当然没有。”子释理直气壮,““父母在,不远游”,我是孝子。”猛地想起不管哪个世界,父母均已不在,从此流落四方,顿住。好一会儿才闷闷的道:“最远和爹爹去过州府望城。”   长生噎住。这人,嘴上一套一套,原来全是纸上谈兵。   “说得有鼻子有眼,好像你走过似的。”   听他口气微带埋怨,子释有点不好意思的笑笑。又强辩道:“我曾仔细翻阅《越楚风物要览》、《名山胜水录》,连官府所藏《元通郡县图志》中江南一卷也是看过的。先读万卷书,后行万里路,有何不可?”   长生无奈。也是,只要动身上路,自有前途可奔。走一步是一步吧。   四人收拾一番,第二天一大早,下了积翠山。   在山上那些日子,眼见着彤城慢慢变作大片黑色的阴影,还有一种不真实的距离感。此刻站在江边,一切扑面而来,线条清晰,棱角分明,色泽浓烈。   空气中充斥着令人窒息的焦臭,各种辨不出原貌的残骸从水中漂过,整个江面浮起一层黑油油的污渍。再往前,倒塌的城墙后绵延不绝的废墟呈现出浓淡不一的黑色,高高低低,层层叠叠。有些地方还在冒着青烟,袅袅直上天际。风中无声碎裂的黑色蝴蝶翩翩飞舞,大概原本是些较轻的布幔之类。某些高大建筑,烧得只剩下一副漆黑骨架,摇摇欲坠,却执着的不肯倒下。   天地静默。   彤城。   烟柳画桥,风帘翠幕,三秋桂子,十里荷花。   王孙倚马,公子登楼,游人佳客,钓叟莲娃。   ——这样的彤城。   如今成了一座坟墓,埋葬无数枉死之魂。   子释兄妹三人呆呆的站着,不知不觉潸然泪下。   良久。子释往前几步,弯腰拂开污渍,掬起一捧江水,又退后,慢慢洒在地上,道:“咱们祭一祭刀兵之灾下惨死的亡灵吧。”   子周子归学着大哥的样子,也默默洒了一捧江水。   长生跟在他俩后边,同样照做了。   忽听李子释慢声而吟:   “宇宙茫茫,天地悠悠。   生亦何辜,死亦何求?   朝生暮死,譬若蜉蝣。   生魂死祭,短歌相酬。   愧无浊酒,荐以清流。”   竟是一篇祭文。徐徐而来,似吟似唱。声音并不大,却仿佛在天地间回荡不息,缭绕不散。长生被定住了一般,任凭那声音穿透耳膜,直敲在心上。   “…… ……   江山为冢,血肉成丘。   洪炉铸就,寸骨不留。   同归造化,共赴冥幽。   无贵无贱,离苦离忧。   无智无愚,离惧离愁。   伏维灵鉴,鸣呼哀哉!   尚飨——”   最后一个字缓缓落音,好似一声悠长的叹息得到山水的共鸣,飘过一峰又一峰,越过一浪又一浪,不知边际,没有尽头。   长生站在子释身后,眼中只剩下前方那个衣袂飘飘的孤独身影。脑海里一遍遍回响着他的声音:“……生亦何辜,死亦何求?朝生暮死,譬若蜉蝣……无贵无贱,离苦离忧。无智无愚,离惧离愁……”   一阵江风吹过,脖子里凉飕飕的。伸手一摸,脸上全是泪水。   我这是……怎么了?   第〇〇七章 书生之用   彤城附近百姓目睹烧城的大火之后,无不坚定了逃走的决心,并一路把彤城被毁的消息传开去。这消息本已足够骇人,成千上万人口耳相授,越说越是心惊,恐慌如乌云压城飞蝗过境,迅速蔓延,以致南边几百里范围内,几乎绝了人迹。   子释四人走得很慢。   除了长生,另外三个从未做过这种长途跋涉,根本快不起来。第一天走了不到二十里,子周和子归就磨出满脚底水泡。两个孩子要强,一边疼得掉眼泪一边往前挪。子释看看路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天色已经不早了。当下决定,和长生一人一个,背着两个小的加紧赶一程,好歹找个过夜的地方。   终于到了一处村庄,静悄悄的毫无声息。唤了两声,没有人应。有的人家上着锁,有些却四门大开,里头空空落落,竟是一去不复返的打算。   见到头一家敞着门的院子,四个人就进去了。   “嘿,这家人真彻底,连床板都带走了。”子释跨过去,把床下的稻草搂出来铺平。   “床板能架在车上装东西,竖起来能挡风遮雨,必要的时候能当武器,劈了还能当柴烧……”长生一边说一边过来帮忙。   “有道理。”子释点头。顾长生是经验丰富的实用主义者。逃亡路上,有一个这样的帮手,简直是上天恩赐。   稻草刚铺好,子周和子归立刻躺上去,不知是太舒服还是太累,眯着眼睛直哼哼。   “先不要睡。”子释道,“把脚上的泡处理了。”转头问长生:“刀呢?”   “刀不行。”长生说罢转身出去了。   子释看他一副交给我的样子,干脆随他去,也坐在稻草上。这一坐下来,立刻就想倒下,分不出到底哪里难受,只觉混混沌沌一身酸痛。使劲睁着眼,生怕合上之后再没力气打开。等了一会儿,正犹豫要不要爬起来出去看看,长生拎着一桶水进来了,另一只手里捏着几根褐色的长刺。   “你摘皂角刺做什么?”   “皂角刺?”低头瞧一眼,“原来叫这个名字。我只是看它样子合用,掰了几根。”   连拉带拽,才把两个孩子弄起来,叫他们在床架子上坐着洗了脚。   长生蹲下身,用皂角刺轻轻刺破水泡,却不马上□,让泡里的水顺着长刺流尽,皮肤几乎完好无损。如此这般,子周和子归脚上的泡一个不漏的处理了。心想得找点东西擦擦,旁边子释恰好递了布条过来。原来他见了长生的架势,已经明白怎样做,在屋里细细搜寻一番,找出一块干净的布帘子。   两个孩子已经躺下,长生又出去换了一桶水,冲子释道:“你。”   “嗯。”应一声,弯腰去脱鞋,竟没脱下来,疼得倒吸一口气。   子释原来的鞋,被血污浸透,早随涵江水而逝。这双鞋,不知哪个死人脚上扒下来的,有点大,勉强穿着。一整天走下来,脚上的水泡比两个孩子更多。又磨破了好几处,血水沾上鞋子,凝结相连。现在要强行分开,自然引发切肤之痛。   “得泡一泡才行。”索性连鞋子一块儿伸进桶去。酸痛肿胀的双脚被冰凉的井水一激,骨头都打颤。龇着牙抓紧了床框,倒一下子精神了。他在这泡着,长生又出去了。这回时间更长一些,回来的时候,提着个柳条筐。子释已经脱了鞋,正学着他之前的样子挑脚上没破的水泡。   轮到右脚,左手干活,十分笨拙。   忽然一只手伸过来,拿走了皂角刺。又一只手伸过来,握住了脚踝。   两个人俱是微微一震。   子释是小吓了一跳,继而觉得那只手暖洋洋的。刚从井水里捞出来的脚怎么舍得挣脱?于是忘了动弹反应。长生是意外于入手而生的温度和触感:这么凉,这么滑,这么细,不堪一握。薄薄皮肤底下看得见隐约的血脉,冰雕似的……   “冷是冷一点,不过凉水消肿,忍忍吧。”   子释本来还觉得有点暧昧,考虑要不要忍痛拒绝对方的帮忙。看他一本正经的模样,自己未免神经过敏,也就不说什么了。   长生替他挑着水泡。磨破的地方洗净了血迹,白皙脚底露出一小片一小片鲜红的嫩肉,知道他定然疼得厉害。心中暗暗佩服:这人身子骨虽然娇弱,性情却坚忍异常。耐住这疼痛不说,一路上居然不在面上露出来。不过,他不露出来,自己也猜得到。当时想着,长痛不如短痛,早点儿磨出茧子来,后边还能少受点苦,况且还有两个小的要照顾。看他行走如常,后来也忘了问。   这会儿又有些不忍心了,说了句“怎么也不吱一声”,起身去取包袱里的凤尾草。   “还好。多走一段,就不觉得疼了。总不能再找个大哥来背我。”   长生把凤尾草捣烂给他敷上,又拿布条缠好,道:“明天肯定走不了了,在这里呆一天吧。”   多亏当初救了顾长生。果然日行一善,必有好报。超值。看着他熟练的动作,子释自嘲的笑笑:““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果然百无一用是书生。”   谁知长生头也不抬,接了一句:““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你看,不是恰好有我在。”   吓!进步神速啊这小子。   “顾长生,你这是讽刺我呢还是安慰我?”子释歪着脑袋,想瞪他,没绷住,自己先乐了。   长生没啥表情,伸出两只胳膊,把他抱起来放到草铺上。转身倒腾之前提进来的柳条筐,居然拿出一口铁锅,几个破碗,半袋子糙米。   子释看着他,赞叹不已。   长生拎着半袋米和那口锅,刚要抬腿,又停住,对子释道:““治于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李公子就等着用餐吧。”一路咧着嘴出去了。   子释回过味儿来,冲厨房方向恶狠狠嚷了一嗓子:“还请顾公子别忘了从自个儿身上拉一块肋条肉炖了,好教我实至名归。”哼两声,忍不住嘿嘿笑了半天。   一时饭熟,摇醒子周和子归,四个人吃了这些日子以来,最香甜的一顿饭。   路过缭城,四人的装备得到了较大改善。   原来缭城太守姜钟义和守备石原听到彤城被围的消息,第一时间卷了细软,携了家眷,弃城逃跑了。满城人自是纷纷效仿,争先恐后飞速逃离,倒比彤城附近的百姓走得还要早还要快。   子释四人本就落在逃亡人群后边,动身既晚,行走且慢,一路上经过了十几个空落落静悄悄的村庄。几乎所有人都弃家逃难去了,偶有无法远走的老弱病残留守。也有一些只是躲到了附近的山林之中,时不时出来探看一番。听说西戎大军去了东边,又陆陆续续回转。虽然子释明白告诫他们,敌人随时可能再次光临,还是有很多人决定归家观望。   缭城反倒是真正彻底空城一座。走在街上,人迹全无。许多人家店铺敞着大门,一片凌乱,可以想见当日如何狼狈匆忙。   城东走到城西,四个人全身上下焕然一新。按照子释吩咐,挑了最朴素最结实的衣裳,鞋子却选了上好的革履。除了身上穿的,还往包袱里装了几件。长生给自己寻了一副犀角弓箭,一把连鞘弯刀。子周拿了一把剑,有些沉,还舞得动。正高兴,就听大哥道:“放回去吧。”   “为什么?”   “无力自保而持戈矛,其结果只能是授人以柄。你拿它有什么用?背它不如替我背这玩意儿。”说着,把一路带着的那口小铁锅扣到子周头上。   女孩儿到底爱美,看见绸缎庄里五彩丝缎拉扯得到处都是,忍不住捡起来往身上比划,却招来子周一顿数落:“这些东西本非无主之物,咱们不问而取,实属情非得已,自当仅取所需,岂能妄起贪念?”   “李子周!你说谁妄起贪念?”子归扔下丝缎,挥动粉拳冲过去。子周噌的窜到长生身后,做个鬼脸。子归悻悻:“你不过因为大哥不许你拿那把剑,借故发泄罢了。”   子释道:“兵荒马乱的,管他有主无主,拿了也就拿了。问题是咱们后头要走的路还长得很,不能自找累赘。带些华而不实的东西,一来麻烦,二来平白招惹祸端。”   几个人说话的声音在寂静的房屋街巷中回荡,竟似传出老远,无端端让人觉得发怵。   “大哥,我们快点离开这里,好不好?”   “等一下。”子释望望长生,道,“后边不见得还有这么好的机会,楚州形势缓得多,咱们又是深入腹地,未必受时局太多影响——”   长生嘀咕:他到底想说什么?   “……一举一动皆需花销,与其到时设法,不如在这里——”   哦,听懂了,趁着这里没人,多搜罗点值钱东西带着。唉,偏要曲里拐弯一大通,把个明目张胆的行窃抢劫说得冠冕堂皇。   现钱当然是没有的,早被主人随身携走。找出一些镶金嵌银的器皿,都十分精美。子释逐件端详一番,心中感叹:全是艺术珍品呢。可是又能怎样?人命尚且危浅,哪里顾得上这些!终于笑着一伸手:“顾大侠,请。”   长生白他一眼,操起刀连撬带挖,卸下一小堆细碎的金条银块,包好了递给子释。心想自己曾经领着手下抢过那么多回金银财宝,亲自动手还真是头一遭。   子释接过去,拿了几块小的教弟弟妹妹藏在身上,剩下的分成两包,一包揣到自己怀里,一包递给长生:“省得被人一网打尽。”   子周和子归本来有些迟疑。直接拿人金银,性质好像和拿几件衣裳几双鞋子不一样呢。可是两个哥哥的姿态实在太过自然,从头到尾理直气壮,弄得他俩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出了西门,回望满城古木繁花,白墙青瓦,正毫无防备的等待着被凌虐的命运。也许用不了几个月,这座城市就要步彤城的后尘。   子释心情复杂,久久伫立。长生陪他站了一会儿,把他背上的包袱提过来也放到自己肩头,道:“别耽搁了,走吧。”冲两个孩子招呼一声,大步流星往前走去。   接近楚州,人烟渐渐稠密起来。一路西行,曾见大片春耕后的良田无人打理,任其自生自灭。走到临湘境内,林间田头,却时有牧童农夫出没。甚至一些北边和东边逃过来的难民,到这里也止了步,开荒种地,入城做工,就地落脚,随遇而安。   “这应该就是清水河了。对面那座山想必就是楠竹山。”楠竹山西面,已经属于楚州地界。   李子释风流态度天成,尽管满身尘土,往河边这么一站,抬手向前方一指,自有乘风临水之意。随口吟道:“碧水生情愁送客,青峰有意笑迎人。闻说楚州山明水秀,人杰地灵,看这气象,果然内藏锦绣。”   长生忍住了不去看他。李子释这酸溜溜的脾气,这么些天总算习惯了。好在他虽然喜欢掉书袋,肚子里实实在在有些真货。一路上凭着他对以往所读书籍的记忆,识道路,辨方位,竟然八九不离十。尽管也绕了几个圈子,对于一个从未出过远门的少年来说,已经相当难得了。当然,长生在这些方面丰富的实践经验,起到了极其重要的辅助作用。   经过这么多天的锻炼,李氏三兄妹长途跋涉的能力大大提高。虽然远远比不得顾长生,但是耐力和速度均有长足进步,不复刚开始时的凄惨狼狈模样。一路行来,三个人都黑了,瘦了,脚上长茧了,手上脱皮了。和同行的顾长生,情谊日渐深厚。   眼前没桥。远处有一个干活的农夫,子释上前几步,双手卷成筒状,放开了嗓子就喊:“大叔——这河怎么过啊?——”   “往前二里地,有桥。”   “二里地……”子释看看河面宽度,也就十丈左右。扔了快石头下去,蹚水显然不具有可操作性。童心忽起:“不如,我们游过去?”   话音刚落,已经赢得弟妹一片欢呼。天气越来越热,总也没机会好好洗个痛快,能在这清澈小河里畅游一番,想想都浑身舒坦。水乡子弟,自来识得水性。不过像李氏兄妹这样的少爷小姐,也就小时候背着大人玩玩。长大一些,规矩严了,又不靠它吃饭,就没什么机会下水了。技术说不上多好,对付眼前的小河沟还是没问题的。   长生面露难色。   “不会?没关系,你有功夫,学起来更快。”子释突发奇想,“顾长生,以你的功力,会不会“登萍渡水”、“一苇渡江”什么的?”边说边比划,““嗖”一声,就这么过去了。然后气定神闲站在对岸气死我们。”   “你这都打哪儿听来的?”长生哭笑不得,心想他一个读书人家公子哥儿,脑子里怎么有这些乱七八糟。   “一掠数丈,那得是绝顶高手才做得到。何况我又没怎么练过轻功,不过会一点粗浅招式……”抬头看看,“你们从这儿游过去,我往前走一段过河,再回来找你们好了。要不了多久的。”四里地,经不起他双腿几晃。   子释知他北方人畏水,想起前途茫茫,很有必要把这个最佳保镖培养成十项全能,于是恳切道:“楚州虽然不比越州河湖密布,却也是水道纵横。不会游水,终究麻烦,学一学有什么不好?”   长生犹豫一会儿,对上子释带一点期待和祈求的眼神,张嘴就说了声“好”。等到被迫脱了衣衫,只穿条裤子站在河边发抖时,简直后悔得直想哭。   “长生哥哥,下来吧,我们拉着你!”一对双胞胎早就跳下去了。子归是女孩子,挽起袖管扎紧衣衫,竟也毫无滞碍。   “虽然你身材是不错,可是我已经夸过了呀。”子释过来戳戳长生漂亮的腹肌,趁他一楞神的功夫,猛然使力,直接把人踹到河里。   长生大惊之下,本能的死命挣扎,就听子释断喝一声:“闭气!”他是习武之人,这闭气的功夫熟练得很,立刻照做。但拳脚刀法中的闭气,要求全身紧张,凝聚力量,和游泳的情形完全不同。眼见着他气是闭了,人却秤坨一般沉了下去,子释急道:“放松放松——”   唉,这木头木脑的傻小子,估计都不知道该怎么放松。当下大声道:“顾长生,什么也不要想,听着我的声音。”朗声吟诵,“遥遥沧浪,隐隐河涛。瞬息万里,吐纳灵潮。自然往复,或夕或朝……清虚长在,混沌未休。依形赋体,随波逐流。澹若深渊之静,泛如不系之舟……”   清透纯净的嗓音悠悠而来,带着一股安详宁定的力量。长生自然摒除杂念,放松身心。下一刻,忽然意识到自己竟浮了起来,飘飘忽忽在水面随波荡漾。试着拨动手脚,身子居然在前进!这样新鲜奇妙,当真有趣至极。清凉的河水浸润全身,立刻觉出舒畅来了。“原来……水……并不是那么可怕……”   “子周子归,把你们的长生哥哥拉上来吧。”   子释怕顾长生要报之前一踹之仇,看他爬上来,立即转移话题:“我给你示范示范,看仔细了。”走到河边,先活动活动筋骨,然后脱了衣裳扔到草丛里,显出骨肉匀停的上半身来。   背上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粉嫩的新生肌肤和深褐色的旧痂交错纠结,依然触目惊心。最大的两道伤疤从左腰上部斜斜横贯到右侧肩胛,弯弯曲曲深深浅浅有如缠枝花卉,乍看吓一跳,多看两眼,衬着象牙白的底色,竟别有一种诱人的吸引力。   “你的伤……下水行不行啊?”   “痒死了,忍得我晚上都睡不着,正好凉快凉快。”子释说着,“噗通”一声跃入水中。长生瞬间想起了曾经在銎阳城皇宫湖中见过的银色锦鲤。   两人一个多方启发,善于点拨,一个聪颖好学,勇于实践,不过大半天功夫,顾长生已经能沿着河岸游出好几丈了。   累了,把包袱皮抖开搭在树枝上,隔出一个相对隐蔽的空间,换了衣裳。湿衣服在河里洗洗晾起来。四个人排开躺在河边草地上,南风拂面,惬意无比。   远方隐约有山歌随风而至,男女应和,高低宛转,嘹亮而又缠绵。子释细细分辨,听得歌词道:   “深山大树好遮荫,只听山歌唔见人;妹若有情应一句,莫教阿哥满山寻——”   “三月莳田行对行,盼得六月早禾黄;盼得禾黄食饱饭,盼得同郎共谷仓——”   …… ……   长生不太懂唱的是什么,只觉那曲调说不出的悠扬悦耳,听得人浑身麻酥酥软绵绵的。侧耳听了一会儿,想起游泳的事,问道:“李子释,你之前……叫我闭气的时候,念的是什么?”   “哦,那是灵虚子的《上善若水赋》。”   “我怎么没听说过?”   “这是玄门养生篇章,看的人少。天下读书人都是圣门弟子,多数不屑看这些。我爹也不许我看,藏在阁楼夹板里——他自己还不是偷偷看。”   舔舔嘴唇,又道:“玄门的东西很有意思的,比方这文吧。它说“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谦下之德也;天下莫柔弱于水,攻坚强者莫之能胜,此乃柔德也;故柔之胜刚,弱之胜强;因其无有,入于无间……””   长生读过的书几乎全是圣门经典,主张入世有为,竭尽人力。他又生于大漠,长于马背,从来信奉的都是弱肉强食。忽然听到这样别开生面的文章,在心里琢磨琢磨,居然另有一番境界。   那边子周和子归也支起耳朵听大哥讲经传道。   彤城李氏一门文脉绵延数代,家学渊源,根基深厚。几个孩子幼承庭训,在他们心目中,读书求学好比穿衣吃饭,乃是最自然不过的事情。即使是女孩子,也要识文断字,知书达礼。因此子归一向跟着哥哥们一起念书,只不过轻松随意得多。   子周等子释说完,道:“大哥,我想把功课捡起来,你每天教我好不好。”   真是上进的好孩子,无需肥水自拔节,不用扬鞭自奋蹄。子释道:“好啊。子归也一起吧。”   子归应了一声。   子周爬到长生身侧,略带谄媚:“长生哥哥,我拜你为师学功夫怎么样?就像上次那样,一箭射中兔子。还有,刀“嗖”的飞出去,斩断毒蛇……”   “我也要学,我也要学!”子归兴奋的爬起来。   子释闭着眼睛享受清风绿荫,任凭两个小的折腾。长生看看他,冲两个孩子点点头:“我可没有资格收徒弟,教你们一点防身的基本招数,就当强身健体吧。”   小河岸上响起一片孩子的欢笑声。   第〇〇八章 纸上谈兵   学会了游泳,天色却已经晚了,就在河这边寻了农家借宿。第二天早上动身出门,没走几步,发现路口大柳树后头恰是过河的石桥。   子释瞅瞅长生:“要不我们走过去,你游过去?”本来是开玩笑,没想到对方不假思索: “好。我也想多练练。”唉,又一个超级自觉好学生。   毕竟是生手,怕他游到河心着慌,子释找了根长竹竿,一头系了个大绳圈,松松套在长生腰上,另一头自己拿着,充当导航员和救生员。   两人同时出发,一个在水里游,一个在桥上走。长生游得顺畅,很有点如鱼得水的感觉。抬眼看看上方的李子释,正聚精会神低着头,随着自己的速度前行。心里一痒,猛吸口气潜入水中,把竹竿往下使劲一扯——果不其然,子释惊呼一声:“顾长生!”人就掉下来了。   一入水,立刻下潜救人,这才发现顾长生游得正欢。知道自己被捉弄了,忽然有些气恼,转头就向岸上游去。长生在后边紧追不舍,几次差点捉住他脚踝,终究不够熟练。跟着他爬上岸,两个人都湿淋淋。子释体力远不如长生,撑着腰喘气,半天也没缓过来。   “李子释,对不起……”相处这么多日子,头一回见他真正板脸,知道他生气了。心里也觉得自己莽撞,可是却又莫名其妙的高兴。唔,看见李子释掉下来,高兴;看见他吃惊着急,高兴;看见他气恼……呃,好像更高兴。   “刚学会几下狗刨就敢玩儿潜泳,胆子真肥啊……吓死我了,真该在水里掐住脖子给你点教训……”子释开始当真气他吓唬自己,说到后来,忽然想起顾长生其实不是这样孟浪的性子。虽不算十分内向,话却不多,总有点故作老成。也许,如今才是十七岁少年正常的活泼状态。这么一想,也就笑了。   他这里转嗔为乐,那一个却看得心头没由来一跳。长生暗道他这样笑起来可真好看,此话无论如何也不敢说出口,偷偷瞅了一眼,又一眼。子释以为他心虚,没好气道:“行了,再没有下次。大清早就弄得人一身湿漉漉……”嘟哝着绕到大树后头换衣裳去了。   等收拾妥当再次动身,红日已然高升。五月的日头十分厉害,几个人加紧脚步,争取早点儿进山。   所谓望山跑死马,看着就在眼前,快到正午时分,才走到山脚下。寻了路边一小块空地,坐下来休息。   楚州多丘陵,山高度有限,往往以韵致取胜。楠竹山名副其实,漫山竹林。深处的竹子宛如小树粗细,最高可达十余丈。脚下层层堆积的竹叶软如地毯,沙沙作响。眼前一片青翠欲滴,清沁入腑。微风穿林,摇曳多姿,飒飒有声,和山外完全两个世界。   长生从未见识过这样的景致。坐下好一会儿,还伸着脖子仰头看那直插云天的竹尖。   子释把包袱里的干粮拿出来分给大家,见长生看得入迷,介绍道:“楚州号称“人家千万户,楠竹千万亩。”这东西差不多处处都是,过几天就不新鲜了。”   子归问:“咱们家怎么从来没有这么大的竹子?”   “越州主要是“琴丝竹”和“寒竹”,纤细得多,故亦称“修竹”,种在庭院里赏姿态的,这么高岂不吓人?楠竹能扎竹排,做家具,用处大得很。”子释解释一番,又感叹道,““吴越出才子,荆楚多豪侠”,大概也是这个道理。”   “我更喜欢楠竹。”子周若有所思。   子释不以为然。这小子一门心思要做君子,当然偏爱这更显节操的品种。接着这个话题往下讲:“此物柔韧刚直,能屈能伸;虚心劲节,志在凌云;潇洒秀颀,霜雪长青……剖简成册可记载千秋,截枝为管能传递五音……实在是说不尽的好处。”   长生本来不过觉得好看,听了他这洋洋洒洒一通解说,眼前的竹子还是竹子,却又好像不仅仅是竹子了。思绪随着他的声音,延伸至竹林幽深之处,仿佛探测到一些可以意会而难以言传的东西。   一时四个人都沉浸在无限仰慕之中。   咬了几口干粮,子释笑道:“楚州楠竹,乃是所有竹子中脾气最大的。”   “此话怎讲?”最爱听大哥说典讲古,子周连忙捧哏。   “《和氏草木经》上说:“楠者,南也。以其生于江南,绝于江北故也。”楠竹姿态美,用途广,易成材,可惜只生于练江南岸。千年来不知多少人想尽办法费尽心力,欲将它移植江北。可惜不管怎么照顾水土,细心伺候,均无法成功。此竹苦恋南岸春水,宁死不肯北移,性情刚烈执着。你说这脾气是不是够大?”   说到这儿,突然想起授业恩师和父亲来。悲愤早已隔成了镜中影像,对于他们,现在的李子释自有评判。然而,偶尔的不经意间,心总会抽痛那么一下子,带来片刻茫然。   站起来,理理衣裳:“走吧。翻过这座山,早点儿找过夜的地方。”   果如子释所言,楚州处处是楠竹。水边山间自不待说,家家户户檐前屋后,总少不了那碧绿颀长的影子。放眼望去,哪儿都是一片绿幽幽水灵灵,和越州带点富贵雅致的红尘繁华气质很是不同。   时值酷暑,长生见识到了所有用竹子制成的家什器物:竹凳、竹椅、竹桌、竹床、竹席、竹帘、竹筐、竹匾……   四人一人一顶遮阳竹笠,背上一个半圆竹篓,脚下一双竹编芒鞋,手中一枝探路竹杖,俨然楚州本土人士。饶是顾长生无比朴素的脑袋,换上这身行头,也觉出一股山水清灵之气来。   这一日计划在仙霞镇住宿。刚过了辰时,日头已经相当毒辣。离镇三十里,路过一个水塘,两个孩子说什么也不走了,贪凉多玩了一会儿。两个大的也按捺不住,跳了下去。最后子周子归都想上岸了,哥哥们却玩得完全没了正形。干脆四个人在池塘边打起水仗。开始子释带着子周,长生带着子归,双方对阵。没多久,就变成长生一个人与李氏三兄妹抗衡。   正开心,长生忽地大喝一声:“什么人?”跃上岸拾起一块卵石激射出去。子释三人这才发现来了小偷。那人趁着他们在水里玩得不亦乐乎,潜近了翻竹篓里的东西。石头正好打中他的腿,一个趔趄倒在地上。长生刚要冲上去抓人,谁知这小偷身手灵活异常,立即爬了起来,一个猛子扎到水里,泥鳅一般扭了两下,再冒出头,竟已到了水塘中心。   长生气得弯弓搭箭,就要动手。   “别!”子释已经上岸,发现只丢了最上边一袋干粮,底下的包袱都还没来得及动,连忙拉住他。   “为什么?”   “没什么要紧东西,跑了就跑了吧。你射伤了他,还要下去捞人。到时候,杀又不能杀,救又不能救,放又不能放——”   确实麻烦。长生放下弓箭。他俩说话的当儿,那小偷在对面上了岸,一溜烟跑了。大概能看出来也是个少年。   四个人晾衣裳的时候,有了刚才的教训,把竹篓挪到身边看着。长生想起偷东西的贼,道:“那人水性竟好成那样。”   子周道:“这算什么,我们那里端午时节弄潮,表演“踏滚木”、“水傀儡”的人,比他厉害多了。”   “踏滚木”大概可以想见,“水傀儡”又是什么?长生疑惑。   子释捡了根小树枝,一边画图示意一边解说:“所谓“水傀儡”,是用轻木雕成的活动偶人,约二尺高,只有上身。底部托以竹板,后边隔以纱帐,操纵之人隐在水中,纱帐挡住头部,双手在竹板下操控,让偶人表演各种动作。”   “就好像偶人自己在水上动一样,有趣得很。”子归拍手道。随即垮下脸,“可惜我只看过一次,以后可再也看不到了。”   过一会儿,子周接下去道:“听说东宁海口八月十八大潮,潮头夺旗的那些人,还要厉害百倍。前人诗中说“弄潮儿向涛头立,手把红旗旗不湿”,写的就是这个。”   子释却道:“逐波踏浪,如履平地,自是了得。但若论熟知水性,则当推东海采珠工。”   长生自从学会游水,克服了自幼以来对深水的畏惧,一直颇为兴奋。这时听得强中更有强中手,才知游水一事,技艺可以高超至此。   “据说采珠工但凭腰上一根绳索,潜入水下四五百尺,能水中视物,取蚌杀蛟。连水师高手都比不上他们。”   子周听了大哥的话,从鼻子里哼一声:“水师高手?水师只有敲诈勒索的高手罢?”   “小孩子不要这样愤世嫉俗,老得快。”   子周侧身横移三尺,让过了子释敲来的爆栗。自从长生学游泳那天提了练功夫的事,两个孩子比对待文化课更上心,天天抽空扎马步,学出拳。这些天下来,居然小有成就。别的不说,至少反应快了不少。   子释有心一起练,不到三天就累得连赶路的体力都预支了。长生捏捏他手腕:“你天生骨骼细,体质也算不上太好,每天走几十里路已经足够,再加码适得其反,就这样吧。”倒是两个孩子,歇一歇就活蹦乱跳,在习武方面表现出来的悟性也丝毫不比文化课差。   “难道是因为遗传基因的差别?”子释不无悲哀的想。这话却没法说出口。关于一对双胞胎的身世问题,兄弟俩从彤城出来,都装作忘记了,再没有提过。   子周站到安全范围之外,冲大哥做个鬼脸,继续侃侃而谈:“大家都说,如果当初东海水师能及时进入内河,沿江备战,至少江南可以保住。若如此,隔江对峙,鹿死谁手,亦未可知。”   子释冷笑一声:“是,如果……”   “大哥,难道他们说得不对?”子归发问。   “天下事,哪能靠“如果”二字?要说如果,如果三十年前,朝廷采纳当时伏波将军韩朝临终前的建议,整顿水师;如果二十年前,先皇能妥善平衡外戚和朝党之争,不至随意废立太子;如果十年前,今上能秉承睿文、显昭二朝良策,以文治武功教化安抚西戎,何来今日祸事?”   两个孩子都沉默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半晌,子周闷闷的道:“大哥,我们真的……只能等着做亡国奴么?”   “蜀州天险。史上曾发生过数次朝廷退守蜀州的情形。其中时间最长的一次,守了五十八年。如果咱们运气够好,没准能在那里安度余年。不过从前蜀道更难行走,大概守起来也容易一点。”   长生忽问:“没有退守蜀州,然后反攻收复失地的先例么?”   “有。只有一次。”子释看一眼子周,“考考你,是哪一次?”   “我知道了,是前朝“幽燕勤王之变”。”   历朝史实,长生说不上很熟,许多故事却是听母亲讲过的。这下也想起来了:锦夏之前咸锡朝后期,景王欲图篡位,燕王率兵勤王,与退守蜀州的王师配合,很快平定叛乱。只是,后来燕王自己挟天子以令诸侯,天下不服,纷争四起,终于江山易主。   ““幽燕勤王”的局面,与今日并非没有相通之处,然而……”   见大哥瞅着自己,子周知道随堂考试还没有结束。虽然考的是他,动脑筋的却是三个人。   “前朝之所以能反攻,是因为外有燕王配合。大哥所说相通之处,是指如今西京一样有外援么?”子归首先开口。   子周想一想,道:“但是,当初幽燕勤王成功,不过一年。如今朝廷入蜀却已经两年了。大军勤王的动作,未免太慢。要么是实力太弱,难以克敌,要么就是……”他虽然想到了,却不愿意说出来。   “要么就是根本无心勤王。”长生替他接下去。   子释点头:“听说凉州威远军、雍州威武军曾在西北与西戎缠斗一年多,终于溃败。楚州定远军跟着皇上进了蜀州。现今只剩下威武军残部和东北定武军。”——他们还不知道彤城外全军覆灭的就是威武军的最后一支力量——“看看西戎军队南下的速度,也知道他们在干什么了。   “再说,前朝末年,朝廷只是无为,却鲜有戕民之举……你没听说么,西戎入关之前,雍豫等地因为苛税粮荒,暴动了好几回,连彤城都来了不少流民。”   “可是,”子周握紧拳头,站得笔直,“大哥,前朝不论景王、燕王,均是内乱。眼下西戎入侵,乃是外侮。难道,难道就没有可能,中原大地,戮力同心,奋起抵抗,共御外敌?”   子释叹口气:“你说的这种可能性,需几个前提:一要同心,二要得人,三要借力,四要用智。这一路上,你也看见了,离敌人近的,弃城而逃,离敌人远的,无动于衷。朝廷龟缩蜀州,被动防守。锦夏大势岌岌可危,试问谁有此手段力量足以回天?”   子周露出激愤的表情,那意思是恨不早生二十年。   “而且,”子释放慢语速,招呼子周过来坐下,“还得祈祷西戎军队速度不要太快,下手不要太狠……听说那西戎王也是个人物,他若懂得选择时机,放下屠刀,使出怀柔手段,恐怕……”   长生听得入神。忽然想起了父王身边高深莫测的莫先生。这一刻,李子释给自己的感觉,居然和莫先生很有几分相似。没想到,他竟是这般胸怀丘壑,满腹经纶,实乃将相之才。不过,真奇怪,他说起这些,包括提及锦夏皇帝,都带着一点置身事外的冷漠味道,是因为灰心失望吗……   “大哥,”子归想起最切实的问题,黯然问道:“你说,如今,蜀州能守多久呢?”   子释起身,哈哈一笑:“子归,你当大哥是神仙哪?管他守多久,反正肯定能守到咱们去了之后。听说蜀南奇峰深谷,险峻非常,到时候,咱们找个角落隐居起来,做那逍遥自在方外之民,有何不可?”   不知怎的,听了这话,长生忽然莫名松了一口气。   这般耽搁,自然错过了宿头,又丢了干粮,加上讨论重大话题,心情都有点郁闷,四个人过了一个十分凄凉的夜晚。   第二天上午,到了仙霞镇,两个小的就病了。因为头天贪凉玩得太凶,夜里又受了风,上吐下泻发热头痛,折腾好几天。   等他俩好得差不多,子释却病了。他体质尚不如弟弟妹妹,之前要照顾他们,心中焦虑,一直强撑,这一病倒,来势汹汹,把另外三人急得团团转。子释自己心里清楚,事实上,这个身体大概从四月初起,一直处于极度紧张劳累状态,近两个月都没有好好休息过,也确实需要休养一阵子。磨刀不误砍柴功,当即决定,在仙霞镇逗留一段时日。   不等好一点,就吩咐长生去租了一椽民居,从客栈搬了出来,如此既节约又舒服。管他时局如何,先安心养病。   “又瘦了。”搬家那天,长生把子释抱进去,边走边抱怨,“我看你往后不用走了,直接等风吹吧……”这人始终不怎么愿意吃肉,顽固得很。   子释无奈的笑笑,心想,话变多了呢。躺下来,看着他忙前忙后,良心发现,忽道:“顾长生,你当初肯定没想到,救人的人会变成三个大累赘。”   长生一愣,随即道:“说什么呢?”过来摸摸,“没发烧啊,怎么说胡话。”   一点也不好笑的笑话,由向来板正的人说出来,别有情趣。子释弯弯嘴角,闭上眼睛。   第〇〇九章 润物无声   六月已经过去,天气还是热得很。   南方的溽暑让长生觉得十分难受,每天晌午教完两个小徒弟功课,自己再打一趟拳,练一套刀法,就光着上身站在院子里水井边扯两桶水从头往下浇。   这天正冲得痛快,矮墙外边一个倩影闪过。不一会儿,房东家十五岁的女儿喜妹捧着罐子站在门槛上,伸出两根青葱般的手指扣扣柴门,甜甜的笑道:“顾家哥哥,我娘让我给李家哥哥送点荷叶粥来。”   向房东自报家门的时候,顾家哥哥和李家哥哥是表兄弟,还带着李家两个弟弟妹妹,从东边逃难来,往西边投亲去。李家哥哥病了,寻个清静地方将养一段日子。   长生披上衣衫,点点头,喜妹笑盈盈的进来了。看她架势要往屋里去,伸手拦住:“还没起来呢,给我吧。”不等她答话,接过罐子就进去了,把女孩子一个人撂在院子里。   四个人一日三餐,就在房东家搭伙,另借了炉灶熬药。自从长生向房东胡三娘打听买文房四宝的地方,知道了他们几个是读书人家的孩子,三娘便求他们给在外地谋生的兄弟写信。这封信由三娘口述,子周执笔。子释靠在床头,让他念了念,毫不留情的去掉了几句骈四骊六和几处用典。三娘道:“到底是有学问的哥儿,又清楚又明白。往常求镇上私塾先生写的,多半听不懂,我兄弟那头还得找人解说。”   此后隔三岔五,就有人上门求写家书,顺带捎些果蔬点心。胡三娘对子释更是格外照应,时常差女儿送汤送粥。   长生端了粥进去,子释正在喝药。   楚地习俗,早晚饭菜俱全,中午随意。又嗜食辛辣,往往大清早摆上桌的就是几盘子红通通的下饭菜。长生吃得高兴,子周子归吐了两天舌头,也习惯了。唯独子释,宁可吃白饭。后来三娘留意到了,总给他额外加餐。   长生看着手里的粥,浅浅的碧绿色,带着荷叶清香,知道他一定喜欢。心头恨恨:李子释看似随意,其实挑剔娇气得要命——这种人,居然出来逃难,居然就还真有人肯伺候……真是没天理。一抬头瞧见他拿着药碗,想起早上几乎什么都没吃,忍不住沉了脸:“又空着肚子喝药。”   “你手里是什么?”吸吸鼻子,眼睛亮了,“荷叶的味道!”等长生把粥倒出一碗,子释接过去,却不忙喝,拿勺子轻轻搅动,一边悠悠然叹口气:““承珠碧玉盏,折舞留仙裾。”三娘竟是位雅人。”   “美人濯素手,袖底暗香余。”这《采莲辞》长生虽然不喜欢,还是读过的,顺口接了下句。想起喜妹粘粘乎乎的笑容,跟这荷叶粥好有一比,不知怎么就加了一句,“熬粥的固然是雅人,送粥的更是位可人。”   听他揶揄自己,子释笑道:““腹有诗书气自华”,顾公子最近风雅了不少。”   “怎及李公子风采折人?自有佳人倾倒不已,殷勤上门。”   这话怎么有点酸溜溜的?子释眨眨眼睛:“顾公子恐怕误会了。所谓醉翁之意不在酒,虽然我不介意白担了名声,可是有人辜负佳人一片心意……子归,告诉你长生哥哥,喜妹上咱们这儿是瞧谁来了。”   “喜姐姐偶尔来屋里,虽然和我们说话,可是眼神儿老跟着长生哥哥转。我们在院子里练功的时候,她总要打墙外经过一两趟……”   长生的脸“腾”的红了。有这事?我怎么没注意?仔细想想,好像真是这样……   “原来人家相中的是文武双全顾少侠。”子释故意皱起眉头,“子周子归,你们的大哥失意得很。来,陪我喝一盅。”给他俩一人倒了一碗粥。   两个小的笑嘻嘻端过去,坐到一旁喝起来。   又倒了一碗,推到长生面前。   “逃难之人,本是水里浮萍风中飘絮,这女孩子一腔心事,怕要付诸东流了。”   青春少年,最易情动。乱世流亡,偶然结缘,最后必定不了了之,徒增伤感。顾长生虽然稳重老成,这情之一字却与秉性无关。子释想了想,还是决定出言点醒。   “尝尝吧。荷叶粥清热消暑,别有风味。”果然是老实孩子,这就不好意思了。玩笑到此为止。   长生转脸看他。因为生病,好些天没见太阳。原本晒黑不少,又全白回去了,瓷人儿似的。本来想解释什么,忽然忘了下茬。   “真的很好喝,不骗你。”对面那人露出一点天真神气。   心情陡然好起来。长生不再提及之前的琐屑,认真喝粥。幽幽一缕馨香散入五脏六腑,果然别有风味。喝了两口,抬起头,恰好子释放下碗,相视一笑。   没人说话。长生只觉得那荷叶清香在屋子里弥漫开来,若有若无,然而如影随形,无所不至。   这可怜的孩子,十四岁就上了战场,领着士兵□掳掠,过早见识了□裸的男性□,只觉恶心丑陋,全无好感。他哪里知道,世上另有蚀骨销魂情与色,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足以杀人于无形。   下午,长生上了趟街,采买一些日用品。正准备回转,街上忽地闹腾起来。原来从北边镇口涌进来很多人,中间夹杂着好些车辆牲畜,一下子把路全堵上了。   这些人挈妇将雏,拖家带口,大包小包,行李成堆。男女老少,无不满面惶急疲惫。进了镇子,似乎都松了一口气,纷纷寻找歇脚的地方。小孩哭爹喊娘,大人寻儿唤女,牲口喘着粗气嘶鸣,简直要把小小仙霞镇掀翻。   喧嚣了大半个时辰,马车骡车差不多都进了镇上唯一一家客栈,其余行人有继续往前走的,也有就在路边坐下歇息的,道路总算勉强疏通了。   本镇居民看了半天热闹,听得这些人只是临时过夜,明日继续南行,多数进屋去了。只有那好打听的,跟路边行人攀谈不休。   有几个在烧饼刘的摊子上买了十张饼,就地站的站,坐的坐,一边吃一边和摊主聊了起来。   “你们打德邱县来的?那不是快到练江边上了么?”   “可不是,三天功夫走了二百多里呢。”一个老点的道。   长生隐在屋檐下,听他们说话。   “黑蛮子打来了?”烧饼刘紧张的问。   一个中年人道:“先头西戎兵只封了榆平一段江面,上游一些的,还能讨口饭吃。谁知前些日子突然沿江而上,南北两岸一路烧杀,跑得稍微慢点儿就没命。”   “我们县里张屠夫家老二是白沙帮的,要不是他连夜赶回来送信,我们这些人哪里还有命在!”还是先前那老者的声音,“才走出不到三十里,县城就着起了大火,那些手脚慢的,舍不得家当的,可都死在里头了。”   “以为黑蛮子在后头追,大伙儿拼了命的赶路哇——竟也没追上来。”   “六叔,你没听张二哥说么,他们只是清理两岸,远的地方是不管的。要不然,就凭咱们两条腿,哪里跑得过四条腿的黑蛮子骑兵。”这回说话的是个小伙子。   “这么说暂时不会来了?”烧饼刘又问。   “大概吧……听说黑蛮子在东边抢了无数金银财宝,嫌车马拉起来费事,要用大船走水路往銎阳运,怕出岔子,干脆把两岸杀光烧光。”   “黑蛮子几时会操船了?”   “哼,说是有一员水师大将投降了……”   投降的是东海水师右中郎将白祺。   符杨为东征大军统帅人选犹豫了两天,又听了莫思予有关东南沿海如何富庶的生动描述,最后决定亲自上阵,奔赴东南前线,为西戎大帝国统一事业添写华丽辉煌新篇章。   打下苑城,俘获大批美女。正要赏给底下将士,其中一个千娇百媚的站出来,说自己是东海水师白将军的七夫人,还是白将军两位小公子的娘,混乱中失散了,求大王格外开恩,帮忙寻一寻两个孩子。   莫思予立刻劝大王招降白祺。   白将军果然是有情有义好男儿,接到西戎王使者送去的信物——大人孩子一共三块肚兜,二话不说,领着愿意跟随的两千水兵就投降了,并接受了西戎首任水师大都督的光荣职务。   新官上任三把火。白将军给新主子出的第一个主意,就是以“拔城清野”的方式控制内河。所谓“拔城清野”,即大江两岸百里以内,夷为平地,不留人烟。如此一来,船只在江上行驶,两侧稍有异动,立时能够发觉,并且能及早用弓箭远程消灭敌人。   取得内河绝对控制权的好处是数不清的:打通銎阳至江南的水道之后,可以大规模运送粮草财物,方便迅捷,大大有利于征伐南方地区和蜀州。同时很大程度上消除了江南反抗力量利用水上优势暗中活动的隐患。更何况,完全失去水上途径,人员和物资要进入蜀州支援西京,可就难得多了。   这些内情难民们自然不知道,来来去去不过是些道听途说。长生站了半天,再没什么新鲜内容了,这才挪腿,漫无目的在街上游荡。   两个多月浪迹江湖,差点把本来身份都忘记了。猛然间被人提醒,惊出一身冷汗。听到这些夏人议论父兄功绩,心情实在复杂难言。   从懂事起,就目睹父王如何卧薪尝胆,励精图治,终于踏入中原,向着建立西戎大帝国的伟大目标迈进。自己原本是整个事件的参与者,突然变成旁观者,刻意遗忘了这么些天,一旦重新想起来,心中的失落竟如此强烈。   可是……   不知不觉间,对很多事情的看法和想法都变了。或者说,很多从前没有看法和想法的事情,慢慢有了看法和想法。   锦夏,从前不过是墙上一幅画。从母亲那里听来许多故事,也不过是把墙上的画变成脑海中的画。如今,自己不但走进了这幅画,还成了画中之人,在此间流连忘返。转身跨出去,似乎并不难,然而再回头焚毁它,就难免有些犹豫了。   十分微妙的感情,顾长生不知要怎样向恢复了身份意识的西戎二王子符生说明才好。一抬头,已经到了租住的小院门口。天差不多全黑了,因为他没回来,柴门还开着。往里走两步,听见子释正在给弟弟妹妹讲故事。   自从病情好转,每天晚饭后,是固定的“消食讲古”时间。   “……那书生惊醒过来,竟然还是在原先的庙里,墙上的壁画也还是老样子。他跟同伴说自己刚刚进到了画里,还和画中的美人成了亲,谁也不相信。他自己也糊涂了,觉得可能是一时打盹做了个梦。临走的时候,忍不住回头看看,只见画上美人本来梳着少女发辫,这时却变成了少妇发髻,天真活泼的笑容也变成了相思含愁的表情。”   过了一会儿,子归问:“然后呢?”   “没有然后,就这样了。”   “后面难道不是,嗯——他走出庙门,再回头,发现那寺庙已化作一堆乱石野草——不应该是这样么?”子周的声音。   长生无声的咧嘴笑笑。李子释说天气太热,夜夜讲狐鬼花妖生凉消暑。情节固然千变万化,结局却永远大同小异。偏生俩孩子听得津津有味,赶上一个有新意的,居然不依不饶。心想,今天这个故事倒不吓人。   只听他懒洋洋的道:“你若要那样想,也无妨。”   女孩尚不肯罢休:“大哥,那个书生看到美女的变化,会不会又回到画里去呢?”   “我怎么知道。”   “大哥——”女孩儿不乐意了,看大哥懒得搭理自己,自顾自兴致勃勃往下幻想,“我看他一定舍不得,要回到画里头去找那个美女……”   子释被这故事无意中触动情怀,有点惆怅,心不在焉的道:“你想他回去,当然也可以。问题是,他要如何回去?回去了又当如何?讲故事嘛,钻牛角尖做什么?真是小孩子……”   ——要如何回去?回去了又当如何?   李子释这两句话好似定身法。长生在心头颠来倒去反复念叨,忘了抬腿。   因为天热,门窗都敞着。子释瞧着他进了院子,一副莫名其妙失魂落魄的神情,半天也不见进来,已经嘀咕了一回。这会儿注意力彻底被他引过去了,撇开心中那点惆怅,饶有兴味的等着顾长生。   这边厢子归仍然没有放弃:“可是,大哥,不兴这么讲故事的——没头没脑不清不楚,吊得人好难受。”   子释摆摆手,表示就此结束。拿起桌上砚台敲几敲,扬声冲外头那人道:“顾少侠何事徘徊而不入?”   长生被他一唤,弹指间魂回梦醒。猛抬头,入眼是屋内桌上油灯跃动的焰芯,灯光里一张素白的脸正对着自己,格外清晰。只见两道蓝鹊尾羽般修长润泽的眉轻轻舒展,一双水底乌晶般光华流转的眼微微敛起,唇边一缕微笑,恍若月色下初绽的石生花……顿时陷入更深的疑惑之中。   如何回去?回去又当如何?   这两个问题忽然变得无限神秘深奥起来。   “……给你留了晚饭,是就这么吃呢还是热一热?”   先头几句完全没听着。总算捞着一个尾巴,忙道:“不用热了,就这么吃好。”   直到饭快吃完,长生才慢慢从恍惚中走出来,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产生那样真假难辨的感觉。更不明白的是,那感觉让人慌张又让人沉迷,情不自禁想拿出来在心底回味,越回味越糊涂,狠狠心放下,转而寻思容易想明白的问题。   如何回去,回去又如何,权且不说。可以确定的是,只要自己还没有想清楚,就还不是回去的时候。   子释坐在长生对面,手里一叠毛边纸,是子周和子归今天的抄经作业。   即使在他病得最厉害的时候,两个孩子的文武功课也未曾落下。每日上午练功,下午由子周带着子归复习从前学过的内容。后来身体好些,就增加了讲经和抄经。再后来,又增加了晚上“消食讲古”的娱乐项目。   长生被差遣去买文房四宝那天,曾经问子释,可要买什么书。双胞胎一同笑道:“长生哥哥,不用了。”子归又调皮的加一句:“你不如问问书肆老板,缺什么书,叫大哥抄出来卖给他。”   有这么夸张?   子释淡然一笑:“大概讲讲经史,自小背熟了的。书是不用,毛边纸多买几沓。”他这副表情,配着病中苍白的脸色和底气不足的声音,反而生出强大的说服力来,教人瞬间感到深不可测。   长生本来听他讲的多数是自己读过的篇章,有一搭无一搭在旁边干别的。没两天就发现,他竟是把经与史完全揉在一起讲,以经论史,援史释经,厚积薄发,妙趣横生。别说两个孩子,就连自己也觉得十分有意思,不由自主竖起耳朵倾听。   这一听之下,才惊觉同样一段圣人文字,被李子释讲出来,竟别有广阔天地。从前自己的书算是白读了,忽然就明白了前人所谓“融会贯通”是怎么回事。   子释教弟妹,求精不贪多,每日只讲一篇,却深究细探,旁征博引,多方阐发。又惯于启发诱导,常常有意激化矛盾,不给定论。有时候说着说着,兄妹三个就争吵起来。特别是子周,常被他哥整得悲愤郁闷忧愁痛苦,脑子一片混乱。长生有时在一旁实在看不过眼,禁不住出言相帮。   他因为特殊身份和生长环境,逼出了深沉的性子,城府自生,却并不十分喜欢浮华诡谲的阴谋机巧。就这一点而言,和子周耿直的脾气颇为相投。子周跟大哥论辩,着急在道理上逻辑上压倒对方,往往顾此失彼,自曝漏洞。长生则直奔主题,不管其余,稳守阵脚,不屈不挠。虽然不一定能说服对方,但对方也常常拿他莫可奈何。   每每此时,子释就会想:这顾长生也是块璞玉,大将之才。   子周和子归抄经的原文,都是子释自己书写,一笔“温氏还真楷书”,为的是让他们打好底子。字体清圆端正,筋骨疏朗挺拔,大方雅致。长生也想练练,子释叫他写了一篇字,看了看,道:“提转之间虽然有些生疏,却自成体势,很有看头。若经常写的话会更好,没必要临帖。”   子释翻了翻手里的作业,见长生只顾低头吃饭,样子实在有些不同寻常,问道:“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晚?之前街上吵吵好一阵,出什么事了?”   长生放下筷子:“打北边来了好多难民。说是……西戎军队正在清理沿江两岸。”把镇上听来的消息一一说了,慢慢讲到西戎要打通水道,听闻有水师大将投降这些事。   子释站起身,愣了半晌,又坐下。望着长生,决然道:“咱们明天一早就走——若这些消息都是真的,东南只怕差不多全完了。有水师相助,练江彻底被控,楚州早晚不保……”忽然轻声惊呼,“啊呀!糟了!这样一来,无法过江,要进入蜀州,可真的难于登天了。这下子怎么办……你回来一直苦着脸,是不是为这个犯愁呢?”   长生还能说什么?当然配合的点点头。   子周子归早围了过来。听出形势严峻,见两个哥哥表情凝重,乖乖的坐着不说话。   良久,子释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缓缓开口:“顾长生。”   这一声叫得郑重。长生有点奇怪的看向他。   “明天一早,你自己走吧。”子释顿一顿,“我给你画一张地图,凭你的本事,没有拖累的话,多半不会被西戎兵抓到。若是运气好,也没准能伺机过江,从封兰关入蜀……”   “李子释!”长生霍的站起来,一股莫名火气霎那涌上胸间,无处发泄,憋得不知如何是好。   “顾长生,你不必觉得不好意思。应该是我们不好意思才对。当初救你,也就是顺便。这么长时间蒙你多方照应,实在仁至义尽。此刻我劝你走,并非无私。不是不想拖累你,而是不该拖累你……”   子释语调平平淡淡,姿态悠悠闲闲,好似在说今天天气真不错明天早上吃什么。   “生逢乱世,只可怨天,不能尤人。何必大家绑在一起自蹈死地?能有人活下去,总是好的……”   长生低头看他。清瘦文秀,才华横溢。这样漂亮,这样聪慧,这样柔弱,又这样坚强。脑子里一个念头清晰无比:如果自己走了,这个人,一定会在战火兵刀中尸骨无存。   “李子释,你看着我。”伸手抓住他的肩膀,“要走一起走。这和你们救不救我没有关系。我喜欢人多热闹。我喜欢子周和子归——不想他们陪着固执愚蠢的大哥等死。”   子释仰首瞧他一会儿,笑笑:“随你。”又问,“你不是出去买东西,东西呢?”   “呀,忘在王老头的铺子门口了……”   第〇一〇章 百姓刍狗   第二天一大早,四人向房东胡三娘辞行。   “李哥儿身子还没好利落吧?怎的突然这样急……”   “不碍事了。这些日子多谢三娘关照。”   母女俩对这几个温文有礼模样俊俏的房客很有些舍不得,直送到大门外。   临走,子释正色道:“三娘,西戎兵不定什么时候会来,三娘还是早作打算的好。”   “不是说只在练江两岸……”   “看他们的势头,可不是抢够了杀够了就走人的样子……这锦夏江山多半要保不住了。来是一定会来的,不过是迟早的问题。三娘,我看,早点儿给喜妹找个好人家,危难之际,也能有个照应。”   喜妹红了眼眶:“李家哥哥,顾家哥哥……”   胡三娘本是精明能干的女子,听了子释的话却有些发懵:“李哥儿,你是说……当真要改朝换代?我们这些小老百姓,又能躲到哪里去?”   “深山老林,荒郊野岭,穷乡僻壤,异土他乡……天下这么大,只要运气不太差,总有地方能躲一躲。若真是改朝换代,熬过兵荒马乱的头几年,等改完了换定了,小老百姓还照样做小老百姓好了。”   三娘强笑道:“说的也是。”擦擦眼角,“多谢你了。你们都是有见识的哥儿,这番话三娘记下了。”   烈日炎炎,长生担心子释受不了,只肯早晚赶路,中午找背阴的地方歇息两个时辰。这两个时辰于是成了四个人的学习时间。   因为走得慢,很多难民赶上并超过了他们。越来越多的逃难者从北边而来,逃往更靠南的地区。起先的那些人神情虽然狼狈,模样还算齐整,偶尔还有人赶车代步。慢慢的,路上难民的样子渐渐凄惨。成群结队,相携负重,蹒跚于路。衣衫褴褛,瘦骨嶙峋。老人拄杖跣足,儿童牵衣啼泣,叫人目不忍视,耳不忍闻。   这一日,四人在路边大树下午休。正说到“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既来之,则安之”,子释道:““安”者,使其安也。民安而后国安,国安而后君安……”   一群难民大约十几个,男女老少都有,人人面黄肌瘦,衣裳破烂不堪,也过来歇脚。其中一对母子似乎是中了暑,面色惨白,满头大汗,摇摇欲坠,被其他人扶着躺到树下。   子释在背篓里翻翻,找出装药丸的盒子,拿了两颗 “七草丹”。看他们当中一个男子像是头领,走过去行了个礼:“大叔,我们兄弟恰好带得有解暑清热的丹药,不知……”   话还没说完,旁边一个中年人已经把药接过去,看了看,又闻一闻:““七草丹”?太好了,正要这个东西救急。”   头领模样的男子起身抱拳:“多谢小兄弟。”   “大叔不必客气,不过是恰好能帮上忙而已。患难之中,本该相互扶持。”   之前说话的中年人把药递给一个女子,又拿来了水囊。看中暑的两人吃了药,这才走过来:“小兄弟,话是这么讲,不过这患难之中,可不是谁都肯出手帮人的。”   “大叔这是打哪儿来?看样子走了不少路。”   “唉,说来话长,我们是从江北过来的。”   “江北?”子释惊问,“不是都封锁了么?”   一席话谈下来,才知道在西戎这场沿江“拔城清野”运动中,北岸百姓的命运远远惨过南岸。同样是由北往南烧杀,南岸尚且有地方可逃,北岸却只能逃往江边。   说到一路艰辛,难民们七嘴八舌讲起来。   “……大船早已经叫黑蛮子抢走,小船也被砸被烧得差不多。成千上万人逃到江边,命好的,力气大的,抢到小艇筏子过江。没抢着的,只能等死。眼看黑蛮子兵马上要杀来,一群群“扑通”就往江里跳哇……四五里水路,不是年轻力壮水性好的,怎么游得过……”   另一人愤愤道:“游得过又怎样?黑蛮子拿人头当活靶子,比着赛射杀游水过江的人,整个北边浮尸成堆,江水全成了红的……”   “多亏我们村得到讯息早,又事先在芦苇荡里藏了一些小筏子,没让他们发现,总算过了江。”   “过江还好办,上岸才叫一个险。没想到南边黑蛮子动作更快,差不多全封上了。我们换了好几个地方,一直等到夜里,终于逮着空子上了岸。想尽办法慢慢往南挪,不断有人失散掉队……”   说到这,一群人都沉默下来。好几个开始掉泪。   一个小伙子轻轻道:“也不知其他人上了岸没有。”忽又愤慨起来,“黑蛮子恁般凶残可恨!”   那头领模样的男子叹道:“黑蛮子固然凶残,想出这丧尽天良主意的,却是咱们夏人。”   子释想起仙霞镇上长生听来的消息,问道:“大叔说的可是投降西戎的水师将领?”   “不是他是谁?听说那白祺做到水师中郎将,官位高得很,竟是这般鲜耻寡廉不仁不义的小人!”接话的却是那小伙子。   “要说鲜耻寡廉不仁不义的高官小人,又岂止姓白的一个?”先前从子释手里拿药的中年人愤然道,“黑蛮子打下来那么些地方,哪里有足够的军队守着?替他们看着这些地方的是什么人?都是堂堂锦夏朝廷命官哪!这些人,早早投了降,为了在新主子手下接着享用他们的荣华富贵,杀起自己人来,只有更狠……”   又说了一阵,中暑的母子俩缓过来了。小男孩不过八九岁,醒是醒了,却十分萎顿。中年人过去看看:“没什么大事,饿的。”轻轻拍着男孩的背,“小然,再忍忍,到前边镇子就好了。”   子归看见了,捅捅子周。这一路上她始终做男孩打扮,因为一把嗓子太娇柔,子释不让她随便在陌生人面前开口说话。   子周把留作晚饭的一包米糕捧过来。   “小兄弟,这怎么敢当?”那中年人却不接。   子周把米糕直接放到小男孩手里:“哥哥送给你的,收下吧。”   男孩看看身边的大人。   “小兄弟,多谢你了。”他的母亲要站起来行礼,被子释拦住了。   “谢谢哥哥。”男孩十分懂事,拿出一块自己吃,其余的都递给母亲。   子释走回长生身边,无奈的笑笑。后者朝天望一眼,仰面躺倒。   两个小的善良心软,把自己等人口粮往外送不是一回两回了。今天这善心一发,晚饭又要另外设法张罗。   那边子周和他们聊得开心。子释看着长生,轻笑道:“你别有意见。当初要不是我架不住他俩软磨硬泡,你如今只怕已经成了积翠山上一堆白骨了。”   头一回听说这事,长生“咦”了一声,坐起来:“我说呢,看你也不像那滥好人……”   子释斜眼瞅他:“我一瞧,这小子虽然半死不活,身板儿倒好,救活了是壮劳力一名,救不活还能当一个月口粮,怎的也不亏……”   长生笑骂:“李子释,你积点口德行不行?”   不一会儿那头领过来再次道谢,他们着急赶路,要动身了。   等人走远了,长生忽道:“这伙人不简单,里头好几个会功夫的。”   子释沉吟:“有老有小,还带着弱女子,能顺利过江,突破沿岸封锁,定然不是等闲之辈。你说他们好几个会功夫,宁可饿肚子,不偷不抢,倒像是侠义中人。”   长生嗤一声:“侠义又不能当饭吃。都要饿死了,还怎么侠义?”   “岂止不能当饭吃,还得舍己为人呢。侠义二字,哪那么容易做到。”子释叹道。   “大哥……”子归觉得歉疚,然而自己和子周又没有做错什么。心中难受,差点哭出来。   子释把她揽过来温声安慰:“子归很好。大哥明白,大哥什么都明白。”   “可是……”双胞胎心意相通,两个人四只眼睛互相望望,觉得此事实在万分为难:见人遭难不伸手,大违本性,也违背自幼所受教诲;忍不住伸了手,自己等人处境必定更加艰难,还给哥哥们增加困扰。   看着面前两张纯真无邪的脸,子释叹息。世道如此残酷,两个孩子的正直善良更加可贵。也罢,乱世偷生,命如危卵,何必非要为了苟延残喘而扭曲本性?只要他们肯坚持,自己能护到什么时候算什么时候吧。   于是拍拍他俩的手,道:“还有得送,想送就送吧。等没得送了,自己还要饿肚子呢,也就只能忍心看着。”   听了大哥这话,子归抬起头:“我们是不是快没钱了?”   子释看一眼长生:“眼下这个季节,只要有你们长生哥哥在,没钱也不怕。”   听他这样拐着弯儿肯定自己,长生心中大乐。忍了几忍没忍住,背过去窃笑。   “现在楚州南边腹地勉强太平,有钱还能买着东西。问题是……如果难民持续增加,照这么下去,不等西戎兵打来,没准就会出乱子。到时候,有钱都未必管用……如今已经入秋,天凉以后,日子会更不好过,只怕很多人熬不过这个冬天……”   两个孩子不曾想那么远,听大哥一说,都愣住了。   长生突然插话:“不怕。我们在冬天来之前找个偏僻地方躲起来,等开春了再上路。”转头冲子释道,“你想想哪儿合适,计划计划。”心道南边的冬天比起大漠,气候暖和得多,时间也短,应该不至于太难熬。   “再说吧……”反正离冬天还远,暂时不必操心。   其时“秋老虎”正盛,重回暑热,阳光比六月更毒。这个话题告一段落,日头还没下去,干脆继续之前的功课。   “大哥,圣人说“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我锦夏文德何其昌盛,四方蛮夷尽皆臣服。当初西戎各部因与西域诸国冲突,求庇于锦夏,正是因我文德而来。朝廷特许其内迁,在冷月关外乌干道一带定居,执臣属之礼,时有赏赐。亦如圣人所言:“既来之,则安之”。可是,如今西戎狼子野心,兴兵犯我,凶狠残暴,令人发指……国家破亡在即,文德又有何用?”   长生躺在草地上,听子周侃侃而谈。在夏人当中混了几个月,那些咒骂西戎的言辞都听得烂熟。他不觉得父兄的行为有什么过错,所以谈不上内疚惭愧。也不觉得夏人的反应有什么不对,因此犯不着生气恼怒。他们说的都是事实,反正骂几句,不痛不痒。倒是李子释看待分析这些问题的观点和态度,常常引起他的注意。   此刻,长生听了子周一席话,暗忖:这孩子被他大哥□得变化很大呢。上来就拿时事说话,不再像从前动不动言及上古三代。而且开始怀疑圣人言论了,词锋日见犀利,大概也忘了圣人教导要如何温柔敦厚……   人都容易看到别人的变化,不容易意识到自己的变化。长生在这儿为李子周感叹,忘了替他自己也感叹一把。   “文德有没有用,我给你一个现成的例子。”子释说得不紧不慢,不急不徐,“朝廷退入蜀州已有两年多,没听说有什么变故,应该甚是安稳。蜀州计有巴、羌、僚、苗等夷族不下十余个,一半地方都是他们的……”   听到这里,子归道:“我明白了。大哥是说,如果没有当初的文德教化,让蜀州各族都彻底拥护朝廷,现在朝廷不可能这么顺利在那里安顿下来。”   “可不是。从皇室到百官,还有家眷侍卫,”子释笑,“一下子来那么多白吃白喝的王公贵族,谁受得了?就是纯夏人地方,也不见得肯老老实实欢迎他们罢?若不是文德的功劳,光平定蜀州本地反抗力量就够朝廷忙乎了。”子释这种不拿皇帝朝廷当回事的调侃语调,几个人早已听惯。   子周边想边说:“如此看来,不是文德本身的问题,是做法的问题——”   子释颔首:“孺子可教也。你倒说说,做法有什么问题?”   “先不说西戎,只看蜀州各族的文德教化何以有此成效……”子周背着手踱步,表情严肃,俨然端方夫子。   这边三人看着他,都忍不住笑出声来。被笑的那个却不为所动,一板一眼往下讲:“当年睿文帝不惜巨大代价,在蜀州修道路,传医术,广设学堂,又允诺各族同应科举,乃是蜀州夷族文德之始。之后几代皇帝承袭此策,持续百余年,各族陆续有人入朝为官。到如今,他们与夏族已是水□融。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唇亡齿寒,难分彼此……”   这些事,子释子归自然清楚,长生却越听越是心惊。原来,所谓文德教化,归根结底,是把敌人和外人统统变成自己人——这样的治国方式,如此雄才大略,自己从前可闻所未闻。一走神,把子周后头的话漏掉了,只听到子释在做点评。   “昔年蜀州,今日西戎,能比出这么多不同,也算全面深刻。不过,你却忘了一个很重要的前提。”   长生和子周子归一齐转过脸,等他往下说。   子释仰首望天。三人看不见他表情,等了好一会儿,才听他慢悠悠道:“你忘了,在那之前,元武帝伍德年间,平武帝隆庆年间,曾经两次大肆屠杀蜀州夷族首领,也杀了不少各族百姓——要不然,文德哪有那么好推行?古人云:“圣人之治天下,先文德而后武力”,其实这话应该反过来讲……当日蜀州各族,何尝不是如你我一般,平白飞来兵刀之祸?“始知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所谓“不得已”,也就圣人一句话的事……”   出了一会儿神,子释低头,发现三位听众都是一脸茫然且震撼的表情,知道自己超前了。马上把话题拉回来:“总而言之,朝廷不能武力威慑于前,又未能文德教化于后,致使西戎就地坐大,如何能不起贪念野心?今日祸患,迟早的事。“既来之,则安之”,说到底,还是没安住啊……”   子释说中了,西戎兵还没有打来,楚州南部已经大乱。   天佑三年五月,封兰关贴出告示,入蜀难民除了严格盘查身份之外,还有“三不得入”:七十以上非缙绅者不得入,五十以上非百工者不得入,病患残疾非巨室者不得入。   那些无财无势家有老弱不忍骨肉分离的,纷纷原路返回。随着这个消息传开,往回返的难民越来越多。北边差不多全是西戎的地盘,只能设法过江向南逃。动身早的,手脚快的,恰好避过了沿江“拔城清野”运动,捡了一条命。运气不好的,迎头撞上清理两岸的西戎骑兵,或者死在刀下,或者葬身江底,几乎无一幸免。   东边来的,西边来的,北边来的,难民源源不断涌入楚州南部。到七月的时候,滞留难民已经达到百万之多。   七月末,泰城、浦阳、清源县等地,饥饿的难民哄抢早稻,本地百姓顽强抵抗,双方死伤甚众。   八月,娄溪太守田守敬下令闭门封城,拒绝接纳难民。愤怒的人群聚集城外鼓噪,田太守一怒之下,命令守备汤和率兵屠杀,激起暴动。由于绝大部分难民手无寸铁,又疲病交加,在这场屠杀中死了上万。   前方绝境,后无退路。   难民们辗转流亡,挣扎逃命。饿死的,病死的,累死的,杀死的,自杀的……尸横遍野,白骨相望。   因为天气炎热,一些地方开始爆发瘟疫。   一时盗贼四起,流寇横行。   第〇一一章 善亦有道   娄溪是楚州南部最大的城镇之一,也是水陆交通枢纽城市。自从屠杀事件发生后,大批难民不得已绕道而行,穿过东边的永怀县和沙岭镇,继续向南。   由于娄溪开了先例,其他大城镇也就不再不好意思,纷纷闭门封城,拒绝接纳难民。   很多人被迫舍弃官道大路,开始往偏远地区行进。沿途跋山涉水,艰苦卓绝,一边防备猛兽虫蛇,一边提防盗贼流寇,十之六七死在了路上。   在永怀县郊西南角,通往沙岭镇方向道边,有一大片墓园,占地几十亩,极为开阔,乃是昔年“忠直宰相”花照白及其族人安息之地。当路一座汉白玉牌坊,三间四柱加明楼,松鹤龟麟龙凤柱,甚是气派。眼下,这墓园就成了临时难民集中营。牌坊底下有人搭起了竹棚,架起了大锅,正在熬粥。   楚州南部赈济难民的工作经历了一个艰辛曲折的过程。   朝廷退入蜀州,原本驻守本地的定远军勤王太积极,被直接带进去了。西戎兵又还没来。以致出现了政府统治真空状态,地方各自为政。有的官员跑了,有的十分尽责,有的本地宗族势力强大,有的豪强大户控制得力,有的则根本没人管。   难民刚进入楚州的时候,少数几个地方的官员曾经组织赈济。哄抢早稻事件发生后,官方再没有此类举动。倒是民间仍然不断有人自发赈济难民。   起初也发生过争抢、内讧、斗殴、踩踏……慢慢的,死亡渐渐习以为常,生存变得越来越艰难,很多人的心反而平息冷静下来。无穷无尽的苦难让人群变得麻木。多挣得一天两天,似乎不过是多受一两天罪罢了。然而,求生的本能又时时刻刻提醒着他们,煎熬着他们。经过这样的沉淀之后,不少人开始呈现出一种无奈的从容,努力把生存的机会留给亲人,留给孩子。   九月以后,楚州南部平静了很多。   以白沙帮为首的若干本地江湖人士,奔走呼号,联合了几十个地方的帮会世家、乡绅富户、道士僧侣,同时展开赈济难民的行动:一边焚烧尸体,清理道路,一边募集粮食,设棚放粥。   这花家墓园的粥棚,就是白沙帮弟子和永怀县花家后人一同维持着。   粥棚前两列长队。一列端着陶碗瓦罐各式容器等着领粥,另一列却多数拿着纸张布片,排在一张长条桌前。   桌子后边坐着两个十二三岁的孩子。   “德邱县富平里黄家村黄兴利,你大哥大嫂在此。辛酉年九月初八。”高一点的那个一边念一边往布条上写。写完了又问:“大叔的兄弟识字么?”   “不识字,还得请这位小妹妹画一画我的模样。”   “大叔请过来坐。”旁边稍矮的开口说话,声音娇嫩,原来是个女孩儿。只见她铺开一小块白布,拿了支勾线用的叶筋笔,端详一会儿,低头画起来。画完了,居然有七八分相似。   那人道了谢,摸出几枚铜钱放到桌子上的笸箩里。转身出去,把写了字的布条和画了像的布片一起绑在牌坊柱子上。   四个柱子和周围的松柏树枝挂满了这样寻人的布条纸片,有字有画。一些人正在往上挂新的,一些人细细搜寻自己要找的讯息。还真有找到的,扯下布条,高声呼喊着往人群中奔去。有些留下讯息的人早已经离开,但无论如何,知道亲人还活着,总是一桩幸事。   长条桌再往后,竹凳上坐着两个少年。一个白一点,一个黑一点;一个瘦一点,一个壮一点;一个矮半头,一个高半头;一个秀气,一个英俊。白一点的那个皱皱眉,伸手捶着后腰,似乎抱怨什么。黑一点的那个往中间挪挪,让他靠在自己身上。   “花大侠真小气啊,怎的也不肯匀两张靠背椅给咱们。”子释软塌塌的歪在长生身侧,有气无力。   “我明天给你抢一张出来。”   花家二位大侠拳脚功夫都相当了得,其他帮忙操持的白沙帮弟子也壮实得很,不能理解为什么一天在外头待五六个时辰,站一站说说话,就会累得要趴下。所以十分义正辞严的拒绝了子释要求坐靠背椅的申请。   子释看看长生的脸,没有表情,那就表示他说真的。摇摇头:“算了。花大侠一定说:“那么多病弱老幼都没有地方歇息,你年轻力壮一小伙子,怎么好意思?””又叹口气,“侠义中人,就是这样了。你要真去抢,他搞不好会大义灭亲。”   “我未必打不过他。”   “顾少侠,人家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又是仁义之师,名正言顺,你凭什么跟他打?”正要往下说,却瞥见长生牵了牵嘴角,原来这小子逗自己玩儿呢。站起来,使劲往他肩头拍一巴掌:“开工!”   这一巴掌却拍得自己生疼,龇着牙甩甩手。   长生忍住笑:“我替你揉揉?”   “去死!”   两人站起身,抖开两块大白布。上边连着绳子,一头绑在一棵大柏树上。一块布上绘的是楚州南部山川地图,另一块却画了十几种花草植物,旁边配着注解。   子释笑道:“当年子归学绣花,光会描样子,不肯下针线,把我娘急得要哭,担心她嫁不出去。谁成想这丫头居然练出一手好白描功夫,派上了大用场。”   这边他俩刚站起来,呼啦就围上了一大圈人。长生高声道:“老规矩,一家来一个,尽量来识字的,脑子灵记性好的。”   子释手里拿了根二尺长的细竹竿,在地图一侧站定开讲:“各位请看,这里就是我们现在所在的位置,永怀县。往西八十里,这儿,是娄溪城。这条河就是娄溪,从城南流出来,在沙岭东南与席水汇合。这里没有桥,只能靠渡船。但是东边三十里石板渡附近是有桥的……”   周围一百多听众鸦雀无声。有的人一边听一边在地上描画,以加强记忆。那边排队领粥的也非常配合,极为安静。大家知道,这少年说的每一句话,都可能是一条生路。   “……下边就要往远了讲了。那些地方,这里还没有人去过,只是前人留下的记载,给大家伙儿参详。管不管用,准不准,不好说,还请见谅。”   听众们纷纷点头:“省得省得。”   “上了路,就各安天命吧。”   “请公子往下讲。”   长生倒了碗水递过去,子释喝一口,手中竹竿在地图西南角画个圈:“这里,浮留、居陵、赤理三山相连,东边属于楚州,西边归于蜀州,是咱们大夏最险峻的地区,别说人迹,据说连猿猴飞鸟都过不去。但是,浮留山以东,免渡河以南,书上说前朝有人曾避战火到此定居,可见是能去的。这条路会比较难走,但是到地头之后,也会比较安全……”   说完西南,接着讲南边的主要地形、山川河流,可能开荒定居的地点和行进路线。顺便还提到了百越之地的异族风情,几座大山的神奇传说……听众们不知不觉被他带进去,前景突然变得诗情画意起来,未来的逃难生涯似乎也不是那么可怕了。   长生暗示好几次,见那人没反应,干脆坐到一边休息。唉,刚才还蔫蔫的,这会儿又眉飞色舞神气活现了——李子释这好为人师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一改。   “……天气眼看着要变冷了,往南走却是越走越暖和的。若是御寒衣物带得不够,建议取道鹤岭,直下洪安县,在冬至以前赶到百越边境。其实——”子释停一下,语气和表情都变得严肃,听众们的心情也跟着陡然一跌。“不管走哪条路,都请尽快。楚州很快将不再是太平之地。”   听闻此言,人群骚动起来。有人追问时局形势,子释摇摇头,不再说话。   长生起身走过去,接过他手里的竹竿在树干上敲敲:“打听消息请去那边问白沙帮的大侠们,愿意接着往下听的还请安静。”竹竿带着韧性,被他潜藏劲道敲得“啪啪”作响。双眉微敛,脸色暗沉,竟很有些不怒自威的味道。   子释含笑而立:这政教主任十分称职啊,省心不少。   地理课告一段落,生物课开始了。   “下面给大伙儿说说防瘟疫的药草。上边三种,从左至右分别是陀螺叶、紫珠、金钱草。这三样东西的主要功效是除污秽,去戾气,适于焚烧烟熏。下边三种,是地耳花、牵丝萝和苦楝子。它们的作用是解毒祛邪,牵丝萝还能治腹痛,因此这三样适于煎煮口服。”   每说一种,长生就从竹篓里拿出实物来给他当活教具。子释对照图形和实物,把十几种药草的形状颜色功用等等特征详加解说,最后总结道:“这些东西本就生于南方,漫山遍野,随处可见,方便得很。只是请各位记着,自己方便与人方便,采摘的时候用多少取多少,千万不要斩草除根……”   听众们再次点头:“这个自然。”   有人问:“公子说的这些实在太多,小人脑子笨记不住,能不能给一份图样?”不少人随声附和。   子释冲长生摊摊手,自去歇着,把善后工作扔给他。   “图就在这儿挂着,随便看,随便抄,但是不许拿走。若想带走,那边找花二侠买去,十两银子一份。”   “十两银子?这么贵……”   “想偷懒,就花点钱。不想花钱,总得花点心思脑筋。什么都不肯花,这逃难亡命生涯也太好过了。”长生冷冷道。   没人说话了,老老实实努力学习。有钱人不愿费这个功夫,买一份现成的当即带走。一天下来,花二侠的生意居然不错。   子释四人八月初到的娄溪附近,屠杀和暴动刚开始。立刻见机原路后退,找了个山头待了半个月。再下来,路过娄溪城外屠杀现场,正赶上一些江湖人士在组织难民清理尸体,以防发生瘟疫。子周和子归再不肯往前走,死活要留下来帮忙。   哥哥们商量一下,最后决定满足他们的良好愿望,四人于是加入到清理现场的队伍中。虽然他们只是两个少年,两个半大孩子,却敏捷多智,行动力极强,很快脱颖而出,成为引人注目的小团队。   长生自不必说,李氏兄妹从屠城的恐惧中逃出生天,面对鲜血尸首,比大多数人都要镇定。许多难民虽然一路挣扎,也见过不少死人,像这样血腥惨烈的场景却是头一回见识。甚至两个太平岁月生长的帮派弟子,都受不了跑到旁边呕吐起来。   其中一个大吐特吐的,对子释几人佩服无比,特地过来致意,才发现竟遇上了熟人。原来这位白沙帮的弟子何大洪,就是当日子释送药子周送粮那群江北难民中的小伙子。   清理行动过后,子周和子归整整三天没说话。   娄溪太守屠杀难民,并不比西戎兵屠城更残忍。但是,挨敌人的刀子,和挨自己人的刀子,感情上所受的打击伤害是完全不一样的。当日出逃,尚有些浑浑噩噩。现在有机会再次目睹类似场景,却能够及时反应和判断了。两个孩子一时无法接受这样残酷的事实,陷入极度悲愤之中。   子释的神经虽然似乎强悍得多,无奈身体却不肯合作。收拾完几百具尸首残骸,三天里什么也没吃下。   长生一看,这样可没法上路,只好答应了花家二位大侠与白沙帮何大哥的盛情邀请,到永怀县花府歇一歇。   这一歇,直歇到今日。   永怀县花府是南派五行拳的代表,楚州有名的武术世家。花家祖传田产房宅不少,几代家主均善于经营,并不靠功夫吃饭。也许正因为如此,花府家风,反而比很多行走江湖的武林人士更讲究侠义,扶危济困,乐善好施,在地方上口碑极佳。   五十年前,花府出了一位特别的人物,就是这墓园牌坊的主人:“忠直宰相”花照白。花照白天生体弱,弃武学文,以探花身份入仕,官职做到左相。   花大人身在官场却守节不移,一副忠肝义胆,每每秉公直行,敢于犯颜直谏。可惜英年早逝,居相位八年,刚过不惑就病逝了。当时的皇帝,当今圣上的父亲——仁孝帝赵堰对这位肱股之臣追思不已,钦题了“忠正端直”四个字,刻在牌坊上头。   花照白生前极为清廉,自做他的宰相,未曾提携任何亲族。花府也仍旧是武术世家花府,花家子弟练自个儿的功夫,经营自家的田产,未曾有任何一人请托入朝。花照白死后,花家唯一的收获是扩大了墓园,搭起了牌坊。当年仁孝帝遣人来颁题词的圣旨,问时任家主的花照夜有什么要求,花大侠只说了一句:“但求大哥地下安息。”据说皇帝听了这句回话,中宵不寐,慨叹良久。   “忠直宰相”生平事迹,子释兄妹三人是听熟了的。他们的父亲李彦成入朝的时候,花照白死了不到三十年,乃是李大学士生平偶像之一。   九月初决定在牌坊底下搭粥棚,子周曾经提出来这样是否冒犯先贤。子释道:“花相一生忠君爱民,地下有知,定感欣慰。”花家老二花有信一拍大腿:“子释你这话和老太爷一个意思呢。”——花照夜年近八十,身板仍旧硬朗得很。   帮忙放了两天粥,不停的回答难民们各种问题,子释注意到人们急需寻人、问路、防疫等方面的信息。寻思半日,把自己的方案拿出来和花有时花大侠商量。   花大侠十分欢迎且佩服子释的建议,但是对于其中涉及收费的两项内容,坚决不同意。   “施恩图报,已有市恩之嫌。奇货可居,更是趁人之危。咱们不能这样做。”花家子弟都念过书,会上纲上线。此语一出,众人深觉有理,连连点头。本为行善积德,又是力所能及,居然伸手管人家要钱,这也太丢人了。   一圈人只有长生不为所动。他并不知道李子释的道理在哪儿,只是一来不像子周子归那么有操守,二来么,这些天吃足了教训,等着看他怎么教训别人。   见自己成了众矢之的,子释不再坚持:“那就依花大侠。”大家于是开始商量如何操作,如何分工,需要哪些家什物事。   过了一会儿,子释闲闲对花有信道:“昨日领粥的难民中居然有二侠的老熟人,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可不是。”花二侠笑道,“这位钟大少,是堂姑父家的表侄。”——这儿提到的堂姑,乃花照白的独生女儿。当年花照夜把寡嫂母女接回乡,给侄女找了个殷实可靠人家——花有信边说边转头,向昨天不在场的花有时解释,“那年碧如妹妹回门宴,他因为好两手拳脚,席上特地寻过来敬酒。后来又碰了几回面:堂姑家孙子做满月、堂姑父六十大寿……哈,说起来,哪回都是酒席上……”   “钟大少,难不成是位少爷?”子释问。   “钟家在鱼肚湾有十几条大船,最多的时候,雇了上百个船工打渔呢!都说他们家地下埋着好几坛金子……”   “这般有钱,怎么也沦落到要讨这一碗粥?”   “哎呀我的公子,逃难还分有钱没钱?原先能进城还好说,如今有钱都没处买去。金子?金子能当饭吃?”   “他拿着没用,咱们拿着可有用哪!”子释望着花有时,“花大侠,照眼下的速度,府里存粮还能支持多久?”   “个把月吧。”到底是一家之主,暂时放下大道理,脑子立刻活络起来,“子释的意思是——”   “许多本地人士因哄抢风波,不肯把粮食卖给难民。以花府的信誉,却应该不难买到。花大侠,纵使仁心似海,义薄云天,也难免力有不逮。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难民,并不都是贫民……”   花有时思量片刻:“子释说的有理。是我迂腐了。”   实际上,子释给出的定价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地图和药草说明图卖得很贵,有钱人只要能救命,不在乎这点儿。没钱的只好下死力气记在脑子里,等于实施了一次大规模生存常识普及工程。写字条寻人只需两文,画像另加三文。实在没有钱,东西抵押也可以。连东西也拿不出,没关系,去花相坟前磕几个头亦可。   长生开始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做这样的规定。反正两个小的乐于行善,遇上彻底的穷光蛋,白送不就完了?何必这么麻烦,磕不磕头有什么关系?花家也不在乎这个。   看了两天,慢慢看出意思来了。   花照白在楚州百姓心目中,那是“青天”级别的人物。难民中不少惫懒愚钝角色,到了花相坟前,也自然规矩端正起来。好些人磕头之后跟磕头之前,竟呈现出完全不同的两种气质。起先还只是没钱付费的人去磕头,到后来,越来越多的人自发到坟前跪拜,甚至还添了不知从哪里弄来的几支香烛。   几天过去,已经约定俗成,不论新来的还是要走的,都得到花相坟前拜一拜。每日早晚总有人自觉将墓园打扫一番。本来免不了乱糟糟闹哄哄的临时难民营居然弥漫着些微严整肃穆的气氛,秩序井然,有条不紊。   子释满意的想:这现成的精神文明教育基地,果然管用。   几个月来,难民们彼此算计,互相争抢,面红耳赤以至你死我活的场景,长生见得多了,心里也觉得很正常。没想到只是磕几个头,能磕出如许效果。这些夏人,好像很容易内讧,也很容易团结。长生隐约感到,一茬又一茬难民在花照白坟前磕下头去,这墓园里似乎多了一些东西。这东西,虽然看不见摸不着,却很可能比那大理石墓碑汉白玉牌坊还要硬。   琢磨好几天,只剩下一个问题怎么也想不明白。   因为子周子归太讨人喜欢,被花家的婶婶姐姐们拉到内院歇息去了。只有长生和子释住在客房里。有一天晚上,子释窝在床上修指甲,长生靠着桌沿儿看。看了一会儿,忽问:““堂姑父家的表侄”,是什么人?”   第〇一二章 和而不同   子释每天做两场关于地形路线和药草知识的讲座。上下午各一场,每次大约两个时辰。自从开讲以来,难民流动的速度明显加快。有了确切的路线明确的前景,人们仿佛有了奔头。又从白沙帮大侠那里听得西戎兵很快要打楚州南部,动力加上压力,成千上万的难民积极向南方进发。   虽然也曾动员楚州本地百姓及早撤退,无奈乡土难离,很多人等待观望,不肯动身。晚稻种下去刚一个多月,地里一片齐刷刷绿油油,想想要扔下不管,跟丢了孩子似的心慌。半年前就听说黑蛮子要到,等来等去也不见踪影,于是渐渐松懈下来,觉得流言未必成真,该怎么过还怎么过。   这天寻人启事的生意相对冷清,收工较早。吃了晚饭,子周和子归到客房来做功课。连续多日忙于慈善事业,讲经落下不少。两人先把之前抄了没讲的几段背给大哥听,一时屋内书声琅琅,十分悦耳。   子释拥被而坐,把枕头塞到腰后,靠一靠,还欠点意思。正犹豫是不是再牺牲部分棉被,一团白影飞来,恰好落在身前。是个枕头。不用想,顾长生扔的。速度太快,都来不及吓一跳。侧头看看,对面那人正盘腿坐在床上闭目沉思,好像压根儿没动弹过。他最近跟花二侠切磋功夫,晚上总要像这样冥想一阵子。   越来越有高人的样子了啊……子释不无向往的想。拍松枕头,舒舒服服靠上去,阖上眼听弟妹背书。   “……君子泰而不骄,小人骄而不泰。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君子群而不党,小人党而不群。君子喻于义,见利而思义;小人喻于利,见利而忘义……”   长生忽然轻轻“咦”了一声。   背书的两人停下来,看着他。   长生有点不确定的望望子释:“这里,就是“党而不群”后边,不是应该还有一句?”略加思索,“我记得是“君子有勇而无义,则为乱;小人有勇而无义,则为盗。””见他不说话,心里更加没底,“——难道我记错了?”   半晌功夫,子释才不咸不淡的应道:“是有这么一句。”   “不对!大哥,虽然从前爹爹没讲过这篇,可我早就背下来了。哪儿有这句话!”子周立刻反驳。   “你背的确实没有这一句。”子释伸手示意他稍安勿躁,徐徐往下讲,“《正雅》一书虽说是圣门至上经典,却经历了好几次删改。最近的一次,在太祖伍德三十八年。”   子周子归读书生涯毕竟不深,这些敏感微妙的典故还是头一回听说。长生更是从未听过这段公案。   “太祖晚年爱读圣人之言,常叫翰林学士陪讲。有一回讲这句“君子有勇而无义,则为乱”,不知怎么扯到了“幽燕勤王之变”上头,那翰林学士说得兴起,大骂燕王无义为乱。没过多久,就被贬到西疆去了。”   “啊?为什么?”三个听众一时不能领悟其中奥妙。   “还能为什么?犯了忌讳呗。燕王固是乱臣贼子,可是,若没有他当这个始作俑者,哪来的群雄争霸,逐鹿中原?又哪来的太祖?哪来的锦夏?真要追究起来,不都是“为乱”么?那翰林学士忠勇有余,却不会揣摩圣意,自然倒霉。”   这几句话过于大逆不道,子周觉得有点头晕,愣愣唤了一声:“大哥……”   子释不理他。打击这个东西,受啊受啊就习惯了。接着说:“后来,太祖寻了个名目,召来一帮人重新修编《正雅》,删去了好些不合时宜的句子,当然也包括这一句。”看向顾长生,“自那之后,天下读书人参加科考的依据,都是这洁本《正雅》。原先的全本,可罕见得很了。教你读书的夫子,不是一般人哪。”   没想到一句圣人之言能引出这样的内情。长生呐呐道:“哪有什么夫子,都是我娘教的。那些书……是我娘的陪嫁。”   “你娘定是书香门第大家闺秀。”   “那倒是……可惜我小时候贪玩,不曾好好听她的话。我十四岁那年,她就……病死了。从前读到书上说:“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总觉惺惺作态,现在想想……”说到这儿,悲从中来,神色哀痛。   李氏兄妹深知此恨,听到那句“子欲养而亲不待”,同时沉默。一对双胞胎眼里噙着泪水,垂下头去。如此一来,子释再想不起继续试探追究顾长生何以读过全本《正雅》的事。   四个人正在这儿流泪眼观流泪眼,断肠人对断肠人,响起了敲门声。长生应道:“请进。”起身相迎。花大侠夫人带着丫鬟跨进来,手里捧着一叠后院女眷们照样子描的地图和药草图。   子释未料到花夫人亲临,慌忙坐直了要下床。   “待着吧子释。夜里风冷,仔细着凉。”叫丫鬟回身把门关严实了,微微笑道,“庄户人家,没那么多规矩。子周子归和我家落儿差不多年纪,你们就当我是婶婶可好?”   刚刚捂热,实在舍不得出来。听了这话,子释乖乖缩了回去。   花夫人早瞥见两个小的眼眶红红,两个大的表情失落,心中怜意大起。   这四个孩子模样教养,一看即知是真正好人家出身。那姓顾的少年,允文允武,功夫不弱。这姓李的少年,饱读诗书,满腹经纶。更小的两个,也是进退有据,行止有方。最难得他们困境之中自强不息,危难之际舍己助人,大有侠义之风。听丈夫和小叔子说,白日里不辞劳苦,为难民排忧解难,小小年纪,着实不易。这会儿,只怕是想起了自家的伤心事,偷偷掉泪。   暗叹一声,把手里的图样递给子释:“妇道人家,没干过这般有学问的活计,也不知合不合用。”   子释团在被子里,低着头一张张细看。花夫人伸手捏捏被角,回头冲丫鬟道:“怎么不多拿一床被子来?”   丫鬟略微迟疑,才道:“夫人,多余的被子,大爷都叫拿到墓园去了……”岂止多余的被子,床板褥子躺椅靠垫,能匀出来的都拿走了。要不也不会让两位客人挤在一间屋子里。   “你去我房里,樟木箱子里头,有床大红缎面的被子,拿过来吧。”   子释和长生同时开口,一个道:“不用了。”一个道:“多谢夫人。”   眼看霜降来临,天气迅速转冷,李子释人前强撑,夜里缩成一团。长生正琢磨着怎么跟花大侠开口呢,恰好花夫人就主动提出来了。其实最省事的办法,莫过于两人睡一张床。不过此刻顾长生还想不出这么道貌岸然的香艳主意。   “多谢夫人关心,真的不用了。“捂四月,冻九月”,冷不着的。”子释心想,樟木箱子里头大红缎面被子,听着这么像陪嫁之物呢,无论如何不好意思要。   “你这孩子,客气什么?子归说你先头刚病了一场,出门在外,还有什么比身子更要紧?”花夫人想起四人刚到的时候,这少年脸上一丝血色也无,长眉秀目,纤瘦轻灵,一眼望去竟不似凡人。后来才慢慢好些了,仍旧惹得两个小姑子不时找由头悄悄看他几眼。   还待要说什么,花夫人不等他出声,道:“别再推辞了,就这样。你是大哥,不要叫弟弟妹妹担心。”   这话从何说起?子释向一对双胞胎望去。   “大哥……”四只乌溜溜的眼睛看着自己。心头一热:“原来……他们长大这许多了……”   图样看完,就留在这儿,明天带到现场去。这些图案线条并不比绣样复杂,女眷们描得细致准确,毫厘不差。   被子也拿来了。长生把花夫人送出门外。再进来,红是红白是白黑是黑,直晃眼。眨了两下,才适应过来:李子释笑眯眯的靠着,黑的是发,白的是脸,红的是被子。   “言归正传。咱们今儿把这段讲完。”子释轻咳一声,“圣人集中论君子小人之别,就在本篇。意思不难懂,子周你先说说吧。”   男孩儿站起来,整一整衣襟:“圣人说,君子安详舒泰而不狂傲骄矜,小人狂傲骄矜而不能安详舒泰。君子和谐相处而不盲目苟同,小人盲目苟同却不能和谐相处……”   “好了好了,都是明白人,这些废话就不必讲了。”子释打断他。谁说后天教育效果有限?看看李子周,言行举动,简直就是李彦成李阁老的翻版。子释怀疑大概自己才是收养的那个。   “子归,你来说。”   女孩儿想一想,道:“我觉得……这几句话说来说去,其实是一个意思。君子心有所执,坚守不移。形诸于外,却宽容仁厚,虚怀若谷。这大概就是前人所谓“外圆内方”的境界吧。”   子周被讽刺了一把,丝毫不以为意。见大哥冲着妹妹点头,忙把话题接过去:“我看圣人在这里说的,不仅仅是君子修身之道,也是为人处世之道。”停顿片刻,整理一下思路,再次站起来,正正衣襟,清清嗓子,一板一眼开说:“内有所守,心中不茫然,不迷惑;外能相容,与人不勾结,不争斗。诚然君子。但是,如果只理解到这一步,不过独善其身而已。”   说到这,停下来看看子释。对上一个鼓励的眼神,心头大振,语调渐渐激昂。他不知道,他的大哥一脸和蔼,其实是拼了命憋着不让弟弟看出来自己忍不住想笑他。   “君子和而不同,周而不比,群而不党——也许,可以反过来想:君子“不同”,但是要追求“和”;君子“不比”,但是要追求“周”;君子“不党”,但是要追求“群”。”   嗯,这意思深了。子释直起身子,听他如何继续。那边长生也看过来,等着下文。   “君子坚守道义,不违心逢迎,不苟且顺从,不同流合污,是谓能守。然而,真正的君子,当以明道为己任,努力把这道义喻之于人,行之于世。这就要求君子容人爱人,能让人如沐春风,如饮甘露。这样一来,身边自然人群拢聚,然后方能齐心协力,和衷共济,辅明君,化风俗,行正道,推善政……所以说,圣人这几句话,固是修身之道,更是为人处世,齐家治国之道。”子周说完,自己都被感动了,满脸放光。   “啪啪啪……”子释给弟弟鼓掌,“精彩!精彩!这番阐发,大有境界。”心里却暗自担忧:这小子,怎么拧也拧不过来,始终惦记着“辅明君,化风俗”这档子破事儿,如何是好。   子归道:“这么一说,果然透彻。如此看来,今人以为端正己身,与人为善就是君子,未免偏于狭隘。”   子释一只手轻敲床沿:“做君子,谈何容易!“忠直宰相”花照白,可算是百年来难得的真君子了。昔日仁孝帝偏私内宠,以致外戚干政;又性格软弱,致使大臣权重。双方相持不下,皇帝无心亦无力压制,渐成分庭抗礼之势,自此遂起党争迹象。”   这些往事,双胞胎多少知道一点,不过李彦成哪里敢像李子释讲得这样到位,故而听着十分新鲜。对顾长生来说,如此具体的锦夏朝堂掌故,更是头一回听说。实际上,与李子释同行,一路尽是生动深入的敌情分析,端的可遇而不可求。只是他常常听得太投入,有意无意间,忘了思及其它。   “花相居其位八年,始终坚持和而不同,周而不比,群而不党。周旋于外戚和朝臣之间,明里暗里,协调各方关系,推动政事进程,维护皇帝权威……最后英年早逝,实实在在是累死的。”   子释长叹一声:“虽然他大概死而无怨……哼,“忠直宰相”,说白了,还不是被皇帝当成了平衡党争的靶子?要不然,仁孝帝何必那般大张旗鼓的追思哀悼?十之八九,因为心中有愧。花照白一死,党争愈演愈烈。只问立场,不问是非,朝政江河日下,腐烂败坏,冤案错案一桩接着一桩……”   “大哥……”子周子归同时出声。大哥对先皇先贤出言不逊,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不过居然说得神色激动,当真难得一见。   “啊,扯远了。”子释放平语调,微微仰头,往后靠一靠,抬起手揉揉眉心。   ——只是多说了几句话,为什么会觉得疲惫到近乎虚脱?想起父亲临终提及的那个名字,这些日子得空时在心里细细推敲,再联系十多年前党争倾轧中一连串惊天冤案,两个孩子的身世呼之欲出。   太沉重的话题,却不得不继续。自己一心想要举重若轻,终究无能为力啊……   “累了?”长生起身倒了一碗水过来。   子释懒得开口,微摇一摇头。   长生看着他。总会在某个毫无由来的瞬间,觉得李子释遥不可及。然而,偏偏就是这遥不可及的距离,却让人感到似乎窥见了某种实质,似乎看到了平素看不到的一些东西。每当这时,长生就强烈的想要为他做点什么,又不知到底该做什么。   歇了一会儿,子释低低的,慢慢的说道:“子周,你记住了:圣人之道,从来都是知易行难。天下事,有可为,有不可为。除了人力,尚有天意。时也命也势也,结局如何,难说得很。知其不可而为之,便是殉道。此所谓舍生取义,杀身成仁是也。想当君子,先就得有这个自觉。”   子周不假思索:“这个自然。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理当如此。”   听闻此言,长生和子归都瞪大眼睛瞅着他,说不上来是震惊意外还是钦佩羡慕。   子释笑笑。就知道会这样。即使前车之鉴摆在眼前,这死小子也不肯回头。干脆再下一剂猛药:“水师中郎将白祺白将军的事迹咱们都听说了。据说西戎王以他妻儿性命相胁——”   “大哥!”子周一蹦三尺高,“那白祺变节投敌,以屠杀同胞为进身之阶,任他有天大的理由,也不能开脱……”   “说得好。”子释点头。人心是有惯性的。很多人,一旦迈过心中那道坎,就破罐子破摔,顺着惯性一气沉沦到底,的确不能原谅。然而,世事太复杂,哪里这么容易判断?况且,落到别人头上,跟落到自己头上,差别大了……   “假若,”闭上眼睛,“我是说假若,有人拿子归和我的性命威胁你,你怎么办?”   子周尚未反应过来,子归已然惊呼一声:“大哥……”泪珠顺着脸颊滚落,“大哥……不可以……不可以……”   “这乱糟糟的世道,难保没有那一天。子周,你其实不必回答我。不管你如何决定,大哥总是支持的。这问题对子归也一样。”   “大哥。”子周站得笔直,盯着子释的脸,“假若,我是说假若,有人拿子归和我的性命威胁你,你怎么办?”   子释白他一眼:“你这问题没头没脑,全无情境,我哪儿知道该怎么办?真是莫名其妙!”被子往上拉,身子往下出溜,“人固有一死,要不要委曲求全,全看当时心情如何……太晚了,今天就到这儿。你们两个,睡觉去吧。”   第〇一三章 穷黎无计   清晨,长生跟着花家子弟练完早课回屋,子释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半截面孔在被子外头,睡得正沉。   昨晚一对双胞胎走了之后,两人分别睡下。虽然李子释没有动静,长生却知道他半夜才睡着,也不知在想什么。叠了被子,又收拾一番,眼看早饭时间已到,再不起床就太失礼了,走过去准备叫他。   雪白的脸颊居然睡出一团粉色,看样子加一床棉被功劳不小。忽又疑惑了,不会是大红被面映出来的假象吧?下意识的想要确认清楚,却见他睫毛动了动。心中一跳,这才发现手已经伸了过去。脑子里其实还没想明白,但是灵活的胳膊很自然转了个弯,在他肩头拍拍:“懒虫,起床了。”   “唔……”翻个身,没睁眼。   “别磨蹭。”   “我懒……”从鼻子往外哼哼。   长生笑。仔细想想,至少在相处的近半年里,李子释这副又赖又垮的模样只有自己才看得到。也只有这种时候,长生真真切切的觉得他原来只是个比自己还小的少年。十分顺溜的拿出长者口气:“子周和子归都已经到饭厅去等你了。你这个当大哥的,总不能太不象话。”   花家弟子的早课,雷打不动。主要练些基本功,加上五行拳的招数本不是什么秘密,因此并不忌讳外人看。长生每日按时而起,住在内院的子周子归也跟着花大侠的儿子花自落一块儿参加早课,练得热火朝天。   “我去打水,若我回来你还没收拾利索,哼哼!”转身预备往外走。花府家风朴素,老人和女眷身边才跟得有仆人伺候。   子释坐起来,揉揉眼睛,嘟嘟囔囔抱怨:“顾少侠,虽说萍水相逢,好歹一路患难与共,何必这么绝情……”   长生一愣:“瞎扯什么呢你?”又走回来,把矮凳上的衣裳递给他,“弟弟妹妹的精神头儿可比你强多了,也不嫌丢人……”   “我先天不足,后天失调……”床上这个一边慢腾腾的穿衣服,一边懒洋洋的说话。   “一样爹妈生养,他俩还小着好几岁,至于么?”   “我娘身体不太好——说起来也不怕你知道,一样爹是真,可不是一样的妈。”   长生这回真的呆住了。他们三个,竟然是同父异母的兄妹。   子释一笑:“我那个古板正派的爹,当年也曾不脱风流本色,养了一房外室。大概身份上有点尴尬,没法认祖归宗。后来那女子病逝,两个孩子就回了本宅,是我娘一手养大的。”   “你娘……不气恼么?”   “她是贤妻良母,眼泪要背着人往肚里咽的。当面还说为何不早些把那女子接回家来照顾。”叹气,“再说,这俩也着实可怜,刚会说话,亲娘就没了。养了这么些年,和一母同胞没什么区别。”   子释讲给长生听的二小身世,是彤城人人知道的版本,当初也曾轰动一时。好在江南文士性本风流,这种事在民间不过是个谈笑之资。李彦成怕妻子沉不住气,愣是瞒了半年才说实话,也确实把子释他娘气够呛。   “这么说,他俩实际上是……庶出?”   “是这么个说法。”   长生想起书中读到的伦常之礼——非常奇特的想法和做法,比如李子释的娘,再比如自己的母亲。不过,嫡出和庶出的孩子能相处成这样,当真难得。   “其实……我也算是庶出。”长生淡淡道,“可惜,我没遇上视同己出的大娘,也没遇上视若同胞的大哥。”   嗯?子释有点意外。下了床,拍拍他:“庶不庶出,有什么关系?大丈夫不问出身,好男儿志在四方。何况,这年头,活着就是老天照应——老天爷可不管你是嫡出还是庶出。”   听他这么说,长生想起正事:“咱们是不是该动身了?今儿已经九月十九了。”   “九月十九……还有二十天立冬,是该走了。择日不如撞日,今天就跟花大侠说辞行的事吧。”   “那好。你等会儿,我去端热水。”   子释坐在床沿,目送他出去。   顾长生……真是个好孩子。不知不觉间,习惯了他无微不至的关照。他不爱随便与外人说话,交际应酬多是子释出场。跟人介绍的时候,总要说一句:“这是顾家表哥。”次数多了,俨然一家人。   “庶出啊……”子释在心里琢磨着:自太祖删定圣人之言后,朝廷大规模销毁全本《正雅》,民间敢私藏的少之又少。二百来年过去,由于科考以洁本为依据,人心势利,即使当初藏有全本的人家也不再重视,几乎散失殆尽。最有可能收藏此书的地方,是宫中“集贤阁”。据父亲说,阁中全本《正雅》还有十来册,原先只有皇室弟子才能借阅,后来禁令松了,王公大臣也都可以去看……   什么样的大家闺秀,嫁妆里竟然有这本书?又是什么样的生意人家,竟然能娶如此身份的女子做妾?这个顾长生,来历大不简单。   子释想得出神。他不知道,这番猜测,结论固然接近真相,方向却实在错得离谱。   吃罢早饭,子释和花有时提起要走的事。   花大侠当即露出不舍神色:“不多留些日子么?亏了有子周和子归做榜样,落儿总算肯念书了。”   “我们本为投亲而来,眼看要入冬,真的该走了。”子释等人的工作,除了画像一时半会找不到替代的人,其他的事,经过几天培训,别人也能做了。   “这些天辛苦你们了。打算什么时候动身?”   “明天。”   “明天?这么急……”花有时沉吟片刻,郑重道,“长生、子释,可不可以请你们过两天再走。”   “花大侠……?”   花有时犹豫着,似乎在斟酌措辞:“最近,就是这一两天吧,楚州境内……可能会有点变故。我看……你们还是等两日,等形势明朗了再说。”   这是什么意思?   “可否请花大侠说得明白些?”   “这个……有些事,现在还不能说。更具体的情形,说实话,我也不清楚。但是,如果你们明天上路,说不定……正好赶在当口上。听我的,等两天吧。”   子释和长生对望一眼,心中惊疑不定。最后还是听从花有时的建议,暂时留了下来。   九月二十以后,难民突然大量增加。如潮水般涌来,又如洪流般离去,仓惶狼狈向南奔逃。无数男女老少跌跌撞撞蜂拥而至,呼儿唤女哭爹喊娘,彼此拥挤磨擦,拉扯争斗,花家墓园临时营地几次差点失控。队伍中楚州本地百姓越来越多,而且不像开始时那样仅限于沿江居民。   原来东南三州基本已定,西戎军队终于发起了对楚州南部的进攻。兵分两路,一支乘船逆流而上,在练江南岸登陆,直插楚州腹地。另一支由大王子符定率领,从东边过来,已经打下了临湘,正向西进发。   九月二十二,常宁、涣城、娄溪三座楚南重镇,忽然同一天四门大开,重新接纳难民。由于风声太紧,难民们几乎不做停留,浩浩荡荡穿城而过。城内居民见了这个势头,听闻黑蛮子马上就要打来,纷纷收拾细软,加入到南逃的队伍中。   还是这一天,娄溪城头竖起了两面大旗。一面湖蓝底色绣云水双银龙,楚州民众都认得,那是白沙帮的旗帜。另一面没有图案,黑色底子上一个斗大的金字:“冯”。   从这天开始,白沙帮弟子会同部分原守备汤和手下的士兵,在城中各处设点,就地征兵,招募难民入伍。   九月二十三,由于娄溪开了城门,经过永怀县的难民锐减。多数楚州百姓刚刚开始他们的逃难生涯,行头还算齐全,身边带着不少干粮钱财,也不必粥棚接济。但是,很多人为了那张南逃地图,特地绕道花家墓园。女眷们连夜赶出来的几十张图一个早上就被抢购一空,大柏树底下听子释讲解逃亡路线的人里三层外三层,围得密密麻麻,水泄不通。   其实早在九月初地图刚画成的时候,子释已经建议花有时通过白沙帮的联络网,把复制品送往各处难民赈济地点,以便提供同样的服务。无奈参与赈济的人中,通文墨的本就不多,通文墨而又懂地理的更少,通文墨懂地理口才又好又不怕麻烦的,简直就是凤毛麟角。以致几乎没有哪一处能像花家墓园这样坚持下来,形成气候。   黄昏时分收工,难民们能走的都走了,走不了的就在墓园中凑合一夜。他们多数自己带得有铺盖,少数贫病老弱借用花家提供的物品御寒。   子周看看天:“幸亏一直没怎么下雨,要不可糟糕透顶。”   子归道:“天气越来越冷了,不下雨也很难过啊。”语声里充满担忧。他们兄妹四人身上倒是都穿了花夫人翻找出来的夹衣。   子释走在前头,闻言浑身一震,停下脚步。   “怎么了?”长生也跟着停下来。   “你记不记得,多少天没下雨了?”   长生常年在外,对气候一向十分敏感,这些日子忙于别的事忽略了。听他这么一问,立时警觉,认真想一想,道:“中间有过两次零星小雨,要说大雨,差不多一个半月没见了。”   子释心中顿时一沉。   “很严重么?”在顾长生的经验里,秋季一个半月不下大雨算不了什么。   两个小的也凑上来:“大哥,很严重么?”   “嗯。中间那点小雨滴,对稻谷来说,没什么用。秋旱……秋旱春饥啊。”心情立刻变得茫然而沉重。   若是两个月不下雨,晚稻至少要减产七成。有些地方,甚至可能颗粒无收。   江南土地丰饶,粮食自来富足,公私仓廪常年不空,偶尔一季水旱饥荒,通常都能应付过去。问题是,普通农户除了当季口粮,剩下的几乎全部充作了贡赋,并无余粮存在手中。遇上灾害饥荒,只能指望官府开仓放粮。   七月里早稻收上来,官府虽然多半名存实亡,地主悍吏们可没忘了收租纳税。至于冬春之际放粮救灾,恐怕没法指望。何况,西戎入境之后势必抢夺粮仓,到那时……真不知会乱成什么样子。   苦笑一下:“天灾人祸,民不聊生。估计要不了多久,咱们可以见识到更厉害的场面了。”   “我们明天一早就走。”长生断然道。   子释点点头:“也只能如此了。”   “不下雨的事,我们去告诉花大叔。”子周话音未落,已经拉着子归一溜烟跑了。   这俩傻孩子。子释摇摇头。人家是地头蛇,根深叶茂,有的是办法,哪里轮得到你们操心。   长生看看附近没人,道:“你上次说的那个地方,当真有把握?”   “除非几个古人串通了造假骗人——你可知道当年我为了找出这个地方的确切位置,考证了足足大半年?若非本公子博闻强记,精于辨识……”猛地想起当初李免为了借一卷孤本佐证,曾不惜出卖色相,着实利用了彤城首富丁家二少爷一把,相当有失厚道,噎住。   长生仰天翻个白眼。看在他那无聊的考据癖总算派上了用场的份上,不予置评。   二人并肩而行。   过了一会儿,长生又问:“依你说,冬至以后才能进去,谷雨之前必须出来,岂不正好赶上青黄不接?”   “是啊……”子释微微叹口气,““薪桂米珠谁与商?穷黎无计度年荒。可怜十五及笄女,身价不偿半斗粮。”前人诗句,这回只怕要变成眼前实景。”   长生听着他忧伤的声音,不止一次产生的奇异感觉又浮上心头:这几句诗,若是子周和子归念来,必定情难自抑悲愤不已。可是被李子释一念,总让人觉得他那无限悲悯的语调中带着一种莫名的疏离,仿佛同情又仿佛无情,仿佛哀痛又仿佛嘲讽……越是这样,教听的人越是难过,心里堵得要命。   于是打断他:“要真像你说的那样,子周和子归不知道会哭成什么样子。”   “该见着的,遮也遮不住,躲也躲不过。真到那时候,没准自己都快要饿死了,哪里还有心情替别人哭。”   “早知道,不如之前直接往南去。”   子释哼一声:“顾长生,你忘了,这条路可是咱俩仔细商量过的。往南去,看得见前途,看不见终点。不到这场仗最后打完都不能真正安定下来,谁知道要飘泊亡命到猴年马月?万一再来个割据争雄什么的……”   “好了,你急什么。嗓子都哑成这样了,还有力气嚷嚷呢……”长生嘴里说着,心中却想:这人做事真绝,自己死活不肯走的一条路,偏生热情饱满给别人讲了一整天。你说他是虚伪狡诈呢还是宅心仁厚……这么想着,就侧了头去看他。   子释意识到自己情绪有点失控,索性不走了。转过来对着长生,用略微沙哑的嗓音轻轻道:“长痛不如短痛。只要能进入蜀州,此后都不必担惊受怕。当初商量的时候,咱们约好了的,赌这一把。你忘记了?”   “我没忘……我只是担心……”——饥荒,可是一个新的大变数。   “没什么可担心的。不过是尽人事,听天意。”子释声音虽轻,语气无比坚定。   顿一顿,又缓缓道:“我之所以向难民推荐笔直南下的道路,是因为——走这条路,冬天冻死和饿死的可能性要小得多。至于往后的生机,还不是看各人运气?难道也要跟他们讲长痛不如短痛的道理不成?好些人,本就是从入蜀的路上退回来的。况且中间还隔着一条天堑练江。咱们自己要赌,总不能叫别人陪着一块儿下注……”   说着说着,眼神越来越远,声音越来越低:“如今再想改了主意往南去,可当真来不及了。谁知道西戎兵什么时候会追上来?听说因为最近的难民多数携带了金银财物,沿途匪寇也活跃得很……无论如何,躲过这个冬天再说吧,时局这东西,还不是说变就变……这事儿,我一直没跟子周和子归讲,怕他俩知道了过冬的地方会忍不住泄漏出去——助人为乐易,舍己为人难啊。过后要怎么想,也只能随他们……”   长生静静的听着他的倾诉,觉得面前的人分外单薄,无比孤独。   忽然就透过他平静的眼眸,看到了无边无际苦海波澜。心好像一下子被淹没了,有片刻的窒息。这些年,大大小小打了几百场仗,林林总总杀过无数夏人,经历了一个又一个血腥残酷场面……没有哪一次,灵魂像此刻这般软弱。   真想……可是,到底想怎样呢?   等他俩重新举步,其他人早已不见踪影。离晚饭还有一段时间,干脆慢悠悠往回踱。夕阳把影子拉得又细又长,一直拖到路边田地翻滚的稻浪之上。风吹来,禾苗弯腰点头,影子也仿佛应节起舞。   子释蹲下身,招呼长生:“你看。”   ——禾苗叶尖已然开始发黄,田中原本寸余深的蓄水层已经消失。   站起来,极目之处,依稀有人家炊烟袅袅,甚至听得见牧童晚归的短笛。   忍不住脱口而出:“青青陵上柏,郁郁土中苗。寄身天地间,世路苦迢迢……”   刚念得两句,又自嘲的笑笑:不是早知今日么?再不济也就是个死,没什么大不了。至于活受罪,有什么好怕的?独乐乐何如众乐乐,大伙儿一块儿活受罪,更热闹。   “走吧,该等咱们吃晚饭了。”长生催促道。   果不其然,远远就看见花有信在大门外杵着。见到他俩,几步迎上来:“二位公子爷,还闲庭信步呢。来了几位客人,正在堂屋里等着见你们,快进去吧。”   这又是什么状况?   “二侠,无亲无故的,什么人要见我们?”   “嘿嘿,子释,你那张地图可引来了大人物!”   脚下一顿。反正一会儿就知道了,依旧不急不徐的踱进去。还在门外就听里边正说得热烈。   “这样紧要的东西,如何能随便卖给难民?万一落到黑蛮子手中,势必地利全失,还怎么个打法?”一个昂扬激越的声音。   “可是……”回话的是花有时。   “花大侠,”那人打断他,“如今危急存亡关头,有了这张地图,反而散了人心。百姓只顾忙着逃命,竟没有多少人肯加入义军,留下来和黑蛮子决一死战。什么时候,我楚州子弟,都成了软骨头了?……”   子释和长生并排跨进去,就见右面坐了三位客人。花有时左面相陪,子周和子归也在一旁站着。   正在说话的男子居于上首,大约三十五六岁,气宇轩昂,神情激愤。见他俩进来,立即收声,换了一副平和面孔。中间是位年轻女子,眉目疏朗秀丽,一身劲装,英姿飒爽。最后一个身着青衫,腰配长剑,神情散淡,模样却看不出年纪。   两人先向花有时见礼。花大侠站起来:“长生、子释,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是兵部理方司巡检郎冯祚衍冯将军。这位是白沙帮许泠若许帮主。”原来大名鼎鼎的楚州白沙帮帮主竟是个女子。轮到最后一个青衫客,却没有身份,只道:“这位是屈不言屈大侠。”   第〇一四章 不立危墙   冯大人和屈大侠微微颔首,都坐着没动。许帮主却站了起来,抱拳道:“我听大洪说,婶婶和堂弟在路上遇到的恩人就是你们。多谢四位援手之恩。若有用得上白沙帮的地方,但请开口。”态度诚挚,落落大方。   子释几人见了何大洪,早已猜到路上遇到的一行人是白沙帮众,却没想到中暑的母子俩身份如此重要。   据之前向花二侠请教,白沙帮的崛起,也就近二十年时间。一开始不过是沿江渔民组成的会社,彼此帮扶。随着朝政日益腐败,地方官贪吏虐,船主压榨盘剥;再加上水师哨所拦截抽头,水上生涯越来越难过;渔民们渐渐开始依靠帮会力量与各方势力抗衡,白沙帮这才壮大起来。   到前任帮主许横江手上,招揽了一批江湖高手加入。又广设堂口,别尊卑,立规矩,严加整顿,把白沙帮打造成了楚州第一大帮会。许泠若父母早亡,由叔叔婶婶抚养。八岁送往玉屏峰“沉香精舍”学武,十六岁开始跟着叔叔料理帮务。许横江临死,因儿子年幼,便把帮主的位子交给了侄女。虽然许泠若本身算不得绝顶高手,却正直能干,偌大一个白沙帮被她打理得井井有条。   早在西戎兵刚开始“拔城清野”的时候,白沙帮就得到了消息。许泠若当机立断,叫所有能脱身的帮众沿途报讯,同时派人前往江北接婶婶和堂弟。原本南岸另有接应之人,然而西戎巡视严密,双方走岔了,否则断不至于那般狼狈。   报讯的举动,活人无数,功德无量,白沙帮的声誉也达到了新的顶峰。当日花有信花二侠说到这里,一边拍大腿一边竖拇指:“这位许帮主,虽说是女流之辈,如此仁义胸襟,当真叫人敬佩!”   见这名动一方的大帮主亲自道谢,子周子归也过来,四人一齐还礼。   子释道:“帮主言重。些须小事,实在不足挂齿。未知令婶母和令弟可安好?”   许泠若表情欣慰:“托福。如今都安顿好了。小然是叔叔留下的唯一血脉,因为幼时生病,不能习武。我听炳叔说,若非得你们相助,当真凶险。几位或者只是举手之劳,于我白沙帮却堪称大恩大德,怎能说不足挂齿?”   又彼此客套一回,因了这层关系,气氛融洽亲切不少。   这时,坐在上首的冯将军突然起身,走到四人面前,把长生和子释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一番。半晌,盯住子释:“那张地图,是你画的?”   “回将军话,小人不敢剽掠,只是照搬了书里看到的前人记载而已。”子释见了这位巡检郎大人的派头和架势,心想此番只怕难以善了。本以为楚州等于无政府地区,谁知会冒出这么一个来头不小的官方人士。故此措辞拿得小心,姿态放得谦卑。   “那也不简单了,一般读书人几时肯读这些。你能凭一己所学,造福百姓,不容易。”冯将军带出嘉勉之意。   子释躬身作揖,唯唯诺诺。   巡检郎大人又横移一步,正对着长生。看他两眼,忽然左手疾出,中途化拳为爪,攻向面门。   只听得“呼呼”风声作响,两人瞬时交换了好几招,身移影动,兔起鹘落。   忽闻“当啷”一声清吟,长生刀已出鞘。   等子释看清楚,两人已经分开。长生横刀在前,面无表情。   冯祚衍哈哈一笑:“小伙子功夫果然不错。”坐回椅子上,目光从这个移到那个身上,最后缓缓扫过厅中诸人,一字一顿道:“我冯祚衍,娄溪人士。凤栖五年武举状元,现为兵部理方司正三品巡检郎身份。凤栖十三年春,我奉天子诏令,出京联络四方勤王义师。此后在威武军中任护军参领。今年四月彤城之战,范易将军以身殉国。冯某人苟且逃生,历尽千辛万苦,赶到燕台关投奔定武军。”   说到这,勃然做色,声音越发激昂:“谁知那定武将军黄永参,竟然杀尽手下忠义之士,封关易帜,背负皇恩,叛国自立!如今朝廷暂寓西京,虽然阻隔重重,凭我身手,何愁不能入蜀,谋取一席之地?然而值此国难当头之际,想我堂堂七尺男儿,受天子重托,却无功而返,有何颜面重见君父?”   略停一停,恳切道:“故此我回转家乡,与白沙帮许帮主一道,联合楚州各路豪杰,共举义旗。近则保卫乡土,远可勤王护国。吴越荆楚,自古慷慨之地,英雄义士辈出。二位小兄弟自越州来,一路艰辛,前途遥遥,何不就地留下,加入义军?你二人年轻有为,文成武就,正当建功立业,报效国家。来日驱除胡虏,恢复山河,金銮殿上,得见天颜,前途不可限量啊……”   这番话极富鼓动性,许泠若和花有时听得直点头。花有信神色激动。花家和白沙帮几个立在后头的年轻人更是热血沸腾。只可惜他针对的听众偏偏是李子释和顾长生,当真好比对牛弹琴,鸡同鸭讲。   长生听得脑子里一片空白。这个滑天下之大稽的玩笑,叫人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可怎么回应才好。子释听得心中连呼糟糕,顾长生也许还说得通,弟弟妹妹那里可难办至极。“驱除胡虏,恢复山河”,诚然诱人。但是,那得拿多少英雄义士有为青年的尸骨往里填哪!填不填得平还是另一码事……   真不该发善心在这儿待得太久。楚州永怀县是什么地方?花照白故里,天下一等一精忠义勇之乡。果然犯冲。   这时,就听许泠若补充道:“我们十三家帮会结盟,奉冯将军为元帅,谋划大半月,于昨日诛杀常宁、涣城、娄溪三城太守及守备,正式起事。城中兵士凡愿抗击西戎的,都编入义军。即日起在难民中招募勇士入伍。大业方兴,百事待举,正需要像二位小兄弟这样的人才。”   怪不得花大侠欲言又止,原来自己等人提出要走,正赶上楚州豪侠动手的日子。无视子周激动热切的目光和子归跃跃欲试的神态,子释与长生互相看看,发现彼此眼神平静,双方都感到欣慰,为各自南辕北辙的内容而心照不宣。   子释露出略带憧憬而又有所顾虑的表情,再次施礼:“冯将军、许帮主,身为锦夏子民,能加入义军,为国效力,是我兄弟的荣幸。不过,此事干系重大,仓促决定未免随意。况且弟妹尚幼,无所依托,父母临终曾再三叮嘱要顾惜周全,可否容我们四人商量商量?”   “这个自无不可。”冯祚衍见面前两位少年老成稳重,和厅中其他热血冲头的年轻人大不相同,心里更加觉得难能可贵。   说了这么长时间话,后厨报晚饭备好了,于是设桌摆饭。老太爷在自己院里单吃,女眷不上桌。子周和子归是客,一向跟着哥哥们一起和花家年轻子弟共桌。花夫人体恤子释,每天都会叫厨房安排两样不辣的菜。   子释一边埋头吃饭,一边侧耳倾听上桌几人的对话。   原来冯祚衍三人固然是被地图引来的,同时也是为了拜望花老英雄。他们一心想得到花照夜的亲口允诺,全面动员花家子弟参加义军。当然,最好能借用花家的威望,对地方民众施以影响。让冯将军感到意外和失望的是,老爷子对他们虽然不反感,却也并不十分热切。   花有时叹道:“请将军海涵。爷爷他老人家执着于往事,年纪越大,反而越是耿耿于怀,对朝政时局不怎么关心。前次结盟,就只许花家弟子赈济难民,不许参与诛杀行动。不过,话虽如此,现今外敌当前,义不容辞。将军放心,我们该做什么还做什么,他老人家不会反对的。”   “说到外敌当前,花大侠,从明儿开始,那地图不要再向难民公开了。已经流出去的,只要没出楚州地界,我们会通知各地盟友尽量收回。”冯祚衍长叹一声,“眼下三城投身义军的士兵加起来也不过四五千人,难民中肯留下的壮丁更少。升斗之民,鼠目寸光,只求眼前一时安稳,祸到临头才肯搏命——须知到那时做什么都晚了!”   子释默默地听着。这位冯将军颇有见识手段。虽然他所提出的地图问题,在自己看来基本没有意义,可是其他人无疑都被说服了。至于他现在担心的兵源问题,等入冬饥荒一起,更多百姓沦为流民,参加义军就会变成一条不错的出路。子释脑海里现出一幅楚州南部游击战争如火如荼的场景,失笑。   别说几位义军领导人未必有那份本事。即使有,他们的所作所为,也很可能只不过延长了痛苦的过程,却无法改变最终的结果。想到这儿,心中竟然隐隐作痛,再也吃不下去。   饭后,冯将军和许帮主因事务繁忙,连夜赶回娄溪。屈大侠须往更远的地方联络盟友,在花家暂住一宿。冯祚衍临走,又勉励两个年轻人一番,叮嘱他们无论有什么打算,后日都先随花家弟子赴娄溪会合再说。   子周和子归辈份最小,在堂上一直没有说话的机会。好容易捱到人都散了,跟着哥哥们回到客房,忙不迭的开始议论今日见到的三位大人物。说了一会儿令人敬佩的冯将军,又对白沙帮的女帮主赞叹倾慕不已。   子释冲长生使个眼色。   后者站到廊子里听了听,进来关上门:“花大侠和花二侠都在偏厅陪那位屈大侠说话,附近没别人。”   子释拍拍手,叫两个小的安静下来。   “子周、子归,大哥问你们两个问题。觉得对,就点点头,觉得不对,就摇摇头。记住了,不许出声。”   不明白大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可是似乎很好玩。两个孩子一边嘀咕一边笑嘻嘻的答应。   子释咳一声,正色道:“长兄如父,对不对?”   两颗小脑袋一齐点下去。   “父命不可违,是不是?”   再次点头。   “如此听好了:现在我们马上收拾东西,不要惊动任何人,从后门悄悄出去。”   两人张嘴就要嚷,被长生“嗖嗖”几下,一指封住一个。   子释看着弟弟妹妹,一脸威严:“不要问为什么。我只问你们,听不听大哥的话?”先拿眼神罩住子归,不一会儿,女孩儿便屈服了,乖乖点头。又望向子周,男孩儿满脸不愤,想说话穴道却被封住,急得几乎要哭。   让子归恢复了自由,任子周在那里干着急。两个大的开始打点行装。好在本来就没多少东西,又一直准备随时动身,很快收拾停当。长生扫一眼屋内,伸手把被子褥子扯过来,预备打个铺盖卷。原先天不冷,还能随便对付,此番再上路,可不能图轻省了。   “别拿了。太扎眼,不方便。”子释拦住他。   “这个带着又不沉。路上到哪儿张罗去?”   “浑水摸鱼顺手牵羊……总会有办法的。”挑挑眉毛,“万一没招了,还有这个做后盾。”说着,从袖子里掏出两锭银子来。   另三人被白花花的银子晃直了眼,连子周都停止了挣扎。要知道,他们的所有钱财,早在一个月前上山躲避娄溪屠杀的时候,就已经全部告罄。   “哪儿来的?”长生问。   子释瞅瞅他,一副“笨蛋,这还用问”的表情。子归“啊”一声,立刻捂住嘴。放下手,小声道:“大哥,你……你……偷了……”   “嘘——劳动所得,不必大惊小怪。”子释心想,知识产权就当白送了,好歹拿点劳务费以壮行色。原来每日收工回来,所有东西,包括装钱的笸箩,都放在偏厅里,等晚上再慢慢清点。他最先吃完饭,借口拿笔,进去顺了两锭银子出来。   子周一想明白,差点气晕过去。义愤填膺,使劲瞪着大哥。   他的大哥一声令下:“走。”   子归拎起小包袱,长生把子周背在背上。子释跳起来敲了弟弟一个爆栗:“要不是你这小子拖后腿,不肯配合,至于这么狼狈吗?”一咬牙,把大包袱扛上肩头。   在花府住了这么多天,环境熟得很。借着夜色花木的掩护,四人摸到后院,顺利溜出了门。往西是娄溪,当然不能去。往南要经过墓园,一路难民多数认得他们四个,也不能去,只好向东绕个圈子再说。   疾行两个时辰,长生把子周放下来:“如果你同意不叫嚷,我就解开你的哑穴。”   男孩儿点点头,重获说话的自由,硬梆梆道:“长生哥哥,把“足三里”也松了吧,我自己走,保证不乱跑。”   活动活动麻木的筋骨,冷着脸拿过子归手上的包袱,转身抬腿,始终不看他大哥一眼。   子释无奈的笑笑,把自己的包袱塞给长生。   四人寂然前行。   秋天的后半夜,空气清寒逼人。天上一钩残月细细弯弯,望去让人觉得又尖又冷。连夜开溜,错过了宿头,不管心情如何,几个人精神都有点亢奋,倒也不困,只顾加快脚步往前走。   长生打头,子释押后。两个人都是越走越清醒,越走越悲凉,各想各的心事。   平明时分,挤在路边一座小小土地庙里歇息。   子周长身跪坐到子释对面,双目直视:“大哥,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子归也挪过来,眼里满含期待:“大哥,你有道理要跟我们讲的,是不是?”   子释嘴里发苦。道理?舍身抗敌自焚殉节彤城李阁老,他的儿子,拒绝参加义军,做缩头乌龟溜之大吉,哪里来的道理?不管说什么,全都是借口啊。   望着弟妹,老老实实道:“这一次,是大哥没道理。”   这答案太意外,两个孩子愣了一下,傻傻追问:“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不想去,也不准你们去。”   “为什么?!”双胞胎大惊。大哥此举,已经违背大义,不能理解,更无法接受。他们深深爱戴信任的大哥,断不是这样事到临头贪生怕死弃道义于不顾的人。   子释没有办法为自己辩护,也完全不想为自己辩护。把头靠在身后神龛底座上,看见庙门两侧泥墙上拿朱砂写着“土发黄金宝,地生白玉珍”,心思恍惚:原来楚州的土地庙也是这两句词……回过神来,发现弟弟妹妹还瞪着自己。坐直身子,淡淡道:“子周、子归,这件事,我已决定。我们的目的地始终是蜀州,从未变过。”   不再看他俩,声音飘飘忽忽:“将来,等你二人满了十六岁,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吧。大哥一定不勉强。现在么,愿意不愿意,都得听我的……”子释的表情和语调里带着一种浑不在意的凄凉,一缕漫不经心的悲伤,柔柔的冷冷的。两个孩子吓住了。这样的大哥,仿佛正在承担着某种沉重而无法言说的痛苦,忍受着某种深远而不可名状的悲哀,咫尺天涯。   “呜呜……”子归忽然放声哭泣,扑到子释怀中,“大哥,大哥……你不要难过,不要这样……难过……我们听话,我们听话……”   子周垂下头,眼泪“啪嗒啪嗒”,再也说不出违逆之言。   长生看得目瞪口呆:这样也行啊?!枉费自己替他操了半天心,一路上边纠结自个儿的心事,边琢磨要怎么帮他说服两个孩子打消参加义军的念头,谁知人家自有四两拨千斤的高招,连消带打,全不费力。   第〇一五章 人各有志   虽然兄妹三人友爱如初,到底心里横着疙瘩,都不再作声。长生忽道:“子周、子归,依你二人看,那冯将军领导义军抗击西戎,能有几成胜算?”   子周正沮丧,脱口而出:“捐躯国难,视死如归。性命尚且置之脑后,又何必问胜负?”   “照你这么说,难道打仗是为了送命,而不是为了最终的胜利?”长生一笑,“没有胜算的捐躯国难,只能是大伙一块儿轰轰烈烈给国家陪葬,这就是你要的结果?”   子周梗着脖子:“自有浩气长存天地,死而无憾!”   长生记起刚认识他们兄妹的时候,就曾有过一次关于“浩然正气”的争论,没想到风水轮流转,居然轮到自己扮演李子释的角色。   又笑一笑:“俗话说,成王败寇。改朝换代之后,那点浩气能长存多久,可真难讲。你看看历代史书对前朝的记载,敢说自己当真能死而无憾?”   子周最近几个月勤学不辍,经史大有长进。想想前四史后通鉴,无不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上一家的乱臣贼子,下一家的忠臣义士。历几朝而官运亨通者,大有人在,一样垂范天下美名传。所谓浩然正气,一时一个样。   皱起眉头苦思。对方的话怎么听怎么别扭,偏偏不知如何反驳。   子归开口帮忙:“可是,长生哥哥,内乱外侮,岂能相提并论?如今西戎乃是侵我国土,夺我家园,杀我百姓……难道要大家乖乖束手就擒伸长了脖子等砍头么?”   子释暗赞一声:脑子清楚,说的正是地方。却听顾长生毫不犹豫道:“西戎自内迁以来,早已归附锦夏。所以,今日还是内乱,并非外侮。何况,夷狄之族而一统中土大地,史上也不是没有……”说到这,拿眼神向子释求助。   子释听他跟两个孩子诡辩,知他在设法缓和气氛。既如此,便无法袖手旁观。想一想,道:“太远的不讲了,最近五百年里,北方柔然一族曾在四百年前攻入当时的都城阳晋,入主中土,但是治不得法,四世而亡。前朝景平年间,六皇子宋霈夺嫡登位,他的母亲乃室韦族进贡的美女。此后历任帝王,可以说都有蛮夷血统。即使在本朝,据说昭烈帝的生母就出自西蜀羌族……”   长生听得佩服不已。本来指望他给一个例子就好,居然如数家珍。有了论据,正好下结论:“因此,所谓内外之别,其实不算什么。”   “西戎兵残暴嗜杀,毫无人性,连老人婴孩也不放过,令人发指……”说话的是子周。   长生心知肚明,这些话基本属实,没法辩驳。一时词穷,又望望子释。   子释瞪他一眼。这人,开了头收不了尾,非要自己出马救场,继续这影响兄弟感情的尴尬话题。   只好对子周道:“《九死南行记》听说过吧?前朝末年青州士子吴宗桥,将自己战乱中二十余年辗转流亡的遭遇一一详述,写了这部书。从他的记叙来看,当时天下争雄的各路兵马,手段丝毫不比如今西戎兵逊色啊。即使是素以仁义著称的队伍,为了安抚士兵,也曾放任他们攻城之后大肆烧杀掳掠……”   这时子归脆声打断:“大哥,你讲的这个和我们说的事情没关系。不管是谁,抢劫掠夺,胡乱杀人就是不对。凡是有血性的人,只要遇上了,肯定要反抗到底。”   子释再瞪长生一眼:我早认了没道理,你非要逼我跟他们讲道理。现在怎么办?讲不过了吧?   长生不屈不挠,上场再战:“子归,你说得对。可是,你该知道,你们大哥不准你俩去参加义军,不是因为对不对的问题,而是希望保全你二人性命,不愿你们去冒险。”看子周要说话,挥挥手,让他等自己说完。   “还回到我最开始提的问题:你们觉得,楚州义军能有几分胜算?”试试在百度搜索“书本网”   想起冯祚衍说范易以身殉国,黄永参叛国自立。西京明摆着只图苟安。如此一来,西戎三方皆定,攻打楚州南部等于瓮中捉鳖。两个孩子颓然摇头。   子周极不甘心,凛然道:“胜负存亡,自有天命,但求问心无愧而已。”   长生怒了,这头倔驴!喝问:“李子周,你才多大?就这么着急去送死?刀枪迎面而来,退无可退,明知死路一条,不得已拿命相搏,这没什么好说。如果还有一线生机,退不退?逃不逃?我们之前在花家墓园所做的一切,都是想方设法为难民谋生,而冯将军等人却要收回地图,要求难民随他们赴死。你们真的觉得,这样很好么?”   最后一问直指本心,两个孩子天性善良,实在无法点头。子释听得暗中喝一声彩。   长生越说越痛快,纠结自己心头已久的一些问题似乎都随着这番阐发想通了:“是非与生死之间,如何选择,每个人有自己的决定。记得当日积翠山上你们大哥说过:“圣人求仁得仁,死而无怨。但是,这世上,多的是芸芸众生。”你要做英雄义士,当然好。可是,应不应该强迫别人陪葬?难民们不过是要逃命,无可厚非。咱们,也就是几个难民罢了……”   轻轻叹口气,直视着两双清澈的眼睛:“子周、子归,虽说人固有一死,毕竟死而不可复生。只为个浩气长存而死,多少有点虚妄。就连圣人也说:“邦有道则智;邦无道则愚。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你们大哥今日的决定,没有什么不妥。何况他已经说了,等到十六岁,随你们自己拿主意。眼下可太早了,就是想做英雄人家也不要啊。”   子释惊叹:顾长生这一大圈七拐八绕,怎么听着好像还真让他讲出点道理来了?仔细想想,大概因为自己一开始就自认理亏,所以才会是一边倒的局面。话又说回来,虽然心中早已拿定了主意,却始终说不出的憋闷难受。听他这么一讲,似乎舒服点了。   看李子周仍旧愤愤,长生停下来忖度一会儿,又道:“岂不闻“庙算者胜”?如今的关键,在庙堂而不在江湖。真正有力量搏一搏的,还是蜀州。若蜀州行动得宜,与楚州义军呈呼应之势,局面运转,另有机会也说不定……你有什么想法,等到了蜀州,大可再做打算……”   在一对双胞胎心目中,长生哥哥话不多,威信却是极高的。听了这番见解,子周顿觉前途别有天地,不郁闷了。   子释捧住脑袋无言呻吟:老大,你这是帮我呢还是害我?竟敢跟这个呆瓜说什么“在庙堂而不在江湖”,天哪……   忽然庙门外一个声音道:“几个娃娃说话有意思得很,歪理倒不少。”   长生大惊。以自己的功力,一般人靠近,早知道了。什么人这样无声无息到了门口,竟完全没有察觉。拉住欲起身的子周和子归,伸手取下背上长弓,搭了三支箭在上头。示意子释三人往里挪挪,侧身站到门边,沉声问:“阁下何人?”   外头那人却讶然道:“连珠三发?原来顾小侠不光拳脚功夫出色,还有这样一手好箭法。”叹气,“不加入义军当真太可惜了。”   殊不知长生比他更惊讶。庙内光线昏暗,来人居然一眼看出是三支箭。这份目力,叫人胆寒。   子释听对方话语中知道顾长生身份,略加思索,已经猜出是谁,朗声道:“原来是屈大侠驾临。晚辈等失礼了。”   四人走出土地庙。一个人背着手悠悠闲闲的在朝阳里站着,正是屈不言。   昨日在花府,屈不言极少出声,所以四人才会一时没听出来。不过他能和冯祚衍、许泠若平起平坐,足见身份不同一般。夜里花家二位大侠又专门陪同,礼数极为周到。子释猜着他在江湖上应当很有地位。这样一位大人物,不会是特地来追自己等人吧?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扯扯长生,叫他放下弓箭。两人恭恭敬敬走上前,行了个礼。   屈不言脸上带出一丝玩味的笑意:“你们几个,可把花家老大老二气死了。”   子释低头认罪:“辜负了二位大侠的厚爱,当真对不住之至。”   花有时和花有信都是爱憎分明的性子。尤其花有信,耿直又外向。这会儿,只怕已经跳起脚把顾长生和李子释骂了个狗血淋头。   “你叫李子释?”   “是。”   “当真不愿参加义军?”   “人各有志,但求苟全性命于乱世。”   “嗯。”又转向旁边那个,“你叫顾长生?”   “是。”   “你也不愿参加义军?”   长生沉默片刻,迎上对方的目光,肃然道:“留待良机,将以有为也。”   子释心中一震。怪不得……他跟子周讲什么“庙堂江湖”……这人原先好像没什么追求啊,现在怎么变得如此上进……   屈不言仰天大笑:“好一个“苟全性命于乱世”!好一个“将以有为也”!”笑完了,盯着他俩,目光灼灼,“罢了。今日义军处境,本是尽人事,听天意,不必强人所难。年轻人有年轻人的造化,且看你们如何“苟全”,如何“有为”吧。”   子周一心指望屈大侠也问问自己,却始终没等到。果如长生哥哥所言,现在想做英雄人家也不要啊。心中大叹生不逢时,恨甚。   屈不言又道:“你们放心,我只是顺路,凑巧碰上了而已。不过……倒确实有个问题想问问这位顾小侠。早上听说你们不辞而别,还以为没机会了。不成想竟能偶遇,可见咱们有缘……”话锋一转,望向长生,“听说你是京城人氏?”   被问的人硬着头皮回了一声:“是。”   “敢问顾小侠这身功夫跟谁学的?方不方便说给屈某人知道?”   这问题出乎意料,长生微怔。随即躬身答道:“师傅他……不让我叫他师傅。我本庶出,小时候常挨兄弟欺负。八岁那年,被骗得掉进水里,差点淹死,凑巧师傅经过,出手救了我。从此每隔几天就来教我武功。他说只是些普通招数,健体防身,江湖上几乎人人都会,不许我拜师……”   子释一听,怪不得他怕水怕成那样。这死旱鸭子,当时也不说。想起自己教游泳的方法,对于有心理阴影的人来说,可太冒险了。还好顾长生福大命大,没出什么事。   那边屈不言冷笑道:““普通招数”?你捡大便宜了知道么?大智若愚,大巧若拙。普通招数,在真正的高手那里,能化腐朽为神奇,精当到极致。你以为随便什么人,都能凭着几式“太平长拳”挡住冯祚衍的“形意逍遥手”?看你拔刀的架势,是“伏虎刀法”罢?你可知道,这本是镖师中流行的一路单刀刀法,从来没有人敢用在弯刀上……”   不独长生,另外三人也听得入了神。   “花家“五行拳”,这永怀县方圆百里,连小孩都能比划两下。可是在花家嫡传弟子手中,一样动作,气象完全不同。武术精深之处,差之毫厘,谬以千里。顾长生,你大概还不知道吧,传你功夫的那个人,乃是一代宗师……”   说到这,屈不言脸上显出怅惘之意,出了一会儿神,然后问道:“他有没有告诉你,他姓什么?”   “师傅平时从来没提过。只有一次……好像喝多了,说自己姓林,是“三生林下向来痴”之林……”   听了这句,屈不言又开始出神。半天才问:“你最后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他有没有说……要去哪里?”   “师傅前后断断续续,大概教了我三年。后来说想去北方极寒之地抓“雪狐”,从此再无音讯……”长生想起当年幼小的自己曾思念了师傅很长时间。不过,自从母亲死了之后,这些童年往事都仿佛梦境一般,在记忆中变得美好而不真实。   屈不言轻轻一笑:“抓“雪狐”?年纪老大,还这么莫名其妙。”   把思绪拉回来,对面前几个小辈道:“我要走了。你们想去蜀州,过江是大问题。到时候,不妨往“回梦津”十八总找当地白沙帮弟子,带你们去见见乌老三。他是白沙帮退隐的元老,当年许横江心腹,能孤舟横渡“凤茨滩”。知道你们帮过许汀然,也许肯送你们过江也说不定。”   “凤茨滩”是接近蜀州部分练江最险的一段水道。   子释长揖到底:“多谢屈大侠指点。小子无状,多有得罪之处,恳请大侠海涵。”   屈不言却叹了口气:“没什么。如你所说,人各有志。你们几个,见事也算明白。我们这些人,却无论如何不能抽身。大敌当前,必须迎头而上。是非也好,生死也好,都得先摆在一边。若非一堆江湖草莽,实在找不出率兵打仗的将才,我屈某人何苦跟理方司的人搅在一起……放心,我也不会跟他们提起见到你们的事。”   说着,轻振衣摆,转身离去。身形微动,几个起落,已在数十丈外。远方青衫飘飞之处,有吟哦声遥遥传来:“我今落魄竟如斯,学剑不成学作诗。一曲花间从此醉,三生林下向来痴……”   望着屈不言远去的背影,子释激动万分。这派头,这气质……阴森森的亮相,华丽丽的退场——高人,真正高人!   拿胳膊肘撞撞顾长生:“他说凑巧遇上咱们,你信么?”   长生听了屈不言对自己功夫的一番点评,心有所感,又兼顾着回忆往事,没来得及答话。   子归悠然神往:“我觉得,他是为了问长生哥哥师傅的下落,特地追来的。”不得不承认,女孩天生对八卦比较敏感。   子周却道:“大哥,屈大侠最后一句话什么意思?”   “大概是怀念故人的诗吧。”   “不是这句,之前提到理方司那句。”   “这个啊……那位冯将军不是理方司巡检郎么?看样子,屈大侠似乎不太喜欢他的身份。”   “理方司是什么地方?”这回问话的是长生。   “老实说,我也不是很清楚。只听到过一些零碎……”   这时太阳已经完全升起,子释一边说一边就往庙门前的石墩子上坐下去。   “全是露水,还没干呢。进去说吧。”长生拦住他。四个人重新进了土地庙,围坐一圈开始新的话题。   锦夏朝理方司是个十分特别的衙门。最初成立的时候,属于内廷侍卫特种部队,主要由投效朝廷的江湖人士构成。平时辅助刑部取证查案,战时协助兵部搜集谍报。但是,自从当今圣上的曾祖——昭烈帝赵盛借用理方司人马,用行刺的手段杀兄弑父,登上大宝之后,这个部门一下子变得微妙起来。   一方面,为了酬谢替自己夺位的功臣,昭烈帝给了理方司成员相当高的品级待遇。另一方面,因为害怕有人效仿自己故计重施,除了亲自掌控这个部门之外,他还一点点将之从朝政体系中剥离出来。没过多少年,理方司就沦为了专门替皇帝做些见不得人勾当的私人工具。比如挖掘臣子们的隐私了,掳几个或良家或娼家的女子进宫了……具体任务,完全取决于皇帝个人志趣爱好。   很多武林正义之士自此不再投身朝廷。一些希图荣华富贵的江湖中人倒有了条终南捷径。   解说至此,子释道:“屈大侠会那样说,也许是因为这个缘故吧。”   当年李彦成借丁忧之机彻底退出朝廷,和看不惯小皇帝利用理方司胡搞瞎搞也颇有些关系。子释对理方司的历史多少比较了解,不过挑点说得出口的事情讲讲。   “其实,昭烈帝驾崩之后,继任的几位皇帝谁也没有他那样的气魄手段,能把理方司完全抓在自己手里。这个部门,也就成为了朝臣和外戚争夺的重要阵地。听冯将军话里的意思,似乎又归到兵部了。”   凤栖十二年,右相联合兵部尚书,以战时需借重理方司为由,几番陈说,终于至少在名义上将之重归兵部麾下。这个结果,被朝臣一派看作是与外戚斗争的又一次重大胜利。凤栖十三年春,京师危急,双方总算联合起来,派出理方司高手奔赴各地联络勤王部队,其中之一就是冯祚衍。   其他几个人,看看形势不对,有掉头回京的,有及时入蜀的,也有借此重归江湖的。冯祚衍有心要干一番事业,于是留在了威武军中。   “那位冯将军,看起来不像是贪图荣华富贵之人啊。”子归疑惑。   “他不是武举状元么?按照惯例,武举出身的人,多数进了军队。可能这位冯将军最初的志向,是从军报国吧。”   子释的猜测是对的。冯祚衍自幼酷爱习武,辗转拜会名师,终有所成。报考武举,本来想的就是投身军旅。不料一身功夫被国舅爷相中,把他放在了理方司。虽然违背最初志向,但是能成为国舅爷和皇上亲信,毕竟也是件很风光的事,干脆痛痛快快应承了。   “要说荣华富贵,谁不喜欢?这个和忠君爱国又没有必然冲突……”子释嘴里说着,心想:只怕在有些人看来,理方司一样替皇上办事。办好了,何尝不是忠君爱国?……按说当时的理方司,明面上替皇上拉拉皮条刮刮油水,暗地里,可是国舅爷手中利刃。这位冯将军,能做到正三品巡检郎,在为官方面,想必很有些门道。不过如今人家是堂堂义军领袖,这些事,没必要去揣测了……   说着说着,眼皮开始打架。一夜奔波,早上又遭惊吓,四个人都累得很了。子周和子归趴在大哥腿上,眨眼工夫已经睡着。子释靠着长生肩头,不一会儿,滑到他怀里。长生怕他着凉,解开外衣裹住。心里迷迷糊糊的想:该走了,真的该走了……   第〇一六章 行之维艰   四人先向东,再折向南,绕着永怀县兜了个不大不小的圈子,最后在石板渡过了桥,顺着席水南岸西行。   这些日子,娄溪重开城门,难民们无须绕道,因此一路相当清静。时值秋末冬临,碧空高远,山色清透。沿途花凋叶尽,水落石出。昔日温软柔媚的江南景色在这季节里居然抖落出一身磊落傲骨,看得人心神为之一凛。   席水两岸良田村落不少。邻近河边的稻田得地利之便,原本正该是吐穗结实的时候,却因为无人打理,一茬茬伏倒在地。南面二百里之外,则是一大片丘陵,过了这片丘陵,就接近百越地界了。然而山峦起伏,连绵不断,虽然不算十分险峻,却又多又密;加上土壤赤红,不适宜种植粮食,人烟渐渐稀少。再往南,气候潮湿,时有毒虫雾瘴,几乎无人出没。   东西蜿蜒百里之后,席水便向南进入山涧,不知所终。据说山林深处是它的源头,但是从来没有人去过。   之前绕道的难民们在南岸行一段后,都必须过河,沿北岸往西,经鹤岭,折上南北官道,取道洪安县南下,才能进入百越。当然,这里指的主要是有地图或者经过花家墓园难民营培训的那部分人。其他人多数不明路途,一头扎进山中,能不能走出去,就只有天知道了。不过即使到了洪安县,官道也只向南修了五百里,接下去一样要翻山越岭。好在离百越较近,山中已有当地土著出没,危险大大低于中间的无人区。   四人往前走了两日,河上却再没有桥梁。虽然多日无雨,水位降了,河面并没有变窄多少,只能寻找渡船。一路几个村庄早已空空荡荡,杳无人迹。子释道:“不怕。实在找不到船,咱们砍楠竹做筏子。要不然……游过去也不是做不到。”嘴里说着豪言壮语,想起这个季节的水温,禁不住先打了个哆嗦。   这天傍晚,前方又出现一个小村庄。子归忽然惊呼:“大哥,你看!”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村子里一缕白烟正冉冉上升,分明是炊烟!四人激动不已,加快脚步朝着冒烟的地方奔去。   走近了,入眼先是一间窄窄的祠堂。门上一块旧匾:“香馨百世”。两侧贴着褪色的红纸对子:“一等人忠臣孝子,二件事读书耕田。”炊烟从旁边搭着的茅屋顶上冒出来。院子也没有墙,只拿竹条围了一圈篱笆,应当是看守祠堂的人住在里边。   “呵,忠孝本分,最佳良民。”子释瞅着祠堂大门窃笑。整整衣衫头巾,敛去笑意,依足礼数上前:“过路之人,打扰了。”一位老人应声而出。   结果,这一夜,四人得到了这位齐姓老伯热情周到的款待。吃了热腾腾的晚饭,洗了个舒服的热水澡。晚上睡觉的时候,床上松软的新稻草散发着清香,又大又厚的布被盖上身,一会儿就暖洋洋的了。   第二天一大早,齐老伯招呼几人把祠堂后晾着的小船抬到河边。   “我这船,要留着渡人过河,可不能叫小贼偷去。所以没敢拴在岸边,每次送完了人,都把它拖回去。”   过了河,老人提起船尾的小竹筐递给子释:“娃娃们拿着路上吃吧。”里头装的竟是一袋子大米。   早上几人要给他钱,已经被严词拒绝,怎么能再收东西?子释再三推辞。老人却转身把竹筐递给长生:“小伙子,我看你挺爽快。不像他念书太多,迂得很。”   子释哭笑不得,平生头一回听到这么高的评价。   长生果然爽快,伸手接过去,弯腰行礼:“多谢齐老伯。”   “老伯伯,你真的不和我们一起走吗?”子周拉着老人的衣角,问了又问。   子归忧形于色:“西戎兵来了怎么办?你一个人,生病了怎么办?”   老人哈哈一笑:“老汉今年七十又三,身板一向硬朗。忙时种两亩水田,闲时捞一点鱼虾。一人吃饱,全家不饿,逍遥了半辈子,怎的也不亏了。再说这穷乡僻壤,西戎兵来了又怎样?人都跑光了,一无金银财宝,二无美女壮丁,老汉倒踏实。”   四人与老人依依惜别。这位齐老伯,无法不叫人肃然起敬。   走在路上,子归忽道:“大哥,我们不如留下来,和老伯伯一起种田捞鱼,也没什么不好。”   “恐怕不成。”子释一本正经,“我们这里,又是美女又是壮丁,兜里还有银子,会给齐老伯惹麻烦的。”   “啊,大哥,你笑话人家……”子归跺脚。子周大笑。长生见女孩子跟她大哥撒娇,也咧咧嘴。笑了两声,回过味来:美女在眼前,那壮丁呢……这该死的李子释。   子释看着妹妹,却发起愁来。子归很快就要十三岁了……模样越发水灵,可怎么办才好。如今漂泊无定,只求老天爷保佑,叫她慢点儿长大。   后半夜,子释惊醒。睁开眼睛,茅棚顶上的缝隙里漏下几点星光。   忽然就来了兴致,不睡了,起身准备看星星。四下里瞧瞧,弟弟妹妹睡得正熟,顾长生的铺位却是空的。自从屈不言放出话来,说他的师傅是一代宗师,子周和子归热情空前高涨,每日从黄昏练到深夜。至于顾长生自己,常常半夜三更不知躲在哪里用功,来无影去无踪的。这会儿不见人,子释也不以为意。   走出茅棚,是一大片荒芜的瓜田。这棚子原本就是看瓜人过夜用的。站在垄间,抬头一看,碧海沉沉,满天星斗,不停摇曳闪烁,恍若要把灵魂都吸进去。也不知仰着头看了多久,忽觉身上一沉。收回目光,那灿烂星海却还在眼前荡漾,好不容易定下心神,发现多了件衣裳。抓住了,接着看星星。   长生给他披上自己的外衣,到一边忙别的。暗自嘀咕:这有什么可看,你要见过枚里绿洲夜晚的星星……直到手上的事情忙完,一抬头,见他依旧恍恍惚惚站在那里摇摇欲坠,突然莫名紧张起来。这些天本就一直压着心事,现在看见他这副模样,顿时慌得不知所措。怔怔的瞧着他,心里有个声音说:我得走了……李子释,你知不知道,我要走了……   从花府出来那一晚,长生一下子想明白了,必须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自己终究不属于这里,谁知道还会遇上什么更加尴尬的情形?既然当初没有死在彤城,那么,西戎二王子符生,迟早要回去面对必须承担的一切。李子释不是喜欢说“长痛不如短痛”么?真的不能再拖下去了。   可是……心中这空落落的滋味,似乎不是为了即将到来的回归,而是……因为眼下正在面临的离别。果然长痛不如短痛。一拖半年,旧的问题没有解决,新的问题已经产生。长生觉得,整个前半生中好像从来不曾这样为难过。却又始终不太明白,到底是什么让自己如此为难。   天色渐亮,星星黯淡下去了。子释终于转头,愣住:顾长生这是怎么了?好深沉的表情。低头看看身上的衣裳,再望望对面那人两只深不见底的眼睛,一股凉意慢慢从心底冒出来。   “莫非……难道……不……但愿不是……”   这件事必须确认清楚。咬咬牙,向他走过去。   “别过来!”   “为什么?”   长生笑:“抓了点好东西,给子周和子归加餐。嘿嘿,你还是不要过来看了。”   子释心头一阵轻松。很好,一切正常。   “抓到什么了?”   “你猜。”   “无非是蛤蟆耗子长虫之类,有什么难猜的。”   “李公子说得好轻松。我也不要你去抓,肯吃一口就谢天谢地了。”   子释也不脸红,认真想一想,郑重承诺:“我尽力。”   长生失笑。夏人都说爱吃肉的难养,谁知摊上一个不肯吃肉的,更难养。寻思着:下次得把子周带上,最近几天再好好教一教他,否则这仨不定什么时候就饿死了……   把几只收拾好的田鼠剁碎了扔到锅里,端着去打水。瓜田旁就是水渠,但是太长时间不下雨,已经见底了。半里开外两条水渠交汇处比较深,没完全干透,留下了一个小水洼,勉强能用。   子释进茅棚拿了一个看瓜人遗下的陶碗,跟上去。水太浅,只能用碗一点点舀了面上干净的部分倒进锅里。倒满了,长生把锅递给他,从怀里掏出几个有点抽巴的红薯来。   “这可是为了你老鼠嘴里夺食啊。”长生一边洗一边说。   “你半夜不睡觉就为了掏地洞逮耗子?当自己是野猫呢?这也太敬业了。”   “真该饿死你个不知好歹的……”   两人一边胡扯瞎掰一边干活,点着了干枯的瓜藤开始煮汤。子释又抓了一把米撒到汤里,红薯也扔进火堆烤着。过不多久,肉香米香阵阵,烤红薯的诱人味道四处飘荡,茅棚里熟睡的两个到底被勾出来了。   四个人围着火堆喝粥吃肉啃红薯,心旷神怡。   红薯太烫,子释两只手倒来倒去,边呼呼吹气。那边三人盛了肉粥,喝得滋滋有声,不亦乐乎。   长生拿树枝敲着锅沿儿,道:“从积翠山下来它就跟着咱们,着实劳苦功高。”   子归又盛了一碗粥,递给长生,脸却冲着子释:“大哥,从前王运辙作过《团扇赋》,陈淮松做过《木屐赋》,以感念物恩。不如咱们来作一篇《铁锅赋》罢。”   《铁锅赋》?子释大乐,红薯差点掉地上。   长生一口粥刚咽下去,呛得连连咳嗽:“咳!子归,说笑话前打声招呼啊……咳……”   子释忍住笑,对妹妹道:“作赋太麻烦了,不如咱们四人联句,替它作首铭文,也不枉你一番心意。”   子周一个烤红薯刚下肚,腾出嘴来,道:“有了,第一句是“熔铜铸鼎,化铁为锅。””   长生坐在他左手。见轮到自己,正正脸色,缓缓长吟:“有耳曰釜,无足曰镬。”   他这里话音没落,子释已经笑趴在地上。一边捶腿一边拿手指着他:“顾长生……哈哈……哎哟……”半天才吐出一口气,总算能好好说话:“该我了哈?嗯,我这句是:“宜铲宜勺,可煎可烙。””   “哈哈哈……”这回两个小的加上长生,谁也没忍住,笑得前仰后合。   子归终于嗔道:“大哥,你们真是……”跺跺脚,“听好了,我的结句是:“不惧水火,何须金错!””   听了这句,其他三人都不笑了。子释颔首:“子周起得雍容大方,子归收得铿锵有力。可圈可点。”   女孩儿摆出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大哥,长生哥哥,你们两个,太不像话啦。”   “赖他。他先说的,定了调子,我只好接上。”叨咕着那句“有耳曰釜,无足曰镬”,子释又呵呵两声,一边接过长生递来的碗。长生看他笑得诡异,瞪一眼。   子释心想:“有个词叫“闷骚”,你一定不知道,可惜不能讲啊不能讲……”心情畅快,不知不觉把一碗耗子肉粥全喝了下去。   过了鹤岭,接近南北官道,路上难民大量增加。四人汇入逃亡的滚滚人潮,跟着一块儿往前方麻叶镇涌去。   在子释等人到来之前,人群中传播的消息是:因为天气变冷,黑蛮子不太适应南方的冬天,另外刚刚打完东南三州,官兵都有些疲怠,似乎有暂时收兵的迹象。很多难民于是放慢了速度,一些人觉得前途太苦,干脆停下来不走了,想办法就地谋求生计。   谁知没过两天,后边的人疯狂向前奔逃,坏消息如瘟疫般疯狂扩散:黑蛮子的一个将领被义军刺杀,暴怒之下,不再有任何顾虑,大肆屠戮洗劫。打头的先锋部队,和在彤城屠城的是一批人,他们已经逼近娄溪,来得快极了……   子释坐在路边,听着旁边的人议论纷纷。有人抱怨义军多此一举,也有人站出来说公道话,你来我往,声调便高了,终于吵起来。   叹口气,招呼另外三人,动身上路。   “哼,我看,要刺杀就该刺杀西戎王,杀了下面的将领有什么用,换一个就是了。”子周道。   长生本来正在忖度领兵打先锋的可能是谁,忽闻子周此语,心头狂跳。   “子周,假设现在真的杀死了西戎王,你觉得局面可能如何?”   男孩儿本是激愤之语,被大哥一问,深思起来。   子释不等他说话,道:“死了将领可以换一个,死了大王同样可以换一个。西戎能征善战者极多,听说西戎王不止一个儿子,都在军中……除非你能杀个干净,否则——”   “否则就像眼下这样,反而激化了形势。义军刚刚起步,惹怒对方,等于断送了自己积蓄力量的时机。”子周接过大哥的话。   “说得好。”子释点点头。又摇摇头,“按说那冯将军不是这样鲁莽之人啊,难道……有什么江湖豪杰不听号令,私自行动?”心想,匹夫之勇,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此之谓也。不过道听途说,也未必就是真的。   “你说的还只是一种可能。如今西戎无数兵卒在中土大地横行,若是西戎王一朝暴毙,继位者无力约束,这些军队立刻会成为脱缰野马。到那时,整个大夏国,可真不知会祸害成什么样子。前朝“幽燕勤王之变”后,天下大乱了近百年啊……”   想起今生剩余的日子弄不好都要在战乱中度过,想起吴宗桥《九死南行记》中记载的二十年颠沛流离,子释忽然觉得,活下去竟是一件过于艰难的事情。不由得喃喃道:“管他谁做皇帝呢……结束这乱世就好……”   四人默默前行,经过麻叶镇也没有停留。出镇之后,却不像其他难民直奔南方,而是折向西去了。   黄昏时分,在山脚一处石壁内凹形成的洞穴中歇下,子释给另外三人详细讲解目的地的位置。   “我们现在已经身处“仙梳岭”中了。此山最高“玉盘峰”,峰顶有一个大石盆,传说它承接瑶台仙露,是百花仙子梳洗之处,故得此名。”   子释一开口,就是讲故事的套路。弄得子归心里痒痒的:“大哥,你说的百花仙子,是不肯为王母娘娘违背时令叫百花齐放的那位仙子么?”   “别打岔。”子周制止妹妹不分场合的浪漫。   “我们今天不讲百花仙子的故事,讲另外一个故事。”子释微微一笑,悠悠往下说,“吴宗桥在《九死南行记》中提道,他曾经为了躲避几个散兵,逃进了仙梳岭。那几人穷追不舍,紧跟其后。慌不择路之下,他钻进了一个山洞,发现里头崎岖幽深,别有天地。谁知追兵也跟进了山洞,并且燃起了火把,越逼越近。吴宗桥惶急无奈,见洞中一侧积水颇深,于是潜入水中,希望能蒙混过去。”语调起落之间,情节已渐渐紧张。   “然后呢?”两个孩子齐声追问。   “下水之后,他察觉前方水底似乎隐隐传来光亮。潜过去一看,石壁和水底之间有二尺左右的空隙,恰好可容一人出入。好奇心起,立刻钻了过去。当他浮出水面爬上岸时,简直惊呆了。原来这里竟是个天然深井。四面山崖直立,恰好围成一圈,顶上阳光斜照到光滑的山壁,又被反射下来,映入水中。最神奇的是,水潭这面冰寒澄澈,那面却是汩汩而出的温泉,冷热两股水流泾渭分明,绝不混淆,令人叹为观止。当时已是初冬时节,温泉上方的小山坡,居然绿草如茵,野花点缀,一派春意盎然……”   “啊?”只是一番描述,已经让几个听众神往不已。   “大哥,我们是要去这个地方过冬么?”女孩儿眼里直冒星星。   “可是,这座山看起来深得很,到哪里去找吴宗桥说的山洞啊?”男孩儿提出现实性的质疑。   “其实——吴宗桥书里,并没有说这个山洞就在仙梳岭中,是我猜出来的。”   “啊?!”子周和子归吓一跳。长生听子释说过一些考证过程,心中早有眉目。这会儿见他把两个孩子逗得一惊一乍,坐在旁边含笑静观。   “当时读了吴宗桥对附近的描述,我就想起《越楚风物要览》里的记载,觉着像是仙梳岭。但是《要览》过于简略,不敢确定。所以……又查了查《名山胜水录》,发现吴氏所述景状,确实就是仙梳岭最高峰“玉盘峰”。”   “我想起来了!”子归一拍手掌,“大哥你从丁家借了这本书,着急要还,叫子周和我替你抄了两天……”   子周也想起这件往事:“大哥那时候干什么那么着急?人家丁二少不是特地到家里来说不用急着还么?他还另外送来好几本山水游记……”   “咳……”子释清清嗓子,不动声色转移话题,“虽然确定了吴宗桥说的山洞就在玉盘峰下,到底是孤证。过了些日子,我读到戴雪临《幽窗绮梦》,里头说了一则奇闻……”   听众们的注意力果然被吸引过去了。   “大家都说仙梳岭玉盘仙露能治百病。然而峰顶又陡又滑,石盆立在高达数丈的石柱之上,从来没有人爬上去过。延熙年间,有个猎户想取水给母亲治病,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攀上石盆,却不小心失足落入山崖。”   明知道下文定能化险为夷,两个孩子依然紧张得吸了一口气。   “这猎户以为必死无疑,却发觉自己掉入了水中。最不可思议的是,水竟然是热的,人浮在上面,怎么也沉不下去。而且水位正在不停上涨,一直涨到半山腰。他见头顶山壁上有一道裂缝,于是将随身的葫芦装满温泉,攀着草根藤蔓爬过去。顺着裂缝匍匐前行,也不知多少时辰才重见天日。下山打听路径,竟已到了百里之外的邻县。回家给母亲喝了那温泉水,病果然就好了。后来再去邻县寻找当时出来的地方,却怎么也找不到了……”   “啊……”这故事更传奇,叫人半信半疑。   子释停下来歇口气,道:“士林中一向把《幽窗绮梦》看成茶余饭后的消遣读物,里头趣闻逸事真真假假,多数被当作无稽之谈。不过这事却是戴雪临从夏咏和那儿听来的。你们可知道,夏咏和外祖家就是本地人氏。他入京为官之前二十年,依傍舅父而居,就住在麻叶镇上。此人出了名的方正,从不随便说瞎话,这事儿十有八九是真的。那猎户掉入山崖,恰逢谷雨,涨水的迹象,和吴宗桥的描述也完全一致……”   说着,捡起一截枯枝,在地上点点画画,开始论证吴氏和戴氏提及的是同一个地方,只不过因为时代和节令不同,造成了一些细节上的出入。   子归忽问:“大哥,你那时候就知道我们有一天要躲到这里去么?”   “呃?”子释一笑,“怎么可能?真是傻丫头。我那时候……那时候,咳,纯属精力过剩。”   第〇一七章 迷途难指   早上起来,子释拍醒弟妹:“快点儿,咱们准备寻幽探胜去。”一边收拾一边问:“子周,顾长生呢?今天怎么没带你?”最近一段日子,长生每天凌晨练功觅食,都带着李子周。   “是啊,长生哥哥今天怎么没叫我?”被问的人挠挠头。   “不管他,就爱故作神秘。”   等到辰时将尽,依然不见踪影。三人担心起来。子释点点东西:“只带了弓箭、弯刀,没有拿钱,外衣也没穿,应该是练功去了……别说一般人,就是老虎豹子他都应付得来,又不会迷路……还能有什么事情?奇哉怪也……”   这时忽然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不一会儿,洞外出现了一群人。男女老少七八个,似乎是一大家子。见到他们,立刻停下来,个个显出欣喜的表情。   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过来打招呼:“小兄弟,请问这条道是去往麻叶镇的么?”   子释点点头:“是。”   他们互相看看,露出笑意:“总算问着了。”   “不过得绕过“玉簪峰”和“卸妆台”,才能看见大道。”   “好像很远的样子……”年轻人转喜为忧,“听说穿过仙梳岭就是麻叶镇,谁知道竟是这么一大片山峰,我们绕了整整两天也没绕出去……”   “没多远了,走得快的话,半天之内能出山。上大道往东不到五十里,就能看见麻叶镇。”   年轻人回头看看家人,又望望子释,欲言又止。犹豫片刻,施礼道:“听小兄弟说话,对路途似乎十分熟悉。不知你们是不是也去往麻叶镇,可否让我们顺道同行?”   子释沉吟:“我们还有一个人,找吃的去了,没准什么时候回来。不如我给你说得细致些……”   “这……不瞒小兄弟,老父旧疾复发,实在耽搁不得了,着急进镇子找大夫。万一再迷路,可就……这个……能不能……”年轻人低着头搓手。对方素不相识,自己的要求确乎有点强人所难。   子释走近几步。老人由家人搀着,又咳又喘,已经说不出话。   子周子归跟过来,脸上满是怜悯之色。子归扯扯子释衣角:“大哥,我们送送他们吧。”   抬头眺望,山路屈曲而尽。远方峰峦起伏,云烟弥漫。万籁有声,绝无人迹。顾长生这家伙,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死到哪里去了!   耳边又传来老人“呼哧呼哧”的喘息声,似乎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断了气。   “子周,你留在这儿,看好行李,等着顾长生。我和子归把他们送上大道,天黑之前肯定回来。”想一想,又道:“他回来后,你俩往卸妆台迎我们吧。”临走,再补一句:“他回来前,你千万不要乱走,就在这儿等着。”   男孩儿重重点头:“大哥,你们小心些。”   年轻人千恩万谢,一边走一边自我介绍:“我叫卫枢。宜城人氏。”指指背着老人的年长男子,“那是我大哥卫梁。”另外一个五十来岁的,是卫家长随。三名女子,乃是卫枢的嫂嫂、侄女和丫环。   “宜城靠近江边,六月西戎兵就进城了罢?怎么几位现在才到这儿?”   “唉,老爷子不肯远离乡土,我们只好回乡下庄园躲躲。本来黑蛮子兵就在江边待着,一直没什么动静。谁知九月里突然往南打来……急急忙忙逃出来,半路车子坏了,家仆也都散了,最后就剩了这么几个人……”   卫枢语声黯然。子释心想:“原来是大地主。”   卫老爷子喘得厉害,时不时要停下来替他顺顺气。直到午后,才走到卸妆台下。子释看看天色,有点担忧:照这个速度,天黑前很难赶回去。但愿顾长生和子周能及时迎上来。   一行人略加休息,起身准备继续前进。   突然一声唿哨,几个人提着刀从山路转弯处绕出来,拦住了去路。   众人大惊失色,后退几步,聚拢在一块儿。   子释悄悄错步,挡在子归面前。女孩儿伸手在山石上蹭蹭,往脸上抹了两把。   看对方手里好几把刀子,卫梁诚惶诚恐迎上去。双手捧着钱袋,连连打躬作揖:“些须酒水钱,不成敬意,请几位大王笑纳。逃难之人,借过贵乡宝地,还请大王高抬贵手,放一条生路。”   子释暗地里数数人头。对方若收钱放行,自然最好。迫不得已时,未必不能一搏。   “等会儿啊,看我们老大什么意思。”中间一人吊儿郎当应道。   一阵马蹄脚步声响,过来了十几个。原来这几人只是开路的前哨,见大队伍到了,连忙让到两边。当先三人骑在马上,其余人等手持刀枪棍棒跟在后头,好几个还抬着箱笼包裹。子释心中叫苦,看样子,竟是遇上了大伙强盗打劫归来。   “哈!家门口捡到肥肉。弟兄们,这一趟运气还真不赖。”中间那人勒住缰绳,高声笑道。子释偷眼瞧去:这强盗头子生了一双桃花眼,两道眉毛极长,几乎要连在一起,斜飞入鬓,看起来说不出的嚣张跋扈邪魅阴鸷。   “老大,自从咱们名头越来越响,这仙梳岭中可有好些日子见不着人影了。害得弟兄们跑大老远去打猎……”旁边一个骑在马上的道。   “行了,别抱怨了。这年头,生意哪那么好做。趁着黑蛮子还没来,捞一笔是一笔……”瞅瞅眼前的猎物,“你们几个,西边来的吧?一定没听到我“菩提寨”的威名,怪不得敢从卸妆台下走……正好寨子里缺人使唤,活该撞到我们兄弟手里。”挑挑眉毛,摸着下巴,“还有女人……真不错。弟兄们,统统抓回去!”   “菩提寨”?子释暗道:这名字真特别,又有个性又有文化。一边使劲捏捏子归的手,叫她不要出声,不要挣扎。那边卫家几个女人哭喊起来,“啪啪”挨了两巴掌。卫枢冲上去护着嫂嫂和侄女,被踹倒在地,捆了个结实。   “老大,还有个老头子,病得快不行了。”   “废物,给他一刀不就结了。”   那强盗得了指令,一脚踢开卫梁,拔刀在卫老爷子胸前捅两下。老人喉管里“嗬嗬”几声,仆倒在地,就此气绝。   卫家男男女女声嘶力竭冲过去,却遭到一顿拳打脚踢。最后嘴里塞了破布,拴成一串,连滚带爬往前走。   一个强盗过来绑子释和子归。   那强盗头子见这边两个不吵不闹,表现良好,颇为诧异:“你二人倒乖觉。”   子释低头答道:“回大王话,我兄弟二人和他们不是一家子,路上偶遇同行而已。”心想:今天怎么这么倒霉,助人为乐助出了飞来横祸。也怪自己等人没在麻叶镇停留,否则定能听到仙梳岭有劫匪出没的消息,不致如此大意。该死的顾长生,偏偏今天玩起了失踪,也不知子周等到他没有……   “看你样子,好像不怕我。”   子释忙躬身:“小人惶恐。只因适才听大王说要人使唤,小人想这兵荒马乱的,我兄弟二人能跟着大王,也不失为一条生路。大王既要使唤小人,少不了得赏小人一口饭吃。冲锋陷阵小人是不行的,为大王摇旗呐喊,掠阵助威,或者堪可胜任……”   “哈哈……”强盗头子仰天大笑,“摇旗呐喊?掠阵助威?有趣!”   一夹马腹,当先而行,对手下道:“把这俩小子绳子松了吧。跑不了的。”   早上,长生从洞里钻出来,浑身都湿透了,滴滴嗒嗒往下淌水。衣服脱下来拧一把,依旧套在身上。望着东边站了一会儿,从腰间的兽皮袋子里抽出两枝箭,“噗噗”两声射入洞口地面。箭簇入土三寸,尾羽颤动不休。   这些箭,是路过某处镇子时,买了尖锥、绳索、生胶,四个人围在一块儿削竹子,剪鸟羽做的。记得当时李子释说了好几个关于弓箭的典故,李子周为了西戎弓马是不是一定强过夏人战阵跟他哥抬了半天的杠,听得自己心里痒痒的。明明是最有发言权的话题,偏偏得忍着。   真没想到,世上当真有这样奇妙的地方。若不是非走不可,在里头待几个月可舒服得紧……等不到自己,他应该会领着弟妹先找到这里落脚。以他们的脚程,一天功夫也差不多了。这两枝箭,他们一定认得。那么,他一定会明白我的意思……   双者,重也;箭者,见也。双箭以示来日重逢之意——长生暗笑自己,跟李子释在一块儿混久了,居然也玩起了文字游戏。   只是……这一走,到底何时才可能重逢相见呢?   有了此处奇境,平安度过这个冬天想必无虞。至于以后的遭遇……他那么聪明,两个小的也大有长进,自保总该没问题……这样安慰了自己,长生又忍不住将目光投向遥远的未来:真到了天下太平之日,是不是……就有你我重逢之时?别说人海茫茫,踪迹渺渺,到时候,恐怕江山人事俱改,就算重逢……又能怎样?   ——那是另一个问题了,再说吧。   抬头看看,太阳已经出来。这仙梳岭山高谷深,起伏重叠,自成小气候,完全不受外间干旱影响。山风带着夜露晨雾吹来,只觉清爽,不觉寒冷。衣裳随风飘动,猎猎有声,一会儿工夫,干得差不多了。   长生忽然意识到,令自己流连不去的并非这好风好景,而是如晨雾般缭绕不散的难舍情怀……甩甩头,命令自己:走!   整整弓箭弯刀,纵身而起。竟不走山路,攀过巨石,越过密林,直取正北方向而去。   没了拖累羁绊,一路跳纵飞掠,速度极快。午后时分,已经接近北边山口,眼看就要和仙梳岭说再见了。两侧树木山石“嗖嗖”抛在身后,心中畅快不已。这一番疾驰,把最近用心领悟勤奋练习的成果都体现出来了:气流运转自如,生生不息,奔了一百多里,一点儿也不觉得累。内息如江河澎湃,就想仰天长啸一声,又怕惊世骇俗,使劲儿忍着。   忽然浑身巨震,猛地停下脚步。因为停得太急,差点一个趔趄撞到树上。刚刚念叨着怕惊世骇俗,才意识到这一百多里路程,竟然毫无人烟!仔细回想,自从进山以来,一个人影也没见过!仙梳岭并非野外荒山,从李子释之前的介绍看,很多年前山中就有猎户人家居住。自己一路行来,虽然走得极快,还隐约记得曾见到几处茅舍竹篱,然而全部沉寂无人……种种迹象,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最近山中有猛兽出没,要么就是……有强人匪徒啸聚其间。   长生转身就往回跑。再没了适才的轻松随意,心急火燎,全力施为。越是着急两条腿却越是沉重,只恨速度不够快。眼前掠过的再不是清风雾岚,黄叶虬枝,而是鲜活生动笑语盈盈三张脸。仿佛又听见两个孩子亲亲热热脆生生的呼唤:“长生哥哥!长生哥哥!”听见他轻轻浅浅叫一声:“顾长生。”   悔意一波又一波涌上心头:太不小心了,应该暗中护送他们到地方才对。万一……不,不!恐慌如疯涨的潮水,瞬间没顶而至。力气仿佛一下子都被这潮水带走了,双腿发软打颤。   长生对自己的状态失望至极,愤而拔刀。银芒闪过,一棵杉树齐腰斩断,哗啦倒地。觉得气息正常了,收刀入鞘,清啸一声,飞身向南。   回到早上探访过的山洞,两枝箭依然默默立在洞口。   “他们还没有来……”立即拔出竹箭,顺着山路往下走。强压下心中不安,一边走一边留意周围动静。快走到昨天过夜的地方,远远看见一个小小身影站在暮色中,一动不动。   “子周……”   男孩儿几步奔上来:“长生哥哥!”顿住,揉揉眼睛,红着眼圈笑了,“你怎么才回来?我们等得急死了……”   “有点事……耽误了。你大哥……和子归呢?”   “大哥送几个迷路的人上大道,叫我们去卸妆台迎他们。”   子释、子归、卫家诸人跟着众强盗行了个多时辰,山路逐渐陡峭。为首三人下了马,交给手下牵着。那领头的笑道:“老二,老三,咱们还以这棵老槐树为记起步罢。”   左边排行老二的那个道:“赢了老三不算什么。老大,今儿我若和你差不到一刻钟,那边俏点儿的小妞先让兄弟尝尝如何?”他说的,正是卫梁的女儿,十六七岁,模样颇为甜美。   “自己兄弟,有何不可?看你本事吧。”领头之人打个哈哈,一声吆喝,三人同时发足腾身,开始比赛脚力。   那强盗头子腾挪之间,眨眼工夫,已然消失。另两人落在后面,不多会儿,也去得远了。见了这一幕,子释兄妹和卫家诸人更觉胆寒。此三人显然有武术在身,那头领身手更是厉害,怪不得这一大伙匪徒如此伏贴。   天色暗下来,才走到地头。原来他们把山顶一座荒废的古庙做了贼窝。子释抬头一看,牌匾歪挂在山门上,几个大字依稀可辨:“妙法菩提寺”。原来所谓“菩提寨”者,是因为安在菩提寺中。左边的对联已经脱落,右边勉强还能看清楚,曰:“执迷苦海,更待何生渡此身?”看了这句话,顿觉此情此景荒诞至极,忍不住就想大笑。   强盗们把子释、子归和卫家诸人一块儿扔在偏殿里,留了两个人看着,其余的出去吃饭分赃。卫家三个女人嘤嘤哭个不停,三个男人被打得鼻青脸肿,咬牙切齿,悲愤难当,却又毫无办法。没多久,外边传话,把今天抓到的猎物带到大殿。   殿中佛陀塑像早已不知去向,强盗头子坐在中间,对两个结拜兄弟笑道:“你们又输了。哥哥我就不客气了。男的先关到柴房去。女的么,右边那个留下,左边那俩带走,你们乐去吧。”边说边起身,邪笑着冲卫家小姐走去。   “叫其他弟兄们先忍忍。你们也悠着点,别把人弄死了,这么好的货色,可遇不可求……”   卫梁和卫枢拼命往前挣扎,想要护住家人,终究徒劳。两个女人披头散发,放声哭叫,被毫不留情的拖出去了。几个强盗又上来拉男人们。子释死死抠住妹妹肩膀。这丫头,手心都掐出血了。但是,这哪是见义勇为的时候啊……求你了,姑奶奶,跟着走吧,可千万别吱声……   那卫小姐猛地尖叫着往外冲,强盗头子一把抓住她手腕,“哧”一声撕下半片衣裳。她吓得抖作一团,突然转过脸,冲着子归歇斯底里叫道:“她也是女孩儿!她也是女孩儿!你们为什么不抓她?为什么——……”   子释只觉脑子里“嗡”的一声,眼前发黑: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子归没想到卫小姐会说出自己,瞪大了眼睛:“你……”这一声清脆娇嫩,入耳清清楚楚。   “嗯?有意思……”强盗头子走过来,作势欲捏子归的脸。女孩儿后退半步,一扭腰一旋身,抬腿就踢了过去。   对方一愣,随即闪身让过。阴恻恻笑道:“好烈性的小丫头。原来还是会家子。倒小瞧你们了,装得真像啊!”几招下来,已经拿住子归要害,“架子摆得不错,可惜功力太浅。正该好好□□……”说着,腾出一只手去扯她衣襟。   “大王且慢!”子释高声道。子归一动手,这边的强盗就把刀架上了几个男人的脖子。他刚想往前挪步,刀锋已经凉飕飕的贴上了皮肤。   “哦?莫非你才是深藏不露的高手?”那强盗头子转头打量他。   “舍妹自小顽劣,喜作男装,家里无奈,才叫她学了几式花拳绣腿。至于小人,不过是一介书生罢了。”   “你这个妹妹倒很合我胃口……”   “大王青眼,是我兄妹的荣幸。只是……舍妹方仅十二,年幼未知人事,恐大王不能尽兴……”   这几句话很是出人意料。强盗头子想起这小子一开始说话就叫人意外,貌似恭谦,实则花言巧语,不尽不实。于是斜乜着眼睛道:“你想说什么?”   “不如……让小人伺候伺候大王吧。”子释微微抬头。   对方彻底意外。干笑两声:“别告诉我你也是女扮男装。”   子释轻轻一笑,拿出略带嘲讽的眼风扫过去:“人说断袖之欢,分桃之乐,大王难道从来没有尝过?”   这一笑谦卑姿态尽去,眉横春色,眼底含情,顿生别样妩媚风流,看得人人心中俱是一荡。不仅那强盗头子,大殿中其他人都呆住了。这少年顷刻之间,竟似换了一个人。   “还真是……嘿!没试过。”强盗头子居然被他看得不好意思起来。立时清醒了,有点老羞成怒,“那又如何?”   “人间至乐无止境。大王何妨一试?”   第〇一八章 菩提生劫   菩提寺废弃多年,屋宇大多破败,大殿是整个寺庙保存最完好的部分。殿中佛座宝盖背面的观音堂,佛龛设得极深,当初也曾雕梁垂幡,香火长明。正中一尊檀木千手观音像,底下二三十条胳膊都断了,只余最上边几对,或结宝印,或持法器,朝天支楞着。   当初进驻此庙,强盗头子傅楚卿立刻相中了这里。把破旧的香案幢幡清理干净,恰好一间屋子大小,舒适方便又气派,作了自己的起居室。只是那尊观音像有点碍眼,无奈它和佛座宝盖一体相连,竟挪不走。特地砸掉,又未免费事,也就随它去了。   此刻,子释眼前正对着观音足下须弥底座千叶宝莲,心中反复默念:“……施无畏手,除一切众生怖惧;持日月手,救一切疾患病苦;盾戈钺斧,辟一切奸佞邪恶;骷髅宝杖,降一切神鬼妖魔;五色莲华,生十方净土;通天千眼,见万方诸佛……”   啊……还是……疼……   几次意识渐渐模糊,徘徊在昏迷的边缘,又被自己灵台深处持续不断的诵经之声唤醒。仗着再世为人,以为可以百战不殆,却忘了这个身体未经人事,折腾不起。   “哼……”咬紧牙关,把剩下的半截呻吟咽回去,缓缓吐出一口气,“不……不能让子归听见……”   那时候,强盗头子咽了口唾沫,问:“我若未能尽兴呢?”   子释嘴角轻扬,一双眼睛从他脸上溜到腰间:“不是还有妹妹么?大王不放心,把妹妹留在这儿好了。”   “原来不放心的是你。真是个好哥哥……”   其他人都被拉出去了。大哥跟着那个坏蛋往后走。子归不太明白是怎么回事,却因为这不明白而愈发恐慌,甚至比自己被坏蛋抓住还要害怕。带着哭腔扑过去:“大哥——”只见大哥回转身,冲自己摇一摇头,柔声道:“子归听话,乖乖在这里等着,不要乱跑。”   对上他满含乞求和命令的眼神,子归半步也迈不出去了。   “好……”泪水扑簌而下,“我听话……”   观音堂中没有点灯。大铜香炉里架着木柴,烧得正旺,照明兼取暖。火焰跳跃闪耀,身下伏着的少年仿佛熠熠生辉的琉璃。青丝掩映之间,背上殷红的伤痕有若胭脂流动,妖冶异常。把他翻过来,入手柔韧滑腻,叫人只想紧紧贴在上头,一刻也舍不得离开。   傅楚卿心想:我白活了这许多年,今日才见识到,什么叫做尤物……   看着他修眉下一双眸子忽远忽近,若深若浅,恍惚间就迷失了。听到自己傻傻问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他咬咬嘴唇,微侧了头:“不告诉你。”   这一下似嗔似怨,似撩拨,更似挑逗。无异于再次煽风点火,火上浇油,烧得傅楚卿滋滋冒烟,恨不能把身下的人烘了烤了煎了炸了……   子释刚侧过头,立马僵住。   斜对着自己站在那儿神气木然一脸痴呆的,不正是顾长生么?   真背……这厮迟不来早不来,偏赶上这样尴尬场面荒唐时刻来了。子释光顾着头疼,身上倒不觉得怎么疼了。等了一会儿,还没动静,大急:死小子,你倒是赶紧过来动手啊!平时反应挺机灵,这会儿怎么傻了?仔细一瞧,那家伙两只眼睛都是直的,敢情看活春宫看得不知今夕何夕呢!真想一巴掌扇过去……   傅楚卿一只手扳过子释的脸:“看着我。”一只手紧扣住他的腰,狠狠往前一送:“记住了,我是——”   “啊!”子释正在着急怎么拍醒顾长生,没提防这一下,不由自主惨呼出声。长生如梦初醒,提刀猛扑上来。   子释心中哀叹:“笨蛋……这种时候,要默默耕耘效果才会好……”   果然,傅楚卿浑身一紧,顿时察觉不对。   话说强盗头子傅楚卿本是落魄的世家子弟,十来岁就在外浪荡,悟性和运气都不差,学得一身好功夫。成年以后,纠集一帮江湖混混,地痞流氓,干着开山种树收买路钱的营生。也曾遇上过几个狠角儿,最终他都凭着坚忍的性情和毒辣的手段,反把对方给收拾了。   彤城之战后,东边大批富户逃进楚州。傅楚卿审时度势,领着手下弟兄们迅速转行,专做劫杀难民这一无本万利,丧尽天良的勾当。原本他的根据地设在越楚交界处,后来见西戎兵攻克的范围越来越大,傅老大高瞻远瞩,转移到楚州南部腹地。仙梳岭紧挨着麻叶镇,山外是通衢要道,山里是重峦叠嶂,易守难攻,十分适合占山为王落草为寇。想当初他也曾历经几番浴血拼抢,才独霸了这块宝地。   所以,傅老大年纪虽然不过二十七八,却实实在在不折不扣是条常年在刀口上打滚的江湖好汉。听得耳后刀风之声,惊觉手边空荡荡,身上赤条条,以他多年搏命的经验,第一反应就是带着怀里的人一齐翻身,替自己挡住这一刀,然后再往前抛送,又是件现成的兵器。谁知临到转身那一霎,入眼青丝如瀑容颜胜雪,鬼使神差的就顿了顿,莫名其妙松了手。   这一迟疑,背上剧痛,来袭之人的刀锋已经入肉。当机立断,纵身前跃。尽管如此,后背还是划出了尺余长的口子,转瞬间血渍淋漓。傅楚卿一声大喝,猛地伸手抓住床上被褥,一抽一送,如藤蔓长蛇缠上了对方刀刃。   长生自习武以来,还是头一回真正在近距离实战中遇到厉害对手。本能的冷静下来,豪气陡然而生。弯刀被缠住,运足全力未能挣脱,马上弃刀出拳,不退反进,贴上去近身相搏。你来我往几十招,傅楚卿这才看清,偷袭自己的不过是个半大小子。尽管渐落下风,却是一招一式从容不迫,灵动巧妙而又法度谨严,俨然大家风范。他后背的伤虽然不深,但失血极快,不可久拖。当下不留余地,打定主意要结束战斗。   长生见对方来势,无法硬挡,立即抽身后退。   傅楚卿正待乘胜追击,忽闻后头“叮当”声响。直觉危险,霍然转身。   子释之前因他抽走被褥,带得跌落地上,恰好倒在两人的衣服堆里。一眼瞥见他的佩刀就扔在上边,顺手拿过来当拐杖,撑着站起身。鲜血顺着双腿往下淌,很快染红了立足之地。瞧着顾长生连连后退,即使不懂武功,也明白形势不妙。想起弟弟妹妹还不知怎样,眼下已是你死我活的时刻,忽然气血上涌,也不管行不行得通,拔刀出鞘,双手握住刀柄,朝着敌人笔直刺过去。   傅楚卿这一转身,恰好正对着李子释明晃晃的刀尖。   当场愣住。   ——只见他一身孤绝清冷,满面冰寒肃杀;背后烈焰狂舞,手中刀光闪动;走下千手观音的莲花宝座,一步一个血色足印,款款而来。   万籁俱寂,天地失色。   时间仿佛停滞。   唯有他,如天神下凡修罗出世,穿越时空冉冉降临。   傅楚卿就像被摄了魂一般,直愣愣的站着。眼看着他一步步接近,绝不停留,毫不犹豫,手起刀落,轻轻巧巧随随便便,如同切豆腐块儿似的,一把刀无声无息,捅进了自己胸膛。   身体缓缓仰面倒地。倒下去前一刻,似乎听到他微微叹息:“现在——,你不需要知道我的名字,我也不需要知道你的名字了……”心中却想:“奇怪,我在这里住了这么久,怎么从来没注意,那千手观音额头上还有一只眼睛呢……”   直到傅楚卿横在血泊中再无动响,子释弯腰拾起衣裳套在身上,长生仍旧只是呆呆望着他,神色茫然而痛楚。   子释披着衣衫,双手不停打颤,几次都没能把衣带系好。干脆作罢,胡乱裹一把。看顾长生还在发傻,低喝道:“走!”一边问,“子归和子周呢?”   长生慢慢从空白状态中清醒过来,脑子顿时被一种极端复杂的悲愤情绪占据,恨得不知如何是好。应了一声:“在外面。”抬腿猛踹,“哐当”一声巨响,大铜香炉倒在地上。炉中熊熊燃烧的木头火屑四散飞撒,立刻点着了好几处地方。他抄起刀冲出去,铁青了脸,见一个杀一个,见两个杀一双。   子释走出大殿,才发现西边柴房也着了起来。卫家诸人正往外跑,子周和子归在后头挡着几个强盗。两个孩子都拿了兵器,初次上阵,倒也有模有样。二人配合默契,联手对敌,越打越顺。几个强盗不过仗着人高马大,并没有什么真功夫,很快只剩下招架之力。   卫枢跑出几步,突然停下,寻了一截木棍,回身加入战阵。仿佛发疯着魔一般,劈头盖脸猛扑猛打,嘴里嗷嗷吼叫:“我打死你们!我打死你们!打死你们这些王八蛋……王八蛋……”   他这一搅和,几个强盗更加慌乱,“噗噗”两声,被捅中要害,横尸当场。两个孩子初次杀人,连退几步,望着手上血淋淋的刀子发木。卫枢却似浑然不觉,挥舞着手中棍棒,继续恶狠狠鞭尸。   东边僧舍是强盗们的住处。听到响动,纷纷抄家伙跑出来。   长生心中一股冲天恨意,正无处发泄,等着拿人开刀。见他们送上门,径直迎了上去。刹那间刀光如水银泻地,身形若飞猱豹螭,每一步进退,都有人惨叫身亡。他一日不停奔波,紧接着连番苦战,加上情绪激荡,全神贯注,不知不觉间,竟把功力逼入了更高一层。   一时杀得眼红性起。几年出入战场练就的无情狠戾之气,这么多日子以来刻意掩饰,加上环境熏染,本已消磨不少,此刻却尽数显露。强盗们多数并无功夫,有也不过几式粗浅拳脚,被他一通挑刺砍削,很快死的死伤的伤,躺得满地都是。   傅楚卿的两个结拜兄弟武功都不算差,本该反应最快。无奈变故发生时正忙着办事,反而落在了其他手下的后面。等他俩出来,殿前空地上已经横七竖八躺满了同伙的尸体。两人怒吼一声,扑向长生。还没近身,就觉眼前一亮,脖颈微冷,头颅已经离了身子,直飞出一丈开外。   旁边的人都看得呆了。   “没想到这小子杀起人来这么专业……”子释暗忖,“他们家到底做的是什么生意啊……”见众人都被他吓住了,扬声道,“各位,把女眷们救出来要紧。”卫家三人恍然惊醒,冲到僧房门口,却只有卫梁一人进去。   子归这时才望见子释,泪水一下就涌了出来。之前长生哥哥杀了看守,潜进大殿,斩断绳索,她明明应该和他一起去救大哥。可是,抬脚的那一刹,心中惶恐惧怕到极点,不知上天还会不会还给自己一个活生生好端端的大哥,竟无论如何不敢面对。给长生哥哥指了方位,转身奔出来接应子周。   夜风忽起,大殿和西边柴房火势迅速蔓延,浓烟呛得众人直咳嗽。   子释对妹妹道:“子归,你是女孩子,快进去帮忙把人带出来。”   子归忍住泪水,点点头,冲进另一间僧房。   子释暗叹:“里头的场面只怕会吓着她……没办法,形势逼人,也只好拔苗助长……”   长生料理了所有敌人,站在当地,环顾四周,心头一阵空虚。就在衣襟上擦擦血迹,慢慢回刀入鞘。   子释看着他朝自己迎面走来,火光映得脸庞忽明忽暗。几滴溅上额头的鲜血,正顺着眉梢从眼角淌下来,居然不让人感到恐怖,只觉其中似乎隐藏了无尽的悲伤。心想:“他为什么……看起来……这样难过……”忽然就泄了气,一头向前栽倒。   长生手脚远比心思来得快,惊呼一声“李子释!”飞掠过去接住。怀里的人双目紧闭,脸色惨白,浑身冰凉,奄奄一息。   霎时间血液凝固,心脏几乎停止跳动。胳膊抖个不停,终于搂紧了,才惊觉衣裳已经浸润得通红一片。努力定住心神,封了几处穴位,侧头贴上去听他的心跳。还好,虽然微弱,却十分平稳。人也跟着稳下来,冲子周和子归摇摇头:“应当没有大碍,我们马上走。”忽闻寺庙后传来马匹嘶鸣之声,大喜。问两个孩子:“会骑马么?”   “从前骑过一次。”   “不会也没关系,以你俩现在的身手,怎么着也掉不下来。”身后卫家诸人一阵忙乱叫嚷,似乎出了什么事。不再管他们,领着双胞胎快步冲到后头,解开缰绳,牵马下山。到了稍微平坦路段,催马疾行。   麻叶镇位于楚州西南门户洪安县北面。因为紧挨着南北要道,一向人烟稠密,市面繁荣,虽然名曰“镇”,规模完全比得上一般郡县。最近几个月,难民大量涌入,自然带来很多麻烦,但是,同样也带来不少发财的机会。镇上一些胆子小的,早早跟着大队伍往南撤了。多数生意人却留了下来,一边暗地里打包收拾,转移财产,一边联手哄抬物价,大发国难财。   这么多人离家在外,衣食住行,哪一样不花钱?尤其是御寒衣被、食物药材这些必需品,逼急了,哪怕砸锅卖铁典当妻儿,也不能不买啊。因此,尽管难民一天比一天慌张,西戎兵一天比一天接近,商贩们仍然以非凡的胆略坚守着,决心要赚到力所能及的最后一文钱。以致整个麻叶镇呈现出一种畸形的繁华,热闹极了,比太平时期更甚。   长生在凌晨时分领着两个孩子闯入镇上,一些店铺正在卸板子准备开张。路两旁屋檐下,难民们三五成群,或倚或躺,手脚勤快的已经收拾铺盖起身打算上路。马蹄声踏破清晨的寂静,搅动初冬冷冽的空气,引得一干人等纷纷抬首注目。   “镇上最好的客栈在哪儿?”长生嘴里问着,马不停蹄。   一个伙计对上他的目光,吓得一哆嗦。木板滑落砸在脚背上,蹦起三尺高。恍然大悟,叫道:“前方十字路口右拐,“同福居”!”   “同福居”当早班的伙计正忙着擦桌洗地揩揩抹抹。长生“咣”一声撞开大门,扫一眼大堂:“叫你们掌柜出来。”   这少年身形高大挺拔,背负长弓腰悬弯刀,从头到脚都是血迹,手里还抱着一个受伤的人。普普通通一句话,配上他的形象和表情,听在众伙计耳朵里,说不尽的凶神恶煞,杀气腾腾。   半天没人敢动弹。正在他准备拔刀子的时候,终于有人应道:“掌……掌柜的还没起来,大……大侠有何贵干?”   “我们刚从卸妆台下来,烧了山顶寺庙那贼窝。可惜走得匆忙,忘了拿银子。”   几个伙计吓得腿都软了。   “门外三匹马,看见没有?暂且押给你们。给我三间上房,立刻烧水,做饭,去成衣铺买几身衣裳,还有——”想说请最好的大夫,话到嘴边改了口,“替我买最好的金疮药来。”看看答话的伙计,样子十分精明,“你去!水热了药必须到,回头重重打赏。”   那伙计鞠一躬:“小的先替大侠把马牵到后院去。”   其时南边马匹稀罕,价格高昂,三匹马至少也值二百两银子。若是卖给急着逃命的富人,说不定能翻好几倍。   长生眼一瞪:“水热了药没来,赏钱分文没有。”   那伙计一听,抬腿就往后堂跑,边跑边道:“小的这就去找掌柜支银子!”   “你,带路!”长生点了一个抖得不那么厉害的伙计。走到楼梯口,回头:“还愣着干什么?烧水,做饭,买衣裳!谁先来赏谁——最后来的,半个子儿也休想!”   一众伙计如鸟兽散,飞脚奔忙。不到半个时辰,热水饭菜金疮药新衣裳,齐齐送了上来。   长生对双胞胎道:“你们两个,现在去吃饭,洗澡,睡觉。”   “可是……”   “没有可是。”   “我要守着大哥……”子归忍了一路的眼泪,这会儿举起袖子,怎么擦也擦不干。   长生只好放软声调:“去吧。我保证,等你睡醒,大哥也就醒了。别让他看见你们这副狼狈样子。”   总算把两个孩子打发走了。长生关上门,走到床边,低头望着床上的人。深吸一口气,收敛心神,开始动手解他衣带。   第〇一九章 怨天尤人   子释梦中听到女孩嘤嘤啜泣之声,往身边一看,不见了子归,大急。哭声忽高忽低,时远时近,刚清楚一点又变得模糊。四下里张望,黑沉沉一片,什么也看不见。焦虑万分,放声呼喊妹妹的名字,胸口却仿佛压着一座山,张了张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霎时惊出一身冷汗。醒了。   “子归……大哥要被你的眼泪淹死了啊。”胸前趴着一个小脑袋,双肩耸动不停。想抬手摸摸她的头,浑身又酸又疼又软,一时动弹不得。   女孩儿倏的直起身子,顶着两只桃子似的眼睛,惊喜交加:“大哥!我以为……我以为……”缩两下鼻子,放开嗓门哇哇大哭。   子释看着妹妹哭花了的小脸,心中痛惜。子归直率明敏,天真可爱,这一回的事情,只怕要留下终身阴影了。   慢慢转头,顾长生坐在后边,没什么表情。   且任凭子归在那儿哭,问:“什么时候了?”   “未时末。”看他有点困惑,加一句,“十月十五。”   原来已经过了两天,怪不得子归吓成这样。没看到弟弟,又问:“子周呢?”   “隔壁。过来待了大半天,我跟他说不用担心,就回屋去了。”长生自己留在居中的房间照顾子释,把两个孩子安顿在左右两旁,有什么动静都能及时察觉。   子释思量片刻,忽道:“顾长生,看你杀人的样子,不是第一回?”声音微弱,语气平淡。   “关外杀过响马,彤城杀过西戎兵。”早料到有此一问,长生直视着他,答了两句有选择的真话。   “我想……拜托你去看看子周。”   嗯?话题的继续出乎意料,长生拿眼神询问他。   “这小子,”扯扯嘴角,笑一笑,“外强中干,嘴硬手软。严于待人,更苛于律己。头一次杀人,心里只怕过不了自己那一关。所以……拜托你帮我开解开解他。”   长生转身出去。   “等等!”子释叫住他,“别的事情……不要跟他说。”   长生身形一滞,应道:“好。”   子归听到两个哥哥的对话,慢慢收声。原来自己和子周,就是这样叫大哥不停操心。真不应该。一直堵在心里的那些沉甸甸的愧疚、委屈、惊悚,终于不再无法控制。站起来走到外边隔间,洗了一把脸。回来时,模样已十分振作。   “大哥,你饿不饿?长生哥哥叫他们熬了粥,在厨房温着呢。”   子释摇摇头:“你呢?吃饭没有?”   “嗯。”忽然坐正了,学着子释平日讲故事的神气,给大哥叙说下山以后的经历:如何摸黑骑马,山路颠簸,几次差点掉下去;又如何在长生哥哥的指点下,与子周练习控马之术。说到险处,连声惊叹。接着说怎样进了镇子,找到客栈;长生哥哥怎样威风,怎样吓唬支使伙计……不一会儿,自己先咯咯笑起来。   听闻顾长生的英雄事迹,子释也忍不住一笑。然而整件事却不能就此揭过,务必割疮拔脓,放血清毒,否则定会成为跟随她一生的内伤。敛了笑容,轻声道:“子归,后来的事我不清楚。卫家几个女眷,救出来没有?”   银铃般的笑声戛然而止,小脸一点点垮下来,两只清澈的大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和伤痛。   子释努力伸出胳膊,把妹妹的手握在掌心。   “那个卫小姐……是我扶出来的。她……伤得很重。还有……卫夫人,我们走的时候,突然自己撞到柱子上,也不知道还活着没有……”   女孩儿垂下头,身子直打颤:“大哥,我不喜欢她们,甚至……恨她们。可是她们真的……好可怜,好可怜……”   “子归,再过几个月,你和子周就满十三岁了。有些女孩子必须知道的事情,迟早要知道。只是,大哥没有想到,会是这么残酷的情形,这样痛苦的方式,让你知道。咱们运气不好,没办法,只能要求你更加坚强一些。”   “我明白。如果不是……不是大哥挡着,我也会……和她们一样……”眼圈肿肿还没消下去,又红了,“大哥,我害你受伤,我害你……害你……”哀伤凄楚,泫然泣下。   子释抬手帮妹妹擦眼泪。心想,在这个世界里,这件事还真是没道理可讲,且受着吧。命运如此残忍,血淋淋逼人直面真相,再赐予你绝望的智慧,于缝隙中挣扎求生。这原本也没什么。然而,对眼前纯真无邪的女孩儿来说,来得未免太早了。一时无限悲凉。   “子归,你听我说。”打迭精神开口。无论如何,思想工作总不能不做。   “天地生人,一旦成年,男欢女爱,阴阳交合,自然之理。既是□,亦属人伦。只不过,普天下都遵循圣人主张,定了男尊女卑,在这件事上,女人便十分吃亏。赶上不讲理的时候,总被暴力欲望所害;赶上讲理的时候,又被人伦节操所害。往往生不如死,死路一条。你想想西戎屠城时被抓走的那些女子,还有卫家的几个女眷……在这不讲理的乱世,多少女人逃得了被□的命运?……”   听到这里,子归神色怆然。   “我既身为大哥,但凡有一丝机会,就不能让自己妹妹遭受这样的折磨。换了你是我,定然也一样,对不对?子归,你不必难过。此番实在是凶险万分,若非老天照应,只怕大哥想替你挡着也挡不住。既然挡住了,就是我们的福气。”   “何况——”子释轻哼一声,“此事本也不算什么。遇上无法抵挡的暴力侵袭,乃是天作孽。难道还要拿人伦操守来自我惩罚?那可就是自作孽了。你记着,卫夫人的做法,便是为人伦节操所迫。虽令人同情,然决不可取。”   停了停,又挑起嘴角一笑。子归呆呆瞧着大哥,只觉这一笑充满气势,硬朗无比。   “一路走来,看到的,听到的,能想到的……死了多少人?但是我们挺过来了。须知天道无常,人更要自强不息。纵使沧桑历尽,终能成过眼烟云。如此丧乱之下,活着,已经是最大的胜利。”合上眼睛,悠悠道,“这件事,让我们一起忘记它吧。子周那里,也不要细说,省得他自寻烦恼。”   子归看着大哥平静安详的面容,低头默默思索。   “大哥,我懂你的意思。可是……我不明白,那个卫小姐,为什么……要那样做……我总想找机会救她,可是她……为什么要害咱们……”   “她也不过是个少女,当时惊惧失措,绝望之中拉人陪葬,亦属人之常情。”   忽然一个声音冷冷道:“子归,你刚才说,那卫家小姐做了什么?”原来兄妹二人谈得深入,没注意顾长生已经进来。   “她……”对上长生哥哥质询一般的锐利目光,子归脱口而出:“大坏蛋抓了她,她跟大坏蛋说我也是女孩儿,大坏蛋就来抓我,然后,然后……大哥就……”   原来如此!   长生眼中腾地窜起两团火焰,一言不发,转身就往外走。   “顾长生,你站住!”子释猛一使劲,撑着双手侧身坐起,“你要干什么?”   “这一家人,现在想必已经到了镇上。”长生背对着他,压低嗓音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迸,屋子里顿时冰寒刺骨。   “子归,你先回房去,我和长生哥哥有话要说。”   子归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点点头,慢慢退出去,带上了门。   “你要去杀人,是不是?”   “该杀。”   “光天化日之下,大庭广众之中?”   “我会做得很干净。”   “就算把他们杀光了,又怎样?”   “不杀不甘心。”   子释动气:“不准去!”   长生抬腿前行。   子释仿佛乞求:“不要去。”   长生恍若未闻,伸手就去拉门。   对方如此顽固不化冥顽不灵,子释大怒。原本打定主意不说的几句话冲口而出:“顾长生,你既如此不甘心,去杀他们几个没有还手之力的路人做什么?我问你,你前天到哪里去了?你为什么回来晚了?你为什么……为什么……不早点儿来?”说到最后一个字,心中苦涩凄凉,再无分毫力气,手一软,倒在床上,眼前金星乱舞。   这一问正中死穴,如醍醐灌顶,当头棒喝,把顾长生定格在当场。   ——原来,即使杀再多的人,也抵消不了心中的自责、悔恨、愤怒、怨怼……这样失控的情绪,不为别的,只因为心痛难当,不知如何承受。   “他们已经……受到惩罚,你又何必再造杀孽?顾长生,放过他们吧,好不好?我本可以不在乎,但是,如果你非要为此赔上几条无辜性命,岂不是逼我铭刻于心?我……累得很,只想忘了它……请你……也忘了它吧……”子释闭着眼睛,喃喃自语。只觉身处暗黑深渊,无边沼泽,任由自己慢慢陷下去,直至没顶。   依稀听得一声“好……”,饱含槌心之痛与刻骨温柔,渐渐低沉。   忽然额上一暖,一只手轻轻抚上来,感觉他满头冷汗,冰凉濡湿,又拿开了。   过一会儿,隐约有开门关门声,屋里窸窸窣窣。迷糊中就要睡过去,身子一轻,靠上了一个温暖至极的怀抱。   长生抱着他,冲后头的伙计点点头。那伙计麻利的换了床单被褥,把热水毛巾送到床边,露出一个谄媚的笑容,哈着腰出去了。   拿热毛巾将额头仔细擦干,看他仿佛昏沉入睡,长生放下心来。依旧深吸一口气,动手替他脱了衣裳。那些深浅斑驳的痕迹刚刚消退几分,衬得整个身子像一块雨花玛瑙、血丝白玉,叫人视之不忍,偏又不忍不视。   发了一会儿呆,靠坐床头,把人抱起来,让他伏在自己腿上。拧干毛巾擦去身上冷汗,开始再次上药。手下的人昏迷中仍然疼得一颤一颤,长生的心跟着一紧一紧。坚持不过半炷香工夫,额角已经见汗。相比之下,杀一窝强盗要轻松得多了。   拉过被子盖好,入手还是一片冰凉。干脆往下躺,将人搂到怀里,暖着丹田气海。双掌贴在他后腰,默运内息,在肾俞、命门间缓缓游走。没多久,就感到怀里的人一点点放松,终于舒展了眉头,恬然入梦。   门刚响了一声,长生就醒了。屋里一片昏黑,竟不知睡了多久。把子释小心挪开,起身走到外间,点亮灯,理理衣裳,开了门。   还是那个精明的伙计:“小的冒昧打搅。有一位姓卫的公子,正在找人。小的听着,似乎是在找几位大侠……”   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不见!”   伙计应了声“是”,正要走,长生又把他叫住,“让卫公子进来吧。”   依自己的脾气,这几个人定要杀了泄愤灭口,偏偏李子释死活不让。权且再认认面孔,好好敲打一番。   卫枢态度恭谨,抱拳作揖:“在下卫枢,代表家人谢过少侠救命之恩。不知少侠怎么称呼?”他已经完全恢复了常态,彬彬有礼,镇定自若,浑然不知自己下午在鬼门关打了一个转。   长生看他两眼,冷着脸转了头:“不必了。我救的是自己弟妹,你们不过是顺便。”   卫枢低了头:“是我们连累了他们……不知道……不知道……”硬起头皮,“小兄弟他……怎么样了?”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哼!”   “这件事……实在对不住之至。只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少侠大概也知道,我的老父亲和嫂嫂都搭上了性命,可说家破人亡……如此遭际,我们……”   长生霍然起身。寒光闪动,拔刀削下一个桌角:“你们一家人,永远不要叫我再看见!”   卫枢吓得连连后退。想起卸妆台上所见,眼前少年实在是个煞星,不禁两腿直抖,几乎站不稳。好半天,才想起自己此行目的,把手中包袱送到桌上,打着哆嗦道:“少侠请……请息怒。这个……我们下山的时候,在几个强盗屋里发现了一些金银。无主之物,也就取了做盘缠。特地送点儿来,几位或许用得上。也算是……算是我们一点心意。”   看对方没反应,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讪讪拉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   长生突然冲门外叫一声:“伙计!”吓得他又一哆嗦。   那伙计来得飞快:“大侠有何吩咐?”   “我们的三匹马,卖给这位卫公子了。银子我已经收了,你这就带卫公子去牵马吧。”说着拿过包袱捏捏,摸出一小块碎银扔给他,“赏你的。送走卫公子,把粥端上来,再另外送三个人的饭菜。”   卫枢一头雾水,看着长生结了霜的脸,想问又不敢问。   “听着,就当我们兄弟从来没有见过你们。从现在起,有多远给我滚多远。”一拍桌子,“还不滚!”   门口两个都吓得一激灵,慌忙跌跌撞撞出去了。   长生一手拎着包袱,一手端着油灯,走进里屋。恰见子释侧过身子,拿胳膊支了脑袋,似笑非笑瞅着自己。   “顾少侠做什么这么冲的火气?嗓门大得震天,桌子拍得山响。收了人家的钱,又不肯承情,非要塞给他几匹马……嘻嘻……”   子释早已被他们吵醒。然而这一觉却睡得安适舒畅,轻松惬意。于是趴在被子里津津有味的听外边说话。听到顾长生拔刀子,心想:“他这一回……当真气得不轻……”入睡前的种种一时都记了起来。身边的被褥还是温的,证明那个怀抱的存在。   人算不如天算啊……本以为可以相安无事到不了了之,谁知老天爷来这么一下子。此番彻底坦诚相对,那条若有若无的线猝然寸断,再也无从回避了。心中不知是悲是喜,微微的无奈酸楚,淡淡的欣然安慰。   ——此情无计可消除。既如此,且打起精神消受罢。   这一想通,神气举止自然放松,不再有丝毫矜持。看在长生眼里,面前这人经此一劫,容色居然更胜从前:如风沙过后向着阳光直起腰身的冬青草,如冰雪初临迎着寒霜吐露芬芳的百岁兰。   看得胸口一阵阵闷闷的发痛。   放下手里的东西,走过去把被子往上拉一拉:“再捂一会儿,准备穿衣裳吃饭。”   “嗯。”脖子缩进去。听了后半句,却皱皱眉,“还不想吃。”   “不行。”板脸,“不吃硬灌。”   挨训的那个装没听见。又探出头,兴致勃勃:“包袱打开我看看。”   “财迷。”长生表示不屑。打开一看,零零整整一堆银锭,中间还码着好几根金条,怕不止上千两银子。   子释啧啧赞叹:“原来天上掉馅饼这种事也是有的……”心道这一家人真剽悍,那种情形下还没忘了顺手牵羊。出手这么大方,也不知他们落袋多少,那强盗窝里的贼赃必定很是可观。不禁笑道,“你说咱们怎么就没想到呢?我看那菩提寺只怕是个藏宝窟,佛座底下佛像肚里塞满了金银珠宝也说不定,当时真该撬开来瞧瞧……”   这张眉舒目展的笑脸,来得太快太灿烂太不真实,让人不得不心生忧惧。长生再也无法陪着假装下去,忽然伸手抱紧了他:“李子释,不要这样……你……不要这样……”泪水悄然滚落,心中愧悔不已。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这么长时间以来潜伏于心不明所以的徘徊犹豫进退两难,一瞬间全部有了答案。   ——原来都是为了他。   子释半天没说话。最后反过来安抚的拍拍他的背:“咳,这是做什么……真的没关系。不是说了嘛,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隔了一会儿,似乎低声笑了笑,带点儿自嘲的语气道:“假若当日去了娄溪,大概不会有这事。或者……因为我不肯参加义军,所以遭此报应?”   长生身子一僵,如五雷轰顶。把他缓缓放倒,双腿一阵发软:“怎么会……瞎扯什么呢……”慢慢挨着床跪下去,强作镇定,“你就是……尽喜欢胡思乱想……”心中一个声音在呼喊:“不!这是老天给我的报应!这是符生的报应!”   脑子里突然变得无比清明:我不该,不该故作糊涂,自欺欺人;不该拖泥带水,有始无终……最最不应该,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已知不可弃而弃之……   双手猛地扣住床沿,似乎迫不及待要确认什么:“李子释,之前你问我,为什么来晚了,我还没来得及回答。那么,现在我问你,你为什么不再问一问?你为什么要装作忘记了?你为什么……为什么,心里明明想怪我,就是不肯怪我?”   才开口,胸中便涌起一股莫名怨气,压也压不下去。一口气问完,冷不丁意识到这个坑挖了要自己跳,打住。   子释看他一脸痴痴木木呆呆傻傻,定定的瞅了片刻。   “我以为……”说了半句,又停下。半晌,握住他的手,“原来……”没往下说,望着他笑了。   “好,顾长生,我问你,你到底因为什么耽搁了?”   朝夕相处,两双手曾无数次交接,这一握却分外不同。长生心如擂鼓,差点被他璀璨的双眸照得原形毕露。总算抓住仅存的理智,鼓足勇气把那笑容一点点消化。最后慢慢低了头:“你说的那个地方,我怕没把握,就先去探了探。”   “嗯。”   “后来……”咬咬牙,抬头,“因为心里有件事……十分为难,所以……在山中多待了半日。”   子释注视着他:“那么,想通了没有?”   “本来没有。现在,终于想通了……一半……”把最后两个字硬生生咽回去,抓起他胳膊塞进被子里。俯下身,隔着被子轻轻搂住,在额上亲了亲。   “我去看看子周和子归。”起身往外走。   直到出了外间的门,才一把靠在墙上,双手掩住面孔:“符生啊符生,你该怎么办?”   伙计端着饭菜上了楼,一步步蹭过来:“大侠……”   “先放桌上吧。”长生站直了,收拾心情,暗暗对自己说:“不要紧。总会有办法的……会有办法的……”   又忍不住琢磨起李子释那一握一笑,只觉脑袋昏沉沉,心中软绵绵,脚下轻飘飘。就这么头重脚轻忽忽悠悠去敲两边隔壁的门。   屋里,子释把手搭在额头上。   顾长生。   回思一路同行点点滴滴,细细掂量,竟是处处真心实意。只不过自己别有怀抱,加上这个人虽然明朗深刻,围绕他身边的,却是一团迷雾。所以后来才会明知他满怀心事,却始终视而不见,任其自生自灭。若非如此,大概他也不至于独自跑到山里去发呆——可见天下事,总抬不过一个“巧”字。   苦笑:还是报应。   抚上眉心,残留的温柔挥之不去。叹息:缘分来了,除了随缘,还能怎样?也没准……不是报应,而是……转机?   第〇二〇章 祸兮福兮   一大早,子周径直闯进子释房间探望大哥。   外边门刚响,里屋默默相对的两个俱是一惊,诡异暧昧气氛顿时消散。   长生略显慌张,金疮药迅速离手,放到几案上。   子释脸不变色心不跳,半倚床头:“子周,来得正好,替我写个方子。”又补充道,“你长生哥哥不懂这个,还得一个字一个字解释,麻烦。”   “哦。”子周坐下。长生立即替他铺了纸,笔墨伺候。   “黄芪、杜仲、红花各一钱,川芎二钱,当归三钱……”   子周一边写一边皱起眉头:“大哥,这个好像是生血的方子啊……”担忧的转过脸,“不是内伤么?你不会弄错了吧?”   “没错,是生血的方子。”心道:臭小子,没事记性这么好做什么!偶尔教点旁门左道全记住了。脸上却是一派淡定:“吐了几口瘀血,补一补。”又道,“这方子补血兼补气,最近大家都受累了,要不多抓几副,咱们有福同享?”   子周撇撇嘴:“行啦。敬谢不敏。”   看他模样,心中已无纠结。子释大感欣慰。也不知顾长生怎么做的思想工作。   片时工夫,药方写完,对长生道:“药铺里若有坐堂郎中,请人看看剂量轻重。若没有,就照着这个抓罢。”   等他出去了,招呼子周坐到面前,问:“这几天,吓坏了吧?”   变故发生以来,兄弟俩还是头一遭细诉衷肠。男孩儿本来一直表现得非常坚强,乍闻大哥这声软语安慰,鼻子马上就酸了。   吸两下,又揉一揉,道:“大哥,以后我们一定一起走,好不好?不管有多麻烦,我们都一起走,好不好?”   “好。”伸手在小脑袋上捋一把,问,“昨天,长生哥哥都跟你说什么了?”   “其实也没说什么……”子周望着子释,“长生哥哥只是……让我自己把整件事情从头复述了一遍。”   “然后?”   “然后问我,还记不记得“君子以剑自卫”的故事。”   “君子以剑自卫”是《圣人家语》中一个有名的典故:“弟子问圣人:“古之君子,以剑自卫乎?”圣人曰:“古之君子,忠以为质,仁以为卫,不出环堵之室,而知千里之外。有不善则以忠化之,侵暴则以仁固之,何持剑乎?””   子释心想:这一招天马行空,剑走偏锋,又能有的放矢,对症下药,极见水平。   “然后呢?”   子周想起当时情景,有点不好意思的笑了:“然后,长生哥哥又让我把整件事情说了一遍。”   子释莞尔。   “大哥,那种情形下,我不杀他,他就要杀我。那些盗贼,满手都是鲜血,死有余辜。道理我都明白,就是……心里难受。跟长生哥哥说了说,好多了。”   “嗯。”子释点头。顾长生让子周自己去发现道德规范和现实处境的相悖之处,从而叫他明白不要钻牛角尖,在道德上过于苛求自己,也部分安慰了受惊的幼小心灵,确实不负所托。不过,毕竟是杀人了,无论如何,阴影已经留下。   子释垂下眼帘,看着自己洁白晶莹的双手。   若非迫不得已,多么希望手上不要沾染任何人的血迹。哪怕是敌人的、坏人的……只要是鲜血,就必定浸污心灵。然而,赶上这样一个世道,上哪去保全一方净土?前路漫漫,不知还有多少艰难险阻,须狠心壮胆,提刀拔剑,杀开一条血路。   也罢。   血沃中原,堪肥劲草;寒凝大地,怒发春华。   只求两个孩子都能挺过去,百战有完身。   忽听子周道:“长生哥哥最后说:“能杀而不嗜杀,即为君子。”我觉得……很有道理。”   子释一愣。缓缓放下双手,抬眼看去。子周若有所思,眼神坚定。   原来……最脆弱的,还是自己。   子周看大哥的样子,似乎十分疲累,道:“我找子归去。大哥,你放心,我们就在屋里做功课,一定不乱跑。”站起来,“咦,这是什么?”拿过案上的白瓷瓶儿,拔开塞子放到鼻子底下嗅嗅。   “这个就是金疮药。”   “怎么这一大瓶?子归不就胳膊上蹭破点儿皮?”盯着子释,“大哥你还受了外伤?”   那一晚几个人身上都是血迹斑斑,也分不出别人的还是自己的。长生跟子周说大哥被坏蛋打了一掌,受了内伤,所以昏迷不醒,男孩儿自然不疑有他。   “几块瘀青而已。反正已经买了,有备无患。你们俩天天嘿嘿哈哈的,磕着了碰着了不是常有的事?”子释随口应道,开始闭目养神。   “哦。”子周放下瓶子,轻轻退了出去。   子释躺下,思绪漫无边际。   “能杀而不嗜杀,即为君子”。顾长生说得出这样透彻的话,还真有点出乎意料。那他干什么后来横鼻子竖眼的非要去杀卫家诸人?可见轮到自己头上,完全是另外一回事……   ……话又说回来,这一路上,若非有他相伴,还谈什么杀人?兄妹三个只怕早在奈何桥边排队等投胎了……虽然所谓上辈子、这辈子、下辈子,来来去去多半一回事,到底心有不甘。如今事情变成这样……世事因果,当真叫人无从揣测。苦海浮沉,失意时能死守,便终有得意时。那么,若偶尔得意时,又如何?   ——自己对自己笑了:得意须尽欢啊!   正不知神游何方,忽然身上一凉。睁眼看时,被子已经掀到旁边。   “闭上眼睛。”说话那人表情严肃。   子释大乐。早上就是这样,结果对峙了半天,药也没上成。自己等着看他发窘之后会怎么办,可惜被子周打了岔。于是忍住笑,故作不解,冲他眨眨眼,一脸无辜:“回来得好快,都配齐了?”   长生牙根痒痒。李子释这副装傻充愣的小模样真是叫人又爱又恨。本来在他昏迷的时候,该看的不该看的,上上下下全看过了;能碰的不能碰的,里里外外都碰遍了。昨夜二人互诉心曲,心情激荡之下,搂了抱了亲了,更是顺理成章,毫无滞碍。谁知到了今天早上,被他左一眼右一眼看啊看啊,自己居然无端端害起羞来。   真是岂有此理!   是可忍孰不可忍。长生轻轻一哼,弯腰伸手,揽住他的头,拿准力度,在风池、玉枕穴上按了按。子释只觉浑身酥软,一阵眩晕,眼皮不受控制的往下掉。恨不能破口大骂:“杀千刀的顾长生,有种你别玩儿阴的……”无奈心有余而力不足,到了长生耳朵里,就是几声哼哼,美妙又动听。   行了,彻底晕迷,正好办事。还是深吸一口气,三下五除二剥光他衣裳,扯过被子裹住。自己脱了外衣,抓起案上的金疮药瓶子,也钻进去。一边把人往怀里扣一边恨恨的想:“我会拿你没办法?看我釜底抽薪一劳永逸……”   十月二十五。   重入仙梳岭,再见玉盘峰。   镇上传播的最新消息是:十月初,西戎军队占领娄溪,义军转战涣城。随后西戎军乘胜追击,义军主动撤退,进入席水南岸离商山脉。因山势复杂,久攻不下,西戎军转而向西,一直打到鹤岭,如今距麻叶镇已经不到三百里。   旦夕将至。   新到一批难民中甚至有人能绘声绘色描述黑蛮子骑兵的样貌。   镇上一片鸡飞狗跳,两天功夫,居民跑了十之八九。十月二十三,“同福居”老板宣布关门,请客官们两天内另寻宿处。物价几乎每隔一个时辰翻一倍,很快,冬衣药品食物已经有价无市。   好在子释几人早有先见之明,提前买齐了必需品,打了几个一尺见方的小包,外边裹上双层防水油纸,装在竹篓里。物价高昂,不过是点非买不可的东西,卫枢送来的金银花掉大半。   长生把剩下的钱交给子释,子释没有接,只道:“太沉,你拿着吧。”扬扬眉毛,感叹,“一念之仁,忽而飞来横祸,忽而天降财神。”背起竹篓,吟了一句,“祸兮福之所倚,古之人诚不欺余哉!”动身了。神清气爽,步履轻盈。   望着跨出门槛的瘦削背影,长生忖道:“若非放过了卫家诸人,到哪里去弄这许多银子?世事难料,可见一斑……难道他还在怪我不该动念滥杀无辜么?不像啊……他几时会在这种事情上纠缠不休。”   把一句“祸兮福之所倚”默念了两遍,忽然顿悟。心头一阵酸一阵甜,一阵甜又一阵酸。   ——劫后余生,他竟然肯这样想。原来,他……是这样看待我和他的……(恋爱中的人有时候笨得出奇,有时候又聪明得离谱)   顷刻间这边厢惊喜交加,那边厢苦涩难言。一颗心滴溜溜的转,轰隆隆的响,火辣辣的疼。长生只觉平生再没有受过这样的煎熬,之前的左右为难,痛惜愤懑,和此刻复杂情状比起来,实在不算什么。   痴痴站着,整个人似乎变成了石头。只有他自己知道,里头早已化作一池沸腾的岩浆。   子周回头高呼:“长生哥哥!就等你了。”   一惊。背起竹篓,快步跟上去。   子释停下来等着,递给他一顶风帽,笑:“委屈顾大侠,暂时掩掩行迹。”   自从四人在“同福居”住下,几位少年豪侠挑了“菩提寨”的消息不胫而走。加上后来从山上下来的卫家诸人入镇装殓死者,就地火化,还请过路的和尚诵了一回往生咒,这件事更是迅速传开,不断有人找到客栈来瞻仰大侠风采。长生一脸杀气,进进出出,看得众人心满意足,纷纷议论,倒也没人敢上来搭茬。   山上没了强盗,安全系数大增。一些不愿意远走的居民,还有很多动身太晚的人,担心半路被西戎兵追上,干脆躲进了仙梳岭。如此一来,进山的道路热闹不少,和头一回走的时候不可同日而语,适当的掩饰就非常必要了。正好天气也冷,四人都带上了风帽,又换了一身略显斯文的装束,刀箭用布包好塞到竹篓底下。   子周和子归经此一难,对世事无常人心险恶有了极其深刻的体会,一下子长大了很多。乖乖服从两个哥哥的指挥,打点行李,收拾穿着,一句多余的话也不说。   四人特地接近午时才出发,又是黄昏时分,到了上回过夜的山洞。这一番故地重游,前事依稀如梦。   洞里已经有好些人安营扎寨,准备在此歇息一宿。也有些附近居民,仗着熟悉路途,不做停留,连夜往更高更深处进发。当日长生和子周焦虑着急,行李就扔在洞里,后来再也顾不上惦记此事。这时重新光顾,几个人也没打算找回来,不过下意识向里头望一眼。   子归忽的“咦”一声,才出口,立时掩住。扯扯大哥衣袖,指着山洞一角,眼睛直放光。子释一看,竟是那口小铁锅。其他衣裳干粮钱财,早已不知去向,唯独它还在原地静静的等待主人归来。大概路过的人都带得有炊具,嫌它沉重累赘,弃之不取。   子释进洞,和里头的人打声招呼,拎着锅出来,笑道:“不枉咱们替它作了一首铭文,有灵性了呢。再过五百年,只怕要成精。”屈起手指敲敲,“锅啊锅,念你如此有心,再送你一句:“勿离勿弃,莫失莫堕”。”   长生接过去,反手一扣,放到自己竹篓上头。   四人走了一段,不再往上,在一处岔口拐了弯,顺着蜿蜒山道小心翼翼前行。长生在前引领。子周自告奋勇,留在最后断路。等到天色完全黑下来,子释点燃了手里的自制长明灯。是一个精巧的铁丝笼子,笼子外边蒙着半透明的竹纸,底部绑着一团浸透了油脂的石棉。这盏灯技术难度不算大,找齐几样东西却费了好些功夫。   道路渐渐往下深入山谷,两旁野草丛生,越走越窄。长生拿着一根竹竿,慢慢横扫试探,惊走草中爬虫。如此行了半夜,天色最黑的时候,终于抵达目的地。洞口不过三四尺见方,须低首弯腰才能进去。   入洞大约半里,忽然到了一片黑沉沉空荡荡开阔之地。提灯一照,四面怪石嶙峋,犬牙交错,乍看去若猛兽奇鬼,恐怖阴森。一侧积水成潭,寒气袭人,水面延伸到洞壁,仿佛绝境。长生指着前方黑黢黢的位置:“一直往里走,那头还有个出口,所以这洞其实是两头相通的。不过那边出去,正好临着断崖。”   此洞暗黑阴冷,又是条死路,本地人即使知道,也不怎么进来。时间一长,愈发人迹罕至。   “水凉得很,别着急下去,先活动活动。”长生说着,把灯挂在洞壁突起的尖石上,目测一番远近位置,拿起行李一件件往水里扔。   “我先把东西送过去。”不等三人答话,脱下外边衣裳缠在腰间,仗着内息日益深厚,走到水深处,直接潜了下去。   子释蹲在水边,伸出一个手指探探温度,果然冰寒刺骨。打个冷战跳起,领着双胞胎一通压腿弯腰。半天没见顾长生上来,不禁开始着急:不会抽筋了吧?总是他一马当先,习以为常,竟忘了这人在游泳方面其实还是个半吊子。正准备下去看个究竟,“哗啦”几声水响,回来了。   “底下太黑,一个一个下来,跟我过去。”长生抹一把脸上的水,连喘几下。   “子周,你先过去。长生哥哥过来接我们的时候,你要一个人在那边乖乖等着。”   “嗯。”   等长生把子归也带走了,子释将几个空竹篓摞一块儿,搬到隐蔽处。爬上石头熄了灯,塞进洞壁罅隙里。然后摸下来在潭边候着。听得“哗哗”作响,轻声道:“这儿呢。”长生循声而至:“抓紧了,别松手。石壁底下也就一尺多高,钻过去的时候别着急抬头。”   这人突然变得如此啰嗦,真不适应。同样的话跟子周说一遍,跟子归说一遍,现在又说一遍。子释在黑暗里无声的笑,任由他握紧自己的手。   游到洞壁附近,浮上水面深吸一口气,二人猛地相携下潜,直至水底。伸手探到石壁下端和水底之间空隙较大的地方,贴着钻了过去。子释正要加速,左手突然一轻,顾长生居然松了手。在这漆黑水底,感官一片混沌,灵识却格外敏锐。子释大惊,顿觉不妙,赶忙去捞。一下没捞着,立即回身,借着石壁突起上的一撑之力飞速向下,终于抓住一只胳膊。   抓是抓住了,可是对方身子发僵,直往下沉。心里霎时一空,跟着往暗黑深处沉下去。猛听得“咕咚”一声,顾长生竟然灌了一口水,恍然惊醒,镇定下来。知他在这寒潭中往来好几趟,时间太长,终于挺不住了。一闪念间,后悔不已:这么多日子,光教了游泳,却忘了教他水中抽筋如何自救。眼下须得尽量放松,还要防止呛水,当下不再犹豫,环住他脖子,双唇紧贴上去。   这一下立竿见影,效果不同凡响。   小腿突如其来的抽痛让长生大骇,身体不断下沉,脑子却清醒得很。偏偏越清醒越着急,越着急越僵硬,刹那间无边绝望。张嘴就想唤一声身边的人,冰冷的潭水立刻涌入胸腹,凝聚在丹田的气息骤然冲散。   忽然,一个柔软的东西封住了自己的嘴,密密实实滴水不漏。长生只觉脑中“轰隆”一声,明明是沉寂暗黑的水底,蓦地电闪雷鸣金光万道,转瞬又化作碧海蓝天白云朵朵。上一刻如遭电击,窒息麻木;下一刻如驾祥云,乘风飘摇,浑然不知身处何方。   当那柔软芬芳消失的时候,清冽凉爽的空气扑面而来,长生才发觉自己已经随着李子释浮到了水面。   “子周——子归——”子释顾不上喘息,先确认方向。   “大哥!这边这边!”两个孩子高兴得跳起来。将近凌晨,隐约能看到一点模糊的影子。   拉着顾长生就往他们所在的地方游去。不出几丈,一股激流袭来,热的!大喜。抽筋最怕冷,到了温泉里头自然好转。游了两下,发现泉水浮力极大,哪怕不会游泳也沉不下去。这下危机彻底解除,顿时脱力。松了手,翻个身,仰面躺在水上,长吁一口气:“吓死我了!”   话音未落,已经被堵在嗓子眼儿。那人仿佛水草游鱼一般缠了上来,又仿佛金箍铁环一般锁住了自己。紧接着放开手脚攻城掠地巧取豪夺,哪有半点刚从生死关头缓过来的样子?——又或者,恰恰是刚从生死关头缓过来应有的样子?   “嗯……”子释伸手欲推,却又在似拒还迎中半途放弃。   “他没事……太好了……”想起水底那一刹,心中后怕不已。不知什么时候,竟已回抱住他,唇舌间此起彼伏,深入浅出,辗转不休。纠缠到后来,两人几乎化作泉流的一部分,好像彼此都不存在了,又好像随波荡漾,无处不在……   “大哥!长生哥哥!”两个孩子等急了,瞪大眼睛在水面上寻找。   “咳!咳!”子释吓得一慌,喝了口水,酸酸涩涩,呛着了。   长生搂着他不松手,扬声回应:“没事儿,就是太累,游不动了。”   终于折腾上岸,借着微弱的晨光换了衣裳,找了块暖洋洋的大石头,四人倒头就睡。   第〇二一章 桃源可避   “大哥,大哥!快起来!快起来!”   眼前景色奇丽壮观,平生未见。子周、子归在最初的震撼之后,兴奋至极,抓着子释一通猛晃。   “轻点轻点……”子释捧住脑袋,挣扎起身。忽然皱起眉头,捂着胸口,“哎哟”一声,又躺了下去。   “大哥!你怎么了?”两个孩子顿时紧张得要命。   “二位小侠好功夫……摇得我内伤复发……咳,咳!五脏移位,气血倒流……”演不下去了,“哈哈”大笑着爬起来。   “大哥!”子归反应最快,粉拳绣腿立马跟上,“竟敢骗我们,看我打得你五脏移位气血倒流……哼,为老不尊居上不正……”   子释一边逃窜一边还不忘纠错:“妹妹啊,“为老不尊”不是这样用滴——”   长生正忙着勘察地形物种,听见喧闹声,走过来一看,两个孩子一左一右,正在围堵他们的大哥,三个人都是摇摇摆摆嘻嘻哈哈。   多么纯粹的快乐,在山谷中洋溢飘荡,叫人无法不被他们感染。自从离开未遂以来盘旋心头的深沉复杂情绪暂且抛在一边,长生呵呵轻笑,搓搓手:“围猎哈,要不算我一个?”   子释急了:“顾长生!你不好好管教管教你这两个徒弟,还趁人之危落井下石……”说话间两个小的已经接近,仓惶之下嚷道:“看我水遁——”转身作势往温泉边冲去,刚冲了半步就猛地停住身形。子周子归卯足了力气前扑,结果扑了个空不说,因为二人配合过于默契,落点完全一致,“砰”一声撞在一起,连连惨叫,倒在地上互相埋怨。   长生见子释得意洋洋往自己方向来,两只胳膊一伸,拦住他。口里招呼着:“子周、子归,快点儿,准备瓮中捉鳖。”心想:这下看你往哪儿跑。   子释站在他对面,先递了一个哀怨的眼神过去。然后幽幽道:“你当真要跟他们合起伙来欺负我么?”   长生哪里经得住这般阵仗,好比大晴天一个霹雳落到头上,当场就被劈懵了。等他清醒过来,李子释已经绕到身后。转身一瞧,就见他站在石头上,双手背在后面,得意忘形仰天大笑。忽地收起笑意,一脸傲然:“你们师徒三个,以多欺少,恃强凌弱,可惜只懂用蛮力,我不过一招“声东击西”,立刻叫你们全军覆灭……”   “不是吧?”长生自觉窝囊失手,嘿嘿狞笑着逼近,“我怎么记着——还有一招上不了台面的“美人计”呢……”后边这句走到子释面前才低声说出来。   “顾长生……呃……顾少侠,顾公子,您大人有大量……”子释面上微微一红,往后退了两步,眼看要掉进水里。长生放弃复仇,一把拉住他。   “真的累了,不玩了。”这一通打闹,鬓角已经湿透,鼻尖上挂着亮晶晶的汗珠子。干脆靠着长生的胳膊,四下里张望。刚刚忙着玩闹,没顾上细看,此时定睛打量,立刻被眼前景色惊得说不出话来。   前方一片不规则椭圆形水面。这边温泉热流,氤氲若霞,那边寒潭冷涧,明澄如镜。温泉水从地穴中源源不断喷涌而出,也不知有多少处,万斛珠玑千堆碎雪,连缀成大股激流回荡不息,使得另一面冰冷的潭水总也无法渗透过来。两边一热一冷,一动一静,界限分明,和谐共生。其时恰当正午时分,阳光直射下来,水面上方映出一层七彩虹光,蒸腾翻滚,如真如幻。   往上看,四周峭壁直上云霄,把这一片奇异水域围在当中。对面寒潭之上,石壁拔地而起,如刀削斧劈。摩天千仞,色泽浅亮,寸草不生。子释心想:“这简直就是一面天然大反光镜嘛,怪不得吴宗桥说“崖高井深而洞然若野”。”这边本就靠近温泉,又能得到反射的阳光,小山坡上和暖湿润,春光常驻。低处芳草丛生,杂花吐艳;高处藤萝倒挂,结子连珠。粉白黛绿,绚丽斑驳,煞是好看。更让人惊异的是,在这四面封闭的绝谷之底,也不知哪里来的彩蝶翩翩,在花丛间流连起舞。   而两侧阳光照不到的地方,却另有奇景。   由于下临寒潭,又缺乏光照,竟成就了一个白玉琉璃冰雪世界。子释想起吴宗桥文中的句子,不禁吟诵出声:“竹树蒙茸,萦雾成冰,玲珑满枝。步摇玉珮,声叶金石。偶振坠地,如玉山之颓,雪峰之崩。”刚说完,就听“叮咚”脆响,不知哪一处竹枝承不住冰冻的叶子,落到潭边岩石上,声音空灵清透,袅袅不绝;石上冰花玉屑,霎时耀成洁彩。   望着那一片琼枝玉叶,几个人俱是心醉神迷。最后子释轻声道:“如此胜境,文字如何描绘得出来?吴氏所述,当真不足十一。”   “我就说要你自己来看嘛。”长生咕噜一句。   之前子释听他说来探过路,曾追问实地景观,被问的人却不肯讲。当日晨光中惊鸿一瞥,长生心中来来去去不过“好看”、“漂亮”几个词。总觉这样勉强形容,还不如等他亲眼来看。方才听他吟诵前人词句,配着眼前实景,暗赞生动贴切,相得益彰。及至听到“文字所述,不足十一”,忍不住疑惑:莫非在他眼里,景致格外不同么?   “若能长居此地,哪怕折他十年阳寿也值啊……”身边的人叹息着。长生忽而心有所感,再看那冰雕玉砌,银阙瑶台,果然美到无法捉摸,远非文字可以表达。轻轻揽住他肩膀,默默站在旁边同他一块儿出神。   ——眼前桃源仙境,山外血海凡尘,迥然两个世界。只是,这一个不过机缘偶遇,暂时停驻,那一个却须纵身投入,长相厮守。   正午的阳光从头顶洒下来,两个人的呼吸在空气中融为一体。长生心里一下子通明透亮:若能共他徜徉于此,刹那即是永恒,折十年阳寿算什么?若能共他相守于彼,永恒也是刹那,凡俗的恩怨是非纷争羁绊又算什么?   无论如何,总要尽我所能,放手博一搏。   一时心潮澎湃,胳膊不由自主使上了劲儿。   “疼啊……”子释轻哼一声,侧过头,“想什么呢?咬牙切齿的。”   “没……”替他揉着,问,“饿不饿?”   手中肩胛单薄如削。在花家那段时间,好不容易养出几斤肉,最近这些天,又全掉光了。   子释不知道长生的跳跃性思维怎么来的,心想:这都哪儿跟哪儿啊?摸摸肚子:“好像是有点饿了。”   “走,吃饭去。”   由于常年水流浸泡冲刷,四面山崖下方洞穴群生,笋柱林立。多数潜藏于水底,少数半露在水上,或明或暗,有深有浅。洞与洞之间时而头顶断续,时而水下勾连,间错镂透,重叠交接。子释推测,这边应该是一大片地下温泉海和由泉水侵蚀形成的岩洞群。对面寒水却不知来自何处。   几个人把窝安在小山坡一侧能照到阳光的干爽洞窟里。石柱石笋仿佛天然门窗,把整个洞窟隔成若干小空间。长生就住在洞口,子释挑了最里边接近泉水的一块平台。台下水气弥漫,如同云雾缭绕。在这深穴暗窟之中,竟让人飘飘然有凭虚御空之感。   “小心晚上睡觉掉下去。”长生看看,替他搬了几块石头过来,做个护栏。   “掉下去也无妨。”子释坐在平台边儿上,光着两只脚泡在水中。伸个懒腰,往后就倒,舒服得一声长吟。眯着眼睛道:“这水里也不知有什么,竟沉不下去。幸亏气味不难闻,可惜不好喝……这可是传说能治百病的玉盘仙露啊……莫非真是良药苦口?……”   长生马上想起头天二人水中一番纠缠,顺便不小心尝了尝这泉水的味道,心头一阵麻酥□得难受。望着李子释,白茫茫水雾自他足下升起,倒不像躺在地上,却是横陈洞府仙宫,周身云霞萦绕,时隐时现,叫人心驰神往,遐思不尽。   往前走了两步。对于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心里明白得很。   又逼近两步。一些封存多日不堪回首的画面突如其来闯入脑海。卸妆台上菩提寺里观音堂中那一幕不受控制的反复闪现,两条腿立即重逾千斤。   叫嚣跳跃的欲望被漫无边际的痛楚遽然冷却……那深入骨髓的怜惜哀伤,似乎不单单是为了他,也是为自己——为这一场造化弄人的相遇,为他此刻的无知无觉,为自己孤独的决然清醒。   蠢蠢欲动的身体安定下来:“再等一等……”   就在如此这般身心煎熬中,长生听见自己灵魂撕裂成长的声音。   伸手把他拉起来:“虽然不冷,到底潮湿,别在这儿久待。晚上往外侧躺,听到没?”   “知道了,顾老太。”   不搭他这茬,道:“咱们出去看看两个小家伙张罗得怎么样了。”   子归子周毗邻而居,接近洞口。二人居所石壁上布满石钟乳,晶莹润泽,千姿百态,一室琳琅。长生惊讶的发现,子归房里居然养了一盆花!仔细一瞧,这丫头把吃饭的竹碗作了盆儿,移植了一株野花放在窗台上。   “子归,你打算用什么吃饭呢?”长生问。尽管竹碗结实轻便,也并没有多带。   “不是还有勺么?就着锅吃好了。”女孩儿正兴致盎然欣赏自己的劳动成果,对于用什么吃饭这个问题表示不屑一顾。   子释笑:“真是傻丫头。”扯扯长生,两人出了洞。   “你上那边,砍根大点的竹子来。”命令下达完毕,自己在花草丛里悠悠闲闲散步。不一会儿竹子到了,指挥长生挨着竹节下刀,截出若干一头空一头实的竹筒。挑了几个最大的,底部挖个小洞,里边架上细竹枝,开始往里头填土。   本着“理解也要执行,不理解也要执行”精神一头雾水听从指挥的某人恍然大悟:他这是要种花呢。   两人一齐动手,不多会工夫,做出七八个袖珍花盆。子释低头瞅瞅,道:“洞里以白色为主,配红的最好看。”说着,捏了片尖石把深深浅浅的红色野花连根刨出好些。山坡底下全是石头,只有上边一层浮土,花草根基大多很浅,挖起来甚是容易。   几个竹筒都种满了。拿起来看看,忽向旁边那人道:“你刀法应该挺不错,是吧?”   “你要干嘛?”长生不跟他兜圈子。   “喏,这样,这样……”   都弄妥了,东西藏在身后,走到妹妹面前:“闭上眼睛。”   “大哥,是什么?”女孩儿神情雀跃,连连追问。   “闭上眼睛,马上就知道。”   双手蒙着脸,不停问:“好了吗?好了吗?”   “好了。抬头。”   子归闻言往上看:“哇——”惊呼一声,抱着子释胳膊跳起来,“大哥!好漂亮好漂亮……”   原来子释叫长生在竹筒沿儿上钻了眼,又片下极薄极细的竹篾,编了几根长绳,把它们错落有致的悬空挂在了洞顶。子周听见动静,过来瞧热闹。只见空中红花翠筒,四面白璧无瑕,端的雅艳非常。   嘟嘟嘴:“大哥真偏心。”拿起窗台上那盆,“这个归我了。”转身回了隔壁。   “李子周,把我的碗还来!”子归纵身追杀。   长生道:“竹子有的是,我们做几个碗好了。”   截出几个碗,最后剩了较细的一段竹竿,又截出几个杯子。   “早知道这里边有竹林,碗筷什么的统统不用带。”子释一边说,一边拿过匕首,在废弃的竹竿上试了试,定定神,比划一下,握着竹杯刻起字画来。他以刀代笔,痕迹落得很浅,然而随手挥洒,神韵十足。不过片刻,四个杯子外壁分别浮现出“梅兰竹菊”的图案和诗句,风格写意,清雅脱俗。   “借点意思,聊以点缀罢了。”说完,开始收拾散落地上的枝叶。   长生拿起杯子逐个端详:“看不出你还有这一手。”   “我是才子嘛……”说了半句,自己也忍不住失笑,“精不精无所谓,什么都得会一点儿。要不然才子们聚会的时候丢脸出丑,还怎么混啊?”笑意更浓,“我懒得下苦功,只会几笔写意,全凭投机取巧,蒙人效果一流,哈哈……”   长生噎在当场。   “你不是这种人,跟你倒也不必讲虚的……”   看他乐得东倒西歪,得意非凡,泛上长生心头的,竟是又苦又涩满腔疼惜之情。   四个杯子,子周抢走了“竹”,子归挑了“兰”,长生拿的是“梅”,剩下那个只好子释自己用。   幸福快乐隐居生活正式开始。   头些天,子释日子过得极其腐败。每天睡到自然醒,醒了就往温泉中一跳。泡到饥肠辘辘爬出来,恬不知耻吃现成的。吃吃睡睡之外,要么在山坡上晒太阳,要么袖手旁观那三人辛勤劳作。   仿佛为了反衬他的懒怠、散漫、不思进取、自甘堕落……另外那师徒三人天天早起晨练,晌午温书,下午觅食,辛勤忙碌,劳作不息。   子归自从上次的事情之后,深恨自己无力自保,还连累大哥,练武练得极用心。长生知道她的心思,教得也倍加尽力。   这天难得起个大早,子释坐在石头上看两个小的对练。一人手里一支竹竿,“噼噼啪啪”你来我往,很像那么回事。撸起袖子瞅瞅自己胳膊,叹口气,站起来。心想:“武术就算了,光会摆花架子反而惹人笑话,锻炼锻炼身体还是很有必要的。”歇了这么些日子,精气神也恢复得差不多了。活动活动手脚,脱得只剩下一条单裤,跳下水就往寒潭游去。   除了第一天半夜从潭底钻出来,他还是首次光临这边。阳光下银鳞点点,仔细看去,原来是一群群银色的鱼。潭水清澈见底,鱼儿仿佛就在手边,却总也捞不着,这才发现它们其实藏得很深。刚潜下去,鱼群立即惊散,倏忽远遁。   兴高采烈冒出头:“鱼!这里居然有鱼!”   岸上三个看都不看他。子释悻悻:“你们早知道了?都不告诉我……”   长生道:“上来吧,那边冷。”为了一雪水中抽筋之耻,和子释恰相反,他这些天倒是得空就在寒潭里泡着。   “我们老早就发现了,可是怎么也抓不着……”子周挠头。   “看得见吃不着……”子释一边回洞里换衣裳一边琢磨,“寒潭冷水鱼,好东西啊……”   四人带了一些大米干粮,维持不了太长时间。这绝谷向阳一面崖上生了不少葛根蕨菜,背阴处地衣岩耳触手即是,竹林里估计还有竹笋可挖——倒不会挨饿,只可惜都是素食,不见荤腥。自己是求之不得,那三人恐怕不行,何况小的两个正长身体……峭壁上曾有猴群出没,不知什么缘故,仅止于半腰,从不往下来。子释猜测很可能温泉水中有什么它们不喜欢的成分。长生认真考虑过射几只猴子下来改善伙食,因子归强烈反对作罢。   早饭后,那三人都在子周洞里努力学习。双胞胎背书,长生写字。   子周住处有一块天然大石,上方平坦如案,正好做了书桌。当初他执意要选这个洞穴,就是为了这块石头。又搬了几块方石当凳子,笔墨纸砚罗列案上,俨然是间书房。   刚布置好的时候,子释等人进去参观。子周大声宣布:“我要给我的书斋起个名字!”鼓着腮帮子憋了半天,没憋出来。泄气:“你们说叫什么好?”   ““别有天”何如?”子归道。   “小气。”子周不假思索否定妹妹。   ““龙隐居”?”长生出主意。   男孩儿窃喜:“这个好,有气势。”   “太直白了。”子释摇头,“莫如“小琅寰福地”。”   “俗。”长生报复。   ““别开生面堂”?”   “拗口。”   ““三省斋”?”   “老古董。”   …… ……   最后子释不耐烦了,甩甩袖子道:“你这书斋一本书也无,不如就叫“无书斋”好了。”   子周无奈:“大哥——”   长生哭笑不得:“哪有你这样偷懒的……”   子释一扬头:“圣人曰:“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前人又说:“于无声处听雷,于无字处读书”。“无书”二字,极见韬略胆色,道尽读书真谛,又深刻又贴切又别致,怎么不行?”   一席话说得男孩儿高兴起来:“这个好这个好,就是它了。”   长生郁闷:“李子释,你可真能扯……”   总而言之,当那三人在“无书斋”里勤奋学习的时候,子释正拿了个小竹筒趴在崖边草根石缝处抓虫子。几只类似油蛉蚱蜢的东西时飞时跃,他蹑手蹑脚跟在后边。每捉住一只,就从竹筒一端的小孔塞进去。听着里头嗡嗡作响,颇有成就感。   长生写了两篇字出来,先是悄悄站在下头看。心想:“抓虫子做什么?这种毛茸茸脏兮兮的东西,他倒不嫌恶心了……”见他不知不觉越爬越高,一会儿多半下不来,欲出声提醒,又怕反而吓着,索性一跺脚一纵身,直接搂住腰身把人带了下来。   子释一阵头晕目眩腾云驾雾,睁开眼时,已经站在了地上。专心工作的时候被无故打扰,十分恼火,怒吼:“顾长生!……”猛地发觉二人姿势暧昧至极,万万不能惊动两个小的,后边的话一眨眼全吞回肚子里,只皱着眉头去推他。   长生前些天被所谓“美人计”大忽悠了一把,以他的智力水平,相当不应该。他不过因为间接经验虽多,实践经验太少(话说某些事情,间接经验是不管用滴,更别说还是些负面经验……),所以有点儿青涩。一旦得了机会,启了蒙开了窍,进步的速度自是一日千里。这会儿见子释忽地收声,立刻意识到报仇的时机到了。胳膊暗中越锁越紧,脸上一派严肃认真:“爬那么高,你打算怎么下来?”   “下不来我自然会喊,你不是有耳朵的活物嘛。笨!……”答话的人因有所顾虑,刻意压低了嗓子,却发现不小心把气氛搞得愈发暧昧,随即静音。   “嗯,我倒忘了,你原来是长嘴的活物……”长生的头随着声音一齐低下去。   “啪!”一声脆响,竹筒掉在地上。   “不行……这里……不行……”   “是“不行”……还是……“这里不行”?”   耶?他居然问得出如此富于情趣的问题,刮目相看啊。子释不由精神一振,劣根性发作,来了兴致。仰起脖子,伸出一根手指在他唇上若有若无描了个扇形,眼神儿跟着飞了飞。然后垂下眼帘,仿佛自言自语:“你说呢?……”   这一招化骨绵掌,拍得长生不但骨头软了,连魂儿都不知道哪里去了,半天找不着东南西北。子释挣脱他,捡起地上竹筒,捏住企图逃跑的两只蚱蜢塞进去,狠狠堵住小孔,语带双关:“哼,这点道行,跟我斗……”   手持竹筒在那呆瓜头上敲敲:“走了,叫上你的两个徒弟,咱们钓鱼去!”   第〇二二章 春心不死   钓鱼这回事,用李子释的话说:“只有下得不对的饵,没有钓不上来的鱼。”   所以他准备了一素一荤两种鱼食,素的是菜汁饭团,荤的是烧烤昆虫。缺乏工具,就用水乡孩子们捉鱼的原始办法:盆里放好饵食,上边蒙一块布,一侧开个洞,叫鱼儿进得去出不来。没有盆,正好两口锅替代,置于水底,等着就好。   子归道:“大哥,这办法真好。你从前怎么没教过我们?”   子释想:“从前?从前你们的大哥自己也不知道。”嘴里却应着:“教会你们这招,不定给我生出什么事来。还嫌我罚抄书抄得不够啊?”   试验结果证明:这不是一群吃素的鱼。   半个时辰过去,端上来有大有小。大的留下,小的放生,谨遵圣人教诲:“不焚林而猎,不涸泽而渔。”洞本就开得不大,钻进来白吃的多数是小鱼苗,如此一来,没剩下两条。   长生说了句“麻烦”,抓起一把虫子捏碎,往水面上撒去。银鱼闻香而动,争先恐后浮上来抢食。他拉开弓搭上箭,瞄准又肥又大的下手。之前这办法也试过,却因为不能把鱼诱上来,而竹箭力道不够,无法深入水底,以失败告终。   弓弦轻响,水中散开几团红晕。忽然暗道一声“糟糕!”——弄得这般血淋淋的,他瞧见了铁定吃不下。急道:“别看。”飞快的跳下去把几条插着箭的鱼捞上来。   “唉,没关系的。这一路上什么场面没见过?哪里至于……”子释嘴里说着,脸上已经白了两分,放弃自我折磨,转身去生火。   有些人,经历越残酷神经越粗,有些人则恰恰相反。很不幸李子释就属于后者。好在他足够聪明智慧,不断用理智强化自己敏感神经的韧性,用直觉屏蔽那些纤细敏锐感知中无法承受的部分。时间长了,这种精神的凌迟早已成为生活的常态。不觉得痛,只是在鄙视自己之余有点儿无奈郁闷。   冷水鱼细鳞少刺,肉质鲜美,四人的伙食水平自此得以大大提高。这绝谷至少几十年没有人闯入,鱼儿们养精蓄锐多少代,每逢饵食撒下去,真正前仆后继视死如归般往上涌。   射鱼的工作,长生干了几天,就被子归接过去了。原来考虑到女孩子天生力弱,拳脚功夫终究有限,长生决定重点教她射箭。没想到这丫头激出了无上潜力,一张弓端在手里又平又稳,箭枝射出去又快又准,尤其对移动目标的瞬间把握极准确,竟是个持弓发矢的天才。不过几天工夫,除了力量差点,几乎可以做到例无虚发。   子周甚是嫉妒,可惜怎么练也赶不上妹妹,不是偏了就是歪了。只好拿烤鱼出气,啃了一条又一条,把肚皮撑得圆鼓鼓。   子释安慰弟弟:“你跟她比这个做什么?她那是好些年描绣样逼出来的功夫,手上要稳,眼光要准,挪到箭术上,异曲同工。人和人禀赋不同,各有所长,我看你拳打得就比她好嘛……”   其实开始的时候,长生在到底要不要教两个孩子射箭的问题上已经犹豫了一番。等见到子归如此进境,又为应该教多少而为难。箭术,是西戎男儿安身立命的本事。而二王子符生的箭术,即使人前有所保留,也是族中众所周知的一流高手。内行如他,当李子归第一次拉开弓,就看出这女孩子天生适于骑射,若长在西戎,只怕多少男人都未必比得上。教会了教深了,究竟是福是祸……心里相当没底。   然而一边犹豫着为难着,一边却越教越投入。潜意识里总有一个声音萦绕心间:自己终有离开的一天,未知何日重逢,只求他身边的人能有力量保护他……不知不觉,渐渐把压箱底的本领拿了出来。   有一天,子释在旁边看他给两个孩子示范:姿势端正平和,动作从容流畅,瞅着无比轻松自在。可是,弓满欲发的瞬间,那种含而不吐的压迫感,竟如洪流将泻泰岳立崩,能把周遭的空气都凝固。子释目不转睛的看着,浑然不觉已被完全带入对方气场之中,心弦跟着绷得紧紧的,单等箭射出去石破天惊的一刻。   哪知长生忽然收弓,把箭放回袋子里。子释心弦骤断,只觉心口空荡荡没着没落的,当即一阵胸闷气短,眼花耳鸣。遥遥听到说话声:“开弓靠弦,虽有一定之规,同样因人而异。最要紧是根据自己的身体和使力习惯,找到最恰当的推弓勾弦之点……”听着声音越来越远,知道自己看得过于投入,魇着了。努力分心想别的事情,一个念头不可抑制的往上冒:“顾长生开弓射箭的样子,还有……拔刀杀人的样子,真是帅得一塌糊涂无与伦比啊……”   长生把弓箭交给两个徒弟,叫他们自己练习,这才看见子释闭着眼睛捂住胸口靠在石头上。慌忙过来探看:“怎么了?”   “没什么……顾少侠这引而不发,收放自如的功夫实在厉害,足以摄人心魂……”   “咳,你这也太……”见他呼吸急促,掌心在膻中穴上轻轻揉按,“亏得你不练武,练了也白练,遇上厉害敌人,岂非不战自败?”   “只是没防备……”子释心想,“世上叫我这样忘了提防牵动心神的人可少得很……”这话却不说出来,只道,“我看你几样功夫里头,恐怕要数箭术第一。拳脚刀法大概也算厉害罢,可没觉出有这种境界……”   长生心头大震。手中动作稍停了停,又不动声色继续。口里接了一句:“我还以为你会说书法第一。”   子释笑:“好,书法第一。”   面前的笑容温柔和煦。长生忽然很想抱着他痛哭一场。忍得骨节咯吱作响,却只有自己听得见。缓缓道:“身子刚好一点,该睡睡,该吃吃。有空不如陪我写写字,替子归浇浇花,其他劳神费力的事就别掺乎了……”   这腔调,这语气,真有一家之主的派头。子释乖乖点头:“好好好,是是是。”   自此之后,子归潜心习武,长生认真练字。   子周因为射箭比不上妹妹,拳脚刀法也不过仗着力气大占点儿便宜,所以在经史方面更加刻苦钻研,每日里缠着子释问难不休。   有时候当大哥的心情不错,上下几千年,纵横数万里,漫无边际陪着他扯。每当这时,长生也不写字了,加入进来帮子周抬杠。   三个人争论的场面相当诡异:往往过程枪林弹雨硝烟弥漫,结果却云消雾散和乐融融。中间两个大的偶尔夹杂点儿眉来眼去暗渡陈仓,小的那个稀里糊涂歪打正着……谈经论史之余,平添几分香艳滑稽。   有时候被缠的不耐烦,子释就瞪眼:“李子周你怎的恁般煞风景?你看看外头:“风烟俱净,天山共色。奇山异水,天下独绝。”正该“鸢飞戾天者,望峰息心;经纶世务者,窥谷忘反”……成天仁义道德三纲五常,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也不嫌累?去,就以谷中寒潭温泉为题,用“阳”字韵,鱼烤熟之前,作一首七绝来。”   对于大哥这种间歇性刁难症,男孩儿习以为常,十分大度的不予计较。只嘟哝一句:“又是我一个人作诗,大哥真偏心……”   子释一边往外走一边回头:“我是老大我说了算,作不出来没得鱼吃……”   长生跟着他出了洞口,两人搭手生火烤鱼。   子释吃得不多,花样不少。这一回的鱼是先拿杜蘅紫苏捣汁腌过的,架在火上异香扑鼻。   长生随手抓起剩下的鱼饵塞进嘴里。虫子烤熟了黄澄澄香喷喷,子释将之作为上佳休闲零食隆重推荐给另外三人。那师徒三人起初疑惑排斥,后来却欲罢不能。唯独当初做广告的这个无论如何不肯亲身实践。   手里翻着串鱼的竹签,长生道:“你既要他息了戾天之心,忘却经纶世务,又何必教他这许多?说到底,终究口是心非……”   “你看出来也就罢了,非要说得这么明白叫我难受做什么……”子释往火里添了几根枯竹子——四人收集了折断的竹枝散落的竹叶晾干当柴烧。   长生无语,“嘿”一声,没了下文。   沉默。   竹子烧得“噼啪”作响。每当鱼油滴下去,一缕火焰便带着黑烟高高窜起,随着一股焦香,又转眼消失。   子释望着火苗出了会儿神,开口道:“就连花照白那样的人,也曾说“人生识字忧患始,姓名初记便可休”。但是,别说他言行不一,你可知道,即使像吴宗桥那般饱经忧患,也始终孜孜于著书立说。他颠沛流离二十年,留下经义注疏二十卷。《九死南行记》不过是苦心孤诣之余的遣怀之作罢了……”   严肃起来,叹口气:“我虽然不在乎,却不忍断了前辈斯文道统。子周他……天生就是合格的圣门弟子。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恐怕……有他的路要走。我自己不思进取,终归无权逼他自甘碌碌……”   长生想:“原来他看得这样通透,如此用心良苦。”手里几条鱼烤得差不多,慢慢熄了火。   又听他接着说道:“鸢飞戾天,未必有机会。最好,也不要有机会。然而,经纶世务,什么时候都免不了。我这一双弟妹天赋聪明,总不能叫他们浑浑噩噩做人。无论如何,至少得让他们懂道理,明是非,辨真伪,知进退……”   长生本来听得沉重,这时终于忍不住笑出声:“嘿!你这大哥当的……”   子释也笑:“你不知道,长兄如父,操心的命。”   “我怎么不知道?我替你操心……”   子释伸腿踹他:“顾公子操心自己就好,我几时用得着你操心……”起身去叫子归。边走边道,“其实还有一个原因。人活着,有本事不用没关系,却不能没本事。这是做人的底气问题,其中天壤之别,境界完全不同……”越说越得意,晃晃悠悠去远了。   长生望着他的背影,心中生出浓重的无力感:“李子释,你不知道……是你不知道……”轻轻问自己,“我又怎么能……让你知道?”   不久,子归汗涔涔来了。在水边洗了一把,看看缺了子周,就要去叫。   “不用去。”   女孩儿眨眨眼睛:“大哥,他又挨罚了?为什么?”   长生把鱼递给她:“无他,触了你大哥的霉头而已。”   子归咯咯直笑。   三人正准备开吃,子周冲出来:“慢!”一挥手,“且听听我这首七绝:《赋得绝谷温泉寒潭》。”振振衣袖,站到高处,朗声诵道:“罹愁何必浴兰汤?此水人间断阴阳。热血难消凝赤胆,霜尘尽洗暖冰肠!”   “好气魄!”子归击节赞叹。   长生听了后两句,想起子释对子周“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八字评语,深觉有理。无比同情看过去,就见他一脸温和瞧着弟弟:““霜尘尽洗暖冰肠”。这句好,值一条鱼。”   等子周过来坐下,四人正式开动。子释忽然又道:“不如借你佳句,给这温泉起个名字——就叫“暖肠池”,如何?”   这三个字奇突险崛偏又温情脉脉。长生点点头:“好名字。”   这天一对双胞胎决定取长补短,互相补课。   子周拿起弓箭去射鱼,子归在旁边指导一番,回“无书斋”写抄经作业。   子释长生笑着看了一阵,发现二人光荣失业,沦落到专职下厨。   “正好,今天的鱼换个吃法。”子释说罢,沿着水边往温泉尽头走去。   长生出手,除了第一次,鱼儿都是被竹箭对穿双眼,捞上来滴血不流。子归随着水平日益提高,也能做到只射头部,鱼身完好无损。至于子周,开始是射不着,后来准头好些,捞上来的鱼却常常活蹦乱跳鲜血淋漓,肚皮穿孔脊背数创,惨不忍睹,严重影响食欲。长生差点因此彻底剥夺他从事此项工作的权力。   子释体谅弟弟,自觉撤离现场。心想今天还是别烤了,没法弄,炖着吃吧。走到接近寒潭的地方,探出身子望望,指着侧面贴水而生的一丛绿盈盈细长野草,道:“那个就是水芹。”   长生看好落点,提纵跳跃,三晃两晃转了半圈回来,连根拔起一大把抓在手里。   两人往回走。   好为人师的这个习惯性的就开始细数水芹的好处:“这东西补血安神……”才开口,便想起后头半句乃是“养精益气”,说不下去了。   长生等了一会儿,未见下文,十分不自在。只得追问:“还有呢?”   “嗯,叶子芳香除腥,拿来炖鱼最好不过。”   煮了两条鱼,又用葛根加点儿大米熬了一锅粥,丰盛午餐就绪。   子周最近作诗作上了瘾,看见什么都要琢磨一下格律对仗。端着碗喝口汤,没头没脑说了句:“冷水鱼。”   两个大的埋头吃饭,不搭理他。   子归想想,答道:“烈火鸟。”   子周看一眼身边草丛,把对课进行下去:“狗尾草。”   这个容易,子归应声而对:“鸡冠花。”不等对方开口,抢先出句:“莲花白。”   子周略加琢磨,回道:“竹叶青。”说完得意的瞅一眼妹妹,“听着,下一个:石钟乳。”   这三个字句法虽然普通,意思要对合适了还真不容易。女孩儿放下碗,开始冥思苦想。   子释道:“我勉强接一个,权当抛砖引玉:山茶油。”   忽见子归一拍手:“有了!”抿着嘴儿吊大家胃口。等那三个人都瞧着自己,这才摇头晃脑说出来:“雪花膏。”   子释颔首:“确乎工稳,比我的好。”   长生听他们兄妹三人说得有趣,忍不住道:“我也凑一个:玉米须。怎么样?”   乍一听似乎对不上,再想想好像并无不可。推敲一番,石钟生乳,玉米长须,居然别有奇趣。   子释笑着总结:“要说工整,当属“雪花膏”,要说有意思,却是“玉米须”。”心道:这人果然闷骚。端起碗,有滋有味的喝粥。   子归得了鼓励,兴致高涨:“轮到我出了。”   子周斗志昂扬:“尽管放马过来。”   女孩儿一心想出个难的,眼珠滴溜溜不停的转,模样可爱至极。   子释看她忘了动筷子,道:“不急在一时,先好好吃饭。”给妹妹夹鱼添汤。   “哦。”子归不肯罢休,边吃边走神。瞥见汤面上几根青翠的水芹,正要往嘴里送,停住。喜形于色:“听好了!”挑起一段碧绿的嫩尖儿,神气十足,一字一顿:“春心不死。”   这四个字暗扣物象,虚实相生,果然有深度。   子周也不吃饭了。一会儿看天,一会儿看地,东张西望左顾右盼,企图找出点灵感。   子释最后一口粥喝完,见弟弟还在那里抓耳挠腮,道:“这有何难?”左手托着竹碗,右手捏着竹筷,筷子在碗沿儿上轻敲两下,瞟一眼旁边的人,笑吟吟给出下联:“秋节长生。”   春心不死,   秋节长生。   短短八个字,情韵悠长,回味无穷。   听闻此语,长生乍喜乍惊。把两句话放在心里细细咀嚼,不觉黯然魂销,整个人都痴了。一颗心好似二月里的浮冰,底下春潮滚滚,上边旭日融融,从流漂荡,随水东西,渐渐化没了……一时幸福得浑身无力,隐隐作痛,甜蜜而又绝望。   “呀!大哥这个对得真好!”子归鼓掌。   “是长生哥哥名字好。”子周不服。又有些懊丧:“这么凑巧的句子,我怎么没想到……”   子归撇嘴:“你以为凑巧很容易么?佳对天成,还须妙手得之。大哥就是厉害,你认输吧……”   此话入耳,长生如遭棒喝,心头豁亮:“原来佳对天成,还须妙手得之……须妙手方能得之……”   饭后,子周善始善终,给妹妹讲经义。   长生跟着子释去挖笋。   靠近温泉一边,竹笋多数已经露出地面,虽然也能吃,却不够鲜嫩。到了寒潭边上,子释弯着腰在较大的竹子附近细细察看。瞧见土块微微隆起的地方,便用脚轻踩。觉出土质松软,拿匕首扒开地上竹叶,刨去表层浅土,果然露出一点毛茸茸黄褐色的笋尖来。   笑道:“这才是真正“春心不死”呢。”   直起身准备指挥某人下刀子。忽然腰上一紧,被他从背后箍到怀里,死死勒住。   仿佛一生一世那么久。   终于,试探着唤道:“顾长生?”身子一下离了地,眼前是几枝绿幽幽的竹梢,半面峭楞楞的山崖,一片蓝汪汪的天空。须臾,身下暖和柔软,已经躺在了温泉边草地上,对上了一双如黑色火焰般灼灼燃烧的眸子。   ——这一刻,等待已久,早在意料之中。然而真正来临,子释发现自己的心竟超乎想象的惊慌失措彷徨无依。   本打算闲看镜花水月,没成想一步跨进去,成了真真切切春花秋月。这样温暖坚实的怀抱,如沼泽泥潭叫人越陷越深,如盘丝绞索将人越缠越紧。但是……为什么……明明触手可及,心底深处,突然觉得……一分一毫皆不可把握?   事已至此,无路可退。李子释岂是畏首畏尾之人?心中不安,偏要迎头而上。扬眉轻笑:“顾长生,你……”   压抑太久的吼声从灵魂深处迸出,暗哑低沉:“子释。叫我长生。”   他一点一点贴上他,严丝合缝。十指牢牢扣住他的脊背,久久没有动静。   子释感到面上炽热的气息几乎要把人烤化,压住自己的身体却像是冰封的岩石,微觉讶异。默默等了一会儿,睁开眼睛,从他脸上读出刻骨铭心的隐忍怜惜,心忽地揪起来。抬手抚过他俊朗的眉眼:“长生……”   这一声叹息般的呼唤,霎那间点着了上边的人,每一寸肌肤都变得滚烫。他抱着他轻轻打颤:“我怕……你疼……”   唉,真是个傻瓜……勾住他的脖子,把那张眉峰紧蹙的脸带了下来:“长生,别忍着……”贴到耳边,“来,我教你……”   金刚浴火,烈焰焚心。   长生只觉置身宝鼎洪炉,仿佛共他历尽三昧真火,练就九转仙丹,从此天地齐寿日月争辉;又仿佛同他化为青烟灰烬,散入缥缈虚空,瞬时魂飞魄碎神形俱灭……   ——终于,眼前再次看到了绿草青青,耳畔重新听到了碧水摇摇。   我在这里。他也在这里。   一切这样美好。   ……水色山音同旖旎,天光云影共徘徊。   也不知过了多久,当子释浑身绵软意识模糊靠在长生怀中,隐约听到他跟两个孩子说:“大哥扭伤了脚,疼得厉害,只好封了穴道。”心想:“以前怎么没发现呢?这小子撒起谎来,信口开河天衣无缝,脸不变色心不跳,简直就是个天才。”实在太累,就此打住。最后一个念头浮上来:“都是芹菜竹子惹的祸……”   第〇二三章 到此尽欢   山中不知岁月。子归画了一张“九九消寒点梅图”贴在自己房里,每天用淡墨给梅枝点一片花瓣,以此计日。   腊月里的一天,终于下雨了。   雨丝在洞前拉出一张水晶帘子,顺着长生挖的浅浅引水槽流入地势较低的地方。子释在水槽上架了几个小竹筒。雨滴敲上去,仿佛调皮的孩子拨弄琴弦,“叮咚叮咚”响个不停,一派天然之趣,自成韵律。   四人坐在洞口剥笋。   子周看看外边,白蒙蒙雨雾弥漫,和温泉上方飘荡的热气相连,完全没有冬日雨天的清寒寂寞。忽道:“也不知山外形势怎么样了。”   这句话与其说是一个问题,不如说是一声感叹。因此没有人回答,都低着头继续手上的活儿。   又过了半晌。   子归幽幽叹道:“要过年了。”   这句话更叫人伤感。   子释猛地站起来:“走,我们捉迷藏去!”   这一片温泉洞穴,连环相扣,很少有真正的死路。翻岩石,钻缝隙,潜水底,总有办法从这个洞到达另一个洞,乃是捉迷藏的上佳场所。只不过深处太黑,几个人向来只在靠外的区域活动。   划定了躲藏范围,子释摸出一枚铜钱,往空中一弹,拍入掌心盖住,让大家猜正反面。两轮下来,长生输了。   “先说好,不许用武功。”子释一脸严肃,把小拇指伸出来。上回因为忘了规定这条禁令,自己输得极惨。明知道人在哪里,就是逮不着,生生被那师徒三人欺负——其实人家长生根本不屑参与这种幼稚的游戏,基本上是在边上看他们兄妹三个玩。但是子释被弟弟妹妹整得那么狼狈,这个账是一定要算到他头上的。   两个孩子和大哥郑重拉勾。长生差不多从十岁以后,再没有干过这样冒傻气的事儿。被面前六只眼睛盯着,也只好把小指搭上去,心里别扭得不行。   子释竖起眉毛:“玩儿就好好玩儿,不得敷衍。”   这副小题大做的模样,轻嗔薄怒,不自觉已经带出点撒娇的味道了。看在对面那个有心的眼里,勾上去的指尖“噌”的擦出一团火花来。   四人果然玩得认真,一丝不苟,小心翼翼。那兄妹三个动作轻巧,藏得也隐秘。长生遵守约定,内力外功均弃之不用。找了一会儿没找着,正准备换个地方看看,不远处一颗脑袋突然冒出来,呼哧呼哧直喘气。   “唉,长生哥哥,你怎么这半天也不挪地儿?憋死我了……”原来是子周。他躲在一块半露出水面的石头下边,想着对方找不见人很快就会转移阵地,自然有机会悄悄透气。结果不如所料,垂头丧气认栽。   轮到子周,一转眼就把子归从石头缝里挖了出来。双胞胎捉迷藏,实在毫无悬念可言。两人叽叽咕咕几句,达成攻守同盟。没多大工夫,子释就被弟弟出卖给了妹妹。   两个小的身手灵活,通力合作,也不知躲到了哪里。子释依稀记得之前看见长生往里去了,脱了鞋子,挽起裤脚,屏住呼吸,轻轻悄悄摸过去。   钻过几个洞穴,没发现踪迹,正想是不是往回走,一只手斜刺里伸出来,拉得他向后便倒,本能的一声轻呼被结结实实堵了回去。暗骂这不分场合的白痴,害人不浅。欲挣脱魔爪,无奈身子悬空,压根使不上劲儿。再撕扯下去,弄出动静,只会适得其反,索性放弃抵抗,由得他去。   长生动作极缓极轻,将他放倒在水中,不带一丝声响。这一片积石颇高,水位不过尺余,堪堪没过两人交叠的腰身。四周朦胧昏暗,身体反而变得敏感异常。又要刻意遮掩,彼此都觉得兴奋刺激。忍着熬着磨蹭着,恰是最温柔的碰触带来最浓烈的快乐,叫人沉溺迷醉,无法自拔。   其实这些天,一到夜里,两个小的睡下不久,两个大的就缠在了一起。为保险起见,长生会顺手在他们促进睡眠质量的穴位上点一点。   少年情热,血气方刚,那还不是变着法儿的折腾?这两人,一个循循善诱,言传身教,一个勤学好问,举一反三。真正教学相长,共同进步。   当他们互相拥抱的时候,几乎看得见噼里啪啦火星四溅。青春的潮水流泻奔腾,汇成汹涌澎湃大海汪洋。只是谁也不曾开口表白什么,承诺什么。长生是不敢讲,子释是不愿问。因而从表面上看来,两个人的姿态惊人一致:竭尽全力投身当下,肆无忌惮纵情挥霍。   双胞胎被彻底遗忘在精心躲藏的角落。一边等得不耐烦,一边又很有成就感。同时暗暗后悔,下次务必记得加一条规定:超过多长时间没被找到就算赢。   等啊等啊……等啊等……   终于听到大哥的声音:“子周、子归,快过来,好东西!”   怀疑是诱敌深入之计,男孩女孩互相看看,不约而同摇摇头。   半天不见人,子释啼笑皆非。只好大声道:“我输了。你们出来吧。”   两个孩子欢呼一声,互相击掌。循声跑过去:“大哥,什么东西?在哪里?”   “呀!好漂亮!”   借着微弱的光线,能看出大哥手里捧着一大把色彩斑斓圆溜溜亮晶晶的小石头。   子释撒手,石头哗啦落入水中:“这水底下全是。”   长生捞起一颗:“大惊小怪……不过是普通的卵石,稍微好看点,有什么用?”   “你猜。”转头看着弟弟,“子周,早上不是说下雨天无聊?”伸脚拨弄着水底石子,“这不,消遣来了。把锅拿来,多捞点出去,好挑颜色。”   “啊!对,它们可以当棋子!太好了!”男孩儿连蹦带跳取家什去了。   挑出两锅大小匀净的卵石,一锅偏黑,一锅偏白。数数,各有一百七八十粒。   “差不多了。看看子归那边完工了没有。”   子归的任务是画棋盘。就在子周洞里大石案上落墨,纵横十九路。没有尺子,居然也方方正正。   “你们俩玩儿吧。”子释把棋子晾干,替弟弟妹妹端到桌上。又问一直旁观的长生:“你会不会?”见他摇头,道,“看两局就会了,复杂的地方让子周给你说说。”   长生奇怪:“你不来?”   “费脑子。太累。”伸个懒腰,睡回笼觉去了。   子周道:“大哥从前很喜欢下棋的。可是那时候快要春试,爹爹说“玩物丧志”,逼着他戒了。害得我只好跟子归下,真没劲……”   “才不是。”女孩儿反驳,“大哥喜欢的事情,哪一样爹爹不说“玩物丧志”?你几时看他戒过?我听小姨娘说,那年刺史大人借了丁家“佩园”开“仙机会”,请来好些国手名士对弈。大哥混进去看了两天,结果回来大病一场。从此之后,就不怎么下棋了。”   忍不住笑起来:“后来,那什么“棋圣”还追到家里来打听。小姨娘拿笤帚把他轰了出去,说:下棋的没怎样,看棋的倒先看伤了。我们家孩子是要应科举中状元做丞相的,怎么能跟你这江湖骗子鬼混……”   “这么好玩的事儿,我怎么不知道?”   “你正巧跟爹爹出门做客去了。娘怕爹爹知道了又要罚大哥,不让说。”总结道,“所以,大哥不下棋,就是因为那回看得太狠,看伤了。”   长生想起子释看自己射箭也差点看晕过去,十分认同子归的话。这人样子柔弱得很,接触时间长了,知道他远比大多数人都要坚强。可是,再多了解一些,就会发现,他的坚强,很可能全部都是假象,留下无数看不见的内伤,叫人拎着一颗心,怕他不定什么时候会承受不住。   忽然难过得无以复加。   ——也许,他天生就是最娇贵的金线火莲,只应养在四季如春白玉仙宫。也许,他生来就是最清澈的秋水明镜,只该映照花好月圆人间美景。现如今这样外柔内刚坚忍不拔的性子,是多少泥尘沙砾一点点磨出来的?又是多少暗箭明枪一招招逼出来的?什么时候……才算是个尽头?   这种认知越清晰,心中越害怕。长生握紧拳头,下定决心:不能说。至少现在,什么都不能说……   两个孩子一边下棋,一边很给面子的为长生讲解。围棋死规矩并不多,妙在活着无数,千变万化。两盘下来,大致都能看明白了,渐渐瞧得入迷。   双胞胎下棋非常有意思。你来我往干脆利落,彼此过于熟悉默契,真正旗鼓相当。两人都觉得不胜不负的很是尴尬,于是轮流跟长生下。不下场的那个就站在长生后边当顾问。   一开始,考虑到对方完全是新手,子周大剌剌的让了十三个子。还皮笑肉不笑的道:“长生哥哥,别介意啊。话说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   长生敲他脑袋一下:“别跟你大哥学得这么假惺惺。”执黑先行。   他落子很慢,有时候还会停下来向顾问请教一下规则。然而每落一子,皆有所图,极少浪费。半天过去,已经下得似模似样。   子周很快吃不消,让子数目急剧下降。闷闷道:“长生哥哥,你是不是学过兵法啊?”   正在琢磨下一步的人心中暗惊,面上神色不变:“为何有此一问?”   “大哥教我下棋的时候说:棋盘如战场,博弈即杀伐。爱下棋的人多数喜读兵书,懂兵法的人往往易通棋路。我觉得……”似乎不知怎样表达,想一想才道,“你学得这么快,而且,许多手法还不怎么会用,却让人觉得……对,有杀气!”男孩儿点点头,“有杀气。”   “你忘了,我是武林高手。学这种打打杀杀的游戏,自然容易入门。”   “也是。你争我夺,短兵相接。一回事。”   长生心中一动,问道:“你大哥也喜欢看兵书么?”记起很久以前曾经听他兄弟二人争论西戎弓马夏人战阵的话题,可惜当时深入讨论少,强词抬杠多。现在回想,李子释明显有避重就轻的意思。   “大哥他什么书不喜欢看?连我描绣样的图册都要抢去翻两天。”答话的是子归。   “也就常下棋的那段时间看得多,后来都是我在看,没见他动过。”子周有点儿郁郁,“那时候,我把大哥找回来的棋谱兵书使劲儿读,怎么也下不过他。就想等我长到跟他一般大,肯定能赢……幸亏他不爱下棋了,我现在……比起他十三岁,可差得远。”   “子周,难得你这么有自知之明。”子归笑。   长生对李子周由衷同情。身为男孩,生活在天才大哥阴影之下,压力可想而知。   继续旁敲侧击:“坊间兵书少见得很,他居然弄得到?”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大夏国历代朝廷对兵书都有相应的管制政策。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太平盛世,兵书无用武之地,没有市场,几乎用不着管。到了动荡时期,朝廷又无力管制,禁令形同虚设。更何况,敌人打过来,跟手里有没有兵书通常没啥关系,最后往往变成守着一仓库兵法典籍被人抢掠烧杀。   然而对另有图谋的西戎来说,这种管制却使得他们想要获取军事理论方面的书籍相当艰难。莫思予本身算是个活书库,但他更擅长的是政务谋划。而且,依老莫的观点,锦夏早已从内部腐烂,怯懦松散的夏军对上悍勇迅疾的西戎骑兵,什么阵法什么队形通通白扯。   事实证明,他完全正确。不过符杨是有远见有水平的领导,一直在考虑军事体制改革的问题,因此很希望得到一些兵书以作参考。当年符亦拉回去几大车夏文典籍,负责管理“集贤阁”的翰林学士太尽责,经史诗赋甚至年历筮辞都随他挑,就是没有一本兵书。   长生曾听莫先生提及夏人兵法。虽然只有片言只语,窥豹一斑,却深深震惊于其中变幻莫测的诡谲心机。在西戎男儿里头,自己已经算是罕见的表里不一胸有城府了。和莫先生提到的那些匪夷所思权谋计策比起来,简直就是小孩子。由是对老莫有点儿敬而远之。   ——那时候的他,对自己智慧能力相当有信心,不觉得有朝一日会要用上如此高级的阴谋。   子归听了长生的话,摇头叹气,痛心疾首:“说起来,大哥为了弄书,真是……”   “坑蒙拐骗嘛!直说无妨。”子释从里头走出来,一边说一边打哈欠。两眼惺忪,姿态慵懒,睡得心满意足。走到洞口,雨早就停了。探头看看天色:“嗬!你们还真是废寝忘食啊,下棋不用吃饭的吗?”   竟已是黄昏时分。三人这才感到肚子咕噜咕噜叫唤。一齐动手,这边煨笋,那边煮汤。   “虽然官府对兵书有所管制,到底不是禁书,弄总是弄得到的——功夫不负有心人么。”子释回答长生之前的问题,开篇却扯得很远:“《集贤阁总目》上列有传世兵书八百种,民间刊印过的也不下百余种。每当战争频繁之际,也是名将辈出之时,兵法自然繁荣。上一次兵书大行其道,恰在太祖开国之初……”   长生定睛瞅着,在心里笑。他只要一说这些话题,才子毛病就会发作,不由自主讲来历,谈出处,析源流……那样精灵通透一个人,偶尔沾点书呆子的迂气,实在可爱。   “只是这些年来咱们大夏国自上而下奢靡成风,疏于武备,兵书不怎么受重视,多有散失。江南士林更是爱讲文采风雅,没人收集这些,所以比较难找。要不是为了下棋,谁会巴巴的去找来看?”   长生笑不出来了。   李子释说话,喜用春秋笔法。总是漫不经心带出微言大义,常常叫听的人毫无防备肉颤心惊,他自己倒是浑然不觉满脸无辜。   双胞胎心情也沉重起来。子周轻轻吟道:““一枰玉子敲云碎,几度午窗惊梦残。缓着应知心路远,急围不忘耳根闲。”咱们彤城,棋下得好的名人还真不少。光顾着“心路远”,“耳根闲”,西戎兵临城下之日,可没见他们有什么招儿。”   “子周,你这又是苛求了。”子释开导弟弟,“是咱们锦夏整盘棋没下好。彤城不过收官一颗子,虽然努力拼杀,无奈大势已去,孤军无援,终成一步死棋。”   “原来一切后果,皆有前因。”子归望着子释,神色茫然,“大哥,你说,怎么就……变成这样子了呢?”   “你不是已经说了?”子释还是闲聊的语气,“一切后果,皆有前因。今日种种,由来已久。不过是有些远点,有些近点;有些明摆着,有些暗地里;有些从上边来,有些自下边起……最后汇聚到一块儿,就变成了挡不住的洪水,足以裂万钧之石,溃千里之堤。”   “大哥,你是说——”子周心中沉痛,却不愿回避,“即使没有西戎入侵,咱们锦夏也……”   子释默默点头。   “可是,大哥,我还是不明白,怎么就……变成这样子了呢?”子归犹不甘心。   “你还要往深了追究,我可真答不上来。”子释拨弄一下火堆,心想,总不能跟你讲“历史必然性及偶然性与历史事件的关系”,到底叹了口气,“或者,只能去问老天爷。”   想起仍然没有回答顾长生的问题,转头道:“我当初找遍整个彤城,只有守备府里藏了几部兵书。林将军身边一个小厮看上了我们家翠翘姐姐,我替他送了两回东西,他就把书偷出来让我抄了三个月。”   一笑:“这么长时间也没被发现,可见林将军是不读兵书的。后来林将军守城厉害得很,可见读不读兵书跟打仗也没太大关系……所以说,棋局如战场,它毕竟不是战场;世事如棋局,也终究不是棋局……”   真不该问……长生心痛不已,后悔莫及。   后悔归后悔,打定了主意的事,总要努力实行。   从这天开始,师徒三人每天午后都要杀几盘。子周也染上了他大哥好为人师的毛病,非常享受指导长生哥哥下棋的感觉。遗憾的是,被指导者天赋既高,又勤于练习,棋力持续提升。一个月后,已经无需让子,偶尔还互有输赢。   失去了为人师表的优越感,却换来一个不可小觑的对手。李子周大为振奋,使出浑身解数,施展诸般武艺,企图保持领先优势。双方都是较真的主儿,盘面上渐渐紧张起来,各种杀伐陷阱,阴谋阳谋,纷纷登场。子归看看没自己插手的份儿,掉头射箭去了。   难为这两人一边杀得你死我活,一边说得肝胆相照。一局终了,总要复盘共同研究探讨一番,交流经验,检讨得失。李子周掌握着先进理论,又见多识广,各种布局招数讲起来头头是道;顾长生眼光敏锐,思路清晰,进退搏杀之际果断神勇。二人正好互通有无,取长补短。有时候聊得深入,复盘讨论的时间比下棋的时间还长。   子释正好用这段时间补觉。   在开发下棋项目之前,由于那三人过于好学上进,谷中闲适生活,日程排得颇紧。经史课业,游戏娱乐,日常饮食……无论哪个环节,只要子释加入,立即增色生辉。两个孩子不管干什么,总要拉上大哥才有意思。晚上还得应付某人索取无度。因此,没过几天,就觉得精力难济,渐渐萎靡不振。   有一天讲了一段经义,叫弟弟妹妹抄写背默,自己趴在案上就睡着了。子归拿起笔替大哥画了个猫脸。子释喃喃道:“长生,别闹。”蹭一蹭,接着睡。女孩儿一愣,看看手里的笔:长生哥哥怎么会干这种无聊事?   正好长生进来,皱皱眉:“就这么睡着了?回头又嚷肩膀疼……”看见左右脸颊各三撇胡子,闷声大笑,合不拢嘴。伸手拿过毛笔,蘸了蘸墨,往两边额角上分别添了一只尖尖的小耳朵。欣赏片刻,一把将人打横抱起,送了进去。   子周忍笑忍得辛苦。待长生走远了,终于揉着肚子道:“哈哈……等大哥醒来,咱们装作什么也没看见,不要告诉他……”   子归望着大哥住处的方向,若有所思:“你有没有觉得……”   “觉得什么?”子周问妹妹。   “没什么。”   …… ……   过了些天,长生开始教双胞胎连珠发射的技巧。子释大有兴趣,坐在水边石头上看。   忽听“噗通”一声,正在上课的三人吓一大跳。转头看时,石头上竟没了人影。子周子归刚反应过来,长生已经跳下了水。   “咳……咳!……”就算温泉浮力够大,这样突然掉下去,还是呛了好几口。子释咳得眼泪鼻涕糊了满脸。长生让他趴在自己肩头,一手搂紧了,一手拍着后背,又是内疚又是心疼又是好笑:“困成这样,在这儿死撑个什么劲儿……磕着哪儿没有?要不是这水,还不直接砸成肉饼?”边教训边往洞里去了。   子周还没笑够,忽听子归道:“长生哥哥那样子对你笑过没有?”   男孩儿摸不着头脑:“那样子是哪样子?”   “就是刚才那样子。”   “刚才那样子……是什么样子?”   “唉……”女孩儿叹口气,啥也不说了。   子周瞪一眼妹妹:“莫名其妙。”   第〇二四章 相对忘机   一个长长的午觉过后,子释觉得脚趾头都是软的,怎么也爬不起来。光线晦暗,脑子混沌。一时想不明白是早上还是晚上,是他乡还是故园,是前世还是今生。   于是浮在一片虚无当中。寂寞孤独,自由自在。无依无靠,无所畏惧。   外边传来说话声。   未及思量,已经魂归肉体脚踏实地。   五色凡尘人间百味,七情暗入六欲明张,霎那间把身心都填满了,再无半点空隙。   坐起来。不觉吟了半阙词:“水调数声持酒听,午醉醒来愁未醒。送春春去几时回?临晚镜,伤流景,往事后期空记省。”   悠悠叹口气。   ——至此,这个午觉睡得功德圆满。   蹲在水边洗把脸,往外走。长生和子周恰好一局完毕。   “今天这么慢?”平常子释睡完午觉,他俩差不多已经复盘讨论结束。   “长生哥哥连输了七天,今天又输了,非要多加一局。”子周语气挫败。本来他中盘形势大好,谁知竟被对方一步一步扭转局面,最后心不甘情不愿的认输,郁闷无比。   “胜负乃兵家常事,不过是消遣……”子释边说边往盘面上溜了一眼,失笑,“怎么下成这样?”棋盘上黑白纠缠,繁复芜杂,势力相当,胜负难分。数了数,怜悯的瞧着弟弟:“半目之差啊。怪不得你觉着冤。”看看隐含得意的那个:“如愿以偿?”   长生好不容易扳回一局,扬眉吐气,笑道:“是得偿夙愿。”   两人开始复盘。子释在旁边杵着。   长生停下来,瞅他一眼:“子归说你看棋看伤过,听着这么玄乎呢。”   “我那时候……年少气盛……”领悟过来,知道他担心什么,哂道:“就你俩目前这点水平,如小儿角力,根本不够看。”   某人自尊心受了打击,不服气:“你倒说说,够看的水平什么样?”   子周也缠上来:“大哥快说嘛!你居然去看了“仙机会”,都没跟我讲过,真过分……”   这下没法善了。子释坐下,抓了两颗棋子在手里把玩,慢慢回忆:““仙机会”最后一天,“鬼才”杨冼与“棋圣”郭百祥同为二十七胜三负,于是又加了一局。当时天色已晚,若不限时,这两人不定要下多久。丁家二少拿来一个水晶沙漏,恰好半个时辰。刺史大人于是宣布,就以半个时辰决胜负。”   “啊!”两个听众都是一声惊叹。半个时辰一局棋,几乎对方落子马上就要回应。双方都是绝顶高手,这一局下来,得多好的眼力,多快的算路,多准的直觉才能获胜?不必细说,已觉刀光剑影杀气腾腾。   “陈侍郎家大少爷恰好站在我边上,要跟我打赌,看谁能把这局棋背下来。我早看他嚣张狂妄不顺眼,立定主意要杀其气焰,求之不得,一口就答应了。”子释摇摇头,批评自己,“唉,年少轻狂啊……”   “不要扯别的。”长生阻止他的感叹。   “大哥,等一下。”子周飞快冲出去,把子归拉进来一起听。   子释接着往下说:“一上来,就听“啪啪”落子之声,越敲越快,如密雨穿林,冰敲竹叶……”忽然省觉讲故事的毛病又犯了,打住。   “总之,因为他们下得实在太快,大家都看晕了。棋力差点的干脆出去喝茶,单等结果出来。沙漏流尽,一局终了,不管下棋的还是看棋的,无不汗流浃背。   “我看得难受至极,陈大少也好不了多少。可是谁都不愿示弱,当场就替他们复盘。到四十手之后,他开始出错,变成我一个人摆子。”   子释轻叹一声:“其实这时候我已经赢了。可是心里面好像受了什么蛊惑似的,一步步摆了下去,直到最后一手……郭杨二人本就杀得惊心动魄,惨烈无比,看一遍都受不了,何况来第二遍?那天晚上,我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回的家。”   “小姨娘说,是丁家二少爷亲自送大哥回来的,原来大哥你不知道。”子归插话。   子释装作没听见:“听说杨冼输了这盘棋,回去吐血不止,没几个月就死了。我本来很喜欢下棋时候那种运筹帷幄,胜负在手的感觉。经过这次事情之后,突然有些害怕,不愿意摸棋子了。”   听到杨冼丧命,三个人齐齐“啊”了一声。长生想:“这姓杨的输了棋又输了命,只怕除了技不如人,气量和韧性都差了点儿。至于他……却是心太软……”   这段往事传奇而残酷,说者听者都需要时间消化。沉默了好一会儿,子释才道:“现在想想,其实是我自己修为不够,生了心魔,才会被其中杀伐之气侵袭,受蛊惑而不自知。”笑了,“也不是什么坏事。从此机心淡了不少,学业反而突飞猛进。还是那句话,世事如棋局,它终究不是棋局,另有玄妙之处。”   李子释已经是第二次说这话。长生望着他,想起从相遇到现在种种过程,忽然深刻体会了其中的意思。但是……眼前却有一盘非下不可的棋,正等着自己步步为营。   他只能在心里无声的说:“子释,对不起……没有谁,能当局外人。你告诉我,怎样……才能把这盘死棋做活呢?”   第二天午后,子释把子周叫到旁边。哥儿俩鬼鬼祟祟交头接耳片刻,一个去睡觉,一个来下棋。   结果,这一局,长生中盘就被逼入绝境,大郁闷。   “子周,你大哥跟你说什么了?”   “嘿嘿……”男孩儿很久没有赢得如此痛快,边笑边摇头,“天机不可泄漏。”   “少跟我来这套,老实交代!”开始武力逼供。   “别,我招。”子周跳开几步,“长生哥哥,我说出来你别生气啊。”   清清嗓子,拿出他大哥说话时那副煞有介事又满不在乎的神气,把子释的原话复述了一遍:“你只管下好自己的就行了,根本不用理他。记住,你的棋路天生就是他的克星。去吧。”末了,还意犹未尽般模仿子释的动作,往长生肩膀上虚拍两下,以示勉励。   长生气结。   惦记了一下午,终于等到他午睡起来,两人一块儿备晚饭。   “你今天跟子周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天生就是我的克星?”问得有点哀怨。   “那个啊……正所谓“不争而自保者多胜,务杀而不顾者多败”。从昨天那局棋看,子周追求坚实稳妥,而你立志锐意进取,就棋路来说,他确实是你的克星。只不过你气势太强,咄咄逼人;他信心不够,立场不稳。结果被你带得乱了阵脚,陷入局部缠斗拼杀,以己之短攻彼之长,终致溃败。所以我叫他稳住心神,鼓足信心,纵然你杀得再狠,他只要稳打稳扎,就肯定能赢。”   说到这,看着长生:“因为全盘的胜利,不在于“杀”,而在于“围”……”   过了几天,子周悄悄拉住子释,可怜兮兮:“大哥,我又输了。”   “这么快?”   男孩儿耷拉着脑袋:“你不知道,长生哥哥好厉害的,我一出新招,他马上就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此话怎讲?”   子周捧出棋子摆上,给大哥演示一番。   子释看罢,道:“你长生哥哥若是早几年学棋,如今只怕已经是国手了。你现在纵使赢了他,迟早还要输。”   “以后输以后再说,现在赢了就行。”   子释想想:“你不如这样,这样……试试看吧。”   第二天,下到激烈处,长生借着子周一记昏招,穷追猛打,吃掉中腹棋筋。正准备乘胜收官,才发现对方不知什么时候暗中布下的几颗孤子互为犄角,遥相呼应,竟已成燎原之势。大惊之下,竭力弥补。苦苦挣扎,最终未能挽回,颓然长叹。   这回不向小舅子逼供了,直接找情人算账。   “你什么时候给他支了那般阴损的招儿?教坏小孩子。”   子释闻言,把脸一板:“棋虽小道,实与兵合。兵者即是诡道,然变诈劫杀,暗合阴阳;胜负相争,以求正义。斗力用智,终落下乘;入境通幽,方为上品。真正的高手,神游局内,意在子先,图胜于无胜,灭行于未然……怎么叫“教坏小孩子”?!”   长生屈服:“说不过你……”   子释笑:“岂不闻“有益之而损者,有损之而益者。与其恋子而求生,不若弃子而取势”。依你俩的性子,都习惯求得,寸土必争。所以我叫他不惜失,弃子诱敌。你果然上当。”又安慰他,“凭子周的本事,这种伎俩也就用一回。除非做得更隐秘些……不过要算得那么深,谈何容易。”   长生暗道:“你们夏人,可真狡猾……对,还非常虚伪……”   正月二十四,是双胞胎十三岁生辰。   新年那几天,男孩儿下棋下得高兴,女孩儿射箭射得投入。子释什么也没提,就这么平平淡淡普普通通过来了。   后来又有些后悔。日子过得飞快,谷中快乐时光眼看就要结束。出去之后谁知道等待着几人的是什么。这里的每一天,都那么珍贵……   上午,两个孩子像往常一样,乖乖在“无书斋”里写作业。子释走出几步,回头看一眼。正在琢磨棋谱的某人站起来:“头昏脑胀,得清醒清醒。”跟着往外走。   刚拐出洞口,就拉住前面那个,错步旋身,把他摁在挂满白色杜蘅花蕾的山壁上。   子释被长生亲得差点背过气去,一脸绯红。映在白花绿叶之间,艳色无畴。   “要死啊——”欲骂两句,离弟弟妹妹实在太近,只得收声。想踹两脚,双腿发软,心有余而力不足。   “你把我勾出来,不是要做这个?”某人问得诚恳。伸手拈去落在他肩头的花蕾,又把挂上枝蔓的青丝根根理顺。重新搂住了,准备再接再厉。   “谁把你勾出来……我有事跟你讲……嗯……”   唉,算了。只有一张嘴,没法同时两般用。这头告一段落再说。   总算完成阶段性工作,一个气喘吁吁,一个神采奕奕。   长生托起子释的腰,望着他眼底两泓春水,浑身都紧了紧。喉头发涩,悄声道:“不如……我们到竹林边上去?”   被问的这个身子软得像晒化了的麦芽糖,意志却强韧得如同扯不断的牛皮筋。拍拍他脸颊,语气坚定:“今天是子周和子归的生辰,我叫你出来,是要你帮忙准备打牙祭。”   这个理由出乎意料,然而足够充分正当。长生只好让步,老老实实打下手,充当忠仆杂役。心里面对于这个牙祭要如何打法,也相当好奇。要知道,谷中食物来来去去不过那几种,再怎么变着花样吃,这么多天下来,也觉着他早已搜肠刮肚绞尽脑汁黔驴技穷,不知还能弄出什么惊喜来。   叹气:“这人花花肠子怎么就那么多……”   子释先打发长生挖了不少葛根——自从想着要给弟弟妹妹过生日,就刻意留了几株肥大的没动。自己在这边清洗,叫他拿了锅到对面寒潭打水。   长生看他把葛根切块放到锅里,捡了块圆石洗净,开始挤压研磨,直至果肉磨成一锅白浆。   竹竿上晾着几件衣裳。子释站起身,顺手就把长生一件单衫扯下来,蒙在锅上。   “哎,你干嘛?那是我的……”   “知道是你的……你的最薄,正好合用,多荣幸啊。”   将另一口空锅摆到旁边。双手端着那锅白浆,试试份量,又放下:“太沉。还是你来吧。注意扣住边儿,别让布滑下去,晃动要均匀,让粉浆慢慢滤出来……”一边解说一边比划,心想:“凭他手上功夫,干这技术活儿倒正好。”   滤完一遍,添点儿水滤第二遍。最后渣滓倒掉不要,浆汁沉淀半天之后,撇去面上清水,得了小半锅湿粉。   “把开水倒进来。记着,细水长流……”长生听从吩咐,滚开的沸水徐徐注入。子释拿勺顺着一个方向轻轻搅动,不一会儿,白色湿粉随着他的动作渐渐变得透明粘稠。   “这个……不是浆糊么?”奇妙是很奇妙,不过,跟打牙祭有啥关系?   “一会儿你就知道。”说着,让他把那锅浆糊端到凉快地儿晾着。顺口问:“你生辰什么时候?”   “三月初三。”   “上巳修禊日?这么好的日子,真难得。”   三月初三上巳节,民间会男女,求子嗣,文人修禊事,祈吉祥。   子释笑道:“怪不得你的名字是“长生”二字。真是应时应景有福气的好名字。”   “是我娘起的。”若不是子释这样提起,长生自己差不多都忘了母亲赐予的小名还有那般悠远的来历。被他说得心里暖洋洋的,于是问:“你呢?”   “四月初八。”   四月初八……那不正是符定和自己带兵围攻彤城的时候?如此说来,城破之日,他过完十六岁生辰只有十天……   子释看他楞着,面有得色:“耳熟吧?想不起来?告诉你,是佛诞日啊。”   长生回过神:“原来是佛诞日……”   多么荒唐多么刺痛人心的巧合。   “唉,听说原本我该叫“子逸”,就因为生在这一天,硬改了叫“子释”。你说“子逸”多好,又好听又好看,透着说不尽的风流倜傥潇洒多情……“子释”,硬梆梆老气横秋……”   李免的“免”字,兼有逃逸释放之意。因为生在佛诞日,李彦成给儿子取字,自然用了和佛家有关的“释”字,也是顺应天时的意思。   瞧着他故作懊丧的模样,仿佛一下子小了好几岁。长生觉得一颗心熬得跟旁边那锅浆糊没什么两样。把他拉过来圈在怀里:““子释”有什么不好?你还嫌自己不够风流倜傥潇洒多情?嗯?正该用这个名字压一压……”顺便把人往怀里压了一压。   子释随着他的动作往后靠,两人趁势滑坐到地上。   安静片刻,子释忽道:“可惜了。今年谷雨是三月初二。出了这绝谷,恐怕没法给你过生辰。”   “……那你怎么补偿我?”   “嘿!我说,人不能无耻到这个地步罢?”   “不如——你陪我下一盘棋?”   没想到他会提出这样一个要求,子释呆了一下。心里还没什么成形的想法,直觉的对这个建议非常排斥,不由自主信口胡扯:“你还真上瘾了……我不过给自己弟弟支两招,何至于如此怀恨在心睚眦必报……”   长生渐渐摸出他这毛病:每逢心虚胆怯便越发大张旗鼓的转移话题。见他这样,心里“咯噔”一下。   不及细思,对方破绽一闪即逝,已经开始正面回应自己的问题:“下棋这个东西,有些人凭算计,有些人凭感觉。不管算计还是感觉,下得好的,无不既靠先天秉赋,亦须后天习得。总要勤学苦练,日日不辍才行。我已经丢开快三年,也就现在支使支使子周。真下了场,恐怕会叫你失望。你想增长棋力,等出谷以后,天下高手多的是……”   “我又不是为了增长棋力……”嘟囔半句,怔住了。   其实一发现子释顾左右而言他,长生下意识的就开始后悔。等听他多说几句,忽然无比痛恨自己这个提议。明知道他对这件事情曾经十分过敏,怎么就忍不住说出了口呢?究竟是想碰触什么?得到什么?还是想试探什么,证明什么?……   立即放弃,补充道:“又不靠它吃饭,玩玩而已。就是随便这么一说……”   子释却不肯放过他,兀自继续:“棋之一道,不管如何宣言修身养性,到底胜负才是根本。所谓“图胜于无胜”,不过是各人心机手段不同。若无胜负之心,压根儿没资格下场。一旦下了场,就不能敷衍,定要聚精会神,老谋深算,竭尽心力,以图完胜。”   “不是说了嘛,玩玩而已……”   长生胳膊扣得更严实些,把头埋在他肩窝里,一句话也不敢多说。他那么快就读懂了自己潜藏而后觉的念头,第一时间选择了拒绝这场胜负较量。这是什么样的心灵碰撞?彼此明白对方甚至超过明白自己,一触即退,互相体谅,断不肯赶尽杀绝。是因为不敢还是不愿?是出于害怕还是包容?是绝往后念想还是留来日生机?……长生禁止自己想下去。   子释略停一停,坦然道:“长生,实话跟你讲,我胆子太小,既怕赢,更怕输,还怕累……”说到这,侧过头,拿眼角余光扫一眼身后的人,笑得狡黠,“这么损耗心神的事情,除非……你答应晚上别来闹我,或者,可以考虑考虑。”   经过那般百转千回,长生如何还能答应?心中拿定主意,面上故意做出为难的样子:“鱼与熊掌不可得兼……也罢,两害相权取其轻,两利相衡择其重。我看我还是——”贴到他耳边低语。   子释起先没什么表情,听到后来,忽地飞红了脸,回身一拳砸过去:“禽兽啊你……”   洞里。子周默完一篇,站起来:“我去看看大哥和长生哥哥在干什么。”   “别去。”女孩儿头也不抬。   “为什么?”   子归放下笔,支着下巴想一想:“没准……大哥看到你晃来晃去,就会想起今天是什么日子……他会难过。”   “也是。”男孩儿坐下。写不两个字,又道:“可是大哥每年都亲自给我们找礼物,他要是真的忘记了,过两天想起来,说不定更难过。”   子归心说:“恐怕想不起来。”没作声。   两人又默了一篇,就听子释在外边喊:“开饭了——”   才出洞口,就见石头上四只竹碗里亮晶晶一团。大为惊奇,忙跑过去细看,竟是四碗晶莹剔透的淡褐色面条!   子释把筷子递给他俩,微微笑:“亏得你们长生哥哥好刀工,削出名副其实长寿面——”自己端了一碗,拿筷子挑起来:“每碗都是一整根呢!沾二位小寿星的光,我也是头一回尝……”   “大哥……”双胞胎眼睛里全是泪花。   子归更是内疚,泪珠落到碗中,脸上却笑得灿烂:“我还以为……你忘记了……”望着两个哥哥,忽然觉得说什么都多余。只捧着碗问:“这个拿什么做的?好特别。”   “葛根粉冲熟了,晾成水晶冻,再用刀削出长条——”子释一边说,一边把事先备好的水芹碎末和笋丝分别拨到四只碗里:“撒点儿盐,拌一拌。”   “好吃……”   “还有更好吃的。”说着,冲长生点点头。   子周和子归这才发现另一边火堆上架了一块大圆石头,烤得直冒烟。   长生左手抓了一条银鱼,右手拿着匕首,切出好些薄薄的生鱼片。把它们平摊在石头上,只听“滋啦”几声,转眼就烫熟了。两个孩子一阵欢呼,争先恐后过来品尝。吃到后来,更是自己动手,一边切一边烫,连说带笑,兴高采烈。   长生夹了一片鱼肉放入口中,鲜嫩清新,美味异常。再看看面前那碗神奇的“水晶长寿面”,有点不敢相信出自自己之手。心想:“如此绝境,居然还能把日子过成这样……真不知从前那十六年,他都怎么过来的……”又想:“他说可惜不能给我过生辰,若是能够,会怎样?”光是这么毫无头绪的揣测一下,已经情难自禁神魂颠倒。   忽听子归道:“大哥,长生哥哥,不如咱们以后摆个面摊儿,一定赚钱。”   长生心底里一颤。以后……多么伤神的话题。   子释也不看他,只向着妹妹道:“你长生哥哥如此人才,你叫他当街卖刀削面……”想象一下,忍俊不禁,笑个没完,一直乐到晚上。   第〇二五章 食为民天   天佑三年七月,豫州、涿州交界处几十个郡县突降冰雹,大如鸡卵,小如果核,砸毁民宅无数,人畜死伤过万,坏林木田地近百万顷。   九月,雍州境内发生大面积蝗灾,很快祸及豫州。虫群黑压压好似乌云盖顶,来去如风,肆虐各地。包括京畿在内,许多地方麦苗草木一扫而空,被吃得只剩下光秃秃的根茎。有些灾情严重的郡县,千里荒野黄沙,绿色几乎绝迹。   八月至十一月,楚州大旱,百日不雨,晚稻绝收。   九月底,符杨带着在东南三州搜刮的几十船金银财宝,意气风发回到銎阳。实际上,他自己并没有走水路,而是领着一万玄铁亲卫从陆路回京。毕竟,水上哪里有马上安全。白大人虽然十分忠心,到底新来乍到,总得考验考验,才好放心使用。   大王刚进宫门,尚书令符骞就捧着各地告急的奏章等着了。   符杨手下本族亲信中,符骞算是难得的细致有心之人。一向协助大王处理各部落之间领地调整、物资分配等方面事务,精细踏实、勤勉能干。然而,就是这位被大王亲口嘉许精明能干的尚书令,在大王东征的几个月里,忙得像花丛里的蜜蜂,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各地关于灾情的奏报雪片一般飞来:冰雹、蝗虫、饥荒、瘟疫、流寇、暴动……这些文字大部分出自当地夏人官员之手,也有少数来自留守地方的西戎将领。饶是符骞再怎么聪明,也没有处理过如此复杂的国计民生事务。他无从判断那些数字和描述的真伪,也不能透彻的解读其中隐含的信息,更不知道要代表中央给地方官员什么样的指示。他觉得事情或许没什么大不了,但也很可能超乎想象的严重。对于未知后果的担忧让他惶惶不可终日,翘首企盼大王的归来。   符杨听了原委,并没有接符骞递过来的文书。沉默片刻,怫然道:“天灾什么时候没有?难道在锦夏皇帝手里,他们也这么鬼哭狼嚎,干等着上头拿主意?哼,一个二个的不老实。告诉他们,从前怎么办如今还怎么办,办不好也没什么,有的是人等着接替他们的位子!”   ——领导就是有水平啊。符骞恍然大悟,行礼告退,赶紧传令去了。   莫思予跟在后头,想说什么,又忍住。   大王自是英明神武,但治理一个幅员辽阔的农业文明大国,和统治行政经济都比较单一的游牧民族政权,其中千差万别,何止天高地远。只不过,给领导提意见是个技术含量极高的活儿,提得不好,适得其反。眼下大王刚刚平定东南,又得了一员水师大将,去掉心中一个大大的隐患,正在志得意满之时,不太容易相信自己会出错。凯旋回京,本来挺高兴,被符骞这么一堵,心情自然不好,还是不要说反对的话比较合适。更何况……有些事情,吃一堑,才能长一智。   等时机成熟再说吧。   “从前怎么办如今还怎么办”,听着简单实用,然而情势不同,等于一句空话。历朝历代,遇上天灾以及由天灾引发的人祸,不外乎两招:一曰赈济,二曰镇压。有时候单用,有时候配合使用,具体效果视各级官僚和军队的能力而定。   西戎占领区各地官员得了中央的指示,十之八九开始犯愁。打仗打了四五年,生产遭到巨大破坏,即使风调雨顺的日子老百姓都吃不饱饭,哪里来的粮食赈灾?当然,巨绅富户的私仓里,也不是没有粮。可是天灾一来,人人担心饿肚皮,甚至地方官都指望豪强大户匀一口饭给自己吃,谁还敢提放粮救灾的茬儿?   他们忘记了,天要下雨,人要吃饭,天公地道。不放粮,就抢粮,自然之理。没有救世主,大家便艰苦奋斗,自力更生罢。于是,暴动频繁发生,规模不断扩大。这时候,官府当然要祭出“镇压”这件法宝。一开始,不论夏人官吏还是西戎将领,都没把由饥民组成的乌合之众放在眼里。没想到,饥饿直接迫出了人们最大的潜力,暴民越镇越多,反抗越压越起,西戎在锦夏北方的前期战果竟隐隐有动摇之势。   从这年初冬到第二年夏天,刚刚凯旋归来的东征大军一直忙着镇压北方的暴动和起义,几乎马不停蹄。   十几万大军一样要吃饭。   原本过去半年,在大王的严格要求下,西戎兵慢慢把那做强盗的习气改得差不多了,开始学着当主人,粮草统一配送,不再随地掳掠糟蹋。可是如今哪里都在闹饥荒,只好重开烧杀抢夺的老规矩。问题是,抢也得有地方抢才行。到后来,掘地三尺依然刨不出粮食,人都饿出了兽性。喝人血吃人肉的行径,既然开了张,也就用不着遮遮掩掩了。   天佑四年正月,报京城存粮即将告罄。符杨这回真吓了一大跳。君臣连日商议,最后还是老莫一锤定音:请大王子火速从楚州运粮入京救急。   整个二月,子释四人一直忙着制作干粮:葛根磨浆晒粉,蕨菜、嫩笋、地衣、岩耳、鱼肉……全部晾成干,一捆捆一包包,仔仔细细打点妥当。   谷雨前两天,忽听地底水声哗哗。整个山坡下方似乎都是空的,水流带着回音在暗处激荡。对面寒潭也不再止水无波,开始回旋涌动,缓缓升高。   四个人站在石头上,欣赏这大自然的奇观。   子释道:“这一片水域恐怕连着某处地下湖泊河流,谷雨上涨,冬至落尽,应时而动。”   “别看了,走吧。水流越来越急了。”长生说着,开始潜入寒潭下方往外送东西。   半日工夫,终于循着当初进入的路线出来。外边山洞角落里的竹篓,石缝里的长明灯,俱安然无恙,好像进入绝谷不过是昨天的事情。   由于水位上涨,寒水汇成小溪从洞口一侧潺潺流出。   ——永别仙境,重入红尘。站在洞口,恍如隔世。   “按照吴宗桥的说法,他进去的时候,石壁和潭底的空隙有二尺余,如今却只剩下一尺多高。再过个百来年,只怕会完全合上。”子释怅然。   “也许会有别的人,因为别的机缘从别的地方闯进去呢?”子归神往。   别人的机缘,也是别人的故事了。   收拾整理一番,动身出发。   出了仙梳岭北边山口,向西而行。   走了好几日,道路两侧不见人烟鸡犬,田地里野草与人齐高。野狗肆意啃噬路边白骨,乌鸦在枝头凄厉的嘶叫。   刚从绝谷胜境出来,尽管早有心理准备,看到这样的惨象,四个人都有些难以适应。他们十分清楚,刚刚过去的这个冬天,楚州百姓遭遇了怎样的噩运。在如此巨大的苦难面前,只是活着,似乎也已经成为一种罪过。   子周紧抿着嘴,子归擦一擦眼泪,默默的一句话也不说,跟着哥哥们低头往前走。   又过了两天,偶尔看到少数劫后余生的人,在山林田野间出没。他们几乎都是无力远逃的老弱妇孺,藏身荒僻之所,靠着野果野菜草根树皮和老天赐予的运气,躲过了兵祸,挺过了饥荒,熬过了寒冬,终于等来了春天。   没有粮食,不要紧。南方的春天,是饿不死人的。榆叶槐花,茅根刺芽,都是充饥的美味。树上有鸟,水里有鱼,山中有兽,只要肯动脑筋,不偷懒,总有办法弄到手送进口。   天降万物,滋养生灵。生存之道即是天道。   一路行来,许多嫩芽花叶能吃的植物都捋得只剩下光秃秃的枝丫。地里到处都是刨挖野菜留下的坑,一片狼藉。   原本正该是春耕播种的季节,幸存者们却只能在水田中采草籽苗回去煮汤。   “他们……为什么不开始种粮食?”长生问。   “不是他们不想。”   也累了,子释干脆坐到路边,认真回答长生的问题:“最直接的原因是,他们没有种子。而且,也买不到种子。”   一场饥荒,米价暴涨。豪强富户们将早稻余粮把在手里,囤积居奇。这些人,无不家大业大,跑了就等于一无所有,干脆留在当地给王师开城门。北方缺粮的消息辗转传来,大米贵如珠玉。然而江面封锁,货物运不出去也是白搭。利之所在,自有勇者。有人居然买通了江边的西戎守军,军民合作,做起了倒卖粮食的生意。   这些内情子释虽然不知道,一些常识性的推测却是可以得出结论的。   “……即使有种子,几个老弱妇孺,耕耘劳作,倍加艰辛。世道依旧不稳,就算种出来了,多半也保不住。遭人抢被人偷还不是家常便饭?倒不如眼前捞点实在的填饱肚子。”   歇一歇,望着长生,继续道:“还有——你要知道,这土地,不是他们的。所以,从这地里长出来的东西,也不是他们的。只要这块土地的原主人或新主人一出现,就只能将劳动成果拱手相让。”   长生明白了。原主人多半不知所踪,新主人却随时可能出现。岂止小小一块水田,这天下又何尝不是如此?谁有力量霸占它,谁就是它的主人。   忽听子释轻声念道:“……民之欲利者,非耕不得;避害者,非战不免;境内之民莫不先务耕战,而后得其所乐。故圣人修德政使民得其所利,行武备使民避其所害。德政不行,遂令民失其所,夺其时,不得耕耨以养其父母。父母冻饿,兄弟妻子离散。乐岁终身苦,凶年不免于死亡……”声音渐渐放低,说到“死亡”二字,归于沉寂。   子周缓缓开口,把这段接下去:“……故体民之心,遂民之情,使民得其所养,不致失其依据,圣人之忧民若此……”   这些话,皆属圣人名言。恐怕天下每一个读书人,都烂熟于胸,能脱口而出,长生自不陌生。不过,从前也就是知道而已,即使觉得或许和自己有关系,也没什么特别的感触。可是,此时此刻,此情此景,这几句话入耳,却如木铎金声,钟鼓玉磬,又如真言密咒,梵语清音,一波波散入血脉,一字字牵动心魂。   子释吁一口气:“咱们锦夏这些年,德政也不行,武备也不行。事到如今,只苦了老百姓。不提也罢。走吧。”   这天中午,四人在一条小渠沟旁搭灶生火,取水做饭。渠沟尽头连着一口大塘,水不深,有人把裤腿挽到膝盖以上,正徒手在泥浆中挖掘翻找什么。   “他们在干什么?”   子释站起来眺望一会儿,道:“看这样子,像是挖藕根。”   水塘中新生的荷叶大多被人连茎拔掉煮了吃了,只剩下刚长出来的几片,羞答答卷着边儿,青嫩圆润,姗姗可爱。三月气温虽然开始回暖,浅水淤泥里依旧冰凉。那几人光着腿站在水塘里,弯腰低头,十指深入泥浆抠挖。偶尔直起身歇口气,就会发现,他们不是老人就是女子。   忽然传来一阵婴儿啼哭之声。一名女子匆匆上岸,把放在草丛里的孩子抱起来。母亲的□早已干瘪,小小婴孩使足了力气,也吸不出一滴乳汁。细瘦的四肢挣扎着,哭得声嘶力竭。嗓音却不大,一阵阵抽气,叫人听着直揪心。   子归蹲在灶前烧水,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接一颗滚落到锅里。   子释拍拍她。葛根粉冲熟了,盛出一碗:“给那位大嫂送过去吧。这个拿来喂孩子正好。”   又拣出各种干菜煮了一大锅汤。   长生把挂在竹篓外边的几只死乌鸦取下,拎到另一边去拔毛。   这东西,子释是无论如何也不吃的。一路上,见得最多的动物就是野狗乌鸦。乌鸦食腐肉,野狗吃死尸。饥荒之后的大地,饿殍遍野,却成了它们的乐园。在长生看来,这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正是现成的食物。都这种时候了,何必计较它们又是吃什么才得以健康成长?   起先子周和子归也不肯吃。子释帮着长生一块儿说服弟妹。轮到自己,一口还没咽下去,已经吐得头昏眼花,歇了两天才缓过来。   不久,那喂孩子的妇女过来道谢,被子归留下了。子释干脆让子周过去,把泥塘里忙碌的几个人全请上来。大家在火堆旁团团围坐,一起吃肉喝汤。   挖藕人都是上身一件破夹衣,拦腰扎根草绳。裤腿放下来,露出冻得乌青的双脚。埋在泥里的藜刺划开了枯瘦的皮肉,血从脚底脚背丝丝络络渗出来,蹭在草丛上,也不以为意。   道一声多谢,轮番端着碗喝汤。又纷纷点评乌鸦肉的味道:“香!比麻雀好吃。”   “这位小哥手艺忒好……”   “可惜我们没能耐,天上飞的逮不着,地上跑的追不上。托你们福啊……”   说说笑笑,融洽热闹。   “几位小哥这般仁义,定有好报……”其中一位老者边说边递了两截洗净的藕根过来。   “老丈这藕来得太不容易了,还是留着自己吃吧。我们有的是办法。”子释推辞。   长生却不客气,伸手接过:“一会儿射几只天上飞的留给老丈打牙祭。”   “那可太谢谢了。”老人笑一笑,对子释道:“也没什么难的,不过是看节取土,顺芯深挖。如今可比腊月正月松爽多了——亏得有这口塘,才让我们过了这个冬。”叹气,“舍不得吃啊,总要忍上两三天才挖一趟。转眼春末了,好歹得留几根做种,没准下年冬天还得指望它救命呢?”又看看在母亲怀里睡熟的婴儿,“大人怎的都好说,只是苦了我这孙儿,生在这年月,造孽啊……”   临走,子释把剩下的葛粉全部留给了那刚刚三个月的孩子。盛情难却,到底带上了几位挖藕人赠送的一大捆藕根。   孩子的母亲深深鞠躬相送。等他们转身开步,又追上来:“小哥看着像是读书人,能不能……给这孩子起个名字?”   子释立住:“敢问大嫂尊夫贵姓?”   “先夫姓李。”   “巧了,我也姓李。原来是本家。”想一想,道,“不如叫子逸吧。逸者,脱也。望他免于祸患,永享安乐。”   “多谢小哥赐名。”   晚上,找到一处荒废的宅子过夜。搜罗了旧絮稻草铺好,打发子周子归睡熟,子释又把外衣给他俩盖上,自己蜷在长生怀里。长生抓着他的手,掰开十个指头一根根细看。轻轻摩挲着指腹上的薄茧,低声抱怨:“辛辛苦苦一个月,这下可好,全送光了。还顺带白送一个好名字。”又伸手到衣襟里数他肋骨,“上个月可没这么明显。这也不吃那也不吃,不等饿死你,我先让你气死了……”   子释被他挠得痒不自禁,又不敢使劲挣扎,一边扭啊扭,一边颤啊颤,腰身软软滑下去,骨头都抽走了,成了一滩泥。   “别……长生……饶命……我吃我吃……别说乌鸦野狗,就是人血人肉,也照吃不误……”   长生挠得自己受不了了,悻悻住手。   子释缓过气,满不在乎道:“天天有东西吃,哪那么容易饿死。”话题一转,“——你听说过玄门辟谷术没有?玄门中人讲:“食肉者勇敢而悍,食谷者智慧而巧,食气者神明而寿,不食者不死而神。”我当初特地问过夫子,他吹胡子瞪眼训了我一顿,说我不务正业。最后却道此事或非虚妄,未必不能一试,嘻嘻……”   长生顿时怒不可遏。   出谷之后,眼见着他一天比一天消瘦,整个人都白成半透明的了,看得人心惊肉跳。死是死不了,然而渐渐接近楚州边境,须改道往北,向江边突进,路途将会险恶得多。何况还要准备渡江,没有足够的体力,怎么支撑得下去?   两下封了他穴道,匕首在左手腕上一划,右手捏住他鼻子就往里灌。嘴里犹自恶狠狠:“哼!“神明而寿”是吧?“不死而神”是吧?今天就让你尝尝人血是什么味道。我告诉你,你就安安心心当你的凡夫俗子罢。还想成仙?做梦!这口人血喝下去,成了仙也叫你做鬼,三辈子都休想翻身……”   第〇二六章 授汝长生   天佑四年二月,西戎大王子符定和水师都督白祺,押着十艘大船,装载了在楚南各地搜刮的近万斛粮食,从水路送往銎阳。   荆楚乃天下粮仓。尽管上年秋天遭了大旱,老百姓没饭吃,官府和地主的仓库可都是满的。西戎兵进入楚州南部之后,先把各地官仓占了下来。义军退入离商山脉之前,曾在民间竭力收购粮食。也有些正义之士,主动捐粮给义军将士。   剩下的,几乎全被投机奸商把在手里,坚守不粜,以待高价。   随着米价越涨越狠,江北远远高过江南。军民合作的粮食倒卖生意自然做得蒸蒸日上。符定接到父王要求送粮入京救急的命令,立刻大规模劫掠私仓。没过两天,本地米商的重金贿赂就直接送到了大王子的案头。   人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其实重利之下,也必生智者。符定两只眼睛被那黄澄澄的金子一晃,脑子一下变机灵了:与其干收买路钱,何不自己独享这杯羹?金子落袋,照抢不误。到手的粮食,三一三十一,一份留作军粮,一份送往京师,还有一份,偷偷运过江去,变成真金白银。   军中负责具体执行此项任务的人相当有悟性。没过多久,什么陈米先粜,泡水发胀,掺砂混石,大入小出种种米商中流行的伎俩都学会了。本来入冬以后,天气湿冷,士兵们驻扎在几个大城镇里闲待着,单等开春进山剿匪,没什么娱乐生发。这下可好,抢粮运粮卖粮,上上下下财源滚滚,人人干得热火朝天。   符定看着营帐中堆成小山一样的金银,心里总算平衡不少。   东南事毕,一些有功将领留在当地驻守(这一趟东征,大家都看到了东南三州的美好前景,能留下来,那是一等一的肥差),另一些人回京再论功行赏。轮到自己,父王却说:“定儿,你年纪也不小了,行事怎的还是那般毛躁?竟叫生儿……唉,虽说战场上刀箭无眼,到底是你未曾思虑周全。你先不必跟我回京了,去楚州好好历练历练罢……”   送粮进京,是个表功的好机会。不过开始的时候,符定并没打算亲自走这一遭。生意正做得如火如荼,不愿抽身,固然是一个原因。还有一个难以启齿的原因是,粮食要安全迅速入京,势必走水路。对于坐船,符定心里始终有点惴惴的。何况,一想到要和那个投降过来不知底细的白祺同行,总觉得不太舒服。   前来传达父王命令的人是禁戍营的副都司贲苗。两万玄铁亲卫,归西戎王符杨直接指挥。其中又选出五百最勇敢最忠心的卫士,组成禁戍营。这些人,既是符杨的贴身侍卫,也常常替他传达重要指令,执行一些紧急任务。   还有一点需要说明:贲氏,乃西戎部落中仅次于符姓的大族;符定的母亲,符杨的正妃,就是贲氏前任族长的女儿。   等场面话都说完了,不相干的人也都打发走了,贲苗重新参见大王子,另有密报:“内府令大人说,秘书令大人正在劝大王登基称帝。”——内府令大人是符定的亲舅舅贲荧,秘书令大人却是莫思予老莫了——“所以,在这个紧要关头,大王子还是回京多和大王亲近亲近比较好。而且——大王似乎有把三王子接到京城来的意思……”   三王子符留因为早年一场事故,双腿不良于行,一直负责枚里绿洲的保卫工作,替父亲看守后院。   听贲苗转达完舅舅的话,符定懂了:即使是亲父子,也得常常联络感情。老三虽然一向站在自己这边,但是现在老二死了,没了共同的敌人,这个联盟就显得松散不少。父王正当壮年,登基之后干它十年二十年皇帝恐怕不成问题,弄不好添上老四老五老六……另外培养接班人也说不定。何况,开国登基,人事上必有大动作。离得太远,定会错失很多良机。   是得积极表现表现了。   到了江边,白大人早在码头上候着。远远看见,立即迎上来跪拜:“白祺参见大殿下。”   白大人行的是锦夏朝臣正式场合参见皇子的大礼。符定搞不太明白这礼节的含义,却觉得对方谦卑诚挚,毕恭毕敬,十分受用。西戎人也从来不会称自己为“大殿下”——“殿下殿下”,听着怎么就那么有味道,那么气派呢?本来他很看不上这个为了女人孩子说投降就投降的夏人水师中郎将,无形之中印象好了不少。   倒卖粮食的勾当,虽然一直在底层运作,水师都督大人肯定是知道的。大王子当然不在乎,谅他一个降将也不敢有什么意见。可是共进晚餐的时候,忽然想到这趟同行,低头不见抬头见,看对方马屁十足,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符定心里反而别扭起来。也不知道为什么,白祺装得越像,他越觉得别扭。   接近楚州西部边境,山岭起伏,沟壑纵横。遥遥眺望,可以看见一片奇峰高耸入云,仿佛割断了天空。子释告诉另外三人,那里就是著名的浮留山。   四人顺着溪流小径往北,向江边进发。时而翻山时而涉水,有时候干脆没路,须披荆斩棘攀石钻穴,行程十分缓慢。走了半个多月,还在山区里转悠。若是直接沿着江边向西,十来天工夫就可以到达回梦津。然而西戎兵早已封锁两岸,四人无论如何不敢冒这个险,宁肯在山里慢慢走。   偶尔遇见藏在高丘低谷中的小山村,夷夏杂居,犬吠鸡鸣,一派安宁平静。这里地形复杂,气候潮湿,又没什么油水,暂时还未受到兵祸荼毒。虽然也遭逢大旱,地下水源却非常丰富,山涧溪流轻易不断,水井泉眼常年不干。只是受地形限制,人们只能在山脚开出一小片一小片窄窄的水田,加倍辛勤劳作。   山民淳朴。饮食借宿,几乎全不肯收钱。因为长年和夏人打交道,差不多都会说流利的夏语。遇上大胆的夷族少女,不但使劲儿往两个俊美少年手里塞食物,还一路山歌相送,声传数里。子释心情大好,抱着满怀的礼物,冲姑娘们笑得春光灿烂,甚至不知死活的吟起了诗:“开门白水,侧近桥梁。清溪小姑,独处无郎……”   长生暗中磨牙:“哼哼!“独处无郎”是吧——看我晚上怎么收拾你……”   这天正午时分,翻过一座小山,远远看见前方溪塘边灰墙青瓦,木槛竹栏,是一片苗寨吊脚楼。小小村落屋舍不多,也就十几户人家。却听得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热闹非凡。   “大哥,他们在做什么?怎么好像过节的样子。”子归问道,一边睁大眼睛伸长了脖子,想看得清楚些。   子释掐指算算,笑了:“可不就是过节,今天四月八了呀。”   “咦,今天是大哥生辰呢!”双胞胎说着,笑嘻嘻过来,装模作样给子释拜寿。   “去!一边凉快去!哪年不是我过生辰你俩分红包?”子释冷不丁抬手,就要敲他二人栗壳。   “娘说了,对弟弟妹妹要友爱……”子周子归双双跳开,批评大哥。   山路崎岖,一侧挨着深沟。长生一伸胳膊:“你们三个,别在这儿闹。下去再说。”又数落当兄长的:“不知轻重,没大没小,白长一岁!”   李子释心情好的时候,确实相当没大没小。长生不由自主越来越像家长,轻则呵斥,重则体罚,不亦乐乎。   四人接着往山下走。   “大哥,我们到寨子里去看看好不好?”女孩儿两只眼睛忽闪忽闪,充满期待。   “不好。”   “为什么?”   “苗寨四月八,是拜神祭祖的大日子,差不多和新春一样隆重。苗人又是出了名的热情好客,别说进寨子,哪怕从寨口路过,都会被拉进去喝酒。咱们要进去了,今天肯定脱不了身,还是绕道走吧。”   “长生哥哥——”双胞胎一齐转脸。   “机会难得,看看也无妨。不在这一天两天。”一家之主发话了。   “噢——”两个小的撒腿就往山下跑,转眼不见了。   两个大的一前一后慢慢走。   子释笑道:“男孩子也罢了,你说子归一个女孩子,野成这样,以后怎么找婆家?”心想:自己总不知不觉忘了用这个世界关于女孩的规定去要求她,再过几年,恐怕免不了要头痛。   “我倒觉着她这样没什么不好。各花入各眼,你操心太多。”长生说完,半天不见他答话,于是停下脚步,回头。   原来子释忽然觉得二人的对话吊诡异常——太像两口子商量孩子的前途了,不禁开始出神发呆。从什么时候起,到了这样自然和谐水□融的地步了?这当然不是坏事。最坏的事情……是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前方依然一片晦暗不明。许久以来,自己刻意忽略不肯追究的问题,在这个毫无防备的瞬间,蹦出来撞了一下腰。   长生看向他。那双墨色深瞳似乎包含了千言万语,定定的凝望着自己;又似乎空洞洞一无所有,茫茫然投向无穷远方。他知道他在等待什么,又在回避什么。他看见他正迎面走来,又好像马上要转身离去。他太聪明,太聪明……叫人恨得牙根痒痒,痛得肝肠寸断。   既然无法说,那就做吧。长生上前捧住他的脸,低头深深吻了下去。   子释睁着眼睛,青山绿水蓝天白云一齐旋转起来。只好闭上。心想,管他呢,谁怕谁啊……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这一世,苦也好乐也好,都是额外赚的。谁也拿不准的未来,何必追究?   等他俩循着“咚咚”的鼓声来到寨中唯一的晒谷坪里,双胞胎已经挤在盛装的苗人中看得又叫又跳,神情激动。原来场上立了根三丈高的木桩子,横插三十六把尖刀,刀柄处五色彩带飘扬。一个小伙子赤着双脚,正准备表演“上刀梯”。   “呜——”号角声响,小伙子光脚踩上了锋利的刀刃,步步上升,直至梯顶。只见他扯下头上发带,往顶端刀刃上一搁,立即断成两截。人群中一阵吸气,紧接着掌声如雷。他却不忙下来,在顶上忽而倒挂金钩,忽而大鹏展翅,忽而观音坐莲……亮出各种造型,惊险万分。   长生暗忖:“想不到南人中也有这样悍勇的部落。”   恰好子释开口解说:“据说这仪式是为了纪念千年前拯救了族人的英雄。每一个能上刀梯的人都是族中的勇士。”   旁边一位老者接道:“这位小哥好见识。格波是替我们苗人除了野猪龙怪的大英雄哩……”充满热情的向几位年轻客人讲起了本族的古老传说。   下午,青年男女们跳花舞,对山歌;男人们杀猪宰鸡;主妇们点豆腐烤糍粑……这苗寨人不多,祖宗留下来的规矩却一条不落,忠诚的执行着。   四位客人被留下来吃晚饭,看篝火。   满桌鸡鸭鱼肉,还有烧辣子灌血肠酱猪脸炖下水……子释瞅瞅,拿一块糍粑吃了,又喝了碗豆腐汤。族长嫌不给面子。他家老二,也就是之前上刀梯的小伙子,于是捧着盛酒的大牛角给他斟了满满一大碗。子释也不含糊,端起酒碗就干,赢得彩声一片。没想到这大姑娘似的少年郎如此气概,男人们好胜心起,一个接一个起身敬酒。长生捅捅他,子释回他一个“安啦”的眼神。眼角染上了薄薄一层玫瑰色,端的是风月无边。   不怕他喝醉,只怕他这副模样叫别人看了去。长生站起来:“我们兄弟一起多谢各位大叔大哥。”拦下大半。   结果,这一顿,同桌七八条汉子全让两个外来少年给放倒了。子释笑:“上刀梯你们厉害,论海量,不如我。”   晚上子归在另一户有闺女的人家借宿,兄弟三个就住在族长家里。火塘四围的地楼用桐油擦得锃光瓦亮,上边铺着草席,一尘不染。洗漱完毕,子释领着子周恭恭敬敬的盘腿坐过去。长生早经他扫过盲,知道入乡随俗最重要,小心的挨着他坐下。   他们三个是客,分在左侧。右边是族长的两个儿子。老两口睡堂屋后边的内室。累了一天,又喝得多,很快其他人都睡熟了。白日里喧嚣震天的苗寨沉静下来,只听得见草树丛中虫儿低低的鸣唱。   四月已经不必烧火过夜,但今天是过节的特殊日子,火塘中放了一整根点燃的青冈木,据说能从头天夜里烧到第二天早上,以示子孙绵延不息之意。   “有点热。”子释翻个身。喝了酒,又被火一烤,脸颊红红,当真黛眉春水,粉面朱唇。   “咱们乘凉去。”长生说着,把他拉起来,顺手搂了角落里的薄被带上。   两人轻手轻脚出了门,摸到楼上。这寨子里唯独族长家的吊脚楼有三层。一层饲养家禽,二层饮食起居,三层是个小小阁楼,做了仓房。尽管如此,第三层曲廊栏杆俱全,一点儿也不马虎。   “看不出来,你吃饭不行,喝酒倒挺厉害。”长生把外衣铺在廊子最宽敞的地方,抖开被子裹住他,抱在怀里,坐下。   “热。”子释不肯老实待着,往外拱啊拱。   “一会儿就好——你是来乘凉,不是来着凉的。”一面说,一面在耳根后、脖颈里轻一下重一下的蹭。果然,没力气拱了,乖乖靠着,微阖着眼静静喘息。   飞萤流火,夜色如水。   划过深蓝天幕的星子,转瞬湮灭在黑暗之中。   子释轻笑一声,开口说话:“小时候读书,见人家说,诗仙“斗酒诗百篇”,“会须一饮三百杯”,“酒逢知己千杯少”什么的,十分向往。就想啊,干学作诗不会喝酒,岂非人生一大憾事?”   他声音放得极低,宛若骨瓷温玉叮当相撞,又随着绕过回廊的一缕山风袅袅消失。   “于是我就偷偷的练。千杯百杯不敢比,十杯八杯总要能拿下。我爹早年在北方待过,爱喝西凤白,柜子里藏了好几大坛。这酒比起越州本地花雕青梅之流,劲道可大了不止一倍两倍。刚好那时候他忙得很,没工夫检视。等我把几坛西凤白偷喝差不多,中秋节“月影楼”开诗会,一帮公子哥儿谁也不是我对手……嘻嘻……”   每当子释说起从前往事,长生是又想听又怕听。想想得心痒,怕怕得胆寒。矛盾不已,五内俱焚。总忍不住想象:如果没有这场战争,他现在……会过着什么样的日子?   着锦绣,走章台;调丝竹,弄丹青;戏笔墨,逐风流;赏秋月,笑春风。   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子释……”   怀里的人兴致不减:“后来我才知道,古人喝的是米酒,类似于醪糟,照花雕都差远了,怪不得可以成斗成斗往下灌,呵呵……今儿晚饭上的是家酿谷酒,顶多花雕的程度,入了我这西凤白练出来的口,那还不跟喝醪糟似的?……还有啊,光说我,你不是比我更厉害?”   “我是习武的时候跟师傅学的。后来家里应酬多……”转口,“到底伤身,别这么喝了。”朦胧中看不清他脸色,伸手探一探,不烫了。掀开薄被钻进去,翻身把他扣在下面:“喝就喝吧,媚眼儿乱飞,酒能乱性知不知道?”   “你这是污蔑!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唔……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嗯……”负隅顽抗失败,彻底投降。   “咱们不点灯,咱们吹蜡……”   “淫贼……”   萤火虫都仿佛不好意思了,羞得提着小灯笼藏到草丛里,悄悄吸露水。   等萤火虫们撑不住快要瞌睡的时候,风里传来比虫鸣更细微的响动。   “你往我脖子上套什么呢?——莫非劫完了色,还要谋命不成……哎哟!”   长生腾出手在他最要命的地方不轻不重捏了一把:“让你屡教不改!就爱胡说八道……”   手里的东西套上他脖子,又把头发小心理顺:“这个是生辰礼。”   “是什么?”   “进去再看。”   子释沉默半晌,忽问:“有寿礼,祝寿辞有没有?”   等了好一会儿,听长生道:“有。”   温软的唇重新凑过来。细密悠长的一个吻结束,他说:“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你生辰我可什么也没送。”   “怎么没有?你忘了,那天夜里……”   “闭嘴!”   长生抱着子释摸回二楼,比之前两人出来动作更轻巧。子释把生辰礼物摘下来,借着火光细看。绳圈上坠着小小一颗圆溜溜亮晶晶的白色石头,背面两个字:“长生。”铁划银钩,峭拔稳重。   笑。悄声道:“这不是绝谷里的围棋子儿么?这么硬的石头,难为你刻了字不说,居然还钻了个孔——呵,书法大有长进。”   长生又给他戴上:“不许随便摘下来。”   “嗯。”   “不许“嗯”。”   “好。”摸摸绳圈,好奇,“你拿什么做的?好像很结实的样子。”   “山藤。”   长生心想,它可是辟邪祛病最佳圣物。蛇皮绞索编的,还在蛇血里泡了泡——晾了好多天才把血腥气散尽。才不告诉你。   正担心他还要追问,低头一看,嘴角含着笑意,已经睡着了。   第〇二七章 狭路相逢   直到第二天下午,四个人才背着满篓的鲜菜干果糍粑腊肉,在全寨男女老少盛情挽留声中离开。   黄昏时候,找了一处砍柴人歇脚的茅亭休息。刚把火生起来,长生忽道:“别说话。”侧耳听听,两下扑灭火堆,烧焦一头的树枝塞进灌木丛深处,又抓起一把土撒在刚刚生火的地方。   “有人来了?”   “不止人,还有马。”长生脸色凝重。其实最要命的,是他觉得自己似乎听到久违的乡音了。   子释吃惊:本地山民从不骑马,是什么人这个时候骑着马进了山?   四人手搭凉棚站在茅亭一侧,从树缝往下看。   果然,人语马蹄声传来,似乎不在少数。打头几个出现在路口,居然是夏人士兵。紧接着,让兄妹三个更吃惊让长生无比心惊的情况出现了:跟在夏兵后边,摇摇晃晃骑在马上的,赫然是一小队西戎骑兵!   按说西戎兵上了马,“摇摇晃晃”这种词完全不可能用在他们身上。无奈这见鬼的山区,羊肠小径,左右曲折,上下颠簸。到了狭窄逼仄处,还得下来牵着马走,弄得心情极为不爽。他们一边骂骂咧咧下了马,一边抬脚踹前边带路的夏人降卒。   四颗心立刻提了起来。   长生转头看看:一侧是高崖,一侧是深谷,野草长藤,杂树丛生。不是没有地方躲,然而急切之间,不知深浅,说不定反而出事。子释眯起眼眺望一下,低声道:“照这个速度,还得一会儿才能上来。”在亭子里转了个圈,忽然探出身子,倚在栏杆上,努力向下张望。   长生一把拦腰抱住,压着嗓子在他耳边吼:“不要命了你!”   “你下去看看。”子释指着亭子底下,“我觉着,这下边,两块石头之间,好像有能待人的地方。”   四角茅亭,两条腿支在山道边,另外两条腿架在凌空伸出去的两块大石头上。长生攀着亭子沿儿翻了下去。不一会儿,小声道:“把竹篓递给我。”   兄妹三个齐心合力,先递东西,然后递人,全部安全转移。两块大石头恰好斜面相对,底部连接,形成一个三角形的空隙,四人堪堪缩在里头。   西戎话夹杂着或标准或走调的夏语在空谷幽壑中回荡,越来越清晰。仅有的信息已经足够得出结论:他们是进山来抢粮的。   当然,听在长生耳朵里,内容要丰富得多:这些西戎兵是去年被义军刺杀了的千户领虞良的手下。虽然大王子曾经红着眼睛赌咒发誓要为虞将军报仇,但虞良手下两千人马被打散分到其他各部后,很快成了没娘的孩子,待遇明显下降。   楚州其他地方粮食搜刮得差不多,上头打起了山区的主意,派到山里找食的几乎全是虞良旧部。他们分成若干小队,由本地忠勇军(符杨命令把投降的夏军统编为“忠勇军”,取其弃暗投明,忠勇可嘉之意)领路。遇上散户或小村寨,直接就扫荡了。扫荡不了的,探明路径,领着大部队再来。   这一队人心中十分不平,再加上几乎走了一整天,还没见到传说中的村寨,难道要在这深山野外耗一夜不成?个个暴躁不已,又叫又跳。带路的夏兵畏畏缩缩:“只有一个……一个山头了。”   子释对长生道:“还来得及,你现在马上回去,给宝翁族长传个讯。”   长生不说话。钻出去吊着石头看了片刻,再进来,已然有了决断。   “一共十七个,五个夏兵,十二个西戎兵。”摸摸腰间箭袋,“就地解决了吧。”   子释知他不放心自己三人:“我们躲在这儿,不会被发现的。”   “西戎兵既已到了这里,往后只怕越来越难走。总得让子周和子归练练。这个数目不多不少,机会难得。”不再看他,对双胞胎道,“子归,你留在这儿,负责前头五个夏兵。子周跟我来。”   进山之后,从山民手中买了弓箭猎刀,两个孩子也装备上了武器。   男孩儿又紧张又激动,手心冒汗,脚步发虚。长生抓着他胳膊带上山崖,攀着树枝停下:“你是愿意杀人,还是愿意射马?”   “啊?”   “杀人呢,得保证不留活口。射马呢,得保证没有跑掉的。”   听着长生哥哥平缓的语调,子周镇定下来。此刻既不是兴奋的时候,也不是害怕的时候。想想道:“杀人肯定做不好。我射马。长生哥哥不是说过,马通人性。有人牵着,万一不中要害,受痛之后,也多半往侧面冲。肯定跑不了。”——侧面深谷,马儿掉下去断无生理。   果然是可塑之才。长生点头:“去吧。找个合适地方藏好,注意看我手势。”拎着手里的犀角长弓,有点遗憾。这把也算不错,比起自己原来用的“青弋”还是差多了。也就撑得住连珠三发,五发恐怕不行。不得不麻烦点。   茅亭下方,子归侧倚着洞口一段斜枝,弓箭拿在手里,微微发抖。   越来越近。差不多可以看清对方的脸。   正要抬手开弓,子释从后边轻拍她肩膀:“再等等。等鱼儿再游过来些。”   鱼儿?子归心神一凛。下一刻,眼中看到的,只有箭靶子。   这一场小型伏击战,不过一炷香工夫,以伏击方的全面胜利而告终。虽然以寡敌众,但是有心算无心,又占了天时地利,三个人实力够强,配合默契,打得干净漂亮。十七名士兵,十二匹战马,全部歼灭。   长生怕有士兵认得自己,根本没露面,十二支箭四轮连射,迅雷不及掩耳。眼见人都倒下了,纵身过去,给没死透的统统补上一刀。望着地上的尸体,默默道:“对不住了,今日只能叫你们做弃子。”把箭全部□,就在死尸衣服上擦擦血迹,收回袋子里。   回到亭子底下,道:“天快黑了,应该不会再有人来。我现在去苗寨报讯,你们还待在这儿,以防万一。”说着,箭袋解下来交到子周手里,钻出去不见了。   兄妹三个静静蹲着。双胞胎“砰砰”的心跳声在昏暗狭小的空间震响,仿佛要冲出胸腔一般。   “子周、子归,手伸过来。”子释轻轻道。把两双潮湿发热的手合在掌中,不再说话。   大哥的手清凉、干爽、宁定。两个孩子渐渐冷静下来,雷鸣般的心跳化作平稳悠长的呼吸。不约而同想:“本以为我们在保护大哥,原来,还是大哥在保护我们……”   过得两个多时辰,长生回来了。跟他一块儿来的是苗寨里一半共计九名成年男丁,举着火把,由宝翁族长亲自率领。   “顾小兄弟,想不到你们几个年纪轻轻,这样好本事!”族长一边伸拇指,一边指挥其他人下谷挖坑。死掉的这批士兵刚开始山区扫荡工作,还没抢着什么钱财,武器倒是不错。众人取了刀箭长弓,尸体扔下去就地掩埋。又把马匹都拖上来,现场开膛破肚,马肉切成大块装到背篓里带回去。   长生把子释拉到自己身后,瞅着亭子里一片血肉模糊,暗暗皱眉。后头那个明明脸色惨淡,却不肯老实待着,踮起脚插话:“西戎兵进山抢粮开了头,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我们从明儿起,就在这山口轮班放哨。”族长家老大接道,“苗家人岂是好欺负的,定叫他有来无回!”   子释却直接冲着宝翁道:“族长,今日不过是小股散兵游勇,若真来了大队兵马,寨中妇孺不少,还是避避锋头吧。”   “若真是那样,也只能再往山里头挪一挪了。明日就叫大宝二宝去其他几座寨子打探打探。”望着他们四个,诚挚邀请,“你们当真还要往江边去么?太危险了。不如和我们一起……”   “多谢族长。只是……我们得去回梦津寻亲。”   再三挽留,见他们态度坚决,宝翁道:“去回梦津的话,这山里倒有一条小路。不过走的人少,会辛苦一点。你们几个有功夫,想必没问题。”说着,把老二招过来,“你去乌夯寨,正好顺路,送他们一程。”   “有宝二哥领路,太好了。”又笑着补一句,“会功夫的是他们仨,可不是我。”   等现场清理完毕,已是半夜。男人们背起竹篓,要连夜赶回去。临走,宝翁领着众人向四位救命恩人隆重道谢,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双手递给长生:“它会保佑你们一路平安。其他苗人见了,也会知道你们是朋友。”   长生明白推辞不得,肃然接过。原来是一个巴掌长的牛角尖儿,雕着繁复的花纹,两头錾了银边,沿儿上打孔穿了根红绳。牛是苗家神兽,牛角被视为圣物。心知这是一件十分要紧的信物,转头捧给子释。子释却笑道:“族长给了你,便是信得过你。再说,这个东西配你正合适。”   其他人都走了,二宝却留了下来,和他们同行。   茅亭已经没法待,明日白天来放哨的人会接着收拾。二宝领着四人找到附近一个山洞,架起火烤马肉。双胞胎等不及了,拿出果干就啃。两个孩子紧张的心情这时候才真正彻底放松,立刻觉得又累又饿。总的来说,第二次杀人,比起第一次,心理素质强悍了很多。   子释先送了两块果干给二宝,又拿了两块放到长生手里。   “你不吃?”   “不饿。”   唉,没辙。总不能老封了穴道逼他往下咽,一样伤身。想想,起身抓了一把青菜心儿豆苗尖儿扔到锅里,道:“我去打水。”   “水囊里还有点儿——黑咕隆咚,上哪儿打去?早上再说吧。”子释话没说完,那头一闪身,没影了。看二宝一脸奇怪,只好解释道:“这个……咳,大概是一路死人场面太多,我见血就吃不下饭,尤其不能吃肉,一吃就吐……”   “怪不得你上了桌干喝酒不吃菜。”二宝恍然大悟,看他一眼,“也是,你这副模样,就得深宅大院精米细粮养着。”   子释知道自己这毛病说出来定要遭到劳动人民耻笑,乖觉的不再辩解。子归为大哥感到委屈,道:“大哥什么都不怕。不管遇到什么危险,比我们都要镇定……”子周也开口帮腔。   看着两个傻孩子无比严肃的维护自己形象,子释眼底带着笑意,默默坐在一旁。   长生回来,两个孩子正说得二宝丢盔弃甲,缴械投降,大叫吃不消:“我真的不是要取笑你们大哥,就是讲句实话……”   问了问缘由,也笑。把锅架在火上,吆喝旁边看热闹的那个:“过来自己动手。”又削了一块糍粑下到汤里。   子归惊喜:“这不是年糕汤么?”等子释盛一碗出去,摇摇头表示不用再添,女孩儿切了好些腊肉片子放里头。顿时香气四溢,教人垂涎欲滴,连二宝都忍不住喝了两碗。   往北行了三日,在乌夯寨住一晚。这个寨子位置更加隐蔽,暂时还没有发现西戎兵的踪迹。   二宝留下口讯,又陪子释他们走了两天。翻过不知第几个小山头,指着石缝中淌出来的一条小溪道:“这里是姊妹河的源头,一直流到红粉渡进了练江。你们顺着它走,到了鬼王镜——就是一块白色的大平石头,向西北拐,翻过凤凰岭,笔直下去就是回梦津。十八总在回梦津最西边,紧挨着居陵山碎梦崖。”   停一下,还是忍不住问:“你们的亲戚,当真住在那种地方?”随即又释然,“你们几个这么厉害,亲戚想来也不是一般人。呵呵,当我没问。”和子释四人依依惜别。   俗话说:“人愁红粉渡,鬼怕回梦津。”   红粉渡、回梦津,是练江在楚州境内最西边的两处渡口。前者虽然水急滩险,不管顺流逆流还是横渡,经验丰富的熟练船工尚且能走。后者则要险恶百倍:涨水时惊涛骇浪,漩涡激流变化莫测;枯水时暗礁林立,上下落差高达丈余。普通船工别说渡江,连看一眼都可能受不了。   整个回梦津一段江面,合称为“凤茨滩”。所谓“十八总”,指的是沿岸十八个勉强可以停泊船只的小水湾。住在当地的人们,就靠着这十八个小水湾运送山上砍伐下来的木材楠竹,到红粉渡寻找买家。世世代代,以此谋生。其中十八总位于最西边,紧挨着居陵山临江的悬崖。   从古至今,几千年来,不断有人梦想驾船逆流而上,冲过凤茨滩,自楚州走水路进入蜀州。然而不管什么季节,什么方式,最后总被江心一股急流抛撞到山崖,船毁人亡。因此,这面山崖就叫做“碎梦崖”。“碎梦崖”再往西一点,乃是练江最狭窄的地方。蜀州天府,这峡谷就号曰“天门”。   从凤凰岭下来,正对着回梦津头总二总。再往西,江边山势渐渐陡峭,到了与碎梦崖相接的一段,简直就是笔直插在水中。子释四人顺着悬空挂在山壁的栈道小心翼翼往前走。栈道凌空飞架,下方波涛汹涌。浪花冲击岩石,翻起滔天雪花,又咆哮着倒回江心。飞溅的水珠雨点般落到身上,衣裳很快就湿了。浪声在耳边激荡,几个人偶尔说话都要大声叫嚷,脚下横木手边铁索也仿佛跟着摇晃,叫人心悸魄动。   如此天险人力,真正鬼斧神工。置身其间,只觉得自己随时都可能被大自然吞噬。   一行四人,子释在前,长生押尾,越走越惊险。子释抓牢悬崖上垂下的藤蔓,贴着山壁站定,回头大声道:“记住,不要往下看!”   要说自然伟力,长生从小到大见识过不知多少:大漠狂风,飞沙走石,酷暑极寒……水的力量,却是第一次彻底领教。虽然听他说不要往下看,心中却有一股压不住的傲气,硬是盯着江面看了好一阵子,实在难受了才收回目光。   走不多远,遇上一队赶桅人。   木材楠竹从上游顺水而下,为防止冲到江心,或者被礁石卡住,就得有人拿一头钉着铁钩的长竹篙把它们不断往回拉。故此从十八总到十七总,每隔数丈就有一个赶桅人在栈道上立着。打头的赶桅人把漂下来的木头竹子全部钩到小水湾里整好,等着上边的同行。然后大家在下一段重新排开,继续往十六总放行。如此这般,跑接力似的,将货物送到头总,再扎成木排竹筏划到红粉渡换钱。   那打头的赶桅人正盯着江面专心干活儿。子释趁他手上稍微松快的当儿,插空问道:“大叔,请问你知道乌三爷住哪里么?”   那人飞快的抬头看他们一眼:“你们是什么人?找他做什么?”手底下却丝毫没有懈怠,动作迅疾而准确。   他这一转脸,子释才看出原来也是个少年。因为长年在江边出没,皮肤晒得黝黑,两只眼睛倒是亮得出奇。   “啊,对不住。”子释道歉,又道,“是屈不言屈大侠介绍我们来的,特地来拜望乌三爷。”   “往前走,一直走到头。”   等了好一会儿,再没有下文。子释知道这些江湖异士的脾气多半都有些古怪,摆摆手叫后头三个不要吱声,继续往前走。又问了几个赶桅人,总算说得具体些:那少年所在的位置是十七总,走到栈道尽头就是十八总。从十八总旁边绝壁裂缝□去,拐入山路,山坳里最后一户人家,便是乌三爷的院子了。   当四人终于离开栈道,重新踏上实地,齐齐吁了一口气。   长生忽道:“刚才那个人,咱们应该见过。”   “你说哪一个?”   “第一个。”   “你这么一说,好像是有点眼熟。”   子周和子归也开始回想。   长生提醒他们:“去年夏天,仙霞镇……”   下一刻,兄妹三个异口同声:“呀!他是那个贼!”   ——这黑黑的赶桅少年,竟是当日仙霞镇外水塘边盗走他们干粮的小偷。   第〇二八章 善有善报   这一段山路比起苗寨山区,更加刺激。沿途尽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地势。断崖之间架木为桥,顶多两只脚掌宽,往往下临万丈深渊。盘山小径狭窄处须贴着石壁横移过去,先喊一嗓子看看对面有没有人,若有人,就得有一方退到稍微宽敞的地方等着。   子释心想:住在这种地方,不是高手也成高手了。怪不得那些赶桅人一个个看起来无不精壮灵巧,身手矫健。如此自然奇险之地,天灾也许免不了,却能最大限度的避免人祸。倒真是个隐居的好地方。   又到了一处断崖。崖上独木桥长约两丈,宽不过三寸。   长生抬眼看看,对面桥头恰有一棵大树。从背篓里找出根长绳,一头绑在箭簇上,瞄准树干就要射。   “不要射!不要射!”随着急促而清脆的童音,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从树后冒出来,站在崖边冲他们使劲儿摇手,粉嘟嘟一张脸,头上两只抓髻跟着一晃一晃。   “谁家孩子这么好玩,人参娃娃似的。”子释笑道。   “大哥,你说会不会真的就是人参娃娃?”子归一向浪漫。   “哈哈……”几个人都乐了。长生把弓箭放下来。子释冲着对面问:“小弟弟,为什么不能射呀?”   “这棵鸽子花树已经八百岁了,你们射伤了它,乌爷爷肯定打你们屁股。”表情严肃。   子释忍着笑:“原来是珙桐树,我说它怎么这么漂亮呢。果然百闻不如一见,确实不该射伤了。”   珙桐乃上古名种,花奇色美,形如白鸽。四月底花期正盛,无数洁白轻盈的大朵儿,如鸟儿栖息枝头,展翅欲飞。   “这样吧,我们把绳子射到地上,你帮我们绑在树干上好不好?”   男孩儿抓抓脑袋:“好是好,不过你们绑绳子做什么?”他自己过桥,从来都是乌爷爷或者三水哥哥背过去,轻松得很。   “你猜猜看。”   长生仅用两分力,箭枝带着长绳平平越过断崖,恰好落在小男孩面前。   “对,绕过去……多打两个结,系牢一点。”子释在这边遥控。男孩儿完成任务,转过身。绳子那头被长生拉在手里,扯得笔直,成为一道与独木桥平行的护栏。   “啊!我知道了!你们要扶着它走过来。”   “真聪明!”说话间子释已经过了桥,后边紧跟着子归和子周。   女孩儿母性发作,摸着人家小脑袋问:“小弟弟好可爱,你叫什么名字呀?”   小男孩不搭理她,盯着后边的子周看。看了一会儿,泪花都出来了,扑上去:“你是送了我米糕的子周哥哥!子周哥哥,你不认得小然了么?我是小然啊……”   这粉嫩水灵的人参娃娃,原来就是白沙帮帮主许泠若的堂弟,前任帮主许横江的独生儿子许汀然。当日逃亡路上,小孩儿病饿交加,面黄肌瘦,哪是现在这副白里透红的样子?是以四人一开始都没认出来。   “小然怎么在这里?”没想到能与他重逢,子周也喜出望外。   “姐姐说,乌爷爷这里最安全,让娘和我跟乌爷爷一起住。”   那边长生背着大竹篓上了桥,如履平地踱过来,去解树上的绳子。   男孩儿瞥见,觉得受骗了,抬头望着子释:“大哥哥,那个大哥哥不是也可以过来绑绳子?”   啊呀,小孩儿真精。我不是听你说认得乌三爷,想方设法套近乎么——子释眨眨眼睛:“不怕一万,就怕万一。那个大哥哥虽然厉害,可是绑完了绳子,还要走回去,再走过来,万一不小心掉下去……你帮了我们,就当子周哥哥欠你一个人情好不好?”   小孩内疚了:“不用不用,是我没想到。姐姐说,助人困厄,分所当为,本来就应该这样做的。而且子周哥哥救过我,这个,受人滴水之恩,当以,当以涌泉相报……”这些拗口的句子,像背书一样挤得费劲,好似在宣读白沙帮帮主名言录。   子释抿着嘴忍笑。子周白大哥一眼,拉起许汀然的手:“小然带我们去找乌爷爷好不好?”   五个人一边说话一边往山坳里走。   两个大的落在后面。   “一样是做好人,人家就只记得子周,咱们仨全给晾一边了。可见无名英雄做不得。”   “你也真是……小孩儿朴实厚道得很,非要捉弄他做什么。”长生脸上带着笑。   “捉弄他?我是那种人么?”也笑,“我以为我们家李子周已经忠厚到凤毛麟角了,没想到还有更珍稀的品种……”   山坳里是个小村落,住的全是江边赶桅人。家家户户青石小径,木窗竹篱,竹筒把山涧清泉一直引到院子里。路边丛生的野花挤挤挨挨,开得喜气洋洋。   “这地方只怕是白沙帮的秘密基地。”子释悄声道。   “嗯。那断崖附近,有人偷看咱们来着。过了桥就消失了。”   “这孩子恐怕是人家故意留下试咱们的——没想到歪打正着,省不少口舌。”   “是子周面子大,咱们沾光。”   听了这话,子释侧脸冲着长生,眉眼弯弯:“也多亏当初没挡着他。日行一善,果然好报。”言外另有所指,语气神态都带出点调笑的意思了。   长生心里好似有一窝蚂蚁在爬。忽然认真起来:“我以后一定多多行善。”   他固然是实话实说,效果却完全黑色幽默。   子释哈哈大笑,捶他一下:“顾少侠……拜托你不要这样敬业……哎哟!逗死我了……”心想:闷骚啊闷骚,极品啊极品。   长生无言。蚂蚁变成蚂蝗,把心口的血都吸干了。   许汀然一马当先,冲进山坳尽头地势最高处的院子,老远就喊:“娘!乌爷爷!来客人啦——”   毫无疑问,四人受到了许夫人最高规格的热情款待。乌三爷听他们想过江,二话不说就答应了。老头子刚过花甲,又黑又瘦。一双小眼精光四射,臂上青筋根根突起,言谈敏锐,行止间迅捷有力。几十年在江上往来,说话都带着回音,真正声如洪钟。   听说他们从永怀县来,还见过许泠若,乌三爷也不多问。只道:“花老太爷身子还硬朗?若丫头气色可好?屈不言还是那副横样子——好像别人借了他米还了他糠?”   子释站起身答了前面两个问题。听到最后一个,满屋人都笑起来。   乌三爷捋着一把稀稀拉拉的胡子:“他年纪比我小一轮,仗着在江湖上辈份高,到处招摇撞骗,倚老卖老……”   许夫人微笑着插话:“三爷爱开玩笑,你们别往心里去。屈大侠名满江湖,别说楚州地界,江南江北侠义中人谁不仰慕他的风采?”   四人想起屈不言一身青衫,洒脱飘逸,脸上总是一副漠然的表情,联系乌三爷那句“好像别人借了他米还了他糠”,实在有趣。屈大侠高人风范顿时碎成一地瓦片。   原先还担心白沙帮元老乌三爷不好打交道,没想到是这么可爱的老人家。当然,子释和长生心里明白得很:若没有许汀然这尚方宝剑,可爱的老人家随时能变成拘魂的黑无常。   又听乌三爷道:“过江没问题,只是时候不到。这回梦津凤茨滩,水底下全是尖刀一样的石头,涨水季节才能横渡。从去年到今年,雨水一直不多,江流涨得慢,恐怕得等“六月六,龙晒袍”的日子才过得去。”   “那岂不是还有一个多月?”   “这也没办法。如今江边全是黑蛮子的船,只剩下回梦津、红粉渡他们还不敢来。回梦津斜对着江北“灵官埠”,就在封兰山下。翻过去便是直通封兰关的蜀道,也就二三十里路程,根本不必惊动黑蛮子兵。辛是辛苦一点,却是眼下安全入蜀的唯一途径。别说个把月,哪怕一年半载也得等不是?”   许夫人道:“小然很喜欢你们呢,能住一段日子,他不知有多高兴。”   许汀然家教良好,一直忍着没有插嘴,这时候才把头点得如同鸡啄米:“子周哥哥说可以教我念书,我都好久没认字了——”子释看一眼弟弟:公关做得不错啊。却听小男孩冒出一句大实话:“而且,三水哥哥放桅去了,又要好几天没人陪我玩。三水哥哥老板脸,子周哥哥和气多了……”   大家又笑起来。   长生跟着笑,却觉得脸皮发麻。又多出一个月……离别当然来得越晚越好。可是,这离别前的生煎熟熬,真不敢保证自己能挺得过去。   子释瞅着许汀然圆嘟嘟的脸,心想:这孩子其实挺聪明,可惜有个超级能干的姐姐,保护得太好,忠厚过头了。笑眯眯问:“小然,三水哥哥是谁呀?”心知必定是栈道上遇到的黑脸少年。   “三水哥哥就是三水哥哥……”   乌三爷接道:“你们来的路上应该碰上了。那孩子大名叫罗淼——我们都管他叫罗三水,是榆平清洋坞罗老大的儿子。黑蛮子在江北拿下的第一个港口,就是榆平。他爹临死护住他,叫他来投奔若丫头。若丫头看他机灵老实,就派了来陪我们老头小孩。这小子一门心思要去参加义军,拘在这儿只怕老大不乐意,哈哈……”   去年三月的榆平之战,长生未曾亲历,是符亦指挥拿下的。听说当时锦夏水师溃不成军,几乎没有组织起任何有效抵抗。反倒是江边一些渔民帮派,当西戎兵抢劫船只之际,英勇顽强,浴血奋战。虽然人数不多,松散混乱,也让符将军很是费了点功夫才全部扫平。这姓罗的少年,应当就是那场战斗中的漏网之鱼了。一个人流落逃亡,也难怪要顺手牵羊弄吃的。   子释和长生不觉得罗淼那种偷窃行为需要谴责。子周和子归处事厚道,不会人前揭短。于是都没有提一年前见过面这茬。   四人暂寓此地,留下过一段难得的田园生活。   宅子简陋,房屋有限。许汀然拖了子周哥哥跟自己住,子归和许夫人一屋,子释长生一屋。罗淼不在家,三天后回来,发现自己的铺盖被喜新厌旧——或者应该说顾念旧情——的许汀然搬到了乌三爷房里。不过是临时挪窝,没说什么。   吃饭的时候,八个人围了一大桌。刚落座,小然就绘声绘色向三水哥哥讲述自己当日遇见子周哥哥的情景。   “……我觉得一点力气都没有了,脑袋里好多星星在飞。炳叔跟我说话,声音像炸雷一样,震得耳朵疼。然后,然后,就看到一包雪白雪白的米糕出现在眼前,一个很温和很温和的声音说:“哥哥送给你的。””小男孩两只大眼睛波光粼粼,“我从来没有听过那么好听的声音,也从来没有吃过那么甜的米糕——当时就想:这个哥哥是天上神仙派来救我的么?……”   子周突然被人这样崇拜,心里美得不行。又觉得不过是举手之劳,平白赚到如此美誉,十分不好意思。到底舍了那点虚荣心,正经摆出兄长的样子:“小然,正如你姐姐许帮主所说,助人困厄,分所当为。那天不是你是别人,我们也一样会帮忙。而你即使没遇上我们,也会有其他人援手相助。不用放在心上,你只要记得常常帮助别人就好了。”   “哦。”小男孩乖乖点头,神情却有点失落。   乌三爷转头问罗淼:“这一趟生意怎样?”   “老价钱,顺利脱手,钱在七叔那里收着。不过葛老板说顶多再跑半月就不能来了——西戎兵已经开始进山抢粮,迟早会摸到红粉渡。到时木头竹子肯定都被抢去安营扎寨,搞不好赔了本还要赔命。”   “那我们就再干半个月。晚上你去老七那里,叫他排一下岗哨,就在头总凤凰口那儿盯着。”乌三爷吩咐完,又对桌上其他人道,“你们放心,天下再没有比回梦津更加易守难攻的地方,哪朝哪代的兵都不敢往这儿来。”   正事说完,大家安安静静吃饭。   两双筷子突然伸进同一只菜碗里。长生抬头,罗淼一双眼睛正好看过来,里头带着点戒备与质问。知道他早已认出自己等人,嘴角一挑,手腕一抖,短刃擒拿的招数就出来了。   眨眼间,两人已经交上了手。身子端坐不动,单手桌上过招。   八仙桌上首坐的是一老一小,下首坐的是两位女性。长生子释在右,罗淼子周居左。所以这二人恰是个对面。十几招过去,一桌人都瞧得兴致盎然。   子释看了一会儿,眼花。不理他们,低头吃饭。吃两口,对长生道:“帮我盛碗汤。”汤盆在桌子当中,正好属于二人激战的区域。   长生应一声,右手引着对方往侧面让,左手拿了勺盛汤。盛满一碗,半滴也没洒出来,稳稳当当送到子释面前。   这一下,胜负已分。   两人同时撤手。三个小的鼓掌惊叹。   “谢了。”子释头也不抬,斯斯文文喝汤。   长生彬彬有礼:“不客气。”专心吃饭。   罗淼气得七窍生烟。输了没什么,对方这副目中无人不可一世的德行实在可恨。尤其不会武功那个,风一吹就倒的样子,怎么那么阴那么损……还不能找他麻烦……   “啪!”筷子往桌上一拍:“顾长生是吧?顾长生,吃了饭,咱们再好好打一场。”   “乐意奉陪。”   乌三爷点点头:“年轻人切磋切磋也好。”   子释心道:“这位三水同学好生别扭。明明理亏的应该是他吧,怎么搞得好像我们欠了他债似的?”   从这天起,罗淼和长生每日午后必定切磋一场。开始双方都带着点气,打到后来,倒真正成了切磋。子周子归也加入进来,几个人练得酣畅淋漓。末了相视一笑,恩仇尽泯。   长生想:至于国恨家仇,我不在乎,你却未必有机会知道。   子释带着许汀然在一边摘花斗草扑蝶捉虫,顺便教他名物文字。小然同学很快发现,跟着子释哥哥比跟着子周哥哥有意思多了。不过他是立场坚定的好孩子,任凭子释如何威逼利诱,坚决不改初衷:子周哥哥就是好,就是好来就是好。   练武的躺在草地上休息。听见子释在教小男孩写字。   “小然把自己的名字写写看。”   “这个我会。”歪歪扭扭写了“许汀然”三个字。自觉丑陋,小声道:“这是以前在村子里跟夫子学的。后来我老是生病,就没有去了。家里有工夫陪我的人都不会,会认字的人又没工夫教我……”   子释道:“汀者,水之平也。古人说“搴汀洲兮杜若,以遗兮远者”;又有诗云“岸芷汀兰,郁郁青青”。小然名字好得很啊——秀雅于中,风华内蕴,不仅应了楚州天时地利,还暗合你白沙帮弟子的身份。不知道是谁起的?”   “是姐姐的师傅起的。姐姐说等外面太平一点就送我到她师傅那里去,以后再也不会生病了。”仍旧惦记着名字的事,“我老觉得“汀然”像女孩子似的,不喜欢。”扭头问,“子周哥哥,这个名字真的有子释哥哥说的那样好么?”   “真的很好。”   得到保证,小男孩放心了,脸上露出笑容。   子释佯怒:“岂有此理!小然你记着,论学问,十个子周哥哥加起来也没有一个子释哥哥强,懂不懂?”   许汀然又看子周。子周想摇头,没敢,终究还是点点头。小男孩一脸仰慕望着子释。长生和子归嘿嘿乐。   罗淼忽然开口:“李子释,你这种人,我们老家有个说法——”   哦?大家不由得都好奇的支起耳朵。   就听他正色道:“叫做“圣人蛋”。”   “哈哈……”长生和一对双胞胎笑得捶胸顿足。   长生指着子释:““圣人蛋”……哈!你也有今天,大快人心啊。”   子释歪着脑袋琢磨琢磨,自己也忍不住笑了:“三水兄,你我好歹也算有点故旧之情,同乡之谊。乱世之中异地相逢,正该彼此帮扶——这样拆我台,不太厚道罢?”   罗淼以为他会恼羞成怒,没想到轻描淡写就揭过去了。他其实很少与人开玩笑,之所以出言挑衅,纯属看对方不顺眼。被子释这一通调侃,倒不好意思了。幸亏他肤色黝黑,红了脸也看不出来。   子归笑得痛快。笑完了,觉得有点愧对大哥。于是道:“罗大哥,你知不知道,当日我们在仙霞镇外丢了东西,受了惊吓,又没找着借宿的地儿,结果大哥病了足足一个月才好。”   罗淼瞅瞅李子释,确实像是能吓出病来的模样。更窘了。   子释和长生互相笑笑,均想:这丫头,也学会讹老实人了   他们说话的当儿,子周接替子释教许汀然写字。把几个人的名字都写了一遍,正好说到罗淼的“淼”字:“你不是叫罗大哥“三水哥哥”?三个水,就是大水。”   这边罗三水同学忽然有点后悔,不该用“圣人蛋”打了李子释的岔。要不然,还能听到他评论评论自己的名字。   第〇二九章 必有牺牲   小山村宁静美丽。在这儿做客,日子安闲舒适。   子释爱煞了断崖桥头那棵八百岁的珙桐树,天天跑到树下睡午觉。   乌三爷道:“就你这弱不禁风小体格,居然能走出凤凰岭,走到我回梦津十八总来,没在半路断了气,算是很了不起了。那株鸽子花树得日月精华,十分养人,去沾点灵气也好。”   午后,双胞胎和许汀然跟着许夫人在菜园子里帮忙浇水。长生打完一架,见罗淼被乌三爷叫走了,于是到大树底下来陪子释。   绿草如茵,虬枝如盖。   树上白色花瓣比叶子还大,一片片仿佛精灵的翅膀。微风吹来,那些带翅膀的精灵便一个接一个坠入凡尘。   子释青丝散在身下,似睡非睡。花瓣落到脖子里,痒痒的。伸手去挠,五月单衫,衣襟一下就扯开了。   这场面,要多纯洁有多纯洁,要多婬荡有多婬荡。   长生跪到他身边,拢一拢衣襟,把颈上的坠子塞进去。到底没忍住,俯下身去亲他眼睛。   “要不,咱们别去蜀州了,就在这儿隐居,你说好不好?”子释微微仰头,声音里往外渗水。   “好。”   这种时候,哪怕他要自己上刀山下油锅摘星星捞月亮,也先应承了再说。   “唉,不行。一样是非之地……”   真啰嗦,堵上。   罗淼听完乌三爷的吩咐,走出山坳。远远看见顾长生在前头,刚要吆喝一声打招呼,就吓蒙了。倏的缩到大石头后面,仿佛做贼一般,偷偷探出半个脑袋,屏住呼吸。   眼前一大片青葱欲滴,点缀着洁白如雪。躺着的那一个,比枝头白色花儿更加清纯妖娆;跪着的那一个,比崖上苍翠巨树还要挺拔伟岸。   ——如此和谐美丽。   他看见那两个人十指交缠,在珙桐树下吻得沉鱼落雁,闭月羞花。   这场面,要多婬荡有多婬荡,要多纯洁有多纯洁。   长生悄悄松了手,在子释耳边低语:“好像有人。”   “随他去……”   “那怎么行。”话刚说完,猛然站起转身,拔刀出鞘,遥遥锁住前方:“什么人?出来!”   罗淼只觉对方刀锋所指,有排山倒海之势,竟压得自己几乎无法动弹。这才知道平时交手,顾长生根本没出全力。本来因为受到过度冲击,正在晕头转向,这下心情马上变得低落,沮丧非常。   打起精神:“是我。”   听出是他,长生回刀入鞘。子释整整衣裳,坐起来。见他现身,微笑着问:“三水兄这是要往哪里去?”好似路上偶遇,再平常不过。   罗淼不由自主望向他红唇皓齿。半天才想起来回答:“最后一批杉木楠竹备好了,三爷吩咐去江边过过数,明儿一早放桅。”   “又要辛苦一场。你忙吧,我们先回去了。”   目送两个背影离开,恍若天仙神祗飘然而去。罗淼忽然觉得,这些日子拉近的距离,一下子远到了天涯海角。   罗淼这一趟放桅,过了五天才回来。同行的人按时回转,怕乌三爷担心,先来报讯:虽然几经周折,货物还是顺利出手。但是西戎兵已经占下红粉渡,正到处抓熟练船工替他们送粮,罗小哥决定打探打探消息再回来。   终于见到这自作主张的臭小子,乌三爷劈头盖脸一通狂骂。罗淼低头默默听着。等他骂完了,抬起头,从怀里摸出一个烙着花纹的小竹筒,红着眼睛递过去:“我在红粉渡收到了帮里弟兄传来的“青天节”,送信的大哥说……他说,花老英雄……死了!”   二月里符定和白祺送粮入京,大王子手下五名千户领,十几个百户翼,带着两万多西戎士兵,尽忠职守,继续抢粮卖粮,并着手准备第二批送往京城的粮食。然而存粮毕竟有限。抢完城镇抢乡村,抢完乡村抢山区,过得个多月,除了留下自己吃的,预备给京里送的,可就再没有余粮往江北卖了。   义军趁着西戎后方不稳,楚州驻军最高将领缺席,开始进行试探性反击。他们的当务之急,同样是抢粮,因此盯上了接近江边的几座城镇——为了方便运输,粮食都在这些地方存着。   三月,冯祚衍集中兵力,仗着熟悉地形,悄悄从离商山脉出来,绕过楚南几座大城市,疾走潜行,偷袭江边存粮最多的港口沚阳。   西戎军没有防备,虽然人员伤亡不大,却丢了几千斛粮食。义军得手之后,立即化整为零,隐入河湖山丘,缓缓向南撤退。西戎方楚州临时统帅,千户领符垣,气得暴跳如雷。下令不放过一寸地方,把这些可恨的南人翻出来。士兵们于是掀起了逐家搜索入户扫荡的新□。   四月里的一天,驻守娄溪的千户领单佢带着一队人马从附近几个小山头扫荡归来,打算在永怀县驻扎过夜。   按说扫荡这种低级工作,不需要出动千户领这么高级的将领。但是因为前次战斗义军绕过了娄溪,单将军很长时间没有杀人放火,筋骨都有点生锈了。再加上各地除去逃走的,死了的,就没剩下多少活人,扫荡成果一次不如一次。那些没死又没跑的,一个个狡猾得像沙漠里的长尾蜥蜴,躲在山林深处,看得见影子,抓不着人。单将军很恼火,决定亲自出马,杀几个南人解解气。   一个大圈子兜下来,最终还是无功而返。幸亏带了几天的口粮,否则还得饿着肚子坚持工作。路过花家墓园,单佢望着当路那座精雕细镂的汉白玉牌坊,忽然心头火起:这么大一个惹眼的玩意儿,既不能吃又不能卖——它要真是块玉倒好了,顶着个白玉的名字,偏偏是块石头。   可恨。   “拆了!”   几十个士兵齐动手,“轰隆”一声巨响,震耳欲聋,尘土飞扬。御笔钦题“忠正端直”大牌坊,在这墓园前立了四十多年,断作七八截。   单佢觉得痛快点儿了。踌躇满志四面望望,指着墓园中间最高的一座碑:“路过好几次,也没想起来问,这里头埋的是什么人?”   “回将军,好像是个大官,叫做什么……”回话的十户长把领路的夏人叫过来:“陈四!给将军说说,这里埋的是什么人。”   “启,启禀将军,这里埋的是……”想说仁孝帝,觉得立场不对,改成年号,“是建平年间的宰相花照白……”把名字后边“大人”两个字也咽回去。   “竟然是个宰相?”单佢望着雕龙盘凤的大理石墓碑,摸摸下巴,“嗯,一定很有钱。听说——夏人都喜欢把钱带进棺材里……”   陈四是个机灵人,马上听出将军大人的言外之意。打着哆嗦壮起胆子:“这位花……花宰相清……清廉得很……”   “笑话!”旁边的十户长呵斥,“夏人还有清廉宰相?没听说过。”   单佢点头:“咱们在越州抓了那么多大官,哪一个家里不是金山银山?别说大官了,就是小小县令,缴上来的家财也得用车拉。听说前次在苑城,大王叫人开了那什么东安陵,里头陪葬的值钱玩意儿要是往外运,三天三夜也搬不完——最后派了符八那呆子看守,陪着一大堆死人,眼瞅着无数宝贝,挪不了窝,哈哈……”   东安陵是咸锡朝幸存的一处皇陵。有人向新主子献媚,献出了皇陵地宫图样。符杨带人进去看了看,激动得当场就要亲手搬运。   这时,莫思予轻声问了他一个问题:“大王请想一想,为什么锦夏皇帝没有取走这里的东西,反而派人好好看着。”   符杨愣住。开始认真思索。   老莫又道:“大王若志在钱财,思予无话可说。大王若志在江山……有时候,死人比活人要麻烦得多。”   可惜单佢将军没有聆听到这番“死人比活人更麻烦”的教诲。笑完了,随口道:“这姓花的清廉不清廉,挖开看看不就知道了?”   陈四听了这话,立刻当头霹雳六神无主:“将军,使、使不得……使不得……”被对方一瞪,再也不敢开口。躲在后头,心里不断碎碎念:“老天作证,与我无关,与陈四无关……挖花相的坟……挖花相的坟,要断子绝孙天打雷劈的啊!……”   花照白的墓造得相当坚固,墓穴内壁都是花岗岩垒叠而成。一帮人挖到天黑,也只触及外围。单佢更加兴奋。如此固若金汤,敢说里头没有奇珍异宝?先上县里歇一晚,明早再来!   次日一早,当单将军领着士兵们雄赳赳气昂昂兴冲冲来到墓地,一群人静静立在花照白坟前。西戎士兵惊奇的看到,头天刨开的地方重新盖上了泥土,拍得光滑平整,一丝不苟。   这群人不过三四十个,男女老少皆有,显是普通夏人。他们衣着破旧,手持兵刃,神色木然。可是,只要望一望他们的眼睛,就会发现里边好似在冒火,又好似已结冰。   当先一个老头,腰板笔直,白眉白发,一把银色长须迎风飘动。一群人唯有他空着双手,并没有拿兵器。那气势却似千军万马,叫单佢顿时生出两军对垒之感。   老头说:“要挖花照白的墓,须问问花照夜的拳头答应不答应。”   罗淼擦一把眼泪:“送信的大哥说,永怀县民,除了少数逃难远走,青壮年差不多都入了义军,家眷也多半跟着进了离商山脉。有一些人不愿离家,就躲在沙岭和黑蛮子捉迷藏。花老英雄就是他们的领头人。花家子弟几乎全在军中,只留了旁支几个年轻人照应老太爷   “……当日随同花老英雄去护墓的人,无不抱了必死之心,足足杀了近二百黑蛮子兵,最后被对方围住放箭。听说……老爷子身上中了十几枝箭,一直站着。黑蛮子拿枪捅他,才倒下去……他们杀完了人,接着挖墓,什么值钱东西也没挖出来,就……动手毁了墓园……”   乌三爷走出门外,仰天望了半日。   再进来,开始拆手里的“青天节”。所谓“青天节”,是做了特殊记号的小竹筒,专用于传递消息。帮中弟子从筒外的花纹就能知道信息种类,传递级别。里边的内容也是拿暗语写的,一般人看了也不明白。   晚饭桌上,人都到齐了,乌三爷讲起花家墓园发生的事情。在座所有人都曾受过花家的关照,见过花老英雄的风采。一顿饭吃得哀戚沉痛,三个孩子泪水不断。子释只觉有块石头压在心间,一口气几乎提不上来。   如此惨烈。   如斯悲壮。   明明千山万水,为什么……感同身受?   长生知他难过,在桌子底下握住他的手,轻轻缓缓揉着掌心劳宫穴。心里同样很不舒服——这样的事情,谁听了都要动容,与立场无关。一边又想:“符定手底下,怎么有那般不长脑子的蠢材……”   饭毕,乌三爷领着大家站在院子里,面向永怀县所在的东南方,点了一炷香,洒了三杯酒,权当祭奠之意。   进了堂屋,谁都没有走,围坐一圈,继续默哀。   良久,乌三爷道:“长生、子释,三爷不拿你们当外人,有件事跟你们说说。今儿三水带回帮里传来的消息:黑蛮子最近一个多月在山里抢的粮,都集中到红粉渡下游花石埠,估计过不多久凑足了数就要运走。我们打算……把这批粮劫下来,一部分留给山民,一部分运到义军营中。所以,这几天我让三水盯着,只要江流涨到位,你们马上就走吧。”   子释沉默片刻,起身行礼:“多谢三爷。”又转向罗淼,“有劳罗兄。”   罗淼恨不得怒吼一声,揪住他脖子质问:“你们还是不是锦夏百姓?算不算热血男儿?就这样拍屁股一走了之?!”谁知,看着那双不知深浅的眼睛,脑子里居然不着边际的想:“他怎么不再叫我“三水兄”,改成“罗兄”了?……”   “那我们兄妹先告退了,商量商量往后的行程。”   罗淼于是呆呆的望着他们四个走出大门,拐进了把头的客房。   “别看了,不是一路人。”乌三爷叹道。   客房里,四个人谁也没有说话。   若是从前,双胞胎早就跳着闹着要留下来帮忙了。现在,他们的第一反应,当然还是希望留下来。可是,经历了那么多事情,此刻留下来,一切岂非又回到了原点?怎么对得起大哥那样良苦用心?怎么对得起两个哥哥一路艰辛经营?   积翠山中半月苦熬;娄溪城外焚尸开路;花家墓园救助难民;仙梳岭上惊魂一夜;绝谷温泉苦中作乐;苗寨茅亭伏击血战……痛定思痛,不堪回首。两个孩子隐隐约约开始懂得:人生经不起分离,更无法承受永别——怎可轻言牺牲?   花照夜之死,叫人悲愤,令人扼腕,也让这种认知更加清晰。他们忽然有些理解大哥的痛苦了。濒临绝境,勇于求生,和敢于赴死,同样可敬可佩。前者,可能更需要韧性和智慧。因为,牺牲,永远只有一种;而求生,则各有各的求法。   “或者……”子释说了两个字,又停住。   另外三人都抬起头等他往下说。却见他右手支着额头,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眸子,似乎陷入某种辽远而寂寞的深思,把所有人都隔在无形的障壁之外。   最怕看见他这副样子。长生伸出双手,穿透那看不见的墙,捧住他的头,拿拇指把眉心一点点抹开。   “不管是什么,若想得辛苦觉得为难,干脆不要想了。”   “其实也没什么。”子释勉强笑一笑。收拾心情,对弟弟妹妹道:“白沙帮的行动,咱们虽然不打算参与,也许……可以帮着出出主意。当然了,乌三爷是老江湖,大概轮不到你我班门弄斧……”一句一句,慢慢说下去。   三个听众越听越惊:他这样娓娓道来的,竟是一条险计,一式狠招。   子释讲完,仿佛疲惫不堪。靠在椅背上,低声问:“我想到的就是这样,你们觉得呢?”   这是真正准备用于实战的兵法策略,不是下棋。双胞胎不觉兴奋起来,认真开动脑筋。长生思索一会儿:“这里头有几个地方不太妥当。”   四人细细讨论一番。说得差不多了,子释叹口气:“说来说去,终究纸上谈兵,也不知有用没用。不过是希望能少死几个人……”少死几个自己人,只好多死些敌人了。神色阑珊。   长生忽道:“咱们自己不去帮忙,却可以送乌三爷一支援兵。”   子释明白他所指,点点头:“就看时间来不来得及了。若能有他们加入,胜算会大大增加。你去把罗淼请来,先跟他打打商量看。”   罗淼进来的时候,颇有点不耐烦。   子释道:“三爷刚刚所说劫粮的事,贵帮想必已经有了周详的谋划?”   白沙帮的想法,是借着西戎兵抓人运粮的机会,先派人混上船去。然后在江面设伏,里应外合,把粮船劫下来。这种方式,可以最大限度的发挥己方水上优势。当然,正面冲突之下,伤亡肯定免不了。而且西戎军中还有不少水师降卒,这些人在水上可比黑蛮子厉害得多。最后,即使成功劫下粮船,水路也走不通,还得重回码头卸货,再藏到山里去。这个环节也比较麻烦。但无论如何,总比在码头硬碰硬抢来得有把握。   这些话,乌三爷已跟罗淼说过。此刻他却不肯透露,只冷冷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子释并不计较他的态度,请他也坐到桌旁,缓缓开言:“敌强我弱,则当智取;水上相争,莫如火攻。”手指蘸了茶水,就在桌面点点画画,把自己四人想到的办法一一详述。   一席话听完,罗淼猛地站起来:“我去请三爷过来听听。”   乌三爷进来,眼里精光闪动:“听说你们有点想法?”   “是。我们想着,西戎兵既走水路,定有水师降卒操船护卫。而花石埠下游沿岸已经不是山区,封锁必定严密。水上相争,恐怕十分不易。再说,江中滩急浪险,争夺之际,稍有不慎,东西落入水里,定然难以相救。”   乌三爷之前郁闷的也是这一点:要保证粮食安全,就不能毁船,只能夺船,难度相当大。   长生接着子释的话继续:“对方不管水师降卒也好西戎兵也好,都不擅长山地战。听说花石埠码头就在凤凰岭东边坳口,所以——”   心想:是他说过的吧?“始以正合,终以奇胜”,“有益之而损者,有损之而益者”。最终的目标既已明确,采用什么方式不过是手段问题。大哥,对不住了,做弟弟的也借刀杀人,暗算你一把,权且先讨点利息。   神色微冷,语调一沉:“我们的想法是:在粮食装船之前动手。先以火攻烧船断其退路,再分兵抢粮诱其深入。最后,暗伏奇兵将其全歼。这才是真正天时地利人和,以己之长攻彼之短,定叫他一个也跑不了!”   除了乌三爷,这策略其他人均已知晓。这时听他重新说出来,带着森然杀气,竟不由得心头一寒。   “听着倒是好,不过……”乌三爷捋着胡须,“人混上船去问题应该不大,烧船的东西怎么往上带?”   子释道:“三爷,这漫山遍野松树枞林,松油枞脂都是上佳燃料。山坳里密密麻麻的大楠竹,那空心竹子就是天然油壶啊……”   “对啊!”乌三爷一拍桌子,“码头上天天有新到的竹排竹筏,混进去容易得很。到时候,只要快刀一划,火种一扔,江面立时就成火海。”站起来,连连搓手,“这主意好得很。动手的人干完活儿往水里一跳,直接从火底下潜回岸,也不怕他们射箭。那些不要脸的夏奸水兵要敢入水来追——哼哼,在东海他敢嚣张,这练江里的主人可不是他……”   子归小声打断:“会不会累及无辜……”   “码头上的人水性都好,身手也灵,没事的。”说话的是罗淼。   老头儿从对胜利的美好憧憬中清醒过来,意识到现实难题,发愁:“又要放火又要抢粮又要埋伏,人不够啊。”   长生掏出宝翁族长送的牛角:“这东西我们拿着用处不大,送给三爷,也许能帮上点忙。”暗道这玩意儿我带回去没准露馅,给他拿着又怕招人觊觎,做个顺水人情正好。   “这……是红头苗的信物!你们从哪儿得来这样好东西?”乌三爷接过去看看,大为惊奇。红头苗人数不算多,却是苗人中最悍勇的一个分支。   “他们一定十分愿意和白沙帮的英雄们一起做这趟买卖。”子释道。   “嘿嘿……能搭上这条线,往后的买卖都会好做很多。”乌三爷乐开了花,瞅着他,“你们几个娃娃,不简单。连我老头子这把年纪了居然也看不透。”   子释只略微笑一笑,不答话。   第〇三〇章 何以守心   送走乌三爷和罗淼,子释趴在桌上:“子周、子归,很晚了,睡去吧。”   子归没有动身。看了他一会儿,忽道:“大哥,我知道你为什么难过。”   嗯?子释支起脑袋,搁在手背上。   “乌三爷和罗大哥,他们为花老英雄难过。听说可能打胜仗,就……不怎么难过了。”女孩儿艰难的表达着自己的直觉,“可是大哥,你不一样。你为我们大家难过,甚至……为所有人难过。”停顿片刻,“我觉得,你还担心,担心我们自己……变成,变成冷酷无情的人。”   子释直起腰:“子归为什么这样想?”   “因为……因为……”女孩儿眼里露出一丝惶惑,“今天,说到放火、杀人这些事情,我怎么会,怎么会觉得痛快……还有点儿……高兴……”   子周听到这里,霎时如被冰雪。他直觉没有妹妹来得快,理性的追求却更加深刻。先前未曾意识到,现在听明白子归的意思,立刻直击本质,当即吓出一身冷汗。   孩子们的成长真快。开始追究人性,拷问灵魂了啊……子释叹息。   望一望长生,后者正低头沉思。   “子周,你还记不记得,当日从仙梳岭下来,长生哥哥跟你说过的话?”   “是。长生哥哥说:“能杀而不嗜杀,即为君子。””   “你给子归讲讲,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这句话实在好懂,不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么?子周疑惑。   “原来你没明白。”子释淡淡道。   “大哥……?”   ““能杀”,是要你强身,“不嗜杀”,是要你守心。”   站起来,望着窗外。恰逢月末晦日,无星无月,一片漆黑。屋里油灯格外明亮,映得四壁素白如雪。   “这个世界,弱肉强食,强者为尊,乱世尤为明显:不能杀人,就只能被杀。庸庸碌碌者祈求老天照应,在夹缝中苟且偷生。不甘屈服者为了谋生,只好致力于成为强者。”笑,“当然,有些人是天生的野心家,属于异类,自当别论。”   敛了笑容,继续:“他们中绝大多数人会失败,粉骨碎身替人铺路;也总有一些人能成功,最终登上权力的顶峰。但是,强权暴力的魅惑之处在于,它让你痛快,让你兴奋;也让你贪心不足,欲壑难填;最终变成它的俘虏,腐烂在它的脚下。所以,那些“能杀”者,最后往往不可避免的沦为“嗜杀”者,孤家寡人,不得善终。”   子释原本没打算往深了讲。池子就这么大,不需要把鱼儿养成巨鲲;林子就那么高,也没必要把鸟儿训成大鹏。意识超前,既是痛苦的,也是孤独的。还可能,是不幸的。然而,话到嘴边却没停住,一不留神滑了出来。又或者,是几个听众过于配合,似乎深有感触,推动着他进一步深入。   “子周、子归,你二人学文习武,突飞猛进,小有所成。比起普通人,也算是步入“能杀”者的行列了。今日子归提及的,不就是“能杀”的快感么?很多人一旦尝到这种快感,只会激励他在“能杀”的道路上加速前进。而你俩却直觉到其中的危险,停下来自我反省——这是大善,也是大智。只要,在往后的日子里,不忘记曾经有过这一刻,那么,”子释看着弟弟妹妹微笑,语气温和而坚定,“无论在“能杀”的道路上走到哪一步,终此一生,你们都将守住本心,永不沉沦。”   守住本心,永不沉沦。   子释声音不大,这番话却如镂金石,一锤子一锤子凿在三个听众的心上。   屋里极其安静。然而在有心人眼中,似乎狂风暴雨席卷而来,电闪雷鸣,天崩地裂。   当暴风雨渐渐平息,长生听见子归轻声问:“大哥,你能不能告诉我,要怎样……才算是“不嗜杀”呢?”   子释摇摇头:“什么该杀,什么不该杀;用什么刀来杀,杀成什么模样——这把尺子,却在你自己心里。”   “所以,大哥,”子周吐出一口气,“最难的事情,其实是找到这把尺子。并且,用好这把尺子。”   “可是……想法会变啊……”女孩儿为难。   长生忽然答话:“没关系。变的时候,记得仔细问问自己的心。若心中摇摆不定,定要三思而慎行。若心中无怨无悔——”目光投向窗外暗夜,一句话轻轻吐出来,有开山裂石之力,“若是无怨无悔——自当全力以赴,勇往直前!”   子释笑:“你这还是强者论调。”摇摇头,“也只能这样了。强者守心,原本就是当事人一念之间的事,旁边的人有意见也没奈何。唯其如此,越是能杀者,越要时刻提醒自己,千万莫沦为嗜杀者。”   敲敲桌子,总结陈词:“纵观古今,做到“能杀而不嗜杀”的人,无不是大仁大智大勇之辈。雨打风吹而青云不堕,随波逐流而锦帆不倒。脚下同样是累累白骨,却能烈火焚烧化为舍利;掌中同样是斑斑血迹,却能沃土深埋凝成碧玉。一手斩妖除魔,一手普渡众生。终以大无情,成就大慈悲。凛然立于天地之间,真正永垂不朽。”   ——这种境界,语言已经多余。   四个人默默发了半天呆。   终于,子归道:“大哥,我们睡去了。”走到门口,又回头,“大哥,我知道,不管能不能杀,你都是不愿杀的,可是却没有办法……你不要难过了好不好?”   “……好。”   望着他们的背影,子释无声慨叹:这两个孩子,实乃人间至宝。如此品性,足以成为净魂之源,擎天之柱。   心想:比我强,真好。   转身笑道:““自古知兵非好战”。这丫头倒反过来安慰我了。”   长生心思一直在“大无情,大慈悲”上震荡不息,这时回过神来:““能杀而不嗜杀”,当初跟子周讲的时候,不过模模糊糊一点影子,随口而出。居然被你掰出这么多道道,我可从来没想过……”   停下来看着他——这美丽柔弱的躯体中,究竟包裹着一个什么样的灵魂?广袤无情如大漠;孤绝锐利如冰峰;温柔宽厚如草原,深邃纯净如天空。   要什么样的人,才配得上他?   子释仍旧笑着:“说是这么说,知易行难……也就是话说到了这份儿上,给他俩立个念想。一般人做不到,也没必要做到——别说做了,连想都想不到。”叹一声,“所以他们根本不存在这样的苦恼。“一手斩妖除魔,一手普渡众生”——在这个过程里,磨的都是自己的心哪。这俩小家伙,苦日子在后头呢!”   呃?长生无语:“你是大哥……”   子释脸上现出悲悯神色,缓缓道:“人生苦海。最苦不过苦海迷途。奋斗之苦,无论如何,也好过迷惘之苦。”   一阵眩晕,伸手扶住桌子。短短几个时辰,心思用得过狠,情绪起落太大,竟颇有些吃不消。   “别说话。”一双臂膀伸过来,支撑着自己。   忽然再也站不住,任由他抱着,散了发髻,褪了衣裳,去了鞋袜……躺到床上,伏在他怀里。   长生左手环着他,右手以指为梳,从前额插入发间,缓缓向下。慢慢增加力道,顺着脊柱停在腰上。   一下,又一下……   他在心里对他说:“子释,你替我解了迷惘之苦,便让我为你承受奋斗之苦罢。你看了难受,那么不用看。你不愿杀,交给我来杀。斩妖除魔,普渡众生,还你一个清清亮亮缠缠绵绵太平盛世。到那时——”   “嗯……”子释恍惚觉得好像还有满肚子的话要讲,然而大脑已经停止转动。眼皮一点点掉下去,渐渐月迷津渡,雾失楼台。那双手和暖安定,将疲惫丝丝抽离,织就云梦黑甜,裹着自己泊在温柔深处。   感觉到怀里的人沉入梦乡,长生轻轻抽身坐起来,将他的头枕在自己腿上。玉色的睡脸掩在如云青丝之中,仿佛潜藏于深海的蚌珠,这一刻,在掌上莹莹生辉。   手指微微颤抖,拨开额前的头发,掌心贴上他的面颊:“子释……”心中万千纠结。   会叫他受不了的,未见得是最后的结局,而是中间那些残酷的过程。那些注定血雨腥风的过程,那些遍布荆棘坎坷的过程,会让他体无完肤折断筋骨,会令他枯萎凋零失去生机……   ——这属于我的绝世珍宝,要藏在哪里才好?   藏在哪里,才能叫他不受伤害?   子释睁开眼,窗外丽阳高照,浓荫遍洒,竟已是中午时分。   撑起身子,胳膊软软的,又“通”的掉下去,才发现脑袋落在长生肩窝里。   “咱俩……就这样睡了一夜?”   “不然你以为哪来那么舒服的枕头?”   “也是。”重新支起来,“你往这边来点儿。”   “干嘛?”   “压了一晚上,麻了吧?”扭扭脖子,“我换一边枕着。”   “嘿!你可真心疼我。”长生“啪”一声就往手感最好的地方拍下去。体罚完毕,心情舒畅,“别挪了,麻也麻过了。我出去进来好几趟,有人睡得像小猪崽,叫都叫不醒。”   “还不是因为枕头太舒服……”又躺下,拱一拱,称心如意。抿抿嘴,闭上眼睛。   长生把他再往自己身边搂搂。心上忽然一哆嗦,划了两刀。又一哆嗦,洒了把糖。没多会儿工夫,腌成了蜜饯。   ——他终于,终于离不了我了……   这习惯已植入骨髓,渗透内腑,只怕解腕尖刀也剔不下来。   唯有这样,我终于能走了。   如果可以跟你去,如果能够带你走,如果……我不是我,你也不是你……   你说过,天下事,没有如果。   子释,对不起。   我非你不可。我别无他法。   “子释。”   “嗯?”   “进了封兰关,别乱跑了,就去西京待着吧。”   “听说蜀州西南赤理山啊夕照湖啊那些地方都美如人间仙境——”   什么几角旮旯里的山啊湖,到时候让我上哪儿找你去?   低头在他额上亲亲:“别跑了。这一年多下来,身子骨那点底子已经折腾差不多,得好好养养。不是说蜀道难于上青天?你恐怕爬不上去。再说了,人间仙境,美则美矣,吃的喝的用的,哪一样不要自己动手?春种秋收,披星戴月,锄草耘田,肩挑手提……”把他的手举到面前,“你自己看看,是不是这块料?”   “喂,怎么叫“是不是这块料”?昔日圣人也曾躬耕垄亩……”   “那是做样子引人上钩的,还有童子伺候呢。圣人说的是:“大隐隐于市,小隐隐于泽。””   “哼,圣人还说过“大隐隐于朝”呢!”   “这个就算了。毕竟,战时不比平常。西京朝廷和西戎……迟早会正面开战。到时候,朝中形势必定复杂,前景难测。”   “那你当初跟子周那榆木疙瘩说什么“庙算者胜”?弄得这小子一肚子雄心壮志……”   “你讲不讲理啊?你这当大哥的下了结论的,他就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当初那样说,不是为了哄他一心一意跟着入蜀,免得半路闹腾嘛。再说了,以他的年纪,怎么着还得好几年才轮得上考虑这个问题……”   长生停下来认真想一想,道:“他脾气直是直了点,到底不笨,这一年长进其实大得很。万一……将来赶上机会,去官场碰碰壁也没什么。有你这大哥在旁边看着,自保脱身总做得到。至于你……你若真的肯“大隐”,做官也无妨。”心想:以他的性子,多半人前装傻,任个闲职散吏,倒没准能过点安稳日子。   子释闲闲接口:“要说西京,估计现在肯定是一大缸浑水,正好摸鱼打混。不过,我之前一直不想子周去蹚这趟浑水,却是因为别的缘故。”顿一下,“先不要问,以后告诉你。”叹气,“可惜世上的事最怕强求,小孩子都是越压越拧。我也想通了,与其生拉硬拽,不如因势利导。走一步看一步,顺其自然吧。”   又扬脸斜睇他一眼:“明明是你自己不甘寂寞好不好?别赖在我们兄弟头上。什么“将以有为也”,也不知道是谁说的。”   “多久的陈年烂谷子,偏记得这么清楚……”   子释想:他准备什么时候交代身家背景呢?銎阳富商之家,祖籍彤城。彤城姓顾的有钱人也听说过几户,可惜平时没怎么留意。母亲那边多半是京里世家大族——不知他母亲娘家姓什么,否则还可以猜上一猜……等到了西京,这些都该知道了吧?……他究竟……是什么打算?   忽然很想问一句:你呢?到了西京,你又做什么?   抬起头,下巴颏搁在他胸膛,冷不丁唤了一声:“长生。”对方却似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眼中柔情满溢,偏偏没有焦点。一双手仿佛无意识般在背上来回摩挲,反复流连。后背的伤疤被摸得痒酥酥,子释脑袋一歪,又趴下了。后头的话于是跟着咽了下去。   只听他自言自语似的轻轻说:“天子脚下,终归太平一些。总算不用时时提心吊胆东躲西藏;不用看见死尸遍地血肉横飞;不用谈论杀人放火阴谋陷阱……每天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不要生病……”   他这是怎么了?心里没由来一慌,坐起身,望着他:“长生?”   被唤的人猛然惊醒,胸口又酸又涩。收回游离的目光,抬手抚摸着他的脸颊:“听话。这一年多,太辛苦。真的不能再折腾了。你……我们……”狠狠心,一刀捅下,“我们到西京去。都市繁华,才有生发的机会。真去了穷乡僻壤,像你这样的,拿什么换饭吃?”   听到“我们”二字,子释忽的放松。笑了:“说的也是。唉,打秋风吃大户吃习惯了,竟忘了要自力更生。”眨巴两下眼睛,把头埋在他臂弯里,哀怨道:“你不肯养我了么?”   “你就气我吧……”长生右手按在自己胸腹之间,肝儿疼。   那一个却不知他这玩笑话里全是瘀血内伤,拍拍肚皮:“说起吃饭,我饿了。”   “洗漱吧。留了饭,在厨房温着,我给你端进来。”   动手劫粮的日子定在六月初八。白沙帮弟子与红头苗寨也联络上了。不独乌三爷和罗淼,整个村子里的人都忙得很。   自从出完主意,子释四人再不提此事,每日练功的练功,温书的温书,闲待的闲待。子周腾出所有空余时间,替许汀然抄了洋洋洒洒几百页《圣人家语》,叮嘱他记得自己用功。小男孩红着眼眶重重点头。   六月初六一大早,四人跟着乌三爷、罗淼来到江边。   十八总勉强算是个码头。就着岩石纹路凿出的浅槽当作台阶,几乎直上直下。石缝里钉了木桩,拴了铁链,权充护栏。即使是台阶下水势最缓的区域,也处处暗潮翻涌,白沫横飞。放眼望去,江流滚滚,浊浪滔滔,连带着礁石、山崖、天空都仿佛一齐摇晃震荡。在岸边稍微多站片刻,便觉胆寒心悸,要抓住栈道铁索才敢睁眼,无法想象置身江中将是何等惊心动魄。   解开绑在木桩上的竹筏,用麻绳吊着放下去。罗淼上了筏子,拴好缆绳,等其他人下来。乌三爷指着江心一块大礁石,道:“看见没有?那块石头叫做“对我来”。要想横渡江面,就得笔直朝它撞过去,才能借着石头周围漩涡回流的冲力,绕过它顺利到达对岸。这诀窍虽然许多人都知道,真到了江心,十之八九心怯手软。稍有迟疑,就是船毁人亡的下场。”   四人望着那块石头,感慨万千。这样一条经验,不知是千百年里多少船工拿性命换来的。眼前滔天之水曾经吞噬了多少闯滩的勇士,叫他们沉尸江底,魂归沧浪。   就听乌三爷道:“闯滩渡江,说到底,靠的是胆气和功夫,靠祖祖辈辈传下的秘诀,还要靠老天照应。哪怕再有本事的船工,也不敢打包票,说万无一失。”   神色和语气都变得极其严肃,看着子释四人:“你们当真想好了?上了筏子,下了水,可就没有回头路了。我只管点篙,三水在后头掌舵,顾不上你们——以往筏子过了江,人却在江心飞出去的事,也不是没有过。有人用笨办法,把自己绑在筏子上。这招却太险,容易呛水。竹筏侧了翻了,半点生机也不留。曾经有一个人,绑在筏子上渡江。结果行到江心,因为不得动弹,又惊又怕,活生生吓死了。”   顿一顿,放缓语气:“你们若是愿意留下来,这回梦津欢迎得很。过些日子,若丫头会想办法送小然去玉屏峰“沉香精舍”避一避,或者,你们可以……”   两个大的对望一眼,一齐摇头,缓慢却坚定。   子释心想:留下来,难道白吃白住袖手旁观看人家淌血拼命?这一脚踏进去,可就再也拔不出来了。抬头看看面前惊涛骇浪,胸中豪气陡然而生:都已经到这儿了,岂可畏难而退?人力也好,天命也好,不闯一闯,又怎么知道?   转脸看着弟妹,双胞胎冲大哥点点头。   于是深深弯腰:“三爷恩义,晚辈等铭感五内。只是,既已至此,还是不要半途而废吧。无论后果如何,我四人绝无怨尤。”   乌三爷沉默片刻,猛一击掌:“绝无怨尤。好!”说着,自己先下去了。   子释将背上包袱重新绑紧,又帮子归和子周整理一番。渡江无法负重,能不带的东西都留下了。许夫人送了一包银两,子释没有推辞,分别打到长生和自己的包袱里。   放下那口小铁锅的时候,子归眼睛都湿了。“勿离勿弃,莫失莫堕。”——生死关头,到底顾不上一口锅。   长生忽然解下木桩上长长的粗麻绳,一端缠在自己腰间,打了个死结,道:“以防万一。总不至于四个人一齐飞出去。”拿起留出的那段,给子归挽一圈,也打个死结。然后是子周。   长生哥哥这举动显然是同生共死的意思,两个孩子表情凝重而神圣。   最后走到子释面前,看见他冲着自己嘻嘻笑:“这下可真成了一根绳上的蚱蜢了……”   “什么时候也忘不了胡说。”一边数落他一边仔细系好。   那边两个小的正互相检视包袱绳结。子释耳语般轻轻道:“长生。”低着头,“你……没有什么话要和我说么?”   长生手上动作一滞。   “生死难料啊……竟拖着你到了这个地步。”   长生手停在他腰间。   “子释,你看着我。”   两双眼睛望进彼此心里。一览无余,深不可测。   “我只要你——永远记得这一刻。”   笑:“永远啊……下辈子不好说,这辈子……大概没问题罢……”   第〇三一章 妄轻离别   等人都坐好,罗淼把缆绳一松,竹筏顿如离弦之箭,顺着江水流势斜穿江面,浪尖颠簸,云端飘摇,直向江心礁石奔去。   乌三爷站在把头,手中一枝长篙,左右拨动,若蜻蜓点水,全不费力。这水下礁石对他来说,就像手上掌纹一样熟悉。什么地方该触,什么地方该撑,使多大力气,一清二楚。偶尔断喝一声:“左三分!”“右两分!”后边掌舵的罗淼立刻遵照执行,毫厘不爽。   子释四人分坐竹筏两边,双手紧抓筏上的大铁钩钉,想着乌三爷的嘱咐:“手要抓牢,身子却要放松,否则行到当中就会力乏手软。实在怕了,不妨闭上眼睛,当自己在做梦。”果然,身体渐渐放松之后,仿佛和竹筏融为一体,穿云逐浪,逆风翱翔,如游鱼飞鸟般自由自在,无忧无虑,竟是说不出的舒畅痛快。   一个浪头回扑过来,几个人全湿透了。   “啊——哈哈……”禁不住放声尖叫大笑。   “娃娃们小心了!”乌三爷猛然大喝。提起竹篙夹在腋下,双脚好似钉在筏子上,任凭竹筏随水疾冲,向着江心巨石迎头撞去。   筏上几人都忘了呼吸。谁也不甘心闭上眼睛,瞪着圆溜溜的眼珠子直勾勾瞅着前方的大石头。刹那工夫,石嘴几乎要碰到鼻子尖儿,几颗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儿。突然一股大力袭来,所有人都跟着猛地一震,竹筏斜斜飞起,在半空中与礁石擦肩而过,“哗啦”一声重新落回水面,把那块名叫“对我来”的大石头抛在了身后。   “啊——啊——”四个人这时才腾出心情发泄。不能手舞足蹈,只好大叫欢呼。江风挟着浪花掠过,一丝丝抽在脸上身上,疼得既凉爽又畅快。   后边的路程就容易了,顺水放筏即可。罗淼松了舵,望着前边四张放肆的笑脸,很有些不以为然,却不知不觉也露出开心的笑容。   乌三爷长篙一点,竹筏轻晃,靠岸了。一边系缆绳一边道:“这儿称做“灵官埠”,你们头上就是灵官。”   中途过于惊险刺激,四人这时才感觉手麻脚软。稍微活动活动,长生拔刀斩断绳索,双胞胎先上了岸。子释试了一把,没站起来。忽然身子一轻,已经被带到岸上。腿还是酸的,只好挂着长生的肩膀。罗淼不禁瞪大眼睛,却发现似乎除了自己,谁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灵官埠”听名字像渡口,其实是封兰山南端临着练江北岸的一块巨石。此石高达数丈,颜色赤黑,略似人形。远望去确如一尊披甲执鞭,震妖降魔的灵官。整个北岸十余里,激流绝壁不断,只有这块巨石脚下一小片半圆形水域可供停泊。因此,除了敢于横渡凤茨滩的人,没有谁会在这儿登陆。   灵官身上钉了铁索,攀着铁索爬上去,就是昔日闯滩勇士们开出的羊肠小道。从前封兰山有关无卡,随便进。回梦津本地人,偶尔会背着山里特产过江,希望到蜀州卖个好价钱。也总有一些勇敢的年轻人,怀揣入蜀淘金的梦想乘上闯滩的竹筏。那些因为各种原因在楚州境内无处容身的人,同样会来此冒险。   “封兰山增哨设卡,也就是最近几十年的事。”乌三爷哼一声,“还不是为了方便敲诈勒索多捞些钱?如今黑蛮子来了,才算派上正当用场。你们进关的时候,只怕少不了要打点打点。该掏钱就掏钱,多陪些笑脸,说几句软话就是了。千万别跟兵大爷置气。”   老人家说的是金玉良言。子释拉着另外三人一再致谢。   长生仰头朝西望望,问:“不能直接翻山入蜀么?非得从关口进去?”   “你在这儿瞧不出来。这山再往西,紧接着“天门峡”,“天门峡”又挨着“不孤峰”……就这么山山相连,不知道有多少。贸然扎里头,一年半载也未必走得出去。北面临着官道的悬崖跟刀削似的,连猴子都爬不上去,直到天门峡才有栈道上下。听说那里如今屯兵无数,已经成了封兰关之后入蜀的第二道关卡了。”   长生点点头。   乌三爷嘿然道:“要不怎么叫天险呢?正是这天险,让咱们皇帝陛下能待在里头睡安稳觉哪……”   双方都是利落人,又说了几句,道别分手。   罗淼坐在筏子上回头看。那四个人你拉我扶,慢慢攀上灵官石,变成了四个移动的小点。心里莫名惆怅:他们……真是奇怪的人……琢磨不透,叫人难忘。   越过灵官石后的山岭,上了入蜀官道。恰好有个驿亭,四人停下来稍作修整。路上难民早已绝迹。能进去的最晚去年秋天已经进去,不能进去的大概再没有机会到这儿来。看看红日西沉,子周催促道:“大哥,快点儿。太阳一落山,就该关门了。”   “封兰关又不会跑,急什么。”子释嘴里说着,手上不觉加快了动作。念叨了那么久的蜀州,眼看就在跟前,怎能不让人激动?   长生想:今天多半来不及进去。正好。   拐了两个弯,天色已至黄昏。夕阳下一座三层翘角箭楼当路而立,毫无征兆出现在视野中。   ——封兰关到了。   只见青砖碧瓦染着金红,朱梁铜柱泛起鳞光,气势恢宏,雄奇壮丽。关墙高约三丈,由箭楼向两翼伸展,与侧面绝壁相连。整座关卡依山起势,下筑岩石,上砌垛口,壁垒森严,固若金汤。   如此造化人力完美结合,让人顿生不可逾越之感。   子释叹道:“无双锁钥,天堑雄关。果然名不虚传。”   子归指着北边山崖问:“大哥,南面是封兰山,那北面的又叫什么?”   子释笑:“这个啊,确切的来历不知道。我只记得《神仙列传》里提过,说有一回太乙天尊和玄灵元君斗法,太乙天尊“以轩辕剑气,断封兰之尾,遂相阻隔”,于是这山就叫做“断尾山”,哈哈……”   两个孩子被大哥的故事吸引过去了。长生心不在焉的听着,不由自主观察起地形来。   蜀道本就狭窄,接近关口,两峰收束,虽说是官道,却仅宽丈余。道路右侧是一条狭长的深沟,关墙下设了水闸拦腰截住。即使没有水闸,涧底奇石突兀,水色幽碧,也不知有多深,恐怕没人敢潜水偷关。抬起头,断崖峭壁,直入云霄,峰峦倚天似剑。如此险要之地,真正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不禁忖度:“此处不可强攻,当奇计智取……”   忽听他道:“好像真的关门了呢。咱们恐怕要在关楼下露宿一宿了。”   打个激灵,差一点头涔涔而泪潸潸。   眺望一眼,停住脚步:“确实关门了。别往前走了,就在这儿歇着吧。”左侧崖壁一棵歪脖子大树横在头顶,恰好搭了个天然帐篷。再往前却只剩下一溜木桩子。心知是夏人守军为方便监视,把路边树木都砍光了。   “前边怎么没有树了?”子归问。   子释道:“还记得西戎兵“拔城清野”的招数么?一个意思。”解下包袱,“是不能往前走了。天色昏暗,墙头守兵只怕懒得多问就会放箭。明儿再说吧。”把先头换下的湿衣裳抖开晾在树枝上。   那边子归已经掏出装干粮的油纸包。子周拿着水囊从坡势较缓的地方爬到沟底去取水。   子释嚷一句:“小心点儿!”   男孩儿满不在乎回应大哥:“放心吧——”   长生静静坐在一旁,看兄妹三个忙乎。   “也许……没有我,他们一样可以过得很好……”又欣慰又心酸。   夜里,山涛阵阵,凉风习习。四人缩在树后背风处,晾干的衣裳扯下来盖在身上。   两个孩子练完功,又缠着大哥讲了一段神仙斗法的故事,心满意足的睡着了。   子释在长生身边躺下:“今年入夏以来,差不多都在山里走,就没觉得热过……”   长生把他搂到怀里。普普通通一句话,勾起无尽愁思。   西行入蜀,辗转千里,谁知竟走了年余。   逝者如斯,怎经得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   往事一幕幕浮上来,件件桩桩到最后,不过是李子释遇到了顾长生,顾长生碰见了李子释。   当时只道是寻常。   轻轻握住他手腕,指尖在神门、内关、合谷几处穴位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揉着。仿佛十分随意,然而暗含节奏,一股暖流顺着脉门向四肢百骸缓缓扩散。   子释浑身都松懈下来,软绵绵的趴在长生胸膛。脑子也变得迟钝,一个念头转悠半天才冒出尖儿:“就凭这认穴取穴的功夫,也知道他师傅一定是高手中的高手……说起来,这家伙还真是实力雄厚又有背景……”   “子释。”   “嗯……”   “我给你按过的穴位,都记得吧?”   “……”太舒服,懒得答话。   “你这么聪明,肯定记得的……没事的时候,自己常常揉一揉,安神养气,健体强身。”   这一个心想:我干什么要自己揉?你给我揉不就好了?隐约觉得不对,然而被他揉得半点力气也没剩下,连眼睛都睁不开了,意识控制不住的往下沉。   恍恍惚惚听见他说:“我有点事要办。办完了,就去西京找你。你乖乖在西京等着我,一定不要乱跑,知道不……”   顿时着了急:他到底什么意思?有什么话不能明明白白讲清楚?喂!你给我老实交代……可是实在太困了,困得昏天黑地一片混沌,于是在心里对自己说:“做梦呢……没关系,不过是做梦……”   早上。   子释从梦中惊醒,猛然坐起。起得太急,眼前漆黑一片。   “大哥,怎么了?”是子归关切的声音。   “没什么,头晕。一会儿就好。”   “谁叫你不慢点儿。”女孩儿嗔了一句。忽然惊道:“咦?!大哥,你的头发……”   视线清楚了,看见妹妹冲自己在鬓边比划一下。伸手摸去,右侧耳后一缕头发齐肩截断,下边二尺余长的发梢不见了。心中一跳,立刻问:“顾长生呢?”   “我们起来就没见到。大概……爬山去了?”   呆坐半晌。   原来……不是做梦……   他走了。他说有事要办。他叫我在西京等他。   ——究竟什么事,不能当面好好讲,要这样吞吞吐吐遮遮掩掩?千辛万苦性命都不要陪着走到这儿了,为了什么缘故不能一起进去?   突然怒火中烧:这厮费如此心思下如此手段,必定蓄谋已久。亏他竟然忍得住不说出来,一直憋着骗了我不知多少时日,还有脸叫我去西京等他!细细寻思,其实蛛丝马迹早已显露。要不是笃定他不会对自己说谎,懒得追究,又怎么可能被他这般彻底的放了鸽子……   心忽的一沉:我真的……是懒得追究么?还是……害怕追究?似乎很久很久以前,潜意识里就已经觉得,有一个必须面对而又难以面对的问题在前方某处等着。视而不见一拖再拖,还以为至少能拖到西京——谁知来得这样迅速这样措手不及……   “大哥?”子归看出不寻常,直觉缘故在哪儿,试着道,“长生哥哥应该很快就回来的。”   “他走了。”   “啊?!”   “他昨儿晚上跟我说过。我睡糊涂了,一时没想起来。他有别的事情要办,不跟我们一起走了。”语气和神态都变得平淡。   女孩儿大惊。看看大哥脸色,却忍住了。只“哦”一声,不再追问,把梳子递过来。   子释一手拿了梳子发带,一手抓着头发,不提防又发起了呆。   这人……越发闷骚了。“青丝结发”——跟我来这套……   别说,江南才子,还就吃这套。心头一软:他不说,定有不能说的为难之处。他要走,也一定有非走不可的理由。反正决定了要去西京,顺便看能不能碰上吧——我们兄妹三个日子滋润得很,顾表哥你爱来不来……   半截头发挽在里边,绑好发髻,问妹妹:“瞧不出来吧?”   “瞧不出来。”   望着妹妹,忽的一笑:“子归,你早知道了,是不是?”   “嗯。”女孩儿也笑,有点不好意思,补充,“大哥又没有一定要瞒着我们。”   “我看子周就不知道。”   “他?”轻嗤一声,“他是睁眼瞎。”   “哈哈……”   子归觉得大哥需要安慰。想问“长生哥哥会回来么”,改口:“长生哥哥什么时候回来?”   “谁知道……”抬头看见朝霞中辉煌美丽的封兰关,恨极:顾长生,你狠。   四下里瞅瞅,没什么可供发泄。想起脖子上的石头,一把摘下来攥在手里,转身冲着路边沟壑,抡起胳膊作势欲扔。   “大哥!”子归惊呼一声。   话音没落,就见她的大哥收回胳膊,将手里的东西放到地上,恶狠狠踩两脚。捡起来,吹一吹,拿袖子擦擦,又套在脖子上。女孩儿眼睛都直了。   子释发泄完毕,心情好转:敢要我等你——有种你别来。若是来了……哼哼!   想起没见着弟弟,刚要问,那边男孩儿提着水囊从路边沟底爬了上来。   三言两语解释一番。   长生哥哥走了?这消息太过意外,子周还没来得及难过,就听大哥道:“他会到西京找咱们。这家伙本事大得很,不用操心。”失落一小下之后,男孩儿开始满怀希望憧憬西京闯荡新生活。   吃罢早饭,子释意气风发:“收拾东西,准备进关!”   “哎!”双胞胎精神抖擞,齐齐答应。   长生站在被子释嘲笑过名字的断尾山上,目送三个身影到了封兰关口。   “我就这样走了……他……会怎么想呢?”靠着岩石,那缕青丝贴在胸口,勒得心脏一抽一抽的痛。只好把目光投向更远处,逼着自己转移目标。   半夜他曾潜到关墙下仔细探看,好好研究了一番墙体高度厚度,垛口数量位置,箭楼和墙头守兵换防规律等等数据——也许他日故地重游,如何决胜,眼下便是侦察的天赐良机。   三年前锦夏朝廷刚刚迁入蜀州之时,从上到下,无不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短短数月,调动十几万民夫,扩大加固封兰关和天门峡北侧峡北关,重兵把守,严阵以待。之后又陆续在通往西京的路上设了三处关隘,并且在关楼附近修筑辅城屯兵积粮,把个西京护得滴水不漏。   只不过时间一长,人心难免懈怠。去年难民潮涌入的时候,听说西戎就要拿下楚州,朝中和军中都紧张了一阵子。大半年过去,毫无动静,又放松了。长生艺高人胆大,顺着墙根溜了一大圈,最后爬上北边断尾山,对方丝毫没有察觉。他心里痒痒的,几乎忍不住就要寻点工具攀上墙头看看。当然,最终还是理智的放弃了这个疯狂的想法。   此刻他隐在山巅岩石后边,居高临下,关内格局尽收眼底。暗忖凭自己的身手,不惊动守关士兵潜进去,未必做不到。但这种行为仅限于身怀武功的高手,也仅限于过关,不能用来抢关。偶尔偷进去探望情人也许可以,对于战争来说实在没什么意义。   正在这一边看一边琢磨,忽见走到箭楼大门外的三个人似乎被拦住了。不一会儿,又有一群士兵从门里涌出来,围着他们不知做什么。长生运足目力,伸长脖子,也只望见一堆灰扑扑的夏兵,那三人被彻底遮住。   心头一紧:“虽然这种时候入关是很打眼……不过,这仨也很让人看着顺眼啊。封兰关既有“三不得入”的规定,像他们这样的,正当少年,具一技之长,恰是西京朝廷最欢迎的对象,应该不至于……”慌张起来,“不会是太顺眼了吧……”提气就想往下跳,却见士兵们倏忽散开,一个将领模样的人出现在门口。子释兄妹三个跟着他走进去,不见了。   ——就这样眼睁睁看着他消失,完全来不及做好心理准备。   长生扶着石头慢慢弯腰,终于坐倒在地,仰面躺着。   苍天在上,后土在下。   依靠山峰支撑的自己如此渺小,无能为力。   “子释,我竟然……只能出此下策。我竟然……什么都做不到……”   风从山顶刮过,穿透了身体。整个人好像只剩下一副空荡荡的骨架子,什么也存留不住。长生一下明白了:这是孤独和寂寞的滋味。   ——原来这就是孤独和寂寞的滋味。   瞬间痛悔,铺天盖地排山倒海而来。   我到底……做了什么?我怎能……把他放在力所不及的地方?   我应该跟他去。我应该带他走。只要有他在身边,什么戎夏之争国仇家恨,什么天下大乱涂炭生灵——管他呢……   管他呢……   ——终究不能不管。   握紧拳头,告诉自己:不能不管。   没有太平盛世属于我,何来一方净土赠与他?   因为,我不是别人,我是符生。   我是符生。   站起来,看一眼奇峰断谷之间矗立的封兰关,符生说:“子释,等我。”纵身向北,再不回头。   (第一卷终) 【卷二 谒金门 长相思】   第〇三二章 难关好过   子释接过掌书记递来的笔,往难民登记簿上挥毫落墨。   “李子释,年十七,越州彤城人氏。凤栖十三年春试二榜第二十七名。主考越州学政薛大人讳隐樊,副主考越州监学提举彭大人讳永年……”一边写一边不由自主想起某个擅长招摇撞骗的著名人物关于诈骗的不二法门:大关节不妨胡说八道,细节处务求活灵活现。   科举是锦夏朝国本大事。每一轮春秋二试,考官、试题、录取的士子举人进士,礼部都有记录在案。不过朝廷仓惶南逃,这些文件未必带了出来。即使带到了蜀州,又有谁会去浩繁芜杂的宗卷中寻找一个小小士子的名字呢?越州两位主考大人可都是如雷贯耳的名士,把这二位祭出来唬人足矣……   他给一帮籍贯江南各州的士兵讲了大半日沿途见闻,一边裁剪内容一边声情并茂,心里始终有种别样的哀伤直往上翻,几乎要把持不住。这会儿总算轻松些,撇开心事,文不加点往下胡编:“父李斐,字斐然,兴宁九年捐贡生。祖父……”   那掌书记打断他:“够了够了,写清楚本人身份就行了,不必上溯三代。”都是难民,家破人亡,这些信息基本无用。   脱口赞道:“怨不得李公子这一笔好字!清明子的行楷,喜欢的人多,能写出神韵的实在凤毛麟角。原来公子是彤城士子,出自薛翰林、彭学士门下——怪不得,怪不得……”连声啧啧。又摇头叹息:“凤栖十三年,公子岂非只有十四岁?年少有为,此之谓也。只可惜戎祸忽至,御驾临蜀,当年秋试便无从谈起了……”   这掌书记本身也是士子出身,在军中担任文书。除了替守关的侯景瑞将军整理文件信函,就是主持登记难民信息,偶尔为士兵写几封家书。工作算不得十分繁重,精神生活却极端枯燥。打交道的尽是些大老粗,几乎连个说话人都没有。见了子释这笔宛转风流的好字,忽然感动莫名,转脸对坐在主位的侯景瑞道:“将军可知,江南号称千山千水千才子。这一千才子,越州至少有八百。八百才子中,彤城一地,又占去一半……”   侯景瑞哈哈一笑,过来看看:“谁写字不是扭来扭去?不过是换个扭法,有什么不同?”   一句话把掌书记噎得七荤八素。子释心想:也不无道理。   侯将军肚里墨水有限,不大分得出字的好歹,内容却都看明白了。看到确凿不二两位主考官的名字,对子释士子身份已经深信不疑。点头笑道:“李才子,把你弟弟妹妹名字也添上吧。”   子释拿着笔,脸色暗了两分,语调沉重起来:“晚生不肖,忝列圣人门墙,岂敢妄称才子?将军,真正彤城才子,如今可一个也没剩下。”叹口气,不由得随口吟道,“自经千里走彷徨,敢向青史问兴亡?日月引薪焚简册,江山无土葬文章……”   他刚开口吟诗,那掌书记便应着节拍在案上轻敲。听到“江山无土葬文章”一句,倒比子释更难过,霎时潸然泪下。   侯将军看着面前一长一少旁若无人状似疯癫,皱眉暗忖:文人毛病真多。不过李才子这几句诗,似乎好听得很,就是听着这么叫人难受呢……   旁边子周再也忍不住,仰起头问:“将军,朝廷什么时候收复东南?”   侯景瑞一愣,也不以为忤,苦笑两声:“小家伙,你问我,我还不知道问谁呢!”   能被西京派来驻守封兰关的人,自是军中深得信任的将领。   侯景瑞本是禁卫军副统领身份。禁卫军向来由国舅爷真定侯宁书源把持。毫无疑问,侯将军乃国舅爷一派重要成员。   封兰关交给谁来守,很让宁书源费了些脑筋。   定远将军颜臻虽然不是国舅嫡系,也并非调排不动。但是定远军中多有楚州子弟,怎敢让他们来守入蜀第一道关卡?随便偷跑一个两个,都可能军心动摇四面楚歌。他私心里又舍不得把守卫京城的禁卫军和防卫京畿的锐健营搁到这隔山调水的地方,埋下后院起火的隐患。思来想去,定了个折中的办法:领军大将使用自己心腹,底下士兵却主要是蜀州本地招募的新丁。   新丁难免训练不足军纪松散,但是好处也十分明显:本地人守关,等于保卫乡土,绝无叛变之虞。而且,他们当中相当一部分来自少数民族,管起来是麻烦一点,却无不体格健硕,英勇强悍,和黑蛮子对战正好。   只苦了侯将军。头半年,光顾着军纪教育,天天断案日日劝架,生怕西戎兵在己方内讧的时候打来。半年过去,总算磨合得差不多,西戎军队竟也始终没来。国舅爷对于侯将军搞定手下一堆蛮夷很是满意,一晃三年过去,岁岁封赏,时时嘉勉,就是压根儿不提挪窝的事。   当初接下守卫封兰关的任务,侯将军不是没憧憬过领兵出关,收复山河;或者决战关下,退敌千里。然而一月月一年年,国舅和朝廷到底什么打算,完全没谱。侯将军为国尽忠之余,不免常常思念从前京中快乐生活。听说西京那帮家伙,一个个吃香的喝辣的,比在銎阳时还荒唐得厉害……   刚开始走神,又听见那个清脆的声音:“原来将军也不知道……”语气里带着深深的失落。   侯景瑞不禁拍拍子周脑袋:“嘿!这封兰关难民进了几百万,没见过你这样的小家伙!会功夫是吧?有十五了没有?这么想打仗,索性别走了,留这儿给我做个亲兵得了。”   子释已经登完名册,施礼道:“将军抬爱。舍弟十三有余,尚不足十四。”他士子身份既定,尽管对方贵为边关大将,属三品高官,也只须弯腰鞠躬即可。   “才十三?我说怎么嗓门带着奶味儿呢!个子挺高哇,身板儿瞅着也不错,过两年再来吧。”   子周听见那句“带着奶味儿”,老大不高兴。悄悄瞪侯将军一眼,不再说话。   那掌书记把子释写满字的一页又端详了半晌,也不知是欣赏书法还是审核信息。放下名册,抽出一张路引,将李氏兄妹三人姓名籍贯年龄身份认真抄在上边,问:“你们打算去哪里?蜀州境内有无亲友?”   “我们在蜀州并无亲友。听说西京繁华,讨生活也许容易一点……”   掌书记道:“你身为士子,还用担心讨生活?你们大概不知道,科举因战事误了两轮,恰好今春重开。你现在去西京,正赶上秋试报名。朝廷已经明令宣布:凡属前科士子,只要通过礼部的面审,就先给三个月廪赋。——饿肚子是肯定不会了。”   所谓廪赋,是朝廷发给士子的口粮。锦夏朝文教发达,重视读书人,伙食补贴标准很高,说是发给一人,往往够几口人吃。何况,有资格吃廪赋,是极显面子的一件事。哪怕再有钱的人家,也一定争着去领这份粮食。   子释微微躬身:“多谢大人指点。”忠良演上了瘾,一时没刹住,接着道:“国事艰难,身为士子,更应为朝廷分忧才是。能够自食其力,还是不要指望官家廪赋了。——或者,边关健儿更需要它。”   侯景瑞一拍桌子:“这话说得好!难为你年纪不大,竟有这份心思,侯某佩服!”   士林中夸夸其谈的老爷公子他见得多了,头一回听到读书人嘴里说出这样实实在在为国分忧的话。先前听他们讲起一路惊险,觉得不过是侥幸;得知李子释乃江南才子,见了那笔掌书记赞不绝口的书法,也完全没感觉;听他吟了几句酸不溜丢的诗,心想文人都这德行,没啥了不起。直到这时,才真正对眼前少年起了几分敬意。   双胞胎忽然记起从前在花家墓园连夜出逃那次,大哥跟义军领袖冯将军说话,摆出的也是这副姿态。互相对望一眼,心中有数,保持沉默。   子释心道:呀,歪打正着。面上更加严肃:“不过是份内应尽之义,将军谬赞。”说着,从兜里往外掏钱。   侯景瑞摆摆手:“算了,别拿了。”冲掌书记道,“老黄,给他们签押吧。”   “将军?”子释很想顺手把钱收回去。可是忠良演到一半,没法变节,只好捧着银子不动。   侯景瑞大笑:“你都要把廪赋省给边关将士吃了,我哪还好意思收你弟妹的人头税?”   锦夏朝的规矩,历来按户科敛。地方政府挨家挨户登记田舍财产,根据财产等级收税。当然,皇亲国戚、官僚缙绅,这些人家自不在纳税对象之列;而士子也可以享受到举家免除赋税的特权。   自从朝廷迁到西京,西戎开始征伐东南,入蜀难民不断增长。难民们为了省钱,纷纷合户逃税。素不相识的七八人甚至十几人冒称一家子,只缴纳一户的税钱。这些人来自四面八方,根本无法准确核实其身份和财产数目。当事人随口瞎报,守关军士趁机勒索,最后成了一笔超级糊涂账。一年之后,户部统计的入蜀五关税收总额,竟然及不上普通郡县一个零头。   为此,右相大人力主改按户科敛为论丁纳赋,即改财产税为人头税。在这个问题上,仿佛太阳打西边出来一般,国舅爷和相爷破天荒头一回立场相同,步调一致。双方通力合作,锦夏朝历史上贯彻得最快最彻底的一次税收体制改革短短三月之内在政策层面得以完成。   人头税以人丁数目为基础。由于收税工作的需要,一场前所未有的人口普查全面展开。蜀州人员构成本就复杂,这几年朝廷迁入,难民蜂拥,大量外来人口流进来,居民管理更加混乱。真是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半年工夫,就查出未登户籍的流民近百万。哪怕按最低标准,每人每年缴纳丁赋三百文,也能多收三十万两银子。   人口普查是项浩大繁琐的工作。由于纳税标准按性别、年龄、身份分为若干等,赶上那穷山恶水泼妇刁民,隐匿不报,谎称年龄,男扮女装……种种花招层出不穷。户部官员和地方小吏哪里吃得消?国舅爷没法,只好抽调若干禁卫军,再加上理方司全体成员,都派到最艰苦的基层一线去帮忙。   理方司统领乃国舅宁书源长子宁慤。宁统领借着这个机会做了三件事:   首先,把以往历次征兵遗漏的十五以上五十以下男丁全部重新登记,又将所有十岁以上十五以下男孩单独立册。名册一式三份,理方司存底一份,真定侯府一份,兵部一份。   其次,建立严格的关卡审查制度。难民在封兰关登记后,持路引至目的地,经核实无误,就在当地入籍,按时按量服役纳税,不得随意迁徙——如此把松散的难民有效管理起来,叫他们不逃税,不乱跑,不闹事。   宁书源听了儿子的汇报,受到启发,下令从军中抽调若干品行良好的非蜀籍士兵,派到封兰关专门协助盘查各地过来的难民,防止混入可疑人物。   过得两个月,户部官员在清查中发现,那些年老力衰身无余财的难民进来之后等于白白浪费蜀州资源,奏请“三不得入”,得到皇帝许可。   宁慤做的第三件事,是在西京及蜀州其他重要城市建立了属于理方司的基层网络。从此,理方司的手变得越来越长,渐渐足以伸到连朝廷都管不着的一些角落。此是题外话,按下不表。   总之,经过这番动作,难民入蜀一下子变得十分苛严。据说去年夏秋之际,排队排上十天半月进不去是常事。很多人把剩余的家底毫无保留全部贡献给了守关官兵,但求能入关避祸谋生。   在查问子释兄妹的江南籍士兵中,居然就有一个是彤城人氏。幸亏彤城地方富庶风流,年轻人的第一选择是读书应试,第二选择是出门经商。但凡家里有点门路,都花钱替孩子把兵役免了,只有破落门户穷苦人家子弟才不得已入伍当兵。那士兵虽然和子释是地道老乡,却不认得眼前号称彤城第一少年才子的李阁老府上长公子,只拉着他把屠城前后经过问了又问。因家在城外郊区,父母亲人下落如何,终究不得要领。   也多亏子释三人这个时候入关。自从西戎拔城清野运动完成,封兰关闲了半年多,士兵们闷得头上长草脚底生毛。他们三人带来了沿途最新消息,也给沉闷的军营生活带来了兴奋和激动,因而受到了隆重礼遇,还万分荣幸的得到了侯景瑞将军的亲自接见。   按照户部最新规定,士子免纳丁赋,未成丁男子三百五十文,未成年女子三百文。所以子释自己用不着交税,弟妹加起来六百五十文。再加上过关的哨钱(相当于后世过桥过路费)每人六十文,共计白银八钱三分。   侯将军大手一挥,免了子周子归的人头税和三人的过路费。见子释还愣着,大咧咧道:“咳!我说李才子,朝廷不缺你这几钱银子,收起来留着做盘缠吧。”他在这封兰关守了三年,军中上下难民财已不知发过几轮,哪会把这点白银放在眼里。   子释道声谢,不再坚持。   那边掌书记老黄写好路引,添上目的地西京,最后加一句:“呈京兆都卫司核查为要”(京兆都卫司,是负责西京城市治安的衙门),盖上“封兰戍卫关防之印”,对子释道:“这路引万万不可丢失。不但沿途关卡需要查看,到了西京,更是换取户籍的唯一凭证。若没了它,很可能被当作无籍流民发配屯田服役。要是不小心撞上理方司的人,可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见天日了……”   侯景瑞脸色一沉:“老黄!在这封兰关待久了,莫不是把规矩都忘了?”   掌书记猛然醒悟,忙起身谢罪:“黄某莽撞,将军教训的是。”   子释装作没听懂。这种敏感时刻,子周子归已经学会唯大哥马首是瞻。   侯景瑞看看面前三兄妹,模样周正,谈吐有礼,千里风尘掩不去珠玉本色。他学问不多,阅历不浅,一瞧就知道这三人是好人家好儿女。道:“这张东西,你们只记住别弄丢就行。”   又叹口气:“彤城一战,早有耳闻。听了你们的讲述,才知惨到那种程度。经历了屠城还能走到这封兰关,你兄妹三个当真福大命大。去年入关的,不过为了逃生。你们在这时节过江入蜀,却是冒了性命之危。这份忠心,实在难得。也罢,侯某好人做到底,替你们省点麻烦。”说着,拿过那张路引,解下腰间镀金铜印,盖了上去。   子释双手接过,只见四四方方十六字钟鼎朱文:“钦赐忠孝仁勇封兰关护国戍卫将军侯。”   “有了这个钦赐大印,沿途盘查的人知道本将军曾亲自过问你们,多少要给侯某一点面子。”   子释这下真正喜出望外,捧着那张千金不易的路引给侯景瑞大大鞠了一躬。   侯将军还要留李才子兄妹住一宿再走,子释却不愿耽搁,把路引贴身藏好,辞别封兰关诸人,领着弟妹动身上路。   走出二十里,天色已晚,三人在驿亭中落脚歇息。   子周爬上山崖采野果,子归打了水架起锅煮粥——临行时,掌书记黄先生求了子释一幅字,回馈给他们一大袋粮食。   子释给自己加件衣裳,靠着驿亭的柱子,无所事事闲坐发呆。长生哥哥不在,两个孩子突然一夕懂事,自觉承担起所有闲杂事务,根本无须大哥动手。   看着子周和子归忙碌的身影,子释想:这一双弟妹,居然变成了顾长生留给自己的两个徒弟。他……是什么时候……开始的这项改造工程呢?……一整天应付封兰关的将士,这时候才有空认真面对顾长生离去的事实。越往细了琢磨,越觉得对方心思用得深。越觉得对方心思深,越感到他满腔情义重。到后来,眼里心里脑海里,每个角落都是他的身影。顿时明白了:这哪里是在推敲揣测,分明是在思念……   不过一天,已经这样思念。   ——他竟敢,竟敢叫我这样思念。   …… ……   晚饭就摆在驿亭中仆倒在地的半块石头上。吃罢饭,子释蹲下身考证一番,认出此乃两百年前纪念筑路工匠所立石碑残存的部分,于是给双胞胎讲了讲本朝往事。忆往昔,看今朝,三个人不免又说起今日入关遭遇。   子归道:“大哥,我觉得,封兰关的守军不像听说的那样糟糕啊。侯将军、黄先生,还有家在彤城的那个兵大哥,他们都是很好的人啊。”   子释笑而不答,转头问子周:“你也这样觉得?”   “侯将军免了咱们的税,还给咱们的路引加盖了将军大印。黄先生送了咱们粮食。那些士兵一开始虽然凶,盘问清楚之后也都变和气了……他们,确实都不是坏人……不过——”男孩儿皱皱眉,不知如何把隐约抓到的念头说清楚。   子释也不催他,只道:“说起来,咱们运气着实不错。有了侯将军这个大印,后头不知省多少打点孝敬的银子呢!”   子归想想,接道:“大哥,我明白了。如果咱们是去年秋天到这儿,孝敬银子肯定少不了。说不定,还不知道要等多少天才能进关。今天这么顺利,是因为天时地利人和凑巧凑出来的机会……”   子周脸色变得严肃:“侯将军一句话,能免了咱们的税。也许,同样凭他一句话,想要多少就可以收多少……大概真的只是因为咱们运气好,和他们是什么样的人没有关系。——能以权市恩,必能以权谋利,说到底,都是假公济私……”   “好了好了,”子释笑,“人家免税放行盖印送粮,你们两个还在这里背后非议,妄加论断,太说不过去。无论如何,这恩市在咱们头上,这利也是你我得了实惠,啥也别说了……”   大哥如此反咬一口的无耻行径,双胞胎不是头一回领教,依旧气得没法没法。联手捉住了子释,呵他胳肢窝,三个人闹得不可开交。   子释上气不接下气求饶:“别挠了……大哥错了……”护住贴身藏着的路引,“二位小侠,小心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这东西可一丁点都损坏不得……”最后赌咒发誓从今往后改过自新,严于律己以身作则,才得到弟弟妹妹的原谅。   把路引拿出来检视一番,重新收好,正色道:“子周、子归,西京对蜀州的控制,比咱们想象中要严密得多。听今日黄先生和侯将军的对话,理方司爪牙似乎无处不在。之前路途虽然艰难,言行却自在随意,如今只怕要小心些了。”   两个孩子肃然端坐,聆听大哥教诲。三人说了半天,终于收拾收拾睡下。   第〇三三章 孝子迟归   西锦天佑四年十月,西戎王符杨登基称帝,定都銎阳,改名顺京;定元永乾,国号华荣。   原本符杨很喜欢西戎的“戎”字,莫思予在这种重大问题上不敢藏私媚上,一再委婉暗示:戎者,兵凶也,用在国号里断然不可。建议改用欣欣向荣之“荣”。   内府令贲荧为了显示自己也很有学问,跟大王说“木谓之华,草谓之荣”,草木柔弱易折,“华荣”二字皆非长远之意,建议换成带金字旁的。   老莫不再吱声。心说贲大你这下死定了。别说你贲荧自己名字里就带着草,大王的名字可还傍着木呢!“柔弱易折”?嘿嘿,光顾着跟我争脸面,自掘坟墓都不知道。   符杨听了大舅子一席话,心里自然有些不痛快。但是西戎男儿向来不在细枝末节上斤斤计较,故此只向三个儿子道:“你们觉得呢?”   ——不错,西戎王符杨在登基称帝前夕,三个儿子齐聚膝下。不管曾经发生过什么,将来会发生什么,至少眼下,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事业昌盛天伦共享,实在是开国运定乾坤的好兆头。   长生直到九月初才回到銎阳。   从封兰关向北,若取直道,以他的速度,十来天工夫就可以回京。但是他下山之后,走了一段,站在连接澄水的练江支流“不老河”边发了半天呆,忽然改了主意。悄悄潜过河去,折向东,从楚州北部进入豫州,又从豫州摸到涿州境内,这才掉头向西,回到雍州。   这一个大圈子,兜了整整三个月。   一路上也不着急,走走停停,瞧瞧看看,好似游山玩水。他功夫日益精进,又善于隐藏行迹,对西戎军熟知底细。不论城廓乡村、荒郊山野,还是官衙民宅、大街陋巷,如入无人之境。   而事实上,沿途大多数地方千里无鸡鸣,白骨露于野,也真正属于无人之境。   豫雍境内,到处是散落的人骨。有一些日子较近的,还能看出骨殖上刀痕宛然,竟是死人被活人剔了个干净。楚州饥荒虽然厉害,毕竟气候温和,土地肥沃,直接饿死的比例小得多,不至这般凄惨。   长生拿刀挑起躺在路边的骨架,是个男子,年纪应该不大。也不知是因为被吃而被杀,还是被杀然后才被吃。抬头四顾,杳无人烟。那靠吃人活下去的若不是西戎士兵,恐怕同样祭了他人五脏庙,成了一缕荒野孤魂。   就在此地坐下,生了堆火。天气炎热,他头上倒是一滴汗也不见。掏出路上抓的一大袋蝗虫,用细枝丫串了,搁火上烤烤,慢悠悠嚼起来。吃完了,往火里添些木柴,把那副骨架拖过来烧了。一边烧一边念叨:若是他在这里,少不得要替你做篇祭文,诵几句超度的经咒。可惜撞上的是我,将就一下吧。   望着火堆中的白骨,心里生出一种极其深广的悲悯之意,说不上来是哀伤还是惆怅。觉得自己心肠好像变软了,又似乎是变得更硬了。仰头看看灰色的天空,没有欲望,没有兴奋,没有壮志,也没有雄心。不过是非做不可的一件事,须得用心做好。只是想:让他在蜀州待着就对了。北方这副样子,怎么敢叫他看见?   其时西戎大军镇压北部地区饥民暴动的工作已经进入扫尾阶段。常常走上几百里,好不容易遇到一座城市,满眼废池乔木,一片冷落萧条。只有城头戍角悲吟,炎炎烈日中吹出无尽苍凉。许多地方,去年东征时长生曾经路过,虽说一路兵刀血洗,投降之后仍旧商户人家密集,完全不是如今这副萧索景象。   做了几回梁上君子,又听了几回壁脚,得知銎阳不是没有想办法,而是一时难以奏效。   从楚州调往北方的粮食,只够救京城的急,根本顾不上其他地方。   三月里秘书令莫思予曾奏请恩赦暴动饥民,以刀换犁,归民于田,引来军中一片哗然。一些部队吃人肉喝人血,从上到下杀红了眼,连战马看见敌人都狂野暴躁,哪里肯轻易罢手?双方早已结下血海深仇,任凭老莫说破了嘴皮子,军方将领无论如何也不肯相信,饥民们会乖乖投降,回去种地。符杨心里对老莫的主意也有点打鼓,这事于是就搁下了。等到六月暴动基本平定,天时已误,人力匮乏,蝗灾依旧肆虐。只好任由良田继续荒芜,城廓继续萧条。   莫思予无奈之下,转而奏请趁着春耕播种,在东南三州大规模屯田,以解秋冬不可避免的缺粮危机。这办法利在眼前,没人反对。正好把那些不听话的刁民统统圈起来种地,一举数得。符杨当即下令执行。   七月早稻刚熟,青州越州的粮食就从水陆两路源源不断往西北送。但是送的速度总赶不上吃的速度,僧多粥少,送得再快也不够分。各地驻军各出奇招,除了送往京城的不敢动,剩下的谁先截住就归谁。偷偷摸摸互相打了不下几十仗,彼此遮掩只瞒着上头。   有一回长生路过官道上一处峡谷,远远看见三方人马正在峡口对峙,于是潜进树丛躲着。听了一会儿,愣在当场。原来这三方人马,一方是送粮的队伍,隶属青州驻军。另两方一是溥阳守军,一是溥阴守军,同时得到粮食入境的消息,都跑到这峡口来拦截,不想恰好迎头撞上。   截粮的互相看看,人数差不多,打起来两败俱伤。送粮的最大,为首将领笑道:“你们出个价吧,谁的价高谁把粮食拉走。”——拿钱贿赂送粮官兵,已是军中惯例。   不等他们商量出结果,长生悄悄撤离现场,暗自摇头叹息:这才几年工夫?单纯、勇敢、忠心、团结的西戎将士居然堕落成这样。父王半生励精图治,带出一支铁血悍勇之军,为何功业将成之际,人心遽然腐化?不由自主想:若是他在此,会怎么说?   九月初三,西戎二王子符生归来。   符杨听得禁戍营侍卫惊喜交加的禀报,一时不敢置信。直到望见宫门口那个满身尘土,英挺俊秀的少年,才打着颤站起来:“生儿……”   三个儿子中,他一向喜欢老二。老大狠勇有余,不够聪明;老三私心太重,不够厚道。西戎部落的传统,男孩子从小就放出去到处野,符定和符留对父亲尊重敬佩,却并不十分亲近。在符杨的记忆里,只有老二,每逢自己去锦妃帐中,小人儿就会扑上来,趴在膝头缠着父亲问这问那,让西戎王享受到难得的天伦之乐。   后来三兄弟慢慢长大,符生越来越安静,再没有小时候活泼伶俐的样子。锦妃死后,他愈发沉默寡言。只跟在父王身边,默默的,漂亮利落的完成派给他的任务。符杨心知肚明,锦妃早逝,多半由于心病。虽然她什么都不说,自己终究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因了锦妃身份的缘故,他一早就想清楚,老二不可能继承大业。看到他这样聪明能干,不声不响,心中难免愧疚,言辞间不自觉有些偏向。落在旁人眼里,竟成了狠下毒手的根由。   原本让老二跟着老大去南方,既想试试老二的心意,也想试试老大的肚量。若二人这一趟走得好,说不定,不止老二有了一条退路,老大还能多一条臂膀。——让他没想到的是,事情竟发展出一个最坏的结果。   符杨处事从来果断,不耐烦做儿女情长姿态。正当用人之际,压下心中愤懑,训了老大一顿,把当初留下来跟随老二的百户翼单祁狠狠斥责一番,就此作罢。   只不过偶尔一个人待着,想起生命中少有的温情时刻,才意识到原来都是那母子俩留给自己的。当时不觉怎样,失去之后,静夜阑珊之时,拿出来回味,方觉今生再难得。这时乍见二儿子死而复生,真真切切站在面前,不由激动万分,喜出望外。   长生望着父亲,眼眶很自然的就红了。   父王的心意,长生揣测过无数次。他甚至曾经一遍遍回想母亲临终前的种种情状。在和李子释纠缠了这么久之后,他忽然透彻的明白了母亲当日的痛楚和苦心。为什么母亲在开战后突然一病不起;为什么她要给自己讲那么多锦夏往事;为什么她只把那些往事当作故事来讲;为什么她反反复复告诫自己要听从父王教诲……当他面对子释心中煎熬的时候,全部都懂了。   对于面前这个给了自己生命和回护的男人,不是没有怨恨。可惜这怨恨来得太迟,心里已经装不下了。也不是没有猜忌。但是这猜忌磨得太浅,心里已经不在乎了。   他是父亲,我是儿子,如此而已。   “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父王!生儿不孝。生儿……回来了……”   做父亲的上前扶住儿子。两个人真情流露,都湿了眼睛。   符杨很快稳住情绪,问道:“你既安然无恙,为何今日才回来?”   长生垂着头,仿佛犹豫不决。   符杨坐下来,等他开口。   终于,长生双拳撑住地板,用低沉缓慢的声音对父亲说:“生儿……不敢回来。”   “为何不敢?”   “父王请看。”长生跪着转过身,脱了上边衣衫,把后背露出来。背心处的箭伤早已愈合,面积并不大。但是落在符杨这样的大行家眼里,立即看出其位置和深度的危险性。   “……当日我留守彤城,夏人夜袭,于是退入城中,放火阻拦,打算从南门撤离……”   这个过程,符杨已经听单祁仔细汇报过。   “……本来,这种程度未必伤得了我。可是——”   “可是什么?”   “箭从后边来,而且——”长生顿一顿,“是一弦双箭,上下齐发。”   一弦双箭,上下齐发,准头不差,速度不减。如此绝技背后暗算,只可能是自己人了。   “当时情势危急,我拼尽气力逃出,也不知昏倒在什么地方。那山中猎户常年隐居,没认出我身份,因此拣了一条命。后来……干脆就在山里待着……”   符杨沉默着。这些细节,完全没有必要追究。来龙去脉,自己早已猜到。重要的,是当事人的想法。   看儿子穿好衣裳,转过来面向自己,符杨心里内疚中带着点儿酸楚。近两年不见,这孩子黑瘦黑瘦,显见吃了不少苦。所幸结实得很,个子更高了,样子也成熟了。   想一想,还是狠下心问道:“你既不敢回来,怎么——又回来了?”   听到这一问,长生猛然抬头,直视着父亲的眼睛。父子俩就这样静静对望了半晌。   父王那一双无波无澜的眼眸,叫长生心头大定,也让他心底冰凉。当日符定的圈套,的确没有父王的意思。然而,今日自己的归来,却给他出了难题。甚至……还令他起了疑心。   一代枭雄,果然就是枭雄的样子,没有半点多余的感情拿来浪费。   不要忘了,他是父亲,也是西戎王。   预备好的手段,只盼着能用不上,终究还是免不了要一一动用。   长生放任自己把悲愤心情表露在脸上,逼视着父亲,一字一顿:“父王。生儿——不敢不回来。”   过了一会儿,轻轻道:“母妃的祭日快要到了。在外面流浪时间太长,有一天……忽然想起母妃临走的时候说,叫我……好好听父王的话。我……终归是父王的儿子,忍不住……就回来了。”说到后来,念及母亲,泪水应声而落。   符杨心底的愧疚终于被逼得又翻了上来。想说什么,到底没说。最后拍拍儿子肩膀,温言道:“先去洗洗这一身的土,再来好好说话。”   过了两天,符杨把长生叫去陪自己吃饭。   屏退左右,一边给儿子夹菜一边问:“长辈们那里,都问候过了?”   “是。拜见了几位娘娘,看了三叔和四叔,又去了大舅舅那里。”   符姓长者都留在枚里。符杨自己没有兄弟,族中同辈兄弟全在军中,目前在京的只有两位堂弟。至于长生口中的大舅舅,指的是正妃贲氏的兄长,内府令贲荧。长生想起贲荧看见自己,如同见了鬼,一个劲儿往下淌汗,心中冷笑。   符杨以为儿子还会说什么,却没有了。看他脸色平和,有点放心,又有点担心。   一顿饭快吃完,徐徐道:“下个月二十六,是黄道吉日。大臣们折腾了好久,他们的意思,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至尊履位,远近归服;天子令出,四方安定。劝我那一天加冕登基……”   长生立刻翻身跪下,给父亲磕头:“父王顺天即位,可喜可贺!”心道:怪不得父王见我回来,会问得那么直接,原来正赶在要命的当口上。又十分无厘头的想:西戎王如今说话,也文绉绉一套一套的了……   “眼下……定儿正在楚州平叛,留儿那里我已经着人去信。过些天,他们也都该来了。”   长生心中一凛:这才是今天的正题。   符杨看着二儿子,语重心长:“生儿,父王知道你受了很多委屈。只是……”   “父王!”长生打断父亲,“生儿想……回枚里去看看母妃。”   “嗯?”   “生儿也有很多年没回去了。等父王登基大典之后,我替三弟回枚里守着吧。”   “你真的这样打算?”   长生直起腰,抬起头,几句话说得斩钉截铁,不留余地:“生儿不愿父王为难。可是,也不愿太委屈自己。有些人,我不想看见。请父王允许生儿回枚里去陪母妃。”   符杨忽然有点动气:“我这里一大摊杂事,忙得不可开交,哪容你跑回枚里去闲着?暂且歇两个月,等开了春,替我到东边屯田督粮去!”拍一下桌子,“你放心。你只管用心做事。只要过了登基大典,你不想看见的人,我再不逼你见。至于以后——你要去枚里陪你娘,也由得你。”   重阳节那天,莫思予下朝回家,吃罢晚饭,站在花园里赏菊。   大王赐给他的是锦夏右相的宅子,位于皇城后头白石坊高级住宅区风水最好的地方。占了整整一条胡同,宽敞整洁。尽头处一正二侧三张朱漆兽头金环大门,上方雕柱垂花,前头石狮蹲踞,威武气派,肃穆庄严,一看就是富贵门庭,将相之家。   当时老莫略微迟疑一下,就谢恩接受了。朝里办事,低调有低调的好处,高调有高调的方便。等了这么多年,正要借着大王信赖倚重的东风,一展平生抱负,缩手缩脚反而多余。   锦夏朝的文官莫不是风雅之人。右相这所宅子前院修得富丽堂皇,后院造得精巧别致。尤其这花园,是丞相大人怡情养性的地方。亭台轩榭,花木山石,廊桥池沼,无不匠心独运,别出心裁。只可惜莫思予住进来的时候,已经空置大半年。身边下人,皆是大王赏赐的奴仆,别说侍弄,连哪里好看都分不出来。老莫只得惬意中带着寂寥,一个人独享园林之美。   亭前一丛秋菊开得正艳。细长管瓣勾连卷曲,层层环抱;颜色绿中透白,丰满晶莹。尽管他对花草并不留意,也认得是菊中名品“绿云”。难得这花无人打理,自开自落,居然照样张罗出一片素雅繁华。   眼前好景不可辜负。抛开心头繁琐俗务,且偷红尘半日闲。   往亭子里这么一坐,向花丛中那么一看,诗兴就起来了。不禁吟道:“秋菊有佳色,挹露掇其英。泛此忘忧物,远我遗世情。”多少年不曾重温如此格调,忽然就觉得手边似乎少了点什么。想起来了,少的是酒。可是京里吃饭问题才刚刚勉强解决,即使地位尊如秘书令,家里也不可能有酒。   没有酒,这诗便吟不下去了。   正当郁郁,忽闻有人慢声道:“一觞虽独进,杯尽壶自倾。啸傲东轩下,聊复得此生。——原来先生也会有高士出尘之想。”   莫思予心里一惊,动作却从容,站起来转了个身。来人秀颀挺拔,一手拎着一个精致的青花陶瓷坛子,冲自己鞠躬微笑:“符生冒昧。”直起腰,扬一扬手里的酒,“我觉着,先生大概是想找这样东西。”   这死而复生意外回归的二王子,莫思予在朝中已经打过几个照面。对方除了气度较从前沉稳些,并无其他表现。如今大王春秋鼎盛,大业蒸蒸日上,老莫认为自己目前完全没必要操心几个王子的关系问题。在这件事情上,他看得很明白:最好的动作就是没有动作。想不到,二王子竟会这么快主动登门。他什么时候有了这身无声无息高来高去的本事?学问也长进了……最重要的是,此刻他这样随随便便站在对面,自己竟隐隐生出需要仰视的感觉来。   莫思予这一惊,非同小可。   走出亭子,遥遥施礼:“不知二殿下驾临,有失远迎,请殿下恕罪。”   长生皱皱眉头:“先生怎么也搞起这一套了?”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大王登基在即,这些规矩也该立起来了。”就在昨天,符杨正式同意了朝臣之议:十月二十六举行登基大典。   长生回礼,态度诚挚:“多谢先生教诲。只不过,符生此来,真的只是想请先生喝一杯,与国法家规全无关系。”补一句,“先生放心,不会有人看见,符生也不会常来打扰先生。”   往前走几步,在花丛后头站定。酒坛抱在怀中,抬手敲敲,道:“父王赐了前怀安王的府邸给我。听说好些年没人住,居然让我在地窖里找出这不知藏了多久的“西凤白”。”   ——大约三十年前,锦夏仁孝帝废太子,改称怀安王,半年后赐死,怀安王府自此荒废。京里像点样的宅子早已分完,二王子回来没地方住,这怀安王府虽然旧了点,档次气派却足。内务府上奏时,符杨也就同意了。   长生叹口气,笑一笑:“不瞒先生,酒是好酒,符生却不知找谁来喝。我心里,有些话,无关朝政国事,自己憋着又实在难受。放眼京城,竟不知跟谁去说。思来想去,或者……只有先生这里,能够讲一讲。”   眼前英俊少年在“绿云”中立着,笑出一身落寞凄凉。莫思予脑子里没来由冒出两句诗:“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心想:这尊不请自来的菩萨,一时半会是送不走了,且听听他念的是哪座庙里的经。   伸手让道:“二殿下有此雅兴,如此抬爱,臣下自当奉陪。请。”   两人在石桌前坐下,也不拿杯碗,各自一坛。拍开封泥,揭开封盖,顿时馥郁浓香,未饮先醉。互相举举酒坛,聊作碰杯之意,齐齐仰头,灌了一大口。入口清冽甘醇,咽下去细腻绵长,五脏六腑都觉舒坦通透,不约而同赞了一句:“好酒!”   西戎无人不好此道。老莫虽不贪杯,然恰逢重阳佳节,对此名花美酒,骨子里那点久违的酸溜溜气质一下子被勾了出来,也懒得计较对方是不是一尊瘟神了。脸色和缓,语调恳切,问:“未知殿下有何见教?”   长生抱着酒坛又喝了一口。瞧了一会儿亭子前的菊花,慢慢道:“我这回……在南边,认得了一个人。”   第〇三四章 文章易卖   天佑四年三月,西京重开春试。   自从天佑元年朝廷入蜀,当年秋试便耽误了。此后对内忙着安置整顿,对外忙着国防军备,始终没腾出手处理科举的事。拖到天佑四年,朝野浮议,人心不稳,已经不能再拖下去了。   ——那么多读书人没法应举出仕,聚在一块儿骂娘撒气发牢骚,妄评朝政,鼓噪生事,其危险性等于兵临城下。   虽然很多人根本没有机会入蜀参加考试,但蜀州本地和移居难民中攒了好几年的童生士子,数量一样相当可观。四月春试放榜,录取士子共计两千六百名。这个数字单拿出来没什么说头,比较一下就能看出问题:锦夏初期,一轮春试全国录取士子加起来不过千人。即使在睿文、显昭二朝文教极其繁荣的时候,九州各地,算上少数民族,每一轮春试录取人数也控制在三千人以下。   这两千六百名士子中,至少三分之二是蜀州本地童生。报名的人大概本地外地半对半,蜀州文教再发达,也不至于差别这么大。这个比例,是朝廷为了回馈蜀州人民在特殊时期的特殊贡献,尤其是为了安抚本地士绅阶层,实行政策性倾斜,刻意放水的结果。   七月秋试报名开始,除了通过今年春试的两千六百人,所有有资格参加考试的前科落第士子也都加入进来。礼部衙门日日爆满,喧嚣鼎沸有如集市。官员们从早到晚,忙得马不停蹄四脚朝天。   按照从前的规矩,入京参加秋试的人都持有州府衙门证明文件,上边盖着学政大人的印鉴。如今除了原京籍和蜀籍士子,其他各州来的这项内容均无从谈起。礼部官员只得把銎阳带出来的名册搬到院中,从各衙门借调了几十个小吏帮忙核实报名人身份。除此之外,翰林院十几位大人厅堂里一溜排开,对这些士子进行面审。   身份名字或者可以作假,学问却是做不了假的。有人想浑水摸鱼,让翰林学士们拿着圣人经义一问,三两回合下来就泄了底,灰溜溜退了出去。   子释在礼部衙门外头转了一圈,眼前热闹景象看得直咋舌。   忽然一阵喧哗,原来一个冒名顶替的被轰了出来。士子们一边看笑话一边给他让路。那人走到门外,回头恨恨啐一口:““若决江河沛然莫之能御也”——大水发成这样还有什么好讲?不就得“速逃”么?!”   “哈哈哈……”人群中爆出一阵大笑。一个二十来岁的见那人满脸恼怒茫然,显见还不明白自己哪里好笑,于是道:“这位兄台,此语出自《正雅集解》,说“上古圣人居深山之中,与木石居,与鹿豕游,其所以异于深山之野人者几希;及其闻一善言,见一善行,若决江河,沛然莫之能御也。”意思是讲,上古圣人所居之处与普通人并没有什么不同,圣人之所以成为圣人,乃在于努力扩充其向善之心,如江河决堤……”   那人张着大嘴愣了片刻,忽道:“这有什么难懂?都说出来不就明白了?他干什么只讲半句?烂在肚子里也不怕憋死!”   “兄台莫非不知道,历来考经义都是这般考法。莫说半句,哪怕只给三五字,也须阐发无误。”年轻人说罢,面有得色。   附近围观的士子们纷纷点头应和:“熟知经义,倒背如流,本是进完蒙学就要开始的功课。”   “那是。秉烛夜诵,寒窗苦读,没个三年五载,出不来这基本功。”   刻薄些的,已经开始挖苦讽刺:“临阵磨枪表面光,真上了场还不是一戳就断!”   “这位“大水兄”,还请“速逃”回去念几年书再来吧!哈哈……”   子释目送那人面红耳赤的离开,怜悯的摇摇头。心道:听得懂“江河沛然莫之能御”是发大水,肚子里算有点墨水了。大概是个半路出家顶了别人名字来面试的,栽在“倒背如流”上头。说冤枉也不冤枉……哪怕千年之后,也不知多少英雄考场折腰,栽在这四个字上头呢。   瞧了一会儿,正准备撤退,忽见一个人刚轰出来,又被里边维持秩序的都卫司士兵追到门口揪了进去。两个士兵拎着人往里走,提高了嗓门大声呵斥:“脚底抹油溜这么快,想逃“点校钱”,没门儿!”   子释顺口问旁边的人:“什么是“点校钱”?”   “你怎么这都不知道?”还是那个二十来岁的热心年轻人,“凡是非京籍蜀籍前科士子要参加秋试,都得通过礼部面审。所有面审者每人须缴纳五百文“点校钱”。”   子释点头。心想:原来是报名审核费。这报名费不便宜呀,比人头税还高。   一个年纪大点的接道:“说是等着面审的士子成百上千,这大热的天,各位翰林大人一个个考问着实辛苦,朝里补贴有限,上头便下了这条命令。”捋一把胡须,慢条斯理,“眼下里边坐着的,哪一位不是饱学宿儒圣贤名士?平常等闲连一面也见不上,如今可是十几个齐聚一堂,近在咫尺,当面教诲——别说五百文,就是五百两银子也值哪!”   子释想:原来这位是个学术明星忠实粉丝。   又有一个插口道:“这“点校钱”,不知哪个好编排的,给起了个名儿叫“折桂金”。彩头吉利,也没人计较数目了。再说面审一旦通过,三个月廪赋便到了手。若得高中,从此吃皇粮当皇差高枕无忧,哪怕借钱也得交啊。”说话人自己就是借钱来的,语调里带着点儿愤愤。   “折桂金”——蟾宫折桂,金榜题名。果然好彩头。子释暗忖,起这名儿的人颇懂心理战术。   其实礼部一帮书呆子,几时想得出这种花样?不过是都卫司士兵和各衙门借来帮忙的小吏们不愿白干,几个头头凑一块儿喝花酒时发牢骚。恰好理方司巡卫傅楚卿在座,刚跟着户部的人收税回来,经济头脑大长,替他们支了这一招。   傅老大命硬,当日几番挣扎,死里逃生。瞅着形势不对,想起有个远房族叔在定远将军麾下任职,于是掉头进了封兰关。族叔看他一身功夫,又不愿在军中打熬,便荐到理方司做了个巡卫。从此傅老大放弃了山贼那份前途有限的职业,改行做官。他脑子灵,下手狠,为人老辣豪爽,在理方司这片新天地里如鱼得水,干得有声有色,和各司部一众同僚厮混烂熟。   傅楚卿收了两个月人头税,学会不少钻头觅缝雁过拔毛的新招,给人当起了参谋。要知道,所谓非京籍非蜀籍士子,多数是有身家无背景的主儿,捞了也白捞,不捞白不捞。就算过后其中一些人中了举做了官,谁还会回头清算当初报名的半两银子?这笔“折桂金”,礼部几个执事抽一头,剩下的大家伙儿就地瓜分。至于侍郎以上官员和各位翰林学士大人,厅堂里伺候舒坦了,没人会过问这些琐事。   对报名的士子来说,交钱既是上头的命令,便只有遵照执行的份儿。谁有资格有胆量去追究这命令到底来自哪个上头?   先前那年轻人把子释打量几眼,道:“你怎的还不去拿筹?这会儿去拿,今天都不一定轮得上呢。”   子释腼腆一笑:“我不知道要交钱……回去跟家里人商量商量再来。”说着拱手道谢,转身要走。   那年轻人忍不住多句嘴:“你先把筹拿到,再回去取钱,岂非两不耽误?”   子释正要回答,就见几个士兵出来,在发筹的地方加张桌子,一个小吏坐到后头。为首士兵冲人群里嚷道:“交钱拿筹!现交现取!”原来因为有人面完就溜,他们吸取教训,改后端收费为前端收费了。   子释摊摊手,冲年轻人笑笑:“多谢兄台。”抬腿走了。   “哎——”年轻人差点脱口就说“我先借给你”,忽然想起对方素不相识,又咽了回去。   子释一边走一边窃笑。心说:“兄台好意。不过,我不是来报名的,我是——来考察市场的。”   几千士子聚集西京,多数住在城东“御连沟”西岸“芙蓉冢”一带。   御连沟原先叫做“雨帘沟”。赵琚到益郡之后,把昔日睿文帝南城潜邸修整扩充作了行在,这河水由城东向城南拐个弯儿与宫中湖泊相通,于是改叫“御连沟”。“芙蓉冢”传说是古蜀国芙蓉公主埋香处,后来成为文人骚客喜欢的游乐之地,文化产业也跟着发达起来。等待秋试的士子们自然旅居在此羁绊流连。就是那些住在别地儿的,也时不时上这儿来结朋识友,收集信息,切磋交流。   八月中秋前夕,有一天午后,“御连沟”西边“朱栏大街”把头最大的书坊“富文堂”里,进来了两位顾客。   正是人最少的时候,只有一个伙计脑袋一顿一顿在柜台后边打瞌睡。听得脚步声响,懒洋洋抬起头来。   书坊生意不比别家,用不着殷勤兜售,该上门的自然会来。朱栏大街上文坊书肆十几家,“富文堂”以品质庄重,印刷精良,门类齐全,价格公道而著称。店主尹富文本身就是有名的大藏书家和古籍鉴赏家,店内出售的很多书籍都经他手自刊校,逐张过目,故此信誉极佳。尹老板十分看不上那些走偏门的同行。他的店里从来不会出现什么《群芳谱》啦,《燕燕于飞》啦,《闺门幽艳列传》啦这种狎邪之书。更不会神神秘秘把客人拉到后堂,推销价格高昂的套色彩印春宫图册。   自从朝廷宣布今春重开科举,“富文堂”的生意简直红过六月里的日头。逃难流亡而来的读书人们,尽管圣人经典堪称饭碗,但是危急之中,毕竟没有谁会把这个砖头样的饭碗随身携带。再怎么自诩博闻强识,到了考试前夕,也不敢不温书复习,加紧诵读。年前刚得到科考的消息,尹老板就组织人力资金大规模刊印经史典籍,一口气卖出去几万册。到了八月,该买的差不多都买齐了,店里才慢慢冷清下来。   那伙计抬头看看,进门的是两位少年。前边一个头戴士子巾,身着青直裰,手里一把竹骨折扇,典型的书生装束。做生意的看人,向来先看穿戴。伙计心下嘟哝:““巾角少了坠,扇子没有穗,腰上缺了佩”——没油水的主儿,得盯着点儿。”   原来这时节虽然士子们甚至官僚富绅居家都是这般穿着,那细节处却很有讲究。穿这身行头的人,只要稍微有点经济实力,就会在头巾四角缀几颗明珠玉珰,扇骨底端拴几条丝绦锦穗,腰带下边挂几件金玉佩饰。眼见来人一身素净啥也没有,这伙计便将之划到穷酸行列,要防着他作窃书的雅贼。   后边跟着的那个衣衫更普通,个子虽然不矮,但尚未束发,还是个半大孩子。说随从不像随从,说书僮不像书僮——那士子身上一件值钱东西没有,也不像用得起书僮的样子。   正琢磨着,忽见年纪小些的指着架上一排书道:“大哥,他们这里居然有“养正斋”点校的《诗礼会要》,十卷齐全,少见呢。”   “嗯。是不多见。”那书生抽出一本翻翻,又放回去,“后来修订的几处地方没变,看样子遵的是第一稿。”   伙计只觉这把声音传到耳朵里,好似迎面吹来一口过堂风,竟是说不出的清爽熨帖,沁人心脾。倒顾不上吃惊他说话如此内行,只不由自主盯住那个背影,盼着他回过头来,好仔细瞧瞧到底何等模样。谁知刚盯了两眼,就觉这背影从上到下一身的文雅秀气,越瞧越舒服,怎么也瞧不够,又盼着他还是不要转过来,好叫自己多瞧一会儿。   子释带着子周把两面架上的书略略扫了一遍,心想确实来对了地方。走到柜台前,跟伙计打招呼:“这位执事大哥,不知宝号掌柜在不在?”   伙计一愣神,直到他问第二遍,才起身应道:“在,在!”停了片刻,又想起来补充,“不过……掌柜不随便见生客,不知公子……”   子释从袖子里抽出一卷写满字的纸:“可不可以请执事大哥将这几页文章呈给掌柜过过目?就说彤城李子释求见。”   “这个……我试试看。”   “如此多谢。”   叫出一个学徒看店,伙计捧着子释给他的那卷纸进了后堂。这边兄弟俩说说看看,一致认为这“富文堂”书籍虽然齐备,比起昔日自家“四当斋”差了还是不止一点两点。刚唏嘘感叹两句,伙计已经出来了:“二位公子,掌柜有请!”   过得大半个时辰,“富文堂”邢掌柜亲自把子释兄弟送出来。站在店堂里,兄弟二人行礼告辞。   邢掌柜一边回礼一边道:“最迟明后日,“富文堂”必有答复。二位公子在家静候即可。”看看子释,忍不住再次劝说:“李公子,时值非常,机会难得。如今来西京应试的外乡士子,几家没有丧乱之祸?这丁忧守制的规矩,大家都心照不宣,朝廷也没有提,你又何必……虽说孝心可嘉,唉……太可惜了。”   “多谢掌柜关怀。正是丧乱之下,未得全礼,兹以为念,但求心安。”   邢掌柜听到子释说“未得全礼”,心知定是父母死于战乱,连入土下葬都没能做到。他这一年里不知听多少前来买书的外乡士子提起兵刀之险逃亡之苦,却觉得眼前少年温文平淡两句话,比很多激愤之语要沉重得多。长叹一声,不再说什么,把二人直送到大门外。   那伙计两只眼睛也跟了出去,见掌柜进来,道:“这大李公子模样好生斯文。”   “岂止模样好,学问更好。”邢掌柜赞叹有声,“王守一先生的策论文章,人家张嘴就来,跟御连沟涨水似的,滔滔不绝。我这就去见东家,若守一先生的策论集子能赶在九月前印出来,咱们“富文堂”的门槛只怕都要踢破。”   “守一”是已故大儒、彤城太守王元执大人的号。王大人堪称天下文章领袖,士林中为表敬重,不称其官位,尊一声“守一先生”。守一先生文章好,尤其一手策论,写得理据充实,辞章精雅;法度井然,文质兼美,乃童生士子们学习模仿的典范。每出一篇,即争相抄录传诵,在东南之地风靡不衰。蜀州隔得远,王元执又不曾刊行个人文集行世,也就零零碎碎传过来几篇,得到的人都如获至宝。   邢掌柜听子释说能给他默出三十篇来,还加上越州士子中流行的一些注解心得,恨不能立刻就替东家答应下来。叹息着往里走:“咱们西京竟来了如此人物……这才真正叫江南才子!先头那些自我标榜的,算什么才子,我看多半是不出米的稗子……”   “富文堂”动作果然迅速。第二天一早就差了一名大执事带着伙计登门回访。谈妥条件,签罢契约,当场预支了五十两银子的润笔金给子释,只求他快些,再快些。这书早一天印出来,便早一天赚回白花花的银子。   兄妹三个从这天起,分工合作,流水作业,焚膏继晷,废寝忘食,编辑这部相当于后世“高考名师点评满分范文集”的《守一先生点石录》。点石者,点石成金是也。子释建议了这个书名,那大执事当即点头。这名字,深沉里透着嚣张,嚣张里饱含品位,再合适不过。   “富文堂”两个伙计就在院子里等着,每出来一篇,便轮班飞跑送回去排印。那大执事不无遗憾的对子释道:“按说这等好书,须雕版镂刻,细墨精装。如今事急从权,且木字活排,边排边印,下年重刊再说。”   中秋节那天,终于完工。书还在工坊里印着,尹富文便十分慷慨的差人把剩下二百两银子送了来。《守一先生点石录》为单行本,预计排印五千册,每册定价五百文。润笔金按十分之一提取,算是相当优厚了。时下一户中产人家年收入也不过几十两银子,子释这笔无本生意,做得过之至。送钱的伙计还顺带呈给他一张名帖,原来尹老板邀请李公子八月二十书成之日往“富文楼”一会——“富文堂”是尹老板的店面,这“富文楼”却是他自己的藏书斋。   卖书的广告贴出去刚两天,到店堂来咨询详情,希望预定的人已经络绎不绝。按照子释的要求,书中序跋除了盛赞守一先生文章,介绍编书目的,只署了“江南李生辑录”六个字。虽然邢掌柜说这书功德无量,王夫子早已魂归九泉,此举也算替先生立言于世,子释心里到底有些过意不去。何况初来乍到,本该低调做人,所以他坚决要求不要署名。   送走“富文堂”的伙计,子释把钱交给妹妹。——现在子归负责管家,他和子周负责养家。   双胞胎曾认真追问大哥何以不去参加秋试。这年头,读了书不去应试,好比煮了饭不吃,缝了衣裳不穿,简直没天理。   子释道:“官场险恶。你们又不是不知道,爹爹当年就是不愿同流合污,所以才辞官归家……”   “可是前年的时候,爹爹本来就打算要大哥你赴京应试的呀。”   子释苦笑。老爹那一代人的心态真奇妙。自己做官做腻了,到儿子手上还是不由自主依着惯性走进下一个循环。当初李免少年壮志,盼着平步青云,并不曾琢磨这些。如今的自己光想想那宦海波涛,已然望而生畏。反问弟妹:“咱们三个人这样平平安安快快乐乐在一起过日子不好么?真要中了榜,谁知道发配到哪个角落里去做个芝麻粒小官——有什么意思?”   大哥这话全无大道理。两个孩子想一想,却没有办法反驳。子归脑中灵光一闪:大哥若考中做官,必定要听从吏部调遣,不一定能继续在西京待着。如果长生哥哥来了,找不到我们可怎么办?又想起自己三人到西京快两个月了,长生哥哥怎么还不见来呢……   子周抓抓脑袋:“大哥,你心里……真的一点儿也不觉得可惜么?”   子释慢慢道:“我很喜欢这样。——不去应试,权当给爹娘守制尽孝罢。有人问起,就这么说好了。”   两个孩子俱是一愣。大哥神色依旧,语气也平常。明知道他从来不在乎这些虚礼俗制,明知道他不过当个借口随便说说,偏偏觉得寄托了无尽的哀思,催人垂泪。   这个话题就此结束。   中秋节晚上,三人买了些应时的糕饼瓜果,打了壶酒,在租住的小院里摆张桌子看月亮。说说笑笑,月上中天。眼看子周子归撑不住了,子释道:“你们先去睡,我再坐会儿。”   子归进去,又出来,给大哥送件外衣,这才睡下。睡到后半夜,到底不放心,出来一看,大哥果然还在院子里坐着。   子释拿起酒壶摇一摇,空了。放下起身,准备进屋,瞧见子归杵在门口,笑道:“月亮都要下去了,你怎么倒出来啦?”   “大哥,你还不睡?”   “这就去睡。”子释伸个懒腰,往自己房间走。边走边道:“你也接着睡去,天亮再收拾吧。”进去了。   子归瞥见桌子上放着笔墨纸砚。过去一看,素笺上题了一首词:   “广寒空碧步飞仙,   佳期共少年。   清辉玉面斗婵娟,   珍珠漫卷帘。   惊绮梦,   散云烟,   中宵抱月眠。   相思最喜趁团圆,   金樽不得闲。”   暗道:大哥下笔,越发疏朗风流了。把那句“相思最喜趁团圆,金樽不得闲”念了两遍,再瞅瞅旁边的空酒壶,一下子难过得不得了。忽的想起这词牌用的是《阮郎归》,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流下来。看看大哥房间黑黢黢的窗户,又抬头望望树梢上西沉的月亮,心想:长生哥哥,你为什么还不回来?   第〇三五章 投石问鼎   “我这回……在南边,认得了一个人。”   莫思予看着对面的少年郎:酒坛子支着脑袋,目光飘渺,神色迷离。   “这个人……先生,当日在彤城发生了什么,就不必说了。总之,是这个人,凑巧救了我。他……是个夏人,家世大概很好,只不过父母都死在了战乱中,独自带着弟妹辗转逃难。我……从来没有见过……那样漂亮,那样聪明的人……”   老莫想:啊呀!美人救英雄!   在他脑子里,自然把那个“他”想成了一个“她”。八卦情怀油然而生:乱世烽火,金枝玉叶,国恨家仇,救命之恩……简直可以叫戏班子上演一套全本传奇了。嗯,正当良辰美景,眼前有酒有花,听少年人说相思事,倒也相得益彰。没想到二王子登门,跟自己讲的是这样风花雪月的话题。抿一口“西凤白”,兴致勃勃津津有味往下听。   “……我……也不是没有想过,把他带回来。权衡一番,且不管他愿不愿意,此事竟无论如何也办不到。我想,既如此,便帮他找个地方平平安安过日子罢。谁知千里流亡,天下之大,竟没有一处安稳容身之所……”   老莫想:二王子还真是个多情种子。也难怪,锦妃教出来的孩子,心性自是不同。   听他继续道:“当日我遭人暗算,死里逃生,心中虽有怨尤,并无恐惧。是我自己轻敌在先,疏忽大意,技不如人。反正大难不死,终有一日,能有冤报冤,有仇报仇。可是……遇上他之后……这些冤啊仇的,忽然不那么重要了。我陪着他走了一个地方,又一个地方,这才知道,原来人间除了金戈铁马皇图霸业,另有风流千变,柔情万种;有智慧如水,品性如莲;有天道可畏,造化弄人;有世路坎坷,民生多艰……”   莫思予正听得陶醉,冷不丁一激灵。等等!他说什么来着?怎么说相思,说着说着,说到“民生多艰”上头来了?!眯起眼睛看看对方,还是那副飘渺迷离的表情。深刻俊朗的线条正变得越来越柔和,眼神连同心思明显全部挂在不知远在何方的那个人身上。   老莫想:民生啊什么的,大概就是顺口这么一说。转念道:真不知是谁家闺秀,把人迷成这样。嗯,江南女子,也确实秀外慧中,惹人怜爱。   被勾走了魂的少年郎接着向长者倾诉自己的相思病:“他……读过很多书,见识十分不一般。心肠却软得要命,最瞧不得血腥杀戮。然而,整个江南大地,到处战火纷飞,寇贼横行。人祸天灾,接踵而至。差不多每天都要踩着死人前进……”   莫思予身为西戎王首席谋臣,这些事情早有预料,司空见惯。改朝换代,血肉铺路,实在没什么好说。所以,听王子殿下渐渐把话题拉到沿途见闻,讲起难民凄惨,一开始,也就是泛泛叹了几口气。   “……楚州境内很多郡县,已是十室九空;到了雍州,田野荒芜,城池废弃,除了偶尔碰见咱们的兵马,往往几百里毫无人迹踪影。即使进入京畿地区,也异常荒凉冷落,没有多少活气……”   话题还是那个话题,内容也还是那些内容,叙述的重点却不知不觉转移了。老莫听着听着,不由自主坐直了身子,捻着胡须沉吟起来。   自来成大功业者,俱是大无情之人,说铁石心肠也不为过。然而真正大功业,夺天下不过是个开端,还须平天下,安天下,进而守天下,富天下。莫思予胸襟抱负,当然不仅止于灭锦夏,还在于开新朝。闻得对方话里似有深远之忧,马上收起敷衍姿态,认真倾听。   长生望着他:“先生,我总记得,从前挂在母妃帐中的那幅《物华天宝图》。父王常常看得赞叹不已,言道夏朝如此锦绣,当尽数收入我西戎囊中。如今——”哂然一笑,“收是收进来了,大片锦绣成了焦土,要来何用?”   老莫这下全明白了:二殿下哪里是来说风花雪月?分明是来找自己谈锦绣江山哪!   长生看对方有所触动,不等他回应,又道:“听说大哥眼下还在楚州杀个不停,似要杀光杀尽才肯罢休。日前父王跟我说,大臣们劝他登基,道是“至尊履位,远近归服;天子令出,四方安定”。——这话是先生说的吧?符生斗胆问一句:没有远近归服,至尊履位是什么味道?没有四方安定,天子令出又出到什么地方去?开国立朝,要的是天下归服安定,不是对着空城荒野做孤家寡人——”   两只眼睛变得清透明亮,盯着莫思予:“我想,先生要说的,其实是这个意思吧?”   老莫忽的一笑,抱起坛子喝了两口,叹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二殿下今非昔比。”   长生心说:我都坦诚到这份上了,你还跟我玩儿虚的。才不让你顺心遂意。也抱起坛子喝两口,不再看他,慢腾腾开口:“有句话,符生冒昧揣测,先生别往心里去。”停一停,才道,“——我觉着,先生如今,虽然得意,却似并不十分得志。”   莫思予“腾”地站起来,肃然拱手:“二殿下何出此言?莫某微贱鄙陋之躯,蒙大王青眼拔擢,宠命优渥,委以重任,信赖有加。粉骨碎身肝脑涂地不足以报万一,但求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有什么得意不得意,又有什么得志不得志?”   他嘴里说得慷慨,心中十分清楚,对方端的是一双利眼,瞧出了自己的软肋。   这两年,符杨对他看似依旧信任重用,刚愎自负的苗头却不断潜滋暗长。一些治国基本理念方针,原先没触及,也就没有分歧。现在摊子越铺越大,分歧点也渐渐增多。他好几次提出深谋远虑于国家有大利的政策,均打了折扣。随着疆域的扩张,底下将士骄矜浮躁的毛病也纷纷现了原形,大王却似无所知觉。   而楚州的事情,更是叫人头痛:义军势力本来十分有限,架不住大王子连出昏招,竟成燎原之势。四月里千户领单佢穷极无聊,刨了锦夏已故宰相花照白的墓,激起民愤。一些已经投降的地区民众复又倒戈,全是同归于尽的架势。楚州部队被惹毛了脾气,大王子已经放出话来,要灭绝楚人,寸草不留……   但眼前这位说出的话实在太敏感,色厉内荏也得撑到底啊。   唉……长生暗叹。还是操之过急了。没逼出实话,倒把夏人文士的虚伪毛病逼出来了。   只好笑笑:“先生误会。符生心里和先生一样,视父王如天地日月。先生不必担心,也不必为难。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让先生知道——”也站起来,在朦胧暮色中把自己的话清清楚楚送进对方耳朵里:“符生只是想让先生知道,这京城里边,终有一个人,懂得先生的苦心。”   抓过酒坛子,仰头猛灌,一口气把半坛酒都喝了下去,道:“先生大概也看得出来,在南边流浪了这么久,符生算得上脱胎换骨。总有一天,我要回去找他。我因此想,父王取这天下,图的是江山一统。杀来杀去杀到最后,剩下的人终将臣服。不管他们从哪里来,不管他们属于哪一族,都得在我西戎治下繁衍生息,共享太平。也许,今日逞一时之快,他年不知要费多少工夫才能恢复;今日伤及根本,他年不知要花多少心力才能重焕生机……”   莫思予听到这里,终于动容:“殿下!”   “先生,我走了。抱歉打扰先生这么久。自从……和他分手,这些话就在心里憋着,难受得很。满城的人,也只有先生这里,能讲得放心,讲得痛快。多谢了。”   长生弯了弯腰,抱着酒坛子一闪身,消失在茫茫初临夜色中。   老莫就这么呆呆站着,望着他消失的方向。直到天黑透了,家仆提着灯笼找来,才远远把他们喝住,拎起余下的半坛酒藏在身后,独自躲进书房细细品。   咂摸一口,眯眯眼睛,晃晃脑袋。   这位二殿下……嘿!跑到我莫某人家里来,搭台亮相,唱作俱佳:演了出“蝶恋花”过场,唱了支“凤求凰”落幕,前头弹的是“升平乐”,背后奏的是“家山好”——许久没有领教这么深沉的弦歌雅意了。有意思。有意思。   又咂摸一口,拍拍大腿,捋捋胡须。   后生可畏啊。这样年纪,竟能想得那么深,看得那么远,大出意料。   老莫知道,自己再不可能置身大王家事之外了。   他比符杨还大着好几岁,想做的事、要做的事不知有多少,政治生命当然越长越好。长生一番话,重新激活了这位首席谋臣的凌云之志。人寿有期,对于建功立业者来说,若后继者能保持一致理念,把想法和做法延续下去,那就等于不朽。二王子给出的信息如此明确,大王家事与个人前途、事业未来牢牢捆绑在一起,让他不得不提前正视这个问题。   砝码往哪边摆,不急在一时。心灵的天平,已经倾斜。   (——老莫啊老莫,话说王子殿下的八卦,岂是随便可以听的?听了他的八卦,迟早得上他的贼船哪!)   九月底,大王子符定暂时放下楚州事务,回京协助父王预备登基大典。三王子符留也从枚里绿洲到了銎阳。   符留不是一个人来的,他身边带着刚刚出世两个月的儿子。三王子因为腿脚不便,无法跟随父王征战沙场,一直留守枚里大本营。符杨正妃贲氏有一回听其母丽妃说起儿子孤苦,便把身边两个出色的侍女送给了他,叫她们用心陪伴服侍三王子。   这孩子,正是其中一个侍女所生。说是侍女,西戎王正妃身边的人,出身自然不低,生完孩子,直接封了王子侧妃。何况又是西戎王第一个孙子,登基典礼之后,这两个月大的小娃娃,便是皇长孙身份了。符杨在这个吉利时候见到孙儿,非常高兴,赐名符元。   如今的长生,眼力气度远非昔日可比,只觉老大更狠了,老三更阴了,都没什么长进。   兄弟间的恩怨,从前也就不过当作是兄弟恩怨。尽管随着年纪的增长,学会了收敛敷衍,到底心高气傲,不屑暗算机关。何况父王凌厉果决,又向来公允,莫如凭一己所能,博得立身之地。可是,彤城那一箭,本已十分脆弱的兄弟之义算是彻底斩断了。   ——从此无兄弟,有恩怨。   那两人早得到贲荧快马加鞭的密报,乍闻他回归,大为惊惧。等了些日子,两位娘娘和舅舅谁也没从父王那里探出什么,渐渐放了心。见面之后,老大和老三皮笑肉不笑的向老二表示关切问候,老大还指天画地自责自怨了一通。这一招却是舅舅教的,跟符定的脾性大不相合,演练好几回,才算勉强能看。   符定毕竟心虚。当日满城的尸体都烧成了焦炭,时隔一年多,符生竟然好端端活生生的凭空冒了出来,怎么想怎么觉着后脊椎发凉。又担心他不知跟父王说了什么,越是表面没动静,越让人心里没谱。   符留坐在轮椅上,把他好一通嗤笑:“几年不见,大哥怎么越活胆子越小?我告诉你,老二怎么想不重要,重要的是父王怎么想。照父王的脾气,既然现在没有追究,这事就算揭过去了。至于以后,还得走着瞧!……”心想:当初跟在符生身边动手暗算的乌族神射手,可是自己辛苦寻访了送给符定的。事情没办成不说,还把人折损在里头。必是符定这蠢货哪里漏了马脚,若换了自己……   看一眼老大,冷哼一声:“枉你还是手握重兵的万户府呢!父王一登基,你就是太子爷,那还不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他现在有什么?你看他那副落魄样儿……”又狠狠损了几句才算过瘾。符定瞧着弟弟,只觉他语调里阴森森冷飕飕全是怨气。心道老三自从坏了腿,脾气更加反复无常。这些年又在老家闷着出不来,说话越发难听了。   到了符杨面前,兄弟三个自是规矩有礼,和平共处。   大夏国历史悠久,开国登基典礼程序,哪怕是少数民族入主中土这种特殊情况,一样有的是先例可循。自九月初八定了典礼的日子,中央命令迅速传遍整个西戎统治区:各地够品级的文武官员务必提前一月到京,特别是西戎官员,得进京接受至少一个月的礼仪培训。   此事秘书省一帮子夏臣卯足了干劲,要为天子明秩序,兴礼乐。须知礼乐兴则言行正,言行正则君可事,臣可使,民可安,大道常在,盛世可期……故此都十分有使命感。面对大王时言行举动日渐不同,弄得符杨自己都觉着自己神圣起来,俨然天子自居。   至于用何年号国号,西戎王把几位重臣和三个儿子召集拢来,共同商议。其他都好说,就是在国号上头未能达成一致。朝中夏臣基本上认可秘书令的说法,以尚书令为代表的西戎大臣则多数支持内府令的观点。定国号不比别的事,谁的意见被采纳,谁就有了名传千古的机会,臣子们一时相持不下。   符杨虽然果断,然而此事关乎国运,不想心里存下疙瘩,于是征求儿子们的意见。   老大当然站在舅舅一边。老二和老三都表示但凭父王定夺。   符留道:“父王天命所归。草木也好,金石也好,只要父王喜欢,定能天遂人愿。”这马屁拍得十分肉麻,倒颇能缓和气氛。   长生见一时冷场,思量片刻,对符杨道:“父王……不妨差人回枚里,去“奥云宫”问问乌霍大师的意思。”   “奥云宫”是供奉奥云大神的地方。西戎各族均信奉奥云大神,族中有专门侍奉大神的人。他们住在“奥云宫”里,代代传承,据说能先知通灵,为族人祈福祛灾。早些年,“奥云宫”影响极大,各族首领都会定期前去祭祀祈祷,问难求卜。   自从内迁以来,与夏朝通商往来,中土文化熏染日深,各族从上到下都不像从前那么重视祭祀了。到符杨手上,统一西戎各部,又有意学习锦夏典制,原始部落文明向封建文明飞速发展,奥云大神基本退出了统治阶层的政治生活。“奥云宫”也迁到枚里绿洲灵恝圣山之巅,渐渐变成大师们隐居清修的地方。除了偶尔有人前去求医问药,与凡尘俗务几乎没了瓜葛。   听到二王子的建议,在场诸人都愣了一下。想一想,又觉得似乎再没有比这更好的建议了。西戎大臣们纷纷点头。不管哪朝哪代,开国登基这等大事,历来都是要向神明问卜的。西戎游牧文明起步晚,天文历法从来照搬夏朝,所谓黄道吉日也由夏人推算。现在二王子提出就国号问题请教一下奥云大神座下先知乌霍大师,人人心里不由得想:早该如此。自己族中的神,感情上到底亲近些,觉得比夏人的神更可靠。   莫思予心中暗赞一声:“高啊!亏他想得出来。”   在老莫眼里,那什么“奥云大神”,也就是西戎各族流行的一种古老原生宗教,理念十分模糊,没有严格的信仰,也谈不上严密的组织。和中土大地玄门释宗压根儿没法比,更别说像圣门那样取得无冕之王的地位了。不过也因为如此,对政权影响有限。他向来没把这位大神放在心上。可是这个微妙时刻被二殿下提及,居然成了不动声色拉拢人心的高招。   在西戎这么多年,“奥云宫”的理念也听说不少。总的来讲,他们崇尚自然神力,相信万物有灵,主张天人合一。那位乌霍大师虽然没打过交道,却知道他不仅熟知西戎史传,也通晓夏文。锦妃死后,当初符亦带回来的那批锦夏典籍无人保管,就送到了“奥云宫”中,由他收藏。   也许……问问他,反而能帮自己的忙。于是也点点头。   登基典礼前夕,快马带回了乌霍大师的回话。   大师说:灵恝山上的点地梅,不管种子落在什么地方,总能撑开石缝顶开石块生根发芽;奥云宫前的龙胆草,不管遭遇多么严酷的寒冬,总能在第二年春天开得更艳更好。而山颠圣石已经被风雨侵蚀出无数洞窟;宫中金瓶也因为日日摩挲而镂雕模糊。由此可知,不论多么坚硬的金石,终将在岁月中渐渐磨损;不论多么柔弱的草木,也会于枯荣里生生不息……   永乾元年十月二十六,太祖符杨于顺京登基称帝,立国号为华荣。   第〇三六章 人情难却   西锦天佑六年(华荣永乾三年),刚过正月十五,西京城东北角仁寿坊里正就带着几个户长随从,开始挨家挨户收取本年的丁赋;同时确认坊内本年成丁男孩名单,预备报给上头作为征兵依据。   走到花桥巷尽头,一户人家砌了矮墙把偏院隔断变作两户。户长指着大门道:“那是锦院修官王葆的宅子,他老婆是锦院的织工。只有两个女儿,也在锦院当女徒。”酸溜溜的笑,“一家子挣钱,还嫌不足,又把院子隔出来赚外乡人的银子。”   大量难民进入蜀州,有点家财的,或不愿去偏僻地方开荒的,都涌入几个大城市,西京更是首选。房地产行情一路狂飙,本地人但凡家里有三两间空房,纷纷腾出来租赁挣钱。而锦院乃是负责蜀锦织造的衙门,由于宫中喜好,上下追捧,待遇相当不错。修官虽然只是低级管理者,薪俸养家也绰绰有余。王葆一家外头挣一份,房租干赚一份,家底颇为殷实,所以那户长会这样讲。   又指着偏院的门道:“租住的是从越州来的兄妹三人,姓李,兄长是个士子。去年春天从城北搬过来的。”   里正问:“有保人没有?”   “有。是“富文堂”的邢掌柜。”   “那就好。”里正点点头。   蜀州本地人,叫做“本籍”,外乡难民,称为“寓籍”。里正户长都是由官府选出的本籍良民,属基层行政管理人员。对他们来说,“寓籍”居民流动性大,不安定因素多,是管理的难点和重点。如果寓籍之人能找到本籍人士作保,稳定性自然大大增加,有利于构建西京和谐社会。   户长又道:“他家老二是男孩,今年该十五了。”   “兄长既是士子,这老二应试没有?”   “得问问。”   ——男子十五成丁,按律当服兵役。本年应试的童生若考中士子,则免除兵役。   几个人先敲开王家的大门。收完税,拿了茶水钱,宣讲一番治安防火邻里和睦的道理,过来拍偏院的门。   子释听得外头人语声响,已经出来。认得户长,赶紧过来开门。   “李公子,这位是咱们仁寿坊里正崔员外。”   以往收钱通告,不过户长登门,今天却是里正亲自率领。子释略感诧异,道声辛苦,礼数周全,将人往里让。   崔员外把他打量一番,心说东边来的读书人也见过不少,倒数这一个最有士子的样子。想起是“富文堂”做的保,便不进屋,只道:“李公子不必客气,按例收取丁口钱罢了。”   子释忙道:“员外稍待,晚生这便奉上。”转身进屋拿钱。   把税钱点清收好,崔员外又问:“听说令弟已届成年,未知可有进学应试?”   原来是查壮丁来了。早在年前子释就开始琢磨这事儿。两个孩子个头蹿得极快,前年进城的时候报十三岁,都卫司的人尚且信得勉强。一晃年半过去,子周身高差不多都要赶上自己了,不可能在年龄上做手脚。西京对治下百姓控制得这样严,服役还是应试,已经成为摆在眼前刻不容缓的问题。   兄妹三个坐在一起商议。听大哥说完两条路,子周开始犯难:像我这般文武双全,怎么就不能既从军又应试呢?朝廷应该不拘一格降人才么……   子释轻拍他脑瓜,又提出两个备选方案。   方案三:收拾东西买通城卫离开西京躲到官府管不着的地方去。   男孩女孩一齐摇头。   ——并非不理解大哥的想法,然而实在难以接受。抛开道德上的分歧不谈,好不容易安定下来,无法想象再重回漂泊流离生涯。而且,最重要是,前年入冬,因为没经历过蜀中阴寒湿冷的天气,大哥一直病到开春。要不是“富文堂”尹大老板鼎力相助,双胞胎简直慌了神。蜀州人迹罕至之处,气候更加变幻莫测,眼看着大哥身体一天天好起来,怎么敢随便挪地方?   子释提出的方案四是:贿赂户长里正,瞒住不报,拖过今年再说。这也是他明确表态坚持要实行的方案。商量半天,最后兄妹三个通过论辩投票猜拳打赌各种正经不正经的斗争方式达成一致:允许子释尝试一次方案四,若不成功,子周选择参加科考应试。弟弟作此决定,也是子释意料中事——“庙算者胜”么。   因此一听里正提起弟弟的事,子释马上含蓄的从袖子里掏出一个丝囊,借着拱手行礼之机递了过去:“是打算叫他进学应试。只不过舍弟愚顽拙劣,学业进境缓慢,恐怕……”   崔员外明白了:这位李士子不愿弟弟服兵役,又怕今年考不上,想先拖着。挑开丝囊一角,黄澄澄七八个纯金锞子,个头不大,分量不轻。   九曲回肠绕了又绕,才下定决心递回去:“唉……李公子爱护兄弟,这份心意叫人感动。只是公子大概不知道,年前封兰关已经打了好几仗,兵部的大人们正月里都没歇着。上头公文催得紧,谁要敢隐匿瞒报……别说这皇差没了,身家性命恐怕都得搭进去。”   听这意思,竟是前方形势紧张,丝毫没有通融的余地。又试探几句,才知道西戎军队三月前到了封兰关下,与侯景瑞交锋几次,互有折损。因天冷下雨,暂时收兵,却一直围而不去。宫中朝里一片惊惶,征兵的敕令接二连三,所有年及十五的新丁,全部得按时上报兵部。   崔员外目光在钱袋子上留恋的打个转:“我看,令弟不如今春碰碰运气。若是得中,往后也没了这个烦恼……”   “多谢员外忠告。便是如此罢,劳烦户长把李子周登在春试名册里。”子释鞠一躬,却不接那丝囊,微笑道:“新春未过,员外和各位大叔大哥已然为朝廷奔忙操劳,实在令人感佩。”   几位收税官与李公子亲切告辞,笑眯眯走了。   双胞胎这才出来。二人早听见外边对话,忧虑道:“大哥,朝廷征兵征得这么急,封兰关要守不住了么?”   “那倒不见得。西戎兵在封兰关围了几个月,一直没什么进展。那条路咱们是走过的,侯将军咱们也见过——除非守关将士统统睡着,否则要闯进来可真不容易。我看,咱们的皇帝陛下恐怕有点儿吓破了胆,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听大哥这么说,两人也觉得有道理。男孩儿想起春试,如愿以偿,笑嘻嘻的:“大哥,你可真大方,拿子归和我的压岁钱行贿,眉头都不皱一下。”这几个金锞子,却是前几天兄妹三个去尹府拜年,尹老板给子周和子归的红包。   “要不是你大哥我替他“富文堂”校出那么些古本善本,他大老板哪来如此丰厚的红包打发你们?一分一厘都是我的血汗钱知不知道?!”子释瞪眼。   子归过来拖他:“知道知道。还请李大公子多多保重身体,别在院子里吹风受凉,以便多赚点儿血汗钱供弟妹挥霍……”嘻嘻哈哈把大哥推进门去。   子释笑:“来的都是地头蛇,巴结点儿不吃亏。”   “地头蛇又怎样?咱们也用不着怕他。”子周答话。   “这跟怕不怕没有关系。花钱铺的是往后的台阶,凡事不要给自己找麻烦……”子释教育弟弟。   忽听远远传来一阵哭喊喝骂之声。三个人站住,侧耳听了一会儿。原来收税官们在前头巷子遇挫,正在行使强制执法的权力。   今年人头税涨了一倍。有钱人不觉得,没钱的却不得不抵押典当,应付官差。这一片住的还多是中产之户,已经有交不起税的人家。到了北边西边贫民区,不知又是怎样一番凄惨光景。   官府行为,无论如何也没法冲出去打抱不平。何况还只是喝骂拉扯,哪怕人家现场搜身拘人,作为良民,也只有远远站着的份儿。双胞胎十分郁闷。这一年多,类似的郁闷场景遭遇不少,无可奈何之中,磨得成熟了很多。   声音渐渐消失,三个人不再说笑,默默进屋。子归把门掩上,往火盆里添了几块木炭。这上好的无烟白炭,还是冬至前夕尹家仆人送来的,足够烧到出正月。   子释在逍遥椅上坐下,接住子归扔来的木棉靠枕塞到腰后,两条腿搁在火盆前方的踏几上,望着红彤彤不冒一丝黑烟的炭火,太阳穴微微抽痛:唉……挣的虽然是血汗钱,欠的却是人情债啊……   正月二十四,双胞胎满十五岁。   满十五,进十六,乃是人生中的大日子。男孩儿从此束发,标志成丁;女孩儿则盘发及笄,可以嫁人了。   一大早,子释领着妹妹去拜见隔壁王大娘。提前已经说好,要请王大娘为子归绾髻盘头。子归天性活泼,又曾经一身男装跟着哥哥们千里流亡,学文习武,更加大方爽利。这会儿也羞涩起来,任凭大哥拉着自己送到王大娘跟前。王家两个姐姐半掩在帘子后头,故意弄出声响笑话自己。子归却知道,她们其实是想引起大哥的注意。   子释双手捧着亲自到首饰店定制的发饰盒子,向王大娘郑重一鞠躬:“我兄妹父母俱亡,此地并无亲长,妹妹及笄之礼无人主持。正所谓远亲不如近邻,多日承蒙大娘看顾,便如自家尊长一般。有劳大娘为妹妹绾髻盘头,并讲讲闺门礼仪。”   子归眼圈一红,其他几个女听众也差点掉泪。   之前子释同子归商量,女孩儿听大哥说要自己也学学日常的闺门礼仪,很有些嗤之以鼻。请求赦免没有得到允许,垂着头怏怏道:“从前娘教过的……我都没忘,重新捡起来好了……”   子释轻叹一声:“大哥不是这个意思。从前你还小,很多规矩娘不会说。现在你长大了,规矩也不一样了。平日在家里,你爱怎样便怎样。可是和别人交往,这些规矩,却不能不懂,否则——”   “我知道了,否则——”子归抬起头,接过大哥的话,“给自己添麻烦!”十分淑女的抿嘴一笑。末了,还是忍不住吐吐舌头扮个鬼脸。   妹妹暂时留在王大娘家里,子释回来,把弟弟叫到跟前跪下,替他束发。打散童子髻,拢成一把抓在手里,插上木簪,取了天青色的发带,一边缠一边笑:“女孩子真费钱啊,梳篦簪钗一大套,哪有男孩子省事。”   子周却正色道:“大哥,子归从来不讲究这些,咱们平时也想不起来给她置办——以后应该多给她一些零用钱。”   “钱就在她手里抓着呢。”子释嘴里应着,心中却想:“这小子将来铁定是模范丈夫。”两个孩子跟着自己,潜移默化之下,许多平常观念世俗礼制渐渐忽略。可是自己身为大哥,却不得不为他们的将来考虑,想着叫他们如何在适应大环境遵守潜规则的前提下,活得比别人轻松一点。   发髻绑好,发带一边留出一截,垂在耳后。子释绕到子周前边,上下看看,击掌赞道:“好一个英俊潇洒少年郎!”   子周正被大哥笑得不好意思,门开处,子归回来了。兄弟俩一转头,不禁呆住。门口立着的少女明眸巧笑,竟是十二分的娇媚动人。头上绾起双环髻,红木发笈和银色簪钗交相辉映;上身一件月白短襦,下边银红色高腰长裙,端的是花容月貌,亭亭玉立。   子归见大哥和子周直愣愣瞧着自己,红了脸:“我说不要描眉的,玉芙姐姐非说好看……”   子释微笑:“是好看。”再端详一会儿,点点头,“非常好看。”   女孩儿脸更红了。   “子归,我记得你先前不是这身衣裳啊。”仔细瞅瞅,那月白短襦银红长裙,居然是蜀锦中“月华丝雨”和“腊梅灯笼”两种上等花色,精巧绚丽,流光溢彩,衬得穿它的人恍若神妃仙子。   “王大娘说,我教玉芙、玉蓉二位姐姐画的绣样被锦院采用了,这既是生辰礼物,也算是给我的谢礼。要我回头再多教一些。”   原来是这样。子释看看妹妹,又看看弟弟。不过瘾,干脆把两个拉到一起并排站着,自己坐下来慢慢看。   ——真有成就感啊。算是我拉扯大的不是?双胞胎越长越不像。这么站一块儿,一个浓眉大眼,端正帅气;一个云鬓娥眉,俏丽明媚。可是,那同样鲜明的五官,同样清亮的一双眼睛,同样挺直的一管鼻子……唉,毕竟他俩才是一个肚子里出来的。   子周和子归见大哥满脸欣慰的表情,把自己二人看来看去不说话,心里暖暖的酸酸的。互相望望,彼此都明白对方的意思:以后可不能老叫大哥操心了。   就听子释道:“子归这身衣裳,太招眼,恐怕不能穿出去。”摸着下巴笑,“家里有个太漂亮的妹妹,很让当大哥的头疼啊!以后尽量不要独自出门——”挥手制止妹妹插话,“我知道你很能打。在家跟子周对打就行了。王大娘跟你说的闺门之礼这么快就忘了?嗯?!想出去玩叫子周陪你,或者找王家两位姐姐解闷……”   又对子周道:“至于你,从明儿开始,备考春试。典籍虽然默熟了,经义领会得也不错,策论文章却差着一大截。不练他个百来八十篇,上场一慌,什么都倒不出来……”   双胞胎立刻垮了脸。刚觉着自己二人长大了,怎么一眨眼工夫又回去了?跟从前没什么两样嘛……   子释训完话,展颜一笑:“一会儿上街,捡爱吃的买回来,咱们晚上打牙祭!”   下午,兄妹三个上街采购。路过炒货店,子释拐进去买了二斤带壳花生,又把椒盐糖霜五香油炸各色花生米都称了半斤。   子周在后边对子归道:“我记得大哥从前不爱吃这东西啊——最近一年买的,倒比过去十几年都多。”   “大夫不是说,此物扶正补虚,健脾和胃,滋养调气。正该让大哥多吃。”   “不对,大夫说的是炖花生。可不是这些个……”   “难得大哥愿意吃。反正也吃不多,总没坏处。”   “也是。”子周点头。大哥吃花生,纯粹消遣。搁在盘子里,摆在桌面上,想起来拈一颗放嘴里嚼嚼。要不是自己和子归帮忙,二斤花生不知吃到几时去。   子归看着大哥在前头悠悠漫步,一句话舌尖上滚了几滚没说出来:这东西,还有一个名字,叫做——“长生果”。   长生哥哥走了年半多,开始双胞胎时常想一想,提一提,后来渐渐说得少了。并不是真的忘了这个人,而是……乱世之中,像他那样厉害,这么久杳无音讯,让人无法不去揣测最坏的可能性……长生哥哥说话做事,向来有一是一,有二是二。他说来,就一定会来。没有来,必定是不能来。那么有本事的长生哥哥,什么样的情形,才可以叫他不能来?   双胞胎于是慢慢不再提起顾长生。只有在两个人练功的时候,会用辛勤的汗水表达沉默的思念。   大哥从来都不提。可是他竟然会买回以前几乎不吃的各种花生零食,一一尝遍。   如果……长生哥哥真的再也不回来……子归不敢往下想。   晚饭后,吃过长寿面,兄妹三个摆了茶点说话。外边有人敲门,子周出去,不一会儿在院子里高声道:“大哥,尹老板来了。”   尹富文亲自登门,还是头一遭。子释心中惊讶,但衣食父母来了,不管为何而来,总须殷勤应酬。撩开帘子,边迎边笑道:“大老板光临,真正蓬荜生辉。”   尹富文拿过小厮手里的螺钿檀木盒子,打发他过两个时辰来接自己。转身望着门内出来的人,只觉比院子里盛放的玉蝶梅更见风致。也笑道:“子释,你什么时候才能不这般见外?”   “尹老板这是给我出难题了。以长辈论交,阁下风华正茂,未免唐突;以平辈论交,子释万万不敢造次……”   “认识你这么久,叫我一声“伯郁兄”,当真如此为难?”伯郁是尹富文的字。   子释伸手相延:“恭敬不如从命。伯郁兄,有请。”   尹富文一愣。没想到这声“伯郁兄”反不如“大老板”听着舒坦,三分调侃里边透着些微洒脱不拘的亲密,那股子奇妙味道,再没有别人叫得出来。打个哈哈:“算了,呼我“伯郁兄”的一箩筐,叫我“大老板”的却没多少。咱们外甥点灯笼——照旧罢。”   说话间进屋,子归已经捧上香茗。   子释把主位让出来,尹富文也不客气,径直坐下。手中木盒放到桌上,揭开盒盖,推到双胞胎面前:“束发及笄,不同一般生辰。尹某托大,便充一回尊长。长者赐,不得辞。收下吧。”   料不到大老板亲自上门是来送生辰礼物,兄妹三个都十分意外。   “这可如何敢当……”子释连忙拉着弟妹恭敬还礼。   盒子里两支羊脂玉簪,质地纯净,做工精致。男款雕的是明月云头纹,象征平步高升;女款雕的是莲花水波纹,象征吉祥如意。值多少钱在其次,难得的是这份情意和心思。双胞胎的生辰,自己三人当然不会告诉他,但是户长里正都卫司各处都有详尽备底,凭他财势地位,随便派个人一问便知。——还是那句话,费多大力气不重要,难得的是这份心思。   子释头痛得很。   这人真正是情场老手,面子做得漂亮,里子落得实在。什么都不说,只把那曲线直线的柔情攻势绵绵不断展开来,等着你自投罗网。他不明着来,自己便无法明着去。人家儿子都识字了,家里妻妾一大群,他不开口,难道还能拿乔作势叫他不要这样?暗示好几回,他只装不懂。又不能真正断了往来——如今找个好说话的衣食父母容易么……原本跟这种人周旋,并非无趣,只是自己没心情啊……真的是没心情……   对方挑了这样特别的时刻来送如此特别的礼物,便是算准了自己无法推辞。无法推辞,还能怎样?照单全收呗!   索性把眉毛一挑:“大老板下这样的本钱——罢了罢了,我替你把“养正斋”《诗礼会要》终稿修订的内容都校出来,也算交代得过去了。”   尹富文想解释自己不是这个意思。可是不是这个意思,又是什么意思呢?望着李子释,想起第一回看到他,那般模样气质,那份学识修养,双双令人惊艳。一年多了,每次相见,和初次一样的目眩神迷,不曾减少分毫。竟至于不敢常常与他见面,只差底下人跑来跑去,更别说有什么进一步的举动了。   温柔乡里打滚多年,尹大老板头一回对着一个人是这种心情:对方好像是水晶盅里养着的水银丸,圆润光亮,但是碰一碰就可能碎得无孔不入不可收拾;又像是琉璃窗外贴着的未央花,晶莹剔透,但是摸一摸就可能化得无影无踪寒彻指掌。在他身边转来转去,转了一年多,就是不敢伸手。   哈哈一笑:“子释,这可是你逼我做小人——恰好礼部前些日子要我再供一批书,正想着那十卷《诗礼会要》用的是第一稿,有点儿拿不出手——你肯答应,再好不过。”   原来当日皇帝南逃,“集贤阁”的藏书没带出来。入蜀之后,宫中内府翰林院国子监这些地方,连日常查阅的典籍都匮乏,只好从民间征收。朝廷下了几次征书令,像尹富文这样的大藏书家和书商,自然抓紧机会跟官府拉关系。   双胞胎告退,让大哥和尹老板说正事。两人认真商量起校书的事情,直说到深夜,尹家仆人来接,子释才把尹富文送出大门。   回到屋里,弟妹早已睡下。静夜无声,孤灯如豆,子释了无睡意。坐在桌前,将盛着羊脂玉簪的檀木盒子挪开,把一盘花生端过来。又把火盆上架着的小铜壶拎过来,给自己冲了一杯茶。   剥了两粒花生,托在掌心瞅着。看了一会儿,送到嘴里慢慢嚼。   第〇三七章 请君入瓮   华荣永乾三年(西锦天佑六年)春天。   豫州东南睢县境内,窑山脚下汤河西岸,是一望无际大片良田。去年这里还是野草荒芜,不见人烟,今年立春前夕,顺京朝廷一口气从东边迁来五千流民,就地安置屯田。一群群男女老少,除草犁田,播种插秧,好一派热闹景象。据说像这样的屯田据点,今春在豫雍二州开出了上百个。   屯田的说是流民,其实都是攻打东南三州过程中抓获的俘虏。西戎军队每下一地,除了那些投降投得特别快特别有诚意特别有价值的,其他人统统定性为俘虏,然后鼓励他们拿钱赎身。最后剩下那些实在凑不出钱的人,便只好充当义务劳动者了。当然,战斗中抓获的反抗分子不在赎身之列。所以,屯田劳力主要由俘获的夏人士兵,民间顽固分子和没钱赎身的普通百姓组成。其中又以第三种人最多,因为前两种大半都杀了。   根据出任营田督粮使的二皇子殿下指示:除十岁以下孩童随母,夫妻可以同行,所有流民全部打散编制,杜绝结党勾连。十人一甲,十甲一曹,十曹一营,实行半军事化管理。以甲为单位分片包干,量化劳动进度,落在最后的将受到惩罚。而且一人犯事集体同罪,贯彻连坐制度。俘虏们彼此多不相识,没什么情分可言,都怕受到牵连,互相监督得比西戎兵还严密。   每一营配西戎士兵一百,除监督俘虏劳动外,主要负责管理和发放口粮农具。口粮农具的管理极其严格。口粮只发当天的,发多了可能逃跑;农具收工的时候就要上缴,否则可能被当成武器。   这一套办法去年试了试,效果卓著。今年奏请推广,得到父皇允许。最初长生想在惩罚措施之外增加奖励制度,但是符杨对这批人中的大多数印象不太好,一口否决。只有惩罚的制度隐含危险,难以长久,然而目前却只能如此。   监督屯田的西戎兵时不常劣性发作,虐待甚至杀害俘虏。对此,长生的处理措施是,单开出一片地,把他们也扔进去屯田,什么时候干得和夏人一样好了,什么时候出来。去年他亲自收拾了这样一批人,直到他们捧着自己种出来的米饭掉眼泪。今年就把这批人全部升为十户长,放到各个据点作督官。   各据点规模不一,所有士兵加起来也不到两万人,而且是四处分散的后勤兵,谁也不觉得这是一股值得重视的力量。长生找了一个人作督粮军的首领,这个人就是当年被留下来和他一起守彤城的倒霉蛋百户翼单祁。   彤城之战后,单祁十分惶恐。虽然二王子身边另有亲卫,其人身安危责任不该都算到自己头上,而且大王过后也就是跳起脚大骂一通了事,他心里始终怎么想怎么过意不去。作为第一副手,失了主帅,失了身为王子的主帅,还把身为王子的主帅失得蹊跷又古怪——那么多留守的普通士兵都逃出去了,一向本事不错的二王子怎么就跟人间蒸发了似的?——他的思考习惯和直觉都阻止他往下想,只万分羞愧的向大王自请到銎阳西郊“良牧司”去驯养战马。   就在单祁养马养出心得养出乐趣的时候,忽然再次见到了以为天人永隔的二王子。脑子里嗡嗡的还没完全清醒,就见二殿下挑了整个“良牧司”最漂亮最烈性的那匹“惊雷”,翻身上去,骑得稳稳当当,转脸道:“说起来,也是我连累了你——你可愿意今后跟着我?”   单祁正走神念叨:“这人配这马,啧啧,当真没得说……”忽听对方问话,不禁抬头。二殿下瞧着自己,一双眼睛像刀子又像镜子,锋利透亮。不小心对上,又恍惚觉得不过是两口平静的水井,偶尔反射出阳光晃了自己一下。   一刹那灵光闪过:如此福大命大二王子,值得跟随。立即跪倒:“单祁听从二殿下吩咐。”   长生禀过符杨之后,单祁便由百户翼升为千户领,不养马了,改跟着二殿下种田。   符定和符留听了父皇派给老二的差事,一通狂笑。“营田督粮使”?这算哪门子职务?他们两个,一个是万户府加镇国上将军,手里抓着最精锐的部队;一个是殿前司指挥使,负责宫门防卫——符杨给了三儿子这样一个不用到处跑,又能彰显自己信任和重视的体面工作——所以,不能怪他们轻狂,实在是没法把区区“营田督粮使”放在眼里。   按说开国登基,立储封王这些事就提上议程了。符杨心里,纵然觉得老大有再多不完美的地方,但符定作为十足真金嫡长子,多年跟随自己出生入死,骁勇善战,功劳赫赫,这皇太子的位子是非他莫属的。只是册封太子,势必跟着就要封王封侯,底下一帮人谁不眼巴巴瞅着?毕竟是英明神武西戎王,还没完全被胜利冲昏头脑。想起西锦未灭,楚州不平,东南和中原地带尚未全稳,东北涿州还在黄永参那胆小奸诈老狐狸手里……大肆封赏,早了点儿。   又逢新春伊始,皇帝闲聊中提起这事的时候,莫思予表情持重:“太子之位,大殿下众望所归。只是眼下……大殿下似乎不舍得从楚州回来,这个,太子乃国本所在……”   唉,符杨脑袋大起来。这个儿子,是骁勇得有点过了头。头年入冬终于打垮了楚州义军,自己召他回来,想着叫他认真学学政务。哪知这小子充耳不闻,一口气直冲到封兰关下,围了三个月没见成效,倒围出一肚子火。急急的要军马要粮食,直嚷着不拿下蜀州不回京……真是气死人。   要知道,事情哪里这么简单?且不说楚州那些不要命的南人多半转入了地下,正伺机蠢蠢而动;眼下最要紧是解决吃饭问题,把东南和中原真正稳定下来——马上发动攻蜀之战,不等入夏,士兵就得饿着肚子上阵。还不是时候啊……这个儿子,作先锋端的是锐不可当,可他那脾气,一旦杀出兴致,撞上南墙都不见得肯回头,非把墙撞破不可……   太子……还是再磨一磨吧。   长生带着单祁和二百亲兵,一路由西向东视察过去。睢县是整个豫州最大的屯田据点,进入豫州,便先直奔此地。   屯田俘虏十人一甲,每甲包干五十亩。踩着田垄转了一圈,长生发现有一片地进度快,质量好,明显比别的包干区要强。看看这一甲干活的人,同样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实力和其他小队相当,并没有多出壮劳力。   第二天,又转到这片地,停下来研究一番,明白了:他们之所以效率格外高,得益于极其合理的分工合作。犁田、锄土这些重活由男人承担,扯秧、插秧等细活派给女人孩子。五十亩地分成若干片,轮番作业,统筹安排。反观其他小队,犁田一窝蜂都去犁田,插秧一窝蜂全去插秧,总有动作慢的,相互推诿的,分不到农具的,拖了后腿窝了工。   把监督士兵叫过来,问:“这一甲的甲首是谁?”   “回二殿下,左面犁田两人后头那个,叫做岳铮。”   长生仿佛不经意般瞟过去。虽然每一甲都指定了为头的甲首,但基本上仅止于上传下达,顶多协助监工。这个岳铮,短短时日,居然能把人组织起来,分工合作,干出效率——难得的人才。   “知道原先是干什么的么?”   “听说本是苑城守军的小头目,抓来之后一直挺老实,所以叫他做了甲首。其他就不清楚了。”   单祁在旁边听见,请示:“要不要叫他过来?”   “不用,再看看。”长生摇头。此人面目端正,行动利落,确实是出身军旅的样子。   下午再次路过,停了脚步,转身往田地当中行去。垄道狭窄,二殿下又严禁士兵踩踏良田,故此几个亲卫只得鱼贯跟在后边。单祁紧随着长生,知道殿下明天就要走了,恐怕是想探探那岳某人的底细。心说怎么不把人叫出来,没敢吱声。跟了这么些日子,越接触越觉得这位殿下高深莫测,不可随意揣度。   耕田的牲畜早已杀光吃尽,农活全靠人力。铁犁笨重,没力气根本拉不起来,因此这一甲四个壮劳力分成两组犁田,每组后边跟着一个年纪大些的拿锄头碎土。其余四个女人小孩正在另一块犁好的地里插秧。   长生慢慢往前踱,一边走一边还不忘看看两面的土质。路过秧田,蹲下来瞧了一会儿秧苗。想起上一回也这么蹲下来看秧苗,恍若隔了好几辈子。顺口问插秧的妇女:“这田里水才一寸高,会不会太少?”   “得隔三天灌一次水才行呢——”那妇人答了一句。惊觉问话的是视察的大官,顿时手足无措。   长生笑笑:“大嫂你忙。”接着往前走。   愣在当地的妇人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这黑蛮子大官怎的是个恁般标致的后生……说话和气得很哪……”   单祁走在长生后头,亦步亦趋。听到他和插秧妇女的问答,心中对二殿下的景仰之情又上了一个新台阶。   如此慢腾腾踱到岳铮干活的那片地,恰好那两人犁完一趟,转身犁下一趟。单祁看殿下的意思,不想打扰他们,等下趟犁过来再说。于是陪着站在垄上,扭头瞧风景。侧面两块田地之间是一条水渠,渠岸几树不知道什么花,白生生一大片。随口道:“那是什么东西?”   一个士兵回答:“听夏人说,那是几株李树,花就叫李花,结了果就叫李子。”   这时一阵风来,树上花瓣呼啦啦飘飘洒洒跟下雪似的,煞是好看。连单将军这样没啥审美神经的人,都不由得看出了神。   就在此刻,奇变突起。   犁田二人往前行了一小段,后边扶犁的岳铮忽然回身,一把推开锄土的老头,抽出扶手木棍,一式“白虹贯日”直扑过来。这一下迅疾如风,出乎意料,长生身边的几个人都呆了一呆。单祁猛听得二殿下一声断喝:“趴下!”身前已经没了人影,那大木棒子笔直朝着自己来了,这才明白殿下那声“趴下”是给自己等人的指示。但是西戎男儿,从来只有奋勇杀敌之举,岂有临阵趴下一说?何况自己身负保卫殿下之责,岂能再次失职?“噌”的拔出刀就迎了上去。   刚跟那姓岳的对上,就听“叮叮当当”几声响。余光瞥去,几道银芒被殿下刀尖打落,“嗖嗖”没入泥中。顾不上分辨是什么,先把自己的对手撂倒再说。其他士兵这时也都反应过来,发现殿下和单将军正一人对付一个。两头看看,二殿下那边连影子都瞧不清,单将军这面倒是插得上手,纷纷涌上来帮忙。不一会儿,就把岳铮摁倒在地,五花大绑。   长生这边十几招过去,右手弯刀冷不丁向上一挑,趁着对方后仰避让的当儿,跟步上前,左手一缕劲风,倏地弹上他“环跳穴”。   倪俭腰腿一软,坐倒在地,待要起身反抗,刀刃已经架在了脖子上。   只听一个清冷的声音道:“人力拉犁,最是辛苦。阁下虽然努力装出不堪重负之状,下盘却稳得很。昨天就瞧着你不对劲,可比姓岳的厉害——嗯,这手暗器工夫也不错。” 一只手伸过来,封了他身上几处重穴。   倪俭心中无比沮丧。万没想到,这西戎二皇子竟有如此眼力本事。自己两人还以为瞒天过海一击必中,谁知早被人家瞧破,专门候着守株待兔。这手“吹雪落梅”点穴工夫,那是中土武林玄门正宗啊——他一个异族皇子使出来,倒比许多夏人高手还地道,真是奇哉怪也……   长生将人制住,回头冲单祁道:“我叫你们趴下,都没听见?”   “听见了……可是,殿下——”   “你把刚刚落到泥里的东西刨出来看看。”   士兵们赶紧动手,刨出几段尖尖的铁犁头来。单祁明白了,要不是殿下出手够快,这暗器可就不是没入泥里,该没入自己肉里了。心中又佩服又感激又惭愧,俯首认错:“单祁不遵号令,甘愿受罚。”   “嗯。《正雅》抄到第几章了?”   “上回抄到第十三章。”   “往下接着抄五章,直到默出来为止。”又看看另外几名亲卫,“今天在场的,一个也跑不了,都是这个数。”   “是……”人人有气无力,如丧考妣。二殿下抓错尽抓现行,惩罚的招数新鲜奇特,层出不穷,令人从骨子里往外服气。地上两个听到西戎兵居然被罚抄书,抄的还是圣人经典,闻所未闻,不禁都忘了挣扎。   “把犯人拎过来吧。”长生说着,走到水渠旁李花树下站定。这渠岸边正好一小片空地,暂且做个临时法场。   岳铮和倪俭被抬到长生跟前。士兵们痛恨他俩偷袭殿下,又害得他们要抄写天书一样的夏人文章,把二人狠狠掼在地上。这俩互相看看,均想:事败被俘,难逃一死,能彼此作伴同赴黄泉,也算天意不薄。   话说此二人,岳铮是苑城夏军俘虏,那倪俭却是懋县衙门的一名捕快。当日县令欲率属下投降西戎,倪捕头一刀剁了上司,领着同行弟兄们往外冲杀。终究寡不敌众,被抓进俘虏营好一顿折腾,差点去掉半条命。俘虏几经转手,后来接管的西戎兵不清楚倪捕头这段光辉事迹,把他当成普通壮丁发配来此屯田。屯田虽然劳累辛苦,却按时按量有饭吃。他身体底子本好,功夫又不差,干了个多月农活,竟然恢复得七七八八。   “你二人配合如此默契,不知是新朋呢,还是旧友?”长生淡淡问道。   被审讯的两人作烈士状。直着腰昂起头跪在地上,拒不开口。   长生低头看看他俩:“随便问问……既然不愿说,那就不说罢。”转身吩咐卫兵:“一人犯罪,同甲连坐。把这一甲另外八个也押过来,就在这儿砍了吧。”说完往渠边踱了几步,开始背着手欣赏落在水面的李花。   跪着的两人卯足了劲儿预备壮烈牺牲,谁知一拳打在棉花上。更没想到这棉花里头大把钉子被砸散,竟要飞射出去伤及一大片。   倪俭叫起来:“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与旁人无干!要杀要剐随你便,爷爷我皱一下眉头,就不算好汉!”他这里正嚷着,田地里其余八个被拖了过来,人人瑟瑟发抖,小孩女子吓得惊慌哭叫。   岳铮急道:“全是我二人谋划行动,他们概不知情,怎可连累无辜!”   长生霍然转身:“连累无辜?同甲连坐,早已明令宣告。你身为甲首,更应清楚。你二人既有胆子偷袭,就当想到祸及旁人。刺杀上官,形同叛乱,我焉知你们不是要借此暴动?如此重罪,本该同曹处罚,一百人全砍了!——我已经法外开恩,你还想怎样?”   西戎兵齐喝一声,银光闪动,利刃高悬,眼看就要人头落地。一时凄惶惨叫声充斥耳畔。   “殿下开恩!”岳铮猛地趴到地上,连连磕头:“求殿下手下留情!他们什么都不知道,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二人本是同乡街坊,成年后各自谋生,没料到会在此地重逢。因了同乡不能同曹,干脆装作互不相识……”一五一十,竹筒倒豆子,统统讲了出来。   长生挥挥手叫士兵们举着刀子先不要放下。   岳铮道:“我们本打算偷点粮食一起逃走,前些天偶然听到几位兵大哥谈话——”   长生打断他:“你听得懂西戎话?”虽然军中一直在推广夏语,但士兵们自己闲聊,说的必定是本族语言。   岳铮苦笑一下:“我做了三年俘虏,时常和兵大哥们打交道,慢慢听得懂一点。”   长生点点头,示意他往下讲。   “得知二皇子殿下要亲自来此视察,我俩想着……机会难得,与其逃走,不如,不如……故此定了这番计策……”   一席话听罢,长生问道:“你先前动手那般干脆,事后宁死不屈,现在怎么全招了?”   “之前……就想着要干件大事,不再这般窝窝囊囊受人欺辱。我二人几番商议,觉得……只要有机会动手,定能万无一失。”抬头看看长生表情,干脆把话说开,“能够拉一个西戎皇子陪葬,怎的也值了。至于其他人,想顾也顾不上。可是……事到临头,叫我眼看着这么多无辜的脑袋因为自己被砍下来……我……实在,实在……殿下,此事真真只是我二人的主意,任凭殿下处置,死而无怨——只求殿下放过这些无辜的人。”   长生瞥见倪俭在旁边似有不忿,道:“你有什么话说?”   “哼!杀几个老人女子小孩,算什么英雄?枉小岳还说,你不像那滥杀无辜之人,万一失手,不致连累旁人。我哥儿俩同赴黄泉,也算是个伴——我哪知道,真的会失手,小岳这乌鸦嘴……”   长生想:这人挺有意思。我“不像那滥杀无辜之人”?这俩都挺有意思。   神色不变,转脸瞅着岳铮:“这些人不幸和你俩分在一甲,便没有无辜一说了。既然不存在无辜,砍了也就砍了,滥不滥杀也无从提起。”   岳铮听得他还肯开口周旋,心知孤注一掷机不可失,抬头慷慨陈词:“殿下!圣人云:“不教而杀谓之虐;不戒视成谓之暴”。同甲连坐之令,将不知者同罪,本就是……本就是不教而杀!怎能说不是滥杀?我二人知法犯法,当罪加一等,至于其他人,实实在在纯属无辜。我从昨日起看殿下言语行动,和以往所见西戎将官大不相同,故此妄自揣测,殿下或者,或者……”   刚才还一心想置人家于死地,转个身又要拍马屁,虽然不算完全违心之言,岳铮到底没这个脸皮,怎么也说不出口。   长生听了这番话,根本懒得计较他没出口的奉承,心头窃喜:这姓岳的居然是个经营韬略文武全才!   沉吟道:“听你说话,念过书?”   “上过两年私塾。”   长生背着手思量片刻,仰头看看满树繁花:“你既念过书……这样吧,我很喜欢这几树李花,就以此物为题,你作首诗来。我若听着不错,那八个人就依你所言,算是“无辜”如何?”   在场之人谁也没想到,皇子殿下会出这么一个风雅题目来赌八条人命。   岳铮嗫嚅着:“殿下,这个,我虽然念过两本圣人经典,不过为了识几个字。作诗真的是作不来……还请殿下,请殿下另外出个题目……”   “这样啊……”长生想:原来不会作诗,可惜。   岳倪两人看二皇子神色失望,急得满头大汗。拳脚刀剑哪怕讲经论道都好说,怎么偏想着要作诗?眼看事情有了回转余地,难道要断送在几树李花上头?豆大的汗珠砸在地上,啪嗒有声。   忽然一个声音□来:“敢问殿下,这诗……可不可以代作?”   第〇三八章 反掌功名   天佑六年(永乾三年)四月十五,寅日大吉,春试放榜第一天。   西京礼部衙门外专用于张贴科考录取黄榜的“青云梯”前,挤满了前来看榜的人。所谓“青云梯”其实就是水磨青砖一面墙。自从前年开始在此张贴春秋二试录取名单,就得了这么个美名。朝廷在蜀州一共设了八个春试考点,西京考生就在国子监里考试,放榜当然也比别的地方要快。   子周远远看了一会儿,瞧见自己名字,微微一笑,回家了。   子释和子归备好午饭等着他。考过春试,对李氏子弟来说,实在没什么可惊喜的。加了两个菜,权作庆祝之意。   “大哥。”子周动筷子前,忽然一脸认真的道:“我想……我想参加秋试。”   子释一愣,抬头:“不是已经说好不去的么?”   “可是,大哥,”子周望着子释,“我想去。”   少年心事当拿云。什么也架不住一个“想去”。   子释一口菜送到嘴里,嚼了半天,没吃出味道。   ——该来的,一样不落都要来啊。   就在春试开考前两天,子释给子周进行考前冲刺辅导。先说了说艺文诗赋容易疏忽的几条规则,重申一番策论审题破题的诀窍,又把经义重点脉络过了一遍,最后总结道:“万变不离其宗。不管它如何设置机关,总归不出圣人之言这个圈子。一切问难皆始于此,也终于此。兵来将挡,水来土淹。随它问什么,你就在圣人之言里去想,去找,定能寻到应对的法门。”   看子周点头,又道:“咱们不求一鸣惊人,要的是万无一失。你只牢牢记桩四平八稳”四个字——作一首四平八稳的诗,写一篇四平八稳的文,把帖经默义四平八稳一个不落的填满填对了,这场春试必定能四平八稳迈过去。”   双胞胎从未听大哥讲出这样四平八稳的言论,颇觉滑稽,吃吃笑起来。   “不许笑!”子释手中折扇在弟弟头上轻敲一下,“金玉良言,独家秘笈,多少人梦寐以求,千金不易。你这近水楼台先得月,还不用心揣摩领悟,学以致用?”   子释说这话,不算夸张。   前年秋试前夕,“富文堂”赶印的五千册《守一先生点石录》被一抢而空。没买着的挖空心思借阅誊抄,买到手的密不宣人勤加研读,一时洛阳纸贵。去年年初此书雕版重刊,不仅应试的童生士子们踊跃购买,几乎人手一册;很多官僚士林中人,因了王元执的文章好,也买回去翻阅收藏。辑录此书的“江南李生”自然名声大振。只是“富文堂”口风紧得很,谁也不知道这位“李生”究竟何方神圣。   就在去年一年中,“富文堂”又刊印了由“江南李生”编著的一系列科举应试参考书。其中有艺文诗赋用韵选韵的专论,有策论章法常规与变通的指导,有经籍要义记诵默写的宝典……无不提纲挈领,言简意赅,有的放矢,效果显著。更难得的是,书中言辞清新典雅,行文别有趣致,几本考试用书,居然不让人看得枯燥。   “富文堂”又采纳子释的建议,首次将彩色套印技术用于纯文字书籍,以朱蓝二色印刷旁批注释等内容,以示区别,受到广大读者的热烈欢迎。尽管价钱定得稍微高一点,仍然有的是人慷慨解囊。随着新一轮科考临近,这几本书在新书销售榜上始终居高不下,替“富文堂”和子释自己源源不断赚进白花花的银子。   如此一来,“江南李生”俨然成为科考应试专家。许多人热衷于猜测神秘专家的身份。一时说是上一轮秋试首榜中了进士的某位大人,不愿藏私,将个人经验公布出来与众多读书人分享;一时又说是某位三试不遇的士子,已经绝了仕途之路,因为久病成良医,干脆靠贩卖科场心得谋生……   这几本书子周却并没有读过。当初子释写完,连底子都没留,统统给了尹富文。手指轻弹一叠子草稿,道:“再不要叫我看见它们,会长针眼。”尹老板哈哈大笑。   子周也曾十分谦虚的请教大哥,是否应该研读一下考试经。子释嗤笑一声:“你还用得着看那些?那都是给蠢材看的。水涨船高,底子在这儿摆着呢,怎么着也不会搁浅。我最后给你讲讲就行了。”   所以,眼下,子释就在给弟弟进行考前策略指导,着重解释“四平八稳”的重要性。   “几千份考卷到了礼部官员手里,第一步就是审卷面。涂涂抹抹字体丑陋污秽不清的,一律筛下去。任你文章诗赋写得再好,也没机会入考官法眼。剩下那些干净清爽的,才会送到评卷的翰林大人们面前,请他们过目。”   子释说到这,接过子归递来的茶。喝了一口,问:“这个不是咱们前次买的“炒青”?”   “不是。”子归看看大哥脸色,带点心虚的语气道:“这是尹老板月初差人送来的“云雾雪芽”。说是“炒青”虽然好喝,性子却偏燥,对脾胃不好,也影响睡眠。“雪芽”要温和得多,回味也长——大哥要不喜欢,我换一壶来。”   子释端着茶盅,没应声。就在自己生辰前夕,尹富文差人送来一大堆东西。不过是些文房四宝茶食器具之类的日常物事,却下足了工夫,无一不精。只说《诗礼会要》补校是个大工程,先支点儿慰问品犒劳犒劳,不带出丝毫送礼的意思。   看看盅子里澄碧澄碧绿汤白毫,确乎好茶。这清明头一出嫩叶,也不知多少银子一两。笑:果然打秋风吃大户吃习惯了,想不起来要自力更生。   叹口气。他不过图个上杆子乐在其中,且随他去。道:“不用换了。喝什么不是喝?既然送来了,别浪费。”   子归也笑:“可不是,不过是喝茶,喝什么不是喝?最要紧对身子好。以后咱们自己也买这个。”   子周冲妹妹伸出手:““云雾雪芽”?这名儿好,给我也来一杯。”   子归白他一眼:“你几时喝得出好来?喝什么都是浪费。”嘴上这般说着,到底递了一盅过去。   兄妹三个喝了一会儿茶,言归正传。   子释接着解说“四平八稳”之道:“评卷的翰林大人们拿到考卷,先看篇幅,看格式。字数不够的,格式不对的,一眼就淘汰了。然后再看行文,看辞章。比方说试帖诗吧,不管你写的内容是什么,首先一路扫下去,就看是不是符合题目要求,句法章法对不对,合辙押韵恰不恰,扣题切题准不准……倒有大半考生,折在这个环节上头。”   子归道:“那最后岂不是没剩下多少?”   “可不是。闯过这许多关卡,剩下的那些,才开始较量是否立意深远啦,是否不落俗套啦,是否文辞精辟啦诸如此类——十之三四都是能榜上有名的。”总结,“所以,艺文、经义、策论三科,只要做好三个“四平八稳”,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这士子头衔十拿九稳。”   子周听了大哥这番话,才知道科考门槛高在什么地方。认真想一想,道:“这个没问题,我能做到。”   子归忍不住瞅着子释:“可是大哥,这些事情,你怎么这么清楚?倒好像做过考官似的。”   “哈哈……”子释得意大笑,“总算想起来问这个了。不是我清楚,是咱们的爹清楚啊!爹爹做过评卷,还任过主考,这些事情,还有谁比他更明白?”   “哦……”双胞胎这才想起来,父亲曾是堂堂状元及第翰林大学士,出入朝堂应对天子的大人物。国破家亡,三兄妹相依为命,往日繁华富贵,几乎春梦无痕。到得西京,光顾着谋生度日。这么长时间,子周和子归一直忽略了:自己三人正与父亲当年的官场生涯离得越来越近。   被大哥这一解释,子周觉得好像占了便宜似的,有点儿不自在。子释对这个弟弟明白得很,正色道:“这些规矩,并非机密。上自国子监,下到县乡私学,授课的夫子们都会讲到,读书人多少知晓。应试应试,本该应题作答,依制完卷。那些在前头看似无关紧要环节栽倒的,多半并非无知,皆因紧张慌乱所致。因此,你觉着仿佛舍本逐末,其实这些细枝末节,很能看出一个人的心性气度。——别小瞧一句“四平八稳”,不容易呢。”   又补充道:“闯过这重重关卡,最后终究还得看诗赋文章做得如何,圣人经义明白几许。只不过——”神色更加严肃,“普天下读书人皆习圣人之言,注疏释义却不下百家。朝廷虽然定了三家正宗,真到了考场上,如何取舍,往往要看当时风尚,甚至取决于皇帝和主考官的个人好恶。”   拿眼神看住弟弟:“所以,子周,你务必记住,这句“四平八稳”,一样针对诗文内容。力求尖新奇巧,或者直抒胸臆,可能独占鳌头,也可能万劫不复。因为卷面上一言不慎而丢了性命的情形,从前也不是没有过。你只要考过就好,不用惦记着拿第一名。”   大哥已经把话说到这个程度,那就要一丝不苟刻在心里。子周抿着嘴重重点一下头:“大哥你放心。”   子归起身添水。子释停了一会儿,觉得指尖发凉,把茶盅捧在手里暖着。慢慢道:“子周,你——能不能答应我,春试过后,先不要考虑秋试的事?”   秋试的念头,早在子周心中盘旋。但是直觉大哥定然不会支持,何况时日还早,索性先撇在一边。虽然知道大哥的眼睛,从来明察秋毫洞若观火,还是思量着拖得一时是一时,没想到他会在这个时候突然提出来。   实在不想就这样放弃,子周犹豫着开口:“可是……”   子归过来坐下。子释语重心长:“爹爹曾多次言及昔日为何致仕居家,你二人并非毫不知情。以爹爹那般抱负志向,最后竟会对朝政心如死灰,朝中局面,可想而知。如今差不多二十年过去,听民间风议,恐怕只有更加糟糕。   “如若秋试得中,势必要步入官场。当年旧人,或许依然健在。昔日瓜葛,今朝形势,你我皆不了然。一个不慎,难保飞来横祸。这也是为什么当初入关之时,我一定坚持虚报家世身份……”   长叹一声:“子周,大哥知道你胸怀丘壑,有济世之志,经世之才。但是眼下,当真不是好时候啊……这些年来,多少贤明忠良之士,身不由己,无力回天,把他们的济世之志和经世之才,全都搭在了无穷无尽党争倾轧之中。身败名裂者有之,家破人亡者有之,株连亲族者有之,不得全尸者有之……”   子归听大哥如此苦口婆心,虽然十分理解子周的愿望,还是开口帮腔:“大哥的意思,是想我们三个人平平安安高高兴兴在一起。只要我们平平安安高高兴兴在一起,不比什么都强?”   大哥和妹妹这样恳求自己,什么雄心壮志理想抱负一时都压下去了。无论如何,那个“不”字也没法出口,子周只得应道:“好。”   子释心里清楚得很,压制青春年少的梦想,只怕比堵住决堤的洪水还要难。见弟弟终于应承,大松一口气。答应了就好——哪怕只是拖一拖,拖到他年纪大些,拖到局势又有变化,拖到自己等人对西京朝野再熟悉一点,也比现在蒙头往里冲要强。   谁知这臭小子,不过二十天工夫,看完榜回来,大概受了放榜现场热烈气氛的刺激,变卦了!   子释徐徐咽下一口饭:“人无信不立。你如今也是士子身份了,岂可言而无信?答应了的事,不要反悔。”   大哥居然跟自己上纲上线,太也反常。子周一时愣住,被自己最擅长的逻辑套住了,不知如何反驳。呆了一会儿,忽然想起大哥平时应对此种局面的两样绝招:要么诡辩,要么耍赖。诡辩自己是不成的,班门弄斧。耍赖么……豁出脸皮,谁不会?   不吃饭了,目不转睛望着兄长:“可是,大哥,我真的……真的想去。”到底疏于此调,干巴巴重复出满脸坚毅不屈来。   子释看他一眼,干脆道:“先吃饭。吃完饭再说。”不再理他。   寂然饭毕。子归因为隔壁王家姐姐约了描绣样,撇下兄弟俩交流思想,串门去了。   子周跟在子释后头,大哥捡碗他擦桌,大哥刷碗他洗锅。大哥还在洗手呢,他已经捧了毛巾在旁边候着。大哥刚坐下,他端着茶就送过来了,一边自我检讨:“我没有子归冲得好,大哥凑合喝一口……”   唉……竟逼得这楞头小子学会了溜须拍马……子释又好笑又怜惜,接过茶放到桌上,叫他也坐下,斟酌着如何措辞。   就在子周被大哥漫长的沉默弄得几乎要心慌的时候,子释开口了:“子周,爹爹临终时……说的那些话,你……还记得多少?”   子周一震,盯住子释:“大哥!”   “告诉我,你还记得多少。”   仿佛一下回到了三年前那个惨烈的日子。赤焰飞腾,黑烟弥漫,父亲在自己眼前化作熊熊燃烧的火球,母亲直挺挺悬在厅堂房梁上——家中所有女眷,如幡旗林立,悬在房梁上……子周脸色瞬间惨白,泪水“唰”的涌出来:“大哥……大哥……”浑身颤抖,泣不成声,十五岁的少年霎时变回那个十二岁的孩子。   子释走过去抱住他肩头:“大哥在这里。都过去了,没事了,没事了……”心想:这个疮疤迟早要揭开。三年了,当日那一幕,子归有幸没能看到,子周却是从头到尾始终清醒着的。现在他也长大了,长痛不如短痛,借此机会,说开了吧。   拍着他的背,轻轻问:“告诉大哥,你还记得多少?”   子周一边哽咽一边道:“爹爹说……说我们两个,不是李氏子孙……大哥你……你说我是收养的……你、你说我是收、收养的……呜呜——”提到“收养”二字,伤心欲绝,跪倒在子释脚下,抱着他嚎啕大哭。子释想:看样子当时是被那一巴掌打醒的,后边的话记得格外清楚。如此看来,之前爹爹提到那个人的名字,他多半没听着。   慢慢把子周安抚下来,一句一句掰开了讲:“你和子归,是我骨肉至亲。那时候迫不得已,你不要记恨大哥好不好?”   “我知道,我知道……大哥总是为我们好……”   嗯,有这句话就够了。子释大感欣慰。   “你俩刚来的时候,不过两岁……我还记得……那年春天,爹爹出门办事,去了个多月才回来。回来时是个半夜,第二天早上我一起床,就看见娘和小姨娘一人抱着一个小娃娃,仿佛一个模子里印出来似的。娘说:这是弟弟和妹妹……”   子周睁大眼睛,听大哥讲关于自己和子归身世的隐秘往事。   “……家里平白多出两个孩子,无论如何也是瞒不住的。爹爹跟人说乃外室所出,以他老人家人品声望,这事儿好比平地一声雷啊!整个彤城议论纷纷,但凡有点交情的都争着上门来看你俩。”子释笑起来。子周想想父亲的形象,也忍不住破涕为笑,揉着眼睛站起身。   “我看那时候,就连娘都不见得知道真相,否则也不会偷偷难过。好些年之后,有一回我无意间听到她跟小姨娘聊天,才隐约猜着一点。即便如此,也没什么头绪,因为她们说得实在太隐晦。唯一听明白的是——你俩是爹爹从京里悄悄带回去的。”   望着子周:“这件事,爹娘费尽心力遮瞒多年,背后必定有性命交关的因由。若不是西戎兵临城下,爹爹他……死志已决,恐怕……这辈子都不见得会说出来罢?你非要去参加秋试,大哥心里担忧得很。真要进了官场,咱们两眼一抹黑,不定什么时候什么地方牵扯出祸端来,你叫爹娘九泉之下如何安心?”   子周垂下头:“大哥……”   “你既怨我说了一句“收养”,那咱们索性抹了这句,当它不存在,不要再碰它,好不好?”   子周抬头,回望子释:“当然好。在我心里,本来也没有它。”   想起大哥站半天了,把椅子搬过来,拉他坐下。摸摸茶凉了,又重新冲一盅热的送到手边。   子释瞅着弟弟。这孩子天性耿直端方,虽然跟着自己活泼许多,到底不脱持重本色。今天又哭又笑又拍马,五百年难遇一回,得抓紧机会享用。舒舒服服靠在椅子上,悠悠闲闲啜口茶,一时天高云淡,气爽神清。道:“你替我把“富文堂”的书样拿来,朱笔也拿来。趁着这会儿不困,看几页。”   子周听从吩咐,伺候完毕,自己捧一本书在旁边陪着。   子释校了两章书稿,眼睛发涩,停下歇息。转头看见弟弟一动不动坐着,也不知发了多久的呆。敲敲桌子:“在哪儿神游呢?”   子周一惊。回神看着大哥,一副有话想说不敢说的模样。   “这是什么表情?有什么话开不了口?”子释不乐意了。   “大哥……”   “嗯。”   “为什么……为什么……听了你的话之后,一想起秋试,我心里头……心里头,痒得更厉害了?”   第〇三九章 为我所用   长生正在遗憾岳铮能武能文可惜不会作诗,就听有人道:“敢问殿下,这诗……可不可以代作?”   咦?定睛瞅去,是另外一组犁田两人中年纪轻些的那个。打量几眼,样子普通,神色却不复先前的惊慌,居然颇为镇定。于是问:“你会作诗?”   “小人考过两回科举,奈何时运不济……”   能去应试,不管考没考上,肚子里多少有些真货。一介书生,这份胆色也不多见。长生看着他,仿佛看见猎物往陷阱里爬——意外收获啊。   “代作么……倒也无妨。不过你横插一杠子,总得拿点彩头出来。”   庄令辰偷觑对方一眼。这西戎二皇子真特别。非常特别。简直太特别了。就为这特别,大概有机会。一场要命的横祸,莫名其妙卷进来,但求能自力更生闯出去。须做得漂亮一些,就不知他好恶如何。左右是个死,权且搏一搏……   形势不容犹豫,当下朗声道:“殿下要彩头,便是小人自己这颗脑袋罢。小人的诗若入不了殿下的耳,自然没什么好说,若是——”指指并排跪着的另外七人,“若是殿下听着勉强能够入耳,还请殿下遵守诺言,放过无辜之人。至于小人自己——”露出坚定的表情,“和这二位壮士一样,但凭殿下处置!”心说:但凭处置嘛,他肯花时间叫人作诗,那杀人的心想必是淡了的。   话音落下,所有人都紧张而沉默的等待皇子殿下的决定。   长生伸出一只手,接住几片下落的花瓣,看它们躺在自己掌心:恬淡轻盈,美好柔弱。   抬起头,却见满树满树洁白的李花于春风中纷纷扬扬,有如玉蝶碎雪漫天飞舞,竟是别样磅礴,无边壮丽。   “便是如此罢。”放下手,盯住庄令辰:“你敢出头往身上揽,想必有点真本事。我给你半刻钟,诗做得顺耳,好说。”语速慢下来,“若是做得不顺耳——你们十颗脑袋,就埋这李花树下当肥料吧。”   庄令辰在心底哼哼:“顺耳不顺耳,还不是你说了算……”   忍不住抬眼看去。只见对方一身墨底金线盘龙如意纹衣衫,站在漫无边际雪涛花海之中,刹那间叫人觉出满目孤标傲世,浑身典丽肃杀。心头一凛:此人糊弄不得。立时把那侥幸投机的心思尽数收起——今日拿不出绝活儿,只怕真要在此地做了花肥。   心头琢磨着,再看那几株李花,入眼一片圣洁庄严,不尽的苍凉凄艳。忽然想:我庄令辰漂泊浪荡半生,一事无成,最后居然沦为阶下囚、亡国奴。今日能有此花为我送葬,也算不枉。整整衣襟,跪直身子,开口道:“小人这首李花诗如下,请殿下指正:   仙姿偶伴走凡尘,   颠倒生门入死门。   猎猎明霞燃缟素,   滔滔向日起纷纭。   知君不重胭脂色,   为我独留霜雪魂。   幸得春风埋玉骨,   何须铸铁损精神。”   长生听了第一句,心里已经痛不可当。这毫无由来的几棵树、几个人,倒像是上天特地安排在这里等着自己似的。——专在这里等着,提醒自己,鞭策自己,砥砺自己。及至听到第三联“知君不重胭脂色,为我独留霜雪魂”,差一点泪水都逼了出来。   庄令辰哪里知道,自己这几句诗正正好好砸中了皇子殿下的心事。脱口而出,念完就后悔:冲动之下,只图痛快,太硬太直了,说不定惹出怒气……提心吊胆望一望,却见对方一脸空洞茫然。大吃一惊,暗呼糟糕:“该不会没听懂吧?怎么说也是个异族人,知道几句圣人名言已经相当难得了。这可如何是好……”   正在忐忑不安上下纠结之际,就听皇子殿下缓缓道:““知君不重胭脂色,为我独留霜雪魂。”果然是情真意切的好诗。难为你把这柔媚之姿写出一身风骨……”   庄令辰喜出望外:他听懂了!居然全听懂了!点评很到位啊。顿时生出惺惺相惜知遇之感。猛地想起对方身份,大觉遗憾。又自我安慰:这下不用掉脑袋了。也许,一群人都不用掉脑袋了。   长生轻哼一声,接着往下说:““春风埋玉骨”?如此风流死法,也太便宜了你。”冲卫兵道:“这三个,先押到库房关着,好好看住了。其他人,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转身抬腿,走了。   作诗的还等着听众继续点评夸奖,忽然就断了茬。卫兵上来把倪俭和庄令辰也绑了,推搡着往前走。三人愣愣望着那个远去的背影,面面相觑,都觉今日真正应了那句“颠倒生门入死门”。且不管如何颠倒,到了这个时候,心头俱是一松。不约而同想:这年纪轻轻模样标致的西戎二皇子,当真特别……   长生两条腿自顾自往前走,一步步仿佛踩在刀尖上。脑子里来来回回就是五个字:“春风埋玉骨……春风埋玉骨……春风埋玉骨……”多少个日日夜夜用忙碌操劳压下去的相思,一瞬间全部涌了上来。那不可名状的恐惧担忧,叫他害怕得浑身打颤,几乎就要扑倒在地,痛哭失声。   驻足立定。告诉自己:不能这样。   他在等我,我不能这样。   回首:阳光下几树李花如云如荼,似飞似坠。染出天地纯粹至美,绘出无穷烂漫生机。   心情渐渐平息下来。摸摸刀柄,有点郁闷。   这下子,一个也不能杀了。虽然不杀更划算,但是这“春风埋玉骨”,实在叫人心里头堵得慌哪!——真想杀几个人去去火。站了一会儿,仰头望望天:哼!“春风埋玉骨”是吧?老天爷,你若胆敢给我春风埋玉骨,看我不还你一个秋风扫落叶!哪怕,哪怕——死了埋了烧了化了……也得给我吐出来!   第二天午后,岳铮、倪俭、庄令辰被押到皇子殿下临时行邸。饿了差不多一天一夜,又在辗转反侧中等候发落,三个人都有点儿萎顿。正所谓“慷慨赴死易,从容就义难”,当时一鼓作气,热血冲顶,英雄举动也做了,豪言壮语也说了,脑袋掉了也就掉了。这般拖着打熬一番,免不了就要揣测思量。骨头自然还是硬的,那股气势却没了。   尤其庄令辰,本来就不想死。皇子殿下临走甩下一句“如此风流死法,也太便宜了你”,叫他很是惴惴。由此可知,自己那首诗,对方真是彻底听懂了。但是,顺耳不顺耳呢?完全没底啊。   长生面前桌上摆着几碟菜肴和四套碗筷。菜里头居然有熏肉风鸡,算是极难得的奢侈品了。倪俭忍不住就“咕咚”咽了口唾沫,被岳铮横一眼。知道他嫌自己丢人,心想:“你瞪我干什么?肚子饿了要吃饭,天经地义……”   “我有几句话,跟三位说说。说完了,好踏实吃饭。不管三位作何决定,这顿饭都是要请的。”长生站在三人对面,神情也平淡,语气也平淡,好似萍水相逢,君子论交。三个听众被他感染,不由得放松下来。   “算起来,赵琚缩在蜀州,躲了差不多五年了。我大哥已经平定楚州,眼下正在封兰关围着。”   三个听众愣了一愣,才想起赵琚是何许人也。因为这名字虽然天下尽知,但谁也不曾有机会把它当成一个名字叫出来,故此颇为陌生。   “要说大夏国史上,朝廷曾数次偏安蜀州。少则几年,多则几十年,最后谁也没守住。”长生一边讲,一边很自然的就想起那个风采流动的身影,恍惚间似乎他就站在身后,正扬起嘴角笑嘻嘻的瞅着自己现炒现卖。试试在百度搜索“书本网”   “你们以为——赵琚能撑几年?”   看三人不说话,长生继续道:“父皇登基已有一年半,中原日趋安稳,四边指日宁靖。”略停一停,斩钉截铁,“这天下,已经注定不可能再姓赵,改姓符了!”   岳铮三人做了这么长时间的俘虏,这个认知其实早已备下,只不过心底里始终不愿接受,拒绝承认罢了。听对方如此清晰明确讲出来,脑中不论轻重,都挨了一锤子,呆在当场忘了反应。   “大夏国悠悠数千年,自古以来就是各族共存并立。往近了说,北方柔然一族曾入主中土六十余年。咸锡朝景平年间,夺嫡登位的皇子宋霈,其母出自室韦族。你们锦夏昭烈帝的生母,听说也不是夏人……我以为,时至今日,这夷夏之分,内外之别,非要追根究底,未免迂腐。……”   长生固然是翻炒某人的剩饭,然而听在对面三人耳朵里,只觉这西戎皇子渊博高深,不禁既惊且佩。   “……父皇自登基以来,习夏文,遵夏典,任夏臣,行夏制。戎夏一统,天下大同,指日可待。”说到这,长生加重语气:“锦夏末日就在眼前,而我华荣帝国方兴未艾,前途无量。你们三位,若是觉着那国恨家仇没法放下,我也不勉强,吃了饭,就送三位上路。”   一笑:“上黄泉路。求仁得仁,想必无怨无悔。若是——”把三个听众扫视一遍,用承诺般的郑重口吻慢慢道:“三位若是觉着,有为之身不可辜负,愿意为天下早日太平尽一份心力,吃了饭,便请跟我上路。富贵功业,我符生没法许给你们,但是我保证,你们会有博取它的机会。”   坐下来,拿起筷子:“我没工夫在这里多耽搁。所以,劳驾三位吃完饭务必给个答复。不必拘礼,请坐吧。”   岳铮和庄令辰还站着没动,倪俭左右看看,心道:“天大地大,吃饭最大。”老实不客气在长生对面坐下,大大咧咧开吃。那两人也饿得狠了,见皇子殿下不端架子,毫无派头,干脆也坐下来吃饭。   庄令辰吃着饭,脑子里却在不停的转:“……想我漂泊浪荡半生,一事无成,最后沦为阶下囚、亡国奴——为什么老天偏要这个时候,才给我机会呢?难道说,真的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我两轮科举皆不得中,孤家寡人,囊中如洗,做了俘虏没法赎身,才赶上这么一遭,遇上这么个主儿……国恨家仇?家仇说不上,国恨倒是有——可锦夏朝也没给我庄某人什么好处啊……”   正自我说服呢,忽听旁边倪俭道:“殿、殿下。”   长生抬头:“有话请讲。”   “昨天……那时候,如果,如果小岳不求情招供,你真的会连那八个人的脑袋一起砍了么?”   “会。”   “啊?”倪俭吃惊。他跟岳铮琢磨了半夜,越想越觉得对方在给自己二人下套。眼见这套已经拴上了脖子,只怕非跟着走不可了,心里终究不甘。他是个直性子,没留神就问出了口。听长生答得顺溜,有点将信将疑。看看对方神色,又绝不像掺假的样子,困惑了。   长生心里觉着这直爽汉子挺可爱,和颜悦色的给他解释:“你们两个若不肯招,便是顽固不化,罪无可恕。你俩做下的这事儿,性质恶劣,影响重大。怎么着也得同甲十人都砍了,才有杀一儆百的效果。”放下筷子,仿佛感叹一般,“虽说人才难得,但是求才纳贤者,要的是为我所用。不能为我所用,死不足惜。”   庄令辰瞅瞅说话人和蔼的表情,骨头缝直冒凉气。忍不住悄悄伸手摸摸脖子——要不是那姓岳的求饶求得及时,这颗脑袋当真就搬家了。   那边岳铮也打个冷战,偏偏倪俭这粗神经,兀自往下追问:“如果,如果我们投降,殿下岂不是……就没法杀一儆百了?”   长生“哈”一声,实在憋不住笑起来。轻轻拍着桌子,边笑边道:“倪大侠,你们肯投降,那是知错能改弃暗投明。我符生肯放过你们,那是不计前嫌宽宏大量。传出去就是一段佳话,哪里还用得着杀一儆百?等着广纳贤才倒履相迎就行了……哈哈……”   听在另外两个人耳朵里,只觉年轻的皇子殿下笑得朝气蓬勃,爽朗直率;笑得奸诈无比,诚恳万分。   庄令辰忽然开口:“殿下就不怕——不怕引狼入室养虎为患么?”   长生侧头看住他,脸上仍旧带着笑意:“你要觉着自己是狼是虎——也不妨试试。”站起来,“好了,这饭也吃得差不多了。不如,咱们准备动身上路?”   三人互相望望,庄令辰头一个拜倒:“愿为殿下效犬马之劳!”岳铮和倪俭略一犹豫,也跟着拜了下去。   永乾三年(天佑六年)四月,因青黄不接,粮草难济,久攻不下,军中积怨等原因,符定从封兰关撤退。分出一半兵力留守楚州,带着其他人回到顺京。   军中级别较高的将领,基本都在京里安了家,家眷也多数接了过来。符杨在京畿设立了三处大营,作为驻军之所,计划周围再建一些村庄,用于安置军属。只是前两年灾荒闹得厉害,没顾上,普通士兵的家属基本都还留在枚里。   西戎历来全民皆兵:“家有男子,十五以上,七十以下,无众寡尽签为兵。”话是这么说,到了战场上,优胜劣汰,老弱病残自然先死,剩下的全是真正精兵强将。所以符杨手中总兵力虽然不到二十万,毫不夸张的讲,足以当百万之师。就人数而言,投降改编的夏人“忠勇军”比西戎骑兵要多得多。但在战斗力和胆气方面,十个未必顶得了人家一个,也就协助守卫地方震慑平民,或者派去修筑城池屯田种地。   平楚大军回到京城,自有一番狂欢放纵。当年因为赵琚跑得快,銎阳守军抵抗并不激烈,所以城市破坏不算严重。东南和中原屯田见效,饥荒的危机慢慢过去,这座千年古城,两朝名都,正以惊人的速度恢复往日繁华。符定在楚州折腾了差不多三年,虽然最后以自己的全面胜利而告终,心头那股火始终没撒尽。回到顺京花花世界,心情立时好转,一头扎进去,孜孜不倦,乐此不疲。   六月到七月,正是收获的季节。长生领着手下视察到豫州睢县,停留两天,等来了一个人。   “见过殿下。”秦夕进来的时候,身轻如叶,足下无尘。   站在长生后边的倪俭不禁轻“咦”了一声。他自己功夫虽然不算绝顶高手,但是当了好些年捕头,眼光见识却是一流。一望即知,来人一身顶级轻功,属于打得过捉不住的飞贼典型。   长生点点头:“一会儿你们再互相认识。秦夕先坐下,把正事说了。”   “是。”秦夕领命在下首坐了,道:“上月底,我终于在离商山中找到了冯祚衍将军。他身边只跟着十几个下属,另有一些江湖人士护着,躲在山洞里。”   “他怎么搞得这么惨?”长生记得冯祚衍挺神气的样子。   “被自己人暗算了。”   原来自天佑三年秋天西戎军开始横扫楚州,也曾有一些锦夏官员和地方守军奋起抵抗。这些人失败之后,其中一部分不甘就此做亡国奴,纷纷展开游击战争。由于符定疯狂加大打击力度,抗戎斗争日益残酷,小股义军渐渐没了生存空间,只得逃进山区投靠冯祚衍——冯将军的队伍一度壮大到十万余人。   随着事业的发展,领导层的矛盾也浮出水面。义军将领,一部分来自官场,一部分来自江湖,共患难已经十分勉强,同享福简直痴人说梦。冯将军又一心要独掌大权,协调不力,自然激起不满情绪。义军声势很快下落,被符定追得只有四处逃窜的份儿。就在这时侯,几个官方手下合伙政变,背后给了冯祚衍一刀子。   秦夕介绍完前情,道:“去年秋天,义军因为急功近利,被大殿下打得惨败。冯将军收拾残兵,躲在深山修整,谁知手下起了异心,差点死在自己人手里。如今躲得甚是隐蔽,防得也极为严密,我很是费了点儿周折,才寻到他们。遵照殿下吩咐,只说是东南义士,愿意资助楚州义军抗击西戎。他给我留了联络方式,约定重阳再会。”   “嗯。”长生点头,又问,“你这趟去,见到白沙帮许帮主没有?”   秦夕摇摇头:“没有。听说因为义军被打得太惨,许帮主不愿白白牺牲帮众性命,除了留出一些好手保护冯将军,其他人都转入地下了,大概想扬长避短……”说到这,抬头看看长生。   “那就是准备使用偷袭刺杀这些手段咯?目前形势下,倒也不失为良策。”长生稍加思量,对秦夕道,“你下回去,看看冯祚衍那里是否可为。若不可为,不如直接联络许泠若。偷袭刺杀,这些手段虽然无损于整体,局部来讲还是很有效的。尤其用来拖延时机,最好不过。”   秦夕想:这哪里像是西戎皇子说出来的话,不知道的人,搞不好会以为他是锦夏的皇子。   正好长生冲着几个手下笑一笑:“咱们的最终目标我早已跟你们讲明白。其中最要紧的……”悄悄握了握拳头,“最要紧的……就是:蜀州一定要留给我来打,可不能叫我大哥拔了头筹。”   这样场合,单祁早被他找个由头派去干别的了。倒不是不相信单将军,实在是所谋之事所行之道有点儿惊世骇俗,得慢慢洗脑。   在场四个听众一齐点头。二殿下挟平蜀之功,方能取得尊重强者的西戎诸将的认可,理直气壮去夺取皇位继承权。不过,最重要的是,只有二殿下攻打西京,才有可能在不伤及根本的前提下,结束锦夏一朝的命运,为天下保留一点元气。秦夕自不必说,另外三人和长生半年相处下来,心中也已经认定:既然西戎一统天下已成定局,那么,只有面前这个人做了皇帝,天下百姓的日子才可能过得好些。   长生满意的看看他们的表情,又问:“符敖那里怎么说?”   “符将军说……还要再想想。不过,他告诉我,因为大殿下屡不听令,皇上似乎发了脾气,大殿下终于决定暂时撤军,今年大概不会再动——现在他们应该已经在京里逍遥好些日子了。”   “符敖肯告诉你这些,那就不错。等我入冬回京,再去会会他。”   正事商量完毕,长生才替四人介绍。最后道:“今日好好歇一天,明儿另有任务。”都打发出去了。   四人告辞出来,坐一块儿聊天。   倪俭先把自己三人跟随殿下的掌故说了,秦夕一拍大腿:“唉,可惜我竟不在!精彩啊,跟说书演义似的。”   庄令辰问:“不知秦兄又是什么缘故?”   秦夕老脸一红:“都是自己人,说出来也不怕你们笑话。我是到屯田库房偷粮,让殿下逮着的。”   倪俭嚷一嗓子:“我说呢!看你就是当贼的料啊!”   “咳,你们打东边来,不清楚。去年春天,屯田才开始。豫州雍州多数地方,就见不着几个活人。侥幸躲在山林里边的,也都快要饿死了。我听说朝廷预备设屯田的据点,运了种子来,就盘算着去踩踩点。若是顺利,便多带些人去偷。结果没想到,叫殿下抓个正着……嘿!”   岳铮看看他,道:“秦兄,大倪说你轻身功夫应当好得很。殿下虽然厉害,不见得能抓到你罢?”   秦夕搓搓手:“唉,这事儿吧,那个,其实,我不是殿下抓住的。我是——被殿下用箭射下来的。”回忆起当时流星赶月风驰电掣那一箭,堪堪擦着头皮插在发髻上,直接把自己吓得从树梢掉了下来,至今想起都冒冷汗。   “……我以为这回死定了,没想到殿下竟然给了我一袋粮食,叫我把躲着的饥民都请出来。说是一月之内自愿屯田的,朝廷发给种子口粮农具,免征田赋,既往不咎。一月之后来的,除了加征田赋,其他也一样。”   庄令辰暗中点头。听闻豫雍等地饥民暴动,下场极为凄惨。想必当初殿下为了取信于民,花了不少脑筋。这偷粮的飞贼,倒成了送上门的样板。   就听秦夕继续道:“我回去跟人一说,大家都不信。可是又实在饿得慌,有几个豁出去跟我走了,果然像殿下所说,吃上了饭,种上了田,其他人这才敢出来。后来——你们也知道了,我就跟着殿下办事,替他跑跑腿,传传信什么的。”   第〇四〇章 后生可畏   子释望着弟弟。小小少年努力装出平静的样子,眼眸深处是两簇跳动的火苗。   忽然醒悟过来:自己怎的如此失策!子周再如何稳重,终究才刚满了十五岁。对于未经世故青春少年而言,那些危险,那些秘密,那笼罩着杀机迷雾的往事,那伴随着惊险刺激的未来,统统都是挡不住的诱惑啊!更何况,还与自己身世息息相关——有谁能忍得住不去追究?又有谁有资格阻止他去追究?   一时头大如斗。老爹怎么就留下了这么一个难以收拾的烂摊子呢?几乎不敢与弟弟对视,靠在椅背上,有气无力道:“你让我好好想想——等我好好想想,过两天再说。”   子周应一声,拿着书回自己房间去了。   毕竟是乖孩子。即使心底的愿望再强烈,也要等待家长首肯。不叫不嚷,不吵不闹,不打冷战,更不会一甩门离家出走,叫你好看。   惟其如此,更要慎重。   子释苦笑。家长真难当。   子归回来,刚进院门,就看见大哥坐在窗边,桌上摆着书,手里拿着笔,眼睛却冲着窗外好半天没动。也不知往哪儿瞅,竟似没瞧见自己。想起在王家时心中没由来一阵难过,莫非竟是兄弟俩吵架了不成?把大哥愁成这个样子……站在院子里想一想,伸手折了几枝半开的朱槿,抱进去插在窗台上的白瓷美人觚里。   子释这才看见她:“回来了。”   子归一边修剪枝叶,一边轻皱眉头:“大哥,这花儿配这瓶儿,按说够漂亮了。我怎么老觉着……不如从前你种在竹筒里的小红花好看呢?”   那段绝谷隐居时光,美好得令人不敢回忆。三兄妹已经有很长时间不曾提起那些日子经历的细节了。   “那种天然自在之美,可遇而不可求。我不过凑巧把它们搭配在了一起。眼下你手里的东西,美则美矣,人工雕琢痕迹都太明显——人力如何能夺天工?当然差点儿神韵……”子释说起这些,就跟条件反射似的,自然把心思转了过来,侃侃而谈,头头是道。   子归在他对面坐下,两手托腮,听了片刻,忽道:“大哥,我觉得——你其实应该放心子周。”   子释正说得兴起,闻言戛然而止。   “我觉得,你可以放心子周。”子归认真重复,“我们都明白你的意思。大哥总想着叫我们平安快乐。但是……我觉得,大哥你心里,其实是不放心。我想……我想,大哥应该相信子周——”说得顺畅起来,“相信他懂得你的苦心,相信他的本事。还有,不妨——也相信他的运气。”   望着妹妹难得一见的郑重模样,子释楞了一会儿,慢慢扬起嘴角。   妹妹这几句话,如风吹云散,日出雾敛,一下把他从多日阴霾中拉了出来。果然不关则已关心则乱,这一回竟是自己钻了牛角尖,陷在预设的困扰中不能自拔。心情顿时豁朗,开怀一笑:“子归……真的长大了。你说得对,我不应偏执,应该相信子周。”   ——相信他的本事,也相信他的运气。   不禁感叹:只有青春年少,才说得出如此豪气干云的话语。自己却不敢对老天爷这样有信心。然而关于未来的希望,终不能以我之所谓必无,去推翻他们之所谓可有。初生牛犊,试飞雏鹰,自有属于他们的天地,我没有权力剥夺。   不经意一个念头滑过:是什么,让自己变得如许沧桑?……又或者,只不过打回了原形……   忽听子归接着道:“大哥,还有就是,就是……长生哥哥……也许,也许被什么想不到的事情耽搁了。也没准,他已经到了西京,只是……找不着咱们。就像相信子周一样,大哥,你要相信长生哥哥……你要相信他……相信他……”   子释在心里说:“子归你停下,不要再说了,停下——”嗓子却被什么东西封住,一个字也出不了口,脑中一片空白。不知多久,终于镇定下来,暗暗苦笑:这丫头,把自己的招数都学全了,竟不许人留疤——提着软刀子上来,毫不留情割疮拔脓,放血清毒……也不怕她大哥会失血过多会痛死。少年生猛啊……   扶着桌子慢慢站起身:“子归。这件事……我心里有数。你不用担心。我……有点头疼,去躺一会儿。晚饭你们先吃,不用叫我。”   子归含着泪唤了一声:“大哥……”哽住。呆呆目送那个清瘦孤独的背影迈进房门,什么也说不出,什么也做不了。最近这一年多,有时候看着大哥,越来越觉得他就像天上那一轮皎洁明月,洒向人间万里清辉,自己独守无边寂寞。即使是他身边的人,也只能仰望着那个美丽身影,享受他赐予的淡淡光华。——而他的寂寞,竟不能分担一丝一毫。   子归只能一遍遍无声的问:“长生哥哥,你为什么……还不回来?”   子释把自己一点点放倒在床上,胸前小小的石头坠子烙铁一般,仿佛要在心口烫出一个洞来。只好攥在手中,等着它渐渐冷却。   曾经担心绳圈不够结实,打算换根丝线。摘下来察看一番,才发现细细一根绳索,居然坚韧异常,怎么也扯不断,于是复又戴上。   将石头坠子握在掌心,指尖捏住一截绳圈来回捻动。心想:真不知他拿什么做的,这般结实……他就那样一去无踪,却把绞索缠上我的脖子……可恨……   人如风后入江云,情似雨余黏地絮。   太可恨……   还是要感谢子归,揭开伤疤,让自己不再回避早该面对的问题。子释敛敛心神,坐起来,决定暂时屏蔽部分神经,拿出理智,客观分析一下这个一天深似一天的疮疤。   封兰关一别,很快要满两年。凭他本领,能有什么事情,误到两年毫无音讯?已经来了,却找不到自己?更不可能。他既生长銎阳,又具家世背景,这西京城里定有人情关系,去都卫司衙门一打听就能查到。何况因为“富文堂”的缘故,“江南李生”名头响得很。别人猜不出来,他却是一定能猜出来的。   所以……这个人,只怕……要么……是忘了,要么……是死了。   ——不是忘了,就是死了。   下意识的从案头碟子里拈出一颗花生。剥开来,褪去红衣,两粒白白胖胖花生仁托在掌中。瞧瞧这颗:“忘了?”又瞧瞧那颗:“死了?”   先捏住这一颗,放到面前瞅着。   心下自言自语:“嗯,很有可能啊——患难与共乱世情缘,来得快也来得狠。不过几番朝云暮雨金风玉露,散了也就散了。离了这个环境,还不就跟做了场梦似的?好比两条直线机缘巧合汇聚交叉,之后各自回归自己的轨道……忘了就忘了吧。天要下雨,人要变心,这可是没办法的事。再说了,从头到尾,他都仁至义尽,你又有什么不甘心不平衡的呢?”   准备往嘴里送,又停住。   “可是——”   记忆的洪流猛然冲破闸门,瞬间扩展成一片温暖的海域,托着自己在碧水青天之间起伏。这么久牢牢控制着不敢轻易开启的往事,一旦放任,便再也无法收回。那海洋中每一朵浪花每一滴水珠都投射出他的面孔他的笑容他的眼神他的声音他的怀抱他的身影……直到把自己彻底消融……   想起来了,他说:“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他说:“我要你永远记得这一刻。”   他削下一缕青丝,在耳边承诺:“我会去找你,等着我。”   …… ……   甩甩头,竭尽全力将自己从回忆中□,用理智下结论:这样一个顾长生,怎么可能会变心?   缓缓放回去,捏住另外一颗。   “那么……大概是……死了吧……”这念头刚浮出来,胸口便猛地被砸了一下。手一抖,两颗花生滚落地上,跌成四瓣。   子释疼得弓起身子,大口大口喘气。   理智却没有停止工作,继续转动:“是人就会死。那么多人都死了,顾长生凭什么不能死?平白无故冒出来,又莫名其妙不见了——难不成,他才是穿越来的那个?哈!”   可是……难道……真的……死了么?……   子释觉得五脏六腑都抽搐起来,整个人瑟缩成一团,找不到任何借力之处。   似乎那个理性的李子释正一脸嘲弄怜悯的看着这个脆弱的自己,一刀子捅到底:如此简单的事实,你竟然拒绝接受?莫非你倒宁肯他变心了?真没出息,越混越回去了……   不。不。不。……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见了人要叫他生不如死,见了尸要叫他起死回生——哪能这么轻易放过他。脑子顿时变得清晰,眼前柳暗花明:他没有来找我,我为什么不试着找一找他?怎么能就这样算了,哪怕碰碰运气呢?在这西京城里,找找看……   心情和身体都渐渐放松,“通”一声仰面躺倒。伸手在额前擦一把,满脑门子冷汗。琢磨起找人的事情,突然想到“碰运气”三个字,心中一动,立刻趴到床沿,搜寻摔落地上的花生仁。原来就在床前待着呢。两颗花生摔成四瓣,两片朝上,两片朝下——竟是个半阴半阳不吉不凶的平卦。   呵……苦笑。这年头,连老天爷也跟人打太极。   天佑六年四月底,京兆明伦司(相当于后世主管首都精神文明建设及教育的部门)通知新录取的士子前去报到,又鼓励排名靠前的找人推举投考国子监。   国子监乃锦夏朝国家精英人才储备机构,其师资代表了锦夏当代最高学术水平。每一轮通过春试的优秀士子,都可以在士绅名流的引荐下投考。考进去之后,即可得到重点定向的培养,再去参加秋试,自然有把握得多。   只不过再好的初衷,风气一坏,难免跟着变质。如今的国子监,已经变成了有权有势有钱者拉关系走后门的沃土。表面上春试成绩好的士子均有机会,其实进去的都是高官富豪之家纨绔子弟。这些有后台有靠山的年轻公子哥儿们,成日下了学聚在一块儿,斗鸡走马,惹草拈花,呼啸而来,狂飙而去,几乎成了西京城里一大祸害。老百姓暗中流传:“宁撞瘟生,莫招监生。”唯恐避之不及。   名声坏成这样的国子监,子周自然是不屑去考的。何况还必须有推举者,通常都是官场上或士林中的名人,这一点也不具备可操作性。他只好埋头苦学孜孜耕耘,一个人默默辛勤努力。   ——此前,大哥终于同意他参加秋试,兄弟俩击掌为誓,约法三章。   第一:只考这一次。考过了,设法留在西京;没考过,从此收心,另谋出路。   第二:这一次,大哥决不参与,全凭自己的本事和运气。   第三:在事情没有最终明朗之前,务必使用现在的名字和身份。   “啪!”四只手拍在一起,干脆利落。   子释想:就这样吧,交给老天去决定。看看弟弟,个头冲得几乎跟自己一样高了。因为坚持习武,体格匀称健硕,不出几年,必定长成独当一面男子汉。子归说得对,应该相信他的本事,相信他的运气。况且——就算考上了,他年龄还不满十六岁,按照惯例,吏部铨选时顶多安排到一些清闲衙门见习,甚至可能根本不得入选……转念又想,家里有个人在官场上,打听消息大概方便一点罢……   找人的事情,他并没有说给尹富文,而是托了邢掌柜。邢掌柜执掌“富文堂”生意,与官宦世家多有往来,传言逸事常能入耳。因此,子释很有策略的请他帮忙,打听原京籍人士中谁知道昔日顾家的下落。只说是故旧世交,过问一下,也算全了交情。——八字还没一撇呢,光是下了这么个决定,摆了这么个姿态,已经仿佛有了某种寄托,心头翻搅的烦躁不安逐渐沉了下去。   从此,子释每天只用心补校那十卷《诗礼会要》。虽然“养正斋”的终稿背过也抄过,毕竟过了好几年。手边又没有其他可供参考的资料,每一处地方,皆须聚精会神,细细回想,反复思量,确认无误。这事儿开了头,若中途歇工,重新起步更艰难,只得一章接一章不加停顿往下走。尽管他本是没情绪替子周备考,现在却是实在没力气管他。   三月底第一卷校完,尹富文急急的雕版付印,恰在春试放榜前夕呈给了礼部。因为是当作贡品送上去的,不论用纸用墨,还是刻印装帧,无不精工细作,费尽心思。这类书皇帝陛下从来不喜欢,官员们都清楚得很,送到御前等于给自己找抽,于是只呈给了翰林院。翰林大人们书荒已久,拿到之后爱不释手,几个老头子为了先睹为快,差点打起来。看了第一卷,赶着催着要后边九卷。   国舅爷宁书源向来爱面子装风雅,听说了这事,觉得是个显示朝廷文教繁荣的机会。上贡的又是蜀州本地书商,也是个增进本籍人士对朝廷感情的机会。这么一想,就指示以礼部的名义将“富文堂”大大嘉奖了一番。   尹老板心花怒放之余,脑子也热了,胆子也肥了,领着仆从捧着大包小包的补品来看子释。   路上还想着怎么措辞叫他再快点儿,及至见着人,一不留神出口话就变了:“怎么这样没精神?别把自己逼得太紧,慢慢来,不要紧的——”   子释笔杆支着下巴:“你以为我想啊?好不容易沉渣泛起,不快点儿处理的话,要么忘了,要么乱套了,你大老板的贡品怎么办?”又叹气,“悔不及起初时,贪心不足,拿人手短,替人卖命……”他很长时间心情不好,更兼劳累疲倦,不自觉把平素温文尔雅的敷衍都丢开了,由着性子说话,带出些微火气来。   尹富文听他把满肚子学问叫做“沉渣泛起”,失笑。待见他冲自己发牢骚,心肝儿一哆嗦,竟是又酸又甜酥得不行。恨不能立时就把面前这人搂到怀中,如此这般好生抚慰疼惜,不叫他受一丁点儿委屈。再开口,那声音可就腻得化不开了:“快也好慢也好,随你怎样。只是别把自己累坏了。”   子释一惊。察觉差点失守,立即弥补。笑笑:“哪能随我。这活儿已经变成官家差事,拖不得了。你放心,就是这个速度,不会再慢。”   这一笑,笑出十万八千里。   尹老板一颗心,顿时拔凉拔凉的啊……总算他老江湖处变不惊,稳住心神,恢复常态,道:“我照你的意思,只说得了一套东边来的旧书作底子翻刻的。其实,这事儿真可说得上造福子孙,流芳百世——奈何你却不肯留名。”心想:这人真正天资高绝,颖悟夙成,偏偏极不愿显山露水,甘于平淡。   “你知道,我并非刻意故作神秘,实在是嫌麻烦。”   “知道知道。”尹富文连连点头。瞧着那张月下冰昙一般的脸,忽然觉得对方如此人才品性,自己居然有机会离得如此之近,当真是前世修来的福分。还想奢望什么呢?还敢奢望什么呢?心头一时平和欣慰,一时怅然若失。   把子归叫出来,将那些补品一样样交代给她,又再三叮嘱她督着大哥不要过于劳累,这才婆婆妈妈的告辞了。   子周因为跟大哥约法三章,这一回兄弟俩正正经经击掌为誓,可不能像前次那般言而无信,出尔反尔。想起只此一次机会,暗下决心要抓紧抓牢。又见大哥忙着挣钱,根本不过问自己备考的事,和春试前的谆谆教诲切切叮咛简直天壤之别,心里不由得就憋了一股气:你不管我是吧,我偏要考出个样子来给你瞧瞧!   ——子释被妹妹劝过之后,弟弟这事便告一段落,心思没放在他身上,也就没注意到小孩儿被激出了青春逆反无穷斗志。每天照常吃饭、睡觉、工作。生活上的事情有子归打理,完全用不着操心。在他眼里,子周也是每天吃饭、睡觉、学习、练功,正常得不得了,哪知弟弟正咬牙攥拳要给自己好看。   八月里的一天,子周独自跑去尹府求见尹富文,要借子释编著的那一大套科举应试宝典。尹老板听他说了原委,大乐,觉得这兄妹三个实在有意思。隐约明白子释为什么任由弟弟自生自灭,开始有点顾虑,恐借了书惹他不开心。然而和子周一番对答下来,顿感这少年不可小觑,定非池中之物。就算没人搭梯子,只怕也终将一飞冲天,不如做个顺水人情。干脆叫他在“富文楼”里尽情浏览一番,凡是用得着的统统慷慨相借。   九月十八一大早,子周背上包袱,里头是子归细心替他理好的笔墨砚台、干粮和日用品——秋试不比寻常,得在国子监考房里待上整整三天不能出来,跟下狱没什么两样。   子释和子归把他送到门口。当大哥的袖着双手:“去吧,路上小心点。”轻描淡写仿若弟弟不过出门打趟酱油。   望着大哥那副安之若素的样子,不知为什么,子周忽觉信心百倍。这场秋试,好像也就不过是打趟酱油那么简单而已。轻轻松松应了一声,转身开步,潇洒前行。子释心道:咦?这小子!哪来那么足的底气?狂得他,真视天下英雄如无物啊?!   第〇四一章 君子爱财   永乾三年(天佑六年)七月底,长生只带了秦夕、倪俭二人,稍作改装,悄悄前往青州苑城。   继续视察屯田的任务,交给了岳铮和单祁。   自从长生发现岳铮是一把统筹规划的好手,就让他在各个屯田据点逐步推行那套高效合作劳动方式。当时皇子殿下是这么说的:“你只要干好了,有实效,两年之内,我废除同甲连坐,认可男女通婚。如果屯田诸人能安分守己,勤劳耕种——五年以后,按丁分给田地,允许脱籍为民,恢复自由之身。”   岳铮听到这儿,激动得“扑通”跪倒,“咚咚”磕头。单将军听到这儿,吓得差点跳起来:这么大个事儿,随随便便就许了,万一陛下问起,怎么交待才好?等岳铮豪情满满出去,单祁立刻叫道:“殿下!”   长生微微一笑:“干什么急成这样?你不是自己也承认,做那些啰嗦事情没有岳铮能干,和夏人打交道也不如他有耐性?咱们要人家替咱们卖命,总得给人一点儿盼头。这人脾气正直,没有私心,自己性命无所谓,倒挺在乎别人的性命。我答应他给所有夏人俘虏好处,反而能叫他不遗余力。”   “那倒是……”单祁也愿意和岳铮这种人打交道。耿直不骄傲,聪明不浮躁,确实一流好搭档。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屯田俘虏脱籍为民,是得问过父皇才行。不过,先说说哄他高兴一下嘛,有什么关系?五年以后——谁知道后到哪一年?允许脱籍——又没说一定都能脱籍……”   单祁脑子“嗡嗡”直响,恍惚间分明看见殿下笑得像只狐狸……   “父皇问起来,你就这么说好了。”   单将军冷汗都下来了。   长生收起笑容,不再逗他:“本地百姓回土归田,朝廷给出的条件相当优厚,屯田俘虏们难免心中不平。他们多数也是东南三州的良民,不过是没赶上好时候。如今背井离乡,举家为奴,干活儿干得满腔怨气,又怎么能指望人家好好干,多种粮食出来供咱们吃?这话放出去,为的是鼓舞人心。我又不用父皇现在答应什么,等五年后由他老人家定夺就是了。”   说着,眯起眼睛展望了一下未来:五年以后,应该我说了算吧?   随后,到底还是详详细细写了一封奏折,叫单祁抽空亲自送回了顺京。符杨正要积蓄粮草预备下一年攻蜀大战,对老二这个类似空头支票的鼓舞人心方案表示同意。   自从岳铮参与屯田工作,长生便慢慢抽身忙别的。后来,除了安排管理俘虏,一些单祁干不来也不耐烦干的数据统计、物资分配等方面事务都由岳铮接过去了。单将军专管所有屯田据点士兵的调派操练。   原本单将军还负责二殿下的保卫工作。和倪俭打了几架之后,十分沮丧的发现这个夏人捕头确实比自己厉害,只得将精心挑选的二百亲卫交给他训练,一边很不甘心,一边又很服气。亲卫中所有还不服气的,全部下场和倪俭来了一次车轮战,最后不得不认可了他新任队长的身份。   这些人见识了倪俭的实力,才想起眼前新上任的队长似乎是二殿下亲手抓住的,一时对长生敬若天神。只可惜单将军下了最严格的禁口令,谁也不准把殿下功夫底细说出去,没法向人宣扬炫耀。   长生临走前,先派了几个心腹亲兵送庄令辰低调入京,做了二皇子府里的管家,命令府中所有留守人员一律听从庄管家调遣。   又对单祁道:“我知道你最喜欢的还是上战场。别着急,总有机会的。”   单祁心头一震。看着殿下平静而深邃的眼睛,浑身的血液猛地沸腾了一把,连自己都不明白这种没来由的兴奋是何缘故。当瞬间的兴奋过去,眼下平淡甚至有些枯燥的生活忽然不那么乏味了。肃然行礼:“殿下放心。殿下路上小心。”   直到进入青州,将近苑城,倪俭终于忍不住问长生:“殿下,咱们这趟到底是要做什么?”   “憋到现在才问,长进不少。”长生先把他夸奖一番。看看跟着自己的捕头和飞贼,随口道:“手头太紧,不好办事。委屈二位跟我去化缘。”   “化缘当然好——可是,殿下,咱们上哪儿化啊?”秦夕问。   长生眼眸微敛,挑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东安陵。”   永乾三年十一月底,二皇子符生在外奔波将近一年,回到顺京。   七月抢收抢种之后,长生奏请在几个地理位置气候条件合适的据点建常平仓以储备粮食,符杨很痛快的批了,要人给人,要钱给钱。官仓修建完成,参与建设的忠勇军部队留下就地驻守,每处加派一千西戎兵监督,全部由单祁将军统领。   忙完这件事,又到了十月秋收。等到秋收结束,粮食全部归仓,普通百姓和屯田俘虏仍然没法闲下来,忙着搭桥铺路,开渠挖沟,整葺房屋,修理农具……长生总算稍微闲一点儿了,拿着岳铮送来的粮食入仓账目慢慢看。   ——没想到,今年早晚两季,不算百姓自耕,各屯田据点收上来的粮食,竟是去年的十倍有余。   长生把账目从头到尾仔细看罢,又从尾到头翻了一遍,问:“岳铮,这些数字,你心里想必有一本账?”   以为殿下质疑数字的可靠性,岳铮认真答道:“每一处常平仓,我都自己进去看过,估了实数。入仓的时候,斛子至少三个人盯着:十夫长、忠勇军校尉、屯田曹首。所以……”   “不是问你这个。”长生笑了,看着他,“如果——这账册烧了,你心里有没有数?”   岳铮不明白殿下为何有此一问,但仍然实话实说:“虽然报数和誊写找了人帮忙,不过最后汇总都是我一笔笔算出来的,又复核了好几遍,细目不一定全记得,概数肯定没问题。”   长生知道以他的性子,这话说得保守。捏着岳铮花了好些不眠之夜熬出来的账本,移到油灯焰心上。“噌”的一簇火苗腾起,点着了。   “殿下?!”   长生瞧着燃烧的账本,缓缓道:“岳铮,这本账,只须你我心中有数即可。父皇那里,我会把总数打个对折报上去。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咱们现在兵马实在有限,这粮草,可得牢牢抓在手里。你和单祁,务必把这些粮食看好了,别叫那利欲熏心的暗中盗卖一颗半颗,也别叫士兵们克扣了俘虏的口粮,生出事端。另外,趁着冬天无事,你帮单祁把守仓的忠勇军好好操练操练。还有就是……”   殿下头两句,听得岳铮大吃一惊。接着往下听,又想一想,也就释然了。等到殿下叮嘱吩咐,说一句,他点一下头,一边琢磨这些事情具体怎么操作。   眼见账本烧成灰烬,长生转头望着他:“还有就是——”笑,“给父皇的这份奏折怎么写,还得咱俩一起合计合计。你赶紧想想,怎么样让报上去的数字合情合理,叫父皇看了,既明白咱们的辛苦,也满意咱们的成绩。龙颜大悦之后,多派点赏赐下来……”   二皇子说话,真真是一点架子都没有。可是那内容和背后的涵义常常叫听的人一颗心七上八下。尤其皇子殿下的笑容,那是真帅气真漂亮真亲切……为啥老叫人不由自主冒冷汗呢?岳铮想:殿下行事,端的是不拘一格天马行空啊。才带着秦兄和大倪盗了一趟墓回来,又抓我跟他一块儿作假账。——他却不知道,眼前这位皇子殿下从前是笑得很吝啬的。这爱笑的毛病,并且专爱在不合时宜的时候来点儿一本正经的笑,其实是被某人传染的。   倪俭盗墓回来,兴奋状态持续了整整半个月。倪捕头本就是个胆大包天爱冒险的主儿,跟着本朝皇子殿下去盗前朝的前朝的皇陵,心里没有任何负担,简直就是天下最刺激最过瘾最得意最值得回味的事了。偏偏此事绝不能张扬,只好夜深人静时荒僻无人处拉着小岳一遍一遍的讲——把个岳铮铁骨赤肠堂堂七尺男儿弄得浑身鸡皮疙瘩落了满地……   “……殿下亲自摸到东安陵守军千户领的卧房里,把地宫地图偷了出来,我们三个琢磨半夜——要不说秦夕天生就是个贼呢,那些曲里拐弯的机关门道,这厮一看就明白……”   说到这,倪俭忍不住“哈哈”笑出声来:“我和秦夕跟着殿下溜到那千户领住所外头,给他把风。想着地图那么要紧的东西,总得找上好一阵子,谁知一会儿工夫就出来了,快得离谱。殿下后来说:负责看守东安陵的这位八叔,心眼儿最实在不过,大概也因为这个,皇帝才留了他在此守卫。殿下小时候曾经偶然撞见八叔将银钱藏在靴筒夹层里,这回进了房,直接到靴筒中一掏,果然——哈哈哈……”   岳铮瞪他一眼:“噤声!”   倪俭于是咧着大嘴捧着肚子无声狂笑,差点跌到地上。好半天,才喘着气压着嗓子继续道:“这位八叔真的太实在了——整个墓道五步一哨三步一岗,我们踩着巡逻士兵的落脚点径直到了内宫门口。本来还担心触动陷阱,这下省不少事。不过开启内宫墓门很费了些工夫,最后还是寻了一个当初跟着皇帝进去过的士兵,才逼出些线索来。”   逼供这活儿,另外两个虽然狠,倒是捕头出身的倪俭最有经验。十八路散手刚使到第三套,对方已经受不住全招了。有了前人的实践经验,再加上图样说明,到了秦夕这空空门大师手里,问题迎刃而解。   “……一开门,顿时金光万道,彩霞满天,直刺得人睁不开眼。秦夕说本来这时侯应当有枪林箭雨射出来,但是因为之前皇帝带人进去过,精细的机关都被破坏掉了,正好便宜了我们。”倪俭口里说着“便宜”,脸上却露出遗憾的神色。岳铮知道,这家伙巴不得枪林箭雨来得更猛烈些呢。   “别的就不说了,反正地上墙上顶上全贴满了金箔银线,到处堆着各种宝贝,整个一藏宝窟。最叫人吃惊的是中间根本没有棺材,而是七十二座多宝琉璃塔!塔底一律翠玉碧玺莲花座,塔檐挂着各色宝石珠玉玛瑙。最外边一圈三层高,依次往里,变成五层、七层、九层、十一层。正中那座最高最大,一共十三层。塔壁虽然是琉璃,每一层的隔板,还有塔檐和塔顶可全是纯金。每层八个檐角,一角一个红珊瑚龙头,龙口里吊着鸽卵大的夜明珠……啧啧,那就是一座宝山啊,岂止价值连城……”   倪俭闭着眼睛,说得口水直流。岳铮打断他:“讲重点。”   “呃……殿下说,因为东安陵的墓主是个信佛的皇帝,所以死后火化,骨灰就放在中间的琉璃塔内,希望涅槃升天。秦夕说这七十二座琉璃塔,实际上是个九宫八卦阵势,看起来还没发动过,大概上一次进来的人并未往里去……外边那些东西虽然值钱,拿出来再转手却麻烦,所以我们只打算搬点金子。四处看遍,就数中间那座塔里铺的金砖最合用……”   “那不得闯阵么?你们怎么拿到的?”岳铮忍不住问。   “嘿嘿……你猜。”   “是不是秦兄有破阵的办法?”   “非也。”倪俭摇头晃脑道,“一开始秦夕和我都想着怎么破阵,时间却不够了。秦夕跟殿下说回去想,下趟再来。殿下绕着琉璃塔阵走了一圈,忽然问他,如果从空中过去会不会触动阵势。”   倪俭清清嗓子,卖弄新学来的秦氏秘诀:“不管什么阵势,想要在空中发动,都得设置悬空的触点。触点有实有虚。,所谓实点,比方用透明冰蚕丝拉一个线网,闯阵的人看不见,撞上去引发机关还不知道怎么回事;所谓虚点,比方利用镜子、壁灯之类物事,通过光束反射阴影变化发现闯阵者——但是这个一般要有人监视配合……”   岳铮喝住他:“讲重点!”   “呃……总之,陵墓中的阵势不可能设虚点,只能设实点。殿下拿了根长线,一头栓了枚铜钱,挥手就甩了出去。那铜钱带着细线在塔阵上方忽悠忽悠打了个转,不偏不倚又回到殿下手里。如此这般,把塔阵上空探了个遍。我看殿下手法,完全是西戎人套马的招数。可是那样细那样长的线,那样轻的铜钱,操控自如,举轻若重。这份功力,要拿来练暗器,啧啧……”   岳铮忍无可忍,一掌拍下去:“讲重点!!”   倪俭大郁闷:“好吧。反正,反正,最后秦夕断定触发阵势的实点应该是那些宝塔的塔尖。因为从阵外到阵中,足有十丈,已经超出人力极限。哪怕绝顶高手,飞掠过去也得中途在塔尖上借力。我们搬了两根石桩子当桥墩,在塔阵上方架了一座绳桥——幸亏行头带得齐备。秦夕跟踩钢丝似的溜达到中间,就那么吊着,捏着袖珍钢钎伸手进去,把隔板上的金砖一块块撬下来,扔给殿下和我。你说秦夕这厮两只爪子怎么那么好使?从塔壁镂窗伸进去,压根儿不碰着塔身……”   长生从东安陵取走的金砖,每块方三寸,厚半寸,仅揭了宝塔顶层,共六十块,合计四千余两。体积却不大,三个人一人二十块,搁在囊中轻轻松松就带了出来。这批金砖纯度极高,加上黄金升值,折成白银约八万两,算是一笔巨款了。   符杨开启东安陵,军中高级将领都知道,并非秘密。尽管当时手里有图,有人带路,也还是死了不少士兵,令很多人心有余悸。留守的又是出了名的呆子符八,何况最近这些年打仗抢掠大家都发财,倒也没有别人像二皇子殿下穷成这样,动脑筋如此化缘。   这笔钱,直接分了一部分给秦夕带走,拿去支援楚州人民抗击西戎的地下斗争去了。   秦夕告辞的时候,对长生笑道:“我背着这么多金子就此跑路,殿下只怕找不着我。”   长生笑得比他更灿烂:“我不怕你跑路,我只怕你手痒——什么时候忍不住再摸进去踩那九宫八卦阵。”   “嘿……殿下真了解我……”   “你要手痒,也过些年再说。若是该忍的时候没忍住——我定要把你手剁下来一只作纪念。手痒的时候便想想我这话。”   “是……”   剩下的黄金,装上了回京的马车。除了这批从东安陵化来的金砖,车里还装了一大笔不义之财。   秋收结束,回京之前,长生特地去东平拜见了现任越州宣抚的符亦。符亦也是符杨本族兄弟,关系远点,但跟随时间最长,最得信任。当年彤城之战,虽然符将军自问无愧于心,然而事情的结果终令他觉得无颜面对大王。符杨到底也没有亏待这位功臣,平定东南之后,叫他做了越州最高长官。   从去年屯田起,只要有机会,长生必定拐到东平拜访这位族叔。只是无论如何也不敢接近彤城,每回都稍微绕个圈子。   和符定的倨傲不同,他礼貌周到,一口一个“亦叔”。殷勤问候完毕,就开始诉苦、哭穷,□裸的敲诈勒索。   符亦对他本就心存内疚。当年出使锦夏回到枚里,曾蒙锦妃娘娘召见垂询,讲述銎阳所见所闻,从此心里头留了点儿朦朦胧胧的美好向往。所以看见长生,符大将军那点自己都不明白的爱屋及乌之情就会冒出来。况且太平富贵日子,最是消磨志气。符将军做了三年越州宣抚,胆子也变小了,总觉得二殿下是不是代表皇上来看看自己够不够老实,够不够尽心?好在他有的是钱,拿点出来给侄子花差,无关痛痒。   于是,敲竹杠的双方,登门的理直气壮,被敲的心甘情愿,竟成了惯例。   腊月,因二皇子符生屯田有功,传旨嘉奖,赐奴二百,赏银五千。千户领单祁赐奴五十,赏银一千。夏人岳铮、倪俭、庄令辰脱去奴籍,授忠勇军司尉职务,圣旨勉励继续协助屯田。朝臣中有那专喜锦上添花的,启奏说二殿下的府邸年久失修,不够气派。虽然这是因为殿下一心为国为民奔波劳碌之故,但未免显得有失皇家体面……符杨一听,当场追加五千两装修费。   朝会之后,符杨询问儿子近一年来的详情,说着说着就到了吃饭的时候,长生于是陪父亲用膳。内侍把御膳呈上来,不过四荤四素八个碟子。这时节开国之初,又刚刚经历了饥荒,皇帝相当重视节俭。尤其在吃的方面,以身作则,决不铺张浪费。   长生垂手等父亲下箸。符杨端起饭碗,看了看,又嗅一嗅,送一口到嘴里细嚼。略带疑惑望着儿子:“这个是……?”   长生微笑:“没错,父皇,这个确是枚里“玉锦珠”。上次四叔去圣山见乌霍大师,我托他带了点儿种子回来。去年先试种了一小片,居然活了,今年就多种了两亩。可惜产量不高,没法推广,放在御膳房,算是儿子一点孝心。”   当初符亦带回去的几大车夏文书籍,顾知芳整理之后,把农书单挑出来,仔细咨询了身边西戎侍女,动手翻译其中适于枚里气候地理条件的部分。其时西戎并没有自己的文字,内迁之前,就用西域各国通行的文字记录语言。内迁之后,改用夏朝文字。   翻译工作完成,顾知芳将文稿交给符杨,符杨又交给尚书令符骞。符骞是个做事上心的人,找了一些识得夏文的人各处宣讲,向部落民众传授文中所载的技术知识,颇有成效。为感念锦妃之德,后来,专供王室的水稻品种就被西戎百姓称为“玉锦珠”。   符杨自少年时起,便胸怀大志,戎马倥偬。将近而立之年,得到了双十年华的锦妃。此后,这个异族女子秉承着锦夏闺秀独有的品格,陪伴了他一十六年。这位奋斗了大半生的当世之雄,如今已过半百。人年纪大了,自然很容易想起从前的事情,也比较渴望得到情感的慰藉。即使铁血威武如符杨,端着儿子花心思种出来的这碗饭,也忽然觉得珍贵无比。尽管这种瞬间的感觉一闪即逝,仍然令他在新年前夕加大了对老二的赏赐力度。   永乾四年(天佑七年)正月初三,长生在装修一新的自家府邸跟庄管家对账。庄令辰一边点数一边咋舌,忍不住打趣:“殿下这打秋风的本事如此高竿,真叫属下等望尘莫及。就不知殿下贵为皇子,这套招数都打哪儿学来的?属下实在是纳罕之至啊。”   长生想:打哪儿学来的?头一回跟着他顺手牵羊浑水摸鱼是什么时候来着?……心中摇摇欲坠,嘴里却淡淡道:“我天纵奇才,生而知之。”   庄管家闻言,闷在肚里憋笑,差点内伤。终于正色道:“敢问“生而知之”殿下,知不知道大殿下和三殿下最近心情不太好,可能出来活动活动呢?”   “正怕他不动。”长生把思绪拉回来,专心考虑眼下的事情,对庄令辰道:“把倪俭他们几个都叫进来——好不容易回了京,咱们再嚣张一点。”   第〇四二章 富贵逼人   天佑六年(永乾三年)十月初五,礼部将翰林院评卷大人们敲定的第一榜十名进士名册和试卷呈给皇帝,请陛下圣裁,钦点前三。要说在成千上万考生中脱颖而出闯入前十,水平上已经没有什么明显差别了。因此历来状元榜眼探花都由皇帝从前十名里勾出来。万岁爷亲自挑的,谁也没闲话。对当事人来说,更是莫大的荣耀。   赵琚坐在嵌着天然蟠龙出水纹大理石面板的紫檀御案前,手持金络象牙玉兰蕊羊毫朱笔,把黄绫玉版名册上十个名字逐一往下看。试卷他历来不耐烦细瞧,那些陈词滥调圣贤言论,在风流自赏皇帝陛下眼中,有如粪土,一钱不值。但是他心里也清楚,这个形式省不得,否则不定闹出多大风波。所以我们的万岁爷,从十六岁亲政算起,这活儿干了好些回,有时候挑三份书法最好的,有时候拿三份篇幅最短的,有时候干脆闭着眼睛抽签。当然,更多的时候,他压根儿懒得翻卷面,直接勾三个名字顺眼的。   十位进士的名字按姓氏笔画顺序排列,依次为横、竖、撇、点、捺。这十个人里头,自然少不了因额外“关照”提上来的。同样,也自有那凭真本事过关斩将闯进来的。   第一位,叫做王宗翰。皇帝看到“宗翰”两个字,眼睛里立刻仿佛揉进了沙子,紧接着头也疼起来。第二位,叫做元觺麟。皇帝正头疼呢,被元字后边一片蜘蛛网晃花了眼,直接跳过去了。第三位,叫做劳晤厷。皇帝想:“劳晤厷,劳无功,是个没福气的。”第四位,第五位……如此直看到第六位:李子周。嗯,这三个字倒清爽得很。   周者,全也。昨日右相和兵部尚书又来唠叨,说西戎兵眼下虽然退了,不定什么时候还会闯关,定要加强战备云云。赵琚听得心头烦闷,瞅着这个“周”字,便觉暗合心意,竟是十二分顺眼。再看看籍贯,越州人氏,也符合国舅的要求。因为上一轮状元刻意点了蜀籍士子,又对蜀籍考生多有倾斜,寓籍士民意见很大。这些人真闹腾起来,破坏力同样不可小觑。为平衡起见,宁书源建议皇帝今年点一个寓籍的状元。   行了,就是他。朱笔一圈,在李子周名字上边批了“状元”二字。   十月初八,秋试放榜。前三榜录取进士共计五十四名,后三榜录取举人共计三百八十名。新科状元乃是越州彤城士子李子周。   礼部送榜的官吏披红挂彩敲锣打鼓登门,直把人震得耳朵疼。街坊邻里看热闹的将整条巷子堵得水泄不通。子释眼晕半天,才想起来给送榜的人派发红包。   十月初九,皇帝在西京南郊新建的皇家花园“鸾章苑”召见新科进士,赐闻喜宴。席间和在座各位精英栋梁亲切交谈。温言勉励一番之后,开始闲聊。一会儿说桌上美食,一会儿论园中花卉,一会儿讲玄秘奇谈,一会评逸闻掌故。好在皇帝陛下总算记得皇家体统,没扯到香词艳曲上去。饶是如此,那些十年寒窗苦读圣贤出来的栋梁们也多数目瞪口呆,接不上茬儿。   倒是年纪最小的新科状元李子周,平素跟着家中兄长耳濡目染,几乎每个话题多少都能应上几句,把个赵琚弄得心头大喜:人才啊!正眼一瞧:仪表堂堂,气度从容,端的是年少有为。不禁心旷神怡龙颜大悦,当场赐了秘书省从三品司文郎的清贵职务。听说状元郎仍然租住民居,又赏了三进三出一所大宅子。   一个月后,当子释站在位于西京东南“恩荣坊”高级住宅区一座大院子里,看着内务府派来的小吏们打起飞脚帮忙搬家,竭力讨好圣眷方浓的新科状元,还觉得似乎在做梦。   ——这富贵逼上门来,真真直叫人来不及晃神哪……   三兄妹足足用了小半天,才把占地十余亩的宅子整个参观了一遍。   皇帝赏赐住所,不着急的内务府拨钱现盖,要得急就直接采买。这屋子原主人也曾十分兴盛,到这一代衰落下来,子孙分家不匀,干脆卖了祖宅分现钱。装修布置都很见工夫,虽然细节处多有不如,整体规模和昔日彤城李阁老府邸却不相上下。   三个人都有些兴奋。看罢前院的大堂、偏厅、书房、抱厦,到了第二进院子。只见正面五间正房四间耳房,东西各三间厢房,两间耳房。又有月亮门通往两侧偏院。整个院子回廊环绕,中间一大片空地,本是大型聚会时摆宴席搭戏台用的。子归拍着手道:“太好了!正好做个练功场,那边树上挂几个靶子。”   第三进院子后边一溜后罩房,院中假山池沼俱全,颇得园林之趣。子释道:“我就住这儿了。每天上假山亭子晒晒太阳,下来坐池子边儿喂喂鱼。”   双胞胎一齐摇头:“不行。”   子归道:“后院潮湿,屋子里见光少,容易受凉。”   子周道:“而且于礼不合。哪有叫兄长住后院的道理。”他在中央机关上了几天班,说话走路,越发一板一眼。   子释叹道:“听这口气,也不知你是兄长还是我是兄长。”   子周窘了:“大哥——”   哥哥妹妹都笑起来。   “大哥,子周说得也有道理。他如今可是名动西京的新科状元,堂堂秘书省司文郎身份,你非要住这儿,万一让御史台参他个“不敬兄长”的罪名,多丢人呐。”   子周更窘了。看着眼前这对无良兄妹,无奈道:“大哥,你现在天天闷头校书,不见人不出门。喂鱼晒太阳,我看就是说说。真要住在这后院里,我怕你不定什么时候发了霉……”   子归啐他一口:“去!说点儿吉利的!童言无忌大风吹去……”   最后,还是按照规矩,子释住了东北角的正房,子周住东厢,子归住西厢。三人站在当中大坪里,四顾冷清空旷,那点兴奋劲儿过去,都觉得有些心酸悲凉。子归勉强笑道:“大哥,咱们是不是也该招些仆从佣人,把大户人家的派头再撑起来?”   在一对双胞胎心中,过去十余年少爷小姐富贵生涯,远不如近几年逃难亡命,挣扎谋生来得刻骨铭心。见多了生离死别,也明白了生命可贵。习惯了自力更生,更懂得了众生平等。那些虚名形式都无所谓了。只是如大哥所说: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过于清高,远离流俗,反而给自己添麻烦。   听了妹妹的话,子释也笑笑:“你管家,你看着办。”   没过几天,尹富文登门拜访,差点嚷起来:“新科状元,朝廷命官,家里一个使唤的人都没有,成何体统,传出去叫人笑话!”当场命身边随从尹兴回去,从家中领了六个仆人过来。对子周道:“我也不送什么了,就给你几个人使唤吧。他们都是在尹府多年,稳重可靠的下人。你天天按时去衙门点卯,家里就剩了大哥和妹妹,总得有人帮忙干些粗活。”转向子释,“我知道你怕麻烦,可是这么大个院子,总不能连个应门的都没有?后园那许多花草,也得有人侍弄……”   看兄弟两个都不反对,又冲子归道:“贴身伺候的人,还得自己挑才行。要买丫头小厮,跟尹兴说一声,叫他带你去。你挑好了,交给牙婆□几天,再送到府上来。”   子归只好点头道谢。   尹家送的六个仆人,不可能往回退。退回去意味着不合格,必定使当事人受到严厉责罚。子归跟他们对答几句,口齿清晰的两个放在前院门房,略识文字的两个跟二少爷出门,剩下的两个替大少爷打理花园。六人皆兼任其他一切杂务,归三小姐统管。   六个都是粗使男仆,似乎确实需要几个干细活的丫头小厮。可是提起买人,兄妹仨都没什么兴致,这事也就放下了。   要说钱,三兄妹不成问题。除了子释收入不菲,子周也开始拿俸禄了。锦夏朝一向厚待官员,从三品文职月领俸银一百五十两,绝对属于高收入人群。兄弟俩都把钱交给妹妹,随她支配。三人均不是积财敛财的性子,收入增加,支出随之看涨。一般人瞅着,这三兄妹过得普通。家里没有富丽摆设,身上没有值钱配饰,穿的不过是素衣布裳,吃的也不过是家常菜肴。非得跟他们住一段才知道,人家过的是什么日子。   还是在花桥巷王家租住的时候,有一回尹富文派尹兴给子释送书,结果突然下起了大雨,于是被留下吃饭。这顿饭吃完好些天,尹兴啃着自家主人赏下来的鸡鸭鱼肉,还觉得味同嚼蜡。尹老板听说这事,跌足大憾:早知有如此待遇,就亲自走一趟了。   尹兴道:“也不过是些青菜豆腐,怎么那般好味道?”   尹富文哼一声:“他那个豆腐,是叫“南记”作坊的南麻子另起炉灶磨浆点卤单做的,连用的豆子都不一样,更别说弄些个干贝草菇熬汁汆汤了。别地儿上哪儿吃去?”   “那爷怎的不也这么弄来吃?”   尹老板苦笑:“我几时有他那个闲工夫巧心思?最近倒是不闲了,可架不住人家有个兰心蕙质勤快体贴的好妹妹啊。再说了,我就是再有钱,也不敢像他那种花法哪!还要不要养家糊口了?!……”   正月里王葆夫妇来拜年,带了一匹布作贺礼。原先把李氏兄弟作为女婿候选人都有些犹豫,嫌他们外来人没根基。如今可想都不敢想了,只求能偶尔到状元门庭走动走动,抬一抬身价。他们带来的这匹布,是锦院出品的“素云罗”,以长锋细纱棉加上等蚕丝精纺而成。除了送到宫里,就只有少量卖给贵族富豪。这“素云罗”既轻且软,冬暖夏凉,不易起褶,又舒服又好看,宫中专用于给皇上娘娘们做里衣中衣。往外卖是三两银子一尺,裁件衣裳至少花掉普通人家一年开销。   子归偶然在王家见到一点边料,托王葆买了一丈,得到子释衷心赞赏。反正又不是穿不起,难得大哥喜欢,从此兄妹三个贴身衣裳都是这“素云罗”了。故此王氏夫妇带的贺年礼,就是一匹“素云罗”,价值纹银一百五十两。小户人家如此重礼,和尹老板上门献殷勤性质大不相同。子周看着大哥,子释使个眼色,子归捧了银子上前,像从前一般行礼致谢。   “……我们兄妹此地举目无亲,蒙大叔大娘怜惜看顾,这份恩情尚无从回报,怎能收二位的厚礼?况且本是托大叔帮忙购置,衣裳年年要做,常常麻烦大叔,哪能贴了力气又贴钱呢?……”   子释暗中微笑颔首:家里有个漂亮能干聪慧贴心的妹妹,真是福气啊!又看看子周:嗯,有个基本听话有出息能挣钱的弟弟,也挺福气。里子面子都全了,总算这大哥可以当得省力又省心了。当然,自己有意识的培养功不可没……一个声音小小的冒出来:都是你培养的么?这俩还文武双全呢……   等他从神游中爬回来,听见妹妹在和王大娘拉家常。   “……大娘是说,如今连本籍百姓都有不少人家情愿卖儿卖女么?”   “可不是。原先卖身的多是寓籍,如今因为人头税涨得厉害,徭役也加重了,不少本地穷人家一样情愿把孩子送到大户人家为奴为婢——省了口粮不说,还能减一份丁赋徭役。况且真正豪门奴婢,吃穿用度,可比一般小康人家还好。听说外郡县一些当爹妈的,求着牙婆人贩子把自家孩儿带到西京来,就图找个富贵人家进门。所以哪,我的大小姐,这买人卖人,倒成了行善积德了……”   蜀州徭役本就不轻。朝廷迁入之后,一直没断了征发民夫,修筑维护军事防御工程。之所以再次加重,乃是因为皇帝陛下认为西京宫室狭小,不堪忍受,新建了好几处宫苑之故。刚开始赵琚想着只是临时行在,凑合对付一阵子。现在看来,恐怕得常驻此地。偏安偏安,已经偏了,好歹安得舒坦一点儿。除了大规模扩建皇宫,又在宫外修了几座大型游乐场所。其中最主要的,就是曾经招待新科进士的“鸾章苑”。据说万岁爷打算把这座皇家园林一直盖到风景秀丽的南山脚下,目前已经完成了一期工程……   出了正月,各集市刚开张,子归跟着尹兴买回两个厨娘,两个丫鬟,两个小厮。兄妹三人都不用贴身伺候,丫鬟小厮也就是负责洒扫除尘,端茶送水,偶尔来客人招呼一下。厨娘也只有帮忙的份儿,多数时候,三小姐会亲自下厨。大少爷偶尔也跑到厨房来,自己动手。   这一家主子漂亮得出奇,也和气得很,工钱开得大方,从不给下人额外找事,大家都干得很高兴。主人随和,底下人难免懈怠。然而没过几天,仆人们就发现三兄妹一个也没法糊弄。人家半句重话都不说,三言两语把你套住,拿眼神看你一会儿,就叫你觉着自己是上了照妖镜的妖怪,没处躲没处逃,心里头又惭愧又害怕。   又过了两天,众仆从瞧见二少爷和三小姐提刀在院子里对打,接着拿出弓射箭,都在心里念声“阿弥陀佛”。幸亏没做什么出格的事——闹了半天,说是状元家,原来是武状元。   秘书省衙门位于皇宫右边“崇德坊”头条甲一号院。原先在銎阳,各中央直属机关就在皇城内办公。由永嘉殿至阳嘉殿,左右两侧的房屋即各部门衙署。西京行在面积小得多,朝廷便在皇宫边上建了两片整齐的建筑群。右侧名为“崇德坊”,所有中央机关都设在这里。左侧名为“崇政坊”,所有京兆机关都设在这里。   益郡由州府升格为京师,本地官员自然随之鸡犬升天;而銎阳原班京兆人马及各地及时赶来追随皇帝的官员又不可能降黜使用。如此一来,僧多粥少,互相撕扯,常常闹得不可开交。好在凤凰缩成麻雀,五脏照样俱全。磨合了近两年,蜀州终于形成一个超级臃肿彼此相安的庞大官僚体系。   从恩荣坊到崇德坊,子周每天从容步行小半个时辰去衙门上班。逢朝会的日子,才需要早早动身,赶到宫外等候。锦夏朝的早朝完全视皇帝勤政程度而定。在勤勉的皇帝手里,差不多天天早朝。后来天下太平,政简事少,改为五日一朝。赵琚亲政之后,遵旧制不过一年,就改为十日一朝。多数朝会之日情形是这样的:百官等上一两个时辰,最后内侍出来,宣布圣上龙体欠安,请国舅真定侯领百官议事,议定上奏云云。   所以一般三品以下没有资格主动要求觐见的朝臣,一年半载看不着皇帝,是常有的事。子周走马上任不过数月,蒙皇上单独召见了两次,如此殊荣,就是在秘书省也不多见。一时满朝上下,都知道十六岁的新科状元得天子器重,后生可畏,前途无量。   话说天子两次召见状元郎,为的什么呢?   第一次,出正月不久。某个旬休的日子,宫中内侍着急忙慌上门来请,马车直接把子周送到“鸾章苑”里桂树林边“木樨亭”。   原来负责宫苑花木的执掌内侍将几株四季桂整得提前开放,皇帝陛下正在喜孜孜的赏花。听底下人介绍这个品种原产越州,一时起了兴致,就想找个当地人问问此物习性典故。内侍总管安宸道:“御史台席大人好像就是越州人氏,今日旬休,他必定在衙署当值。不过……”   赵琚不耐烦的摆摆手:“别跟我提席大拗!连左相右相都不管的事,他也要管……动不动就拿“刑不上大夫”说话,朕惹不起还躲不起么?”   “席大拗”是皇帝陛下给右谏议大夫席远怀起的浑号。此人执掌御史台,向来廉洁自律,放胆直言。赵琚心里讨厌他,却也知道这种人轻易杀不得。而在国舅宁书源看来,席远怀虽然碍眼,不过是个书呆子。好比崭新雪亮一把刀,瞅着吓人,其实压根儿没开刃,也就懒得动他。   这边皇帝和身边人聊了几句,忽然想起上次奏对称旨的少年状元,仿佛正是籍贯越州。立马传旨,着状元郎即刻觐见。   子周赶到现场,没想到万岁爷劈头问的竟是桂花,先自一愣。好在这东西从小见惯,定定心神,给皇上仔细说了说何谓“桂花蒸”,何谓“桂花酿”,何谓“桂花切”,讲得赵琚食指大动,马上叫来御膳房执掌内侍旁听。   子周想:陛下为何不问我几时入蜀?不问问蜀州之外?不问问越州之民?不问问彤城之战?心中却再明白不过:不能说,不能说。若真的忍不住说出口,也许转眼摘帽成囚,也许当场人头落地。   临出门前大哥的叮咛犹在耳边:“宦海宦海,为官的就是一叶扁舟,海上飘摇。伴君如伴虎,再昏庸再无能的皇帝,都一样是吃人的老虎。子周,你记牢了,什么时候,都先保住性命再说……”   又想起正月里跟着一帮新科进士到真定侯府给国舅拜年——这已是科场多年惯例。虽然自己并不愿去,但终究还是去了。君子和而不同,周而不比,群而不党,没必要为一点狷介意气去得罪把持朝政的实权人物。   去了之后,传说中气焰熏天的国舅爷倒是威严里带着亲切。得知他从彤城来,立刻问何时离家。把彤城之战、逃难经过前前后后问了个遍,比封兰关的守军审得还仔细。听说他见过楚州义军领袖,又叫他详细复述了当时情形。子周不留神说漏嘴,以为对方会追问自己为何没有参加义军,却发现似乎谁也没觉得这是个需要追究的问题。随即想通:在这些人眼里,皇上和朝廷才是应当追随的对象,如北辰在天,众星拱聚,理所当然。   说到凄惨悲壮处,在场诸人无不握拳扼腕。   最后国舅爷对年轻的状元郎很是嘉勉了一番,称其“有才华,有胆色,有忠心,无愧于皇上圣目识才”。一众新科进士听得热血沸腾,嫉妒艳羡,纷纷在国舅面前表才华,表胆色,表忠心,宾主尽欢而散。   早知道本朝外戚势大干政,子周心目中,国舅宁书源那是绝对的大奸臣。这番近距离接触,却说不上来该怎么形容。回家跟大哥讲起,子释叹道:“世事复杂,人心难测。朝里的事更是波涛诡谲。忠的不一定是善的,善的不一定是对的;奸的不一定是恶的,恶的不一定是错的……别把自己弄得太紧张,警觉点儿,不轻举妄动就是了。”   进士中也真有那不肯趋炎附势的硬气人物,没去给国舅拜年。三月吏部派遣令下来,这些人统统发配到蜀西蜀南偏远之地做父母官去了。子周想,总算露出奸佞小人本来面目了。子释却道:“党同伐异,谁在台上都一样。”   “桂花事件”过去,第二次蒙皇上召见却是因为“莲花”。   五月宫中莲花盛开,赵琚领着一帮子妙龄宫女荡舟其间,又叫乐人隔水演奏歌唱。玩了一阵,几首采莲艳曲都听腻了,寻思换些新词才好。陪在一旁的安总管忙替皇上召来两位文采上佳的学士,赶制新词。   试唱一回,仍不满意。赵琚叹道:“唉,朕倒觉着,反是那民间俚语俗调,别样清新,更能入耳。”   一个机灵的内侍建议:“人道“越女采莲”,想必越歌也一样动听。”   皇帝于是急召司文郎李子周,敕命上呈越州采莲曲若干。   当日子周捧着一大堆赏赐回家,刚坐下,就给大哥和妹妹讲这趟遭遇。   “我正跟着蔡老誊写文书呢,突传圣旨到,吓一大跳。见了皇上,非要我写几首“采莲曲”不可,还说,还说,一定要民间俚语……”   子释“哈”一声:“皇帝陛下眼光独到啊。”   “我哪会写这个,逼得没法,终于想起那年咱们全家游湖,听采莲女唱过。其中一首,当时问大哥,被爹爹好一顿训斥,也因此勉强还记得几句……”   “哈哈……”子释笑得打跌。子归也想起那首歌。当时不懂,如今成年了,自然明白。不禁红了脸:“子周,你,你不会,就,就写了它吧?”   “……皇上说:“果然清新入耳,可有其余?”我说:“微臣深憾无缘聆听此类歌谣。唯独此歌,乃幼时随家人游湖得闻,尚依稀在耳……””   兄妹三个笑作一团。   子释想:“这孩子幽默了很多啊,不错不错。”又想:“君臣二人对民间文学的保存和流传也算有件功劳。”   这首清新入耳的采莲曲,全文如下:   “采莲阿姐斗梳妆,好似红莲搭个白莲争。红莲自道颜色好,白莲自道粉花香。粉花香,粉花香,贪花人一见便来抢。红个也忒贵,白个也弗强。当面下手弗得,同你私下商量,好比荷叶遮身无人见,下头成藕带丝长。”   子释笑得差不多,对弟弟道:“嗯,御前应对有急智,有分寸,很好。不过,子周,赶上这么个皇帝,“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这种事只怕时不常会碰到,你心里还得有点准备……”   ——“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   大哥这两句话实在太狠了,把状元郎李子周同学打击得了无生趣。作为臣子,有再多忠君报国之心,皇帝不给用武之地,永远白费力气。难道也像多数其他同僚那样,投入国舅阵营,甘愿为其前驱?或者加入以右相为首的朝臣集团,日日口诛笔伐,浮于清议?   入朝半年多,种种遭遇让他透彻理解了什么叫“情势所迫”。从前听大哥讲起前辈如何有心无力,心底里总有点儿不以为然,觉得事在人为。此刻左思右想,却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该何去何从,以致后来好长时间都打不起精神。   第〇四三章 风月无边   永乾四年(天佑七年)正月十五。   顺京城北“天勺”北岸“秋波弄”。   天色刚暗下来,各家院子已是宝烛烧空,华灯高悬;整条街香雾袅袅,笙歌处处。   华荣立国三载,着意营建京都繁华。虽然出了京畿,依旧萧条冷落,好歹城里边已恢复五六分往日规模。要说最热闹最红火最有活力,却是烟花胜地“秋波弄”。管他离乱太平,什么时候,也不能少了这项娱乐。何况西戎大爷们虽然生得粗犷一点,口袋里却沉甸甸真正实在。秦楼楚馆的规矩,迎来送往,生张熟魏,接谁不是接?肯掏银子的才是贵客哪!   不过,这会儿,秋波弄最大最豪华的妓院“香雪楼”里,两伙贵客打起来了。   先是三两人单挑,从雅阁斗到大厅,变成二三十人群殴。还好没动兵刃,光是拳打脚踢,一样热火朝天。围观众人并不见慌乱,乖觉的挤到楼梯口,腾出地方让各位英雄施展身手。一个小厮伸出胳膊去挪当地立着的描金彩绘大梅瓶,被后头伴当暗中拖住。两人刚让开身,醋钵大的拳头砸过来,“当啷”巨响,瓷瓶倒地摔得粉碎。   那边账房先生看准砸瓶子之人的服色,提笔记下:三尺官窑雪花瓷描金七彩梅瓶一只,白银五十两,大皇子府上。   二楼两个人冷眼瞅着底下的战况。站着的是符定,坐着的是符留。场中诸人正斗至酣处,似乎谁也没留意到二位皇子的出现。   符留阴笑两声:“皇兄,现在你知道为什么不论输赢,每回都是符况赔钱了吧?”符况是大皇子的亲卫队长。符留因为身有残疾,对礼仪规矩格外敏感。父皇一登基,他的皇子派头摆得比谁都到位。也替符定大张声势,将“大哥”改作了“皇兄”。   经老三点破,符定早已看出,表面上双方斗得旗鼓相当,可是每到危及易碎物品的有效距离之内,老二府上那些家伙就会收力闪身。自己这边的人或伸手或抬腿,必定伴随“哗啦”“咣当”物破之声。当真狡猾可恨……   已经憋了一肚子火,又听到老三出言刺激,符定哪里还忍得住?怒吼一声,踢断栏杆跳下去,不分敌我,提起拳头见人便揍。原本跟在他身边观战的其他亲卫随着加入战阵,力量对比一下变得悬殊。皇子殿下亲自上场,谁还敢再打下去?倪俭一眼瞥见符定,立马收招,束手就擒。属下们看队长不打了,也都住了手。   大皇子府的卫兵一拥而上制住他们。这些天大家积怨颇深,少不了趁此机会找回点心理平衡,倪俭一干人咬牙瞪眼受着。   符况看看主子脸色,心中忐忑:殿下生气了。   本来今晚仗着有人撑腰,存心不让对方知道大殿下和三殿下也在楼里,指使一干人找上去挑衅。果不其然,撑腰的人出现了。可是殿下怎么好像对自己很不满意的样子呢?打架这种事,殿下才不会生气,到底因为什么呢……不管因为什么,回去一顿鞭子肯定免不了了……   这一忐忑,难得的开始用脑子想事情:眼前这些人,抓是抓住了,接下来怎么办?不过为争个粉头互不相让大打出手,顶多揍一顿出气。虽然自家主子是老大,底下人却是一样身份,没法动真格把对方怎样。   哆哆嗦嗦上前请示:“殿下……”   “哼!”符定懒得搭理他,抬头望着楼上的符留。   三皇子皮笑肉不笑:“明知道我们哥儿俩在里边跟弄晴姑娘、若雨姑娘说体己话,你们这些不知死活的奴才还敢在外头捣乱,活该抽筋扒皮。”冲符定道,“皇兄,你府里的人回头劳你教训。至于他们,好歹得给二皇兄留点面子——不如,派个人请二皇兄来一趟,领回去教训吧。”   符定拎起一个二皇子府的亲卫,踹一脚:“去!把你家主子叫来!”   长生听完卫兵战战兢兢的汇报,问:“这么说,不是你们没打过人家,是不巧撞上对方主子在场,所以全被扣下了?”   “是,殿下。”又抬起头辩解,“我们哪知道大殿下和三殿下就在里头——该死的……”想起军令,住口,怯怯道:“殿下,我们可一文钱的东西也没坏……”   长生笑了:“走吧,先把人保出来再说。”   还是年前某天,大皇子和二皇子府上亲卫都在这“香雪楼”里喝花酒。   按说照从前的老规矩,客人上门,递牌子,攀相好,打茶围,那都得一步一步来,才轮得到有资格叫姑娘们挨个相陪,在楼里设席面喝花酒。不过如今这些麻烦全免了。西戎大爷们只认准了你出货我掏钱,伺候满意要多少给多少。大家也就主随客便,直来直去,把那些个虚头巴脑都省了。   那天大皇子府上的先来,包下东边“拂云轩”。二皇子府上的后来,进了西边“绛玉阁”。喝不多久,也不知东边哪位大人,扯着嗓子嚷了一句:“泥腿子贱骨头!上这儿来充大爷!”   话音刚落,西边帘子一动,一大盘杂果百味羹不偏不倚正落在说话人头上,顿时浇了个汤汁淋漓。倪俭擦擦手,大笑:“哈!现成的红烧狮子头!”转脸低声问手下:“那厮刚才说什么?”   被问的卫兵一愣:“队长,你没听懂啊?”   倪俭嘿嘿道:“我听懂了“贱骨头”。只要有这词儿,砸过去准没错。”   一干手下尽皆点头:“那倒是……”   原来倪捕头做了二殿下的亲兵队长,手下一色西戎好汉。虽然民族不同,语言通得有限,却无不是豪爽男儿,基本属于同一个品种,自然臭味相投。为了和下属打成一片,倪队长积极主动学起了西戎话,惜乎时日尚短,仅把粗口学了几成。不过学以致用,倒也进步神速。   他这里正得意呢,红烧狮子头找麻烦来了。还有什么可说的,一个照面,直接上升为肢体冲突,开打呗。   战斗结束,二皇子这边单兵作战能力稍强,大皇子那边人数偏多,基本打成平手,各自收队。   倪俭回府向长生汇报。眉飞色舞说到最后,忽然变作一脸尴尬:“殿下……这个,嗯……这个,请殿下过目……”伸手在口袋里摸半天,掏出皱皱巴巴一张纸,双手捧着,毕恭毕敬递过去。   长生接过来一看:“……梨木雕花六柱圆桌一张,高脚缠枝湘妃圈椅六把,羊皮缂丝月牙墩三只,水釉胭脂春瓶一对,梅子青秋叶赏盘一只……合计白银四百二十八两正。”落款署着“香雪楼敬呈”及年月日,竟是满满一大页损坏物品赔偿清单。   长生道:“我叫你找机会跟人切磋切磋,可没叫你们砸东西啊。”   殿下表情瞧不出喜怒,倪队长更心虚了,知错认罚:“殿下,这笔钱请殿下先垫着。回头,回头——”咬牙,“从我月俸里扣罢。”   “这次就算了。”长生一笑,“要叫人上钩,总得下点饵。我也不能一毛不拔……”   倪俭拍着胸脯保证:“殿下放心,下次一定注意,一定注意。”   长生又瞅一眼那张清单,忽问:“这单子是两家都有呢,还是只有你这么仗义?”   “都有,两家都有。”倪队长略带得意,“符况手里可不止一页——我看起码是咱们的两倍……”   “你们就这么老实,由着人家漫天开价,就地勒索?这香雪楼胆子不小哇!”   “咳,我们本是打完就要走人的。哪知道,咳!香雪楼那个头牌,叫做什么弄晴的粉头,突然冲到门口拦住,一通骂一通哭,嘴里嚷着要去告御状,转身又解了腰带悬梁。老鸨拖也没拖住,符况只好上去救人。”   倪俭说到这,解释一句:“听说大殿下只要进了香雪楼,十次倒有八次要会会这个弄晴,符况哪儿敢让她死了。刚上去把人拉住,这娘儿们——”嘿一声,“这娘儿们,滚到符况怀里一叠声的抹眼泪……那些个丫头龟奴也跟着哀嚎,老鸨凑上来磕头,求我们给一条活路……老子平生打架无数,就数今天窝囊透顶……”   长生哭笑不得,帐单甩到他脸上:“一堆英雄好汉,栽在粉头□手里,让人耍得团团转,简直丢脸丢到姥姥家。我赔本出钱供你们消遣,可没钱供你被人讹了去。再有下次,自己押那儿,不用回来了!行了,今儿先找庄令辰支银子去吧。”   倪俭灰溜溜的退出去了。   长生暗忖:市井风尘,每多奇人异士,诚然。   从此,二皇子亲卫队在队长带领下,苦练收放自如功夫。后来和大皇子亲卫队于花街柳巷重逢,又打过几次遭遇战,果然再没有把帐单带回来。偶尔有人受伤,庄管家一边招呼救治,一边唉声叹气。为了省钱,卫兵们跟着队长学会不少阴损招式。再后来,渐渐的也没有人受伤了。   长生要去香雪楼保人,庄令辰道:“殿下让秦兄跟着吧。”   秦夕刚从楚州回来。   “嗯,叫他换身衣裳,遮掩遮掩。”   临出门,庄管家又把秦夕叫住:“对方眈眈相向,咱们引蛇出洞,最要紧须防住了,别叫它反口咬伤。秦兄倪兄皆是老江湖,有什么把戏必定逃不过二位法眼。只记住一样:千万跟在殿下身边,不能有丝毫疏忽……”   二皇子微服轻装,带了几个贴身侍卫,打马漫步而行。   出了白石坊,过得双曲桥,拐入秋波弄,望见香雪楼。   虽然年年必在京里待两三个月,这地方长生却是头一回来。   銎阳变作顺京,永嘉殿改了开泰殿;双曲桥却还叫做双曲桥,秋波弄也依然是秋波弄。   恰逢十五元宵,虽然和昔日没法比,不过官商庶民,娼门酒肆,家家户户煮汤圆,扎彩球,上花灯,也极见喜庆。   秋波弄里较之平日更多几分热闹。大夏国的传统,在吃喝玩乐上头,一向跟东风南风。故此这烟花胜地完全是一派江南风情。飞檐画栋,曲槛回廊,朱户流金,纱窗染翠……处处秾丽纤巧,雅洁精致。相较于皇城宫殿的宏大气派、雄浑肃穆,这里才是叫人沉醉流连的销金窟、温柔乡、英雄冢。   “怪不得老大老三天天往这儿跑……”长生走着走着,思绪恍惚起来。   ——仿佛就在昨日,又仿佛很久以前,曾经到过一个这样美丽的地方。夜色苍茫,万家灯火,那人楼头回首,向着自己无言微笑。似告别,似等待,似相迎。   “殿下,到了。”领路的卫兵停下来,恭请二皇子下马。   惊醒。想一想,虽然这里跟昔日彤城景物很有些相似,但自己第一次目睹那座城市,已经是大屠杀之后。几时见过真正繁荣锦绣的彤城?东平也曾往返几趟,可是海港风物大不相同,何况每次来去匆匆,从未有机会仔细留意。那么……这些具体而微的印象从哪里得来?自相识的第一天起,从来也没有见过置身于如此绮丽风流中的他。为什么……一合上眼,就觉得他应该在某处阶前檐下背风而立?   离别的时间越长,越不敢回想过去,不敢假设他的现在,更不敢去想将来。这才明白,原来相守永远只得一刹那,唯有相思绵绵无尽期。也幸亏当初不明白,才能一转身一抬腿,再不回头。于是决定,干脆暂时放下,不想了吧。然而这个决定却比任何相思都更加磨人,叫人辗转反侧,寝食难安。忍无可忍之下,有一天,突然梦到相遇以前的他。从此把所有无奈牵绊统统忘却,单在心中留下那个未曾历经风霜的儒雅蕴藉轻衫翩翩才子少年。   想象的次数多了,不觉当了真。许多时候,竟以为中间什么也没发生过。只不过,蒙昧懵懂的自己知道了,在江南烟柳飞絮斜桥月影之中,有那么一个人存在……   刚跨进香雪楼的大门,就听见老三假惺惺的笑声:“二皇兄,你和大皇兄好不容易都回了京,做弟弟的想表表心意,总也没机会。要不是今天奴才们莽撞,只怕还请不动你,可也太不给面子……”   现实种种扑面而来。长生想:也罢。就用天翻地覆,告诉我他存在。   四面扫视一圈,朗声笑道:“胡说。明明是大哥和三弟你只顾自己快活不肯带我。如果不是奴才们恰好凑一块儿玩闹,你们几时想得起还有我这个兄弟?”   走过去认真给符定行礼:“见过大哥。底下人不懂规矩,做弟弟的给大哥赔罪。今儿晚上,都算我的。”   符定打个哈哈:“老二你就是这点不好,太喜欢假正经。今儿晚上咱们哥儿仨好好乐一乐,我看你装模作样到几时……”点点头,卫兵们松手,放开倪俭等人。   符留冲斗殴双方瞪一眼:“你们这帮奴才,外头老实待着。谁再敢扰了兴致,老子定要拆了他骨头。”转脸招呼,“二位皇兄,咱们还喝咱们的。二皇兄大概还没见过这楼里最漂亮的两位姑娘,赶紧上来认识认识……”一边说,一边示意亲卫把自己推进雅阁。符定和长生一前一后上了楼。两位亲兵队长各自带着心腹手下跟了上去。   在场的老鸨龟奴丫头小厮顷刻间集体回魂,齐齐忙活,添酒送菜,殷勤应答。姑娘们举杯递箸,倾身调笑;不上桌的或弹或唱,从旁凑趣。一时粉香脂腻,笑语喧哗。   三位皇子所在的“含芬阁”里,情状更加香艳。符定把弄晴拉到怀里,扯下半片抹胸,伸手进去掐捏揉搓。弄晴吃吃娇笑着,腰身水蛇样扭个不停。对面若雨转了头。符留把她硬扳过来:“怎么还不见长进?你们姐妹几个一块儿伺候我们兄弟的时候也不少了,这副哭丧样子可没人看!”   弄晴娇喘连连:“殿、殿下,若雨妹子就是脸皮薄……她心里,其实,其实,对殿下十分仰慕……”   符留斜眼:“哦?若雨,你倒说说,你仰慕我哪一点?”   若雨垂首低眉,咬着嘴唇犹豫半天,终于嘤嘤道:“殿下……非逼人家说出口……人家,人家……”晕生双颊,声音越来越小,“人家开始以为……谁知,谁知,殿下那般威猛……”   “哈哈……”符留狂笑,一把将她按到自己腿上,“你还肯说实话,就冲这点,本皇子便中意你。来,让你再好好尝尝威猛滋味……”   长生摇头:“三弟,若雨姑娘满腔深情厚意,你多少也学点儿怜香惜玉的本事,别弄得跟饿虎逢羊苍蝇见血似的,白费她一番玲珑心思。”   “咦?听二皇兄说话,在行得很啊。”   符定嗤道:“老二不过是自己没吃着还要嘴上抹油装饱汉。你怎么不演给我们瞧瞧,啥叫怜香惜玉?”   “如此说来……便斗胆请大哥将怀中软玉温香让给小弟怜惜怜惜如何?”   符定一愣,随即大笑:“原来你看上了她!自己兄弟,直说嘛,绕这大弯儿——我说你假正经吧,偏还不承认。”放开弄晴,“去,给二殿下解解闷。”随手将另一名□搂过来继续搓捏。   长生起身,向弄晴拱手作揖:“久闻姑娘芳名,今日得见天人之姿,三生有幸。”   突然来一个彬彬有礼的,弄晴差点红了眼眶。整整衣衫,站起来柔柔道声万福:“殿下错爱,奴家不敢当。”婷婷袅袅行两步,在长生身侧坐下,扬起两只欺霜赛雪的腕子,执壶斟酒。   两人这一番对答表演,果然有效。符留哼一声,叫若雨推着进了内室。符定一气搂了三个,转到屏风后头去了。   弄晴道:“这里本是若雨妹妹的阁子,奴家另有陋室在后院。不知殿下可愿屈尊移步,容奴家奉一杯清茶?”   “也好。”   一进自己香闺,弄晴便猛扑到床上,掩面大哭。   长生坐下来,等她哭够了,叹道:“姑娘实乃女中豪杰。那位若雨姑娘,忍辱求全,能屈能伸,也堪称巾帼英雄。”   弄晴擦干眼泪:“殿下言重。没想到二殿下竟是如此人物,怨不得今日才第一次登门。是我们姐妹福薄……”说着,又哭起来,“香雪楼四朵名花,“蕙风弄晴,若雨如冰”。大殿下和三殿下头回来,蕙风姐姐一句话没应好,死在了当场……后来,大殿下叫我们三人一起伺候,三殿下在旁边瞧着。如冰妹子受不了这个,第二天就跳了天勺……按说本属烟花贱质,哪里敢讲羞耻二字?只是娇生惯养长成,自来抬着捧着,这般糟践,实在,实在……”泪眼婆娑,梨花带雨。   长生略加思索,道:“姑娘若不嫌弃,我便时常过来坐一坐。”   打正月十六起,二皇子符生夜夜流连秋波弄香雪楼,在“晚照轩”里与弄晴姑娘幽期密会。   难得假正经老二看上谁,符定非常大方的另寻新欢。弄晴模样虽好,论冶艳放荡,却算不得极品,丢开手倒也不见得多难过。   过得十来天,每到黄昏,弄晴便会摆好棋枰玉子,燃起沉水香丸,已成习惯。   二皇子进了晚照轩,多数时候下两盘棋,偶尔听一曲琴。有时什么也不做,只叫她随手从架上抽本书,翻到哪里是哪里,慢悠悠念来听,如此消磨到半夜。弄晴很满足这种久违的闲静美好氛围,非常明智的不去追究这位殿下为何而来,又所为何来。也没准,对方跟自己一样,只是想在这闲静美好中待着。   有一次,文章念到中间,弄晴停下来,对方却半天没有任何反应。终究不甘心,幽幽长叹:“殿下若是觉着奴家面目可憎,令人生厌,还请直言。”   长生回过神:“对不住,想起了一点别的事情。”把桌上榧木棋罐端到面前,“陪我下一局吧。”   身为名楼花魁,琴棋书画都是看家吃饭的本事。只是弄晴在歌舞琴艺上下的工夫最多,棋力不算高,但求陪人消遣。这胜负之争的游戏,一个□玩得太好,会影响生意的。然而毕竟是风月场上的老手,纵然水平有限,眼光并不差。这么些天连番对阵,自己输的时候多,偶尔也能赢,却始终摸不出对方路数。觉得他或许和自己差不多,又或许高深到无法想象。   一局终了,对方以微弱优势取胜。那种有力使不出,不由自主跟着他走的压抑感觉还留在心间。弄晴抬头看看二皇子,忍不住道:“殿下人在局中,心在局外,不以输赢为念,奴家钦服。”   长生听了这话,微微一笑:“弄晴,你是聪明的女子。试问世上有谁能真正心在局外?不过是你的局在此处,我的局在他方,你看不见罢了。”   “殿下太谦虚。是奴家局小,殿下局大。奴家鼠目寸光,不能体会殿下高瞻远瞩。”   长生大笑,推盘起身:“弄晴,在你这里待着我很高兴。不早了,明儿再来吧。”   把二皇子送出门,弄晴坐在灯下,托腮凝神。   好久没有见过这样品貌一流的人物了,谦谦君子温文尔雅。如此风度谈吐,真不敢相信同样出自西戎皇室。只不过……这么些天了,别说肌肤之亲,连半点暧昧言辞都没有;斟酒奉茶,人家碰都不碰——他到底上这儿干什么来了?   长生上了双曲桥,看见秋波弄南侧的檐角窗台挑着无数红纱灯。湖上结了一层薄冰,灯影倒映在冰面,如夜魅游魂,美丽中透着森然之气。   忽然问身后的倪俭:“我记得上回庄令辰提起八月中秋,说白祺献了一台水傀儡戏进宫?”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殿下怎么想起问这个?”   “你不是等对方动手等得心急?我看快了。”   “殿下?”   “咱们已经给足机会,再不动手,下个月我可就离京了。”长生盯着湖面,“我猜……”提起缰绳,催马加速,“回去细说。”   第〇四四章 洗雪犹冤   天佑七年(永乾四年)八月初三。   未时刚过,秘书省守藏司的官吏们已经开始收拾东西准备下班了。守藏司是个清闲衙门,也是个机密衙门,专门负责保管朝廷重要文书档案。天佑元年入蜀时,该司官员本着高度的责任感将大量文件带入西京。千里颠簸,难免毁损散失,幸存下来的也一团混乱。所以这些年,守藏司工作人员一边忙着整理新文件,一边抽空收拾从銎阳带出来的旧档案。   子周名声虽显,品级虽高,到底年轻,因此被分到这里帮忙做些抄抄写写的工作。只不过抄写的都是朝廷密要,往往能了解到一些高层信息,学到很多特别的东西。最近这些天,他跟着秘书侍郎蔡阶这位守藏司元老整理一批十多年前的文件,其中涉及到凤栖五年威武将军谢昇“谋逆”案,于是断断续续听来了始末。   蔡阶年过花甲,属两朝老臣,曾亲历此事。今天下午,往事讲到尾声,蔡老拿着当年左相徐慜之弹劾谢昇谋逆的折子,又抽出当时秘书省替皇帝拟定的“诛三族,斩立决”圣旨,最后把凤栖十二年朝廷给谢昇平反的诏令摆在面前:“你看看——”老头伸出脑袋左右望望,小声叹道,“多冤哪!西戎兵打到家门口,大伙儿一下想起谢将军的好处来,才明白当初人家是冤枉的。七八年工夫就能平反,这都算是天大的造化了。若非平了反,我老头子也不敢给你小年轻人说……”   又长叹一声:“给谢将军平反,却又叫另一个人搭上了性命。你说这事儿……”   “蔡老此话怎讲?”   “唉,左相大人向来耿直,因了这事内疚于心,虽然皇上没说什么,可是……平反的诏书颁下来,徐大人当天下朝回家,就吞金自尽了。”   “啊!……”   听完这个故事,子周一下午都憋得难受。临走,蔡阶叮嘱一句:“这件案子,尽管已然解禁,也不要随便跟人说。我看你稳重得很,想必明白。”   “谢谢蔡老。”子周点头。——定了谋逆诛了三族,没几年又给人平反,还是同一个皇帝手里。虽然是底下人的错,到底叫圣明万岁没面子,所以朝里上上下下都不多提。   走出大门,看见对面策府司的人进进出出,一派忙碌景象。   守藏司和策府司,是秘书省两个下属部门。秘书省丞从前由真定侯担任。今年五月,蜀北报西戎欲打通雍蜀官道,正组织大量降卒民夫在仙阆关外搬运挖掘;七月,侯景瑞报西戎再次兵临封兰关下,形势顿时紧张起来。几个军方将领及部分朝中大臣,以“国事危急,须贤明居中总括运筹”为由,建议设“太师”一职,应对当前特殊情况。   就在前几天,七月最后一个朝会日,皇帝难得勤快一回,接见百官,宣布封舅父真定侯宁书源为“太师”,兼任秘书省丞,位在二相之上,总领朝政。   所以,负责参政议政,拟旨传令的策府司,才是秘书省真正要害部门。经过这些年的积累,终于完全成为代替皇帝决策的最高行政机关,其他省部只有遵照执行的份儿。眼下西戎兵分两路,逼得这样紧,策府司的人轮班值夜,通宵开工的时候也常有。   向那个大门里望了一眼,子周心情复杂。国舅升任太师,名正言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再没有人可以制衡他了。唯一能够制衡的人,选择彻底罢工。   心中苦笑,面上还须谦和有礼,与院子里进出的同僚打招呼。   出了衙门,两个随从尹平和尹安早在外边候着。   “少爷是直接回家呢,还是上哪儿逛逛?”尹平问。   刚开始那段时间,子周每日出了衙署,会四处溜达溜达。他本来就很出名,被国舅爷夸了一番,又蒙皇上两次单独召见,声誉益隆。更兼年少英俊,这西京城里倒有大半认得他。尤其一伙留京的同年,有意结纳,时不常抓了他结伴游乐。子周性情端直,心地却仁厚,加上这几年被子释□得随和不少,渐渐学会些和光同尘的本事,交际应酬很快多起来。   朝中自然也少不了想找女婿的,有意新科状元,明里暗里试探询问。子周总以家有兄长未曾婚配为由推脱。又有那不死心的追上来:“司文郎这般人才,兄长想必也不差……”   子周忙道:“兄长已有婚约,只是未曾过门。”对方退下去了,他却楞住:怎么下意识的会这样讲呢?正该尽力为大哥找个可心合意之人,为子归和自己找个嫂嫂才对啊……   回家一提,子释道:“你推辞得很好,以后就这样说罢。我喜欢清静,不耐烦应付女人。”笑笑,补一句,“咱们向来不拘那些俗礼。你若相中了谁家姑娘,大哥替你做主。”倒把子周弄了个大红脸。   他又跑去跟子归商量。妹妹只问:“你觉得什么样的女子配得上大哥?”子周抓着脑袋想想,少见的叹了口气。   应酬多了麻烦也多。何况集体活动良莠不齐,难免遇上看不顺眼又不能得罪的人物。所以子周最近开始躲着那批同年,每天到点就走。可是今天贪听故事,多待了半个时辰。走到巷口,正碰上翰林院就职的几个同榜进士出来。元觺麟瞧见他,笑嘻嘻的就迎了上来。这人名字起得诡异,性情却十分开朗,拉着他道:“子周,方不方便请我们到你家去吃晚饭?不白吃你的,兰台司的书随你挑……”   王宗翰笑骂:“才做了几天官,就把这假公济私的勾当学得溜熟!再说了,人家府里的书,未见得比兰台司差多少吧?”   一旁探花郎米邵成打趣:“元兄是要去蹭饭,还是那个……呵,秀色可餐……”   元觺麟反唇相讥:“米兄,五十步笑百步,欲盖弥彰啊……”   这几个都是监生出身,家里有背景有门路,才得以留在西京,进翰林院做了五品编修。普通的新科进士举人,谁有状元郎那等好运气?除了部分入京兆衙门见习,剩下的可统统打发到蜀州各地去了。此外,说话的三位还有一个共同点:和子周一样,他们皆属寓籍。家里都是逃亡来的地方高官或世族富豪,正努力在西京这片全新的战场开辟自己的领地,关系自然格外亲近一些。   大致说来,朝中高层主要有外戚和朝臣两个集团。但是西京上流社会的年轻人,却基本分为三派:从銎阳迁入的“京派”,本籍“蜀派”,外来“寓派”。三伙人互不服气,比高下,斗威风,乐此不疲。相较之下,寓派实力稍微弱一点。锦夏朝重文轻武,这些人又多是世家子弟,因此隔三岔五总要来一回笔墨较量。无形之中,来自文章锦绣之乡越州彤城的新科状元李子周,正在成为一颗冉冉上升的新星,隐然“寓派”新一代领军人物。   都是年轻人,熟不拘礼。这三人之所以和子周开这玩笑,却是因为到李府蹭过一顿饭,见过子释和子归。不仅如此,其中王宗翰竟是三年前礼部大门外和子释有过一面之缘的热心人。原来当年科考朝廷照顾蜀籍士子,寓籍名额太少,再加上王家脚跟未稳,虽然有钱,却没使对地方,以致王公子拖了两年,和子周同期考中。   六月初六那天,官署休假。自有那好事之徒约齐了三派主要成员,在朱栏大街最大的酒楼“玉壶天”聚会,喝酒行令斗诗猜谜不在话下。子周虽然努力保持低调,却因为旧闻典故知道得比别人多,行令猜谜时小出风头。到得下午,一众公子哥儿吆喝着要去“流芳轩”喝花酒,找粉头,预备比拼第二场。   锦夏朝的规矩是禁止官员宿女昌的,不过许多年前就不被人记得了。   子周力拒同赴“流芳轩”,遭到众人好一顿嘲弄。他始终不为所动,只道:“出门前兄长曾叮嘱日落归家,我得回去了。”   大伙儿都知道他父母双亡,家中只有兄妹,向来最听兄长的话,免不了又是一通调侃。子周正色道:“长兄如父。我是大哥教养成人,当然听大哥的话。”   王宗翰道:“常听你说家中兄长如何,还真想拜会拜会。”   元觺麟和米邵成同为寓派骨干,有心与子周拉近距离,连忙附和:“你这般学识,竟是大哥教养成人,你家兄长也太厉害了。如此人物,好歹让我们见识见识。”   子周思忖片刻,家里确实过于冷清,大哥压根儿懒得主动与人交往,邀几个同年回去热闹一下也好。顺势点了头,差尹平先一步回家报讯。   于是,这三人跟着子周登门做客,其他人浩浩荡荡去了“流芳轩”。   子释听尹平传来弟弟口讯,看看天色,叫子归让厨房加几个菜。又吩咐丫鬟摆出四色果品点心。   正在书房整理从“富文楼”借来的一批消遣读物,门房报二少爷归家,放下东西迎出来。看见弟弟身后跟着三个气度华贵的年轻人,笑道:“三位定是舍弟同僚好友,快请进。”   他刚从门内跨出来,三个做客的已然暗吃一惊。明明静日无风,却觉来人云水之姿,衣袂飘飘,足不沾尘。及至一展眉一开口,三人齐齐愣住。刹那间西天的晚霞也相形失色,黯淡无光。   还是老成的王宗翰最先回过神,拉着另外两人回礼问候。多瞧了一眼,忽问:“恕在下唐突,李公子颇为面善,倒似在哪里见过一般……”   子释微笑:“在下与兄台当属初识。”   王宗翰一拍手:“对了!上次你也这么称呼我。你忘了,天佑四年八月礼部面审,咱们在礼部衙门外头碰见过。”   子释努力回想:“听兄台一说,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元觺麟笑着打岔:“那岂不是三年前的事情了?王兄居然记得。”   “李公子如此风采,只要见过一面,怕不容易忘记。”答话的是米绍成,转口道,“冒昧问一句,李兄既去礼部面审,怎的——”   “秋试前大哥病了,后来一直不大好,也就没有再去应考。”替子释答话的却是子周。子释配合着点头,暗道:这小子,官场上混几天,撒谎不用打底稿了。   几个人一面说话,一面进了厅堂。宾主落座,细叙年齿,子释和元觺麟同岁,另两人都比他年长。说几句闲话,丫鬟送茶进来,子释道:“小曲,问问小姐愿不愿意见见几位客人。”心想:子归已经到了年纪,得创造机会叫她多和年轻异性接触接触。若他们家里也有姐妹,能多交往几个朋友就更好了。特地向三人解释,“王兄、米兄、元兄,我们家女孩儿打小同男孩儿一般教养,不忌讳见生客的。还请几位莫要感到唐突。”   这三人还晕乎着呢,连连点头:“不唐突,不唐突。”   子归进门来,先唤了声“大哥”,转眼打量三位客人。   入耳是一把清甜的嗓音,被一双乌亮的眸子一照,那三人更晕了。听罢子周介绍,子归上前见礼。她一身翠色裙衫,不施脂粉,只头上别了两枚银钗,姿态大方自然。三人慌忙还礼,都不敢直视,低着头拿余光偷看那明媚的笑容,不约而同想起刚在芙蓉冢“碧落湖”见过的莲花来。   等话题聊开,三兄妹陪着客人谈谈笑笑,说说讲讲,妙语连珠,雅趣不断。吃罢饭,又坐了个多时辰,王、米、元三人惊觉时候不早,这才告辞归家。   据元觺麟后来向同僚友人描绘,这一趟李府之行只能用“两惊艳三赞叹”来形容。惊艳的当然是状元郎一兄一妹,赞叹的却是状元郎府上藏的书(走马观花,他们并不知道多数是借来的,主人也不曾说明),喝的茶,吃的饭。三人皆是大家出身,见识不凡,赞叹对象虽然难得,不算绝品,唯有惊艳的对象,久久不能忘怀。   当时子周也在场,元觺麟拍着他的肩膀叹气:“子周啊,我本来以为你已经生得够端正了,跟你大哥和妹妹比起来……啧啧……恕我直言,你该不会是……”   子周知道他是开玩笑,心里却对底下压着的“收养”二字十分过敏。勉强笑道:“大哥乃大娘所出,妹妹系孪生,不折不扣一家人。”   王宗翰道:“原来如此。那你大哥真真了不得,把一双弟妹教养得如此出色……”满脸都是感佩,“认识你大哥这般人物,我算知道了如沐春风该是什么境界。唉……”   米邵成笑道:“怪不得子周那样听大哥的话。我要有这么一个兄长,我也听话。”话锋一转,“不过,我却不希望有那般美丽聪明的妹妹,迟早成为别人家的……”   众人都笑起来,纷纷跺足遗憾没有同去李府拜访。   蜀中风气本自开放,寓籍诸人流亡而来,许多老规矩也不怎么在乎了,女子的限制反而宽松许多。大家拿妹妹开玩笑,子周也不恼,嘿嘿一乐:“舍妹待字闺中,兄长说了,终身大事由妹妹自主。各位俊彦有心,不妨扔个桃啊李啊试试。”   总而言之,从此这拨人都知道了,司文郎李子周家里,有一个神仙似的哥哥,一个天仙样的妹妹。李府又没有长辈,年轻人说话自在,王、米、元三人就一直惦记着要再去,其他人也撺掇着想上门,因此六月里小聚了两回。后来因为天气闷热,子释有点懒得动,这帮蹭吃蹭喝的家伙还想登门,子周便以“家兄身体欠安”为由,都给回绝了。   这会儿迎头撞上几人,玩笑话说过,王宗翰问:“令兄身子好些了么?”   “有劳王兄挂念,好多了。”   “那中秋节灯会,叫上你大哥和妹妹,出来一块儿逛逛。”元觺麟热情相邀。   “就是。”米邵成接口,“听说从日华门开始,经“恩泽坊”、“恩荣坊”,直到“芙蓉冢”,沿途全都会布满彩灯。圣上拟亲临朱栏大街,观看“碧落湖”露台歌舞,不知将是何等盛况呢!”   即将到来的中秋灯会,子周也有所耳闻。点头拱手:“多谢几位盛情。我回家问问大哥。”   回到家,子归在厨房备饭,大哥在后园浇花——不对,是看尹祥浇花。   尹府送来的六个仆人,都没有改名字。跟着子周的是“平安”,应门的是“富贵”,打理花园的是“吉祥”。买来的六个,户籍已经落在李府,心甘情愿跟状元郎一个姓。两个丫鬟唤做“歌曲”,两个小厮唤作“文章”。两个厨娘,子释要管人叫“饕餮”,遭到弟妹严厉指责。子周从内容上进行批判,子归则着眼于形式:“好不好听且不说,那么多笔画,认和写都麻烦,叫他们学到哪年月去?”最后妥协成“味道”,一个叫“味娘”,一个叫“道娘”。   陪大哥站着,子周说起八月十五看灯会的事。   子释道:“好啊。许久不出门,逛逛也好。”   沉默一会儿,子周终究没忍住:“前方局势如此紧张,宫中朝野,奢靡之风反而愈演愈烈——”觉得说了也白说,徒增烦恼,又停口。   子释知道弟弟一直闷闷不乐。这根由兄妹三人都明白,却是个无法解开的死疙瘩。事关理想追求,不是三言两语讲道理就可以讲通的。哪怕是自己,都未必能若无其事波澜不兴,何况天生圣门弟子,怀瑾握瑜热心入世的李子周?只能靠时间慢慢磨,用形势缓缓逼,终有不得不做出抉择的一刻。也许披肝沥胆孤注一掷,也许仰天大笑飘然离开。这么多日子自己锲而不舍滴水穿石,效果总是有的。只不过,最后的决定权,终归在当事人手里。即使是兄长,也无法代替……   兄弟俩一前一后到了前院书房。《诗礼会要》补校工程三月前已经完成,子释每天就在这里看几页闲书打发时间。小歌送了茶进来,子周叫她退下,想一想,对大哥道:“我最近……跟蔡老翻拣一批从前的折子草诏,听来一件旧案。”   原则上讲,守藏司接触到的东西决不能随便泄露,即使家人也不行。子周打小有原则,何况子释也从不过问,所以,这还是他第一次向大哥汇报工作上的具体内容。子释心知定是令他如鲠在喉之事,实在憋得难受。于是放下茶盅,端坐倾听。   “凤栖五年威武将军谢昇“谋逆”案,大哥听说过没有?”   子释心头大震。暗中稳了稳,喝口茶,才道:“略有耳闻。听说他私开边贸,勾结异族,攫取重利,最后被御史台定为“谋逆”。”   “那大哥知不知道,谢将军已经平反了呢?”   “你说什么?!”子释猛地站起来。滚热的茶水洒在手上,浑然不觉。   “大哥!”子周吃惊。瞧见子释手背红了一大片,赶紧冲出去拿了烫伤膏来。所幸并不严重,很快处理妥当,兄弟俩重新坐下说话。   子周看着大哥,等一个解释。   子释却道:“你先把平反的事给我仔细说说。”   “平反的诏书,是凤栖十二年底下的。听蔡老说,当时西戎兵已经入关,直逼銎阳。朝里很多人忽然想起谢将军在冷月关守了十五年,时有边衅,却安然无恙。若没有他生前从其他几个蛮族手里采买的大批良马弓箭,威武军只怕更无还手之力。恰在此时,一个军中小吏呈上了偷藏多年的谢将军遗奏。遗奏中痛陈西戎狼子野心,异动频频,而威武军粮饷短缺,处处艰难……据说朝中上下,看了那封奏折,无不落泪……   “最后皇上命理方司重新调查,结果证明谢将军满腔精忠报国之心,或有事急从权之举,绝无贰心谋逆之实。朝廷于是下诏给谢昇将军平反,罢了刚刚升任秘书副丞的原兵部尚书朱高轩大人,罢了已经调任京兆尹的原右谏议大夫范明堂大人,又黜了几个当初经手此事的御史,其他因此牵连罢免降黜的官员多达数十人。”   仿佛被某种力量压迫着似的,子周长吸一口气,接着道:“还有,左相徐慜之大人当年曾一力主张对谢将军严查严办。原本这件案子,判为私敛贪污,亦非不可,最后却因左相态度坚决,要……为国除害,定了“贰心谋逆”,诛三族,斩立决。所以……徐大人愧疚难当,诏书颁下当天,就吞金自尽了。”   子释听完这段,好半天说不出话来。沉默半晌,终于缓缓开口:“没想到,这桩案子,案发时朝野震动,牵连广泛。平反时又折了这许多朝中大员……凤栖十二年底,是了,那时候北方已经乱成一团,朝廷邸报送不出来,以致彤城竟压根儿不知道……”   大哥对此案反应太不寻常,子周两只眼睛直直的盯着子释。   “不知……谢将军还有亲人在世否?”   “当日诛父、兄、子三族,谢氏中人全部未能幸免。但是,罪不及母族妻族。谢将军母亲早逝,母族衰微,谢夫人却是庆远侯韩先幼女。蔡老说,事发之后,韩府曾逼她归家,她却执意与丈夫同生共死,所以——”也许是被大哥凝重的态度感染了,子周越说越沉痛。说到惨烈处,心中竟隐隐撕扯起来,以致无法继续。   兄弟俩默然相对。过了一会儿,子释轻轻问:“谢昇将军的表字,是不是“启明”二字?”   “是。”文件中有相关资料,子周是看过的。况且,“昇”即旭日东升,正合“启明”之意。——不过,大哥怎么知道?   “子周。”子释近乎悲悯的看着弟弟,“下边的话,有一些是我听到的往事,有一些却是猜的。之前不敢讲,现在,都告诉你罢。你先好好听着,别难过……”   预感到即将呈现在面前的是什么,子周不禁紧抓住大哥的胳膊,微微颤抖。   “你知道,爹爹曾经外放西北,做过两年凉州刺史。虽然从未明说,但他老人家和谢将军,定是故交旧识。谢将军案发之时,爹爹致仕居家已近六年。可是——你和子归凤栖五年三月来家,与谢将军罹难之日相差不过半月……”   握紧弟弟的手:“爹爹临终前,曾经提到一个名字。你大概没听着,我记得……正是“启明”二字……爹爹这个人,一向信奉君子之交淡如水。越是倾心相待,外人看着越是关系平平——大概正因为如此,才不但没有被牵连,还能护住你二人逃脱……”   虽然开始说是猜测,但话说到这一步,兄弟俩都清楚,真相已经揭开。   第〇四五章 苦肉为计   秋波弄的生意,从正月十六才真正好起来。原来年节里除了各项服务价钱翻倍,恩客们还须另外备下应景的赏赐,花销比平日高得多。不是货真价实大富大贵子弟,正月十五以前是不敢摸进青楼去的。那些专等出了十五上门的嫖客,民间有个诨号,叫做“十六少”。   到得正月底,天气渐渐回暖,天勺湖面也开始破冰行舟,秋波弄里一天比一天热闹。普通汉子后生,也就这时候兜里有几个闲钱,谁不想趁此机会销魂一把?对绝大多数人来说,过了正月,又是一年奔波挣命等着,得销魂时且销魂。   总的来说,秋波弄南面临湖的院子,档次较高。北面十来条胡同,多数是些廉价妓窑。也有不少小门小户的私娼,靠针线浆洗度日,顺带做点皮肉生意。一过正月十五,这些地方可就闹腾起来了。庸脂俗粉癫蜂浪蝶往来出没,婬词秽语靡靡之音不绝于耳,把整个秋波弄带得愈发放荡。   这天二皇子一行人从香雪楼出来,已近丑时。整条街人来人往,灯火通明。唯独北面中间几条胡同,形制规整,却冷清异常。长生早留意到这怪现象,始终没观察出结论,于是问倪俭:“那几条胡同怎的没人去?”   倪队长最近虽然常来,却不熟悉京城掌故,于是回头问手下。   一个喜好交游的侍卫凑上来:“启禀殿下,听“精忠所”的人讲,那几条胡同里原先全是“相公堂”。据说从前生意好得不得了,自从皇上顺天立朝,那些个伤风败俗的勾当不再时兴,来的人才少了。”   负责京城治安的部队,是顺京府尹下属“钦察卫”。考虑到城中居民七成以上是夏人,符杨特地从忠勇军中抽调若干可靠分子组成“精忠所”,由“钦察卫”统管,专门协理夏人事务。“精忠所”人数不少,地位却不高,顺京城里有资格欺压他们的官兵多的是。相对而言,二皇子府的侍卫大哥们等闲不会仗势欺人,无理找碴,自然乐意奉承。   “相公堂”三个字,不用解释,也猜得出是什么地方。   长生又向几个灯光晦暗的胡同口望了望。   以为殿下好奇不解,秦夕在一边补充道:“还是咸锡朝时候,立了官员不许嫖妓的规矩。那些老爷们便想出玩相公的招儿。要说断袖的风气,自来就有,不过南边见得多些。北边流行这调调儿,却是,”顿一顿,“却是锦夏定都銎阳之后。谁知到后来,竟成了达官贵人们的风尚。”   话锋一转:“咳,也就有钱人家公子哥儿无聊了好玩这手,老百姓忙着养家糊口,传宗接代,谁有闲工夫招相公消遣?本朝立国,上下都不搞这套。相公堂之类,自然就荒废了。”   西戎游牧民族,人口稀少,鼓励生育,基本没有男人跟男人搞到床上去的概念。秦夕司空见惯,无所谓,却怕殿下不能接受。又不免言及前朝本朝,多少有点尴尬别扭,一番话说得十分客观。   “你是说……这风气,南边十分盛行?”   “从前越楚一带,寻常人家若有个儿子生得好,一家子吃穿不愁。至于模样俊俏的世家子弟,鞍前马后追捧吹抬,勾搭帮衬的,更是不在少数。”看殿下神色平和,秦夕接着往下说,“其实岂止南边,自从锦夏出了几个好这口的皇帝,北边倒更厉害。尤其京里,好些大官家中都养着娈童,还有那年轻的监生士子,互相牵牵扯扯……”   “好这口的皇帝?”长生打断他。   “可不是。听说……”殿下居然有兴趣,秦夕也就把那民间村野流传的一些趣闻掌故拿出来讲讲。多数传说,倪俭也有所耳闻,时不时插两句嘴。后边一众侍卫不由得都紧跟上来听,听至匪夷所思处,大伙儿纷纷议论。有人瞠目骇笑,有人摇头叹息,也有人好奇心起,跃跃欲试。   听了一会儿,长生心思宕开去,秦夕之前说的几句话浮上来:……鞍前马后,追捧吹抬,勾搭帮衬,不在少数……追捧吹抬……勾搭帮衬……不在少数……   忽然想起什么,问:“那赵琚呢?他搞不搞这套?”   “这个……皇宫里的事情,时日隔得太近,谁知道……听说过的倒都是搞女人……”   嗯。   继续琢磨:追捧吹抬……勾搭帮衬……不在少数……   烦躁起来,正要叫秦夕住口,一伙人从前边“环采阁”涌出。定睛一看,正是大皇子和三皇子的队伍。三位皇子常在秋波弄出没,已是京城公开的秘密。虽然没打旗号,周围人早忙不迭避让开去。   长生收敛心神,勒马下鞍,跟皇兄皇弟打招呼。   符定身边粘着一名女子,媚骚入骨。长生知道那是他的新欢,环采阁的云仙姑娘。   “二弟,这就走了?再跟大哥干一杯去……”符定明显有点喝高了,大着舌头,“我说这儿更好,老三偏还惦记着香雪楼的若什么雨……”   彼此别过,长生一行人拐上双曲桥。   符留坐在轿中,撩开帘子回头,看见二皇子刚上桥,亲卫们便队列整齐护在左右两翼,从桥中间过去了。眼中寒光闪过:“果然……他还是怕水……”   二月初二花朝节。   秋波弄的姑娘们白日里拜过花神庙,又结伴出城,踏青赏春,摘回大把粉桃素李。   弄晴早早约好二皇子这晚陪自己放花神灯,精心打扮了两个时辰。直觉对方不会喜欢艳丽风格,索性穿了一身白。   长生进来,先看见她发髻上别着一圈李花。伸手拈下来:“虽然没什么忌讳,到底不吉利,换几朵粉的吧。”随手将花收在袖子里。   这举动亲昵而自然,饶是弄晴久经风月,也刺激得像个初恋的小姑娘,红着脸应了,心口砰砰直跳。于是也就没注意到对方的心不在焉。   天上地下各路神仙,妓家尤重花神,夜间放灯更是讲究。秋波弄各家数得上号的院子都拥有若干画舫,姑娘们亲手制作与自己生辰相对的花灯,书上芳名,挂在船檐。到了晚上,画舫驶至湖心,将花灯放在水面,谁的灯漂得远,燃得久,谁就占了这一年的好花运。   长生身份特殊,出手大方,香雪楼很给面子,单独拨了一艘船给弄晴。二殿下再有两天便要离京巡视春耕,今晚是最后的机会。弄晴新排了一支歌舞,下定决心使出浑身解数好好表现。   放完灯,正要摆上酒菜,献上歌舞,忽闻一阵锣鼓喧哗,在湖面清悠丝竹声中尤为明显。紧接着几朵烟花在半空闪现,水天之间华彩相映,绚丽夺目。船上岸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去。   只见一艘画舫泊在湖当中,船前一圈桃花灯围出几丈见方的水域。正对着船头的位置支起一面纱帐,后边影影绰绰似有人活动。纱帐前方,许多木偶浮在水面,一个掌上插着点燃的线香,其余手里捧着炮仗。纱帐后的操控者正努力让持香的木偶点着炮仗上的引信。每点燃一个,便有一朵焰火升入空中。   弄晴轻声惊呼:“呀!那个是水傀儡!”   丫鬟小如道:“听环采阁的小梦说,今儿恰是云仙姑娘的生辰,大殿下许了她一份厚礼,敢情就是这个?”   “想必是了。云仙跟咱们一样,也是打南边来的。”又瞧了一会儿,弄晴微叹:“想不到竟能在此地看到水傀儡戏,多少年不见,居然新鲜起来。”   长生笑道:“这套班子多半是我大哥从宫里磨出来的——弄晴,我知道你也是南边人。可惜我没有大哥的本事,敢把人家进贡给父皇母后的东西拿来博美人一笑。”   “殿下这是说哪里话来?奴家的心意,殿下难道还不明白?”弄晴娇嗔。见对方不应声,又自言自语:“怪道瞅着格外精致,原来是贡品。”   长生道:“既是你家乡风物,咱们驶过去仔细瞧瞧。”   这时候,湖上船只争先恐后驶近,都想一睹为快,观赏北地难得一见的水傀儡表演。云仙偎在符定身侧,得意非常。这一场风光,足以成为秋波弄一年的热门话题。看见香雪楼几艘画舫也凑过来,更觉扬眉吐气。大殿下床第间种种奇怪癖好,也没什么不能忍受的了。   很快,远处的船也被吸引过来,挨挨挤挤密密麻麻,船头相并船尾相连。又有那好瞧热闹的,见缝插针往里钻。忽然“碰”一声,两艘船撞在一块儿,带得这一排的船都左右乱晃。弄晴的画舫恰在旁边,跟着起伏不定。几个女孩子尖叫着东倒西歪,长生伸手拉住。混乱中小小一颗弹子自水下激射而出,正打在他腿上:一个趔趄,立足不稳,当即落入水中。   “救我!……”才扑腾着喊出两个字,忽觉身上一紧,有人从背后袭来,勒住自己拖往湖水深处。   倪俭在船头慌得大叫:“快!殿下不会水!”作势欲跳,又生生停住,差点哭出来,“我也不会水……”   弄晴刚脱下外裳,提起裙子扎在腰间,一个人影已经从身边掠过。匆忙中还不忘抽空回头:“姑娘不要下来!”认出是天天跟在二皇子身边的亲卫之一。   “我水性不差。”弄晴不肯罢休。   倪俭移步挡在她身前:“请姑娘放心,殿下安危着落在我等身上。”   这时秦夕浮出水面,手里和一个人纠缠,冲着船上嚷道:“有刺客!放箭!”   与此同时,那边云仙船上,符定正命令表演水傀儡的人:“二皇子落水,赶快去救!”符留因为腿脚不便,坐在舱里伸着脑袋向外探看。   秦夕刚露面,倪俭便挥手叫侍卫们列队排开,弯弓搭箭——这批人的箭法都经长生亲手□,虽然水里两人动个不停,箭枝却长了眼睛似的尽往敌人身上招呼。   秦夕放下对手当活靶子,转头潜入水中给长生帮忙。东海水师训出来的人,果然厉害。看对方意思,开始打算弄成纯粹的意外溺水事故。没想到己方虽然只有两人,却异常扎手,只得亮了兵刃。要说府里水性最好,其实是船上演戏演得入木三分的倪大头。殿下不让他下来,怕实力太强,不够逼真。又即兴起意,送上去挨了一水刺,以增强效果……效果是更好了,可是风险也更大了啊……唉,做大事者果非常人……   船舱里。弄晴脸色煞白。想起倪俭挡在自己面前时的戒备神色,一瞬间什么都明白了。泪水无论如何也忍不住,心中绝望而愤怒。   也就是片刻工夫,好些人还没完全反应过来,二皇子已然获救。然而惊吓过度,又遭刺客袭击,重伤昏迷,只怕有性命之危。附近几艘船的人都看见二殿下捞上来的时候,身上一个劲儿往下淌血。   卫队情急之下,误伤了好几个水傀儡表演者。符定第一时间过来探候,一边问老二伤势,一边打听刺客是否落网。过一会儿,又搓着手叹气:“这下怎么跟母后交待……她老人家得许久看不上木偶戏了……”   秦夕正在舱内替长生做简单救护处理,倪俭吆喝舟子拼命加速划船。听了大皇子的话,倪队长霍然转身,冷冷道:“大殿下。殿下堂堂镇国上将军,在这儿演场木偶戏,竟让刺客混进来眼皮底下伤了二殿下。这事儿,我倪俭非到皇上面前分说分说不可。”   符定大怒:“你什么意思!你以为我不着急么!是谁这么可恶,我定要把他揪出来千刀万剐!”恶狠狠瞪着倪俭,“一个奴才这么嚣张,你等着……”   当夜,符杨接到老二府上送来的急报,已经听老大把前后经过说了一遍。   符定义愤填膺,赌咒发誓,请求父皇把缉拿凶犯的任务交给自己。   符杨一脚踹过去:“不长进的东西!叫你跟莫思予学礼仪你偷懒,叫你跟符蹇学政务你开溜,哪怕跟贲荧学学皇家事务——你倒好,把宫里的东西偷出去巴结娼妓!正事一件没出息,吃喝玩乐花天酒地倒学得飞快……我问你,那水傀儡戏班子谁准你带出去的?”   “我求了母后……”   符杨捶桌:“慈母多败儿!慈母多败儿!”   符定低头跪着:“谁知道会有刺客趁机混在水里——依孩儿看,那刺客多半是冲我来的。老二打小怕水,非要凑这热闹,船一晃就掉下去了。大概撞破了刺客行迹,才招来对方下杀手……”   符杨盯住儿子:“你身为兄长,明知道他怕水,还由着他乱来?”   “这……他迷上了香雪楼的头牌,陪人到湖心放花灯,不在我船上……”   做父亲的火冒三丈:“都是不长进的畜生!滚!”   踢走老大,转了半圈,叫来禁戍营都司符粲:“你马上带两百人送蒋青池去老二那里,瞧完了叫他直接给朕回话。至于你,这些天就留在那儿,先不要回来。”——蒋青池是现任太医院尚医监,一把手,北方鼎鼎有名的神医。   符粲走了。符杨又转了两圈,冲身边内侍道:“传旨,出宫。”   到了老二府里,把跪地迎接的奴才们撇在身后,一边走一边问蒋太医:“有救没有?”   “回陛下,二殿下伤在肺叶,性命暂时无碍,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水下受伤,失血严重。兼之湖水冰冷,寒邪入侵,过后必有发热喘咳胸痛之症,十分棘手,须好生调理将养。微臣还听侍者说,殿下颇畏水,恐怕倍受惊吓……”   符杨略沉默一会儿,道:“他小时曾经失足落水。”   想起当年锦妃吓得惶急无措,老二却一口咬定是玩闹时自己不小心跌落水中。如今看来,那两个对他这块心病如此熟悉……这般周详的算计,比上回更精彩了……哼!都是不长进的畜生!……   蒋青池尚在絮叨,符杨已经进了内室。   二儿子躺在床上,人事不省。从胸口至腰间缠满白布,左侧一大团晕开的血渍。上前探探,身子冰凉,气若游丝。   蒋青池看皇帝皱眉,忙道:“陛下放心。二殿下受惊昏厥,自己醒来最好,强行唤醒,容易损及心神。故此微臣只下药,没有下针……”   “你看着办。要什么只管说,把人给我治好了就行。”   符杨说罢,在床前坐下。平日觉着老二很多地方生得随自己,此刻细看,受伤失血之后整个人显得柔弱不少,越瞧越像他母亲。想起锦妃临终前,拉着自己只说了一句话:“请大王时时记得,生儿……也是大王亲生骨肉……”   也是亲生骨肉。   都是亲生骨肉。   差点顺手就把案上的药罐子掼在地下。符杨“腾”的站起来,走到院子里。老二的亲兵队长领着属下跪了满地。身为皇子亲随,护卫不力,叫主上性命垂危,本是掉脑袋的罪过。   符杨骂道:“贱奴才!是谁把你们主子勾到那种龌龊地方去的?”   “回陛下,年前殿下说小人等跟着到处跑,也算有些苦劳,赏了银子叫小的们出去乐一乐。没成想有一回撞上大殿下府里的人,起了点争执……”   倪俭开始还小心翼翼,见皇帝没有表示,越说越忘形:“……后来,大殿下和三殿下天天拉着二殿下出去喝花酒。那个香雪楼的什么头牌,本来是大殿下的相好,硬缠上了二殿下……昨儿入夜,我们几个紧跟殿下左右,一刻不离。临到上船,又特地寻了水性好的兄弟以防万一,谁知——”恨恨道,“大殿下在湖上给他的新欢演木偶戏、放焰火,满湖的船都凑过去看,怎么就那么凑巧,唯独撞了二殿下的船——船上那么多人,偏偏只有殿下落了水……”   符杨怒喝:“大胆奴才!放肆!”   倪俭红着眼睛抬头:“陛下!殿下待小人等恩重如山,小人自知罪不可恕,但求查出元凶,为殿下出这一口恶气,过后定当自行了断……”   符杨转身:“符粲!把这奴才拖下去,打清醒了再说!”   倪俭被几个禁戍营士兵拖下去了。“啪啪”刑杖之声传来,一干手下都低着头,暗暗咬牙攥拳。   符粲小声禀道:“陛下,之前大殿下刚来过,上门索要两个刺客的尸首,差点跟二殿下的人打起来。说是——陛下已经把这件案子交给大殿下详查。瞧见我在这里,就回去了。”   “这事儿……朕确实交给了老大负责。至于老二的这些手下,也算情有可原,忠心可嘉。老大那里朕会跟他讲,查案归查案,别来打扰老二养伤……总之,你多尽点心吧。”   符粲知道,陛下担心另外两位殿下不肯罢休,自己肩头着实责任重大。他是符杨最亲近最信任的人之一,心中对大王无比同情,又实在想不出拿什么话安慰主子,只得弯腰应了声:“是。”   七天后,二皇子才苏醒过来。又过了差不多一个月,才勉强能下床行动。宫里隔三岔五赏赐药材补品,太医天天过来问诊,只是皇帝再没有亲自来过。听说已经可以走动,遣人传了口谕:春耕的事,已转交工部,有单祁等人协理,进行得很顺手;叫二皇子放心休养,等身子大好,再进宫问安不迟。   送走传旨的内侍,长生靠在床头,叹气:“我叫父皇为难了。”   庄令辰安慰他:“皇家的事,自古皆然。殿下重情义,所以难过。”   长生换个话题:“委屈倪俭,挨了一顿板子。”   倪队长得意洋洋。几个进入二殿下心腹集团的亲卫在一旁与有荣焉。   秦夕笑:“他哪里委屈了?禁戍营的人摆明了放水,这顿板子挨得不痛不痒。过后被伺候得跟大爷似的!嘿!”   “哎!偷儿你不服气也挨一挨试试!”   庄令辰道:“倪兄天生得人缘。也就他出场,说出来的话十足真金,不由人不信。——话又说回来,倪兄那一顿板子照殿下这一水刺可差远了……”   “我没想捅这么深——再说太医天天往这儿跑,哪敢好太快?”长生笑笑,向忠心下属们表示歉意。这一笑带出些许淘气狡黠味道,重伤初愈,苍白的脸色越发衬得眉是眉眼是眼,把满屋子人晃得眼前一花。漂亮在其次,那种可亲可靠的感染力,叫人不由自主掏心窝子愿意替他卖命。   “我是没想捅这么深,对方来得太突然。”长生回忆起当时水下交手的情形,感叹,“那白祺当真有一套,训出来的人端的厉害。我看,这水傀儡班子,多半是他献给父皇的水上护卫。挑的全是西戎士兵,不过几年,水里功夫就练得这般出神入化,也不知花了多少心血——死了的两个,可惜了。”   庄令辰接茬:“也不算可惜。能拿到水师提督的把柄,物有所值。”   原来白祺平日在练江几处港口操练水师,符杨特地在京中赐了宅第供他安置家小。自从大殿下放弃上门索要刺客尸首,长生便叫秦夕去白府偷出两位小少爷的肚兜,裹了两个刺客的首级,不辞辛苦跑趟长途,径直送到了水师提督大人的营帐中。   长生道:“此事与他或者有关,或者无关。只不过,到了这份上,无论如何也撇不清了……”   恰在这时,外边报客人来访。一个亲卫进来,小声通传:“殿下,是弄晴姑娘。”   庄令辰想:“又一个撇不清的来了。”起身领着众人告退。   第〇四六章 君恩难酬   子周呆呆望着子释:“大哥,怎么会这样?怎么会是这样……”泪流满面,“怎么……会是这样?”   一场谋逆叛国罪无可赦的冤案。   一场斩满门诛三族的冤案。   一场已经平反的冤案。   叫人恨不能指天划地翻江倒海,却只得泪眼相顾凄凉一问。   威武将军谢昇一案,子释并没有听父亲提过,而是从夫子处听来的。王元执提及此事,只道:“谢将军一贯严于治军,有那小人含忿诬告也未可知。私开边贸,钱都花在军备上,就怀疑人家要造反——谢氏代代忠良,他一大家子都在銎阳,造的哪门子反?”说这话的时候,锦夏正和西戎打得热闹,所以王元执才敢如此大胆直率发牢骚,扯出好些往事。   逃亡路上前后推敲,子释心中早已有数。因此,不比子周骤然得知,这件事,在他心底其实压了好几年。唯一意外的,是谢昇将军已经平反的消息。轻拍弟弟手背:“毕竟还不能确定。你这样伤心下去,子归定然察觉。你可想好了,要不要现在告诉她?”   听了大哥的话,子周慢慢平息情绪。这样一个关于身世的可能性,并非没有心理准备。只是,事情本身太冤太惨太无奈,哪怕是毫无关系的外人,都不忍面对,何况骨肉之亲血脉相连?心情稳定下来,那深入筋骨的撕扯疼痛却持续不断,满腔愤懑无处发泄。   可是——要不要现在就告诉妹妹呢?   又听大哥道:“无论如何,平反了就好。可惜咱们居然晚了这么多年才知道……”说着,深深叹口气。   子周这才明白,自己非要参加秋试,入朝为官,令大哥多么为难多么担忧。伤心还没下去,内疚又涌了上来:“大哥,对不起……”   “傻小子……”子释想笑没笑出来,变成两个红眼圈,“这事儿……竟会恰好撞在你手里,也算运气。可见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心中却忍不住想:整个事情,案发时牵连好些军方将领,平反时又带得这么多高官落马,都是和外戚集团走得不近的人哪。尤其平反这一次,不仅大大削弱了御史台的势力,更折损了秘书副丞朱高轩和左相徐慜之。朱高轩作为朝臣一派代表挤进秘书省,不知费了多大劲儿,一下子前功尽弃……至于徐慜之,此人虽然苛酷,却刚正直言,敢作敢为,据说连皇帝都惧他三分……这后边,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覆雨翻云啊……   这些话,还是先不要提吧。看着子周:“你可要设法确认?我听说——庆远侯府就在西边“恩泽坊”里,离这儿还真不算远。”   子周接口:“我还听说,韩侯府上大小姐乃真定侯府小侯爷、理方司宁统领的夫人,二小姐就是宫中的迟妃娘娘——大哥,你觉得……咱们应该去认这门亲戚?”   子释反问:“你觉得呢?”   “我会设法打听。”子周把手从大哥掌中抽出来,轻轻握拳。将愤懑哀伤收拾打点放在心底,拿出胸有决断肩有担当的样子来,望着子释:“等我打听好了,再跟子归说。大哥,不管我们……是不是……我们永远都只做大哥的弟妹。”停顿片刻,轩眉一展,“我李子周堂堂状元郎,本用不着攀龙附凤。”   子释给他鼓掌:“好志气!”   子归进来,看见子周红着眼龇着牙,满脸狐疑:“我还以为你今天在衙门挨训了呢,看样子又不像。”   “他把茶水洒我手上了,正惭愧呢。”子释顺口接道。   “大哥烫伤了?!我看看!”   顺利转移话题。   八月初六,晚饭刚过,尹富文来了。   尹老板自从放下心理包袱,腿脚反而越来越勤快,脸皮也越来越厚。   子释心安理得,坐享殷勤。   先把一大堆中秋应景物事交给尹贵,吩咐呈三小姐过目,尹老板转身跟大少爷到书房说话。   子释笑道:“大老板如此反客为主,真把我们这状元门庭当成自个儿别院了?”   “岂敢岂敢。三位少爷小姐都是神仙一流人品,些许俗务,正该交给我等俗人打理。”   子释哈哈笑:“不知今日你这俗人登我神仙府第,有何企图?”   尹富文正色道:“子释,尹某今日来,确乎有事相求。”   “才刚给你弄出一套贡品,尹大老板得了朝廷嘉奖,这么快就贪心不足了?”   十卷《诗礼会要》献上去,礼部赏了尹富文一个“特士”头衔。所谓“特士”,即“特奏士子”,是朝廷授予那些无功名在身,但是极有名望或有其他贡献的读书人的一种荣誉称号。尹家做的书坊生意,子弟当然以读书为重。尹富文屡试不第,故一心一意打理家业。虽说如今另辟蹊径才得以进入“士子”行列,毕竟不再是布衣之身,也算光耀门楣,了却一桩夙愿。   尹富文不接子释的玩笑,叹口气,面上带出忧虑恳求神色:“子释,累你这么久,我实在没法开口……但是……这件事,你非帮我拿个主意不可——”放低声音,“今儿午后,理方司一位巡检郎大人悄悄到了富文堂,传来万岁爷口谕——”   子释脚下一顿:“进去说。”   二人进了书房,吩咐下人不得打扰,又叫子周和子归在前院溜达,看着点儿,尹富文方把缘由细细道来。   话说中秋灯会将近,皇帝陛下雅兴突发,预备在露台灯山最顶端的八角回旋走马灯上御笔钦题几句别致应景的好词。安总管委婉提示:这盏灯只怕全西京的人都会看到,务必尽显圣上胸中锦绣笔下华章。赵琚原本满脑子“水晶帘动鸳鸯被暖”,“香腮度雪娥眉拢翠”,这下也觉得不太合适,改写“万姓胪欢普天同庆”,“泽被四海太平永期”。头痛起来,扔下笔:“把陈孟珏叫来,让他替我写得了。”   陈孟珏陈阁老,是翰林院最最德高望重的老先生、大学士,兼任国子监祭酒、兰台司兰台令。   陈阁老当时正在研读“富文堂”呈送的《诗礼会要》。看至酣处,圣旨到了,不得不走,顺便就把手上那本揣在袖子里。御前领旨,把笔研墨,决心写出文采写出气派,袖子里的书有点碍事,于是请示皇上掏了出来。赵琚听说是一卷《诗礼会要》,兴趣缺缺。不料一瞥之下,那书脊上竟瞧不见订线,好奇心起,要过来细看。   端详一番,此书不但纸张柔韧洁白,印刷清晰漂亮,装帧更是精致到极点。穿孔订线糊裱之后,又用深蓝暗纹蜀锦包衣,把装订痕迹全部遮掩了。书名居然是银色丝线绣上去的,几个字清圆端正,透着大家风范,不见丝毫匠气。翻开来,前面有两页插图:一幅《圣人讲经》,一幅《弟子问安》。线条细腻清爽,形象栩栩如生,即使在画册中都难得一见。整本书拿在手里隽秀典雅,立刻让人感到有品味,上档次。   “这书……比从前“集贤阁”内府刻印的珍本还见功夫啊。”赵琚拿在手里把玩着,问陈孟珏,“哪家书坊有这样的水平?”   得知是“富文堂”送上来的贡品,赵琚瞅着手里图文俱佳,装订一流的《诗礼会要》,忽然有了一个想法。心动不如马上行动,第二天,就把办事最贴心的理方司巡检郎傅楚卿叫来,交代他前往“富文堂”传自己口谕。   “咳!这位傅大人,拿出宫中收藏的《国朝艳历》、《怡情秘史》、《秀林春色》……诸如此类一大摞,咳,这个,春宫图册,说万岁爷嫌这些个版本刻印粗糙,不入流品,要“富文堂”全部重新翻刻。若合上意,定有重赏……”   尹富文一面说,一面赧颜偷窥子释的表情。看他脸上只见吃惊好笑,毫无羞恼之意,话也说得顺溜起来:“你知道我从来不做这片生意,这要传出去,“富文堂”的招牌就不必挂了。雕版刻画的老钱,在尹家干了一辈子,最正派不过。我要跟他提这个,他能操刀替我过世的爹削我脑袋……唉!这可如何是好……”   子释听罢,一时呆住,半天哭笑不得。最后似笑非笑瞅着尹富文:“我说——老兄,你摊上的这叫什么事儿?早跟你说利在手中,尽得实惠,别去倒腾那虚名。你看,名声来了,麻烦也上身了吧?”   “是,是,早听你的就好了。”尹老板点头如捣蒜。又叹息道:“可是,子释啊,天下几个人像你这般冰雪肝肠玲珑通透?你讲的道理,我不是不明白。但这世上熙熙攘攘,人人追名逐利,身不由己。你叫他收心,叫他放手——试问谁能忍得住?”   “这倒是大实话。——现在怎么办?莫非你准备违旨?”   “刻几本春宫不过是丢面子,违旨可立马要掉脑袋的。我一个生意人,虽然讲信誉,难道还要“死节”不成?我儿子才刚进蒙学呢……现在的问题,不是我肯不肯,而是“富文堂”向来以文字为主,图画为辅,春宫都是五色套印,从来没做过,出不来啊……这事儿没法跟别人商量,只能到你这儿讨主意……”   子释沉吟:“无能为力的事情,就只有借鸡下蛋。刻图彩印做得最好的是哪一家?”   “是郑氏“绿筠轩”。”   “不如花点钱,照着皇帝陛下的意思,请他们做吧。”   “这个我也不是没想过。替人作嫁的事儿,他们多半不答应。若起心隐瞒,便有欺君之嫌。万一泄露……”   子释想想:“若是两家合作呢?”   “此话怎讲?”   “我听说,咱们皇帝陛下最喜风流香艳之词,虽好淫乐,却并非俗人。你不妨把宫里拿来的,还有坊间流行的图册精选一下,“绿筠轩”刻画,“富文堂”配诗,做一套图文并茂相得益彰新颖华美的《花丛艳历》送上去,若有赏赐,两家平分……”   尹富文忙道:“别说平分,三七开也成。只是还得再向传旨的傅大人请示请示。”   “我觉着,你不妨跟他直言。官场上的人,要的是如何交差,不会计较活儿到底是谁干的。只要最后拿出来的东西好,皇帝面前,自有他去分说。”   “有理有理。”尹富文面露喜色,“图文并茂,相得益彰,新颖华美——这招好,这招好!”一脸哀求望着对面的人:“子释——”   “行了,大老板不用跟我装这副可怜相。你不过是欺我面善心软……”   “瞧在我这些年一片痴心份上,你就忍心看尹某丢了身家性命?弄不好“富文堂”上下一百多口都得搭进去……”   这人原先一派伪君子风,如今彻底做了无赖。子释反而真心拿他当朋友,相处自如。一拍桌子:“你倒好意思,叫我替你干这没脸没皮的买卖……”刚说半句,忽觉此语歧义丰富,捶着桌子大笑。   他这里一嗔一乐,直把尹老板晃得三魂丢了六魄。好容易一道道追回来锁上,暗叹:李子释啊李子释,你把我尹富文生生逼成了圣人啊……低头回避他的笑容,恰看见手背一片绯红,惊问:“这是烫伤了?怎么弄的?”   “前两天不小心泼翻了茶。已经好了。”   “我那里有“仁和堂”的“清心露”,治烫伤最管用,叫尹兴送过来。”   “没起泡没破皮,哪里用得着“清心露”?你不如及早把那些个《香奁集》啊,《花间词》啊送来,加上我手头有的,好摘诗句出来配画。”子释说着,心道:欠你一身人情债,加上这次,总算连本带利还得差不多了。   尹富文回家路上,想起子释伸出右手,好比白玉瓶上洒了桃花瓣儿——就是这只手,要替自己抄《香奁集》、《花间词》,心里头那个痒啊……无论如何也想不通,自己到头来怎么就做了圣人呢?   自从知道了身世的秘密,子周每日在守藏司抽空阅读和威武将军案有关的文书。感同身受的伤痛渐渐沉淀,却始终不可遏制的想在字里行间追寻哪怕一丝笑貌音容。孰料不看则已,细思之下,竟是越看越心惊。从下属告发,御史台取证,定案判决,再到七年后人心思旧,遗奏出现,翻案平反……时人眼中,只觉情势所至,理当如此。可是,如今前后纵览,那前因也许是偶然种下,也许是故意造就,而那后果,分明有人在背后顺势推动。   有一天,他小心翼翼问蔡老:“谢昇将军,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谢将军常年驻守边关,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老朽只记得满朝武将,就数他最有将军的样子。所谓器宇轩昂,正合用在他身上。他丧妻鳏居多年,谁也没想到,会和韩侯幼女来了一场忘年之恋。”说到八卦,老头也兴奋起来,“当时谢将军年将不惑,韩家三小姐正二八妙龄,听说二人在宫中新春花会上偶遇,一见钟情……”   子周酸楚而又幸福的听着这些往事,生怕遗漏丁点细节。心想:等确认无误了,要把它们一点一滴说给妹妹听。   “谢家代代有人从军为将,到谢昇将军声誉最隆。若非他脾气耿直,不肯敷衍,早该升爵封侯……”   子周懂了:症结就是这“不肯敷衍”四个字。   一回到家,便迫不及待把这些日子思量的结果讲给大哥听。说着说着,眼睛发红,额冒青筋:“大哥,我想来想去,这件事,从头到尾——只怕……是个,是个陷阱……”“陷阱”二字出口,牙齿几乎咬碎。   子释叹息,拉过弟弟的手轻轻安抚:“到底叫你瞧出来了。这些天,大哥既盼着你瞧不出来,又盼着你能瞧出来。”顿一顿,语气越发沉重,“子周,你可以继续留意身世。但是,这件案子,就此放下吧,不要再追究了。”   子周看着大哥,声音不可抑制的颤抖起来:“如果,这件案子,从一开始,就是起心陷害……”   子释侧过脸,似乎不忍面对弟弟,说出口的话却一句比一句狠:“子周,你的猜测不是没有道理。这件事,也许是借题发挥;也说不定,从一开始就是故意陷害。但是,直接动手的人既已作古,被冤枉的人也已昭雪。是谁在背后暗设机关,纵使一目了然,却也毫无凭据。——我只问你:事到如今,你意欲何为?”   “大哥!我……”子周想说“我要报仇”。然而话到嘴边,心中忽然涌起一股充满了无奈甚至荒诞的悲凉。报仇?连仇恨本身都无法确证,从何报起?   “此人单是利用这一桩案子,起落间横扫朝堂,几百颗人头落地,给对手以致命打击。那还是从前有所掣肘,暗中活动——可见其心机手段。如今他位居“太师”,再无忌惮,若叫他察觉有人翻旧账,你我倒也罢了,不定借此机会牵扯多少无辜进来陪葬……你要明白,这实实在在是一场打不起的官司告不起的状。朝廷既然已经下诏平反,咱们就只有感激涕零谢主隆恩的份……”   “可是……”   “你好好想想——就是追究到底,又如何?”   又如何?   “这些年来,皇上摆明了不理朝政。眼下这种内忧外患的形势,纵然此人大奸大恶万死不赦,但是,除了他,还有谁镇得住?咱们假设,假设他真的倒了——”子释苦笑,“这种可能性等于痴人说梦。就是假设吧,此人突然垮台,你能指望谁来收拾残局?满腹牢骚的右相大人?还是远在前方的定远将军?他们的气量本事,只怕尚不如此人……”   子周心中一阵迷茫。大哥几句话,个人恩怨也好,家族悲剧也好,一下子放在了国家危急存亡的大背景下,变成了应该理性衡量的局部问题。而深明大义的他,恰恰能够接受这种解释。   忽然极端愤慨。一个模模糊糊在心底翻滚了不知多长时间的念头猛然间明了。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低微而又清晰:“说到底,要怪,只能怪皇上。如果不是他太没有皇上的样子……”惊觉自己说了什么,立即闭嘴,整个人呆住。须臾之后,慢慢握起拳头,仿佛自我说服:“那个人……真的……太没有皇帝的样子。”   子释拍拍弟弟肩膀:“你以为,皇帝应该是什么样子?那么多史书都白读了?建宁十七年,仁孝帝改立当今圣上为太子,当时他年仅五岁。两年后仁孝帝驾崩,七岁的太子登基,由舅父真定侯一手扶持——唉,他也未见得天生就是这个样子,搞不好,只是因为没得选。”   子周心中一片苦涩。朝廷果如大哥所言,已然病入膏肓,不知从何着手相救。或者说,拖到如今,已无人敢起心相救。   只听大哥接着道:“你看着吧,更麻烦的事情还在后头。皇帝春秋三十又七,后宫虽众,却无子嗣。昔日诸王,这些年来,差不多凋零殆尽……迟早又是一场巨浪风波。”   “大哥!”子周顺着大哥的预测往前看,顿时心惊肉跳,“你说他……会不会……”   子释摇摇头:“赵氏江山二百余年,深入人心。凭他身份,挟天威以自重未尝不可,取而代之只怕立时举国哗变。如今当务之急是对付步步紧逼的西戎。他若短视成那样,可真叫自掘坟墓。”喟然长叹,“总之,子周,这一池浑水,咱们没本事澄清,就不能下手去搅,否则只会越搅越浑,弄得不可收拾。”   从这天起,年轻的司文郎常常独自发呆,半天不说一句话。   第〇四七章 潜龙出水   下属们齐齐往外退。长生忽道:“秦夕留下。”趁弄晴还没进来的当儿,解释一句,“帮我看着点儿,这女人不定干出什么来。”   所以,当弄晴说了几句话,冷不丁掏出匕首猛往自己胸口捅的时候,秦夕一把截下,心想:殿下果然料事如神。   弄晴泪落如雨:“奴家愚笨,误为人使,本没有脸再来见殿下……幸得殿下福星高照,吉人天相,奴家死亦无憾。只是,奴家清清白白一颗心,断然不能为人所辱。殿下信也好,不信也好,弄晴说什么也要当面向殿下交待清楚,以死赎罪,心甘情愿……”   长生叹道:“弄晴,这事与你无关。是我们兄弟对你不住。”   暗忖,这女子当真聪明,有决断,敢拼命。此事过后,那两人只怕不定什么时候找个由头要她性命,不若死在这儿,也是一场风流。   想一想,纵然落花有意,流水无心,这花却是自己扬起一阵风吹下来的,好歹要善后。于是说:“你也知道,我一向不在京里长待。如今……更是待不得了。”   抬眼看见弄晴脉脉含情殷殷关切望着自己,索性把话挑明:“你其实……大可不必如此。我若信不过,花朝节那天晚上,便没有人会拦着你,直接就在水下趁机解决了。——当日你没死,今日更不会死。说到底,这事与你无关,你明白么?”   稍停一停,给她时间消化,接着道:“那些日子,你去过什么地方,见过什么人,我都有数。否则,你以为,就算你今天死在这儿,我又凭什么要相信你?”   弄晴呆望着二皇子,忘了答话。对方不过三言两语,透出的信息却令人心惊胆寒。这一个多月里,忧惧担心之余,几番揣测反复掂量,不是没往这个方向猜过。然而事发当时自己也在场,亲眼目睹如何千钧一发危急凶险,难道说……想起面前这位殿下飘忽不定的棋路,听着他温文依旧的语调,只觉浑身发冷,十指冰凉。   长生整半天不停说话,有点累了,捂住胸口轻咳几声。且由着弄晴立在当地发呆,接过秦夕递来的药盅,慢慢喝两口,靠在床头默默调息。   弄晴回过神。她本是心思灵敏的女子,前前后后诸多细节联系起来,再加上听来的各种朝野传闻,忽然释怀:此人如此品貌智慧身份地位,论遭际却并不比自己一个烟花女子幸运多少,着实令人叹息。这招置之死地而后生,稍有差池,只怕就是死无葬身之地的局面。   正要开口,却听对方道:“虽然是不得已,到底把你牵扯了进来。这样吧——”   长生万分诚恳:“如果姑娘不嫌弃,我府里上百女婢,正好缺一个管家娘子。什么时候姑娘有了去处,又或者觅得良人,知会一声即可。不过此间事了,我定然离京,届时恐怕还得委屈姑娘待在府中不要出门,以免生出意外……”   弄晴想:呵,仁至义尽,冷酷无情……依然叫人心甘情愿。心中无限凄凉,却又满怀感激。   向长生行了一礼:“殿下仁厚君子,奴家感恩不尽。只是……为良人尽洗铅华,固弄晴平生所愿。若不得良人,倒还是秋波弄里热闹自在。”   长生肃然起敬:“姑娘果然女中豪杰,令人钦佩。但经此一事,姑娘继续滞留香雪楼,未免有些不妥……”   “殿下放心。弄晴愚笨了第一回,自当接着愚笨下去。今日奴家探望殿下,并无他人知晓。久历风尘,些许自保之道还是有的。”终究恨恨,银牙暗咬,把一句狠话轻轻柔柔送出来,“殿下既非良人,还管它花落何处作甚?”   长生也不生气,淡淡道:“既如此,便罢了。”合上眼睛。   弄晴告辞,退到门口,临转身又偷看那人一眼。心头忽地一动,脱口而出:“殿下可有用得着弄晴的地方?或可略尽绵力……”   长生睁开眼,摇头微笑:“这又何必?早跟你说过,你的局在此处,我的局在他方,你非挤进来做什么?今次不过是凑巧,往后——咱们还是各下各的吧。”心想:这么厉害的女人,招惹一次应付起来就如此麻烦,真要用了她,时不常找机会来哭一哭闹一闹,后患无穷。   客人刚走,亲卫符干领进来一个人求见长生。是个十六七岁的西戎少年,做奴仆打扮。   “殿下,这是属下姨母家最小的孩子,叫做支沌。”   只有支族人才姓支。西戎各部,以符姓所在的戎族势力最大,包括符、贲、单等好几个姓氏。符杨的统一战争,首先收服了族内各部落,然后打垮了势力仅次于戎族的氐族。其他各族迫于形势,纷纷俯首称臣。唯独人数并不算多的支族,顽强拼命,反抗到底。最后举族沦为奴隶,被符杨分赐给了手下大臣。   符干的姨母嫁的是支族人,也跟着成了奴隶。   “姨母一家,现下在秘书令莫大人府上做事。”   原来是莫先生派来的信使。长生点点头。符干留下支沌,和其他下人一起退了出去。   二皇子落水遇刺,重伤垂危,京城震动。苏醒之后,宫里朝里遣人问候的,亲自登门的,络绎不绝。明面上,秘书令大人已经派管家来探望过了。而暗中的直接往来,自从当年达成默契,至今鲜有。双方都是人精,些微眉高眼低即知轻重,不动声色,遥相唱和。长生知道,今日这孩子上门,必定捎来至关紧要的讯息。   “起来说话吧。”   “谢谢殿下。”支沌磕了个头,规规矩矩站起来。像他这样的身份,和被俘后没入军中将领府邸的夏人一样,属于纯粹的家奴,地位极低。   长生看他进退稳重,随口问:“你多大了?”   “回殿下,小奴上个月刚满了十六。”   “跟着莫先生做什么呢?”   “小奴替先生磨墨,跟先生念书。”   “哦?多久了?”   “快两年了。”   “先生凶么?”   “……”   “不敢说?”   “背书背得不好,先生会拿板子打手心。”   几句下来,长生发现支沌心性淳朴,念过不少书。原来莫思予最近两年渐渐得闲,瞅着府里皇帝赏赐的几百奴仆颇为无聊,便把十五岁以下的男孩子召集拢来读书认字,在家开私塾,过干瘾。怎奈这些马背上长大的孩子,十之八九受不了他的填鸭式教育,收效甚微不说,还把自己气得虚火上升,口干舌燥。   俗话说“老小老小”,老莫也是将近花甲的人了,跟一帮莽孩儿斗气较真,非要叫人家行圣贤之道,做谦谦君子。这番折腾下来,居然也让他淘出几根好苗子,收做了弟子兼书僮。有两个年纪较大,进境较快的,禀过皇帝,脱去奴籍,直接引荐给尚书令符骞,送到衙门打工实习去了。   知识改变命运。看得见实实在在的好处,肯念书的家奴明显增多。符杨对支族旧恨未消,支沌水平虽然不差,却不可能就此脱籍从政。老莫喜他淳厚聪明,干脆留在身边做了长随。   “先生叫你来做什么?”   “小奴来看大哥哥,母亲想问他什么时候回枚里,有东西要捎给大姨母。顺便替先生捎几句话给殿下。”支沌悄悄看长生一眼,又道,“先生说,除了殿下,别人问起,就只说来看大哥哥。”   长生笑。十六岁。同样是十六岁。怎么就有人这样天真坦白,有人那般狡猾精怪……又想:问符干什么时候回枚里?看来这事儿得放在心上了,叫他们抽空把家里人都接出来……   “殿下!”支沌有点不满。就是皇上,也不会这样轻视先生的话。二殿下竟然在自己正要转达的时候走神,太不应该。正容道:“殿下,先生说,是很重要的话。”   咦?这孩子,愣得相当有胆色啊。长生垂目:“洗耳恭听。”   这典故支沌是学过的,满意了。小声道:“先生说,如果皇上叫殿下经营东北,殿下如何打算?”   经营东北啊……长生扶着床沿。原来父皇是这样想的。自己在屯田督粮使的位子上蹲了两年,成效卓著。只不过粮食年年要种,这督粮使却不能再做下去了。此番将计就计的苦肉计,为的就是打破当前僵局,博取一个转机。然而这转机向哪边转,却全看父皇怎么想。先头和庄令辰等人商量,可能的结果无非两个:要么留京入朝,要么领兵外放——   原来父皇想把我打发到东北去。虽然早知有此可能,心里还是不可避免的微微失落。莫先生提前送来内幕消息,是要自己有个心理准备,认真应对。思量一会儿,想开了:没什么,退一步海阔天空。好比弓弦利箭与近身白刃之别,说不定距离远的反而更有效。   当下道:“我若经营东北,少则一年,多则两年,必转而图西南。”   “先生说,兵贵神速。”   “那就一年。”   “先生还说,经营东北,须更往东北去。”   长生沉吟片刻,颔首:“多谢先生提点。”   “殿下可有什么话让小奴带给先生?”   “嗯……你跟先生说说,看能不能早点儿动手,把雍州通往西南的路开出来。还有就是,留在枚里的那许多士兵家眷,也该腾出手接应安顿……唉,这些你家先生多半早已想到,我也就是废话废话……”   等支沌走了,已是申牌时分。   蒋青池进来的时候,二殿下容色憔悴,神情倦怠,勉强应答几句,便几乎喘不上气。   “殿下病情怎么又反复了?你们这帮奴才,到底会不会伺候人哪?”   和大多数造诣深厚的专业人士一样,蒋太医除了衣食父母,对一般人态度都不太好。二殿下外伤虽重,身体底子却扎实,痊愈得差不多了。后遗症也不是没有,但蒋太医相信在自己回春妙手之下,不出两月,定能彻底根除。   现在最头疼的就是心病。听下人汇报,殿下白天瞅着没事人一般,夜里总做噩梦。惊悸之后,必定整宿失眠——如此一来,怎么可能好得快?简直砸了蒋某人的招牌……他当然不知道,二皇子借着失眠的由头,一会儿琢磨琢磨阴谋诡计,一会儿思念思念远方的情人,“咻”的一下天就亮了,充实得很。要不是不敢好得太快,再打打坐练练功什么的,时间更不够用。   几个女仆哆哆嗦嗦给太医回话:“今儿早上,送水的奴才不小心打翻了面盆……”   蒋青池跳起脚就要开骂。想起是在殿下跟前,忍得满面涨红,气哼哼的对长生道:“殿下,这些笨手笨脚的奴才太不中用,不如微臣请示皇上,从太医院拨两个医僮过来伺候。”   长生在床上微微欠身:“也好。如此有劳蒋先生。”思绪却岔开去:没想到心病这招妙用无穷,进可攻退可守,省去多少口舌脑筋……这一回的事情,大概可以算作“损之而益者”吧?……   永乾四年五月,二皇子符生痊愈,进宫给父皇请安。又逐一回访养伤期间送过礼登过门的皇亲国戚文武官员。顺便和已经升为千户领的符敖将军悄悄碰面叙了叙旧。   五月底,皇帝连续颁布一系列圣旨:   封大皇子符定为皇太子并赐婚。太子妃乃已故万户府追持国上将军盘麓长女。盘姓,是氐族最大的一个部落。盘麓不幸战死,留下了一个独女。   封二皇子符生为靖北王、万户府加卫国上将军。   封三皇子符留为平正王,仍兼殿前司指挥使。   其他文武百官,论功行赏,按级提升,不一而足。唯内府令贲荧迁宗正大夫,暂回枚里故都总领行政,负责军属及其他留守人员入关安置啦,照顾族中不愿搬迁的元老啦,守护宗庙祖坟啦等等事务。尚书令符骞转调为内府令——而尚书令的位子,给了一个夏人皇甫崧。   西戎官制,从一开始就仿效锦夏。符杨基本上是“官到用时方设衙”,缺什么部门就增设什么部门。入关之后,原有的机构设置立即捉襟见肘,不堪重负,这些年几乎一直在不停的增加编制。至于地方上的夏人官员,不投降的就杀,肯投降的就用,再派一支西戎军队就地驻守,大率如此。随着疆域逐年扩张,政务日益繁忙,中央机关夏人官吏的比重也越来越大,只不过普遍级别较低。   皇甫崧曾任锦夏凉州庐郡太守,是第一批投降西戎效忠符杨的地方高官之一,地位当然比后来顺风而倒的投降派高得多。不过,他能成为继秘书令莫思予之后第二个进入华荣朝廷最高决策层的夏人文官,也是天时地利人和三者相济的结果。   符杨心里,巴不得符骞能接着干下去。然而天资所限,力有不逮,亦无可奈何。仅入夏以来,送呈御前的大事折子就有几百件,积在尚书省等待批阅的恐怕十倍不止。麻烦事接二连三,此起彼伏:地方守军与官僚发生冲突,相互告状;高级将领强捕良民为奴,私占民田;军屯因为老二管得到位,没什么大漏子,一些民屯为主的区域,就有人盗卖粮种,引发民变;东南三州一大帮读书人天天鼓噪着要求朝廷重开科举;从中央到地方,各个衙门都在跟皇帝哭穷要钱,好似明日就要揭不开锅……   这桩还没了结,那桩眼看又要不可收拾。符杨感叹:这天天坐在宫里看奏折,竟比昔日骑马打天下累得多。好在他素来果断,加上老莫多谋,君臣搭配还能对付。可惜符骞这个尚书令统筹规划的本事不够,各职能部门运转时有脱节。老莫又坚持不肯越俎代庖,符杨焦头烂额之余,前思后想,左挑右选,拖到不能再拖,终于趁册封太子诸王之机,给自己换个更能干的人帮忙。   忙归忙,该做的事还得按照预定步伐往前推进。   六月,皇太子大婚。   七月稻熟,太子领骑兵八万,另有忠勇军若干,总数号称三十万,浩浩荡荡,直奔封兰关。与此同时,靖北王率三万骑兵,五万忠勇军,赴涿州攻打燕台关。   ——至此,华荣帝国一统大夏的最后征程正式拉开序幕。   七月的一天,靖北王北征大军在豫州中部重镇滏川驻扎修整。   滏川是长生重点经营的粮库之一,建有存储量达五千石的常平仓四座。自建成以来,只进不出,如今这些仓库都是满的了。负责营田督粮事务的单祁和岳铮两人,早已提前到达等着二殿下。   当晚,靖北王的帅营里,彻夜灯火。   长生先召集麾下各级将领开了个战前预备会议,安排调派粮草,讨论行进路线,又宣布了几项人事命令。千户领单祁带着一支五千人的督粮队加入北征大军,单将军被任命为右先锋,督粮队另由两名百户翼统领。督粮队人数不多,成分却颇为复杂。戎夏混编不说,还掺进了一些从屯田俘虏里选□的士卒。其他部队虽然觉得稀奇,但是督粮军自来由二皇子掌控,相对独立,也就抱着看新鲜的态度,冷眼旁观。   三万北征骑兵本是万户府符仲的队伍,一直驻守在雍州各地。符杨把手底下十几个大将数了一圈,最后采纳莫思予建议,将符仲派给了老二。   先下功夫做了点思想工作:请老莫描述一番涿州在黄永参大财迷多年经营下如何富可敌国满地流油;又表态一旦平了东北,靖北王就是涿州王,只要他符仲忠心不二,涿州地界,等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符仲听懂了:三位皇子闹得不可开交,陛下哪一个都不舍得收拾,只好把他们分开,眼不见为净。尽管东北路途遥远,不过有了上述好处,还是很具诱惑力的。说实话,雍州政治上和军事上的意义固然重大,却实在不是个好生发的地方。自己当了这个京畿屏障,才发现当初因为饥荒闹得凶,遍地黄沙白骨。而两个邻居豫州和蜀州,一个是难兄难弟,另一个又断了往来,压根儿没有余地倒腾,日子艰辛得很。如今天下大局已定,眼前机会尤为难得,于是点头答应下来。   忽然沦为副手,多少有些不习惯。但既是自己选的,已无退路,也只好认了。其实二殿下算得十分客气,什么事都会提前解释说明,很给面子,至少,比在另外两位殿下身边舒坦得多。   军事预备会议结束,二皇子的心腹们聚拢来,继续召开机要参谋会议。   大家先为岳铮和秦夕饯行。   长生斟满酒,亲手端给他俩。   庄令辰在一旁替殿下致辞:“岳兄要做的事最麻烦。如今屯田这块移交给工部营田司,岳兄身份属军职,无法名正言顺继续打理。若想办法转入朝中,几万督粮军没个可靠人看着,又恐怕出事……”   “无妨。营田司派下来的老爷们乐得有人白干活,也就走走过场,还是我说了算。督粮军这边,新提上来的几个人也尽可借力……”岳铮依旧实在。   长生道:“能者多劳,劳者多能。岳校尉辛苦了。”——两年多的辛劳,当初的司尉已经升为校尉。   倪俭接茬:“殿下这话听着像是在督促我呢?”   长生赞一句:“倪校尉越发谦虚了。”   校尉属忠勇军级别,倪俭等闲用不上这称号。听殿下打趣自己,拱手就应了声:“哪里哪里。”   庄令辰敲边鼓:“自知而后自强,倪兄好境界,庄某见贤思齐。”   岳铮忍着笑:“近朱者赤,是殿下训导有方,兼与庄兄、秦兄这样的贤达相处共事,我与倪俭大半年不见,着实刮目相看。”   单祁和岳铮同甘共苦一年多,早已熟悉信任,当下皱着眉毛开口:“殿下,岳铮他们这样说话,我听不懂。”   “我也听不懂。”倪俭晃晃脑袋。一面说,一面往单祁身边挪了挪,以示壁垒分明。几个亲卫队和督粮队骨干马上立场坚定的跟着转移阵地,一时两大阵营出现对峙局面。   长生左右瞅瞅,恰瞧见秦夕在旁边故作为难状,捧腹大笑。不料牵动伤处,弯腰咳起来。   “殿下怎的还没好?到底是哪家兔崽子干的好事?”单祁质问倪俭,“你这亲卫队长怎么当的?那么多人看着还叫殿下遭了暗算……”在单将军整个保护二殿下人身安全的历史中,全部都是失败记录,实乃平生奇耻大辱。不得已将此重任转交他人,心中总也放不下。殿下受袭重伤,倒好像自己失职一般。要不是长生亲自着人传话,他当时就要领兵回京,保护殿下周全。   长生摆摆手:“没事。怕叫太医探出底细,一直没敢运功。你家陛下那眼力,你还不知道?不下点血本装可怜,他老人家哪能一口气拨这么多人马给咱们?再说赶着来见你们,路上走得急……”看单祁神情疑惑,向庄令辰道,“你把这事儿跟他俩仔细说说。”坐到一边闭目养神。   ——是时候向单祁交底了。自己手下可堪倚重的西戎本族人才太少,若不着力经营,长远局面堪忧。经此一事,单将军应该能看明白方向了。十分放心的让几个属下交流信息,不由自主开始走神。   想起出发前向父亲辞行——   皇帝亲自将靖北王送至京郊,祭祀卜筮,祝福饯行,仪式之隆重浩大,比之太子征蜀有过之而无不及。不明就里的大臣们只觉陛下对二皇子宠爱有加,少数看出内情的却知道,靖北王这次只怕是一去不复返了。眼前父子依依惜别场面,就此成为永诀也说不定。然而,无论如何,皇上总算在犹豫为难之中,做出了一个当前来说最为英明的决定。   长生双膝跪下,叩首毕,抬头望着父亲。面前这个人对自己,不是不爱护的。然而,这爱护也就如此而已了:须左右权衡,反复斟酌,须留出后手,暗中提防。我死了,他伤心,我活着,他闹心……反过来,自己这儿子又当得如何呢?父亲的权衡与提防哪一点多余?心中冷笑:多么相像的一对父子!忽然记起从前李子释似乎讲过关于孝道的故事。按照圣人的说法,我应该默默离去,让他们安心,以保全父兄名声才是……   想到这,胸口不禁隐隐作痛。   记得那时候,他挑起眉毛嗤道:“以人伦扼杀人情,终不免因道义泯灭良知。都没什么人味儿了……”   可是,今日自己做了和故事中不一样的选择,才发现面临的境况更加窘迫。   “以人伦扼杀人情,因道义泯灭良知。”   持君臣之伦,求民生之道,断父子之情,绝兄弟之义。   真正的考验终于来了。还以为自己已经准备就绪,原来修炼得远远不够。真到了兄弟相残父子反目那一刻,就算最终的目标如何宏伟如何正当,我又该怎样面对?就算能够保证不手软,不动摇,可是,我如何保证不反噬,不沉沦?   子释,你告诉我……   胸口疼得更厉害了。   那边庄令辰把刺杀事件交待清楚,总结道:“所以,眼下这些兵马,以及取得涿州作为立足之地的机会,可以说是殿下拿性命换来的。单将军,为今之计,只有——”说到这,语速慢下来。   单祁接道:“只有把涿州打下来,好好守着,大殿下将来才不敢把殿下怎样。”   庄令辰摇头:“等太子做了皇帝,怎么可能容咱们在涿州逍遥?”   单祁认真思考一会儿,道:“真要到那时,大殿下未必能把咱们怎样。”   岳铮冷不丁插口:“只怕——太子越是不能把咱们怎样,就越要想尽办法,非把咱们怎么样不可。”这话像绕口令,单将军得花点时间消化。   倪俭不耐烦了:“皇帝的意思,就是放殿下在涿州自立。他活着,好办,要是他死了……”“死”字出口,岳铮暗中拍他一下。倪俭猛地意识到这话大不敬,急忙住口,差点咬了舌头。   不料殿下竟接着自己的话,一字一顿往下讲:“假设咱们打下了涿州,有朝一日——父皇驾崩,皇兄即位,今日黄永参,就是明日靖北王。不论强弱,都免不了成为皇兄眼中钉,心头刺。势弱,则无力自保,势强,怕是会招来更大的祸患……”   有了殿下这番解释,单祁把岳铮的话想明白了,大惊:“难道,难道,咱们要跟大殿下打起来?——到那时候,咱们打的,可就是皇上和朝廷了啊……”   “所以,不能等到那时候。”庄令辰沉声道。   倪俭一拍单祁肩膀:“老兄,你们西戎不是有句俗话:“开弓早打狼,莫等狼吃羊”——你不会没听说过吧?”   第〇四八章 囊锥自显   八月十五,中午居然见了太阳,难得好天。   下人们都放了假,纷纷收拾打扮,早早出门,去碧落湖边占个好位子等晚上看灯。子归虽然很有兴致,看大哥和子周都不提,也就打算在家陪着。快到黄昏,门房忽报王公子、米公子和元公子来了。   子归问:“要不要回了他们?”   子释对尹富道:“请三位公子厅堂稍待。”转向妹妹,“你去把子周叫出来,我看他都快闷成泡菜坛子了。咱们收拾收拾,逛街看灯会去。”   锦夏习俗喜看花灯,以元宵中秋为盛。所有大型娱乐项目中,赵琚尤爱灯会。因其够热闹,够华丽,创意空间大,火树银花争奇斗艳,最有人间仙境如梦如幻的感觉。入蜀之后,受实际条件所限,头几年只在宫里弄弄,这两年才开始引导民间潮流,慢慢把昔日銎阳灯会盛况再现于西京。   上有所好,下必效焉。何况西京本就是个富丽繁华之地,多的是巨绅富豪,能工巧匠。中秋前夕,从“恩泽坊”直到“朱栏大街”,沿途商户人家都领到了京兆衙门发给的灯油钱,若是做得好还另有赏赐。假如皇上娘娘及众位皇室成员舆驾路过某户门前时稍作停留,又或者其中某位甚至万岁爷本人金口玉言夸上那么一句半句,随行的内侍会立刻把宫中特制的金银锞子端给户主。赶上皇帝心情好,得睹天颜也说不定——那可是子子孙孙几辈子的荣耀哪!   如此一来,家家户户无不挖空心思,宁肯倒贴钱物,或订购或自制,在门前挂满各色精巧花灯。   到中秋这一日,只见方的、长的、圆的、扁的、球状的、菱形的、八角的、五星的、禽鸟的、走兽的、花卉的、瓜果的、纸叠的、纱糊的、雕花的、刺绣的、能动的、会叫的、粘羽毛的、垂丝绦的、镶贝壳的、嵌琉璃的……种种凡人能想出来的花巧变化,应有尽有。就连街边小贩摊担上,也都插着各式各样小型灯笼。整个长街数十里,装点得流金溢彩,玉泻琼飞。明月花灯交相辉映,游人着锦穿罗,妇女满头珠翠,好一派霏霏融融太平盛景。   要说最好看,却是“朱栏大街”北头“碧落湖”边搭的露台灯山。子释兄妹跟着王宗翰等人,远远就见一座平台自大街东侧直伸向湖面,凌空架在湖上。平台中间竹木为骨,彩绸为络,连缀着几百大型花灯,层层叠叠堆垒上去,足有几丈高。一群舞娘歌伎正在台上绕着灯山表演。宝光流转,七彩动摇,仙姿袅娜,仙乐飘飘。更兼附近湖面浮着近千盏红莲花灯,水名碧落,灯如星汉,映得整个露台灯山就是一座蓬莱瀛洲。   “……这会儿在上边演的,都是走过场。要等御驾来了,主角儿才会登台。听说不但有宫里的伶人,还有“流芳轩”、“钟美阁”各家名馆的花魁娘子……”元觺麟说起灯会花边八卦,见跟在大哥身后的子归笑意盈盈,讲得更加起劲。   “看到湖中最大的那艘龙首凤翼舟没有?御驾在露台前观灯罢,那船就会开过来。皇上和各位娘娘移驾舟中,乘船自“御连沟”回宫。这水上看灯,和陆地比起来,又是别一番滋味。咱们的船这会儿也在码头泊着,再过一个时辰,可就不能靠近码头了,只能在湖上远远跟着御舟。——各位这就请上船吧。”   原来朝中显贵,城内富豪,都事先得到特许,可以驾船随御舟水面赏灯。话虽如此,真正有资格随侍御驾的,也就是少数头面人家。几个年轻人中,以元府实力最雄,备了船在码头,其他人都是沾光。除了王、米二位,李氏三兄妹,还有一些平日走得近的同僚友人。码头巡查的禁卫军验了为首几人标志品阶的鱼符牙牌,又把同行者样貌细察一番,这才放他们过去。   为了灯会顺利进行,包括禁卫军、内廷侍卫、理方司、京兆都卫司四个部门在内的十几万保卫人员全部上阵。其中禁卫军和都卫司人数最多,主要负责沿途治安。内廷侍卫和理方司则负责保护皇上娘娘及各位大佬要员人身安全。尤其理方司,从数月前就开始组织基层力量排查御驾所过之处一切商户居民。到中秋当日,除了派出高手贴身保护皇帝和国舅爷,还设下暗桩无数,连湖面桥底也没放过。   子释等人上得船来,参拜见礼介绍,自有一番热闹。元家几位表小姐,加上王宗翰的小妹,子归很快和女伴们打成一片,到后舱说体己话去了。这边前舱内一伙年轻人喝酒闲聊,同样热烈融洽。元府长者内眷都在二层,由他们晚辈在底下笑闹。   行舟湖面,如星海遨游。大伙儿说说看看,不知不觉已过酉时。忽闻鼓乐声起,遥望见灿烂银河中红灯羽扇迤逦而来,原来是御驾到了。   御驾快到露台,早有禁卫军罗列道路两边,隔开游人。御前急足使手把珠络灯笼前方开道,前后各一百宫娥持红纱贴金烛笼引驾,中间御辇凤舆鱼贯而行。又有二百内侍举琉璃玉柱掌扇伴驾,八百内廷侍卫红衣白马两侧护卫。端的是浩荡巍峨,美轮美奂。   皇帝车驾一出现,朱栏大街顿时万头攒动,百姓就地跪拜,山呼万岁。等到御辇在露台前停住,卷起珠帘,人群更是狂潮汹涌。前两次皇帝出宫赏灯,都没作停留,直接绕一圈就上船回宫了。这次万岁爷居然停下来,打起帘子观赏台上的表演,百姓们自然群情激动。明明压根儿不可能瞧见皇帝模样,所有人还是不由自主拼命扯长了脖子往前挤。   理方司统领宁慤见此情景,立即把跟在车队后头的都卫司统领叫来,命他马上在沿途禁卫军队伍后边再加列一道人墙。   过得小半个时辰,赵琚还没看够呢,负责保卫工作的几个头头已经到内侍总管安宸面前哀求好几趟了。安总管略加思量,上前奏道:“陛下,龙舟早已备妥,隔水相望,景致更佳。另外,台上亮相的两位花魁,傅大人已经去安排了……”   不一会儿,钟鼓悠扬,红灯高举,宣布皇上移驾龙舟。又有八艘大船载了其他人等随侍左右。官宦富豪之家的船约摸相隔十丈,缓缓跟在后头。除了理方司往来穿梭巡逻的小船,湖上其他所有船只,无不各出奇巧,结彩张灯。月华灯影水中荡漾,船队恍如载梦天河。这时侯,倒是岸上看水上,更觉奇幻绚丽,观者无不心醉神迷。   忽闻一阵喧哗惊叫,湖岸边一座酒肆二楼的栏杆突然齐根折断,层层紧贴趴在上边目送龙舟远去的人们纷纷落入水中。只听“扑通扑通”连声水响,眨眼间掉下去几十个。原本这些地方都有都卫司的士兵维持秩序,更有理方司的暗桩夹在游人中留意动静。但是眼前如此仙境美景,谁都舍不得不看。也就是一愣神的工夫,观众们不约而同一齐往前凑,那木头栏杆终于承受不住,瞬间断裂。   事故刚发生,所有保卫人员立刻进入一级战备状态,防止有人趁乱骚动,制造事端。岸上士兵拔刀震慑百姓;八艘大船将龙舟团团护住;几十艘巡船呈扇形散开,船上的理方司巡卫把弓箭端了起来——   一时之间,竟没有谁去救落水之人。   元家的船行得靠后,离事故发生地点较近。喧哗声传来,众人皆起身探看。子释才走到窗边,就瞥见一抹绿影眼前闪过。   “是子归!快去帮忙,别叫皇帝护卫误伤了她!”猛推子周一把。   女孩子们本在后舱,离得更近。子归听见叫嚷,转头就看到酒楼上的人下汤圆似的落入水中。觉得鞭长莫及,应该附近的人相救更快,先站着没动。过了片刻,发现居然无人动手,任由落水者自生自灭。那会游泳的,正往岸上爬;不会游的,眼见着扑腾几把就要沉下去。当即撩起裙子别在腰间,伸手扯下舱顶装饰的长绸,在女伴们的尖叫声中跃出花窗。手中绸带如灵蛇出洞,缠住前边一艘船的舱柱,顿足纵身,倏忽起落,转瞬间到了那艘船顶上。   “嗖嗖”几声,附近巡船开始放箭。子归手中彩绸舞动,箭枝根根卷落。正要开口,就听子周在后边一声怒吼:“司文郎李子周在此救人,谁敢放箭!”紧接着,人也跟了过来,摘下腰间鱼符,扔到最近一艘巡船上:“人命关天,岂能袖手旁观?还不快把船划过来!”那船上领头的巡卫被他一瞪一喝,不由得就应了声“是”。   兄妹二人跳上巡船。子归目测一眼,划过去恐怕来不及,四面扫视,有了主意。回身抽出一名士兵的佩刀,递给子周:“我给你搭桥,你去把那艘大船上的栏杆砍下来。”——原来另有一艘豪华大船落在整个船队最后,比普通画舫多出一圈雕花栏杆,此刻正好驶过来——又转头冲着巡卫:“弓箭给我。”   “啊?”那巡卫还没反应过来,弓已经交了出去。子归将两根绸带结成一根,一端绑在箭簇上,弯弓搭箭,张臂松手,羽箭带着彩绸,如虹桥飞架,牢牢钉入大船梁柱。   子周会意,借着绸带之力荡过去。也不管那船上之人如何目瞪口呆,提刀就把栏杆砍下来,一根接一根扔给妹妹。   子归叫划船的士兵只管加速,手中木头飞快的往落水者身边抛送。往往恰在人头冒出水面时送到跟前,同时一声脆喝:“抓住了!”这些栏杆都是上等轻木所造,浮力极好,只要抓住,就不必担心下沉。她眼疾手快,几乎无一落空。片时工夫,十几个不会水的差不多都有了凭恃。附近船上岸上众人皆凝神屏息,看这兄妹俩如何救人。   一个孩子上下扑腾,怎么也抓不到漂浮的栏杆,瞅着脑袋就不见了。子归往水面连扔几根木头,由近及远,给自己搭了一座浮桥,蜻蜓点水般跃过去,跳入湖中把他捞起来。游回船上一番拍打,挤出腹中积水,“咳!……咳!……”那孩子开始咳嗽,醒过来了。   岸上百姓猛地疯狂鼓掌,喝彩声一阵高过一阵。就连紧张留意四方动静的士兵们也都不由自主露出微笑。   这当儿都卫司统领随同负责湖面安全的理方司巡检郎已经赶了过来。看看并无异常,纯粹是一场安全事故,便指示附近几艘巡船救起落水者送回岸上。子归浑身湿透,不愿多待,恰好元家的船驶过来接应兄妹二人,跟大哥打声招呼,直接提气纵身,钻进后舱,找女伴借衣裳去了。   子周把人家船上一整面雕花栏杆都砍光了,回头嚷一嗓子:“抱歉惊扰各位。请府上贵仆明日至恩荣坊西四道戊字号李宅来取赔偿银子罢。”   转身要走,一个衣饰华贵的年轻人出了船舱:“司文郎且慢。”   子周看清来人,心中一惊。出来说话的居然是国舅爷宁书源幺孙,理方司统领宁慤的小儿子,宁府三少爷宁阗。此人已届冠龄,尚无功名,成天在国子监混日子。应酬场合见过几次,花花公子一名,属于自己敬而远之的对象。   子周拱手为礼:“原来是宁少爷。敢问这船……”   “不错。正是敝府的船。”   对方来头太大,子周不欲纠缠,越发恭敬谦卑:“着急救人,不得已损坏贵府宝船,明日在下定当携银登门赔罪……”   对方却道:“司文郎太客气了。没想到司文郎竟是如此文武全才国士无双,更兼仁心侠骨慈悲胸怀——”话锋一转,“不知和司文郎一起救人的侠女是哪一位?”   “那是舍妹。”   宁阗大喜,脱口而出:“我也不要你赔银子,你把妹妹嫁给我罢!”   子周大怒。   这宁三少刚说了两句人话,转眼就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气极反笑,手中单刀挽出朵朵银芒,“嗖嗖”几下,运刀如风,把半截栏杆削成一堆雪片。看对方脸色吓得跟脚下木屑差不多,才冷冷道:“宁少爷看到没有?舍妹的刀比我快得多,宁少爷可要想好了!再说贵府船上这几根栏杆,用的不过是西南百色木,也就一千两银子到了头。区区千两纹银就要下聘,传出去侯府颜面何在?舍妹人才出众,婚事自主,我这做哥哥的说了不算。宁少爷当真有意,不如想想如何博取佳人芳心罢!”   回到元家船上,众人拍手欢呼,用迎接英雄的仪式欢迎他。子释看弟弟神色有点不对,问:“怎么了?”   “那是宁府的船。”   众人皆是一愣。   “他们说什么没有?”   “我说赔银子,谁知宁三少爷跑出来,说——”哼一声,“说要子归嫁给他。”   在场各位青年俊彦听罢,忍不住齐齐“嘿”了一声。两个直率一点的开口就损:“凭他——”   子释拦住话头:“诸位,不如进去再说。”   王宗翰在一旁点头:“进去吧。进去再说。”   进得舱中,关了窗扇,放下帘子,添酒回灯,重新落座。子释问弟弟:“你怎么应的?”   子周把自己那番言辞举动说了,一干听众彻底呆住。   好一会儿,元觺麟才呐呐道:“子周,你当真,当真……拿刀吓唬宁三少?这……”   国舅爷权倾朝野,宁府王侯之家,这些人再怎么年轻气盛,也就背后奋勇牢骚一把,当面谁敢真正忤逆?平日嬉游玩乐,互有输赢,都心照不宣,专捡软柿子捏,小心绕过这块铁板。今天李子周居然动真格向人家亮刀子,万一惹恼对方……几个老成一点的不禁忧形于色,考虑要不要从此和李氏兄妹保持距离。   王宗翰一声叹息:“宁三少要跟我说这话,我只怕当场就得点头,转身就要把妹妹送上门去。就算我有胆子拒绝,回家老爹还不得一顿板子扑下来?”——能和国舅爷真定侯府结亲,那是多少人削尖脑袋也挣不来的机会啊。   子释忽问:“子周,你跟宁三少说话,边上有别人没有?”   “没有。宁府的人都在船舱里,几个船夫让他打发到一边去了。”   子释点点头,双手一摊:“已经吓唬了,又不能收回,只有走着瞧了。好在只伤了里子,没伤及面子,但愿他不要恼羞成怒……你那番话其实说得挺不错,连恐吓带激将,也留了余地。回头跟子归商量商量,看她怎么说。”笑笑,“唉,这丫头。今儿晚上,是有点招摇过了头。”心想,幸亏皇帝龙舟在前边离得远,这要让猎奇好色万岁爷瞅见了,那才真是大麻烦。   众人听他明明在叹气,那表情和语调却充满了骄傲;神情自在悠然,竟似完全没把区区一个宁三少爷放在眼里。不由得都轻松下来,七嘴八舌谈论双胞胎精彩救人一幕,争先恐后追问子周如何得遇江湖异人传授绝技的经过。   子周抬头看大哥一眼。   子释道:“也不算什么秘密,大伙儿对绿林豪侠感兴趣,你就把“赤眉大侠”的事迹挑几件说说吧。”   子周老大一个白眼扔过去。心知定是自己和子归动手救人的时候,大哥跟这帮人瞎掰来着。心底呻吟:天,赤眉大侠……   子释笑眯眯的瞧着他们热闹,伸手拈了块点心往嘴里送。拿到面前,才发现是一片花生酥。仿佛看什么奇珍异宝似的,端详半晌,终于轻轻咬下一口。   宁府船上,宁三少呆站一会儿,回想着先前那个俏生生的身影,水面来去,凌波仙子般美丽轻盈,一阵心旌荡漾。不过,最迷人还是射箭那一刻啊——那时候,自己正好站在船窗边,把眉眼瞧得清清楚楚。她敛容注目,弯弓搭箭,羽箭带着彩绸飞过来,好似手中托起霓虹……那一种明艳清新刚柔相济之美,自己阅尽佳丽脂粉无数,竟头一回见识到。   低头看看甲板上一堆木屑,恼怒起来:这胆大妄为李子周,竟敢威胁我!又不觉沮丧:看她射箭救人的身手,只怕真比他哥还厉害。这可难办了,怎生想个法子才好……   进得船舱,一贯跟他同进同出吃喝玩乐的秘书副丞之子张庭兰笑嘻嘻道:“怎么样,问出来没有?”   “是李子周的妹妹。”   “是了!”张庭兰轻拍桌子,“听翰林院那帮家伙提起过,说李家三兄妹,一兄一妹都生得好模样,可惜把个状元郎搁在中间做了夹馅儿。”   瞧宁少爷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儿,笑吟道:““月下谁家子,回首河汉间?惊鸿才照影,彩凤又翩跹。”季繁,人家是惊鸿照影,彩凤翩跹,除非你也生出双飞翼来,否则怎么追?”   被张庭兰一激,宁阗发起狠来:“这西京城里几时有我宁三少追不上的女人?“流芳轩”的紫佩,两只眼睛生在头顶上,银子一把把砸下去,最后不也从了?我房里那个,你是知道的。当初哭哭啼啼寻死觅活,结果她爹娘听说能进宁府的门,捆了摁在轿子里抬进来,如今不也好了?今天这个——我宁阗肯明媒正娶,就是公主也嫁了。她不过一个三品闲官的妹妹,还能不乐意?”   张庭兰惊道:“哎!你不是说真的吧?人家扔木头跟掷筷子似的,这样的母老虎,再漂亮,玩玩就好,难道真要娶回来克自己?我看你是色迷心窍……”   宁阗正要答话,乳母从后舱出来:“夫人唤小少爷。”   张庭兰是熟客,不必招呼,宁阗自往内舱见母亲。宁夫人道:“阗儿,适才我从帘后看见两个孩子救人,好生了不起。他们说你出去跟人搭了话,可知是谁家子弟?”   “上咱们船的是去年秋试的状元李子周,现今在秘书省任司文郎。那女孩子是他妹妹。”   “那少年就是十六登科名满西京的状元郎?这样好人才。她妹妹一样好本事,当真巾帼不让须眉。——我记得似乎说这位状元郎不是京城人氏,对不对?”宁夫人仍然习惯把銎阳称作京城。   “这个孩儿没留意,回头打听打听。”   宁夫人略一思索:“庭兰在前头吧?他交游广阔,想必知道。”   宁阗有点诧异。但是自己相中的人能得母亲赏识,当然是件好事。出来跟张庭兰仔细打听一番,给母亲回话:“李家三兄妹,是打越州彤城逃难来的。李子周上头有个兄长,下头一个孪生妹妹。说是这么说,他长得可比妹妹差远了。听去过李府的人讲,三兄妹就数他卖相最次……”   宁夫人脑中轰隆隆直响,完全没听到儿子后头那些零碎,满脑子回旋的都是“彤城”、“孪生”……   宁阗把李子周大损一通,想起还得着落在他身上搭桥牵线,于是对母亲道:“娘觉着人家好,我回头请人上门做客。”   宁夫人听见这句,稳住心神:“那敢情好。这位状元郎文武双全,又一副仁义心肠,阗儿你是该多和这样的孩子交往交往。”   等儿子退出去,身边只留下乳母一人,宁夫人语声颤抖:“小绦,你也看见了吧?那女孩子……”   “是,那女孩子……跟三小姐当年十分相像。”   “你也听见了吧?他们……是从彤城来的……孪生兄妹……”   “是,夫人。是彤城来的,孪生兄妹。”   宁夫人抓住贴身跟了三十年的丫鬟的手:“乍一看,我竟以为……是三妹死而复生……老天有眼啊……”   第〇四九章 囊锥自显   岳铮和秦夕连夜走了。   他俩领到的任务都有点儿卑鄙:岳校尉不但要继续做假帐,还得想方设法在未来的日子里,把粮草尽可能多的转移到涿州附近几处据点。必要的时候,甚至须下手暗中拖延克扣攻蜀队伍的军粮。   岳校尉是个心志坚定的人。一旦认准了大是大非,就能够容忍在目标正义性的前提下采取某些非正常手段,甚至会主动自我说服,自我激励,竭力把事情做得尽善尽美。自从跟了长生,他发挥所长,尽展所能,倒比从前在锦夏军中做个伸不得脚出不了头的小军官痛快许多。   庄令辰每每看殿下义正辞严的哄着岳铮,几句话激得对方为国为民殚精竭虑,心中就佩服得五体投地,连连叹息自愧不如。过后再细加琢磨,一边庆幸一边后怕,越发努力工作,大公无私。   倒是秦夕,忠厚不如岳铮,机灵不如庄令辰,或者反过来说,比岳铮机灵,比庄令辰忠厚,于是很不幸的陷入了某种忠义不能两全的困境。   秦大侠的任务是:继续支持楚州义军残余势力的地下活动。不过这一次,主要负责泄漏攻蜀大军后勤补给信息,为义军劫粮道提供足够的便利。   秦夕曾两次深入楚州,与当地义军频繁接触。亲眼看到他们面对侵凌,如何不惜性命,前仆后继,勇于牺牲;对于自己这个来自东南的“义士”,如何渐渐信任感激,热忱相待。他心里越来越不是滋味。特别是去年重阳前夕第二次入楚,正赶上义军最艰难的时刻,机缘巧合半推半就之下,竟不小心过了几个月同甘共苦的日子,也由此给殿下带回了最新最可靠的楚州形势分析。   朝廷方面都以为反贼头目(如今西戎已是大夏合法统治者,所谓“义军”者,自当以反贼名之)冯祚衍已然授首,靖北王却知道冯将军不过使了招“金蝉脱壳”。只是目前义军元气大伤,地下活动基本以白沙帮为主力了。   长生给岳、秦二人交待得差不多,又特别吩咐:“秦夕身边带足金子,路上多加小心。”想了想,犹不放心,“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还是从东边绕个弯去楚州吧。今后有什么消息,尽量不要自己跑了,叫东边的人递过来。”说到这,微微苦笑,“他们……一向爱憎分明,立场坚定,你若不慎泄漏了身份……无论如何,记得自保为先。”   以秦夕处境,若身份暴露,只怕楚人恨不能活剥生吞了他。   秦夕跪下称谢,好一会儿没有起身。心中一直盘旋不去的那个问题上下翻腾,终于滑到嘴边:“殿下,有件事,秦夕不知当问不当问……”   见此情景,庄令辰欲拉着其他人退出去,长生却摆摆手,都留下了。眼睛瞧着秦大侠:“你们几个在我跟前,说什么当问不当问?只看想问不想问罢了。”   “殿下昔日曾言,与楚州冯将军许帮主诸人有过一面之缘,邂逅之谊……”   “不错。从前流落南方的事情,我也给你们讲过一些。只是,我虽然识得他们,他们并不认得我。”   几位听众都知道,殿下当初隐瞒了真实身份,是以有此一说。   “属下冒昧,想问一问……问一问,这些楚州故人,殿下今后……打算怎生安顿?”   秦夕觉得,这事不问个明白,无法回去面对楚州众人,更无法面对自己的心。即使明知答案可能是什么,在楚州经历的一切都逼着他追问到底:殿下究竟为楚州准备了一个什么样的结局?   长生沉默片刻,道:“其实,待到天下一统之日,这些人,问题恐怕不在如何安顿,而在于——他们肯不肯接受安顿。”望着提问的人,“依你之见,假设赵琚降了或是死了,楚州众人肯不肯投降?”   秦夕想起那些愤怒的面孔、坚毅的神情,一时无语。   长生叹口气:“你跟我办事不是一天两天,想必明白这个道理:届时,楚州诸人若不能真心臣服,便是来日祸乱之源。不得已之下,”垂眸盯着桌上的灯芯,“不得已之下,就只有,设法……斩草除根!”   帐中诸人陷入沉寂。   长生忽道:“秦夕,你若觉着为难,这一趟,换个人去,也不是不行。”   “殿下!”   “东北马上要忙起来了,你能留在身边帮忙,我很高兴。”   秦夕有点急了:“殿下,秦夕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只是……”   长生打断他:“我明白。”   仿佛自言自语般慢慢念道:““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人固有一死,死而死矣,但求死得其所。——然何谓得其所?”停一停,语调里不带任何感情,“楚州诸人,自有他们义之所在,多半不肯苟且。大概,在他们心中,似这般舍生取义,便是死得其所了。”   看其他人都和秦夕一样全神贯注侧耳倾听,长生想:原来只要自己想清楚了,道理讲起来这样简单。理理思路,好像在说服对方,又好像只是说给自己,轻声道:“可是,秦夕,你须记住,你和他们不一样。你要如何做,方是“得其所”,难道至今还没有想通么?”   “殿下……”   长生站起来:“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你心中不忍,我何尝不能理解?但是,大丈夫立身处世,有所不为,有所必为。不为之事,千夫所指不可移;必为之事,虽万千人吾往矣。这一趟,要么,你不去,我绝不怪你。去了,就要把事情做到最好,不许动摇。”   秦夕艰难的抬起头。半晌,吐出两个字:“……我去!”   长生看了他一会儿,又道:“我可以答应你——只要你走一趟楚州,来日我就免楚州一年钱粮。”淡淡一笑,“算上这趟,也至少有三年了。世事岂能两全?但求问心无愧。我可否用挣得楚州百姓安居乐业,换你一个不亏心?……”   秦夕终于走了。   临到抬腿,忽然对长生道:“还有一件事,差点忘了禀报殿下。就是——关于弄晴姑娘……”   “哦?”   “这个……属下以为,难得她一片诚心,人又老练机警,再加上天时地利,实在是现成的绝佳眼线。所以,所以,咱们离京前,属下大胆,擅自和她见了一面,还请殿下恕罪……”   长生微愣,旋即一笑:“你都先斩后奏了,这些场面话说两句就打住吧。”   听了这话,秦夕知道殿下没有真正反对,扯着脸皮龇龇牙,一眨眼,人已经没影了。   倪俭叫起来:“这偷儿,情场战场,两不耽误啊!殿下叫他去监视,他可好,居然监守自盗……”猛然觉悟这话有出卖兄弟之嫌,住口,讪讪的,“殿下……”   长生笑:“他眼光倒好。”带出点调侃的意思,“嗯,运气也不错。就看秦大侠手段如何了。”   庄令辰琢磨琢磨,道:“秦兄若真有这心思,不是坏事。”   倪俭摇头叹气:“那么厉害的女人,我可不敢惹……”   八月初,靖北王北征大军接近涿州东北边境,在距燕台关五百里的峪阳停驻,每日操练演习,不再前进。   莫思予让支沌捎来的那句“经营东北,须更往东北去”,长生和庄令辰商量几回,方针策略大体定下,却一直没找着合适的人。   自涿州再往东北,山岭河流纵横,号曰“青丘白水”,乃是郁闾族的势力范围。四百年前,北方柔然一族入主中土,不过一甲子,又被赶了回去。咸锡朝头两任皇帝雄才大略,直追到大漠草原深处。柔然族人一支东逃,一支西迁。东逃的这支,就是后来的郁闾族。辗转流徙中渐渐壮大,最近一百年里,陆续占下了大半个青丘,对富饶的涿州自然虎视眈眈。   至于西迁的敕勒族,运气则差得多。连逢天灾,屡遭吞并,几百年下来,早已散入西戎各部落,几乎杳无踪迹。   老莫的意思,应当好好借一借郁闾族的势力,争取在攻打涿州的战争中收得事半功倍之效。派人去和郁闾首领商谈结盟,内外夹击黄永参,并非什么复杂的事情。然而据说郁闾族在文化上远不如西戎开化,到哪里找一个通语言又有头脑的人来完成这项任务,却是个难题。   接到长生密令,符仲好不容易找出三个祖上属于敕勒一支的士兵。虽然年代久远,所幸各家族口耳相承的传统极强,几个士兵多少都会说点柔然语。只可惜审查一番,头脑均不够使,难当大任。   这么一耽搁,转眼就快到八月中。主帅还没着急,底下将士却忍不住了。   符仲这支部队,曾经跟随符杨东征,更在平定雍州饥民暴动中立下了赫赫功劳。哪怕是最普通的士兵,砍过的头颅也比在枚里绿洲吃过的蜜瓜还多。闹饥荒那两年,大伙儿宰了“两脚羊”果腹,人血人肉穿肠过,气质愈发凶狠。发作起来,那眼神脾气,一个个跟豺狼没什么两样。好不容易又有了烧杀掳掠的机会,却窝在这儿停滞不前,在头领们有意无意的放纵下,日益鼓噪不安。   长生看看八月中秋将至,按照西戎各族以往的传统,应举行大规模追月赛马活动。干脆传令下去,以百夫营为单位,自十五黄昏至晚上,全军追月赛马。除了酒肉犒劳将士,胜利者还将得到皇上赐给靖北王的“蛟髓弓”作为奖赏。   ——暂时没法上战场,制造机会发泄发泄也不错。果然,消息传开,士兵们的注意力很快转移,日日苦练骑射,人人都想得到御赐名弓,一生荣耀。   倪俭的亲卫队与单祁的督粮队同样要参加比赛。二人摩拳擦掌,立志在比赛中为殿下挣脸面,显威风。中秋赛马分为两个部分:黄昏时的团体马术表演和晚上的跑马追月。前者主要展示各营团队实力,兼娱乐大众,后者则是军中最优秀的骑手之间的胜负较量,属于整个活动的压轴戏。   提前好几天就开始预选。最后倪队长率卫队闯入团体马术表演决赛,单将军手下两名百夫长取获得了争夺“蛟髓弓”的资格。   八月十三这天,倪、单二人拉着长生检阅他们这些天备战的成果。靖北王□名驹“惊雷”被同伴们的昂扬斗志感染,刨着蹄子掀鼻喘气。长生拍拍马儿脑袋:“这家伙跟了我几年,总也没机会好好施展,有点可惜了。”   单祁把一旁的百夫长虞芒叫过来,道:“殿下若是信得过,不如叫虞芒试试,带“惊雷”去追一回月亮。”   追月赛马对于马匹并没有特别的规定,健儿们骑的都是自己合意的良驹,其中也不乏像“惊雷”这样的名种。何况王爷这匹坐骑虽好,却比不得军中战马大多受过战火洗礼,上了赛场不惊不慌。又只有两天磨合期,因此,虞芒虽属顶级骑手,此项任务对他来说,只能算是挑战,实在算不上殊荣。   长生把缰绳交给虞芒:“你权当是替我驯马,输赢不必放在心上。把这家伙练好了,另有赏赐。”   虞芒和马儿交流一番,觉出“惊雷”大有潜力,喜孜孜的扬鞭绝尘而去。   这边长生看看倪队长精心驯出来的一帮高手,忽然有点心痒。道:“你们几个,”转头冲着倪俭和单祁,“再加上你俩,咱们练练。” 一面说,一面脱了外袍,露出里头蓝色劲装。伸手握住刀柄,微微顿了顿,低头瞧着右手的护腕。   ——养伤的日子,闲来无事,就思量着改善改善个人装备。叫倪俭在顺京城里寻访一番,居然找到昔日“冶石坊”蒲大师后人,造了一把合用的好刀。二皇子酬劳给得慷慨,蒲师傅于是许诺赠送一点周边产品。长生一动念,赠品就成了如今手上这对双色锁子护腕:柔韧结实的紫金丝和天蚕丝扭股连缀,中间镶嵌的黑色回纹却是一缕青丝织成。   长生瞧着自己拿刀的手,情丝缠绕。当时不过下意识一个举动,就想找个法子随身带着,不致遗失。此刻拔刀,刹那间彻悟:原来自己需要的,正是这把锁。唯有这把锁,能护住这双拿刀的手,能稳住这手里出鞘的刀。   倪俭知道殿下最近恢复了打坐运功,大概想试试效果。瞟两眼长生,还是说了句:“要不……殿下空手指点几招?动刀子孩儿们恐怕招架不住。”   长生扬眉大笑:“你这家伙,别跟他们几个学那兜圈子的坏毛病。你不过是怕我功夫退步,下手失了分寸,伤了你的人,或者输给你没面子。放手上吧,老规矩,人数多寡不限,兵器长短随意。你放心,撑不住了,我自然会叫停,哪能死要面子活受罪……”   “锵”一声银光闪过,所有人都被他席卷而来的强劲刀风带动,不由自主操起武器抵挡,“乒乒乓乓”交上了手。   半个时辰过去,包括中途得到队长暗示,从外围放箭偷袭的十几个卫兵也被长生放倒了。倪俭哼哼哈哈赖在地上:“殿下练的,莫非是传说中的嫁衣神功?自毁功力之后重头再来,反而更加厉害……”   “世上哪有那种功夫,你这马屁拍得也太离谱。”长生调匀呼吸,收刀入鞘,“不过,险中出胜,死地求生,破而后立,还真是这么个道理。上回水里跟人交手,又在床上躺了几个月,确实有些心得。——你不觉得一样是输,今次输得更窝囊了么?”叹口气,“也是,以你的悟性,怎么着还得再打几场才能察觉出来……”   把一干下属扔在空地里发呆,转身进了营帐。独自静静盘腿坐着,缓缓入定。   ——伤势最重的那段日子,有那么些天,心似乎随着身体一起变得脆弱无比。往事条分缕析,重现脑海:一丝丝伸展,又一层层收缩;一滴滴浸润,又一片片风干。如此翻来覆去,整个身心都感到隐隐的痛快和满足。仿佛过去一千多个日日夜夜承受的孤单寂寞从回忆中得到了极大安慰,竟至沉溺其间,不愿醒来。   有一天,不知怎么想起他,顺带就想起了水。想起小时候水如何为难了自己,捉弄了自己;遇见他之后,居然一次又一次成全了自己。世上的事,竟是这般奇妙的么?……记忆中关乎水的片断汇成涓涓清流,冲刷着每一条神经。一个尘封多年的细节不提防跳出来:那年师傅离开前夕,曾经教给自己一篇心法口诀,只说:“你先记着,等什么时候真正敢下水了,功夫底子也打好了,或者可以练练这“逆水回流”……”   当时师傅语调十分随意,也未加讲解,自己听得莫名其妙。后来忙着练实用的功夫,这番话便忘在了脑后。此刻偶然触及,不必着意回想,那些口诀已经浮上心头:“……眇眛乎其深也,故称微焉。绵邈乎其远也,故称妙焉。金石不能比其刚,丝缕不能等其柔。方而不矩,圆而不规。来焉莫见,往焉莫追……”   几乎同一个瞬间,李子释曾经提及的《上善若水赋》中相关句子跟着冒了出来:“……清虚长在,混沌未休。依形赋体,随波逐流。澹若深渊之静,泛如不系之舟……”   ——仿佛刹那太阳冲破云层,冰峰融入大海:万顷波光跃金沉璧,静水潜行激湍飞走。浸润在清凉水中,沐浴着和煦阳光,心中的喜悦安宁难以言喻。   长生知道,自己从此步入了另一个天地。   …… ……   一个周天结束,长生睁开眼睛。内息运转,鼓荡澎湃,如接天洪潮起伏奔涌,一浪高过一浪。然而在他掌控引导之下,一一归川入海,终于风平浪静,纳广涵虚,再难知其深浅。   他想:如果不是有了这一重突破,养伤的日子里,那样辛苦那样难熬,自己也许真的就此垮了也说不定。   把弯刀横在膝头,双掌轻轻握住刀身。未来的日子,也许更辛苦、更难熬。但是,心中却仿佛有一眼清泉蕴藏其间,源源不断,永不干涸。   八月十五,军中喧闹沸腾。   军营旁边大片空地,一直延伸到平坦的峪溪河滩,赛马场就设在这里。为免意外,长生提前派人和县衙打好招呼,要求地方士民一律回避。   单就骑术而论,靖北王亲卫队并不比其他对手厉害。但是这些由倪队长甚至是王爷殿下亲自训出来的士兵,身手敏捷,配合默契,各种高难度动作层出不穷,毫无悬念的夺得了团体马术表演冠军。原本将士们对这些京里出来的同僚,多少有点儿瞧不上,这下无不刮目相看。   骑术表演结束,全军聚餐,犒劳庆祝。   酒酣耳热之后,月上梢头。银光洒在平原上,满目雪野白沙,一望无际,恍如回到西北大漠。跑马比赛终点设在西面三十里外一片树林前,篝火熊熊,中间立着一人多高的鼓架。圆形鼓面象征天上明月,第一个到达的骑手须敲响战鼓,向众人宣告自己就是追上了月亮的英雄。真正大漠草原跑马追月,赛程至少在五十里以上,如今地域有限,只腾出三十里,不过也够这些好多年没有如此娱乐的健儿们施展一番了。   发令官一声令下,起点处勒马的绳索应声而落。上百匹战马同时放蹄狂奔,如疾风推云,滚滚而去,重霄霹雳,隆隆而来,引得苍穹动摇,大地坼裂。观者围拥追随,万人鼓噪,喊声震天,说不尽的热烈兴奋。   然而,除却这一片涌动的雷云,周遭四野平川,无边空旷。   夜浓如墨,月清如水。幽深温柔的背景映衬下,愈发显得奔驰的健儿骏马充满了浪漫气质,仿佛当真要腾空追月而去。   夜幕下倾泻的月光、跳跃的篝火、尽情的欢呼……交织汇聚。人和马都陶醉在这记忆中无比熟悉的氛围里,雪山青草的芬芳也仿佛随着夜风穿越遥遥千里扑面而来。从士兵到将军,都忘我的投入到眼前这场跑马追月比赛中,不能自已。就连夹杂其间的忠勇军将士,也似乎被这充满了力量与速度的场面感染,抛开起初时的震撼矜持,成了热情的啦啦队员。   所有士兵沿途观赛,级别较高的都挤到接近终点的地方等着。长生和符仲等高级将领就在终点处临时搭起的高台上,等待胜利者的到来。   庄令辰要调动全部定力,才能勉强将自己隔离在那浓烈火热的粗犷豪气之外。他现在的职务是与校尉平级的军中文职主簿,以顾问身份随在殿下身边。看倪俭兴奋得手舞足蹈,领着下属和旁营几个将领就地下注,要赌“惊雷”获胜,庄主簿摇头笑笑。又不禁皱眉:这家伙,一到这样场合就忘乎所以,全不记得身为贴身护卫的职责……刚挪了挪腿,打算悄悄过去提醒一声,却听殿下道:“是我许他去的。放心,没事。”   于是重新在殿下身后站住,心想:这场赛马,开始自己还有点莫名其妙,如今看来,益处无穷啊。他到底也是饱读圣贤考过科举的才子,自然懂得群体生活中仪式的重要作用,只不过起初时未曾深思,没意识到而已:所谓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即使蛮夷之族,建立威信,交流感情,增强凝聚力的方式,本质上其实是一样的。   刚思忖片刻,突然雷声殷殷,大地震颤,整个高台随之抖动,忙把双手扶住侧旁的木桩。才稳住身体,抬眼看到迎着月色火光奔腾而来的马群,心神立刻为之所夺,全神贯注感受那力与美的最佳结合。   第〇五〇章 飞龙在天   安全事故处理完毕,相关负责人向宁慤汇报——他名义上只是理方司统领,但实际上类似今晚这样场合,一向由他总揽保卫工作。宁慤再到御前,向皇上表弟和自己老爹汇报。免不了加油添醋粉饰一番:百姓如何追随御驾,不慎失足落水;手下如何奋不顾身,争前恐后救人;又如何人人安然无恙,皆大欢喜,山呼万岁,感念皇恩。本来李氏兄妹最好都略过不提,无奈人家风头出得太大,现场证人太多,只得稍带讲一讲司文郎协助之功。   听闻年轻的状元郎还会武术,赵琚意料之外,大感兴趣:“他在谁家船上?快叫来让朕瞧瞧!”转头对宁书源道:“舅父,这一晚上都是文戏,可惜一场武戏登台咱们居然没赶上。——真是人不可貌相啊,这李子周平时瞅着挺斯文的嘛……”   宁书源颔首:“说起李子周,我也有印象。原来身上有功夫……”心道:他当日只说得江湖侠士相助,故能平安入蜀,可没提这桩缘由——小小年纪,不知是谦虚呢还是深沉?   圣旨传到元家船上,催司文郎即刻动身。子释只来得及悄声嘱咐一句“莫提妹妹”,子周就被传旨的内侍请到接人的小艇上去了。拎着一颗心等弟弟回来,子释暗忖:实在不行,干脆把一切都摊开。反正大家多半是亲戚,有话好商量。如果还不行,说不得须软硬兼施,逼子周和子归跟着自己,转身抬腿一走了之——去他的理想信仰价值观人生观,无论如何也不能把妹妹往火坑里送。   拿定主意,嘴里继续和众人敷衍闲聊。一干书生刚听子周说起楚州豪侠抗击西戎的英勇事迹,情绪正激昂,话题不觉就转到前方战事上了。王宗翰几人虽然品级较高,却身在翰林院这等清贵清闲衙门,反倒是京兆各司的低级官员,对时政细节知晓更多。有两个在都卫司掌笺奏,便说起今年新征兵卒十万,日前全部开赴蜀北去了。   “莫非北方也告急?”其他几人惊问。   “可不是。据说西戎兵入夏就到了仙阆关外,偷偷摸摸移石清路。整整过了两个月,开出将近十里地,关内的守军才察觉!”   “啊!那岂不是已经到了关下?”   “那倒不至于。听说当初禁卫军把銎阳军械司库存的数万斤火药全部埋在仙阆关两侧山崖上,引爆之后山石崩落,足足堵塞了二十里,哪那么容易打通。只不过,如今咱们这边要对付他们也麻烦,乱石堆垒如山,别说安营扎寨,连爬上去都够呛……”   众人面面相觑:“如此说来,难道要坐等西戎兵挖到跟前,才能开打?”   “谁知道……不是刚把定远将军调过去主持北方事务么?这些年朝廷一直在东边经营,哪知西戎人竟会真的就用最笨的办法,一块石头一块石头清理北边官道……”   “十万新兵,哪来这么多?”问话的是子释。   “嘘——”被问的人压低声音,“这回好些地方连刚满十三的男丁也抽走了。说是着急在北方加修防御工事,人手短缺,没办法……千万别声张……”   在座诸人均感局势不妙,各怀心事,静默无言。   子释端起杯子:眼前繁华胜景,还能看上几个春秋?这灯红酒绿,那绮霞烟罗,分明处处透着末世颓靡之色,偏又瑰丽缠绵,叫人沉醉难舍。恰似腐土浊流,最能滋养美艳之花。可是……   抬起头,目光越过河流,越过灯山,越过人群,与西沉的明月两两相对。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蜀地多阴云天气,月亮通常只露上个把时辰,甚至可能连续几个中秋重云遮月,不见芳踪。似今夜这般清光满泻,上一回已是三年前。   之前闲聊,翰林院的几位说起钦天监为了今儿晚上,提心吊胆好些日子。直待圆月升天,才算松了一口气。百姓纷纷议论老天爷赏脸,皇上洪福齐天。   子释瞅着月亮,看出了神。满眼相识,倒唯有这一个不说话的算得知心。弟妹都不在身边,那贯穿前世今生渗透骨血筋脉的寂寞一下子缠住了灵魂,将他拖离现场。仿佛与明月并肩,俯视人间万象,却分明看见历史的车轮滚滚而来,必将无情碾过这一片七彩华章……子释心里泛起一种微妙的感觉,就像某些梦境:自己看着自己经历梦中的一切,一边当着演员,一边做着观众;一边惶急忙碌恐惧担忧,一边告诉自己:做梦呢,没关系……   忽然说话声高起来。子释一惊,听了两句,原来有两位对西京军事防御体系持不同意见,彼此不服,正相争不下。抬头望望,月亮已经躲到云层后边去了。暗中叹口气:到时候,是不是真的就能,一转身一抬腿,再不回头?   无意中伸手,两根指头拈起的,居然又是一片花生酥。低头一看,才发现整个盘子不知什么时候到了面前。   身边王宗翰笑道:“我看你喜欢,就挪了过来。”   微愣,还是略笑一笑:“多谢王兄。”心想:连不相干的人都能看出来,这样明显么?   思绪再次宕开,周围繁杂的影像声音尽皆消失。   ……又是年余过去,花生吃了不知多少,消息却一个也无。邢老板尽心尽力,子周也着意打听,翻出好些顾姓家族,却没有一个能合铆对榫。   他……当初,是不是,也就一转身一抬腿,再不回头?   无论因为什么,总之没有回头。   这么长时间,也该死心了。继续纠缠下去,只怕比眼前末世繁华更令人绝望忧伤。可是,可是……我怎么就……舍不得忘记呢?甚至,害怕自己忘记……这样下去,可怎么办呢?……   子释明白:深埋体内的寂寞种子,因为逃亡,因为弟妹,更因为……顾长生,推迟了生根发芽的时机。如今终于一天天茁壮成长,繁衍成郁郁苍苍茂密丛林。   原来,没有顾长生,一切这样不真实。   然而,曾经有过顾长生,生活竟变得更加虚无荒诞……   真可恨哪。   ——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   船队快到恩荣坊,子周才回来。   御前不能动兵器,所以他为皇帝陛下演了一趟拳脚。心知万岁爷身边站着的,尽是行家里手,反正不是打给这些人看,怎么花哨怎么来,倒也虎虎生威,颇具观赏性。当然,表演完毕,皇帝少不了要问问前因后果。子周看没人提起妹妹的事,心头大定,于是把那“赤眉大侠”的事迹挑几件传奇有趣的讲讲,博得龙颜大悦。   眼见几位高级听众情绪不错,正是解决“坏船事件”的良机,子周心里却绕了一个弯儿,又一个弯儿,敷衍的言辞像一枚带刺的蒺藜,始终卡在喉咙里出不来。自从身世初现端倪,这还是他第一次面对皇帝和升任太师的国舅爷,心情复杂难言。对面这二位,一个占着至尊宝座,一个握着最高权柄。如今心境大不相同,竟瞧出点沐猴而冠的意思来。   意识到这一点,反而变冷静了。恭谨的禀过皇帝,向太师和统领施礼谢罪:言道着急救人,不慎毁坏了侯府宝船。又千忍万压着把宁三少爷赞了一番,道是“仁厚有德,深明大义”。   宁书源颔首笑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图。区区几根木头,何足道哉?”被子周一提,顺带想起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幺孙来。看看外甥和儿子:“难得阗儿这么明事理,什么时候有机会,也该叫他历练历练了……”   赵琚问:“上一轮秋试,怎么不见宁阗的名字?”   宁愨叹口气:“说起来叫陛下笑话,这不肖的东西,成天贪玩不务正业……”   宁书源打断儿子:“阗儿不过是懂事晚点,再加上心性淡泊,不耐烦那些虚礼俗务。我看,真有什么事情,还是担得起来的……”   赵琚偏偏脑袋,身后安宸上前一步,禀道:“陛下,兵刑工三部,皆设有“郎中”一职,介乎文武之间,或者三少爷有意……”安总管一面说,一面拿余光窥探国舅爷的表情。见宁书源不作反应,便没有停口:“另外……内务府各司曹,有几个监掌不甚得力,正需要一个可靠人管管——只是打理繁琐杂务,未免委屈三少爷……”   不等皇帝答话,宁书源已经点头:“阗儿年纪也还小,合该用心使力,学着多干点实事。”   赵琚听到这儿,顺着舅父意思往下说:“他既不愿应付科考,走主掌务实的路子也不错。小安子,回头你跟泰王说说,叫宁阗下个月就去内务府帮忙吧。”泰王是皇帝硕果仅存的兄弟辈亲王,总管内务府。因体弱多病,今夜这样热闹场合便没有陪着。   宁愨站出来替儿子磕头谢恩。   子周为免去登门赔偿的麻烦,说了几句厚颜违心的奉承话,一直在心里鄙视自己。及至听到国舅评价酒囊饭袋的孙儿“淡泊名利”,差点把晚饭吐出来。再往下听,简直肺都要气炸:就这么一眨眼工夫,宁氏父子装模作样一唱一和,便将自家人塞进了宫廷第一油水要害部门。   以子周对典章制度的熟悉程度,自然知道,内务府把持着整个皇室后勤工作,有着一般朝臣难以想象的钱财和人脉。本朝中期以来,由于国库充裕,皇家享用日奢,内务府编制也不断升级扩充。监掌一职,至少是从五品。普通人就算进士登第,官场上混一辈子,也不见得能混到这个级别。他宁阗连科场大门都没进过,居然就敢簪缨服紫,立身朝堂,真是贻笑天下!   但是……话又说回来,所谓“内务府”,主管的就是皇家内务。哪怕左相和谏议大夫在场,恐怕也不好对皇帝的任命啰嗦什么。   子周知道自己的脸色大概不太好看,拼命压着心中怒气,告诫自己不可妄言。又想起国舅爷儿子虽然只有一个,孙子却是三名。年长的两位早已登科入仕,一个在吏部做侍郎,一个在刑部任主事——宁三少不肯读书,进不了三省六部,怪不得他爷爷和他爹要把他弄到内务府里去……   那边皇帝忽然想起司文郎被晾半天了,于是又扯了几句“赤眉大侠”的话题,随口嘉勉一番,遣人捧着大堆赏赐把一肚子郁闷的司文郎送回去。   子周谢恩告退,刚走出主舱,就见一梭巡船掠过水面疾驶而来,很快到了跟前。船上巡卫将两名士兵引给甲板上的内侍。看那两人服色装束,分明是军中信使——难道说,来了什么前方急报?   暗自担心,脚下却不能停。登上小艇,刚驶出一小段,就听身后龙舟中高呼万岁。很快内侍们站在船头大声宣布:“传圣上旨意:封兰关将士大败西戎寇贼,特诏告士民,普天同庆!”周围士兵一齐呐喊:“封兰关将士大败西戎寇贼,诏告士民,普天同庆!……诏告士民,普天同庆!……”   好消息迅速传遍人群,男女老少喜笑颜开手舞足蹈,霎时成就一片欢腾的海洋。   子周站在送他的小艇上,子释坐在元家的大船里,兄弟俩不约而同产生了一种难以置信的虚幻感。   除了皇帝龙舟和随侍护卫的船只,所有后头跟着的船都在恩荣坊码头靠岸。众人跪拜恭送御驾毕,各自上岸归家。   傅楚卿带着几个巡卫内侍,悄悄将两位花魁娘子送到宫里。又等着女官们验明正身,诸事妥当,这才回转,预备给皇帝复命。估摸着御舟已经离开朱栏大街,干脆就在恩荣坊码头候着。   原来傅老大进入理方司后,因表现出色,连升几级。宁慤看他念过书,善应对,会来事,功夫又好,便提了他做内卫所巡检郎,专派在皇帝身边应承万岁爷的差使。替皇上拉皮条这活儿,数他干得最多,深得信任赞赏。除了傅大人本身百样机灵千般乖巧,主要还因为他有一个旁人比不了的好处:西京城里都知道,和那些荤素通吃的大爷公子们不同,傅大人只好男风,对女人不感兴趣。在赵琚眼中,这么一个能干臣子,外头办事比内侍方便,出入宫廷又放心,当然要善加使用。   打出手势把一艘巡船叫过来,傅楚卿吩咐划桨的士兵加紧追上御舟。负手站在船尾,习惯性的扫视岸上众人。猛然间浑身巨震,低喝一声:“停!”   子释走在前头,见弟弟妹妹被元府的人拉住话别,于是避开人流,站到码头一侧,回身等着。感觉到似乎有人盯着自己,正要抬头细察,王宗翰却又挤过来说话,非要另派两个小厮送他回家。子释失笑:“王兄莫非这么快就忘了,我弟弟妹妹是什么身手?”   王宗翰一愣,也笑:“看我这脑子,瞧见你在这儿站着,光想着夜深了怕不太平,竟忘了这茬……”   这时子周和子归也走过来,一些人认出他俩,纷纷点头致意。错过了今晚精彩一幕的,自然左右盼顾打听,又是一番骚动。三兄妹再次施礼,终于在同行诸人的簇拥下开步前行。   那恍若轻雪流云般的身影瞬间被人群淹没,傅楚卿顿时清醒。转头命令手下:“马上查一查那是谁家的船——就是前头挑着双鲤鱼灯的那艘。把今儿晚上船上在场所有人都给我打听清楚了,越快越好!”   锦夏朝的规矩,中秋自十四到十六法定休假三天。八月十六,因为昨夜玩月赏灯闹了大半宿,几乎所有人都迟迟没有起身,街面上静悄悄的。   午后,一顶精致的青呢小轿到了恩荣坊西四道戊字号李宅门前。一个模样周正衣着齐整的小厮上前认了认门牌,礼数周到而又派头十足的开始拍门。   子释揉着眼睛打着呵欠,下床气没处撒,只好先把李文那副火烧屁股的慌张德行批评两句,勒令他不喘了才准开口。头一回撞见大少爷这般慵懒迷糊、含嗔带怒的模样,李文呆愣一会儿,果然不喘了,端正神色,开始传话。   “你说什么?真定侯府?!”子释噌一下站起来。   “是,来人说是侯府的乳母,小侯爷夫人派来的,要见二少爷。小人想还是先来禀告大少爷的好……”看见大少爷如愿以偿被自己吓一跳,李文忍笑忍得脸皮直抖。   没空搭理这混小子,子释迅速盘算一番,下达命令:“请客人前厅看茶,让小歌小曲好生招呼。叫子周和子归都到我这儿来。”   昨晚回家之后,兄弟俩把宁三少一见钟情的意外说给妹妹,子归气得一张俏脸红里透青,青里泛红。   子释神经错乱的赞了一句:“知好色而慕少艾,这宁少爷名声虽然不好,眼光还是不错的嘛……”差点因此变成弟妹泄愤对象,好半天才令双胞胎安静下来,坐听他讲“美女如何与男人周旋”之兵法秘诀。   刚开始,青春萌动的少男少女脸红得几乎要滴血,头低得简直要倒□地面。适应片刻之后,子周忽然腾地站起来,欲对大哥荒诞不经之说加以驳斥。才呼哧呼哧喘两口气,还没出声,就被子释一个栗壳嘣了回去:“坐下!教子归怎么跟男人周旋,等于教你这呆头鹅怎么追女孩子。事关终身大计,跟你考科举一样重要,还不给我好好听着!”   子周嘟哝:“我才不要听什么终身大计……”   子释板脸:“夫妇之道,天理人伦。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圣人犹以不告而娶为可,你在这别扭个什么劲儿?真遇上喜欢的人干瞪眼干着急,那才叫衰到家呢……”   少年被训得逆反起来,顶了一句:“你自己怎么不去?我看你就是纸上谈兵……”   子归一直羞答答的半掩着耳朵,这下没法装了,拉子周一把:“不许这样跟大哥讲话!”   子释被弟弟的反问逼得哑口无言,呆了半晌,叹道:“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宁三少这件事,硬不得软不得,为今之计,就着落在“周旋”二字上。周旋好了,才可能出现转机,或者叫他知难而退,或者令他心生倦怠……若咱们不肯周旋,除非立即远走高飞,否则只怕欲求鱼死网破都未必能够……”   子归垂首沉默一会儿,抬头道:“大哥,我懂了。”   结果,这一番突发事件应急预案商讨兼青春期教育,持续到天大亮才结束,三人分头趴窝睡觉。妹妹一点就通,子释心头轻松不少,只想趁清静酣眠半日。睡至深沉处,却被接连不断的噩梦魇着了。这时李文突然来敲门,也难怪他气不顺。   很快子周子归都过来,听说是真定侯府的人上门,不由得一齐愣住。   闻名不如见面,略加收拾,三人往厅堂见客。   见了面才发现,来人虽说只是个乳母,随行轿夫使女小厮七八个,排场足比一般人家主母出行。衣着穿戴大方贵气,谈吐举止端庄得体。见礼之后,居然正式呈上了二品诰命夫人的拜帖。许多客套言辞说完,总归起来一个意思:请司文郎兄妹移步过府叙话。   三兄妹互相交换个眼色:原本以为会是宁少爷派来的人,看这样子竟然不是。子释和子周又彼此望望,心里有几分底,只是没想到事情来得这么快。对方以社交礼仪向司文郎发出邀请,子释名为长兄,却是白衣身份,不方便插嘴,也没打算插嘴。子周见大哥不作指示,便先使个拖字诀:“有感尊府夫人厚意,我兄妹定当择日回访。”   来人大概没想到真定侯府请人做客也会被拒绝,神情微滞。随即有点儿急切的道:“夫人自从昨夜得见大人及令妹义举,至为钦佩,感叹良久,故此殷勤致意……”   子周为难的转头:妹妹大约觉得困惑,正轻皱着眉毛;大哥一脸平和淡定,说鼓励不像鼓励,说反对不像反对,那副清闲样子倒好似看戏似的……哼,子周想起来了,身边这当兄长的最近越来越喜欢撇下弟弟独自面对难题,还美其名曰历练云云……   最后,在子周期期艾艾半推半就之下,双胞胎到底还是跟着侯府的人登门做客去了。   两人临走,子释吩咐尹平给小姐备车。子归忽道:“大哥,我也骑马去好不好?”   自从搬家以来,司文郎的大哥和妹妹为了照顾他的形象,不好再像从前一般随便抛头露面,干脆置车买马,连带银鞍锦帷、车夫马僮、棚舍廊厩……一应配齐。练功之余,子归偶尔会跨上马背在院子里溜达两圈,却一直忍着没有骑出门。   子释听了妹妹的请求,知道这丫头打的什么主意。想一想,昨夜的风头明摆着,遮遮掩掩实无必要,不如随她率性而为。点头道:“也好。”   子归于是换了件翠绿色五彩镶边小袖大摆长衫,宽宽的刺绣锦罗束腰,衣摆底下露出一小截紧口长裤和软缎皮靴。尽管蜀地风气开放,真正敢骑马出门的女性,也仅限于不得已跑江湖做买卖的女子和一些夷族姑娘。子归这身行头,正是仿照西羌女子骑装式样做的,因其潇洒利落,平日练功很爱穿。   侯府乳母见了她这副打扮牵着马出来,目瞪口呆。子归得意的想:“果然吓着了吧?本女侠岂是好惹的!”浑然不觉对方表情简直感动莫名热泪盈眶。   目送弟妹渐渐远去的身影,子释一边叹气一边微笑。   ——锥处囊中,锋锐自显。明珠投暗,难掩光华。既然遮不住,索性都亮出来吧。   觉得十分困倦,却怎么也睡不着,前院绕到后院,后院踱到前院。下人们知道他的习惯,也不敢随便打扰。过了申时,味娘来请示晚饭,子释摆摆手:“你们吃你们的,别管我。”   这一等,直等到天黑透。双胞胎进得门来,把马交给尹平尹安后院安顿,子归这才开口抱怨:“子周,你怎么回事?跟宁夫人磨磨叨叨讲个没完。她说留吃晚饭,我一个劲儿瞪你,你就当没看见……”   “你不觉得……宁夫人其实挺亲切?”   “这个是没错,不过——”抬头看见子释站在阶前,“啊,大哥。”   子释脸上带笑,语气里却含着些微责备的意思:“头一回上门,就在人家家里吃饭,可也太失礼了。”   “都怪子周啦!要不是他……”   子周截住妹妹的话:“大哥,宁夫人她……对江南风物很感兴趣,问了好些关于彤城的事情。我一时忍不住,就多讲了几句……”   “哦?都聊了些什么,说来听听。”   三人进了书房,双胞胎你一言我一语,将侯府见闻仔细汇报。末了,子周话里有话,向大哥道:“宁夫人几次问起家世,我也没有多讲。不过……听说这些年是大哥教养我们,夫人十分感动,说是——很想见一见大哥。”试探的口吻里隐含着企盼。   子释回给他一个安抚的眼神,说了一句:“合适的时候,见见也无妨。”心想:弟妹平安归来,毫发无损。对方投石问路,颇为善意。事已至此,唯有见招拆招。也没准,顺其自然,反而别有洞天。站起身,微笑着往外走。心头一松,不觉舌头打滑,调侃起双胞胎来:“宁夫人这样赏识你俩,可惜侯府怎么只有三少爷,没个四小姐五姑娘什么的……”   “大哥!你真是……”子归在后面挥动粉拳。   子周想起半夜那场叫人尴尬至极的教训,报复心起,冲着背影龇牙一笑:“差点忘了,宁夫人还特地提到,要给大哥说亲。”   子释正要跨出门,不提防脚趾撞在门槛上,疼得一弹而起。拒绝两人帮手,扶着墙揉几下,慢慢走回房去。暗道:“臭小子!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尖牙利齿?这叫什么?自己挖坑自己埋啊……”   深夜。   院子里一片缥缈白光。十六的月亮又大又圆,仿佛就挂在檐角上,含情脉脉打量着屋里的人。   “吱呀”一声微响,子周悄悄踱出房门站在廊下,怔怔的对着月亮想心事。   不一会儿,又听得 “吱呀”一声微响,对面西厢的门也开了。子归出了房,跟他一个神气,也站在廊子里看月亮。   云层越积越厚,月亮不见了。终于,子周轻轻的慢慢的道:“子归。有一件事……大哥知道,我知道,你却不知道。”   沉默许久,就在他准备继续的时候,忽听对面子归用同样的语调,轻轻的慢慢的道:“子周。我也有一件事……大哥知道,我知道,你却不知道。”   第〇五一章 水落石出   跑马追月进入最后角逐阶段,有三匹马几乎并排奔在最前面,中间正是“惊雷”。后边紧跟着的五六匹,也不过相距一个马身,其余大部分马儿则落在更远处。   眼看终点越来越近,打头三匹差不多齐头并进,争夺逾见激烈。围观者挥拳跺脚,嘶声呐喊,月光和篝火照得附近有如白昼。   “惊雷”这家伙自从出了良牧司便跟随二皇子,向来嚣张惯了,全不知自己以往每次都能一马当先,乃是仗了主人威势。这会儿被两名同类左右夹击,又有一群在身后紧追不舍,心中便十分不爽。它又不像其他战马见识过战火血光,听惯了喧嚣喊杀,陡然置身如此热闹紧张场合,一面激出了斗胜好强的天性,一面又有点兴奋过头,控制不住的疯狂加速。   虞芒直觉不妙,努力跟上它的节奏,盼着到了终点好好操控安抚。不料马儿突然扬蹄长嘶,人立而起,横过身子向右猛冲。亏得虞芒是经验丰富的一流骑手,条件反射般贴上马背,双脚勾住镫子,一手紧抓缰绳,一手环抱马颈,仍然险些掉下来。   “惊雷”这一右冲,去势极快极猛,立刻撞上了右侧并排前进的马儿,竟将那匹马直接撞翻在地。马背上的骑手防备不及,当即斜飞出去,眼看就要被随之而来的马群踩踏在铁蹄之下。与此同时,几匹紧跟在后头的被倒在地上的马儿绊住,受惊失控,四散冲撞,场中顿时混乱不堪。一些反应快的围观者已然惊恐的叫出声来。   忽然一团灰影从场地中间飞出,“啪”一声掉在人堆里,压倒了好几个士兵。众人定睛看时,才发现居然是被撞落马下的那名骑手,木木的爬起来,一脸茫然。被他撞倒的人也陆续起身,好在没有人受伤。这时站在台上的符仲等人终于反应过来,靖北王亲自下场去了。只有倪俭瞧清楚了,人就是殿下扔出去的,忙飞身下去帮手,疏导受惊的马匹。   后边的骑手们看情形不对,纷纷减速缓行,小心避让。即使是受到惊吓的马儿,也多数服从主人指令,不再狂奔跳纵。却仍有两匹惊马不听使唤,直往侧面围观人群冲去。前排的士兵惊慌失措,乱成一团。忽闻舌绽春雷一声断喝:“停!”仿佛就在耳边炸响,人人震得忘了动弹。回神看时,马儿已然倒地挣扎,皆是一箭穿脑,斯须就毙。两名骑手惊吓过度,呆呆坐在地上。   长生射杀两匹惊马,一个转身,第三枝箭锁定了尚不肯停下的“惊雷”。白翎飞羽,当时就要离弦而去。虞芒双手牢牢箍住马脖子,高声叫道:“殿下,等一等!请等一等……”   长生站在场中,手指勾住弓弦,箭簇随着马儿缓缓移动。在场所有人和马都被这一击必中的杀气震慑,陡然间全部沉静下来。   眼见“惊雷”就要冲向人群,也不知是感觉到背后的危机,还是终于接收到虞芒的心意,四蹄齐齐刹住。一扭身,沿着比赛场地边缘快跑,绕行半圈,渐渐放慢速度,最后喘着粗气停住脚步。虞芒浑身脱力,汗出如浆,滚落马背趴在地上。   观者掌声雷动。既为殿下惊人的身手和箭术,也为虞芒过人的技艺和胆识。长生高抬双手,示意人群安静下来,转身面向终点。   追月赛马,本是西戎最隆重的仪式之一。何况大军出征途中,要的是好气氛好兆头鼓舞士气,无论如何不能草草收场。虽然出了点岔子,幸亏没酿成恶果。这边场面刚刚恢复秩序,将士们马上就想起冠军的问题,都把视线转移到前方的胜利者身上,等着看殿下给获胜者颁发奖赏,圆满结束这场盛典。很多人已经认出,站在终点处的优胜者正是军中有名的杰出骑手、中军左卫营千户领符寮手下百户翼纥利。   纥利跑在虞芒左面,第一个冲到终点。场中混乱虽然惊心动魄,然而电光石火,兔起鹘落,从发生到平息,也不过片刻工夫。这会儿他才刚在鼓架前站稳,瞥见台上主持比赛的符寮冲自己使眼色,略一犹豫,挺了挺脊背,拿出胜利者的姿态,伸手去取架子两侧的鼓槌。随着他的动作,空中蒸腾的热气再次搅动,人群不由得重新兴奋起来,开始小声议论,只等鼓声响起,就要为勇敢且幸运的英雄欢呼。   就在纥利即将触到鼓槌的瞬间,只听“噗噗”声响,两枝箭一左一右,不偏不倚,贴着他的胳膊钉在鼓架木桩上,仿佛示威一般颤动不休。纥利大惊之下,双手一抖,鼓槌滚落在地。他背对众人站着,呆若木鸡。士兵们不知发生了什么状况,尽皆愣住,场上复又陷入沉寂。   这时,一些靠得较近的人已经发现,二殿下手中蛟髓良弓,那传说用深渊怒蛟之髓制成的强韧弓弦,余音未歇,嗡嗡有声。   长生森然道:“你转过来,举起手,给大伙儿看看。”   在成千上万双眼睛注视下,纥利慢慢转过身。仿佛想向谁求助般扭了扭头,最终却只艰难的动动脖子。眼睛在虚空里打量一番,直愣愣盯着前方。   长生端着弓箭,语气更冷了:“你手里是什么东西,给大伙儿看看吧。”   听到这话,观众们的眼神“唰”一下集中到纥利手上。   赛马的骑手穿的虽然都是军中制服,马具和配套装备却是各自最合用最得意的东西。纥利手上,就戴着一双赛马专用的牛皮手套——上端较长,直接做了护腕,下端只有半截,恰好露出手指,既能起到保护作用又不失灵活。不过此刻,护腕部分被放了下来,遮住了一半手背和手掌。   众人的目光令自己无法抵挡。殿下的箭更叫人无处可逃。纥利闭上眼睛,一阵干涩的刺痛。脑海中短暂的空白之后,悔恨、羞愧和恐惧奔涌而至。他想:殿下,你为什么不一箭射过来,给我个痛快?   在观众们眼里,只见这军中出了名的优秀骑手表情扭曲,浑身僵硬。终于,在死一般的沉默中,他整了整护腕,缓缓抬手,举过头顶,松开拳头,现出手掌。   “啊!”人群中发出不敢置信的惊叹声。   ——纥利左手的皮手套当中,掌心处一小团亮晶晶灿如明星,灼灼耀眼。在场的西戎将士,即使从未见过,也一下猜了出来:那是一块经过精心打磨的金色冰花石。   冰花石,属大漠中罕见的亮度极高的宝石。而金色冰花石,则是其中最璀璨最夺目的一种。一般人久看片刻就会觉着晃眼,更别提对彩光敏感得多的马儿了。纥利的手套上嵌了这么一块东西,做何用途,不言而喻。   大漠草原的健儿们,最看重马上的本领和名誉。何况在中秋追月赛马这样隆重的仪式上,万众瞩目,一世英名。输赢固然要紧,名誉更加重逾死生。纥利干出这种事,从此身败名裂,生不如死是一定的了。   人群中的议论声越来越大,一些人已经忍不住高声喝骂起来,唾弃鄙夷之色溢于言表。若不是上司们压着,几个差点死在惊马蹄下的士兵只怕立即就要冲上去暴揍。   纥利面如死灰,毫无生气的靠着身后鼓架。周遭嘲讽咒骂之声随风入耳,似乎每一个字都无比清晰。心里一下子想通了:“我……怎么会……这样糊涂……”   一念之差,由天堂跌向地狱。   黄昏时分,马术比赛刚结束,符寮悄悄把纥利叫过去,递给他这副“特别”的手套。见他捏着手套直摇头不说话,符寮急了。   “纥利,你不要这副样子,我也是没办法……你又不是没瞧见,京里那些家伙抢光了马术的风头,咱们自己弟兄一点脸面没挣着……尽是些花里胡哨的玩意儿,中看不中用……”符寮哼两哼,“下一场跑马追月,说什么也得咱们这边的人拿下来!我想来想去,就数你在马上最稳当。这东西,用不着当然好,万一……”   “千户领大人,这……我……”   “别我啊我了,这事儿有多要紧你懂吗?没错,咱们现下是跟着符仲将军随了二皇子,可也不能叫不相干的人赶上门欺负啊!想当初你我淌血流汗,出生入死的时候,他单祁干什么呢?养马!种地!还有那个姓倪的夏人,一个投降的孬种,神气得什么似的。我就不明白了,京里那帮家伙成日跟着皇上殿下,一个个眼睛生在头顶上,居然冲他点头哈腰,真是丢尽了我西戎健儿的脸……”   符寮终于抱怨够了,拍着纥利肩膀:“总之,这一场,一定要赢!否则以后咱们弟兄在二殿下跟前还怎么抬得起头来?再说了,那蛟髓弓可是皇上当年使过的,今儿预备跑马的这些人,除了你纥利,还有谁配得上?你想啊,赢了这张弓,将来传给儿子,儿子又传给孙子……”   纥利想象着自己从殿下手中接过蛟髓弓,被众人簇拥策马而行的风光场面,手心热起来。   “……这东西好使得很,张开手向马眼睛晃晃,马儿就得楞一下子,神不知鬼不觉——我知道你用不上,带着总没关系对吧?只要不是你自己故意亮给别人看,天知道……”   纥利低头端详手套:上好的头层牛皮,沿边一圈银丝刺绣,左手那只中间嵌着鸽卵大一块金色冰花石,亮得像一个小太阳。这东西,曾经听说过,只有极少数部落首领或大贵族才可能拥有。用来驯马,也用来炫耀。或者,就像现在……   论骑术,军中好手如林,谁也不敢说稳操胜券。赛场上哪能讲什么万无一失?不过,要是有了这东西……   忽然想起什么,纥利问:“万户府大人,知不知道……”   “你管这个做什么!”符寮斥了他一句。又嘻嘻笑道:“你放心。只要你拿到蛟髓弓,就是军中第一骑手,到时候……”   纥利想:自己当时怎么就同意了呢?好似着了魔,满心以为那金灿灿的冰花石是照耀前途的太阳,却没想到还可能化作烧身的野火。   按说经验丰富的战马,被冰花石之类的反光惊扰,确如符寮所言,也就是愣一下,很快便能恢复常态。只是他们没有想到,虞芒□骑的乃是二皇子坐骑,从未上过战场的年轻名驹。纥利眼见自己难以胜出,几番挣扎,终究未能抵住诱惑,借着月色篝火的掩护,卷起护腕张开左手,冲“惊雷”晃了晃。本已十分狂躁的“惊雷”骤然见到一团刺眼金光,野性大发,差点酿出一场无法收拾的祸端。   纥利一面直奔终点,一面偷空回头,瞥见身后人仰马翻,已自心虚发慌。此刻被二皇子当面揭穿,迎上千万同胞愤怒与不屑的目光,几乎断了生念。忽听身后一个声音喝道:“纥利!真没想到……你会干出这种事!殿下,我符寮手里竟然出了这样的败类,真是丢脸!请殿下严加责罚……”   纥利闻言,顿时怒火中烧,扭头狠狠瞪了台上一眼,终于咬牙沉默以对。有些事,说出来,不但没人信,反而自取其辱。已经错了,不如硬扛到底。   长生放下弓箭,望着他,表情淡漠:“你可知罪?”   纥利双膝一软,跪了下去:“小人知罪……”   长生飞身掠上高台,清朗的声音遥遥传开,压下一切吵闹喧哗:“各位,今夜跑马追月,到此为止。虽未决出胜负,所幸人人平安。督粮队百户翼虞芒控马有方,虽惊不乱,调至前军先锋营。”冲站在远处的虞芒道:“虞芒,“惊雷”便给了你吧,不用还我了。”   不等虞芒回应,目光扫过无数张充满敬畏的面孔,缓缓开口:“至于赛马中的作弊者——”转头问符寮,“叫做纥利是吧,之前任的什么职务?”   “禀殿下,是左卫营百户翼。”   “嗯。”长生微微点头,宣布:“中军左卫营百户翼纥利,诈骗欺弊,祸及同袍,罪不可恕,按律当斩,不过——”略加停顿,“今夜中秋佳节,处决人犯未免不祥,暂且鞭刑二百,营外示众,明日再行处置!”   随即扬声道:“将士们,你们都是我华荣皇朝的勇士,我符生绝不允许手下健儿无端流血受伤。请把你们的勇气和力量留给未来的敌人。打败战场上的敌手比赢得赛马更加重要!”说着,举起手上长弓,“三日后,大军出发,突袭燕台关。第一个登上燕台关的英雄,就是这张蛟髓神弓的主人!”   二皇子危急中救人射马,混乱中揭发真相,那快如鬼魅的身影,稳如山岳的气势,明察秋毫的智慧,早已深深印入在场诸人脑海之中,不知不觉彻底折服。在这个惯于崇拜强者的群体中,士兵们恍然大悟原来跟随了一个如此杰出的主帅,立刻群情激昂。随着长生的手势,所有人不约而同抬头,仰望台上的皇子:明月当空,火光环绕,夜风中秋林飒飒,旌旗翻飞,越发显得中间那人凛凛生威,恍若天神。   也不知谁率先跪了下来,紧接着齐刷刷跪倒一大片。人群就像风中低伏的丛林,一排排矮下去;呼声却如翻滚相逐的波涛,一层层升上来:“殿下千岁!千岁!千岁!……”   庄令辰冲倪俭一打手势,所有在台上的皇子亲随全部“扑通”跪下,口称千岁,嚷得倍加卖力。等符仲符寮一干高级将领反应过来,才惊觉满场就剩下自己几人突兀的立着,尴尬无比。谁也没想到,形势急转直下,居然变成这个样子。符仲四面看看,心中说不出的郁闷,又似乎隐含着某种莫名的轻松。没等想明白,四面的喊声仿佛一股无形的力量,压顶而至,双腿顺势跪了下去。其他人自然随之跪倒。   台上的人——不论先知如庄令辰,还是后觉如符仲——都明白了:这支原雍州守军,从此刻起,真正变成了靖北王符生的队伍。   第二天一大早,当值的亲卫队士兵忽然发现:绑在木桩上示众的犯人不见了!捆绑的绳索断作几截扔在地上,显然是半夜伺机逃跑了。符寮听说此事,亲自到帅营向二皇子请求追捕逃兵。   “居然从我的卫兵眼皮底下跑了,你的手下挺厉害啊!”长生轻扬眉毛。   符寮抬眼偷窥,不提防正迎上对方目光,禁不住背脊心一凉。殿下脸上明明带着笑意,可是,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却让人觉得冷似雪山冰窟。   仿佛急于缓和什么,符寮有些局促的道:“他受了鞭刑,马上派人去追,应该跑不远的……”   “嗯。这事儿就交给你,追到了送我这里来吧。”   符寮施礼退了出去。   倪俭哼道:“卑鄙小人!”   ——后半夜他遵照长生吩咐把纥利提过来暗审,再装模作样偷偷放跑。了解到作弊事件的原委,倪队长颇为欣赏直承错误,敢当罪责的纥利,对符寮的阴险行径很是瞧不起。   庄主簿对于倪队长这种完全站在己方立场做单方面道德判断的行为不予理睬,只跟长生讨论现实问题:“殿下,万一纥利被追上……”   “差不多两个时辰了,不会的。”一边虞芒插嘴。正是他,从控马的手法上察觉纥利应是敕勒族后人,及时汇报给长生。原本只打算审一审赛马作弊的隐情,得到这个信息,二皇子和他的幕僚们立刻感到天赐良机,不可错失。连哄带吓,威逼利诱,终于迫得走投无路的纥利心甘情愿去“青丘白水”做卧底。敕勒族人百年流亡,祖宗留下来的逃跑藏匿技巧堪称西戎之最,是以虞芒这样有把握。   说完了,才想起抢了上司的话头,正在心虚,却听二皇子道:“他要真被追回来,说不得只好把脑袋贡献出来了。形势逼人,不容拖延,若是那样的话,郁闾族这条路也只能暂且放下,另设他法。”   庄令辰沉吟着:“殿下所言极是。不过——纥利会不会真的就此投靠了郁闾……”   单祁、虞芒、倪俭三人同时摇头。长生却笑道:“真投靠还是假投靠——有什么关系?我就不信,他郁闾王得了咱们这边进攻涿州的消息,会忍得住不跳出来分抢一块肥肉……”   永乾四年(天佑七年)秋,靖北王符生率军攻打涿州。经过几番拉锯争夺,终于在十月下雪前攻克燕台关。   与此同时,青丘郁闾族的骑兵突然自东北偷袭涿州边境城市绥远县、平迢郡,掳走大批人口牲畜,烧毁无数房舍屋宇。   黄永参一直忍着没有称帝,求的就是韬光养晦,积蓄力量,希望西戎把注意力集中在西京朝廷那儿,别太早来烦自己。没想到符杨不过几年工夫,就敢东北和西南同时出拳。更可恨的是,郁闾族的蛮子也在这时候跳出来凑热闹。两面夹击之下,黄将军干脆一不做二不休,马上宣布立国登基,号曰延夏,改元更始。   延夏朝更始元年,皇帝登基后第一道圣旨,概括起来就是八个字:全民征兵,共抗外侮。   第〇五二章 咸怀忠良   十六日午后,傅楚卿收到了下属的书面报告。两大页密密麻麻人名清单,从船主到船夫,从客人到杂役,共计四十二人,无一遗漏。每个名字后头都附有性别、身份和大致年龄。   “大人要得急,年龄和身份还没去都卫司核实。另外,大人若要样貌特征,最快也得五日后……”巡查使聂坤算是理方司的老将了,非常懂得地下工作速度就是胜利,保密就是性命的原则,半夜加半日,亲自把初步调查结果给上司送过来。   傅楚卿扫两眼名单,心想:“看昨日那人衣着,不是主人就是客人……”伸出指甲在所有年轻男子名字下划条横线,对聂坤道:“先把这几个仔细查一查——”欲描述一番心中那人模样,明明印象鲜明清晰,却又忽然词穷,不知该如何形容。抬起眼皮看看下属,自己若说要找一个漂亮男子,被底下人调侃没什么,传到统领耳朵里就不太好了。考虑一会儿,悄声道:“是兄妹的重点查,特别注意里头有没有会功夫的。”   交代完毕,上楼进了雅间,给统领及其他三位巡检郎敬酒赔罪:“是聂坤,过来说点事。”   外卫所巡检郎杜泓泉问:“怎么不叫聂头儿进来喝一盅?”   左卫所的董良笑道:“大过节的,故意忙成这样,存心气我们这些沾不着皇恩雨露的不是?”   宁愨也抬起头来。见统领望着自己,傅楚卿装出一个苦笑,解释道:“万岁爷昨儿回宫,忽然说起上船之时瞥见街边鲤鱼灯下有一美人,貌若天仙,可惜一晃即逝……虽然如今两位花魁娘子在宫里,陛下一时半会还想不起来,但是咱们做臣子的,总该未雨绸缪才好……”   听到“未雨绸缪”四个字,连宁愨也忍不住笑出声来。   “傅大人说话好生灵巧,怨不得万岁爷一刻也不能离……”董良带点酸溜溜的口气道。   “唉,兄弟,不在这床上滚,哪知这床几深?不在这被窝里钻,哪知这被几宽?”傅楚卿蹙着一张脸,“好比这找人的差使,有如大海捞针、问道于盲。过些日子,万岁爷要把这事抛在脑后,倒也罢了。若是冷不丁哪天想起来,你叫我怎生搪塞?昨儿半夜起,聂坤他们几个就不敢睡觉,满城打听鲤鱼美人去了。”   说到这,故意夸张的大叹一口气:“皇恩雨露,我等俗人哪有资格消受?蒙皇上不弃,有幸干点未雨绸缪的活儿而已。”摆出一个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暧昧表情,“嘿嘿,天恩圣露,消受不起,消受不起……”   一桌人都有滋有味的笑起来。宁愨道:“咱们理方司内外左右四卫所上万弟兄,谁不是替皇上和朝廷分忧解劳?各司其职,精诚合作,本应不分你我。楚卿常在御前伺候,天威难测,是个劳心费力的事情,各位且多担待着点儿。只有皇上心情好了,咱们大家伙儿才都有好日子过不是?……”   上司替自己说话了,傅楚卿忙把酒壶端过来,又敬了一轮。   他心内十分明白:论武功,自己绝算不上理方司第一把交椅。之所以短短几年就能爬到四所之首内卫所巡检郎的位子,直接对皇帝和统领负责,正是得益于这份敢测天威,能测天威的本事。虽然有人不服气,但太师和统领看中自己,为的不就是这份本事么?   也不知是不是统领“精诚合作”的训导起了效用,董良忽道:“傅大人适才说的“鲤鱼美人”,会不会就是昨儿晚上水里救人那个?”他昨天负责湖面治安,是在座五位中唯一身在现场的一个,对入水救人的女孩子印象深刻。傅楚卿昨夜忙着安顿花魁,凌晨时分才回住所歇息。中午直接到了这座属于理方司秘密据点的嘉熙酒楼,参加宁统领的中秋犒赏宴,还没来得及听闻落水事故详情。   没等董良继续,宁愨已经断然道:“不管是不是,那女孩子会功夫,无论如何不能进宫!”   “不说是司文郎李子周的妹妹?也算身家清白……”   听到这句,傅楚卿立即想起聂坤送来的名单上,李子周的名字赫然在列。会功夫的女孩子!心头一阵狂跳。可是……司文郎虽然没直接打过交道,却也见过两回面,并非昔日故人,再说年纪也不对……仿佛一下从云端跌下来,说不出的怅惘失意。打起精神道:“董大人有所不知,自来的规矩,烟花女子犹可,身有武功的女子绝不允许进宫伺候。你我都知道,沾上武功,难免惹上江湖,防不胜防,万一出点岔子……”   几位巡检郎虽身在官场,却都来自江湖,这道理不用讲也明白。   “这么说来,司文郎兄妹一身功夫,还真不知从哪儿学来的。那李子周不是上年秋试的状元?如此文武双全,罕见啊……”说话的是杜泓泉。   董良于是接着这个话题把昨夜经过讲了一遍。当时匆忙汇报,落了不少细节,正好这会儿补上。最后说到坏了侯府的画舫,宁愨一摆手:“这事儿我早知道,不足挂齿。倒是李子周的妹妹——你们叮嘱下去,记得不要在皇上面前提起。咱们万岁爷可是个好新鲜的主儿……”转向傅楚卿:“那什么“鲤鱼美人”,你还是多费点心吧。”   “统领放心。至多不过花几天寻访寻访,先找一个备用。皇上那里,过些日子有了别的新鲜花样,这一桩多半也就放下了……”   宁愨笑:“别的新鲜花样?不也得靠你去琢磨?辛苦了。”   “全赖大伙儿群策群力,属下不敢居功。”   “哈哈……”   一顿饭吃了将近三个时辰,几个人从酒楼后边半隐蔽的楼梯下去,分头散了。   宁府的车子就在楼下等着。宁统领年轻时候喜欢骑马,后来遇了两回刺,便改了乘车。他以小侯爷身份做着一帮江湖高手的头领,胆子手腕不少,最擅长名利笼络权势威慑,心底深处其实怕死怕得要命。所以,单论武功最厉害的角色,并不在皇宫里,而是在宁氏父子身边。   宁愨一个眼色,傅楚卿骑马跟在车后,护送统领回府。马车在大道上奔驰,平稳迅速。前边开道的骑手打出真定侯府和理方司旗号,沿途行人车辆大老远就开始往两边躲。   快到侯府,远远望见打正门出来几个人,像是送客的样子。这时车子开始减速,宁愨撩开帘子探了探头。等走到门前,府里出来的一对男女已经带着随从去远了。只觉年纪似乎不大,马上姿态潇洒漂亮,令人过目难忘。尤其那女孩子,背影轻盈优美,卓然脱俗。傅楚卿认真回思,怎么也想不起西京城里几时有这等出入侯府大门的特别人物。   马车直接驶入前院,宁愨下来先问:“刚才出去的是什么人?”   管家宁庄答道:“是司文郎李大人和李大人的胞妹。夫人昨夜亲见李大人兄妹救人义举,今儿特地请到府里来做客。”   “嗯。”心中总觉得有点蹊跷,顺口对傅楚卿道:“这对兄妹如今惹眼得很,你找人摸摸他们的底细,看看到底是什么来路。”   “是。”   宁愨一边往里走一边又问:“上回提起的那件事,依你看,皇上心里头是什么意思?”   那件事,是指立太子的事。   谁来做太子,最着急的就是宁愨。真定侯的头衔和太师的位子,迟早要轮到自己。父亲在皇帝面前多年积威,很多事不必刻意谋划,自然水到渠成。而对着自己这个表哥,皇帝可没那么好说话。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不早点经营是不行的。   目前够资格升为皇储的人有两个:泰王世子赵暄和定王赵昶。都是赵琚子侄辈,前一个不到十岁,后一个虽然已经成年,却是出了名的面团软脚虾。不管立谁,都毫无疑问要准备接受当宁氏傀儡的命运。在这种形势下,以右相为首的朝臣集团使出了釜底抽薪的策略:皇帝春秋鼎盛,龙体健旺,必有天赐子嗣克承大统,坚决反对现在立皇太子。   傅楚卿心里觉得朝中大人们的想法实在呆得可以。就算是皇帝亲生子又怎样?皇后娘娘虽然不是国舅嫡女,归根结底还是姓宁。眼下没有后妃怀孕也罢,真要有了,不管哪一个生的,孩子会认谁做娘,不是明摆着么?……   撇开那些跟自己没什么关系的琐事,傅楚卿用心回答上司的问题:“属下愚笨,这么多日子,也瞧不出端倪。属下只是觉着,皇上心里头……倒好像压根儿没这回事似的。——或者,统领不如问问安总管……”   “安宸?哼!这忘恩负义的阉货!全不记得当年我爹如何救了他性命,尽拿表面功夫敷衍……”   傅楚卿知道,这也是自己日益得国舅父子器重的原因之一。内侍总管安宸本是宁书源送进宫的,赵琚亲政之前就陪在身边,多年来宠信不衰。安宸羽翼渐丰之后,慢慢脱离了宁氏父子的掌控,关于皇帝的一手信息不再像从前那般唾手可得,因此宁愨才急着由理方司入手往皇帝身边安插眼线。   从宁府出来,已近亥时。傅楚卿想着聂坤白日拿来的那张名单,暗忖:其他人只好暂且放放,先叫他把司文郎李子周查一查吧。至于那人——只要他在这西京城里,就跑不出我傅某人掌心去。   宁愨打发走下属,进了内院。夫人领着侍妾丫鬟迎上来,伺候更衣盥洗,一面吩咐备饭。   “下午才跟他们几个外头吃过,不用了。”   “有新沏的茯苓茶,官人可要喝一盅解解酒?”   “也好。”   其他人都下去了。丫鬟把茶送到门口,宁夫人端着碟盅亲自递到丈夫手里,坐在一侧陪着。   宁愨看妻子神情,显然有话要讲。喝口茶,闲闲问道:“回来时见宁庄在门口送客,不知是哪家的孩子得夫人青眼相待?”   “原来官人见到了——想来官人也认得的,是去年秋试的状元,现下在秘书省做司文郎的李子周。昨夜有人落水,这孩子为了救人,上了咱们家的船。小小年纪,着实叫人佩服。我瞧着喜欢,就做主请到家里来了。也叫阗儿多个好榜样。”   “哦。”   “同李子周一起救人的,还有他的妹妹。不知官人适才留意了没有?”   “我进门时他们已经去得远了,只瞧见一个背影。兄妹俩都是骑马来的吧?听董良说,这女孩子功夫挺不错,少见得很。”   宁夫人终于按捺不住,湿润了双眼,望着丈夫,唤了一声:“诚郎。”   宁愨字归诚。忽听妻子用了二人间久违的亲密称呼,吃了一惊。温声道:“绾儿,你这是怎么了?”宁夫人闺名韩绾。   “我昨夜在船上……偶然看见李子周的妹妹,像足了一个人。心里始终惦记着,一整晚睡不着,今天就把人请了来。据李子周自己说,兄妹俩乃是孪生,下年正月二十四,就要满十七岁……”   宁愨“嗯”一声,喝口茶,才转头望着妻子,慢悠悠道:“那又怎样?”   “诚郎,这些年,我不说,你也不问。当年……三妹一双儿女,是我亲手交给了……李彦成李阁老。我那时候才知道,他与妹夫竟是知交。辗转得知谢家获罪的消息,星夜奔驰,赶来诀别……结果急着带孩子离开,最后一面终究也没见上……”   当日谢昇事发之后,韩绾与入宫为妃的二妹韩纾,一个出力,一个出钱,想尽办法,用买来的孩子偷偷从狱中换出了双胞胎。正发愁寄养之所,李彦成却找上了门,欲从宁夫人处打通关节探监,于是直接带走了谢家骨肉。谢夫人韩缡常携儿女在宁府走动,行刑前夕,不慎被宁书源认出孩子面目,察觉了调包计,暗中派人追查。宁愨夫妻情重,问出原委,把帮忙买孩子的下人和卖孩子的牙婆一股脑儿灭了口,省得公公找儿媳麻烦,倒并不关心谢家后人下落如何。   此刻听妻子说明白,点头道:“原来竟是李彦成,这可没料到。当初爹爹一心以为是军中有人接应,往西边北边找了一大圈,怪不得毫无结果。”   韩绾拉住丈夫衣袖:“诚郎,李子周兄妹,就是从彤城来的啊!那年听说西戎兵屠城放火,李氏满门殉节,我还想着……也不知两个孩子能不能与泉下的爹娘相聚,没想到……”黯然泣下,不能自已。   宁愨沉吟着:“这事儿……你会不会弄错?”   韩绾一边拭泪一边摇头:“不会错的,你若见一见那女孩子,就知道了。不光模样神气,就连爱骑马射箭,舞弄刀剑拳脚,都像极了三妹当年。今儿下午提起家世,李子周总支支吾吾含混过去。听说他们还有兄长,应当是李彦成的儿子了。这件事,我非找他问个水落石出不可。只是,诚郎,爹爹那里……怎生禀报才好?”   宁愨不说话。一盅茶喝见底,对妻子道:“此一时彼一时。当年谢家是谋逆重罪,可怜三妹牵连进去,爹爹也无能为力……如今谢氏早已平反,若李子周兄妹真是三妹的孩子,实属忠良之后,爹爹想必不会袖手。等爹爹回来,你跟我一同去见他老人家,从头到尾,实话实说罢。”   昔日谢昇举家下狱,韩氏姐妹第一时间向皇帝和国舅求情,均无成效。赵琚当时亲政不过几年,正是二十郎当最贪玩的时候,乐得把麻烦事交给舅舅打理。何况武人在他心目中向来狰狞,贰心谋逆的武将更加罪不可恕,迟妃一把眼泪不过换得皇帝几夜温存。至于国舅,在儿媳面前,故意摆出持正秉公大义灭亲的姿态。所以,宁愨这句“无能为力”云云,纯属哄老婆。   子释很早就醒了。八月气温还不算太低,许是露浓霜降的缘故,总觉得被褥又厚又重,潮潮的润润的,压得人噩梦连连。稍微翻转身子,冷风立即从被口钻进来,顺着脊背飕飕滑到底,眨眼工夫,连脚趾头都凉得木木的发痛,再也睡不热了。   叹气。   果然由简入奢易,由奢入简难啊。身下的羊绒毡子,是子归特地从夷族行商手里买来的。那丫头还弄回来一床不知道什么皮毛的被子,据说极保暖。自己却有点儿心理过敏,不愿用,最后转送给了车夫温大风湿瘫痪的老娘。此事弟弟妹妹没说什么,倒挨了尹富文好一顿数落,这人真是越来越婆妈……   往被子里缩缩,打算在床上赖着。怎么躺怎么不自在,肩酸腿麻骨头疼。心说几时娇气成这样,从前那般风餐露宿辗转流离,也没觉得多难熬啊。所谓居移气养移体,就是如此吧?不知不觉被环境所改变……仿佛为了强行掐断这漫无边际的胡思乱想,子释猛的坐起身,扶着床框闭上眼睛,等待那必然到来的一阵眩晕过去。   李章在隔壁耳房听得动静,敲敲门进来探看。大少爷凡事喜欢自己动手,但是自从有一回起得太急,下床时被脚踏绊倒,三小姐便下了军令:大少爷没起来,耳房里决不许断人。   子释睁眼,推开被子下床:“阿章,你怎么也这么早?外头什么天气?……不要这件,把那边米色的拿过来……”   李章递过衣裳,垂手站着。见少爷低头整理衣带,忽然很想帮忙。往前跨一步,又犹豫了。虚抬一下胳膊,终究没敢伸出去。在李府干了大半年,多数时日跟着大少爷。只觉得世上怎么有这样随和漂亮的主子,拼命想好好伺候,偏偏不知道该如何好好伺候……   子释看他傻愣愣的模样,道:“是不是没睡醒?我这里用不着你了,回去接着睡吧。”   “啊,没……早上霜重,大少爷多穿点。对了,二少爷和三小姐老早就在院子里练功,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起的……”   “哦?那你叫厨房多烧点热水,我看看去。”   绕过屏风,出了房门,隔着廊子向院中一望:奇怪,两个人一动不动并排站着,没换衣裳,也不见拿兵刃,不知练的哪门子高深功夫。走近几步,发梢上居然挂满了露水珠子——这也太勤奋点儿了吧?正要说话,双胞胎看见他出来,齐唤了一声:“大哥……”张着嘴似乎还要说什么,却又没有下文。脸上的表情说哭不像哭,说笑不像笑。僵持一会儿,眨眨眼又正常了,问候道:“大哥好早。”   子释歪着脑袋上下瞅瞅,伸手在两人头上隔空探了一把。   子归不解,问:“大哥做什么?”   子释一脸正经:“不是说玄关通窍吐故纳新,五气朝元三花聚顶,可于百会处见雾气升腾金光四射……”   双胞胎满腹酸楚,被大哥这无厘头内功心法搞得灰飞烟灭。子归揉揉眼睛:“我去看看早饭好了没有。”走两步又回头,“大哥,杞子粥好不好,就用杞花蜜调味?”   “好。”   子周原地立着没动。等妹妹去远了,子释问:“子归没有怪你吧?”   摇摇头。   “宁夫人既已出面,这件事……剩下的就是时机和方式问题了。认祖归宗,无论如何不是坏事。多几门亲戚,权当锦上添花。今后,你想做什么还做什么,咱们该怎么过也还怎么过。”   点点头。“啪嗒!”两滴泪水砸到脚面上。   子释以为弟弟认亲情怯,事态日趋明朗,反而更加感伤,亦属常情。伸手去拍他脑袋,有点费劲,改拍肩膀:“好了,快去洗洗吃饭。若迟了被罚俸,照样从你零用钱里扣。”心里岔开一个念头:小子几时又窜高这么多?   “大哥……”子周抬起头,第一次透过大哥宽厚温暖的笑容看到无边落寞寂寥。昨夜听罢子归述说,最初的震惊、愤恨、意外……很快转为痛惜与了然,继而为自己过去那么长时间的迟钝愚昧感到深深惭愧。——不是看不到,只是没想到。物是人非,生死茫茫,今时今日,只余无尽悲哀,又有什么必要和立场去追问?   十几年来,大哥可敬可佩可依可靠,不顺心不如意时,可嗔可怨可气可恼。习惯了那份睿智坚忍,于是成为理所当然。不曾想过,大哥在承受什么,又会渴求什么。这一刻才发觉,自己这个弟弟也许从未真正关心体贴过他……   眼前一片模糊。意识到已经过了趴到大哥怀里哭鼻子的年纪,愈加难过。与此同时,一种成长的责任感油然而生,泪水渐渐收了回去。   “雾气太重,大哥进屋待着吧。”把子释拽到房里。不一会儿,又提着热水来了,赶跑阿文阿章,自个儿在旁边细心服侍。   子释狐疑的看他一眼:“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只想叫大哥开心,子周打起精神应了一句:“出言失公允,以己度人。”   嗬,好小子!子释抄起皂盒作势欲拍:“以己度人是吧?敢说我以己度人,侮蔑尊长,忤逆犯上,我看你是皮痒欠抽……”   子周抱头鼠窜:“错了错了,大哥,是“有心求明圣,见贤思齐”。”蹩脚的谄媚着,“大哥,见贤思齐,见贤思齐。”   “行了,别跟我这儿瞎贫。再不快点,真迟到了啊。”   “是。那我先吃饭去。”   等子释洗漱完毕,悠悠闲闲往厨房吃早饭,饶有兴味的琢磨起兄弟俩刚才的文字游戏,猛地省悟:“非奸即盗……见贤思齐……这可恶的臭小子,玩儿反讽啊!”   八月二十二,子周从衙署回家,却见妹妹在前院站着。瞧见自己,几步迎上来:“今儿上午,宁夫人派人把大哥接到侯府去了。这多半天也不见回,怎么办?要不要上门问问……”   正说着,门外传来说话声。出去一看,原来是宁府的轿子将大哥送到了家门口。子释道过谢,又重重打赏侯府仆役,这才和弟妹一起往里走。   直到进了书房,方停住脚。望着随在身后的两人,有点无奈又有点认命的叹口气:“二十五朝会,也就是大后天,我恐怕……得跟子周去面一趟圣。”   “面圣”二字被他这么拆散了讲,听起来颇为滑稽,双胞胎莫名的紧张打消不少。子周问:“皇上几个月没举行朝会了,难不成因为咱们……”   “你也忒自作多情,这事儿不过是顺带。皇上肯上朝,是因为——封兰关失守了。”   第〇五三章 咸怀忠良   八月二十四这天,太师捧着一堆奏折请皇帝御批。都是秘书省和兵部拿出的封兰关失守应对方案,预备朝会时向群臣宣布。舅父亲自拿来的折子,赵琚不敢偷懒,一份份提笔批示,且装模作样看上几眼。封兰关失守的消息刚传到宫里时,确乎把万岁爷吓得不轻。不过既然舅父说封兰关本来就只是个前哨,而峡北关有重兵驻守,固若金汤,万无一失,那又何必杞人忧天?   这桩事情办完,宁书源道:“陛下,前儿给陛下说的谢家孩子的事情,迟妃娘娘那里还没有讲罢?”   “舅父不是说等他们认了外祖,好好学一学规矩,再进宫见迟妃?”批了半天奏折,一件趣事也无,皇帝有点儿不耐烦,“朕又不是小孩子,这点事情还沉不住气么?”   宁书源神色依旧:“老夫只是怕陛下宠爱迟妃,一时高兴,忘了分寸。”   赵琚心道:怕是皇后又跟娘家诉苦了。到底不敢直接出声反驳。宁书源也就趁势告辞。   送走国舅,安总管报傅大人来了,皇帝才觉得心情好点。   傅楚卿从袖子里掏出几张纸:“陛下,这是富文堂呈上来的书样,请陛下过目。”安宸知道他拿的是什么,退开几步,让他君臣二人共同参详。   赵琚接过来,一共四张彩绘春宫,工笔重彩配清明体行草,富丽曼妙,只不过构图镶边是四种不同的式样。大致扫扫,顿觉眼前一亮,浑身发热,干脆坐下来慢慢细看。   第一张,满眼粉灼灼的桃花林,树下草色如烟,星星点点散落着金盏花,旁边高石上丝萝攀附牵连。一对男女就在草丛里成就好事,衣裳五彩缤纷挂在树梢。画面冶艳绚丽,全用正面写实手法,纤毫毕现,春意盎然。画上题诗一首,曰:“百草斜连一道开,多情翻作雨云台。春风亦解人间愿,金盏银萝一处栽。”   赵琚对侍立一旁的傅楚卿道:“这画儿画得放荡,诗却写得含蓄,点到即止,挺好。”仔细看看,人物面庞姿态细腻有神,如见其人,如闻其声。把四句诗又念了念,眉毛一跳一跳:““金盏银萝一处栽”——比喻新奇贴切,意味深长啊……”   “陛下圣明。”   再看第二张。这一张画的显然是庭院夏景。左边一丛修竹,右边一方小池,池子里还有几朵莲花,十分清纯。然而院子中央的秋千架上,两个人赤条条相拥叠坐,一个正面一个背面。因为脸对脸的关系,观者只看见雪白的脊背,交缠的大腿,飞扬的发丝。秋千正荡在半空,整个画面充满动感,呼之欲出。   “咕咚”一声,赵琚咽了口唾沫:“这主意——谁想出来的……嘿嘿!”   傅楚卿心道:“看来这事儿还真没找错人,富文堂的老板果然是个知情识趣的主儿。不过万岁爷想玩这招……”——别的倒也罢了,保卫工作不好做啊……   赵琚把画看了半晌,才转而读上边的诗,道是:“风淡日高午未眠,中庭忙却软秋千。斜笋近阶穿石透,小莲抽鞘露荷尖。”失笑:“嘻!好一个“中庭忙却软秋千”!嗯,后头两句双关也算过得去……”   赞叹一回,兴致勃勃看第三张。   这一张却带着情节,似乎是两个人在后花园门边私会,一丛秋海棠遮住了大半身影。男子双手撩起女方罗裙,亮堂堂的月光把裙下美景毫无保留的呈现给了观众。   赵琚瞧了一会儿,忽道:“这脱一半……反倒比全脱更有意思呢……”再看画上四句诗,写的是:“轻衫掩尽嫩红消,宝钿搔头玉步摇。连襟怀抱秋思晚,沁露海棠不胜娇。”抬头对傅楚卿道:“这题诗之人也算深得风流旨意,不写当时云雨,却着笔于事后娇慵之态,又暗写沉溺于欢爱,忘了分别将近,喜中含悲,故而格外销魂……”   “听富文堂说话,应是请了名手,执笔人并不知道做的是进宫的贡品。”   “怪不得。画倒也罢了,妙在构思,功夫未必罕见。这笔“清明体”的字真正洒脱,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写的。”又点头道,“不知道好。不知道,才能写得这么顺心随意。”   傅楚卿捧场:“只可惜陛下少了一个风月场上的知音。”   “哈哈……”赵琚笑,“说的也是。”   拿起第四张。这一张到冬天了,场景移至室内。地下暖炉熏香,空中烟雾缭绕,重重纱帐里头两个人搂成白花花一团。男的正伸出一只手去摸案头的金托儿和丝罗带,也不知打算用在什么部位。纱帐缝隙间露出窄窄一抹玉盘红豆,颤巍巍的立着。   赵琚琢磨琢磨,叹道:“这差不多全遮了……比那脱一半还要勾人,呵呵……”眯起眼睛,摇头晃脑诵读画上题诗:“掌上琉璃闲弄珠,杯中琥珀笑倾壶。冰含梅蕊争明艳,雪入松阴半有无。”   “这诗……”仿佛一时想不出如何评说。   傅楚卿试着接口:“微臣觉得,这诗若不是题在这画上,只怕瞧不出半点春宫的意思……”   赵琚轻拍桌面:“有理!没有这画,此诗十分闲情逸致;配上这画,顿时香艳非常,字字比拟,句句双关……哈哈,好!”   从头到尾再看一遍,捏着第四张对傅楚卿道:“朕比较中意这个样子,对角双钩流云纹清秀大方,压当中的工笔重彩正好。至于画和诗——你跟富文堂的人说,就照这个水准来,重赏。”   话说西京皇宫有一个最特别的地方,那就是坐南朝北——和历代宫室正好相反,完全不符合《正雅》中圣人关于帝王之仪的规定。原来大夏国的传统,外放亲王为了表达对皇帝和朝廷的忠心,府邸一律朝着京城的方向。还是睿文帝赵承安在蜀州做王爷的时候,留下了坐南朝北的逸王府。后世几经修缮扩充,成为皇帝巡视蜀州的行宫。赵琚入蜀之后,自然先安顿在这里,后来便没有再搬迁。   最初也有人质疑宫殿的朝向问题。右相孟伯茹在朝会上慷慨陈词:“陛下日日宫中北眺,不忘北伐北归,椎心泣血,卧薪尝胆,我等为臣者岂能苟且偷安……”听了这话,没人吱声了。那时候大伙儿都有点惊魂不定,孟相身为首辅的自觉一时膨胀,在这类问题上尤其容易激动。赵琚当时刚经历了千里奔逃,惶惶如丧家之犬过街老鼠,当然不愿再折腾。不等自己开口,右相已经说服了群臣,很好。只是“椎心泣血卧薪尝胆”啥的,听着那么扎得慌呢?   西京受地形限制,不可能像銎阳那样,把整个城市建成同心四方棋盘格局。经过这些年不断经营,大体形成了以南山为屏障,以御连沟为护堑,以东西各坊为侧卫的形制。“崇德”、“崇政”二坊紧贴皇宫,是中央和首都机关所在地。另有“恩泽”、“恩荣”、“同泽”、“同荣”四坊,集中居住着王公贵族官僚缙绅。另外,由于文人士子多在东边流连,因此,西京城里又有“南富北穷,东雅西俗”的说法。   实际上,西京作为首都,是有宫城而无皇城的。从防御的角度看,比较费劲;从进攻的角度看,同样费劲,算是扯平了。内廷侍卫在宫里,禁卫军分布在宫城四周,城市治安交给都卫司,京畿由锐健营守护。查漏补缺无孔不入的,则是理方司。   按照现行规矩,逢五朝会(节日和恶劣天气除外),逢十旬休。八月二十五,是中秋之后第一个朝会的日子。   由于没有皇城,上朝的官员都先到“崇德”、“崇政”二坊各衙署等着。五更鼓响,日华门开,皇帝于承晖殿接见文武百官。晓色朦胧中列火如龙,轩盖如市,官员们肃颜整装,鱼贯而入,依次登上殿前汉白玉品级台。加上殿内外的内侍和卫兵,几千人济济一堂,鸦雀无声。   队列最末尾的小方阵,是预备临时召见的外臣和其他人等。子释无聊的站在队伍里,刚微微侧了侧脑袋,对面提灯执拂的内侍就恶狠狠瞪过来,顿时凛然,再不敢造次。   至于子周,跟自己可离得远。秘书省属于核心部门,官员就列队站在殿前丹墀右侧,而从三品以上则有资格站到殿内。殿外四品与从九品之间相距几十丈。这几十丈的距离,级别上的差距,又何止千里万里。子释竭尽全力忍住一个呵欠,心想:官大一级压死人,诚然。又想,品级高站得近,能听到皇帝与上奏官员说话,大概不会这么困吧……   半夜就被拖出来复习面圣礼仪,然后便是没完没了的等待。像他这样无阶无品,因为某种特殊原因临时被召见,必定要等到皇帝与百官把正事说完才有机会。若不小心犯困打个呵欠,君前失仪,搞不好立马要掉脑袋。只能不停转动脑筋,迫使自己保持清醒。暗道也就子周适合干这行,昂昂乎卓然而立,天生做官的料……   遥遥望见大殿上方的牌匾,宝蓝色琉璃底子上三个镏金钟鼎文:“承晖殿”,差点冷笑出声。“承晖”二字,本为寄托北望思归之意。如今西戎早已立国,都城还搁在銎阳,这两个字便彻头彻尾一副投降嘴脸。也不知西京君臣是忽略了呢还是刻意装傻……   承晖殿内。   兵部尚书汇报完毕,群臣哗然。中秋夜才庆贺过封兰关大捷,谁能想到,就在捷报传到西京的当天,这天堑雄关已然落入敌手。   封兰关绝佳天险,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粮草兵力皆充足,只要防守之人不懈怠,断无失守之理。守将侯景瑞深知此地宜守不宜攻,一直倚仗高崖深壑坚守不出。正因为如此,天佑五年至六年符定第一次攻打封兰关,相持几个月,被迫无功而返。   今年七月,西戎大军再次兵临关下,侯将军故计重施,森严守卫。由于对方携带了大量攻城器械,甚至改变过去一味蛮攻的方式,开始尝试翻山潜水等迂回办法,防守压力无形中大了很多。尽管如此,西戎方面消耗了相当的箭支兵力,始终未能取得实质性突破。   七月底,侯景瑞突然变消极防御为积极防御,开始利用城头弓箭火器掩护,组织敢死队主动出关厮杀。之所以有此动作,乃是迫于两方面的压力。一方面因为封兰关守军以蜀州本地士兵为主,并且近半来自西南各夷族,同仇敌忾,斗志高昂,忍了这么久,差不多到了爆发的临界点。另一方面,随着西戎人清理北边雍蜀官道工程进展显著,西京两面受敌的威胁感越来越强烈,朝廷急需缓解紧张局面,不断向前线施压。在这种情况下,侯将军终于决定调整策略,冒险出击。   起头几场试探性攻击,符定一方由于出乎意料,被同样骁勇彪悍的西南同胞打了个措手不及,连连后退。封兰关将士求胜心切,上下都被胜利冲昏了头脑,恍然大悟西戎兵原来不过如此。一边派人快马加鞭往西京报捷,一边开关延敌,倾尽全力,组织正面决战。可惜狭窄的蜀道显然不是一个适合大军厮杀的地方,什么阵法变幻统统派不上用场,最后完全演变为一对一的近身搏斗。消耗战打到后来,夏军欲退无路,被敌人死死咬住,冲破封兰关,直追到峡北关下。要不是西戎兵不熟地形,只会顺着官道追杀,只怕连侯景瑞都未必能逃得了。   边关紧急奏报三天前已经送到宫里,皇帝的御批昨天就传下去了,策府司和兵部的相应调动也已在进行中。今日朝会,说白了,就是宣布一下这个消息,顺便把决议向群臣读一读而已。部分知情人还能强作镇定,其他官员乍闻此事,顿时失措。   子周是提前早知道的。大哥从真定侯府归来,就从太师那里得到了内幕消息。然而,封兰关失守固然令人震惊惶恐,太师把这消息透露给大哥的缘由,却更加叫人忐忑难安。   大哥侯府之行,兄妹三人一厢情愿的认为,只是认亲之前的单纯求证过程。万没料到,适逢朝廷两面受困,封兰关意外失守,太师以为值此国难当头、生死存亡之秋,最难得忠臣孝子。彤城太守王元执、守备林蕃,及退居故里的前大学士李彦成,率全城军民浴血奋战,慷慨赴死,殉城守节,忠烈无双。而李彦成昔年冒性命之危,保全忠良之后,可谓浩然义举。其子李免承父遗志,护持弟妹千里奔亡,投靠朝廷;将义弟教养成才,报效国家,堪称大忠大孝……   ——总而言之,如此感天动地嘉德懿行,当昭彰日月,垂范天下,使国人以此为榜样,知荣知勇……   子周不禁学着大哥的样子微微苦笑起来。比起遥远的封兰关,这近在眼前的荣耀更叫人心惊肉颤。想起大哥之前无奈认命,故作轻松的样子,他心里后悔了不止一万次。   ——如果不来西京,如果不考科举,如果不中状元,如果……   无知因而无畏。现在的他,经历了解的事情渐渐增多,慢慢懂得迟疑回避不见得就是怯懦,而繁华背后又不知将酝酿多少凄凉。过去总觉得,只是自己在这宦海浮沉,纵使前途茫茫暗夜,遍布荆棘坎坷,也没什么好怕。牵连到大哥和妹妹才幡然醒悟,原来人情世事,不是几条线,而是一张网,挣扎得越厉害,缠得越紧。   可是,世上没有什么事情能够从头来过。个人的选择与命运的设计交错纠缠,在当事人尚未觉察的时候,方向已经确定。——就这样把大哥卷进了风口浪尖。   虽然这两天大哥反复安慰自己,心里也明白事情到这一步,有太多无法预料不可抵挡之处。然而对于过往的愧悔,对于未来的担忧,压在心头,日重一日,吃不舒坦,睡不安稳。   相较子周的忧心忡忡,子释和子归要平静得多。所以从表面看来,那两个显得有点儿没心没肺,而操心的这个则愈发少年老成,稳重严肃,俨然一家之长。   此刻,子周听太师向皇帝上奏应对之策,说到往峡北关增兵,侯景瑞就地降职使用等等,连忙收敛心神,侧耳倾听——这些都是他极关心的事情。同时打起精神,一旦太师提及自己身世,好随时应对。   谁知太师尚未告一段落,一个人突然出列,向皇帝行礼毕,大声插话:“陛下,微臣有一言,请陛下准奏。”   子周认出说话之人乃是站在左相后边的御史台首席言官、右谏议大夫席远怀。自从右相孟伯茹突发心疾去世,换了老好人汤世和上台,不愿加入外戚党的朝臣纷纷明哲保身,缄口不言,敢这么在朝堂上说话的可没剩下几个。   这位席大人和自己似乎是地道同乡,不过一来没什么机会结交,二来么,御史台的言官们向来以清流自居,最忌讳牵裙带走后门,自己又无心拉帮结派,完全没必要赶上去攀交情,所以仅仅“认识”而已。近些年御史台日渐式微,多的是只顾独善其身甚至表里不一的虚伪之徒,听说唯有席远怀大人秉公论事仗义执言,颇具昔年花相徐相遗风——今天才算第一回见识到。   赵琚暗中皱了皱眉头,耐着性子道:“席爱卿有话请讲。”   “陛下!封兰关戍卫将军侯景瑞疏于探察,贪功冒进,以致失我屏障,罪不可恕。然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而今封兰之祸,实军中浮靡久积之弊所致。臣以为,当押解侯景瑞至京师,明查内里,细审因由,使有司督促各地守军引以为戒……”   听着席远怀由点及面,牵连拉扯,把矛头转向军方和最高指挥层,宁书源使个眼色,秘书副丞张宪博站出来,冷哼一声:“陛下恕罪。微臣敢问席大人,日日在御史台衙门喝茶清谈,何以知“军中浮靡久积之弊”?”   “听闻……”   ““听闻”二字,岂足以为据?前方将士以血肉之躯为樊篱,护国卫民,竟蒙受如此捕风捉影莫须有之罪名,怎不叫人齿冷心寒?席大人,开口论是非,须言之有据。御史台虽说风闻言事,光凭猜测臆想,就要罗织罪名,怕也太过了罢?……”   子周想:这位张大人好厉害的词锋。避实就虚,反将一军,不知席大人要怎生应对。   就见席远怀上前几步,在御座前跪倒,慷慨陈词:“陛下!席远怀自请赴峡北关劳军,并彻查封兰关失守前后经过。就依张大人之言,黑白忠奸,眼见为实,有据可证。生死安危,自当置之度外……”   赵琚扶着额头叹气。每次都这样,有点事就没完没了吵来吵去,最后还要逼着自己断是非,烦不胜烦。近乎呻吟的道:“席爱卿,你先起来,慢慢讲……”   这时宁书源开口了:“席大人。大人乃朝中砥柱,陛下肱股,岂可骤离中枢,轻言涉险?”   赵琚点头:“就是就是。”   宁书源继续道:“侯景瑞就地降职使用,并非秘书省和兵部有心包庇,而是峡北关守将梁永会上表请求的。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毕竟只有他与西戎寇贼多次交手,知其深浅伎俩,可为参谋。当此用人之际,许其戴罪立功,也是陛下圣明仁德……”   席远怀不说话了,谢恩退下。   子周偷窥一眼坐在皇帝下首的国舅爷,心道:“原来最厉害的还是这一位。”恰好对方向自己看过来,忙垂下眼睛。   宁书源朝皇帝拱拱手,换了话题:“陛下,臣另有一事上奏。”   “舅父请讲。”赵琚一面说一面直起身子。   如何发现威武将军谢昇后人的故事,皇帝此前已经听太师详细讲过。这故事本身足够曲折动人,戏剧性极强,较之一般戏文精彩得多,听得他拊掌侧耳,连连叹息。此时忍不住拿眼光瞄一瞄底下立着的司文郎,仪表堂堂,确乎和那谢昇有几分神似,怪不得宁夫人能猜出来。自己印象中的威武将军,年纪比如今的司文郎要大上许多,不知底细的情形下,看不出来也正常……   原来宁氏父子为免节外生枝,只说子周中秋晚上救人被宁夫人看到,由此追根究底,终于真相大白。况且虽然说是忠良托孤,当时当地,终究合情而不合法,属欺君大罪。宁书源稍加变通,把托孤之人换成了已故的谢将军夫人韩褵。功劳罪过,一并归了死人。此刻大殿之中,他从十六年前李彦成如何赴京诀别,将谢氏遗孤带回彤城抚养,如何满门抗敌,自焚殉城,直讲到李氏三兄妹怎样逃亡入蜀。尽管他只叙述梗概,殿中诸人依然听得唏嘘不已。那念旧情的老臣,已是浊泪纵横。   庆远侯韩先颤巍巍走出来,扑通跪倒:“陛下!太师所言……可当真?微臣那……不肖女,真的……尚有骨肉留在人世?”情不自禁,老泪涟涟。   赵琚示意两名内侍把他扶起来,道:“韩爱卿,你先不要着急,听太师把话说完。”   宁书源接着往下讲,慢慢讲到谢家的男孩在李氏义兄教养之下,如何成人成才,做了朝廷栋梁。赵琚见众人尽皆入戏,拿腔捏调明知故问:“舅父的意思,莫非——这孩子就在大殿之中?”   “陛下,这孩子确实就在大殿之中。”   “哦?不知——究竟是哪一位爱卿?”   皇帝和太师这一番做作,实在很叫人无语。子周觉得又悲凉又荒谬,泪水却滚滚而下,成为最忠实的表达。他步出行列,暗吸一口气,端正了姿态,向皇帝行三叩九拜大礼:“罪臣谢昇之子谢全参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啊!”大臣们齐声惊呼。   不错,效果很好。赵琚满意的瞅着,待众人安静下来,回了一句派头十足的“平身”,和蔼道:“谢爱卿,过去见一见你外祖父吧。”   子周稳了稳情绪,侧身跪下,向庆远侯行礼:“孙儿拜见外祖父。”   韩先抖抖索索走近,一边拭泪一边把他拉起来,上上下下看了又看。忽然拖着他重新朝皇帝跪下,咚咚磕头:“皇恩浩荡!皇恩浩荡哪——”   赵琚点点头:“好了,都起来吧。”转脸问宁书源,“不是还有李彦成的儿子?在哪里?快让朕瞧瞧。”   “启禀陛下,正在殿外候召。”   “宣!”   通传内侍一个接一个开口吆喝,洪亮的嗓音由殿内到殿外,响彻云霄:“宣彤城士子李免觐见——”   第〇五四章 俱是故人   子释跟在引导内侍之后,正襟合袂,拾级而上,一步步走近金銮宝殿。   ——太师的意思,就是要抓自己树个精神文明建设道德标兵。眼下这种急须老百姓卖命的时刻,这一招用好了,益处无穷。不管高不高兴乐不乐意,差使既已派下,那就非接不可,难为他看得上自己……虽说高处不胜寒,道德标兵,从来都是捧杀的对象,凄凉得很,事到如今,却已别无选择。只有先当起这标兵,为西京朝廷大力弘扬忠君爱国精神,激励蜀州军民排除万难,不怕牺牲,固守天险,至少拖他个百八十年……才符合包括自己在内各方面的共同利益。   想着要尽职尽责当起忠义无双孝悌两全好榜样,子释又略微把脊梁挺了挺。   沿途之人看见他,只觉天边忽然飘来一朵云,冉冉而至。等走过自己身前,又化作一缕清风,不经意拨动心弦。余音尚在心中袅袅,风儿已经无声无息的远去了。   内廷侍卫和理方司内卫所的队伍散在大殿周围,内廷侍卫统领与内卫所巡检郎分别侍立于殿门两侧,以便随时应对意外,确保朝会安全。   傅楚卿远远望见那个身影,好似遭了雷击一般,直愣愣瞪着他,忘了眨眼。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终于近在咫尺,连眉毛底下眼珠上头两排小刷子都一根根数得清楚。就这么呆站着,眼睁睁看他迈进殿门,恨不能追进去拖住了仔细端详严加审问,却只能留在原地,缓缓闭上眼睛,把刚才那一幕反复回放确认。   是他。   应该是他。   定然是他!   浑身“噌”的一下点着了。晚秋天气,差点热出满头大汗。   但是——   如果真的是他,为什么对自己视而不见?这么近的距离,几乎面对面过去,如果真是那人,断然不可能如此无动于衷。心头的火开始慢慢熄灭。或者,只是长得有点像而已。天下长相相似的人多的是。这个人,是彤城李阁老的儿子,司文郎李子周的义兄,三年前从越州逃到蜀州来的。而那个人……时间、地点、身边同伴,都有合不上的地方。当时那么乱糟糟的情势,或者早死了也说不定……   前些天调查司文郎的任务派下去,皇帝着急催问富文堂印书的进展,自己脱不开身,只随便翻翻聂坤交来的结果便呈给了统领。没想到,中秋晚上惊鸿一瞥的人,竟然会在这里重逢。   隐隐听见大殿中传出声音:“彤城士子李免参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模样相似,连声音也这么像。不过长得漂亮的人,声音多半好听,这个也做不得准……傅楚卿没头没脑的想来想去,自己也烦了。冷不丁“嚯”的一道白光闪过:管他是不是,反正这一个也不差,若是能弄到床上……一股麻酥酥的感觉从脊椎“嗖嗖”直窜到腰腹,连着两条腿都禁不住颤了颤。   幸亏他马上清醒过来,想起身处百官朝会之中,站在金銮宝殿门前,总算没有失态。这一清醒,又不觉沮丧起来:“这李免来头不小,听统领意思,太师很是赏识。除非你情我愿,否则只怕难以上手……话又说回来,模样神气那么像,到底是不是呢?……”   “你叫李免?真是李彦成的儿子?”赵琚摸着下巴,“抬起头来,让朕瞧瞧。”   子释微微扬起脸,却没有抬眼睛:“启禀陛下,小人李免,字子释,年满二十,越州彤城人氏。先父李彦成,字思哲,兴宁五年状元,授翰林院大学士,历任礼部侍郎、礼部尚书、青阳太守、凉州刺史。兴宁十年祖母逝世,先父丁忧,因积劳多病,自此致仕居家。”   赵琚听了,不置可否。子释犹豫着要不要往下说。皇帝看他两眼,忽的一笑:“没想到李太傅居然生得这样周正的儿子,好福气。”   太傅?子释迷惑了:父亲几时当过太傅?   赵琚正盯着他,见状问道:“你父亲没跟你说过他任太傅的事情么?”   “小人从未听说。”   “没听过……也罢。”赵琚仿佛想起什么往事,欲言又止。转口道:“你义弟跟他父亲还有几分相似,你跟你父亲可不怎么像。”   子释心想,这皇帝东拉西扯的到底要说啥?依旧恭恭敬敬回道:“小人肖母。”   “嗯,那你母亲定是个大美人。”   呃……子释脑门冒出一滴冷汗。皇帝称赞自己亲人,按说该磕头谢恩,可是此情此景,还真不知说什么好。早听说当朝万岁爷十分脱线,亲身领教,一下子真的很难适应,不禁对子周佩服万分。   赵琚不等他回答,冲着宁书源兴致勃勃道:“当初李彦成在京里的时候,舅父见过他夫人没有?”   “这个……未曾谋面。不过,据闻李夫人乃彤城名门闺秀,确乎美名冠绝一方,与庆远侯府三位小姐不相伯仲……”果然姜是老的辣,宁书源泰然自若,又把话题绕了回来。   毕竟是夸自己母亲漂亮,子释不过觉得意外,倒没什么不能接受。子周可气坏了,悄悄瞪着御座:皇帝陛下,您就不能注意点体统么?……   不料有人跟他一样看不过眼,直接出声打断:“陛下,微臣斗胆,有几句话,想问一问这位李公子。”   赵琚一看,又是席远怀。有点儿不高兴:“你想问什么?”   “陛下,宁小侯夫人与谢昇将军夫人属嫡亲姊妹,此事自当有所确证。只是——微臣愚钝,彤城之战何等惨烈,满城军民尽丧戎寇之手,威武军全体覆灭……”听到这里,大殿上下,人人脸色都有点发僵。幸亏席大人没在这个话题上多作纠缠,接着道,“李公子一介书生,竟能携弱小弟妹,跋涉千里,毫发无损进了蜀州,实在叫人难以置信。况年深日久,人事变幻,单凭一面之辞,恐不能服众……”   子周再也忍不住了,抬头道:“陛下,席大人既有疑虑,敬请一一道来。微臣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子释暗忖:听对方话音,像是冲自己来的呢?此事由宁府中人认的亲、作的证,这位大人居然敢提出疑议,胆子不小啊。   答话的是子周,席远怀却盯着子释:“请问李公子,彤城李阁老府上号称藏书五千册,李府书斋名是什么?”   子周脱口而出:“三绝五千册,一楼“四当斋”。”   这两句话是李彦成自夸藏书之富读书之痴的句子,用了韦编三绝的典故。意思是说:我家有一座藏书楼名叫“四当斋”,里边五千册藏书,都被勤学的主人翻烂了。   ““四当斋”者,何为“四当”?”   “饥读之以当肉,寒读之以当裘,孤寂而读之以当友朋,幽忧而读之以当金石琴瑟。”“四当斋”的含义,有如李氏家训,对方话音才落,子周已然朗声而诵。   子释在一旁纳闷:这位席大人问得好不专业!难道是老爹过去的熟人?看年纪不像啊。再说了,问的都是彤城的事情……   就听席远怀又道:““四当斋”中,有一样镇斋之宝,可否说来听听?”   子周诧异:““四当斋”里珍贵的书是不少,镇斋之宝一说,我怎么没听过?”   他二人一问一答,大有质疑论辩的味道,殿中诸人包括赵琚,都听得津津有味。见子周答不上来,不约而同把目光投向子释。   赵琚笑道:“镇斋之宝?有意思!”   李彦成的“四当斋”,收藏了他几十年孜孜求来的各种珍本善本,其中最得意的是两样东西:一是未经删改的全本《正雅》,属违禁书籍,乃李大学士当年借在翰林院工作之便,假公济私照着集贤阁藏本偷偷抄下来的。除了知交至亲,外人不可能知晓,属名副其实“镇斋之宝”。二是“养正斋”点校的十卷最终修订版《诗礼会要》,字字清晰,一页不缺,连越州府学都没有这么好的版本,乃李彦成向同道中人炫耀的对象,也曾戏称之为“镇斋之宝”。   子释心中警觉,不知对方是何来路,谨慎回答:“陛下,请容小人慢慢禀来。先父过世之日,舍弟年纪尚幼,故而不知道这些琐事。所谓“镇斋之宝”,不过是先父与同侪友人玩笑之辞,说的是一套全本《诗礼会要》,因为是“养正斋”三校之后的终稿,比较难得而已……”   赵琚脸上明显露出失望神色。   席远怀却兴奋起来,声音都有点儿变了:“就是这一套李阁老珍之重之的《诗礼会要》,其中有一本某一页污损了——”   子释暗惊。这样具体的细节,他怎么知道?难道说——   仍旧面向皇帝,缓缓道:“那是卷八第一百一十二页,看书人不慎落了几点油渍……”   席远怀激动万分,语无伦次:“小免!真的是你……你不认识我了么?也是,十几年工夫,你都长这么大了,我也认不出你了。真好,你还活着,太好了……”子释看他表情,若非身在御前,只怕就要冲上来拥抱自己。   “大人是……”   “我是远怀大哥啊!”见子释侧头回想,席远怀微笑道,“是了,你那时候,淘气得很,只肯叫我篾条儿大哥……”   面前一张热泪盈眶的脸,子释心想:莫非今天是老天规定的亲友重逢团聚日?   …… ……   赵琚坐在上头,望着底下一堆人又哭又笑,大觉有趣。全是故事啊!“篾条儿大哥”?哈哈,逗死人了……出名死板的席大拗,居然也有这样鼻涕眼泪哗哗而下的时候,当真难得好风景——赶忙关切的问道:“不知席爱卿涕泪交加,是何缘故?”   席远怀整整仪容,躬身启奏:“微臣君前失仪,恳请陛下恕罪。微臣乍见恩师之子尚在人间,且已长大成人,欣慰喜悦之情,难以言表……”   “李彦成几时是你的恩师了?”   “此事说来话长,陛下容禀。”   赵琚笑眯眯的:“准奏!”   宁书源在一边阴着脸坐着。当年李彦成状元及第,固然煊赫一时,为官时间加起来却不过五年,多数日子调往地方,朝中根基并不深厚。谢氏一门和宁府又有拆不散的亲戚关系,李免和谢全这兄弟俩,非老老实实依赖自己不可。没想到半路杀出个席大拗,居然另有交情。盘算一会儿:也好。李彦成的儿子本就是绝佳的活招牌,加上御史台的人捧场,好比这招牌镀了金抹了油,只会更亮堂,正合物尽其用,人尽其才。于是专心听席远怀上奏前因后果。   “微臣本彤城人氏,少时家贫,无力购书,每厚颜至恩师府上借阅——恩师云者,实属微臣私心祈愿。李阁老与微臣,虽无稽首束脩之礼,却有言传身教之实……”   彤城文教发达,城中多风流文雅之士,私人藏书盛极一时。有悭吝聚敛密不宣人者,也有公诸同好慷慨出借者。李府藏书数目多,质量好,李阁老体恤贫弱,从不拒绝家境贫寒勤奋好学的年轻人。不过为免书籍丢失损坏,一向不往外借,只能上门阅读。李夫人甚至吩咐管家给来看书的预备茶点。   子释隐约记得,大概在李免六七岁左右,一个住在城郊的少年天天来家里蹭书看。来的次数多了,不必通告父亲,直接跟管家打声招呼,在四当斋里一坐就是一天。天刚亮便到,天黑了才走。从城郊到李府,往返几十里,堪称披星戴月。起先还背着干粮,后来混熟了,时常吃完晚饭才回家。   那时候李免刚把蒙学三经读完,认得了上千文字,心血来潮去四当斋里翻找看得懂的杂书,就是这样认识了席远怀。大名没什么印象,只记得头一回遇上姓席的人,十分新鲜,问人家:“是篾条儿编竹席的席么?”对方点头称是。想起家里才请篾匠上门打席子,剩下一把篾条儿被爹爹顺手拿去做了家法,小小心里便有几分迁怒,决定从此管人家叫“篾条儿大哥”。   有了新玩伴,李免高兴极了。没想到这根篾条儿韧性十足,捣乱打岔,威逼利诱,全不管用,只顾低头看书,眼皮都不抬一下。唯有当自己捧着书过去提问的时候,会和颜悦色耐心讲解。李免是好学的孩子,听出意思来,慢慢居然也能坐得住了,还把小姨娘单独留给自己的点心分给篾条儿大哥吃。   就这样过了好些日子,有一天,李彦成到“四当斋”来取书,瞧见儿子跟着席家少年有模有样的诵读,温言嘉勉一番。席远怀眼尖,看出李阁老手里捧的就是士林中视若珍宝的那套《诗礼会要》,口水差点流下来。后来——   子释听见席远怀对皇帝说:“……微臣年少鲁莽,竟不慎玷污了恩师爱愈性命的典籍,万死不足以辞其疚。心慌胆怯之际,不知如何应对,任由小师弟承担过失,实乃平生污点,多年来愧疚难安……”   子释想:不过是我把书偷出来给你看,你一边看一边吃我分给你的蟹黄包子,看得忘乎所以,滴了两滴油在上头。我见你吓得魂飞魄散差点就要当场自尽,只好替你背了这黑锅。结果我爹瞧在你的面子上,也就象征性的甩了两下篾条儿而已。什么“平生污点”,“多年愧疚难安”之类,太夸张了吧?   席远怀继续道:“后微臣双亲离世,孑然一身,遂往外郡投亲,辗转奔波,自顾不暇,从此与恩师再无相见之期,未料竟成永诀……”说到这,又哽咽起来。   …… ……   认亲大会结束,皇帝颁布圣旨。   越州彤城太守王元执、守备林蕃、前翰林院大学士李彦成,临危守义,忠勇舍生,率合城军民抗击敌虏,以身殉城,其清操厉节,足以光耀千秋,彪炳史册……追封王元执为忠信伯,林蕃为忠勇伯,李彦成为忠毅伯,于西京南郊设衣冠冢,建“忠烈祠”,供世人凭吊追思,使烈士忠义之精魂,天地浩然之正气,长在人心……   敕令翰林院大学士陈孟珏执笔为“忠烈祠”撰写碑文,工部、礼部共同监督,择日奠基动土。   子释和子周齐齐叩头谢恩。   赵琚道:“谢全,从今往后,你就认祖归宗改姓谢了,李家取的名字还改不改?”   子周答道:“陛下,养父母及兄长恩同再造,微臣今日方领悟,微臣与胞妹一名全,一名还,一字子周,一字子归,合为“周全归还”四字。养父用心良苦,恩深如海,愿终身用此名字,以感念李氏父母养育之恩。”   “嗯,这么说也有道理。”赵琚颔首,又对子释道,“李免,你父亲的爵位,自然由你继承。空有爵位没有官职,未免显得朝廷太小气——”   子释连忙表示:“陛下隆恩,小人惶恐。”   赵琚亲切道:“你既中过彤城春试案首,有个状元出身的父亲,又教出个状元出身的弟弟,学问自不待说。翰林院兰台令一职,本是陈孟珏兼任,便交给你试试。你的爵位已经比弟弟低了,总不能委屈你官职也比他低。兰台令乃是正三品,你兄弟两个扯高补低,从此齐头并进罢……”   凤栖十一年,朝廷给威武将军谢昇平反,追封爵位,赐襄武侯。如今这爵位顺理成章归子周所有。   等到退朝,已近午时。这一半天好戏连台,万岁爷既导且演,十分过瘾,心情甚佳。为免一些好不容易逮到皇帝的朝臣纠缠不休,急急的进了后宫,叫安宸通知御膳房,把饭摆到迟妃韩纾的“丽阳宫”,顺便告诉她找到谢家后人的好消息。   子释被席远怀拉住,问长问短,不得脱身。   “在下还须陪同舍弟往庆远侯府拜见侯爷与夫人,席大人……”   “我不是什么席大人,我是远怀大哥。小免,你知不知道,当初听到彤城之战的消息,我……”握着子释的手,眼睛又红了。就连御史台的人也是头一回知道,严肃冷峻的右谏议大夫,感情上来这么容易激动。   这上杆子的大师兄,显然属于受人滴水之恩,牢记涌泉相报的厚道类型。子释虽然觉得无此必要,却不愿唐突对方一片情义。那些凄惨往事被重新勾起,他似乎比自己这个当事人更不堪回首,只好安慰道:“远怀兄,家父在天之灵,知兄今日成就,一定高兴……”   子周也过来见礼。席远怀在李府走动之时,双胞胎才两三岁,跟着夫人在内院,是以并未见过。席大人爱屋及乌,把司文郎好一番夸赞。叹道:“我早听说小全是彤城人氏,竟从未往这上头想过,否则何必等到今日……”他也真不客气,摆出师兄的样子,“小免”“小全”叫得顺口。   子周对子释道:“大哥,庆远侯府的轿子在宫外等着了。太师说,宁夫人会派人去接子归。”   ——下朝之后头一件大事,是去韩府正式拜见外祖父母。   “我送送你们。”席远怀说着,陪他们往外走。   御史台作为外戚干政的坚决反对者,和太师明争暗斗许多年,按说席大人是绝不会跟太师府推荐的人走在一起的。然而眼前情势却又另当别论。且不说李家对自己有大恩,看这兄弟俩皆属忠良之后,庙堂之器;与国舅的瓜葛,不过一时凑巧,并非立场所在;况且和他们关系最密切的庆远侯,于朝政上头从来不开口不插手,置身事外……席远怀情绪激动,仍不忘从大是大非角度考量个人言行。一边说话,一边用充满期待和勉励的目光热切的望着两位小师弟。   出了大殿,刚行得几步,一个身影拦在三人面前。   “席大人。”来人拱手为礼。   席远怀抬眼一看,来的是理方司巡检郎傅楚卿。顿时收起笑容,声音也凉了:“傅大人。”   “傅某受韩侯之托,延引襄武侯、忠毅伯二位前往庆远侯府。”   子释听到“襄武侯”、“忠毅伯”这样隆重的名号,小震撼了一把,然后才想起说的是谁。   席远怀看傅楚卿一眼,心道:不过是你的主子不放心我,特地叫你来吠一吠。暗中忿忿,却不愿与奸佞小人一般见识,对子释和子周道:“小免、小全,我就送到这儿。来日方长,咱们回头再叙罢,拜见韩侯和夫人要紧。”   子释别过席远怀,一转头,正迎上所谓傅大人两只直勾勾的眼睛,微讶。   “李大人。”对方看似施礼,却借着弯腰之机把脸直凑到自己跟前,眉毛斜飞,眼角上挑,殊无庄重之意,“李大人好生面善,不知下官在哪里见过……”   子释退了半步,站到子周侧后方,才淡淡开口:“恕小人眼拙,并不识得大人。小人还未去吏部领符上任,大人如此称呼,小人不敢当。”说着,冷眼打量对方。   锦夏朝尚紫朱金青四色,紫金龙云搭配帝王专用,官员服饰由朱而紫,紫色越正级别越高。理方司巡检郎服色乃绛紫团花锦袍配金镶玉带,外加皂底靴乌纱帽,十分抢眼。傅楚卿身材魁梧,五官醒目,站在人堆里常常觉得自己鹤立鸡群。这会儿见李免向自己看过来,两只眼睛清泠泠冷冰冰,心中也道此人应非彼人,然而还是心头狂跳浑身发热,只盼他看得仔细些,再仔细些。   子周立时想起有关眼前这位傅大人特殊嗜好的传言,暗呼糟糕。一伸手挡在前面:“家兄从来深居简出。人或有相似,大人必是认错了。不知庆远侯府的轿子在哪儿,烦请大人引路。”   “不远不远,二位,这就走吧。”傅楚卿收回花花心思,领着兄弟俩往宫门而去。   第〇五五章 晏如之所   八月二十六,庆远侯韩先遍请亲朋好友,庆贺祖孙相认骨肉团圆。韩侯德高望重,认回的外孙——不管是亲的还是干的,无不身份贵重,前来锦上添花恭喜道贺的官僚名流应接不暇。   八月二十七,宁小候夫妇在真定侯府再设家宴,款待三兄妹。   饭毕,宁夫人和三兄妹闲话,宁阗作陪。虽然大家看起来都很高兴,但最高兴的人毫无疑问是陪客的宁三少爷。小还妹妹娇滴滴一声“三表哥”,叫得他骨酥皮痒,浑身就像生了无数只虱子,挠不胜挠。   子释差点一口茶噗到身上。丫头厉害啊!无师自通以柔克刚,那声尾音打着旋儿的“三表哥”,真亏她叫得出来,哈哈!女孩子在这方面就是有潜力……瞥见子周对妹妹如此不耻行径翻了个熟练的白眼,维持脸上礼貌的微笑变得倍加艰辛。好在他也算久经考验,不去管双胞胎对付宁三少的戏码,用心陪宁夫人说话。   “……听说小全谢绝了皇上赏赐的府邸,坚持还住现在的宅子。你们兄弟感情好,姨妈自然知道。不过——”   由于子周子归的关系,这一趟认亲,连带子释也认了外公外婆,认了两个重量级的姨妈。最了不得的,是顺便认了两个超重量级的姨父。   “你们哥儿俩,如今一个姓李,一个姓谢,一个伯爵,一个侯爵,同住一所宅子,恐怕不合朝廷的规矩……”   “姨妈,不怕,御史台不敢参我们的。”子周突然插话。   子释想起席远怀,失笑。真要有人为这点事弹劾兰台令和司文郎,不知右谏议大夫会否大义灭亲?   “御史台的事情且不说,你们兄弟都已到娶亲的年纪,小还也该讲人家了。特别是小免你,总要为李家继承香火。等你成家,不可能仍叫小全小还同住。小还一个女孩儿家,千金小姐身份,从前是没办法,只能跟着兄弟厮混,如今外祖父母俱在,理应承欢膝下……”   子周子归一齐看向子释。   “姨妈说的是。”子释沉默片刻,点头接道,“这些年来,我们兄妹三个相濡以沫,彼此依赖惯了。突然一下子说要分开,多少会舍不得。过几天,等合适的时候——”   “大哥!”   子释温柔的笑:“你们都长大了,总不能老像小孩子粘着大哥。再说,无论如何,得多替两位老人想想。”   韩侯老俩口,对双胞胎喜欢得了不得。昨天把三人留在府中,视线几乎一刻也没离开过子周和子归。   虽然与外祖父母团聚是非常高兴的事,可一想到要离开大哥,还有最近长辈们时不时提及终身大事的话题,双胞胎心里无端的慌张。子释看弟妹那副没着没落的模样,正要开口,旁边宁三少冷不丁插话:“你们的宅子在恩荣坊是吧?从恩荣坊到恩泽坊庆远侯府,快马不过一刻钟,住哪儿不一样?有必要搞得跟生离死别似的么?小还,你不是爱骑马?表哥送你一匹好马,管保你从外公外婆那里回去看你大哥,跟飞似的……”   子归撇撇嘴:“人家的小骢跑起来快得很,才不用你送。”小骢是她那匹枣红马的昵称。   女孩子神态娇憨无邪,明媚可爱,宁阗一边贪看俏丽模样,一边随口应道:“小骢?那我再送你一匹小白,好配衣裳……”   子释侧头朝宁阗扬扬嘴角:“让表哥见笑了。”继续对弟妹道,“我也正要说这个,隔得这么近,尽可以两边跑……”   “哪里……”宁阗心不在焉的回答。暗道,这李免如此笑法,端的勾人得很哪!跟小还妹妹比起来,完全不同味道。我要也喜欢男人,只怕多瞧两眼都受不了……回头跟庭兰说说去,嘿嘿……   八月二十九,三兄妹进宫拜见二姨妈迟妃娘娘韩纾。   话说到一半,皇帝来了。   聊了几句家常,迟妃忽道:“陛下,臣妾实在中意谢还这孩子,认了做闺女,想求陛下赐个有福气的名号,不知道有没有这个福分呢?”   在场诸人全愣了一愣:之前明明没有说起这个话题啊。子释大概明白娘娘的用意,紧张的等着皇帝如何回复。却听宁夫人道:“陛下,昔日我们姐妹三个,二妹跟三妹年纪差得不多,最是要好。而今二妹膝下孤单,小还无所怙恃,两人见了面就跟亲母女似的,任谁看了都要掉眼泪……”   迟妃模样性情都极出色,如今姿容虽然比不得年轻时候,在皇帝心中还是剩了点分量的。何况昔日谢家的事情,本来也有说不过去的地方。赵琚想了想,道:“谢还谢子归,既是子归,合当“宜宁”,就叫“宜宁公主”罢。让内务府准备册封的东西,选个近一点的好日子。”   大家一齐跪下谢恩,又向皇上、娘娘及新鲜出炉的“宜宁公主”道贺。   晚上回到家中,三兄妹围坐在书房里。   最近各种事情纷至沓来,疲于应付,很久没有这样悠闲共度的时光了。所有的一切来得太快太猛,眼花缭乱之后,有一点头晕。大悲大喜都沉静下去,泛上心头的,是浅浅的余痛、淡淡的忧伤。   不约而同的,三个人都回避了正面话题,只把这些天积攒的花边八卦抖出来说说笑笑。最后子归问:“大哥,明天就要正式去翰林院上任,我让阿章早点儿叫你吧?”   子释本来还笑嘻嘻的,闻言立刻道:“快叫味娘拿缬草根煎一碗水来,我喝了就睡。”   缬草根煎水,安神助眠,是李章特意托人从老家深山里采的,刚捎过来孝敬大少爷。   等着煮缬草根的工夫,子释到底还是叹了口气:“子周、子归——我喜欢这么叫,你们没意见吧?”   双胞胎摇摇头。   “以后——”揉揉脑袋,“以后,只怕很多事情大哥都照应不到了。虽说自有人会照应你们,但是……”想叮嘱什么,然而千头万绪变化莫测,终究不知道从哪里说起。最后拍着自己额头傻笑:“呵呵,大哥啰嗦了这么多年,就不再啰嗦了,总之你们要时时记得多加小心。”   双胞胎忍着眼泪点头。   “今天……迟妃娘娘和宁夫人那番举动,为咱们,特别是为子归,树了好大一座保护伞哪。两位姨妈果然不简单……”一个公主名号,免去多少无聊纠缠。即使是皇帝大色狼,当时也露出意外又尴尬的样子。看来这父女名分,还是不能完全不在乎的。   子归嘟哝:“可是,为什么要叫“宜宁”啊,就好像,好像要嫁给宁家一样,太难听了……”   子周无奈道:“归宁的“宁”和姓氏“宁”差太多了,子归你不要胡扯好不好?”   子释笑:“你现在可是公主了,娶公主做驸马很麻烦的。就算宁三少自己乐意,他爹他爷爷也不见得乐意。那种花花公子,怕是没胆子违逆家长吧?我看他不至于着迷成那样。话又说回来,他要真肯为你着迷成那样,也不妨考虑考虑……哎哟!”背上挨了妹妹一粉拳。   九月初一大清早,李府所有下人难得的鸡飞狗跳一片闹腾:做饭、备马、套车、收拾东西,还有……呃,叫大少爷起床。   子释连续紧张忙碌好些天,心情突然放松,再加上临睡前喝了俨俨一碗安神汤,直到早饭好了都没醒。   李章进去看看,出来了。再进去看看,又出来了。李文轻轻跺脚:“阿章,等你叫少爷起床,等到太阳落山!还是我来吧。”“啪”一声推开门冲进去:“少爷!”走到床边,声音一下咽回了嗓子眼儿,跟蚊子哼哼似的:“少爷……大少爷……”   李章在他后头,小声道:“再等会儿吧,好不容易睡这么沉。”   “头一天上衙门就迟到,恐怕不好。”   “听说不过是罚俸,罚就罚吧,多少钱也买不来一场好睡。”   ——当铁面无私二少爷亲自来催大少爷起床的时候,拦在门外的两位忠仆回的就是这句话。   子周气结。想当初多么忠厚老实的小伙子,跟了大哥几个月,就变成这副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妄德行。瞪着眼睛压低嗓门嚷嚷:“你们知不知道,因为要跟大哥交接,陈阁老亲自在兰台司候着呢!”   陈孟珏受命为“忠烈祠”撰写碑文,自觉荣幸非常,兼之与李彦成当年也曾有过同僚之谊,又在大殿上见了故人之子的风采,颇为期待与子释再会。前日退衙时和子周路上偶遇,特地打了个招呼。   “啊?那……二少爷请吧。”李文和李章左右让开。二少爷进去了,却没有动静。两人正疑惑,只见二少爷侧身出来,把门轻轻带上,低头转个圈,断然道:“阿文,你跟尹平拿我的名帖去翰林院,捎个信给陈阁老,就说……就说昨儿从宫中出来得晚,大哥受夜风着了凉,迟些过去。阿章,我把尹安留下,等大哥醒了,你跟他一块儿陪着出门,他熟路——”说着,敲敲脑袋,“算了,管不了那么多,我先走了。”   二少爷去远了,李文嘿嘿笑道:“我就知道!二少爷看着凶,其实回回都拗不过大少爷和三小姐。从前我一直奇怪,兄弟两个性情怎么差那么多,原来……”   “阿文,大少爷不是说了不提这个?该怎么着还怎么着,咱们就想着如何叫少爷小姐多开心便是了。你赶紧跟平哥送信去是正经。”   等子释终于起床,听说已经差人请了假,索性从从容容洗漱吃饭,换上官服。把那紫绣袍、白玉带、金丝冠,一样样穿戴停当。子归微微笑道:“大哥,我真的有好久好久没见过你这样儿了。”——昔日李阁老府上长公子,呼朋唤友斜桥倚栏,穿戴上的讲究比这个有过之而无不及。   围着的女仆男仆统统看傻了眼。不是不知道大少爷漂亮,天天对着,慢慢也看习惯了。突然换身衣裳——   “就跟年画上走下来的神仙似的!”味娘赞了一句。   “年画上的神仙都呆呆的,哪有少爷好看!”小曲嘴快,说完了才想起脸红,双手捂着不敢松开。   子释接过李章递来的象牙鱼符挂在腰间,一副事不关己的语调:“不好看怎么行?不能失了朝廷体统啊……”   子归把一个小包裹交给李章:“衙署的饭菜大哥恐怕吃不惯,这盒子里是雪茸饼,盅子里是五元汤,隔水馏一馏便好。拿稳别洒了。其他物事都在车里放着,头一天去,也不知有啥缺啥,你跟大哥进去留心看看……”   直到过了巳时,新任兰台令终于抵达翰林院兰台司。普通双轮马车,四个男仆跟着,这排场在同品级官员中朴素得不能再朴素。可是,头天上任就迟到,叫德隆望尊的上级兼老前辈领着一干同僚下属等了个多时辰,这派头也大得不能再大了。   子释态度好,自上而下挨个致歉。众人纷纷表示无妨,李大人太客气。即使本来憋着火的,也架不住他笑意盈盈温言款款,手忙脚乱的还礼。其中王宗翰和元觺麟是老相识,看见他喜不自胜,迎上来殷勤问候。唯独陈阁老板着脸置若罔闻,待他一轮招呼打遍,忽质问道:“小子何晏也?”   这是《正雅》里圣人问弟子的话,意思是你这家伙为什么来晚了?   子释暗忖:老头子要给我下马威呢。这种时候,不可示弱。彬彬有礼回了两句气死人的名言:“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是以晏如也。”故意把“晏”字由迟来的意思扯到安然自若上。   陈孟珏瞪他半晌,哼一声:“你跟我来。”冲旁边几个编修道:“把《集贤阁总目》搬出来备用。”   元觺麟追问一句:“阁老,都搬出来?”集贤阁的书虽然烧了个精光,藏书总目在翰林院国子监都有简版备份,因此得以幸存下来。说是简版,记载了上万部典籍名录,也足足二十大本。   “都搬出来!”陈孟珏甩下斩钉截铁的命令,人已经进了内室。   王宗翰充满同情的看着子释。   子释侥幸的笑笑:“我以为阁老会跳起来骂人,竟然没有。”   元觺麟苦笑一声:“兰台令大人,你惨了!”   翰林院兰台令,掌皇家典籍。从前有集贤阁的时候,就管着集贤阁。所以子释如今的职务,勉强相当于后世国家图书馆馆长兼中央文献研究所所长。这个位子却是他第一次得宁书源接见,探底细谈条件时,主动向太师讨来的。正好陈孟珏大学士当着国子监祭酒,兰台令本属临时兼职。只不过这差使枯燥繁琐,吃力不讨好,无人愿意接替,一兼就是六七年。   兵祸战火,皇家典籍毁损殆尽。这些年礼部从民间征收上来不少书,兰台司便对着《集贤阁总目》,一册册核实版本,查漏补缺,校勘考订……陈阁老是乐此不疲,新来的年轻人往往坚持不过一两年,就想办法找路子转调其他部门去了。   按说兰台令三品文职,至少也要进士出身,然而子释名门之后,家学渊源,太师作保,圣旨任命,又是整天与故纸堆打交道的职务,别说从中作梗,连说闲话的人都欠奉。   陈阁老指示几个编修把高高两摞目录堆在平头乌木大书案上,自己坐在后头,一边翻弄一边闲闲道:““集贤阁”经史子集四部,要说种类芜杂,应属子部,要说卷帙浩繁,则当推史部。你可知《总目》中光史部就有十余类之多?”   子释听阁老语调,是个问句,垂首答道:“史部目录按编撰者分,有实录、正史、杂史、伪史、逸事五类;按体例分,有编年、纪传、会要、纪事本末、州郡方志五类;另有典章制度、岁时地理、艺文百工三种专名史籍。”   “嗯。这十三大类,除去重复交叉,每一类名下少则几百卷,多则几千卷,共有——”   “共有史籍一千八百三十七部,合计三万两千余卷。”   陈孟珏把手中的书放下:“我猜你一定清楚,果然。我且问你,都看过多少?”   “实录无缘得见,正史倒是读熟了。其余的……把囫囵吞枣的也算上,大概三五百种?时间太久,一时也说不上来。有些没看过的,曾听夫子和父亲提及梗概……”子释一面说,一面侧着脑袋蹙起眉头回忆。   “三五百种?照你的年纪,已经相当难得了。——谁是你的夫子?李彦成太傅都做得,自己儿子的课业难道还要别人教?”   “晚辈授业恩师乃王守一先生。”   “啊!”陈孟珏吃了一惊。随即叹道:“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你父亲此举,很有远见,也很有魄力啊。”看子释一眼,“守一先生自出仕以来,多年不闻收弟子。以太守之尊甘为稚子引导,除了情面,怕也是相中了你的资质……”   陈阁老这番话随口而出,并未刻意牵扯故人之情,却自然浸润着长者关爱之意,令子释倍觉亲切。夫子和父亲的死本是一个遥远的事实,短短几日化作了冠冕堂皇无上荣耀,他身不由己坦然接受,然而始终无法投入更多感动。眼前老人家几句话,比金銮宝殿中嘉勉的圣旨追封的爵号杀伤力要大得多。心情感慨激荡,两行热泪悄无声息洒落襟前。   “晚辈愚钝顽劣,枉费……先师与先父一片心血……”泪水模糊了眼睛,不能成言。   陈阁老叹息一阵,忽道:“李免,你教出一个状元弟弟,自己怎么落了榜?”   子释头一回有了心虚的感觉,小声道:“晚辈没有参加秋试。” 陈孟珏一愣,笑了:“你还真干脆,倒应了你父亲起的好名字。不来应试,这几年做什么呢?”   “晚辈……”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反正也瞒不住,子释如实道:“帮着富文堂校了几本旧书。”   陈孟珏听到富文堂三字,略一思量,马上明白了。起身从另一边架子上取下几本书:“这么说——”   子释溜一眼,点点头,微赧:“都是我。还请阁老替晚辈留点面子。”   陈孟珏绷着一张脸,憋了一会儿,实在忍不住,索性放开了,哈哈大笑:“你这后生有意思,比你爹有意思多了。真该替你爹拍你几板子才是。除了这些歪门邪道,富文堂近两年点校刻印的几个古籍本子,也有你的杰作罢?”   “晚辈班门弄斧。”   陈孟珏捻须颔首:“那几个本子我都看过,堪称登堂入室,不算班门弄斧,你也用不着妄自菲薄。这兰台令,你且试着做做看吧。”沉吟片刻,仿佛想起什么,“这么说来,富文堂头半年进贡了一套“养正斋”终版《诗礼会要》,老夫一直想看看他们翻刻依据的原书,那尹老板几番推脱,就是不拿出来。你既和他熟,见过那套书没有?”   “这个……不瞒阁老,那套书……是晚辈欠了尹老板的人情,凭从前抄写留下的印象替他补校的。”   这回答大出意料,陈孟珏呆了一呆,斥道:“胡闹!这么重要的经书,没有原本就敢补校,还当成贡品送上来!你不知道翰林院个个都是行家里手?看出点纰漏来还要不要脑袋了?!”   子释心道:那不是没看出来么。声音却沉沉的:“阁老,晚辈若有原本,又何必凭印象?如今……不凭印象,还凭什么?”   陈孟珏默然。好半天,仿佛哭一般涩涩笑了两声:“你说得对,不凭印象,还凭什么?只可惜有本事凭印象的人太少。你能接替老夫来做这个兰台令,再好不过。万岁圣明,万岁圣明啊。”一面说,一面冲着南边皇宫所在方向拱了拱手,又拭了拭眼角。   理理情绪,老头子指着面前大堆目录,道:“兴宁七年翰林院重修《集贤阁总目》,你父亲建议编一套简本存在别处,方便检索。没想到竟成了今日唯一按图索骥的依据。这几年,兰台司除了整理征收自民间的典籍,剩下的事情,就是化简为繁,将简目还原为细目。力求所有目录,尤其是仍旧阙失原书的部分,或摘录于他文,或求教于博学,记下该书体例内容优劣得失,使后人知其大致面貌。若来日访求有得,固为幸事。万一从此失传,也不致使前人心血,一旦化为乌有……”   子释正身敛容,肃然应了声:“是。”   天灾人祸。民生罹难的同时,必然伴随着文化的浩劫。集贤阁洋洋十万卷藏书,一把大火,只剩下眼前二十本抄写了书名作者的目录。借着这一捧枯槁的骨骼灰烬,用个人积累的学识见闻,精神智慧,一点点给它们注入灵气,丰盈血肉。虽然不可能还原那万方仪态,也至少为后人留下一个绰约身影——留下一些线索,一些向往,一条看不见的黄金路,一架摸不着的青云梯……子释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太久没有这种心口发热的感觉了。   陈阁老说到最后,叹道:“当年《集贤阁总目》修订伊始,你父亲旋即外放,若非如此,本该由他主持。今日经由你手补齐简本,也算是继承父业了。唉……”   子释试探着问:“先父……当真做过太傅?父亲在世时,晚辈从未听他老人家提起……”   “皇上都说了,自然是真的,那还是皇上亲政之前的事情,不过时日甚短罢了。至于你父亲为何不愿张扬,老夫也不敢胡乱猜测。一些陈年旧事,没必要深究。”   “是。”   “这几天老夫还会时常过来看看,有事差人到国子监寻我亦可。你既能“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这兰台司自是晏如之所。年轻人,好好干吧。”说罢,陈孟珏站起身,振振衣摆,端着方步出去了,扔下子释跟那一大堆《集贤阁总目》在一起。   目送老头矍铄的背影,子释咂摸着他回敬过来的那句“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笑。呵呵,真是睚眦必报的老人家。   第〇五六章 孽已成缘   不过几日,翰林院兰台司的众位编修撰吏们,就被他们的新上司操练出了与以往大不相同的工作方式:每天卯时签押完毕,到李大人的办公桌上去拿当天的任务条,分头忙碌。等到辰时过了,兰台令大人才慢悠悠踱进大门,各屋里转一圈,看看有无疑问,然后开始做自己的事情。   反正第一天上任就迟到得十分离谱,下属们对上司我行我素的作风具备了高度的自觉性。况且观察两天便发现,李大人来得晚,走得也晚。有两个偷懒的撰吏,散衙时分没完成任务就要溜,结果被留下来一直干到入夜。大人体贴他们住得远,派府里的马车送到家门口,叫两人受宠若惊,吓得不轻,从此兢兢业业。   这天子释起得尤其晚,跨进兰台司大厅,下属们正陆续出来,准备去吃午饭。各衙门都配备着杂役厨子,也有像子释这样讲究的官员自己带饭,借用伙房热一热。当然,最有派头的,会连自家厨子一并带到衙署来伺候。   众人打过招呼,纷纷走了,王宗翰落在最后,又跟着折了回来。   “我说,子释。”私底下,几个年轻人仍旧朋友论交,不讲品级。王宗翰皱起眉头放低声音:“你不会是不知道有点卯签押这一说吧?怎么着子周也该催催你啊!这样下去,还要不要俸禄了?!”   子释看他一脸苦口婆心,偏让人觉得鬼鬼祟祟,有点好笑。十分合作的显出为难状:“卯时太早,我起不来……”终归不是什么光彩事情,又知道对方是真关心自己,说着说着不好意思的笑了,“俸禄什么的,唉,子周说——”   李文替他接过去:“不瞒大人,二少爷说,反正他一个人挣钱也够花,大少爷喜欢怎样就怎样。家里谁也不反对——千金难买秋冬觉嘛!”所谓“家里谁也不反对”,即上至少爷小姐,下到车夫马僮,思想认识高度一致。李文又道:“我听说只要找门子打点打点,负责点卯的公公们并不真计较,可惜二少爷怎的也不肯答应。”说完,无可奈何的叹口气。   李章慢声慢语道:“要二少爷去张罗这个,除非日头打西边出来。”仿佛为了修正自家少爷形象,特地补充:“王大人有所不知,其实大少爷一向睡得轻,最近黑天白日的抄啊写的,还把衙门里的活儿带回去干,总要过了半夜才睡,唉!”禁不住发了句牢骚,“大人见过这样给朝廷当差的没有?拼命干活不要俸禄……”   子释拍拍他:“好了好了,别叫王大人笑话咱们家没规矩。”   王宗翰却担忧起来:“子释,我知道你着急,可也不能这么胡来啊。这样下去,身子会吃不消的——咳,你怎么也“王大人”上了?这不是寒碜我么……”   “多谢王兄关怀。说来也怪,自从接下这差事,每天忙完了,倒睡得格外踏实,因此早上才会起不来。不过精神头反而比从前好,也没觉着累。所谓乐此不疲,或者就是如此?还请王兄不要担心……”   子释第一天上班,把二十本目录大致翻看一遍,又浏览了兰台司这些年的收藏。正如他所料,原蜀州府学所藏及民间征收而来的书籍,以经史居多,子集两类十分匮乏。前者仍然缺失的条目,大半已经补全详细内容,而后者却多是整页整页的空白,就连入了兰台司的藏书都还有许多没来得及登记在册。   第二天,子释将手下十二名编修,二十几名撰吏分为三组。第一组负责经史部分,继续搜寻尚未征集入库的典籍,并设法补全细目。第二、三组分别负责“子”部和“集”部,先把入了库却没有登记的书都一一核实记录了再说。每天散衙之前,各组领头人将当日进度写入专用日志,提出第二天的预计进程,给兰台令大人过目。子释临走,再一一细查,写好任务条放在桌上。   开始几天,常有要求返工的时候:统一体例,规定格式,指出纰缪……他懒得跟人废话,索性自己做几个例子示范。编修撰吏们不论年龄长幼,资历深浅,看到他细致严谨无懈可击的样本,牢骚不满全噎了回去。   子释目前给自己规定的任务,是尽快把子集两类曾经目见耳闻,如今搜求不得的书籍细目做出来。其中不少书记忆中的面貌已经模糊,才着急趁着尚有印象赶紧写下来。除此之外,还要抓紧搜求缺失书籍。一些冷僻罕见的集子,民间并不重视,若不及时收藏,很可能不定什么时候便湮灭无踪。兰台司的书大多已成孤本,连目录本身都无比珍贵,因此决不允许往家里带。他只能抄下部分简目,叫尹富文帮着寻找。若是富文楼有的,便借过来留下抄本。所以每天离开衙署就比别人晚,回家之后,必然继续忙碌到深夜。   刚开始,王宗翰执着的表示要陪他加班。   子释坚拒。   王宗翰不解,兼有些气恼:“你做什么非要一个人辛苦?还是你觉得我王某人才疏学浅,不堪差遣,无济于事?”   见他动气,子释带着歉意笑道:“王兄误会了。王兄若留下来,元兄他们几位必定不好意思先走。其他撰吏们更抹不开,忍气吞声也得陪着。到头来累得大伙儿该回家时候不能回家,背后指戳,暗地腹诽,枉做恶人。我喜欢这活儿,费力气不要钱也无所谓,哪能拖别人下水?王兄不帮忙,就是成全小弟了……”   王宗翰呆了一呆:“子释,你……唉!……”   “昔弟子赎人而不取其金,圣人曰:“取其金,则无损于行;不取其金,则不复赎人矣。”兄诚然好意,小弟却不可不见之以细。大伙儿齐心合作的事情,勉强一时,则后继无力。小弟私心,望兄体谅。”   王宗翰瞧着他,赌气道:“既如此,你就不该当这个始作俑者!”   “这不是……咳,心痒难熬么……”子释搓搓手,故作苦闷状。   王宗翰被他逗得失笑,胸口忽地涌起一股热流,左冲右撞。竭力按捺下去,认真道:“子释,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圣人自圣,可也别把我等凡夫俗子抛得太远。翰林院的风气,一向闲散,陈阁老嘴上虽然催得紧,却不擅清理头绪。依我看,照你的章程,过两天这些人手熟了,速度还能快不少……”   王大人到底没有陪着李大人加班,只是白日里不声不响,干得倍加卖力。每天一早就盼着他来,没来便忍不住焦急担心,等人来了,看见他那副满不在乎的模样,又暗自生气。别扭了好几天,终于等到这个单独说话的机会,决定务必从关心朋友的立场直言进谏。原本准备了一肚子批评的话,开口时气势已先弱了。得知他秉烛挑灯,废寝忘食,满脑子都是担忧关切,哪里还说得出其余?   最后一咬牙,对李文道:“阿文,我看你挺机灵。曹公公那里我已经打点妥当,这几天的先帮着签了。从明儿起,你每天卯时过来一趟,替你们少爷签押吧。”说罢,也不看子释,径直出门,吃饭去了。   主仆三人愣在当地。半晌,李章道:“少爷,王大人可真是个好人。”李文抓抓脑袋:“好人啊。不过——会不会有点好过头了?”   九月初九重阳节,初十旬休,连着两个公休日。   庆远侯府的人初九一大早就上门等着,接谢家少爷小姐和外祖父母团聚。韩老夫人再三叮嘱请李家少爷一起来,子释想起上回见着老太太,把西京城里世家大族的小姐数了个遍,说什么也不敢去。子周子归知道大哥实际上是惦记着从富文楼借来的那批书,不愿浪费时间,于是也不勉强,叮嘱下人一番,且赴韩府过节。   子释这个兰台令,对长袖善舞的尹富文来说,公私两便,自是不遗余力用心帮忙。而子释要差遣人家当义工,礼尚往来的仪节愈发重要。因此,除了忙着甄别尹府拿来的书,趁这两天休假,还得抓紧把那《花丛艳历》的配诗攒齐,了却这桩暧昧皇差。   入夜,丫鬟小厮都遣走了,“绿筠轩”的画稿在大平案上排开,子释一边翻弄几本前人诗词,一边往绯花笺上落笔。绿筠轩送来的是四十八张定稿草图,其中过于庸俗匠气太重的,都遵照他的意见改了几轮。本来打算配诗从前人集子里直接摘抄,谁知翻来看去,难得格调上乘内容相宜之句,没办法,只好亲自操刀上阵。   写顺手了,倒也不慢,只是一时凑这么多,不容易出新,还须看看写写,寻章摘句找灵感。正所谓“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圣人之言总是有理的……   翻到某一页,是首《菩萨蛮》小令:“绿窗深伫芙蓉色,灯花送喜秋波溢。一笑入罗帏,春心不自持。雨云情散乱,带怯羞含怨。花嫩不禁抽,春风卒未休。”   正想着这几句也还生动,就读到了最后两行,差点“哈哈”笑出声来。“花嫩不禁抽,春风卒未休”——这也太生动了。前头还装模作样,结尾突然如此露骨,简直振聋发聩。   笑了一会儿,摇摇头随手往下翻,看到几行顺口溜:“世间万物真稀奇,两岸双丘夹一溪。洞口有泉波滚滚,门前无路草萋萋。花在深渊蝶难采,巢处峰巅鸟不栖。唯有老僧常到此,染香归去醉如泥。”心想:大俗即大雅,这个也有意思。末了那句“染香归去醉如泥”,意境不差呢……   这些天忙于学术,此刻翻弄着几本艳情诗集,自得其乐之余,忽地涌起一股冲动,真想找个人闲话闲话……   可是,这样喁喁窃窃私房语——   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 ……   抬起头,满墙满架的书,排成无言的队列。   “饥读之以当肉,寒读之以当裘,孤寂而读之以当友朋,幽忧而读之以当金石琴瑟。”诚然如此。亦不过如此。现如今这日子,架上有书,盘中有肉,身上有裘,往来有朋,房中有金石琴瑟。   还是缺点什么。   “一笑入罗帏,春心不自持。”看得烦躁,因为——枕边无伴。   子释站起来。真不该大晚上的看这个。算了,明天再弄。把画册诗集锁进抽屉,熄了灯,走出书房。李章在外头隔间打盹儿,听见开门声,一个打挺站起来。   跟到卧房里,问:“少爷,这就歇息吧?”   “嗯。”   “那我和阿文把水送进来?”   “好。”   李府在后院辟有专门浴室,大少爷亲自设计,指挥施工。二少爷几个同僚好友参观之后,无不在自家府中效法,可见舒适方便程度。但是自从入秋以来,沾水见风容易受寒,下人们宁可麻烦一点,每天夜里加烧一锅水,专在大少爷临睡前送到卧房。   等东西都安放妥当,子释道:“你们睡去吧,不用管了,明儿再收拾不迟。”   李文叮嘱一句:“少爷别泡太久,天冷水凉得快,艾叶泡时间长了也不好。”——大少爷喜欢洗完了泡一会儿,特地另备了一个大浴桶泡澡。   李章点亮床头夜明灯,把火镰蒲绒搁在伸手即至的地方。最近夜里睡得安稳多了,这东西不大用得上,还是有备无患。双层保温壶放到旁边:“安神汤少爷别忘了喝。”又用棉布套子装好暖手炉,塞到被子里,“少爷睡的时候记得拿出来,省得后半夜冰人。”   子释苦笑:“行了,二位大哥。子归不在家,你们好歹让我自在点儿。”说着,把两位忠仆轰出了房门。   清洗毕,跨进浴桶,慢慢沉下去,让散发着艾叶清香的温热水流拥抱着自己。   氤氲雾气蒙住了眼睛,轻轻挥手拨开,看见发梢在水中来回漂荡,仿佛今夜躁动难安的情绪,起伏不息。一低头,胸前小小圆圆的白色坠子静静垂在那里,就像心底深处凝结成珠冷硬如铁的那点寂寞:体积很小,密度很大,拉扯着它的主人堕向无底深渊。   多少次打算把它摘下来,藏起来,甚至……砸碎了埋起来。到底还是留在脖子上,就这么沉甸甸的垂着。这沉甸甸不得解脱的感觉,反而令人踏实安心——它确证着李子释与这世界最深最痛的牵绊。告诉自己,明明白白真真切切又活了一场。所以,几番挣扎之后终于决定:不管那个人去了哪里,都要带着它直走到这一场轮回的尽头。   但是,今夜……格外不能承受……   闭上眼睛,团起身子,恍惚间觉得自己不是缩在水底,而是缩进了胸前的坠子中。好似某些灵异故事里的鬼魅精魂,告别尘世,敛入顽石,沉眠千载,等待命中注定的机缘。   ……清醒过来的时候,眼前一片明澈,才意识到桶里的水早已不冒热气了。站起身,水珠顺着额前碎发滴下,渗入眼睛,有点儿刺痛。呵呵……要是真的能躲进石头该多好。这故事终究浪漫得不够彻底。给了我那样神奇的开端,接下来,却是一步一个浸透汗水血泪的脚印,越走越沉,不得脱身。   ——怎堪细思量?只得不思量。   不思量,自难忘。无处话凄凉。   甩甩头,跨出桶外。往前几步,伸手取了搭在屏风上的长方浴巾擦头发,边擦边转身——替换的衣裳在床边花牙搁架上,预备穿了直接钻被窝,再靠床头一边等头发干,一边翻几页闲书,好歹让这一日有个惬意的结束。   忽听身后一声粗喘,静夜中尤为清晰。紧接着传来梆梆作响四个字:“果然是你!”   事出突然,子释吓得浑身一激灵。定定神,缓缓放下手,将浴巾围在腰间,慢慢回转身去。   一个人从屏风后边绕出来,眉眼全拧着,好似惊喜交加,又似含冤带恨:“果然是你……”   子释认出对方,大惊。仅仅打过一个照面,虽然感觉此人居心不良,绝非善类,也万万想不到会如此胆大包天。偏赶上今晚子周子归都不在——脑中一闪:可见是处心积虑窥伺多日有备而来了。隔壁就睡着阿文阿章,静悄悄毫无动静,也不知他做了什么手脚。顿时头皮发麻手心冒汗,双腿一阵阵打软。   暗暗握紧拳头,挺直身子:“原来是理方司傅大人。傅大人夜半三更擅闯私宅,不知有何公干?莫非大人错将在下认作了逃贼流匪,欲绳之以法?当真如此,还请大人青天白日下执公文拘令上门,李免必当随时恭候。”   傅楚卿瞧着他,咬牙冷笑:“真能装啊!差点又叫你蒙骗过去。还好我没敢忘记,你打从前就是演戏的高手。那天在宫中见到你,我怎么看怎么像。后来当面说话,又怎么看怎么不像。想来想去,说什么也要亲眼仔细认一认。果然……李免啊李免,你做戏做得我傅某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啊……可惜,你脸上的表情做得了假,背上的伤疤却是做不了假!”说着,恶狠狠往前逼近。   子释下意识的后退,脑中一片混乱。对方言语仿佛又尖又长的钢棘铁刺,冷不丁穿透头颅。某些沉淀在记忆河流最深处的污泥浊淖,随着时间流逝,早已滋生出水草游鱼,将痕迹完全掩盖,此刻被彻底翻搅,霎时染黑了整个水域。   他双手扶着脑袋,茫然看向前方:“背上的伤疤……你怎么知道?你……是谁?……”   “哼!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还要往下装是吧?”傅楚卿又逼近一步,“我是谁?你问我是谁?”忽然怒极,仰天打个哈哈,“你竟敢问我是谁!”双肩一振,尖锐的裂帛之声响起,纽扣“啪啪”崩断,纷纷落地。他一把扯下上身衣衫,露出精壮的胸膛,指着胸口那道扭曲的刀疤,满脸狰狞之色:“你好好看看,我到底是谁——四年前,楚州仙梳岭,卸妆台,菩提寺里,差点被你一刀捅死的人!想起来了么?!……”   子释想:仙梳岭,卸妆台,菩提寺……好耳熟的地名啊……   ——对,我去过那里……我们……找过冬的地方,到玉盘峰寻山洞入口,结果遇见一伙强盗。后来……后来……啊!头好痛。这个人是谁,他为什么凑这么近,凶神恶煞瞪着我?请你让开,我不认识你……   傅楚卿睁大眼睛,死死盯着李免的一举一动。看见他面色惨白,双目失神,身子不停战栗,似乎随时都可能倒下去,心里实在是说不出的畅快。慢慢贴到他跟前,一字一顿继续紧逼:“看来,你不但会做戏,忘性也很大啊!我可是一点一滴都没敢忘,你竟然全给我忘记了,这也太不公平……不要紧,我会叫你想起来的……”   子释耳朵里隆隆震响,隐约看见对方两片嘴唇一张一合,不知说些什么。脑中却仿佛钻出无数铜锤铁斧,“砰砰”敲击着往事之门,敲得脑袋简直要裂成碎片。   他想:后来……后来怎样了?……啊,后来,他把那些强盗都杀死了……嗯,就是这样……   摁住乱敲乱砍的锤子斧头,对自己说:就是这样。   头疼渐渐止住,耳朵也能听到声音了。   傅楚卿猛地伸出胳膊,抓起他的手按在胸口刀疤上。   子释如遭炮烙:“放开!”拼命挣扎,却丝毫动弹不得,半边身子又痛又麻,立刻没了知觉。强撑一口气:“傅大人,请你放开!我说过,你认错人了。”   “真无情啊。居然忘得这么干脆……”傅楚卿阴阴的笑着:“也难怪,不过一夜露水姻缘,又隔了这许久,凭你这副浪荡模样,不知勾上多少登徒子,忘了我原也应该……可是,李免啊,”握着子释的手在刀疤周围来回画圈儿,喃喃道,“你闯进我的地盘,诱得我身不由已,最后利用我满腔珍爱之情,用我自己的刀,差点送我去见了阎王……你说,我好不容易找着了你,又怎么舍得放手?嗯?……”   子释闻言,怔怔望着他。那斜飞的扫帚眉,上挑的桃花眼,冷森森的语调,阴恻恻的笑容,天旋地转间,伴着刀光血泊狂风火焰,“轰隆”撞开了封锁记忆的最后一道门。   镜头急剧拉近,画面飞速切换——   那些人,男男女女一群,他们是谁?我为什么和他们在一起?啊,他们迷路了,我和子归答应送一程……好多强盗!原来强盗窝安在寺庙里……大事不妙,强盗头子发现子归是女孩儿,怎么办?怎么办?……   镜头推进到大殿深处观音堂内,画面定格在须弥底座千叶宝莲上残缺的千手千眼大慈大悲观音塑像,子释听见一声遥远的痛楚呻吟。下一刻,发觉这呻吟竟然就从自己咽喉漫出,眼前顿时什么都没有了,只是黑。   无边无际,一片漆黑……   他就这样轻轻软软倒下去,拒绝任何回应。   傅楚卿不由自主伸出双臂,小心翼翼接住了他。如同接住九天之上凋落的凌霄花。   第〇五七章 欺上门来   怀里的人轻飘飘没有分量。纤细的脖颈仿佛无法支撑后仰的头,毫无生气折向地面。明明抱得很紧,却有种滑不留手,随时可能跌落摔碎的危机感。傅楚卿压下心头悸动,才发现手上滑溜溜的感觉不光因为细腻的肤质,还因为他浑身湿漉漉正往下淌水。一瞬间竟恍惚以为自己捞起了传说中的南海鲛人,颗颗坠落脚边的晶莹水滴,倾珠泄玉,叮当有声。   愣了一会儿,才想起今夕何夕。揣着邪恶而又雀跃的心情,迅速走到床边,掀开锦被,把人放在褥子上。弯着腰回味片刻,才抽出胳膊,退开半步,细细品鉴赏玩。   ——对了,如今的傅大人,常在花丛出没,采菊东篱,剪烛西窗,早不是当年急色无知的傅老大。如此珍馐在盘,佳肴当前,不可浪费,须色香味一样一样细细品尝。   分明已经知道眼前人即是梦中人,此刻细看,却又莫名其妙觉得不像了。   因为沾着水的关系,乌黑的发丝一缕缕贴在额前、脸侧、肩头、胸前……仿若白缎子上绣出无数枝墨梅,清幽冷艳。细长的眉眼好似描了几叶工笔兰草,唇色浅淡近乎透明,不知是花蕊呢,还是蝶翅?黑白对比过于鲜明,清素、澄澈、深刻、单薄……和从前留下的印象太不一样。   记忆中的少年,是妖媚的桃色,惑人的玉色;是肃杀的血色,夺目的金色。断然想不到,还会有这样游丝勾勒水墨晕染的时刻——如此脆弱动人。在我眼前,在我怀中。   傅楚卿一面骄傲自得心满意足,一面饥渴难耐蠢蠢欲动。抖着手摸索半天,也没能解开他腰间裹着的浴巾。索性运起内劲,“哧啦”一声扯作两半。“呼——!”吐出一口气,安抚自己:不急不急,长夜漫漫,有的是功夫,定要叫他乖乖就范,食髓知味,从此再也忘不了我傅某人。   手碰到被子,暖烘烘的。心想,真娇气呢……强忍着喷薄而出的欲望,抓起扯破的浴巾擦拭他身上水珠。擦了两把,实在熬人,随手丢开,趴上去一颗一颗吸吮□——从舌尖顺着喉咙一直甜到心坎儿里,打嘴上沿着胸膛一直暖到脐窝儿下,这个美啊陶醉啊得意啊……   俗话说,人生四大乐事:久旱逢甘露;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今儿晚上,傅大人前三样都占全了,金榜题名算个鸟?何况他是皇恩独宠实权在握三品巡检郎,本不必把那劳什子金榜题名放在眼里。只觉人生至此,夫复何求?不放开怀抱尽情享用这销魂美味,简直对不起老天爷的厚爱。   再也按捺不住,飞快的脱了裤子扑上去,搂着他放开手脚为所欲为。   上上下下啃噬一番,没有丝毫反应。无名的挫败感升上来,停下手仔细端详。只见他双眸紧闭,静静的睡着。两扇细密长睫仿佛重重帘幕,遮住了波光荡漾云水洞天。分明活生生就在眼前,那副清冷沉寂不沾凡尘的模样,却好似灵魂正渐渐脱壳而去,距离自己越来越远。   傅楚卿突然有点慌。继而怒从心底起,恶向胆边生,恨意滔天火气冲顶:“李免啊李免,你可真狠哪!说上床就上床,说杀人就杀人,说忘记就忘记,说昏倒就昏倒……哪能这么轻易放过你?我非叫你睁开眼,好好看清楚不可……”   立时就要弄醒他,左右瞅瞅,竟不知从何下手。要说弄醒昏迷之人,傅大人有的是经验和办法。然而那些个用熟了的分筋错骨灌浆夹棍,这会儿压根派不上用场。适才一番啃咬,已经粉粉白白烙了他满身,再要捏拿捏拿拍打拍打,指不定折腾掉几口气。略加寻思,一只手摁住了人中,一只手掐着合谷,暗中施力。看见他眼皮颤了颤,终于缓缓睁开,心头掠过一阵惊喜。不由得放软了声音:“李免——原来你叫做李免。这下子该想起我了吧?”   “你……明明……死了的……”子释想:那时候,我亲手杀了这个人,然后又着起了大火,他怎么会还活着?是不是,我已经死了,黄泉道上冤家路窄……   傅楚卿把他抱起来,十指顺着脊柱来回摩挲。贴到耳边,用了最温柔的语调轻轻道:“托你的福,我可真是差一丁点儿就死了。可惜啊,你力气不够,没把我捅个透心凉。你大概想不到吧?那菩提寺佛座底下连着地道,为防万一,不但存了金银,还存了饮食药物……哼!我傅楚卿有勇有谋福大命大,没那么容易死……”   冷不丁咬住子释耳垂,感觉他浑身僵硬,再看见后脖子上激起一粒粒小疙瘩,兴致愈发高涨,一面说话一面加紧动作。   “你知不知道,你可把我害惨了。我在地窖里躺了半个月,才勉强能动。爬出来一瞧,苦心经营的老窝烧成了灰,手下的弟兄个个不见踪迹,几年心血全泡汤了……又养了一个多月,命是捡回来了,山下却都成了黑蛮子的地盘。生意也没法做了,只好收拾老本躲进蜀州。天寒地冻东逃西窜,无奈之下,改邪归正入了官府……嘿,没想到,这做官比做贼还要顺当……”   子释想:原来他没有死……为什么坏人总是不肯死呢?……   傅楚卿自顾自说上了瘾,察觉唯一的听众似乎不在状态。扭转他的头,果然神情恍惚目光涣散,完全是充耳不闻视而不见的样子。说实话,能看到对方这样孱弱不堪落到自己手里,浑身筋脉都兴奋得突突乱蹦。可是又似乎有些美中不足,无端冒出一丝愤懑不甘。抓住那双柔弱的手腕,将内力逼送进去:“不许昏倒!听见没有?好好看着我,听我说话!”   他近乎执拗的勒紧了怀中人一把细腰,伸出手指挑起他尖巧的下巴:“老子跑到西京做了官,做得风生水起春风得意,日子不知道有多快活。可恨的是,半夜做梦梦见你,抱着女人想起你。一想起你就抱不下去,只好去抱男人——你可真是我命中的妖孽,叫人不得安生……”   攫住他清凉软润的双唇,狠狠张嘴,轻轻落齿,直至碾压出一片殷红。   “哼……”子释疼得仰起脖子,把舌尖上一缕咸腥连同呻吟咽下去。心想:该死的不死,不该死的却死了。既如此,我为什么还不死呢?……   “别动。”傅楚卿一点点舔净他唇上的血丝,温柔得吓人,“那时候我才知道,自己已经没救了。这西京城里漂亮男人不知有多少,不管抱住哪一个,闭上眼刚忘了你,睁开眼立马又想起你;闭上眼以为是你,睁开眼却又不是你……中秋节灯会上瞧见一个背影,急得我几天睡不着觉。万万没想到,老天会把你送上门来……你说,咱俩这是——什么缘分呢?……   “我傅楚卿险恶江湖混了半辈子,居然被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书生勾了魂,还差点送了命,说起来自己都不敢相信,呵呵……我想了又想,八成是因为只有你,叫我傅某人生平第一回彻底领教了,什么叫做“□”——真是才欲仙,就欲死啊!你说你怎么就那么狠呢?你说我是不是该好好回报回报这番深情厚意?……”   子释想:死了就好了,什么都不用理了……   突然浮上了很高很高的地方,四面八方空荡荡灰蒙蒙的,想不起来到底要做什么,心中却也不着急,就这么任凭自己在半空里晃悠晃悠。晃了一会儿,猛然间记得了,在这儿逍遥的只是灵魂,身体呢?身体在哪里?啊,还在那个强盗手里,抢不回来。算了,我不要了,你喜欢你拿去好了,我走了……咦,你做什么?那是我的石头,不要碰它!不许碰它!   一下清醒过来,凝聚全身力气,抬起胳膊,抓住脖子上的绳圈。   傅楚卿轻笑:“不让摘下来?好,不摘就不摘,反正也不碍事。从前好像没有啊——这么宝贝,我看看。”说着,托起石头坠子,“不像什么值钱罕见的玉嘛……“长生”?是长命锁?还是护身符?”放下坠子,缓缓向前倾倒,把他压在身下:“你放心,从今往后,只要你乖乖听话,我就是你的长命锁,护身符……这回我可吃了教训,做足了准备,没人会来打搅咱们的。乖,放轻松,让哥哥好生疼你。从前我不懂,如今可懂了,不会再叫你吃苦的……”   “长生……”   子释听见自己的声音仿佛落叶沉入深潭,没有任何回响。   他于是把自己也化作一片落叶,沉入幽邃深潭,不再发出任何回响……   李章好几次起了床,翻个身发现原来在做梦,没真起。看见对面李文爬起来往外走,窗户外头白蒙蒙一片,多半已经过了辰时,大急:“该死的阿文,倒是叫我一声啊!”这一着急,醒了。转头四顾,李文还在床上睡得死猪一般,窗外果然白蒙蒙一片,天早已大亮了。   一骨碌下了床。奇怪,腰酸背痛,倒好像僵挺了一夜。几乎每天卯时正必然醒来,昨晚怎么会睡得那么死……哎呀!只怕少爷起身唤不着人,朝李文踹一脚,冲出耳房去敲正房的门。敲了半天,李文都穿戴利落出来了,还是没有声息。   “后院去了吧。正好咱俩进去收拾。”李文袖着手道。   两人推开门,绕到屏风里侧,少爷居然还在床上躺着。   “怎么睡这么沉?”   “累的吧……看书写字费精神哪。”   一面悄声说话,一面上前探看。走到近前,大惊失色。少爷两颊绯红,双唇干裂,整个人缩在被子里瑟瑟直抖。两人顿时吓蒙了。李文摸一把李章脸蛋,再试着碰了碰少爷前额,一跳而起:“滚烫!跟刚出锅的烙饼似的!”   李章慌了,伸手摇动被褥:“少爷!大少爷!”越嚷越大声,很快惊动其他人,纷纷拥进来询问,唯独床上躺着的那个毫无反应。   “这可怎么办?”两个丫头已经带了哭腔。   李文看众人惊慌失措,高声道:“大伙儿听我说。平哥、安哥两位,麻烦立即去韩侯府请二少爷三小姐回转。我马上跟温叔套车接谭先生到家里来给大少爷瞧病。阿章你留下来和小歌小曲照看少爷……”   平时不觉得,关键时刻,状元府第培养熏陶的素质就显现出来了。李府仆人集团十二名核心员工,文章歌曲味道、平安富贵吉祥,李文位居其首,觉得自己义不容辞正该挺身而出。其他人见他沉着镇定,调派得当,当下再无二话,遵照执行。   出门求救的转眼走了,李章冷静下来,指挥小歌小曲打井水取帕子,味娘道娘煮姜汤生炭盆。待她们出去,找那暖手炉预备装木炭。四面瞧瞧,没有。却看见盛着安神汤的保温壶了。揭开盖,满满的一滴没动。轻轻伸手到被子里摸索,手炉已经成了冰凉冰凉一个铜球。不小心触及身子,隔着衣衫都觉热浪逼人。   心中焦急,又有些奇怪。大少爷最怕麻烦,但是从不使性子。自从应了官差,更是史无前例的听话,让吃就吃,说补就补……昨天夜里,自己和阿文出去之后,到底为什么这么马虎就睡下了?二少爷和三小姐回来可怎么交待?偏生昨儿晚上尽做梦,早晨居然睡得那么死……   不到半个时辰,二少爷和三小姐就飞马归家,所有仆从都有了主心骨。相比之下,倒是三小姐比二少爷从容得多。二少爷冲进来,见大少爷怎么也唤不醒,差点咆哮着就要骂人。三小姐拖住他,问了问情由,反将大伙儿夸赞一番,吩咐他们各自忙碌,单把阿章叫到一侧细加询问。   李章说完昨晚经过,又把上午诸事前前后后讲了一遍。言辞之间,极为懊恼自责。   子归道:“阿章,你们做得很好,不用自责。”轻叹,“大哥这些天怕是累得狠了,稍不小心就着了风寒。我该看得紧点儿的……现下咱们急也没用,等谭先生来了再说。”   子周道:“阿章,对不住,我刚才太着急,乱了方寸,胡乱怪人。”   李章慌了:“二少爷说哪里话来,可不折杀小人?是小的们疏忽怠慢……”犹豫片刻,小声道:“少爷、小姐,我寻思了一晌午,大少爷的病来得实在有点儿蹊跷……”   嗯?双胞胎对望一眼:“你说。”   “早上阿文跟我过来查看的时候,床头安神汤撂着没动,被子里暖手炉也没拿出来。按说成了习惯的事儿,大少爷不会忘记。要是睡前已经开始难受,就应该叫我们——说来也怪,昨儿晚上,不但我俩睡得比平日死,他们几个也全都过了辰时才醒。还有……”   子周眼神冷下来:“还有什么?”   “我想着少爷小姐要问详情,就没动房里的东西。桶里的水倒瞧不出异样,可是……”   子周一个箭步跨到浴桶旁,只见水中飘着两块布片——分明是撕开的浴巾。伸手捞出来,紧抿着嘴看向子归。   兄妹二人心中大乱。   好一会儿,子归才道:“阿章,辛苦你了,去歇歇吧。二少爷和我在这里照应就好。”停了停,“刚才这些话……谁也不要说。”   李章退下去了。子归接过子周手里的布片,裂口两边都是线茬,断然不是剪子绞出的。家中浴巾用的都是吸水性极强的粗纺双面绒布,比一般棉布厚得多,这样直溜齐整撕开,普通手劲绝做不到——不可能是大哥自己。   子周哑着嗓子,声音发抖:“再看看。”   两人这一凝神观察,果然有所发现。屏风后头没铺地毡,水磨青砖上留下了两个极浅的足印。子归蹲下身,张开手指:“长九寸余,宽约两寸八分,足底有纹,像是——半月纹。”说着,抬头看子周。   足底饰连环半月纹,乃是武将们爱穿的薄底官靴。   两人不再说话。推开窗子,廊外正对着一株宽叶丹桂,亭亭如盖。适逢花期,满树橙红碎瓣,花明照眼,馨香袭人。跃出窗外,子归弯腰捡起地上一把碎花:“这不是自己掉下来的,是揉搓之后扔下来的。”   子周攀上树枝,看了半晌。突然攥起拳头,猛击在树干上。枝叶“哗啦”颤动,抖落一阵花雨。   子归慢慢道:“来人潜入家中,不知用迷香还是点穴,把底下人都弄昏了,然后藏在树上。大概等了一些时候,才从窗户钻进去,躲在屏风后边……”一时恨极,心头剧痛,“来的……是……官场上的高手啊!……子周,这些天,大哥跟你,都见过什么人?会有谁,敢这样闯到家里来?咱俩……太不小心,太不小心了……”   ——会是谁,敢这样不择手段欺上家门?……一张轻佻跋扈的脸倏的浮现在面前,子周差点从树上一头栽下来。   他背对妹妹站着,静默许久,忽道:“子归,你到门口等等谭老先生,这么久了,怎的还不来?我……去看看大哥……”   九月十一,新任兰台令因感染风寒,告病在家休养。   几个最早得到消息的人前去探病,才知道竟是高热难退,沉迷不醒,病情远比想象的严重。没两天,连真定侯府和庆远侯府都惊动了,接连派人问候,送来种种珍稀药材。   李府请的大夫乃是西京首屈一指的名医谭自喻,三年前经尹富文介绍,每年总要来一两回。谭老先生诊断的结果是:素体虚弱,劳倦失常;正气虚亏,风邪入侵;内伤湿滞,外感恶寒;表见大热,里实极凉——阴不调,阳不调,补不得,发不得……只能一点一点往外拔。拔了整整两天,病人却连苏醒的迹象都没有。   司文郎急得跳脚。谭先生慢悠悠道:“大人少安勿躁。正所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伤寒之症最是凶险,万万不可操之过急……”又转向三小姐:“令兄这个身子,还有那个性情,去朝里做什么官?喧嚣乱耳,案牍劳形,这不是自找苦吃么?……”   双胞胎只得陪着苦笑。   十三晚上,子周子归和下人们轮班守着子释,无言的忧虑焦躁笼罩在所有人心头。后半夜,其他人暂且先去休息,李文拎着新汲的井水进屋,李章换下少爷额上已经温热的湿帕子,觉着不像前一天那么烫人了,心下稍感安定。两人一个陪在床前,一个候在屏风外,困意渐渐上来,趴着就要睡着。   “咿呀……”窗棂微响,窗扇就像被风轻轻带动一般自己开了。   傅楚卿高大的身躯轻捷如狸猫,蹲在窗沿上。   本来在他算计中,李免吃了这番暗亏,必定难以启齿张扬,只会咬牙落肚咽下去。自己过后再细熬慢炖水磨浆,不怕他不服软。岂料竟会一下子卧床不起,辗转听说病情凶险,弄不好鸡飞蛋打一场空,忍了三天,终于决定上门一探虚实。   正要抬手弹出泥丸封了屏风外那小厮的穴道,一柄长刀无声无息,又快又狠,从窗台里侧直刺而出。他这趟来,为了隐藏行迹,只在腰间缠了条鞭子。瞥见刀锋来势凶猛,不可硬挡,索性一蹬脚,向前扑跃,抖出鞭子去钩屏风上的插销,打算拖过来暂且做个盾牌。   谁知还没等鞭稍搭上去,那张八扇硬木大围屏突然左右裂开,哗啦倒地。第一反应就是有埋伏,顿住身形便要后退,后头的刀子却已追了上来。左躲右闪,几招过去,才看清楚屏风只不过是被两个小厮推倒了,正瑟缩在床边,吓得直哆嗦。转身用心对付拿刀子这个,居然是李子周本人。刀法虽然过得去,但是秘书省司文郎跟理方司巡检郎比武功,岂可同日而语?问题是司文郎直眉瞪眼扑打厮杀,招招不要命,叫巡检郎颇为头痛。   傅楚卿惦记着来日方长,要当上门常客,不敢下杀手,打得束首束尾。恼火起来,心想还得一不做二不休,抓了床上那个当人质,先脱身再说。应付两下,向后急退,正要反身去拿床上之人,“叮叮当当”几声轻微脆响,一张乌油油大网从屋顶兜头而下,网结处亮闪闪满天星斗全是刃尖——该死!竟是捕快们专用来伏击捉拿江洋大盗的顶级暗器,大名就叫“天罗地网”。理方司兵器库里也有两张,眼熟得很。如果不出意料的话,那刃尖上至少煨着致人昏迷的麻药。   傅楚卿这个惊啊,他奶奶的,这一家子全这么又阴又狠!当下也顾不得形象,拿出压箱底的绝活,一个滚地团身出溜到门口,夺路而逃。   真没想到,探一探心上人的病情竟然如此艰难。今夜只得作罢,明日另想办法。傅楚卿郁闷至极,冲到廊下,翻身往房顶上窜。忽闻“嗖嗖”破空之声,有暗器飞袭而来,瞬时到了背心!   我闪!再闪!接着闪!   他无论如何也料不到,会在这里见识了传说中连珠三发的绝技。躲过前两支,招式用老,余力不足,竭力腾挪几步,第三支箭到底插上了肩膀。闷哼一声,想起董良说过中秋夜李氏兄妹如何救人,这几天暗中查看,也没瞧出什么,猜想不过是些花巧招数。怎知当年娇滴滴的小妞儿,一眨眼变得这么厉害。轻敌了……   清脆悦耳的声音在背后响起,话语中的寒气堪比中宵风露。   “傅大人,请留步。大人若不肯留步,弓箭无眼,恐误伤大人贵体。”   傅楚卿哈哈一笑:“你既认得我,想必知道,戕害朝廷命官,可是举家抄斩的罪过。”   这时子周从屋里出来,森然道:“戕害朝廷命官?我襄武侯杀个把半夜闯进自个儿家中的毛贼,可没见过打哪儿来的朝廷命官!”   子归手中弓弦又拉开两分,锁定瓦檐上的目标:“听傅大人说话,想必还不知道,小女子蒙皇上和迟妃娘娘错爱,下月十六就要册封公主。大人辱我兄长,伤我至亲,事已至此,也只好先斩后奏了!”   傅楚卿惊出一身冷汗。今晚大失策。以为不过乳臭未干俩小毛孩,哪知备下了如此周密狠辣的圈套。饶是自己江湖老道,措手不及之下,也差点一败涂地。不过——哼!老子还有一招杀手锏……   想到这,仰头磔磔狂笑,笑声在夜色中回荡,叫人毛骨悚然。他缓言厉色,慢慢转身:“公主殿下,我傅某人不会无缘无故登门贵府。请殿下仔细认一认——我与殿下,以及令兄,可是多年故人呢……”   双胞胎为了给大哥报仇,不惜血本,动用宁阗的关系从刑部督捕司弄来“天罗地网”,几个男仆跟着加紧演习,夜夜守株待兔。今晚屋里的打斗一开始,尹富尹贵立即点着了廊下风灯,以便三小姐施展绝技,射杀贼人。所以,傅楚卿这一转身,虽然夜色朦胧,凭子归的眼力,完全看得见五官面目。   四年时间,十二三岁的小女孩长成二八少女,几乎脱胎换骨,而对于成年男子来说,却谈不上什么变化。子归看清楚那张曾让自己留下刻骨伤痛的脸,往昔不堪回首的记忆喷涌而出,整个人都呆住了:“是你……”   “不错,正是我!”话音未落,傅大人瞅准机会,纵身而起,游魂野鬼似的,刹那间踪影全无。   子周走近妹妹,仿佛一柄隐形尖刀从心中陡然破出:“子归……”   子归弓箭扔在地上,抓着他放声痛哭,几欲崩溃。   第〇五八章 生之所系   九月十五这天,子周告假在家。   大哥的病情头天刚看着稳当些,哪知凌晨又见反复。天不亮就把谭先生接了来,听他不停叨叨:“唇白面赤,四肢僵冷,津汗淋漓,寒热交加,神昏呓语,板结枯涩……这、这是死症哪……”双胞胎脸上“刷”一下退尽了血色。   子周慌得嘴唇直抖:“先生不是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慢慢来,总会,总会……有所好转……”   谭自喻收回把脉的手:“凡人食五谷杂粮,动七情六欲,历生老病死,无可幸免。寻常疾患,只要对症下药,多能痊愈。如若沉疴重病,除却汤药针石之力,还须借天机鬼神之助。再有一样,就是病体自身执意求活之心——”   听到这里,子周子归一齐转头。   谭自喻沉吟道:“老夫也觉奇怪。令兄虽然身体素弱,胸襟却开阔豁达。观其神采风度,断无局促夭折之相。此番虽属重症,然阴阳之气未绝,故而老夫敢施缓手。今日看来,竟是汤药针石均未奏效,精气渐微,元神涣散,大有撒手不管的意思了……”   子归泪水泉涌而出,捂住面孔,吞声呜咽。地下站着的几个仆人全哭起来。   谭自喻惋惜的摇摇头,又道:“三小姐不是说,侯府送来一些药材?拿来瞧瞧,老夫且想想办法。”叹气,“如今虚不受补,再好的东西灌下去,要么不管用,要么急火相攻,恐怕适得其反……唉,只能求老天保佑了。大人与小姐若看得开,老夫便试试。若看不开……”   听这话音,竟是不成功便成仁,要司文郎兄妹准备后事了。   子周呆坐一阵,声音发哽:“小曲,你把那些药材都拿来,请谭先生过过目……先生且宽坐,容我们兄妹……商量商量……”说着站起身,看向子归。   ——事已至此,哪怕再不愿意,求外祖父也好,求宁府也好,进宫求迟妃娘娘也好,欠人情也好丢面子也好弯脊梁也好软膝盖也好……大哥病成这样,还有什么抛不开放不下?   难道……真的要失去大哥了么……双胞胎再一次明明白白意识到:认回那么多亲戚,加起来也没有这一个重要。   两人正要去书房说话,尹贵忽然来报:“少爷,小姐,又有人来看大少爷。”双手递上烫金撒花名帖。   自从大哥生病,探望的人始终不绝。尹老板是日日亲自登门,韩府和宁府隔天派人问候,席远怀听到消息就赶来探看,翰林院走得近的几位来了不止一趟,就连宁三少都借着这个由头光临了一回。最近两天,为了让家里清静些,好一心一意照顾大哥,子周开始婉拒众人。——这来的却不知是谁?   接过名帖一看,脸色突变。伸手递给子归,捏起拳头:“小歌、阿文,把小姐的弓箭和我的刀拿来,快!”   子归搭眼一瞧,名帖上三行字。上首一列较小:“下官理方司内卫所巡检郎傅楚卿再拜顿首。”中间一列稍大:“谨问忠毅伯衔兰台令李大人讳免字子释如意安康。”下首是签名及年月日。纸张考究,字迹端正,居然十二分礼仪派头。   前晚双胞胎与诸忠仆夜捉飞贼,富贵二人点灯之后,马上遵照嘱咐远远躲开,没看到带伤逃跑的贼人真面目,才会不明就里送了名帖进来。   命其他人留在内院,子周子归拎着兵器,单领了李文李章往大门走。   这姓傅的流氓,真正奸猾狡诈。光天化日堂皇上门,执帖投刺正式拜谒——他以为如此就奈何他不得么?双胞胎正当痛心焦虑之际,看到“傅楚卿”三字,悲愤交加,立誓要叫这恶贼有来无回。   谢氏兄妹受了李家十几年温柔敦厚圣门教育,骨子里流的却是亲爹威武将军沙场铁血,又跟着顾长生学会了乱世求生的本事。乍看上去,侯府世家少爷小姐,一个文雅书生,一个弱质女流,与傅大人这种江湖出身草莽豪杰天壤之别。然而,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他们是如何从彤城走到西京来的。   两人对望一眼,点点头。   子归在场中站定。弓弦上只有一支箭——靶子这么近,要的是雷霆万钧,一击必中。   子周提刀隐在门侧。李文李章得到示意,一边一个躲在门后,拔了闩子,突然同时使力,猛地向两边拉开。   傅楚卿听见响动,刚要抬头,顿觉凌厉杀气扑面而至。尽管做了种种假设,还是没猜中对方大白天的不打招呼就敢杀人。弹指间一线银光奔袭而来,吓得立马缩头躬身,倏忽横移三尺。白翎羽箭擦着头皮闪电般过去,直钉入对面人家砖墙上,嗡嗡作响。子归这一箭竭尽全力含恨而发,亏得傅楚卿是真正实战高手,临场反应绝佳,才将将躲过一劫。心跳还没缓过来,风声过耳,刀芒已然到了面前。   傅大人打败过的对手,比这兄妹俩功夫好的多了去了。只恨这一回连失先机,又投鼠忌器,兼之自己也不愿声张,没带帮手,偏偏对方以命相搏,竟至狼狈不堪。右边肩膀上还缠着绷带呢,只得左手拔刀应付。眼看女孩子又搭上了一支箭,那箭簇跟长了眼睛似的随着自己打转,手上招架,嘴里高声叫道:“你们两个,还想不想救你们大哥性命?知不知道跟我来的轿子里是谁?太医院正尹袁尚古大人!袁大人可经不起你们这样吓唬……”   子周停手。子归的箭却仍然架着。傅楚卿总算腾出功夫喘气。其实双胞胎开门就看见他不是一个人来的,然而大哥性命垂危,面对恨之入骨的仇人,两人一时被哀痛愤怒冲昏了脑袋,才会如此不顾后果全力搏杀。   四个轿夫早已爬出几丈远,两名医僮吓瘫在地上。傅大人亲自上前掀开帘子:“袁太医,忠毅伯府到了,请下轿吧。”袁尚古还算镇定,正正帽子,扶着傅大人的手微微哆嗦着往前迈步。   袁尚古袁正尹的名字,如雷贯耳。子周认了认行头,冷脸冲傅楚卿道:“太医及弟子请进,傅大人就此留步吧。”   傅楚卿一手搀着太医,满面关切面向子周:“这是什么话!我怎么能不进去看看?不看看哪能放心?”不等他回应,自顾自挟着袁尚古往里走,“我费了多大力气,才请动袁太医出宫瞧病——你连看一眼都不让我看?救人如救火,半分也耽误不得。只有我进去了,太医瞧着缺什么灵丹妙药,顷刻就能从宫里拿出来,你信不信?……”   路过子归面前,埋怨道:“都什么时候了,一点旧恩怨难道比大哥性命还紧要?等过了这关口,你俩要出气,我尽你们出个够!傅某人说到做到……”眼看到了内院门前,双胞胎猛地醒悟过来,跃过去拦在当中。   傅楚卿叹气:“二位……这是何苦。你们着急,我难道不着急?你们担心,我只有更担心。”放低声音,“你们大哥这场病,你我心里都有底……还是说——”瞟一眼旁边的太医和身后的医僮,凑到子周耳边:“难道你们不介意闹得人尽皆知?”无视司文郎喷着怒火的眼睛,拍拍他肩膀:“让我进去吧。我保证,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又躺了将近半月,子释终于不必整日卧床。尽管脚下虚浮,腰盘打晃,总算可以离人,能自己勉强走动。袁太医第一次瞧过之后两天,他就已经苏醒。然而接下来好些日子,时醒时昏,几起几落,病情始终不稳。袁尚古与谭自喻两大西京杏坛泰斗,一属官方一属民间,日日争执,互不服气,于论辩中求知,在斗争中前进,联手把他这条小命从阎王那里抢了回来。   大哥醒来之后,子周便坚持上班去了。等到三十旬休,双胞胎一整天都陪着子释。   子归讲起昨日黄昏送袁太医谭大夫回府,微笑道:“二位先生都说不用再来,只拿方子抓药,吃上百日即可。我照大哥吩咐,把咱们用不上的药材都请谭先生带走了。”   子释问:“我听着两位先生又是一路吵嘴出去的?”   “可不是。袁先生说谭先生刮“地骨皮”,贪得无厌。谭先生便说袁先生不过仗着“天南星”,就敢夸口“一见消”,厚颜……呃,那个无耻。袁先生动气了,骂谭先生是“白僵蚕”,谭先生就回了一句“丹皮炭”……”   地骨皮、天南星、一见消、白僵蚕、丹皮炭,均为药名。当日袁尚古登门,正赶上谭自喻犹疑徘徊,难以决断。袁太医过去一看,翻翻子释眼皮,径直对医僮道:“把“还阳散”拿来。”   “还阳散”是热迷心窍救命至宝,其中几味稀罕药材甚是难得。   谭自喻站起身:“阁下要用“还阳散”,且等谭某出了此门。否则明日李大人七窍流血而亡,可别记在我谭某人头上。”   袁尚古斜睇着他:“这都成一汪死水了,没有烈火猛攻,还想冒热气?”   “烈火猛攻?我只怕阁下把个慢慢死,攻成了死得快。”   袁尚古闻言,上下打量片刻,才昂然道:“我若以“紫雪丹”辅济呢?”   “紫雪丹”,色如紫玉,状似霜雪,清心凉血,定神开窍。比之“还阳散”更加珍贵,由宫中御库秘制珍藏。   听到“紫雪丹”三字,谭自喻拱手相询:“敢问阁下是——”   “不才袁尚古。”   “啊!袁大人,久仰。在下谭自喻。”   ——二位同行对头从此成为相见恨晚冤家诤友。谭自喻说袁尚古仗着“天南星”,自夸“一见消”,就是讽刺他不过倚仗皇家灵丹妙药,医术未见得有何高明。至于“白僵蚕”与“丹皮炭”,谭袁二人,一个面白无须,一个黝黑多髯,如此雅称,确乎贴切。   听了妹妹转述,子释“哈哈”笑起来。不敢使劲,一边咧嘴一边揉额角。子周这两天心情大好,跟着妹妹嘿嘿直乐。   笑了一会儿,子归含着眼泪,走到子释身前蹲下:“大哥……你能醒过来,真是太好了……要是,要是,没有袁先生和谭先生,我们……大哥,不要再这样吓我们了,好不好……”子周也站到旁边,一声不吭,只举起袖子擦眼睛。   “嗯,不会了。”子释把妹妹拉起来。看双胞胎全顶着两只又大又深的黑眼圈,心下歉意:“对不起。害你们担心。”   彼时彼刻,痛苦悲伤没顶而至,只恨解脱得不够迅速不够彻底。待得缓过来,才意识到那般任性痛快终究遗恨,叫念你爱你护你依赖你的人情何以堪?就为这一点,似乎也没什么不能忍受的了。子释想:人的承受能力究竟有多强呢?……   子归听到大哥一句“对不起”,泪水如决提洪流,倾泻而下。大哥竟然说“对不起”——竟然向自己和子周说“对不起”……   子释微微后仰,倚在靠枕上,合上眼帘,悠悠道:“我前些天……睡着的时候,梦见好多人。爹爹、娘亲、小姨娘、红玉姐姐、翠翘姐姐、怀叔……真是许久不曾看到他们了……然后就听见你俩在后边哭,于是赶忙回头去找……”笑笑,“找到一看,明明记得长大了呀,怎么还是两三岁的样子?……”   子归趴在子释膝头:“只要大哥肯醒过来,我们……回去两三岁也好。”   “傻丫头。”子释拍拍她。停了一会儿,仿佛忍俊不禁:“最离谱的是,分明梦见的是王夫子,转眼却变成了翰林院陈阁老,骂我疏懒懈怠,疲沓敷衍,抄着戒尺要敲我脑袋——这一下竟给敲醒了!”   双胞胎破涕为笑:“早知道,不如请陈阁老来家,大哥这病早该吓好了。”   子释点头:“还真没准。”   想起梦中那个重叠回响的声音,在耳边呼唤着自己的名字,来来去去只有两个字:“等我等我等我……”那么清晰那么真实,无处不在无所不至。一旦醒来,立刻随着梦境模糊消散,终与时间一同流逝。明知徒劳无功,仍旧不甘的细细回味。   忽然,子释感觉自己的心跳停住了:那么多逝去的音容笑貌,为什么……没有他?为什么,他不在彼岸迎接,而是于身后要我驻足等待?   心湖阵阵涟漪泛起,痴痴浸没其间。波流起伏包裹着自己,与复苏的脉搏心跳共鸣:“等我。等我。等我——”   看子释仿佛闭目养神,子归试着轻轻叫了一声:“大哥。”   睁开眼。沙平潮退,风止浪息,一切复归幽深平静。   也许,年幼的弟妹也好,骂人的陈阁老也好,还有……那人执着的呼唤也好,都不过心中放不下的几个念头而已。前两个尚且留着实实在在的牵挂,第三个……大概纯属自己生成的一点痴心妄想,从今往后,永存于梦中,深埋在心底。   如此而已。   那又怎样?子释听见自己说:总比没有好,是吧?   如果死亡是一个终点,今生今世所有痕迹都将随着它的到来而湮灭,那么,保存回忆与思念的唯一方式就是活下去。如果死亡是另一个起点,泪水与鲜血只不过在轮回中沉淀累积,那么,来世比今生更不堪忍受,又何必急于背着上一轮的重负重入红尘?   自古艰难唯一死。怎敢一死了之?   活的是这辈子,就在这辈子慢慢消化吧。   时间的激流冲刷一路风尘,落入伤口的砂石依然可以病蚌成珠。   ——我有的是事情可做,干什么急着死?   第二天早饭后,子归厨房煎药去了,子释开了窗看桂花。   李章和尹贵捧着大堆篮匣瓶罐往后院走。经过窗前,李章道:“少爷惦记这树花,我一会儿折几枝进屋给少爷看,别在这风口坐着。”   “我就瞧两眼。掉得差不多了,折它作甚?不如把地上的扫扫筛筛,腌糖桂花。”见他俩张着双臂都抱不拢,问,“这又是谁家送来的?”   “尹老爷府上拿来的时鲜果子,还有席大人差人送的南制小菜。”   子释于是想起自从病情好转以来,几乎天天听说有人送东西,却不见主人上门。心下奇怪,问:“请人进来坐坐没有?不论来的是谁,好生招呼着。”   李章稍稍一愣,道:“有小姐照应,少爷您就别操这份儿闲心了!”急急忙忙走了。   午后,难得一缕阳光透过窗纱照进来,投在屏风上金灿灿的。子释觉得精神一振,搬了圈椅靠在窗边晒太阳。模模糊糊瞥见几个身影在对面檐下廊边动来动去,却没有声音。悄悄推开窗扇,原来是李文领着平安吉祥四人正抬头弯腰摸索布置,也不知在干啥。   “阿文。”   李文明显吓一跳。   “过来,我有话问你。”   “少爷不是在睡午觉?是不是被吵到了?我们这就换地儿,少爷接着睡……”   “你们几个在那边干什么呢?”   “呃,除除杂草……”   “眼见就立冬了,除的哪门子杂草?”   “啊,小姐说把阶沿儿清理清理……”   “嗯。难得这会儿太阳好,我不睡了,你陪我到院子里走走。”   “少爷……”李文露出为难神色,“外头冷……”   “哼。”子释站起来,也不看他,淡淡道:“说吧,小姐叫你们干什么呢?”   “小姐叫我们……在院子里增加几处陷阱,再多埋点儿暗器……”大少爷既已起疑,肯定瞒不住了,索性彻底坦白。李文端正站好,低头汇报:“二少爷和小姐说,重阳那天,有飞贼闯进家里,惊扰了少爷,才害得少爷受了风寒。贼人狗胆包天,说不定还会再来,就领着大伙儿预备些捉贼的家伙手段……”   至于捉的是淫贼而不是飞贼,文章二人心里逐渐清楚,其他下人也隐约有些明白。只不过都心照不宣,守口如瓶。来的是理方司的大人又怎样?竟敢冒犯举宅上下最最敬爱的大少爷,那就是死有余辜毛贼一名。   李文不作保留,把第一次如何半夜埋伏,射伤敌人,第二次对方怎样以太医为幌子,大白天拿着拜帖上门等等经过,一五一十全倒了出来。   没想到自己躺了这些天,双胞胎已经上演两场全武行。子释心里酸楚难过:原来他们什么都知道了,在自己面前竟忍得那么好……抬头冷眼看天:老天爷跟人开玩笑,真是怎么惊悚狗血怎么来,趣味如此恶劣。又想:形势和自己预计的大不一样啊,可怎么办才好……问李文:“这么说,袁太医会到家里来,并非子归求了迟妃娘娘?”   “是。十五那天,二少爷和小姐正商量呢,那,那贼子就来了。本来小姐说,非叫他血溅五步,有来无回不可。但是……后来二少爷说,这贼子如今是皇上跟前一等一的红人,说话只怕比迟妃娘娘还管用,先治好少爷的病,过后再想法儿对付……这贼子每天跟着袁太医到家里来,有时候赶上少爷醒着,他就等在门外。若是少爷没醒,他就大模大样跟进房门,大伙儿都气得恨不能吃他的肉喝他的血……”   子释支着脑袋:事情居然变成这样……心头泛起一股哭笑不得的荒诞感。   “前几日小姐说,等袁太医不用来了,那人贼心不死,必定上门骚扰。所以要抓紧挖陷阱,埋暗器,多多益善。呃,小姐说的词儿,叫做“厉兵秣马枕戈待旦,同仇敌忾片甲不留”……”   “你们几个又不会功夫,挖的什么陷阱,埋的什么暗器?小心反伤了自个儿。”   “少爷放心。我们使的都是宁三少从刑部借来的好家伙!”最近二少爷三小姐大显身手,几个男仆跟着智勇双全的主人对付强敌,胆色渐长倍觉兴奋。李文越说声儿越高:“……院墙顶、房檐边全刷了蛋清和蓖麻油,轻功再好也站不稳;梁柱和栏杆方便伸手落脚的地方,统统插着钨铁梅花针,天色一暗打了灯都瞧不见,针尖上还煨了蒙汗药;阿章、我、加上平哥他们几个,每人一筒吹箭,一架连环袖珍钢弩;等天黑之后,再把那“天罗地网”挂到正房这边……宁三少说,只要小姐想玩儿,还有更厉害的。我看他听说捉拿飞贼,心里痒得不行,可惜小姐不肯他来掺乎……”   子释道:“你们把家里搞得跟暗器库似的,也不怕误伤了谁?”   “少爷不用担心,家里人都注意着呢。至于别人,二少爷跟外头讲,要设蘸台做法事为大少爷驱邪祈福,暂时谢绝人客,所以,这个……怕误伤的……就是少爷您了……”声音莫名其妙弱下去,在嗓子眼儿哼哼,“小姐说专等少爷睡午觉了才布置,其余时候,别让少爷出房门……”   子释不说话了。坐下来,眯着眼仿佛假寐。   李文等了一会儿,不见少爷有何指示,琢磨琢磨,觉得自己好像说多了,好像有点糟糕。到底什么地方糟糕,也想不出来,腿抖抖心惶惶等着……   忽听大少爷道:“我困了。关上窗户,你忙去吧。”   第〇五九章 无耻之尤   晚上,子释喝过药,又在子归监督下灌进去浓浓一碗安神汤,很快睡熟。半夜院子里叮叮当当乒乒乓乓自然听不见。早上起来一看,合府上下除了自己,人人顶着两只又大又深的黑眼圈,煞是齐整。   如此过了几日,面前晃来晃去的黑眼圈越发鲜亮。这天临睡,说想看几页书,支了子归去取。又要这要那把文章二人打发出去,反手将一碗安神汤倒在唾壶里。待子归回转,只说已经喝了。因他连日表现好,妹妹也就没有怀疑。   将近三更,院子里一会儿“噌噌”,一会儿“嗖嗖”,启开窗户缝儿,抱着被子坐下来看武侠片。虽然身影模糊,也还大概分得出谁是谁。   傅楚卿连续夜探忠毅伯府,轻车熟路。那些个陷阱暗器,凭他多年胜任山贼领袖、从理方司巡卫爬到巡检郎的丰富阅历和经验,无不了如指掌。肩上的箭伤已经好利落,对方功夫底细已然摸透,又存心要显本事,这回一直潜到东厢廊下,才暴露行迹。距离过近,弓箭失去效用,几轮暗器招呼,傅大人内里提高警惕,面上故作潇洒,浑似闲庭信步。等司文郎兄妹提刀联手正面攻上来,他有意令二人知道自己厉害,打点十分精神,一双空手周旋。   子周和子归心意相通,配合默契。见他托大,更是立定决心欲图做个了断,刀下全是置己于不顾,攻敌之必救的疯狂招数。   子释看了一阵,站起来。   傅楚卿渐渐打得烦躁。看来不亮兵刃是不行了。只是对方这般打法,自己并没有把握能毫发无伤逼退他们。难道又要无功而返?这样娇贵难缠的对手——想脱身都不容易了呢!干脆给点教训算了,否则陪练到几时……   忽然“吱呀”一声,东北正房窗户洞开,子释端着烛台站在窗前。打斗的三人同时住手,双胞胎轻声惊呼:“大哥!”   子释不说话。   傅楚卿瞧见他,心里一下踏实了。凝望片刻,深情款款:“我……听说你好多了,特地过来看看。” 话音里竟然带着一丝委屈,全不记得自己为何沦落此番地步。   子释想:我怎么会因为这种人渣差点活不下去?真丢脸。这流氓,还演起情圣来了!真是——厚颜啊那个无耻有呀有境界……   “既是来看看,看着了就走吧。”语气平淡,不见喜怒。   傅楚卿料不到他是这般反应,一时不知如何接口。但见朦胧烛光中那人容颜清减,茕茕孑立,说不出的寂寥忧伤,胸腔里平生头一回翻腾出类似悔恨的东西来。一个念头霎时浮上来:原来自己不止是要得到他,还想要拥有他。可惜过去半辈子,他傅楚卿从来不曾分清过二者的区别。即使这一刻糊里糊涂有点想法,也明白得有限。   不过就是这一点不成形的想法,亦足以令他陡然间神魂颠倒。愣愣应了声:“好。我……这就走了,你……”   子释突然怒道:“吵死了!天天半夜三更在这儿叮叮当当,还让不让人睡觉了?白痴啊你?!”   傅楚卿吓得一哆嗦,这才发现他只穿了白色中衣当风立着。结结巴巴道:“我,我走了……你,你睡吧,我不吵你……”依依不舍瞅两眼,一拧眉毛,飞身上房,消失无踪。   子归赶忙冲进门,关好窗户,将大哥拖到床上。子周也跟了进来。   子释拥着被子斜靠床头,轻轻喘气。刚才这一嗓子,吼得脑袋嗡嗡震痛。歇了片刻,看着默不作声的弟弟妹妹,道:“你们两个,明天把那些个暗器毒药袖箭钢弩什么的七七八八通通还回去。”   “大哥!”子归咬住嘴唇,“大哥,我不同意。”   “那不是咱们家该有的东西,哪儿来的就还哪儿去。”   子周道:“大哥放心,等我们用不着了,自然会还回去。”   子释表情严肃:“你们不要这样。我不喜欢。”   “可是,大哥……”   “我听说,你俩第一次晚上埋伏,阿文阿章就在房里做饵;袁太医头一回上门,差点叫子归吓昏过去;你们把家里人都撺掇起来,可曾想过,稍微顾及不暇,他们毫无自保之力,只有任人宰割的份?”语气渐渐加重,“子归,你用了什么办法,让宁三少借出这许多罕见东西?如果被人捅到他爹他爷爷那里,怎么办?你可记得大哥如何叮嘱你“周旋”二字?你们还看不出来么?那姓傅的不过陪你俩玩玩,等他玩腻了,不定使出什么卑鄙手段……”   子归红了眼眶:“我才不怕,我去找娘娘帮忙!”   “找娘娘帮忙?娘娘能帮你什么忙?娘娘能做的,至多不过是去求皇帝。就算皇帝肯给面子,难道还会替咱们杀了此人不成?保不准勾出什么没法善了的荒唐念头……退一万步讲,就算你二人今夜把他杀了,你们计划如何收场?眼下此人乃是宁府心腹,皇帝亲信,谁知道背后牵扯多少看不见的利害关系?”   一句话急切间脱口而出:“你们以为,这桩事情,就算惊动韩侯宁府,告到太师皇帝那里,又能怎样?”   双胞胎咬紧牙关,神色哀痛。   子释面无表情,沉默良久。最后用一种置身事外的冷漠语调淡淡道:“不过……一场风月,双方都是自己人,他们……最有可能,是当和事佬,你们,明不明白,明不明白?……”   一气把弟弟妹妹训到哑口无言,只觉浑身疲累,太阳穴抽痛不已。支撑着往下说:“咱们已不是昔日逃亡流民,对方……可也不是当年山贼头子了。其他事情且摆在一边,这个人,即使现在杀得了,也得先放着不能杀,何况……”   大哥讲的理由,哪一条都足够充分,感情上却无论如何不能接受。子周子归忍得双目赤红,心中伤痛愤恨直欲冲破胸腔。两人不约而同带着颤音开口:“大哥,难道……你要我们……就这样算了?”   子归满脸泪水:“大哥,怎么能……就这样算了……”   子释半天没有搭腔。最后道:“这人太无耻,你俩失之厚道,斗不过的。”   子周不服:“我不信!怎会没有办法对付他?!”   子释又歇了半天没搭腔。最后抬头看住弟妹,温言道:“跟坏人比无耻,这又何必?”   双胞胎如醍醐灌顶。   子释慢慢躺下去:“子周、子归,此事到此为止。你们有多难过,大哥都明白。可是……世事难免无可奈何。有时候,偶遇污水淤泥溅上身,也只好随他去。难不成还要扑进泥潭厮打一番?除了把自己也弄得乌眉青眼一身黑,还有什么好处?……犯不着啊,懂么?对大哥来说,你们这样不顾后果去对付一个流氓,是玉石俱焚的傻事。大哥不许你们这样做……”   子归轻轻捧起放在案上的长刀,手指试过刀锋:“大哥,我们错了……明天,我就把那些东西都还回去。不过……”   子释打断她:“这事你俩不用再管。此人既缠上了我,便交给我来应付罢。”看弟妹犹自愤愤不甘,微微一笑,“放心吧。大哥心里,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此等跳梁小丑,正合驱使。”   双胞胎还想说什么,大哥却已闭目欲眠。   熄灭烛火关紧门窗,两人静静站在廊下。   子周忽然低低冒出一句:“要是,要是长生哥哥在这里……”   子归的眼泪一下又涌了出来:“子周,你不要说了,不要说了……”   又过了旬日,子释终于成功说服弟妹允许自己恢复工作,但须晚去早归,避开晨昏寒气侵人时段,又约定不许挑灯夜战,取消一切变相加班。   十月十一,三小姐大清早就领着众仆从开始忙碌。辰时将近,大少爷吃了饭,喝了药,从头到脚穿戴妥当,抬腿登车。打发李文先一步去吏部销假。   车子还没启动,李文又回来了。从前院往里急奔,慌里慌张好似活见鬼:“少爷!小姐!门、门外……”   子释推开车窗。阿文最近稳重多了,好久不见这副毛躁样子。问:“门外怎么了?慢慢说。你家少爷从不欠债,什么人上门也不怕。”   “少爷,是……是那个贼人,又来了!在门外……那个,咳,少爷还是自己去看吧……”   咦?这是什么意思?子释从车上下来,对子归道:“咱们出去瞧瞧。”   子归条件反射:“我去拿刀!”   子释拦住她:“看看再说。”   仆从们簇拥着少爷小姐来到前院,富贵二人开了正门,大伙儿齐齐吓一跳。   府门前向来清静,此刻竟然聚拢了一大圈人,喧嚣议论,热闹非凡。正对门槛跪着一条大汉,仔细一瞧,那不恰是这些天日益熟悉交情匪浅的傅大人么!只见他光着上身,袒胸露背,后头绑了两根又粗又长的荆条,跟戏台子上“负荆请罪”的场面一样一样,视觉效果极佳。   子释打定主意与这流氓周旋到底,却完全没料到病后第一天出门,会是这等夸张煽情戏码迎接自己。一时竟没了真实感,有如欣赏一场滑稽剧,恨不得捧着肚子仰天狂笑。想起这年月这环境还是相当吃这一套,也无怪傅流氓要豁出面子使这招。他固然是舍了脸皮做戏,然而看的人——除了自己兄妹——却未见得会如此想,今后的舆论导向可就难说了……   围观者瞧见宅院主人出来,纷纷住口,等着看好戏。   子释迈出门,往前踱两步,站到傅楚卿面前:“傅大人要练铁布衫,怎的不去禁卫军校场?跑到私宅门前惊扰良民,这可不好。”   三面看热闹的尽是这条巷子各家仆役小厮婆姨丫鬟,主人非富即贵。不少见多识广的已经认出大名鼎鼎的理方司傅大人,对于傅大人何以堵在襄武侯和忠毅伯的宅子门口负荆请罪,无不产生浓厚兴趣,一个个伸长了脖子支楞起耳朵收集现场八卦。   傅楚卿盯住眼前那双重缕云头朝靴尖儿,俯首认罪:“小免,我对不起你。”   子释一张脸冷若冰霜:“你叫我什么?”因为大病初愈,兼之天气阴寒,他紫袍官服外头罩着墨呢大氅,衬得金丝冠下眉眼嘴角愈加细致,跟螺黛丹朱描出来似的。围观众人看场中二位这情态,十之八九心下明了,面上露出恍然大悟神色,有几个甚至意味深长的拖着尾音“哦”了一声。   傅大人美色当前,备受鼓舞。再接再厉,迎难而上:“免儿……我错了。要怎么出气都由得你,只求你肯原谅我……”   子归气得狠狠跺脚:“你!你说不会闹得人尽皆知,你这无赖!阿文,拿刀来!”   子释摇头:“拿刀做什么?他还能跪在这乖乖让你杀?一打起来,”指指周围里三层外三层,“看的人可就更多了。”   傅楚卿仰起脸,冲子归邪邪一笑:“是你们不想闹得人尽皆知,可不是傅某人我。”眉毛一挑,哼道,“我就是要闹得人尽皆知,叫这西京城里都知道,你大哥是我的人,看谁敢跟我抢……”多亏傅大人好身板,光着膀子跪在地上,照样气势十足。   子归飞脚踢去,傅楚卿一个贴地铁板桥,及时躲过。   子释拖住妹妹:“你看,我说了吧,这人太无耻,咱们失之厚道,比不过的。这种无耻之尤,越理他越得意,只当看不见最好。叫温叔把车驶出来,我这就上衙署去。你们关上门,眼不见为净。”   身边诸人眼里冒火,都不肯挪步。子释叹口气,对李文道:“也罢。阿文去拿根长绳,把咱家门前这段圈起来。跟各位街坊邻居说说,傅大人武艺高强,身材一流,在这儿练赤身铁布衫,欢迎欣赏。远观免费,近看收费一文,时间不限。因为傅大人不慎得罪了我忠毅伯,如若有人近看时顺带吐口唾沫,咱们家倒找一两……”   …… ……   子释进了兰台司,下属们都围上来殷勤问候。就连对面制命司、前头文渊阁、后边国史馆各位大人,听说他来了,也一个接一个过来探望。结果这一日忙于应酬,几乎没干别的。散衙时分终于清静了,强打精神,把这些天的工作日志摊开,检查进度。刚看得两页,李章就进来催大少爷回家。   万般不情愿的放下,就见隔壁王宗翰出来,停下脚步等着自己。   虽然只大略过目,也知道下属们并没有懈怠,于是道:“这一个月,辛苦王兄及各位大人,实在惭愧。”   “分所当为,子释这么见外做什么。”王宗翰一边替他打帘子,一边道,“风寒是险症,最怕复发,天气又往冷了走,还得千万小心……”   两人闲话几句,子释随口说起时间紧迫,顺带提及今天络绎不绝的应酬,颇觉诧异。   王宗翰笑:“你可真是“不识如来面,只缘佛在心”。你不知道你们兄妹三个,如今已是这西京城里风头最健的名人了么?”   子周子归中秋夜救人大出风头,紧接着又是八月底朝会,发现威武将军遗孤的故事迅速传遍中野。好事者添油加醋,描枝摹叶,直把这番传奇演绎得赚出无数热泪。凡是见过谢氏兄妹、李氏独子的人无不交口称赞,道是如何慧心美质、品貌超群,口耳相传不胫而走。在当事人浑然不觉的情形下,子释、子周、子归人气急剧攀升,成为西京八卦圈最新重点关注对象。   忠毅伯李免接任兰台令,干了不过几天就病倒整月有余,一时也成了新闻。民间对李大人的最新定位是:风流俊美而又体弱多病的江南才子。   听罢王宗翰一席话,子释脑子有点短路。很快又接通了,来不及自嘲,第一个想到的念头居然是:不知道王大人回去听说了今日那场“负荆请罪”的好戏,会做何感想?……   麻烦。一不小心,成了公众人物。   郁闷。不管当事人愿不愿意,公众人物有义务娱乐大众,隐私权必定大打折扣。看来往后得有点公众人物的自觉才行了。   心中冷笑。   话又说回来,作为一个公众人物,没点绯闻缠身,岂不是很丢面子?   十月十六,宫中举行宜宁公主受封仪式。为缅怀已故襄武侯忠魂,皇恩特许公主入籍而不必改姓。翰林院拟定诰命策文,钦天监选好良辰吉时,内务府和礼部协同主持仪式,皇室重要成员及其他相关人等观礼。   宣读策文之后,御赐金册银玺。又赏各色累珠嵌宝金银玉器,四时锦绣绡金衣裳罗帐,其他与公主品级相应的种种用具不一而足。宜宁公主尚未出嫁,香闺暂且设在外祖庆远侯府,来日选定驸马,再另行建造宅第。   公主本人跪拜父皇母妃之后,接着拜见各位皇室宗亲,特别是泰王和定王二位王爷;然后迟妃娘娘韩纾、庆远侯韩先分别谢恩;两位兄长再代表李、谢两家叩谢皇恩……整个程序持续大半天。   子释一边磕头一边走神:这义兄拜干爹,还真是八杆子打不着的皇亲国戚……面圣礼仪早已倒背如流,不过由于跪得少,膝盖仍然发疼。心道多亏皇帝陛下不爱上朝,鲜有行此大礼的机会,也算造福群臣……   册封仪式结束,照例宫中赐宴。宴罢,皇帝忽道:“李爱卿。”   被子周暗里推了一把,子释才想起所谓“李爱卿”者,实乃自己是也。起身行礼:“微臣在。”   赵琚侧头带点戏谑笑意:“李爱卿还是这般恬澹从容,秀逸率真。”   这句话称赞不像称赞,批评不像批评,隐约还带了三分调戏。子周皱起眉头,就听大哥果然恬澹从容答了一句:“陛下金口玉言,微臣定当竭力进取。”   这个回答更绝。感激不像感激,反省不像反省,含着点儿既似奉承又似拒绝的清高味道。配合他的表情神态,偏生叫人觉着恰如其分。   赵琚乐了:“呵呵,秀外而慧中,李爱卿端的是妙人。怪道司文郎对兄长十分钦服推崇。朕听说爱卿见闻广博,最擅钩沉发微,心下向往不已……”   子周听到这里,恨不得撕了自己的嘴。昔日托桂花莲花之福蒙皇帝召见,曾垂询家事近况,自己无意中提起所知不过一星半点,皆缘自兄长熏陶之力。身世大白之后,满朝上下都知道他这个状元郎是兄长教出来的。前几天皇帝以商讨宜宁公主册封典礼为由把司文郎叫进宫,实际是下雨天无聊突然想听故事,要当事人演说血泪传奇过瘾。当时自己推说当初年幼懵懂,多数经历已经忘却细节,皇帝倒也没有勉强。谁承想念念不忘到今天,直接找上了大哥……   最后内廷侍卫护送公主與驾回府,内务府的人抬着上百只盛满御赐物品的箱笼跟在后头,一路浩浩荡荡出了宫,其他人等随之告退。唯独兰台令被留下来,陪驾到了皇帝日常休闲的紫宸殿。   赵琚迫不及待问起沿途见闻,子释也就边斟酌边追述。时而战场厮杀,时而荒野遇险,时而山水景致,时而风土人情。君臣二人一问一答,不觉说了个多时辰。   子释有心当故事讲,看皇帝反应,竟也一心一意当故事在听。平安处展颜微笑,险要处蹙额惊呼,浑如身临其境。心道这位万岁爷陛下,也许更适合当个编剧演员啥的,做皇帝有点儿屈才……他竟能这样彻底把自己与现实隔开,完全无视身份责任义务之类,活在无忧无虑幻影虚境之中,自得其乐。又忍不住想:他以帝王身份只把这些当故事听,堪称极品;自己作为亲身经历者,只把这些当故事讲,亦属剽悍。君臣二人,一流搭档啊……   讲到渐入佳境,报傅大人求见。赵琚知道是自己惦记多日的春宫图册有进展了,虽然故事还没听过瘾,不过细水长流,另有滋味。示意传傅大人进来,一面对子释道:“今儿就这样吧,其他的你先存着,回头再说。嗯,李免,朕听你说话十分得趣,再给你一个大学士头衔,敕命紫宸殿侍讲,你意下如何?”   紫宸殿侍讲?难不成以后要天天到这来给皇帝讲故事消遣?   子释赶忙跪下,把“傅大人”三字权且屏蔽:“陛下,李免恳请陛下收回成命。大学士非首榜进士不得授,陛下隆恩,微臣鄙陋无以克当。况有违祖宗法度,使陛下蒙此细尘微瑕,微臣不胜惶恐怖惧……”   赵琚笑道:“你倒门儿清……这也不难,腊月里各衙门考评,届时你上个兰台司修编典籍的折子,朕判你司职卓异,赏你一个进士出身,顺理成章,看谁敢嚼舌根。”   原来皇帝陛下如此精乖。这要去朝里做官,那是顶呱呱一把好手啊!还有什么可说的,赶紧谢恩罢。谢恩毕,子释起身告退,安总管亲自送他出去。   恰好傅楚卿进来,迎面撞见心上人,当场就挪不开眼睛。子释对他完全视而不见,随在安宸身后,肩平腰直腿不弯,就跟踩着一朵云似的这么飘了出去。傅楚卿斜扭着脖子,直到完全没影了,才紧着上前,给赵琚叩头请罪。   赵琚嘻嘻笑道:“听见是你来了,朕就想如此美人,该让你也瞧上一瞧。谁叫你这么磨蹭,失之交臂了吧?”   “敢问陛下,方才出去的,可是翰林院兰台令李免李大人?”   “原来你认识。”赵琚调侃贴心近臣,“是不是你认得人家,人家却不认得你?”   傅楚卿本已站了起来,听见这话复又跪下:“不瞒陛下,微臣与李大人……实属故交。”   “哦?那他怎么不理你?”   傅楚卿左右看看,踌躇道:“这里头……有个缘故,陛下容禀。”   赵琚胃口被吊起来了,挥手驱赶身边内侍宫娥:“去去!你们都下去!小安子不是外人,留在这里没关系吧?”   “微臣这点糗事,对陛下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转向安宸,“还请总管不要笑话。”   安宸回礼:“大人折杀在下。”   赵琚顿足:“别这么多废话,快说快说。”   傅楚卿突然“咚咚咚”连磕几个响头,把赵琚吓一跳:“好好的说话,这是做什么?”   “微臣恳请陛下恕臣死罪!陛下饶了臣的死罪,臣才敢实话实说。”   “只要你不是造反,还能有什么死罪?楚卿,你几时变得这么啰嗦?”   “是。微臣这就禀来。陛下,这个……微臣未到蜀州之前,可说十分之没出息。既不懂报效皇上、为国尽忠的道理,又没有别的本事,单仗着一点蛮力,流落江湖,曾经,那个……落草为了寇……”   “啊?!”皇帝果然大吓一跳。   傅楚卿“咚咚咚”又开始磕头:“微臣死罪!微臣死罪!”   “行了行了!快说后来如何!你落草……呃,为了寇,又怎么会认识李免?”   “……有一回,微臣不慎被仇敌所伤,差点昏死在山坳里。恰好李大人路过救了微臣——那时候他还只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后来微臣才知道,他领着弟妹在山中避难,是出来觅食的。微臣怕仇家不死心,于是躲进一个山洞,他便每日过来送些饮食,陪微臣说说话……”傅楚卿编着编着,自己也糊涂了,恍惚觉得这才是与李免相遇的应有版本,不禁越说越细越说越真。   “……也就是听他讲了做人的道理,微臣才起了投奔朝廷的心思。后来伤一好,就想法子到蜀州来了……”   赵琚奇道:“这不是挺好的事儿么?他如今怎么就跟不认识你似的?”   傅楚卿呆愣一会儿:“微臣……”冷不丁抬手,抽了自己老大一个耳刮子,“我该死!我禽兽不如!那天,那天,他照样过来送吃的,听我说想跟他一起来蜀州,就冲我笑——我一时蒙了心昏了头,强要了他……后来……便再也找他不着了……没想到,时隔几年,竟在朝会上又见到他……”   赵琚瞪了傅楚卿片刻,忽然失笑:“这……还真是,咳!有点儿糟糕……”   第〇六〇章 但逞妖娆   天佑八年(永乾五年)春。   西京东南恩荣坊西四道戊字号,本是皇帝赐给状元李子周的宅子。自从李子周兄妹认祖归宗,哥哥袭了父亲襄武侯的爵位;妹妹被二姨母迟妃娘娘认作义女,封了宜宁公主;义兄李免袭了其父忠毅伯的爵位,出任翰林院兰台司兰台令,不久又因司职卓异、奏对称旨,加大学士,兼紫宸殿侍讲——这一家子三兄妹备受恩宠,迅速成为名动朝野的风光人物。   如此一来,旧宅子和主人的新身份相比,显然过于逼仄狭小,有失体面。因为三兄妹不愿分开,于是在皇上、娘娘及外祖父庆远侯等亲人的直接关怀下,由担任内务府监掌首领的表兄宁阗亲自操办,把两边隔壁丁字号、己字号宅子全买了下来,拆掉院墙,以曲槛回廊月洞门相通。东边住的襄武侯,西边做了公主别院,中间住着忠毅伯。   子释听得圣旨任命宁阗执行这事儿,回家就对妹妹说:“你找机会给左右邻居各送三千两银子,别声张。咱们累得人家无端被赶走,好歹给点儿补偿。”   新宅装修完毕,祝贺的送礼的络绎不绝,鞍马往来,宾客盈门。只可惜客人来了,十之八九见不着主人面。兰台令大人日日埋首经卷,总要在兰台司忙到天黑。司文郎大人所有业余时间都贡献出来,领着家中识字的下人躲进阁楼替大哥抄书。公主殿下在别院辟出老大一块空地,白天黑夜的挥刀射箭,除此之外,就是照应大哥汤药饮食。   其余一应琐事,全部交给了管家大娘打理。这位管家大娘不是别人,正是真定侯府的乳母韩绦。韩绦自幼便是韩府大小姐贴身丫鬟,伴同三位小姐一起长大,连名字都是跟着小姐往下排的。宁夫人听说要给外甥置办新居,别的什么都没送,单派了这位一等一忠心能干的身边人来给他们当管家,堪称雪中送炭。   随着宅院扩充,家中人口骤然猛增。先是外祖父母拨了十几个得力的仆从过来伺候外孙少爷和小姐(公主香闺虽然设在庆远侯府,平日依旧和兄长住在一起),紧接着宫里又赐了若干宫娥服侍公主殿下。原本还要赏赐一百名内廷侍卫,保护公主安全,傅楚卿跟皇帝打声招呼,把这事揽到自己头上,仍用内廷侍卫的名义,实则从理方司内卫所调人过去。在傅大人眼里,内廷侍卫不过是些礼仪兵,论实际功夫,比自己手下差远了。   赵琚当时笑啐他一口:“你就假公济私吧你。替朕干活儿都没见你这么上心!”   傅大人一边磕头谢恩,一边嘿嘿道:“陛下明鉴,微臣只是举贤不避……那个,自身,这事儿我办最合适……”   赵琚道:“也好,你的人你照应。”贼忒兮兮,“看你这么上心,有什么新进展没有?”   傅楚卿苦笑:“回禀陛下,那个……进展没多大,学问倒是长了不少。”   “哦?傅爱卿何出此言?”   “唉……他不是忙着做那什么,《集贤阁总目》么?隔三岔五就给我一堆目录叫我替他找书,不少书这西京城里都寻不着,我还得拜托外卫所的弟兄帮忙——陛下,微臣这个,可也是为朝廷效力啊,礼部的征书令可是下了一遍又一遍……”   赵琚笑骂:“行了,知道了,你最多不过是公私两不误。”   “陛下冤枉,微臣干的可全是公事。”   “好了好了,爱卿一心为公大公无私……”   闲扯两句,傅楚卿接着汇报:“他要的那些书,这个斋那个居的,写的一个人,校的一个人,注的没准又一个人。我要没留神弄错了,他几天都不给好脸色,连脚趾头都在讽刺我傅某人没学问哪。唉,弄得我,简直养成考据癖了。陛下不如也把微臣派到兰台司抄书去……”   “你从前光着膀子背着荆条跪了半个月,人家连门都不让进,如今不是登堂入室了么?还惦记上兰台司陪着呢?”   ——理方司巡检郎傅大人向翰林院兰台令李大人“负荆请罪”,一度传得沸反盈天,乃是去年冬天最具爆炸性的八卦新闻。而此后傅大人如何矢志不移修身养性,终于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更是令圈里圈外叫好不迭刮目相看。   傅楚卿挎着脸:“陛下有所不知。他本人都没说什么了,偏偏宜宁公主殿下至今也不肯原谅微臣。每回去了,不是刀就是箭的招呼。陛下,微臣哪敢跟公主殿下动手?整个就是一活靶子哪……”   “哈哈!这丫头!”赵琚大乐。   傅楚卿配合着讪笑几声,又道:“况且他天天忙成那样,吃饭睡觉都要人催,一挨枕头就迷糊。虽然,那个,他不说什么,可我……舍不得啊……”   想起在李免病好之后,宫中遇见袁尚古,驻足寒暄。袁太医暧暧昧昧的:“大人哪,在下看大人用心得很,冒昧劝一句,大人若想长久一点,可万万不能再用强了……”自己当时沮丧非常:“我不过稍微碰上一碰,他立马就伸腿闭眼死给我看,哪儿还敢有下次……”现在虽然不会死拧了,可那副娇滴滴的身子骨,怎么敢由着性子来?有个头痛脑热最后折腾的还不是我傅某人?   “唉。”赵琚叹气,“都说傅爱卿艳福不浅,原来个中滋味,亦不足为外人道也。”又摇摇头,“你家李免就是太有学问了点,成天琢磨着弄那些个破书。朕想叫他来陪着说说话,还得看他肯不肯赏脸抽空,差人请三趟能来一趟都顶顶给面子了。做官做到他这份儿上,算是做出了大境界——咱君臣二人同病相怜,一样歹命……”心想:这该死的李免,他嫌烦就板起脸讲《正雅》,他心情好了就一会儿一个故事,新鲜又有趣,叫人做梦都不得闲……   瞧见傅楚卿一脸忐忑,忙道:“你放心,君子不夺人所爱,你的人便归你。朕是很喜欢他,但是你也知道,朕对男孩子早已灰了心了。男孩儿不比女孩儿,年纪一大,心也跟着大,麻烦。再说他那么玲珑的一个人,偶尔相对谈一谈笑一笑,更有味道。不过,听说这西京城里羡慕嫉妒你的人可排着长队呢,你可得好好抓紧啰!”   傅楚卿大喜:“微臣遵旨。”   子释早晨依旧起不来,总要过了辰时才登车出门,前往衙署。如今兰台令大人的排场,轻裘缓带,宝马雕车,仆从如蚁,旌盖如云,真正豪门侯府派头。文章二人也不用大清早着急忙慌替少爷点卯了——皇帝的卯兰台令大人都懒得应,谁敢罚他俸禄?   瞅着院子里人来人往,韩大娘站在廊下指挥若定,子释心中佩服不已。这大宅子的管家可不好当。光是三个主子的身份、关系和连带的亲朋戚友就超级复杂;近二百名下人,最初尹家送的,后来子归买的雇的,再后来韩府送的,宫中赐的,还有傅大人假公济私调来的……来源杂派系多,没个如此有见识有手段的能干人真管不了。听说还嫌不够,又招募训练家丁,供粗使之用——反正这些事自己懒得管也不用管,随他们折腾去吧。   襄武侯府招募家丁,不过三天,报名的小伙子已过千余。按说前线危急,这些青壮年本该都在军中才对。但是朝廷考虑到大规模抽走京城里的男丁,即使不引起骚乱,也势必导致市面萧条,不利于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因此名册虽然在兵部放着,却迟迟没有调动,只把京畿之外的新兵开往东边北边。   进侯府当家丁,免税免役省口粮,还有工钱可拿,属于难得的就业良机。不过,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有机会为宜宁公主殿下效力,鞍前马后一睹芳容——此乃眼下西京无数年轻小伙的梦想。其中更有那去岁中秋之夜看到公主救人甚至无比荣幸被公主所救的,为了到府里来当家丁,向着挑人的管家大娘和侍卫首领大人跪地磕头,声泪俱下。   子释归家时,府门前灯火通明,一大堆人围着。忙叫温大拐弯,从西宅偏门进去。   子归人在这边站着,对面廊下点了一排蜡烛,正提着弓箭练准头。见大哥回来,忙上前迎接。兄妹俩才说两句,尹富跑进来了。   “大少爷,小姐。”府中实行的是老人老办法,新人新办法,尹富等人并未因三兄妹身份变化而改口。   “门外那些没挑上的,无论如何也不走,非要见小姐一面,听小姐亲口说不要他们才肯离开。韩大娘说,看小姐是不是出去应付应付……”   子归想想,道:“那我出去说说。”就这么拎着弓箭往中宅去了。   子释望着妹妹背影,忍不住轻叹一声,心中似喜似忧。   不是不知道这丫头满城招摇,大出风头,还是没想到搞出如许惊人动静:时不常跨了宁府送的白马,背了皇帝御赐的金弓,一身翠绿色夷族骑装,领着若干侍卫到处乱窜。她有钱有势有才有貌,那行侠仗义的事情干起来自然轻松漂亮,赢得拥趸无数,粉丝成群。普通百姓嘴里直把宜宁公主传得跟仙女下凡似的,至于追随在马屁股后边献殷勤的官宦世家子弟,以宁三少为首,整个一公主骑士团。又有那好事之徒编了两句顺口溜,专门赞颂公主飒爽英姿,道是:“金鞍翠袖白翎飞,照影长留谢子归。”   子释暗道:“照影长留谢子归”,一语双关,情意绵绵,还真是句好诗。   尹富看大少爷有点不太开心的样子,安慰道:“少爷放心吧,只要小姐出去,那些家伙保证服服帖帖,没人敢捣乱的。”   “知道知道,你们心里,小姐的话比圣旨还灵,也就敢冲我指手画脚……”   “少爷……”尹富是老实人,不知怎么回答。李文上来解围:“富哥忙去吧,少爷交给我们就好。”   子释又叹一口气。   子归她……是心里难过啊。表面上瞧着似乎没什么了,其实妹妹对于傅流氓找上门这件事,始终耿耿于怀,切切痛恨。她不过用了这样的方式,发泄平衡心中的愤懑。自己又怎么忍心去约束她?何况,也没有必要去约束她。这一双弟妹,天生出类拔萃,实在没法学人家搞什么低调。只能告诫自己:相信他们——相信他们的本事,也相信他们的运气。   李章在旁边催促:“少爷进屋去吧,起风了。”   李文捧着从车上拿下来的一些用具,问:“少爷是不是担心小姐?”   子释轻笑:“我也以为自己是担心。想一想,倒好似嫉妒的意思更多呢?或者,我其实挺羡慕子归,呵呵——金鞍翠袖白翎飞,照影长留谢子归。扬鞭纵马过都市,问遍人间不平事……”一路吟唱着进去了。   三月初三,上巳修禊日。   皇帝在西京南郊“鸾章苑”内设滨水宴,学古人流觞曲水,吟咏畅怀。南溪之水自南山潺湲而下,引入苑中,被精心设计的沟渠池塘规范成一个大大的草书 “寿”字。“寿”字下方的“寸”恰好回旋一周半,圈住了大片花木亭台。东边是“木樨园”,种了上百株不同品种的桂花;西边曰“锦绣林”,集中了无数春季开放的山樱连翘桃李梨杏海棠杜鹃。   皇后及众位妃嫔在锦绣林招待各家来的王妃郡主诰命夫人。赵琚自己则在木樨林盛开的四季桂下和皇室宗亲、文臣学士们饮酒吟诗,卖弄风雅。   去年秋天封兰关失守,上上下下惶急了一阵。很快听说西戎军在峡北关未有寸进,北边仙阆关又捷报频传,大家都放心了,日子该咋过咋过。   酒过三巡,歌功颂德吃喝玩乐的话题已说过几箩筐,自然有人提议作诗。最近两年,满园姹紫嫣红看腻了,皇上偏爱色淡香清的四季桂,群臣御前吟诵,为博万岁爷欢心,当然就用这个主题。   子释端坐在位子上,任凭周遭热闹,眼皮都没抬过。他和子周的身份,既算得宗亲,又属于文臣,何况皇帝亲自点名,非来不可。不过今天这个日子,就算不来应酬,恐怕也什么都干不下去。弟弟妹妹多半想到这点,才死拉硬拽不许自己独自留在家中。   面前美味佳肴没怎么动,倒是一壶蜀中名酿贡酒“错春”,值得品尝,不枉此行。端着杯子不知不觉一口接一口,直把隔了两行的子周急得不行。大哥自从去年病愈后,就被妹妹下严令戒了酒。今天这一破戒,回去挨骂不说,过饮伤身,万一……   转眼却瞧见傅楚卿在皇帝身边冲自己微微点头,暗哼一声,不再看他。傅大人知道司文郎急什么,移步跟安总管说了句话,安宸招招手把负责添酒传菜的执掌内侍叫过去,交代一番。不一会儿,席间伺候的内侍取走兰台令大人案上空壶,又送了一壶上来。子释倒出喝一口,竟是白水。微一思忖便明白了,低着头,无可奈何的笑笑。   他自是率性而为,目无余子。落在不熟悉他的人眼里,要么觉得孤高自赏,要么觉得倨傲骄纵,总之疏离冷淡,难以接近。当然,也不排除某些别有用心的眼睛,明里暗里隔空揩油吃豆腐。他自己浑不在意,可把傅大人气得呕血,将那些面孔牢牢记在心里,过后再慢慢设法算帐。   这边内侍们腾出一张大案,取了韵签筒子过来,又捧出一大沓洒金压纹玉版宣、满把牙柱羊紫兼毫笔,取水磨墨,预备各位大人作诗。   秘书副丞张宪博之子张庭兰,年前刚从国子监四品学录升迁礼部侍郎,属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忽然出列行礼,向赵琚道:“启奏陛下,微臣有个主意,请陛下定夺。”   “哦?说来听听。”   “微臣以为,历来咏桂诗不可谓不多,而况今日数十人同咏,须得翻出新意,另辟蹊径,否则千篇一律,陛下看着想必也没有意思……”   赵琚有兴致了:“爱卿所言极是,不知爱卿有何妙法?”   “陛下,昔人赋雪,为求新奇工巧,曾禁用梨、梅、鹅、鹤、练、絮等字。有如徒手相搏,不持寸铁,故名之曰“白战”。今日在座各位咏桂,不妨亦效此“白战”豪情,陛下以为何如?”白战体又称禁体,说的是咏物赋诗时,刻意将该题材的常用字禁了,要人于艰难中出新巧。   赵琚抚掌:“妙哉!就是这样。那桂花的“桂”字,还有“木樨”二字当然不能用了,其他如金、银、丹、黄、月、露、色、香之类,也都得避开才行。”   张庭兰又道:“微臣以为,从来咏桂多秋桂,今日写的既是春桂,还须写出春桂独特之处,叫人看了,不致与秋桂混为一谈,才算入流。”   赵琚点头笑道:“有理有理。众位爱卿,三春咏桂,白战赋诗,好一桩别出心裁风雅盛事。朕已经迫不及待等着看诸位的表现了!”   于是各人抽了韵脚签子,分纸取笔坐定。宫娥捧着珐琅水晶大沙漏立在一旁,约定两刻钟为限。内侍们散立在席间,随时把完成的作品呈给皇帝。   白战作诗,费的功夫自然多些。有人想在御前显示自己才思敏捷,飞快凑足四句,交给内侍呈上去。这些个吟咏春桂的白战体,陈言俗调是少了,然而要么佶屈聱牙,要么矫揉造作,要么牵强附会,可堪入目的就没有几首。赵琚一面看一面摇头,随手递给身边泰王定王和国舅传阅。   张庭兰待众人差不多都写完了,才呈上自己的一首七绝。赵琚看罢,连声称赞:“不错不错。”转头对坐在宁书源下首的张宪博道,“张爱卿,令郎锐意才思,别出机杼,“雏凤清于老凤声”啊。”说着,命内侍当众诵读。   张庭兰这首七绝《咏春桂》,写的是:   “珠碎玲珑堕地来,   秋光占尽在瑶台。   人间天子重清气,   报与桃梨一处开。”   四句话流利清爽,不但道出了春桂的特点,且含蓄蕴藉大拍了一把万岁爷的马屁。怪不得皇帝看到赏心悦目。   他这首一出,其他没写完的都抠抠缩缩不敢往上呈了,纷纷表示张侍郎才调高绝,无与伦比,自己不敢献丑。子周心不在此,跟着顺势藏拙,也不觉得没面子。   子释面前白纸一张,根本没打算凑趣。心中淡淡冷笑:这场戏只怕是张氏父子早就预备好了的,要在皇帝面前露脸。余光瞥见宁书源神色,并不十分畅快。想起宁家的孙子也在坐,难怪了。不再理会他人,端起手边嵌玉琉璃杯——虽说只有半盅白开水,借着之前那壶酒的微醺之意,照样喝得有滋有味。   张庭兰瞟他一眼,忽向皇帝道:“陛下,微臣听闻兰台令李大人胸怀锦绣,满腹珠玑,不知有何佳句?”   赵琚顺着他视线一看,这个李免,又不知神游何方去了。敲着桌子叫了一声:“李爱卿!”   子释最近被皇帝这么叫习惯了,慢腾腾站出来:“微臣在。”   “李爱卿想什么呢?”   “陛下,微臣适才在想……这“错春”酒,错春错春,真是好名字。不知是雕镂春光?还是误了春光?”   赵琚被他问住了,不由自主道:“嗯,到底是雕镂春光呢,还是误了春光?当初取名的人,只怕有满肚子心事……”   二人都入了境,怔怔的对望着。君臣两个一块儿发痴,把其他人全晾在旁边。   张庭兰心里别提多郁闷了。这李免浑身上下都是天然脱俗之气,举手投足,说话动作,叫人觉着处处不可狎,又似乎无处不可亲。一开口就抓走了万岁爷的心,把自己佳作抛到了九霄云外。不过,这么一个可人儿,怎么跟了傅楚卿那俗物……咳,现在不是琢磨这个的时候。大着胆子开口:“陛下,臣等还盼着听李大人的好诗呢!”   “啊,是。李爱卿,朕也很想听听你写了什么。”   “微臣遵旨。”   子释正要回到自己案前坐下,安宸已经双手捧着笔过来,将他引到放置韵签的大书案前,铺好纸伺候着。   指尖传来象牙笔管沁人的凉意。抬头看看翡翠树叶间一簇簇金屑银珠,忽化作星星点点的火苗,在心中灼灼燃烧:刹那间多少纵任痴狂翻腾而起,多少幽愁暗恨倾泄而出……   就用先头拈到的韵脚,提起笔唰唰也写了一首七绝《咏春桂》。   赵琚从安宸手里接过去,先赞了一句:“好字!李爱卿,原来你平时都不舍得把这笔清明体露出来,尽委屈朕瞧那死气沉沉的还真小楷。”看两眼,忍不住就念出了声:   “幽姿别样暗倾城,   心事东君未玉成。   但逞妖娆甘借主,   姊桃妹杏嫁春风。”   念完了,再瞅瞅,咧嘴一笑:““但逞妖娆甘借主,姊桃妹杏嫁春风。”嘿!——李免啊李免,叫你说的,朕都想有人替朕做主,姊桃妹杏嫁春风去了。哈哈……”啧啧几声,做总结,“张庭兰诗胜在清俊,李免诗胜在妩媚,各有千秋,不相伯仲,都重重有赏!”   皇帝看似一碗水端平,张庭兰却知道,万岁爷心里,必定是爱妩媚胜过爱清俊的。后悔不已,千不该万不该,一时没沉住气,起意挑衅,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对方已臻先天化境,处心积虑的招式如数反弹回来。这还是皇帝留面子,才算剩了个台阶。   也不管他爹在一边偷偷瞪眼,叨咕着那句“但逞妖娆甘借主,姊桃妹杏嫁春风”,瞧见李免桂花树下静静立着,几步距离竟似隔了云山雾海。呆望半晌,荡开一丝绮念:看他这副清高出尘的模样,写得出如此媚人诗句,骨子里指不定多放浪呢……   春宴罢了,群臣散去,皇帝又单独留下子释说话。   子周行至宫门,隐隐听得一些人挤眉弄眼低声议论,学着大哥的样子只装听不见,挺胸阔步昂然而出。可惜毕竟功夫不深,没练到家,脸色虽然平淡,内里可是憋了一肚子气。他知道那些人在说什么。兰台令李免以色侍主,帷榻邀宠,被人传得沸沸扬扬活灵活现,甚至还有暗中编排他们君臣搞“三人行”的,内容更加不堪。   想起大哥第一次听到这些传闻,竟然扬着眉毛笑道:“幸亏大家都知道咱们皇帝陛下本来是什么货色,只说我“以色侍主”,没说 “以色惑主”,幸甚至哉!……”   唉。什么时候,自己才能练出大哥那样深广的涵养,强悍的精神?不以物喜,不以己悲,道之所在,心之所存……   抬头看看,日影偏斜。子归身边有的是人照应,至于大哥……那姓傅的肯定会负责送回家——这根扎在心头的刺,竟越来越有往肉里长的势头。当初大哥说:“这事你们不用管了。”子归曾流着泪问:“大哥,他有什么好?”大哥的回答居然是一句:“也没有什么不好。”   ——或者,因为那人霸占的是大哥身边弟妹无法触及的位置,时间长了,自己和子归已不知如何是好。   第〇六一章 桃李不言   鸾章苑行宫内。   赵琚满脸严肃:“李免,我这里有一封御史台的折子,你要不要看?”嘴里问着“要不要看”,手上已经示意安宸拿给子释。   御史台作为相对独立的检察机关,向来拥有很多特权。除了风闻言事,另一项权力即封奏直达。也就是说,御史台的言官们不必通过秘书省,可以直接将奏折递到御前。(原先御史台还有权对所弹劾官员调查取证判决,如今这些事大多让理方司承担了)   不幸的是,赶上赵琚这样的极品皇帝,奏折送到御前也没用,转眼就被他打包下放给秘书省,请舅舅看去了。当然,赵琚终究不是笨蛋,知道不能兜底全交出去,所以会叫内侍总管领着秉笔掌印内侍们先筛一筛。这也是为什么安宸的地位举足轻重,不可替代。   子释接过奏折,瞥见首行小字“御史台右谏议大夫臣席远怀跪奏”,第二行标题“劾忠毅伯、翰林院大学士、衔紫宸殿侍讲兼兰台令李免疏”。双手捧着,又还给了安宸。   赵琚问:“你不想知道他写的什么?”   子释苦笑:“陛下,不用了。席大人已经数次亲临敝宅,替微臣过世的夫子和父亲当面教诲过了。他骂得是淋漓痛快,微臣听得是无地自容。大概他觉着微臣自甘堕落不可救药,终于忍无可忍,干脆把微臣参下去,省得丢人现眼辱没家门,更兼谗惑天子有伤风化……”   赵琚哈哈大笑:“真的?”想象一下,愈觉乐不可支,“席大拗就没发现他对牛弹琴么?”   “微臣敬席大人如父兄。”   “你就是当面“好好好,是是是”,待他转身就成耳边风了吧?”赵琚笑问。   子释弯腰:“陛下圣明。”   不独赵琚,当地站着的安宸、傅楚卿和其他内侍宫娥等都忍不住窃笑起来。   赵琚一面笑,一面叹道:“唉,李免,朕至今都不敢相信,你怎么会是李彦成的儿子?李彦成怎么生得出你这样有趣的儿子?”   子释歪着脑袋想想:“或者——物极必反?”   “你父亲要也像你这么有趣,何至于就干几个月太傅……啊,先不说这个,”赵琚转口,抖着手里的奏折,“席大拗的折子,朕要留中不发,他能天天从早到晚来堵着——李免,听说最近西京城里可尽是你的流言蜚语啊。他一心爱护你,也怪不得爱之深责之切……”   理方司的情报网,虽然由宁愨一手掌握,仍然会定期向赵琚汇报。汇报的版本却完全根据皇帝个人喜好而定。本来兰台令的八卦,免不了牵扯到万岁爷以及情报搜集人的顶头上司,然而经过汇报者层层筛检,最后剩下兰台令一个人的八卦。   子释见皇帝提起所谓“流言蜚语”,洒然一笑:“陛下,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桃李不言,下自成蹊,这也是没办法的事。陛下何用介怀?随它去吧。”   赵琚一边跺脚一边捶桌:“李免,你信不信,朕非把你这番话告诉席大拗不可,哈哈——管保他当场气吐血!”见子释不做声,又嘿嘿道,“这封折子,朕肯定替你压下去。只不过,事儿虽然不难,却颇为麻烦——你打算怎么报答朕?”   子释立刻端正了脸色,一躬到底:“微臣爵位名声,衣食俸禄,皆蒙陛下所赐。惟恐不能尽心竭力,以全本分——哪里敢说“报答”二字?”   赵琚抚掌笑叹:“听听,多伶俐的一张嘴。”冲安宸点点头。后者从靠墙的描金嵌宝朱漆书架上捧下一本画册来,放到案上。   子释瞧见封页上《四时锦绣花丛艳历》八个字,一愣。   赵琚翻开第一页:“这可是好东西啊,故事、题诗、画功、书法,无一不精,相得益彰——李免,朕今儿个看见你写的那首七绝,当时就觉着字迹十分眼熟。后来仔细想想,跟这画上配诗简直如出一辙嘛!俗话说字如其人,行草尤其见出个性……”   子释一骨碌跪下磕头,作惶恐状:“陛下目光如炬明察秋毫,微臣从前衣食无着,迫于生计,不得已鬻文卖字……”   一时心中大恨。当初尹富文答应活字排印诗句,哪知暗中雕版刻了手稿。后来几次见面总觉他有点别扭,还以为自己骤然封爵升官,尹老板难免不适应。直到傅楚卿认出字迹起疑追问,才明白他原来是为了这个心虚……今天心不在焉,忘了御前一贯写的是楷书,皇帝在这方面眼尖得很,竟至露了马脚……怪来怪去,还得怪自己……   就听赵琚嚷道:“果然是你!哈哈……太好了!朕一心想叫富文堂再做个续册,他们却说找不着人了。原来不是找不着,是不敢找了。”眉飞色舞喜出望外,“怎么样?你替朕把这《花丛艳历》接着做下去,朕就叫席大拗闭嘴——”   子释摇摇头,正色道:“陛下,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拒谏弭谤,必致壅塞蒙蔽……”   “好啦好啦,早知道你不肯轻易答应……”赵琚转头看傅楚卿,向他求助。   傅大人思量片刻,瞥见安总管腰上挂了一枚元宝纹方孔钱型佩,朝皇帝比划比划。   赵琚灵光一闪,大喜:“你上回不说想要朕从内务府拨银子给兰台司,重修地库,专用于存放珍本善本?只要你肯替朕把这《花丛艳历》接着做下去,银子的事只管报数。”   子释抬起眼睛:“君无戏言——”   当初兰台司的书库建得十分简陋,早该修缮扩大,搜集散逸在民间的各类书籍也需要大量银钱。眼下这种年头,户部的银子想都不要想,所以子释才把主意打到了内务府头上。不管什么时候,皇帝自个儿的腰包都鼓得很,掏点出来搞搞文化拯救工程,最合适不过。   赵琚大手一挥:“你说个数吧。”   “既是润笔之资,陛下,微臣想按页计酬,一页画册白银一千两。这是单给微臣的。其他赏赐书坊画工,不在此列……”   几个听众眼珠子全掉地上。赵琚大着舌头:“你、你、你……可真敢要啊……”   “陛下,微臣自是漫天要价,陛下亦可落地还钱哪。要价固然高昂,也得看货色值不值。画工刻工,不过普通匠人,陛下要出意境,入流品,可都着落在微臣身上。当然了,到底值不值,终究还是陛下说了算。哪怕陛下分文不给,一道圣旨下来,微臣难道还敢偷工减料不成?……”子释心想,皇帝脑子里,春宫画可比银子稀罕多了,之所以跟自己讨价还价,不过图个乐子。   果然,赵琚顿足道:“动用圣旨——那还有什么意思?你要钱,朕就给你钱好了。”   君臣二人一番拉锯,最后以每页纹银九百八十两成交。   黄昏时分,子释才被赵琚放出来。傅楚卿安排好行宫保卫工作,亲自送他回府。这一天强撑着陪人斗智斗力,只觉疲惫不堪。出了宫门,不经意抬眼远眺:暮色中平林漠漠,烟霭如织,东风料峭,寒山冷翠。悲伤、思念、愁苦、愤懑……种种情绪随着一壶“错春”的绵长后劲返上来,迈出两步,身形打晃。   傅楚卿接过李文手里的羽缎斗篷,一把将他裹住,整个抱在怀里上了马车。车子前后围拥的都是忠毅伯府最忠心的仆人和内卫所最可靠的下属,个个神色如常,就当啥也没看见。李章把保温食盒双手递进来,小心放在矮几上:“是七子茯苓羹。二少爷回去说大少爷几乎什么都没吃,又破戒喝了酒,小姐特地差人送过来的。”   在文章二人心中,傅大人堂皇出入府门,大少爷不说什么,底下人当然更没有资格说什么。少爷病虽然好了,精力明显不如从前。管他是谁,权当多一个人伺候罢。   待马车启动,傅楚卿把食盒里的盅子端在手上:“喝一点。”   子释摇头。   “自己喝还是要我喂?嗯?”   子释看他一眼,撑起身子,就着他的手喝了两口。   “呵呵……”傅楚卿被他瞪得心花怒放,“总也不肯乖乖听话。”见他皱着眉头推开碗盅,无奈道,“那待会儿再喝。”将胳膊放低,让他平躺着,小声埋怨:“题诗的事,你不许我说,我可一直忍着没说,怎么自己倒犯起糊涂来了?弄得我好不狼狈……”   子释茫然望着车顶,不说话。   傅楚卿住了嘴。过一会儿,问:“今天好像很不高兴,不光为了图册的事——那姓张的惹你烦对不对?”   子释侧过脸,不再理他。脑子里昏昏沉沉,合上眼睡了过去。   马车直接驶入中宅大门,双胞胎正在前院等着。看见傅楚卿抱着大哥下来,压低嗓门说句“睡着了”,两人放下心,一个右转,一个左转,默不吭声走了。   傅楚卿笔直进了卧房,把人放到床上。心想皇帝在行宫过夜,自己这个内卫所巡检郎还得回去盯着,是现在走呢还是陪陪他再走呢……一低头,眼前人微微动了动,转过身来,闭着眼睛,面上仿佛忧伤又仿佛微笑,不知在做什么梦。   这一刻的他,格外没有防备。傅楚卿忽然很想亲亲他。当然了,他没有哪一天不想抱他亲他。但是今天这个感觉有点不同。到底有什么不同,显然傅大人还想不太明白。他甚至在决定要不要去想明白之前,已经用自己都不知道的怜爱姿态,慢慢俯下了身。   “唔……”伴随一声带着缠绵尾音的呻吟,两只胳膊绕上了脖子。傅楚卿惊喜太过,竟至从里到外硬生生打了个寒战。捧起他的头仔细看看,低垂的眼帘下边窄窄一湾,雾蒙蒙的——没醒呢。愈加温柔小心,一个纽子一个纽子解开他贴身单衣。往日只嫌太慢,今晚居然有些舍不得快了。好像速度快了,反而会错过什么珍贵的东西。没想到身下的人倒不耐烦起来,呢喃着贴上来轻轻磨蹭,一抹绯红从脸颊直染到胸膛——如此旖旎风情,这回轮到他傅楚卿以为自己在做梦了……   可惜,再美的梦也有结束的时候。当心满意足的傅大人看到床上那人一样心满意足睡得香甜,看着看着,不提防一个激灵,蓦地醒悟过来:他这是……把我当成别人了……   不是不知道他心里有人。自己可没忘记当初在那菩提寺里,还有一个偷袭的小子。旁敲侧击打听几次,三兄妹根本不搭理这茬。派人调查他在西京城里有没有相好,查来查去都是些风里的虚影儿。慢慢的便将这桩心事放下了。没有对比,也就意识不到差距。今夜他出乎意料的热情,令自己得到前所未有的快乐。一想到这快乐源自何处,空虚和嫉恨顿时占据了全部身心。   当场就要扑上去重头再来一番,叫他好好认清自己,再也梦不着别人。正欲狠狠咬住那犹自绽放的双唇,忽然留意到面上一片湿痕闪烁,分明是未曾干透的泪光。   懵了半晌,好似一场深秋夜雨从头浇下,透骨寒心。他这是……梦见了谁?又把我当作了谁?若非今晚,还真不知道,他至今仍旧如此不情愿——明明死也不情愿,偏偏拼命忍着,宁肯这般狠心跟自己过不去……   傅楚卿想来想去,也想不出好办法。叫人嫁祸栽赃、捏造诬陷、罗织攀附、屈打成招……都不难。唯独这个心甘情愿移情别恋,可不知怎么办才好。临到走了,摸一把他睡得白里透红的脸蛋,恨恨道:“你心里不肯想我想别人——那又如何?反正落到我手里的是你不是别人,你就认了吧……”   不两日即是清明,三兄妹须往南郊祭拜“忠烈祠”。本来按照管家韩大娘和侍卫张头领的安排,大早上就要派人去封道清场。子周子归一致反对扰民,何况清明这日说不定也有普通士子百姓自发前去祭奠忠魂,不能唐突了生者一片诚意。至于子释——没有人会拿这些事去问他。   三兄妹动身的时候,举宅忙碌。这是三人难得的一起正式外出,车马仪仗,仆从侍女,都照着应该的规矩配备,没有丁点马虎。不过,比起去年冬至前夕忠烈祠竣工,代皇帝祭祀那次,排场又要差得远了。   京城百姓觉悟高,远远望见伞盖旌旗,又瞧见中间主位不是车轿,而是有人骑在马上,立刻认出乃“宜宁公主”凤驾。那后头金扇银枪,彩旗罗列,紧跟着侯爵伯爵仪仗,不用说,是公主的两位兄长:襄武侯和忠毅伯。这一家子三兄妹,政治荣誉恰恰和年纪排行相反,也是一桩佳话。   许多人跟在队伍后边凑热闹,不知不觉跟出了城。先来的后到的,互相议论打听,又踮脚伸脖要看公主侯爷模样。结果尾随者越聚越多,一二百人的队伍壮大成上千人。   有人眼尖,看清了骑马的子归和子周,兴奋得手舞足蹈,忙不迭向周围人夸口炫耀。   有人多嘴:“切!你是没见过车里那个。公主义兄忠毅伯大人,生得是面如傅粉,唇若涂丹,目似晨星,鼻犹悬胆——跟公主和襄武侯站一块儿,简直就是观世音菩萨配着金童玉女哪……”   有人不服:“说得这么邪乎,你见过?”   被问之人理直气壮:“没见过!我是没见过,可我听说过。我堂叔是秘书副丞张大人的管家!他老人家说的,还能有假?你想啊,这位大人要不是当真生得那么好,能叫万岁爷天天挂念着?……”   “嘘——”有人打出手势。   这人意犹未尽,继续卖弄:“嘿,听说前儿个三月三宫中宴会,忠毅伯做了一首好诗,又是桃啊杏啊又是春风什么的。因了这位大人姓李,当的是翰林院兰台令,于是传出个“桃李春风兰台令”的雅号,啧啧……就为这首诗,博得龙颜大悦,兰台令大人当晚可就给留下了……”   这时旁边突然冒出两人,一个从后边往说话者脖子上一击,当即弄昏了,伸手架住。另一个亮出腰间牙牌,冷冷道:“理方司办案,闲杂人等不得干扰。”旁观者无不噤若寒蝉。只见两人拖着昏倒的那个,转身出了人流,很快消失不见。   队伍行进到忠烈祠外,为表敬重,车马仪仗在五十丈外停下,公主等人步行过去。今日算是家祭,子释以长男身份走在前头,子周和子归并列其后。三人皆免冠素服,神情端穆。李文李章等人捧着香烛牲禮一应祭品跟进去,看守祠堂的礼官以钟磬相迎,接着指挥祭祀者焚香点烛,献馔化表,跪拜祷祝。   与此同时,留在祠堂外的下人们另外设了线香几案,随围观者自取。凡有心祭拜的,或鞠躬作揖,或下跪叩首,李府中人一一回礼致谢。整个祠堂内外,祭奠香火缭绕不散,祷告之声绵绵不绝,令人戚然动容,肃然起敬。   祭祀仪式结束,三兄妹站起身。子归立在牌位前,忍不住又要落泪。   子释仰头看嵌在牌位后边的汉白玉碑,碑上刻着陈孟珏陈阁老亲笔书写的铭文。最后几句是:“……身未得葬青山,魂终能归故土;生可杀不可凌,死可怼不可辱;惟忠魂堪享祀,守家国以佑护……”心中叹了又叹。若忠魂足以护国佑民,那锦夏真该绵延千秋万代无穷已才对。说一声“走吧”,径自向门口行去。   外边忽传来一阵吵闹。李文道:“我去看看。”说罢快步出了门。不片时进来汇报:“少爷、小姐,有人非要进祠堂祭拜,被张头领他们拦下,动起手来了。是练家子,看来有点扎手,不过打得不算狠,大概得一会儿才能见分晓。”府中像李文这样老资格的仆人,跟了子释兄妹许久,那修养见识是蒸蒸日上日新月异,几句话不温不火,十分淡定。   听他这么说,兄妹仨步履如常出了祠堂。远远看见侍卫们围住三个人,你来我往正斗得热闹。又往前走几步,子归惊呼:“大哥,子周!那是……花二侠!还有罗大哥!另外一个……我猜是花自落!”   直到跟着三兄妹回府,在小偏厅坐定,仆人们全退了下去,花有信、罗淼、花自落三人还有些云里雾里搞不清状况。   “子……公主殿下……”花有信不知如何开口才好。   “花二叔,我是子归。”子归笑盈盈的。   花有信把对面三人挨个看过去,擦擦额上虚拟的冷汗:“子释、子周、子归,当真是你们!你们……竟然成了什么侯啊伯的,还有公主?这可再叫人想不到……”   子释接道:“此事说来话长,回头给二侠慢慢讲。倒是花二侠,你们三位怎么会来了西京?”虽然不了解楚州如今切实的情形,但西戎军既已打到峡北关,义军处境可想而知。花有信等人居然这时候出现在此地,真正大出意料。这三位身份微妙,今天交手的又全是理方司的探子,须尽早有所防备。   花有信恢复镇定,叹道:“唉,我们这趟千辛万苦来到西京,其实是想求见国舅爷。谁知连吃了几回闭门羹,人家门房连通报都不给通报。拉下脸软磨硬泡,不料引起侯府护院注意,差点吃了暗亏,实在灰心得很。想着回去算了,听人说南郊“忠烈祠”,供的是昔日彤城之战以身殉城的大英雄,又正好赶上清明节,便打算拜祭一番再走。到那儿才知道,今日有公主侯爵伯爵祭祀,不让进去。顺便打听是哪位公主爵爷……”   ——这一打听,说是最最侠义豪爽的宜宁公主,以及威武将军之子襄武侯,还有祠堂里摆着灵位的李阁老之子忠毅伯,三人于是动起了脑筋。   “我们一琢磨,祠堂里既是忠良之后,也没准能听我们说说原委,指不定事情就有转机了呢?所以才故意非要闯进去……本来只寄侥幸于万一,也想过最坏的结果——万万没料到,嘿,这忠良之后,会是你们三个!”花有信眨眨眼,“只是不知道,昔日故人之情,公主和爵爷还记不记得呢?”   子释暗忖:老江湖就是老江湖,花二侠全不提当年自己兄妹不告而别的情形,仿若没有那回事。   就听子周道:“二侠切勿如此说。从前我们兄妹寄居花府,大侠二侠和众位哥哥姐姐待我们就同自家人一般。这份恩情,时时铭刻在心,怎么可能忘记?”   花自落忽然插话:“可是你们,你们,什么都没说就走了……”花自落比双胞胎大一个年头,实际只差半岁。在双胞胎到来之前,家中除了严父慈母及其他长辈,就是年龄大很多的同族兄姊,所以李家兄妹的不辞而别,对他打击甚重。特别是可爱的子归妹妹,过了好久才慢慢放到脑后。   子归替大哥道歉:“对不起,那时候,我们也是不得已……”   “没,没关系的……”花自落瞄她一眼,唰的红了脸,连说话都结巴起来。   花有信点点头:“你们既是如此身份,一心投奔朝廷也是理所当然,哪能跟我们这些粗人厮混。”   子释把话题拉回来:“二侠究竟为了什么事要求见国舅爷?”   花有信再叹一口气:“是这样,自从黑蛮子打下封兰关,一心要入蜀夺取西京,楚州地界总算稍微松了口气。许帮主和大伙儿商量,都觉着若不抓紧机会行动,一样坐以待毙。劫粮道、烧粮草、刺杀黑蛮子头目这些事,虽然一直豁出性命在干,总觉势单力薄,孤掌难鸣。原先黑蛮子在封兰关外,地方险峻狭窄,谁都腾挪不开,我们也没想过要联络守关将士,里外配合……”   原来西戎军去年中秋拿下封兰关,正式挺进蜀州境内。除了疯狂攻打峡北关,还分兵几路,呈扇形铺开,欲图占领蜀州东部城镇。   “我们缀在黑蛮子后头,慢慢摸进蜀州,有幸结识了当地山民。这才知道,黑蛮子兵可压根儿没能从他们手里讨着便宜!峡北关大批官兵守着,这就不说了,黑蛮子企图占下蜀东一带,那些村落城镇,多数藏在山坳里,四周到处沟沟坎坎,林子里带毒的虫蛇花草防不胜防——就是本地人不小心都可能中招,何况没头没脑的黑蛮子兵?当地老乡占尽天时地利,把他们整得叫苦连天,进一步退两步,大半年工夫,就没占下个像样的地方!   “许帮主说,我们跟他们一起干。若能和守关官兵配合——当然,如果能得到武器人手方面的支援,那就更好了——说不定,把黑蛮子赶出蜀州、赶出江南、赶回老家去,也不是不可能哪!”花有信激动起来,满脸泛红两眼放光。   罗淼轻哼一声:“二叔,别忘了咱们在峡北关受的是什么气!朝廷官兵从来靠不住,还得靠咱们自己!”他相貌没有大变,气质却凌厉而沉稳,当年尚显青涩憨厚的黑脸少年,已经长成挺拔修伟男子汉了。这还是他重逢以来头一回开口,之前见到子释兄妹,也就绷着脸点了个头,和花自落的惊喜外露截然相反。   花有信表情一下变得黯淡:“子释、子周、子归,三水说的,就是我们为什么会在西京的原因了。许帮主派我领了三水和自落,跟着蜀东老乡翻山越岭,终于从天门峡古栈道下到峡北关内,求见守关大将梁永会将军,却差点被当成奸细抓起来。我们拿出信物,费尽口舌,才得到梁将军接见。说明来意之后,他也不表态,只叫我们等着,这一等就是好几天。我们再想去找他时,才发现被软禁了——说来说去,还是不相信我们。一气之下,索性溜了出来直奔西京……”   听罢花有信一席话,双胞胎望着大哥。峡北关守将把他们当作奸细,代表的是朝廷中人的主流看法与惯性思维。这件事,怎么办才好?   子释对子周道:“你去请张头儿来一趟。”   不多时府里侍卫头头张承俊进来了,子释摆摆手叫他别忙着行礼:“看你们傅大人什么时候有空,请他过来商量点事。”   第〇六二章 义在草莽   等待傅楚卿的这段时间里,子释兄妹与花有信叔侄及罗淼寒暄叙旧。重点当然是交待三人身世以及变成公主爵爷的大致经过。   待花有信感叹得差不多,子归问:“二叔,花大叔花大婶可好?许帮主、乌三爷、许夫人,还有小然他们可好?……”   花有信道:“难为你还记得他们。许公子三年前上玉屏峰“沉香精舍”闭关学艺,还没有回来。倒是许帮主和冯将军,已经成亲了。”   人参娃升格为许公子,三兄妹莞尔。成亲的消息有点意外,想想却也合情合理。   “他二位才貌双全,又志同道合,大伙儿都觉着十分般配。至于我大哥……”正要往下说,花自落突然高声道:“我爹他……被黑蛮子杀死了!”   “啊!”双胞胎一惊。   花有信拍拍侄子,叫他不要太激动,慢慢道:“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咱们干的就是脑袋别在裤腰上的买卖,大哥他心里……也早有准备。自落,你记着,你爹是为了刺杀黑蛮子军官而死,是为了掩护咱们自己人而死,是替花家和无数夏人报血海深仇而死。他死得不冤枉,他是大英雄!”转身面向子释兄妹,“有一回大哥带人劫粮,对方领头的竟是当初毁了花家墓地的那伙黑蛮子,几个年轻人说什么也不肯撤退……”   三兄妹静静的听着。子释没什么表情,双胞胎难过之余,如坐针毡。不是不知道楚州在发生什么,这几年看不见也听不见,自然排挤到了脑海之外。此时此刻,心中充满了愧疚和负罪感,花有信的话就像鞭子一样抽在脸上,火辣辣的。哀悼也好,安慰也好,一句都说不出口。   冷不丁罗淼问道:“顾长生呢?顾长生怎么没和你们在一起?”花有信也想起来:“是啊,怎么不见长生?”   双胞胎还陷在花大侠死亡的阴影里没缓过来,又听到一个重磅级问题,一时张口结舌。子释只得自己回答:“他中途和我们分手了,没有到蜀州来。”   罗淼瞪大眼睛:“怎么可能!他跟你们一起过的江,上了灵官埠,怎么可能不一起入关?!”   “他说要去办点事,过后再来……”子释沉默了。   罗淼等了半天,终于还是问出口:“然后——就再也没有来?”   子释勉强扯出一丝笑容:“谁知道出了什么事……这世道……”   这世道,故人相见,不敢相问。   正当彼此都不知如何继续这场谈话的时候,傅大人来了。   花有信一报姓名,傅楚卿立马收起官场做派,抱拳行礼:“原来是永怀县五行拳花府花二侠,失敬失敬!久仰久仰!”   花有信知道这些理方司的大人多半出身江湖,一口叫出自己来历,并不意外:“听大人口音,似乎也是楚州人氏?敢问大人在江湖上的名号是——”   “哈哈,傅某当年混迹江湖,只是个无名小卒,没出息得很。如今也不过侥幸在理方司讨一口饭吃,哪能和武林世家侠义名门花二侠相比……”   子释知道傅楚卿特地要做给自己兄妹看,由得他表演平易近人,温良无害。   闲话几句,进入正题。子周先解释了兄妹三人和花家及白沙帮的渊源,花有信把自己等人来意说了。傅楚卿问:“不知二侠持的是什么信物?”   “我们也知道,这个时候闯进蜀州,容易引起误会,所以特地带了三样东西:第一样,是义军首领冯祚衍将军的亲笔信,冯将军从前和大人一样,也曾任理方司巡检郎,所以,这封信上盖着当年朝廷赐给他的印鉴。第二样,是白沙帮帮主的“翡翠青天节”,只要老江湖通常都认得。至于第三样——”顿了顿,“是当年先伯父出任左相时候用过的象牙笏板。”   花有信口里的先伯父,即昔日被皇帝金口誉为“忠直宰相”的花照白。三件信物中,落在文臣眼里,倒是最后这件最珍贵最有分量。许泠若派花有信三人走这一趟,思虑不可谓不周详。只可惜峡北关守将粱永会是个纯粹的武夫,不懂得这三样东西的意义。   花二侠看傅大人沉思不语,又道:“我们也没想到,会在西京遇见、遇见公主殿下和二位爵爷,他们三位可说是最好的人证了。”   “嗯,二侠说的事情,听起来并非不可行。楚州豪杰与蜀东乡民如此忠肝义胆,傅某佩服得很。只是,”傅楚卿谈及朝廷之事,不觉又端出三分官架子,“二侠想必不知道,去年以来,西戎在北边的动作也越来越大。朝廷两面备战,钱粮军械人手,怕是一样也抽不出来。不过,太师那里——二侠切记,国舅爷如今喜欢大伙儿称他老人家“太师”——太师那里,我试试看能不能替三位引荐引荐……”   他语速很慢,一边说话脑子一边不停的转:“花二侠,傅某冒昧问一句,此间之事,二侠可能替冯将军和许帮主做主?”   “冯将军许帮主二位既然将东西都交给了我花有信,此间事情便由我担着。大人有什么话,烦请明言。”   “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义军并非朝廷任命,又多草莽豪杰,如今既然投靠朝廷,总须有个名目,才好办事。如果——将义军归到理方司名下,不知二侠以为如何?”   “这……”此提议完全在意料之外,花有信一时没概念,看向子释。   子释抬起头,看一眼傅楚卿。   傅大人连忙解释:“花二侠,如今太师年事渐高,许多琐事,都交给小侯爷打理。小侯爷兼着理方司统领,最是仰慕侠义中人。况且你们那位冯将军,虽然当年并非小侯爷手下,毕竟也是这个门里出去的,多少有些香火之情。你们若肯归入理方司,太师面前,自有他替你们说话。”   见花有信将信将疑,傅楚卿轻叹一声,万分诚恳:“二侠是江湖中人,大概不太了解官场上的规矩。傅某虽说也是江湖中人,好歹在官场混了几年。二侠要办的这事儿,听起来,于国于民于朝廷,那都是有利而无害。可是这个利未免有点太远了,看不清摸不实。傅某斗胆揣测,太师他老人家眼下忙得很,只怕顾不上这些。也就小侯爷,没准还有点兴趣……二侠不信,不妨问问两位侯爵伯爵大人。”   子释不置可否。子周皱起眉毛点一下头。官场上——至少西京官场,除了极少数人,对绝大多数官员来说,正邪是非都是做幌子用的,凡事要看收益。至于是何收益,不外乎名利权势四字。无法收名获利,不能增权张势的事情,就算无须投入,那也添麻烦哪。   罗淼和花自落想说什么,被花有信用眼神压了下去。——耿直外向花二侠,作为义军的中坚分子,这些年磨练得内敛许多。   “花二侠,还有这二位小侠,”傅楚卿继续道,“说实话,如今这种情势,小侯爷领了义军,也不过是个虚名,你们又何必舍不得这点虚名?丁点益处没有的事情,我也不好跟上头开口啊。假设来日真把黑蛮子赶回了老家,你们能跟在小侯爷麾下,水涨船高,人人挣得一份好前程,只怕感激我傅某人还来不及呢!”   看三人不说话,趁热打铁:“再者说,各位求的不是与守关将士里应外合,打垮敌人么?朝廷若把你们归入军方,且不提兵部那些大人们多么拖拉,若归了军方,你们对守关将领,就只有惟命是从的份。要是归了理方司,结果可大大的不一样……”   最后,傅楚卿与花二侠达成初步协议,约定两日之内给答复。   子周忽道:“傅大人,若太师或小侯爷拔冗接见花二侠三位,不知可不可以让我这个证人陪同旁听呢?”转向大哥,“从前蒙太师垂询,我曾经提起在楚州遇见义军的事情,或者太师他老人家还有印象也说不定……”   傅楚卿忙道:“正要请司文郎作陪,好让太师、小侯爷对义军英雄多些了解。”   子释看一眼弟弟。小子不甘寂寞了。花二侠这个忙,自己兄妹是非帮不可的。子周被花有信三人的到来激了这一下,势必无法继续躲在守藏司抄公文。一句话浮上心头:大丈夫安能久事笔砚间乎?——说服自己:唉,他本来就是大丈夫,挡也挡不住。看样子,他打算选择国舅爷,不准备跟席远怀去御史台混——远怀兄只怕又要气得吐血三升……   子周当然不知道大哥尽往无厘头方向联想,回望着子释,眼神没有丝毫闪避退缩。子释想:先国家之急而后私仇——果然大丈夫。笑一笑:“你自己决定就好。”   两天后,傅楚卿带来了好消息。又过了几天,花有信三人终于等到了太师和小侯爷的接见。   等待接见的这些日子,为免不必要的麻烦,三人一直没有出门。白天子归亲自作陪,多数时候拉着罗淼和花自落对练。最近子周没空,侍卫当中虽然有高手,可谁也不敢和公主殿下玩真的。说起来,真正功夫厉害又不忌讳她身份的,算来算去,竟只有傅楚卿那恶贼。傅大恶贼有时甚至还带出指导陪练的意思,教她不少实战技巧。不过公主殿下往往转眼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把那些招式如数用在傅大人身上。   罗淼、花自落与子归打过两场之后,双方之间那点尴尬气氛渐渐消失。   自从进入蜀州以来,两个小伙子就憋了一肚子气。无论是峡北关守将的怀疑敌视,西京民众的麻木享乐,还是真定侯府家奴的仗势欺人,理方司傅大人抖出的官场规则……种种所见所闻,都叫两人愤怒不平,继而灰心失望。见识了公主爵爷府里的奢华生活之后,愤愤之色明显挂在脸上。听子归提议切磋武功,二话不说,直奔练功场。   第三天,子归与花自落又打完一场,花少侠险胜。罗淼点评道:“自落你不过以力取胜。若非子归是女孩子,恐怕不一定能赢。”花自落点点头,“原来子归你功夫一直没搁下。在女孩子里头,算是顶厉害了。”   子归与故友重逢,比起西京城里各色熟人,倒是眼前二位方谈得上坦诚相待。笑道:“什么叫“在女孩子里头,算是顶厉害”,你少瞧不起女孩子!”   “我不是那个意思……”花自落脸又红了。沉默一会儿,忽然抬起头,带点不好意思的神情郑重道:“子归,我之前……是有点生气。生气你们当初一句话不说就走了。看到这里的一切,想起,想起爷爷、爹爹,还有留在楚州的许多人,天天跟黑蛮子拼命,可是这里却……越看越觉得生气。”   “嗯。”   “不过,现在我已经不生气了。”   子归轻轻问:“为什么?”   “因为……我想明白了,这些事情,不是你们的问题,也怪不到子释大哥、子周和你身上。就像叔父昨天说的,哪怕朝廷不帮我们,难道我们就不打黑蛮子了么?我们这趟来,不过是争取一个好点的结果……”   罗淼冒出一句:“朝廷本来就应该帮我们。满朝昏君奸臣,才会不肯出力。”他声音不大,几句话笃笃带着回音。   花自落忙道:“子归你别介意,三水哥就是这个脾气。”   仆从们早已退下去,子归知道罗淼说这话,那是完全没把自己当外人。点点头:“罗大哥,虽然我们使不上多大劲儿,不过,若还有什么能帮上忙的地方,请一定直说。”   罗淼闷了片刻,突然迸出一个字:“钱。”   子归微愣,随即笑了:“没问题!”   花自落也笑:“我们……还真是缺钱得紧。子归你既然做了公主,别的没有,钱大概是有的。”望着女孩儿明媚的笑容,不禁倒出一句心里话,“子归,其实,其实,看到你在西京过得好好的,我心里觉得,你没有留在楚州,也许不是坏事……总之,看到你不但活着,还过得很好,我觉得,挺高兴的……”   罗淼继续绷着一张脸,杵在旁边不出声。   女孩儿十分感动,静静站一会儿,最后用了轻快的语调道:“我这就去张罗钱的事。”一面把小歌小曲叫过来,“罗大哥,自落,这两个是我身边的人,你们叫上花二叔,在府里随便逛逛。这两天也不要着急,就让我们尽一尽地主之谊可好?”   拜见完太师和小侯爷的当天,花有信三人就走了。这一趟耽误时间太长,着急回去。三件信物中,宁愨留下了前两件,第三件属花家传家宝,自须还给花有信。赐了一面理方司镶金牙牌给他们,就是粱永会见了也不敢怠慢;同时叫外卫所在东边指定专人负责,与关外义军保持联络,互通消息。   三人牵了宜宁公主赠送的好马,背了公主殿下急切间张罗的千两黄金,在西京城郊与三兄妹告别。   子归道:“花二叔、罗大哥、自落,路上小心……”明知这一分手,很有可能就是生离死别,泪水聚在眼眶里,强忍着不掉下来。   “子归……你也多保重!……”   花有信看侄儿模样,很有几分儿女情长。干脆站开一步,和子周旁边说话。   罗淼走到子释面前,两个人都没有开口。   子释一个字都懒得说。在这么一个立场不同关系微妙的知情人面前,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不管是自己的事、对方的事、众人的事、义军的事、朝廷的事……家事国事天下事,哪一件都透着无奈与惨淡,不如不说。   罗淼细看他两眼:比起当年,更高挑些,成熟些,也……更漂亮了。那天乍一重逢,顶着伯爵头衔的他满身清逸富贵,说不出的陌生。可是,几天相处下来,此刻面对,落在眼里的感觉,却比从前那弱不经风的印象还要单薄许多,似乎真的不定什么时候就吹散了晒化了……与此同时,浑身上下又透出一股无法言说的硬气,一种隐忍不发的冰寒冷冽,就跟三九天刚下过大雪,裹在软绵绵雪褥里头冰锥子似的。而这又冷又硬的冰锥子,竟似不是要扎别人,反是扎自己……   他想问“那姓傅的跟你是什么关系?”“听说你天天忙着抄书,抄那个有什么用?”“顾长生到底为了什么没跟你在一起?”“你心里还有没有惦记着他?”……他不觉得自己没有资格问,但是,终究还是一句也没问。他还记得从前他多么爱笑,爱说话,一张嘴能把死人说活,也能把活人气死。而现在……   该走了,罗淼忽然觉得不能这么一句话也不留。冲口而出的是:“子释……看到你还活着,我觉得,我觉得……很高兴。”   子释猛的抬头,灿然一笑:“三水兄,多保重!”   结果,罗三水同学走出五十里还在想:“他后来不是一直叫我“罗兄”么?怎么又变回“三水兄”了?……”   晚上,傅大人来了。不管子释一脸冷淡,自顾自把引荐花二侠三位拜见太师和小侯爷的经过汇报了一遍。最后笑道:“我才知道,你那个弟弟,不光有把快刀,还有一张利嘴呢。在太师面前一二三四头头是道,放眼朝廷,可没几个人有这般口才胆色。也是,不看看谁教出来的……我觉着,太师的意思,挺赏识他初生牛犊不畏虎的劲头,只怕要调他去策府司也说不定……”   子释低头写字,不搭腔。   傅楚卿瞧了一阵,看见素笺上一行行摇曳生姿,想起春宫图册的配诗来,霎时里浑身滋溜溜潮热难耐。抬眼觑他神色,隔着桌案都觉清冷逼人,那股热浪又哗啦啦全退了下去。   闲着也是闲着,干脆往砚台里滴水磨墨。傅大人手劲足力道巧,磨得又细又匀,颇得意。撩起眼皮看对面那人,一点反应也没有。停下来想想,道:“你心里其实不大乐意子周这样做,对不对?”只有两个人的时候,他理所当然的跟着子释称呼双胞胎。   子释笔下顿了顿,接着干手里的活儿,随口道:“不乐意又能怎样?这世上,不乐意也没办法的事多了去了。”   “有什么事能叫你不乐意也没办法?你说给我听啊,我替你想办法。”   子释“啪”一声拿过案上的青玉笔架,搁下笔,抬起头:“好比我不乐意瞧见傅大人你,你替我想想办法看。”   “你……”做柔情似水状,“小免,我待你怎样,难道你还不明白?”   “傅大人别这么叫,李免消受不起。”   傅楚卿扬起一边眉毛:“席远怀叫得,我叫不得?”   “没错,他叫得,你叫不得。”   傅楚卿有点恼火:“哼!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他席远怀那点龌龊心思,谁还看不出来呢?他也不过是个人面兽心伪君子,满脸道貌岸然,一肚子——”接下来顺口就要说句“男盗女娼”,忽然意识到不但不符合语境,也唐突了心上人,住口。   子释冷笑:“他席远怀若是人面兽心伪君子,那你傅楚卿又是什么?”   傅大人一时词穷。瞧他模样,恐怕真的心情很不好。担心他郁积成疾,又觉得自己怎么想怎么委屈,指着自己鼻子反问:“我?”一咬牙,“好!我承认,我傅楚卿是衣冠禽兽真小人。我这真小人,可不知比那伪君子强出多少!是谁费尽心思为你求医求药?是谁拉下脸皮托人替你找书?是谁上窜下跳在皇帝跟前帮你圆场?是谁把你的事时时放在心上?天天挂在心头?……”   子释彻底无语。极品啊!哪里有墙过来借我扶一下……   轻哼一声:“傅大人不是禽兽不如吗?这么快就升级了?”   傅楚卿吓一跳:“皇上也真是……连这个都跟你讲。”   子释心道:岂止说这个,皇帝还说“浪子回头金不换”呢——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傅楚卿感到他消气不少,谄媚道,“你没害我穿帮罢?那可是欺君之罪……”看他不说话,走过去搂在怀里:“我就知道,你不会说的……”   子释什么都不想说了。真累……骨骼皮肉好似要一截一截一块一块掉下地去。放任意识陷入模糊,仿佛听见傅楚卿在耳边道:“你不是要找人修地库藏书,我安排替皇上建“鸾章苑”的宫廷掌案帮忙可好?——你看,你的事,哪一桩我没有心心念念给你想着……”   四月,天气日益暖和,子释增加了一些外出活动。   应酬交际一律不参加,他的偶尔外出,都是去南山“普照寺”会晤归元长老。   ——不错,就是昔日彤城积翠山云华寺的方丈归元长老。   归元长老方外高人,洞察先机,在西戎兵过江伊始,已经遣散弟子,独自云游。他早年就曾渴望入蜀游历,借此机缘进了蜀州,挂单在蜀中名刹“普照寺”里,每年春天离寺,入冬归来。除夕日普照寺的师傅们按例入宫做新春祈福佛事,长老是得道高僧,自然应邀参与。就是在这一年新春佛事上,子释兄妹认出了这位故人。   因年迈体衰,归元长老决定停止外出游历,留在寺中钻研佛学典籍。正月里三兄妹前去探望,子释听说此事,正中下怀,《集贤阁总目》中佛学部分的补齐检校工作,当场就被委托给了归元长老及普照寺有志于此的师傅们。   归元长老不单是得道高僧,也是一位涉猎广博的大学问家。普照寺清幽宁静,又有这样一位足以忘年的良师益友、同乡故人,自从天气转暖,子释每到旬休之日,只要没有别的任务,必定往南山上跑。   他这里热衷于外出,只辛苦了傅大人。但凡得空便亲自充当贴身护卫,实在没空,也要在常驻府中的侍卫之外加派心腹跟着。对于这位理方司巡检郎大人光临普照寺,归元长老的原话是:“施主心中戾气太重,正该常来佛门圣地化解一番。老衲观施主面相,与我佛门大有缘分,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傅楚卿觉得这老和尚简直像苍蝇一样讨厌,却也没有办法,只得乖乖受着。   四月二十这天,黄昏从普照寺出来,看子释兴致不错,傅楚卿道:“我陪你到嘉熙楼吃晚饭吧。”   “不去。”   “出来前我跟味娘说了,咱们不回去吃饭。”   “哼。”   傅楚卿放软调子:“今天子周和子归到韩府去了,何必回去折腾底下人?偶尔换换口味,尝尝看有什么关系?总吃那么少,你不知道我会担心么……”   “好。”   嘉熙酒楼本是理方司在城里的秘密据点,为了吸引客源,很是招揽了几位名厨。虽说蜀菜多辛辣,却也并非没有清淡佳肴。傅楚卿提前早有交代,六个碟子端上来,看着漂亮,闻着鲜香。子释尝一口,觉得还不错,埋头用心吃饭。   傅楚卿知道他挑嘴挑得厉害,这顿饭可说用足了心思。一边心旷神怡看他吃相,一边卖弄临时恶补的美食知识:“这个是豆瓣春笋、这个是陈皮豆花……”蜀菜名字起得朴素,一听即知用料口味。这几道不怎么辣的素菜,比之江南习惯,仍然稍显厚重,不过其特色之处亦在此……子释想:下回也还是可以吃一吃的。   这时傅楚卿把较远处一个碟子挪过来:“这蜜汁釀桃泥是甜的,应该也不坏……”   子释刚要伸筷子,又停住。轻轻挑起盘沿儿上装饰的青瓜片——乍看之下以为一片挨着一片,排成鱼鳞状,被他这么挑起来,才看出原来青瓜只有一边切开了,另一边连刀未断,留出的余地比头发丝粗不了多少;每一片都呈半透明状,薄得跟纸似的,挑在筷子尖上,简直就是一串翡翠掐丝白玉花瓣儿。   “这刀工——”子释抬头,“菜都挺好吃。不过,我想见见这位改刀的师傅。”   第〇六三章 不让须眉   嘉熙酒楼后厨改刀大工鲁长庚师傅有句口头禅:“人啊,就是个命啊……”他两天之内从改刀的帮厨升为掌勺大厨之一,怎么琢磨怎么透着玄妙,最后对人对己都是这句话:“人啊,就是个命啊……”   昨天晚饭时分,有一桌雅间贵客突然指名要见自己。心下奇怪:饭菜合意与否,顶多跟掌柜说说厨师,没听说过要见改刀的。进去打躬作揖,正要抬头,就听一个声音道:“师傅免礼,不知师傅尊姓大名?”——那把嗓音,那叫一个好听!让人一面想起滑溜溜的嫩豆腐花儿,一面想起脆生生的鲜白菜心儿,又绵软又清爽。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这说话的带着点儿乡音呢!   “小人姓鲁,”鲁师傅态度格外恭敬起来,“贱名叫做长庚。”一句话说完,身子也站直了,对面的贵客正冲自己微笑。啊呀!这是谁家的公子,生得这叫一个好!就像,就像——对了,就像银灿灿的嫩豆腐花儿,水灵灵的鲜白菜心儿……   旁边有人道:“鲁长庚,这位是翰林院兰台令李大人。”   这才发现说话的是与上司的上司的上司……平级的傅大人,赶忙正式行礼。却听傅大人道:“不用啰嗦了。李大人问你什么话,好生答着。”鲁长庚点头称是,心说我的娘啊,原来这位就是被他们传得跟神仙似的什么什么春风兰台令大人。这块豆腐,可得是天河水磨金银豆做出来的豆腐;这颗白菜,那也是五色土浇云瓶水种出来的白菜哪……   子释心想:鲁长庚,名字真好。问:“听鲁师傅说话,是越州人氏?”   “是,小人籍贯缭城。”忍不住试探道,“敢问公子——”   “嗯,咱俩算是邻居,我打彤城来的。”那串青瓜片被他单独放在空盘子里,端起来对鲁长庚道,“冒昧把你请来,是因为我看这切片的刀法有点眼熟——跟从前“醉乡深处”一位葛师傅的手艺不相上下。开始我以为切的是“鱼鳞刀”,仔细看看又不像……”   鲁长庚惊喜交加:“公子果然是行家。彤城“醉乡深处”的葛思才,人称葛三刀,是我同门师兄。他跟我都练鱼鳞刀、槐叶刀、金针刀、蓑衣刀,就剖片来说,葛师兄喜用鱼鳞,我比较偏爱槐叶。”   “原来如此。”子释点头,“江南菜刀工以鱼鳞、槐叶二法剖片,金针法切丝,蓑衣法拉花。鱼鳞刀似连实断,槐叶刀断中带连——不管哪一种,剖片的入门规矩,都要求一根中号青瓜至少切出八百个片儿……”傅楚卿在一边想:这不跟暗器功夫一样么?鲁长庚后厨干了好几年,早知道有这本事,不如叫他练一门暗器调到前边跑堂呢……   鲁长庚听了子释的话,腰也直了,脸也红了,眼也亮了,声也大了:“公子不但是行家,还是里手哇!难得,难得!”   江南菜风味清淡,工序繁琐,讲究极多,而西京又是本地人和北方人占了主流,费力不讨好,所以没什么市场。鲁师傅刀工精湛,也就是做到改刀大工而已。一根青瓜切八百片还是四百片,一般人瞧不出来,也不在乎。但是他对自己的手艺深感骄傲自豪,即使无人喝彩,也丝毫不曾马虎,一个人寂寞而又自得的摆弄着。如今终于来了一位懂行识货的,心中那份喜悦激动,平生也就出师娶亲、逃进蜀州几件幸事堪可一比。   子释笑道:“我只会吃,又不会弄,哪里能叫里手。”   “会吃就好!就是要会吃!”鲁长庚搓着手,“要不——公子尝尝小人手艺?”   “今天已经饱了,改日吧。”看对方一张脸马上耷拉下去,子释转口,“那就麻烦鲁师傅做两样出得快不占地儿的小菜,我先解解馋。”   鲁长庚满面笑容颠着步子出去,不过两刻钟,送上来一个盘子,一个盅子。傅楚卿探出脑袋看看:盘子里是些凉拌青瓜片,摆成扇形,抽缝叠角无不丝缕清晰,层层铺排出的花纹就像画上去似的;盅子里清亮亮半碗汤,浮着一大朵白菊花,千重素瓣攒心盛放,竟瞧不出拿什么做的。   子释赞叹道:“这“怜芳草”和“赏秋白”同时出来,可见用刀用到炉火纯青了。” 知道傅楚卿不明白,侧头解释:“古人有词云“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把青瓜以各种刀法搭配切片,摆作罗裙扇面,故名“怜芳草”。至于“赏秋白”,名字就不必说了,清高汤里那朵菊花,其实是拿蒸豆腐切出来的。”   傅大人受宠若惊,连连点头。点了几下,才看到人家早把脸转过去了,正一副惺惺相惜的表情等着做菜之人的首肯。   鲁长庚却只说了一句:“公子请尝尝看。”神态语气充满期待和自信。   子释先夹了一筷子青瓜送进嘴里。咽下去,不忙说话,又喝了一口汤。微眯着眼回味片刻,才慢慢道:“汁勾得不薄不厚,汤吊得不浊不腥——有这么一位高手在这西京城里,我竟然今天才知道。鲁师傅,我要是隔三岔五的来,就吃个青瓜白菜豆腐,又麻烦又卖不起价,你家掌柜会不会有意见啊?”   “他敢!”傅楚卿总算等到自己出场亮相的机会了,“把你们颜掌柜叫来,明天就让你做掌勺!”   接下来子释这头吃着,鲁长庚便在一旁相陪。偶尔交谈两句,点到即止。仿佛多年故交,别有一种融洽默契。   最后李大人管鲁师傅讨了个食盒,把一盅子“赏秋白”打包带回家当宵夜,直到上车都笑微微的。坐在车里也没闲着,随手翻看从归元长老处借回来的几本书。傅楚卿将书从他手里抽出来,伸直了腿让他枕着:“别瞧了,灯火晃得厉害,一会儿就头晕。”   不看就不看。子释从善如流,闭了眼养神。   傅楚卿觉得他最近心情好不少。开口说话的时候、笑的时候明显比原来多——虽然这种时候通常都是对别人,但偶尔也会对自己。开始傅大人很高兴,以为他终于渐渐想通,肯接受自己了。咂摸许多天才认清事实:他从前心情不好,多少跟自己还有点关系。现在心情好了,不管是想通了什么问题,还是因为什么缘故,只怕多半跟自己八杆子打不着边儿,半分关系也没有。   他如今送穿的就穿,给吃的就吃,表达意见不超过一次,遇到反对立马放弃——我是想要他听话,可不是这种听话。他这样毫不在乎绝不计较,听话得叫人郁闷。更可气的是,为了那些破书,他可以不吃不喝不眠不休,你心疼他体贴他,替他出钱出力想办法,他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好比这会儿舒舒服服躺在我腿上,他心里边,我傅某人就等于一枕头,随便换了谁来,枕头还是枕头……   傅楚卿一边把禄山之爪往怀中人衣襟里伸,一边郁卒无比:“我这是图什么啊我……”   一顿饭吃的时间超出预料,回到家已经很晚了。弟弟妹妹早已回来,照例在院子里等着。子释下了车,捧过李章手里的食盒,迫不及待道:“子周、子归,快跟我来,给你们看点好东西!”   子归道:“大哥,待会儿再看好不好?我们,我们有事跟你讲。”   嗯?仔细一瞧,双胞胎脸色异乎寻常的凝重。把食盒递回给李章:“那去书房说吧。”   三兄妹前后脚往书房走,傅楚卿抬腿就跟了上来。子释停下脚步,看他一眼,又看看弟妹。双胞胎互相对个眼色,没说话。子释于是也不说话。四个人一起进了书房。   都坐下了,子周看子归没有先开口的意思,于是道:“大哥,今天我们去看外祖父外祖母,大姨母和宁三少也去了。”那声“三表哥”,他是无论如何也叫不出口的。   “闲聊的时候,宁三少又扯出……要子归嫁给他的话题,我们岔开几次,长辈们说着说着却当起真来。后来——”   子归截住他:“这段我来说吧。后来吃了午饭,外祖母和大姨母单独叫我到后堂,问我的意思。我说,”傲然一笑,“我说,家中二位兄长,文能齐家治国,武能守土安邦。我谢子归的意中人,不求文武双全,至少也得有其中一桩本事。外祖母和大姨母听了,也就没再说什么。”   子周上个月从收藏司调到策府司,进入最高权力中枢,职务还是司文郎,实权可大大不一样。子释的兰台令虽属学术性职务,紫宸殿侍讲却是皇帝特聘顾问。这么说来,“齐家治国、守土安邦”八个字,也不算太夸张。至于兰台令大人的花边八卦,不过一些风流韵事,无伤大雅。   子释瞅着妹妹,简直都能想象这丫头当时的表情语气。暗忖要是韩老夫人和宁夫人认可了丫头自己的意思,这事儿不就暂时了结了么?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这时子周道:“下午,大姨母说进宫去陪娘娘说说话。宁三少大概知道了子归那番言语,蔫蔫的跟着。我们在丽阳宫坐不多会儿,皇上就来了。”——只要得知干女儿进宫看干妈,这位干爹是一定要来凑热闹的,回回不落。不过干爹至今都表现得很称职,兴致勃勃的凑热闹,慷慨大方的派零用钱,没整出别的妖蛾子。   子释听得皇上来了,心里咯噔一下,明白问题肯定出在皇帝身上了。想不出到底是多严重的后果,从双胞胎的反应来看,似乎并没严重到无法可施。不过这俩如今淡定功夫越练越好,就是自己这当大哥的,也没那么容易看出深浅……还是等他们说完吧。   “开始都挺平常,话说到中间,宁三少突然冲出来跪到皇上跟前,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求皇上做主,把宜宁公主许配给他。那副模样,恨不得当场就要上吊抹脖子——”说到这,双胞胎想起当时情状,露出愤恨鄙夷神色。子释斜眼瞟了瞟傅楚卿,傅大人没由来一阵心虚:“你、你看我做什么,宁三少可没找过我……”   “啊,没什么。”子释淡淡道,“我只是忽然觉得,这世上,厚道的人各有各的厚道,无耻的人原来都是一样无耻。”面向双胞胎,“皇帝自己喜欢做戏,也喜欢看别人做戏。宁三少这一唱戏,他铁定要赶着装月老扮红娘,演一出瞎眼乱点鸳鸯谱。宁三少这招借水行舟,使得很地道啊。”看双胞胎点头,做足了心理准备,鼓起勇气问,“咱们——是不是等着皇帝赐婚的圣旨上门就行了?”   子归知道大哥着急了,忙道:“不是这样的,大哥,你听我说。皇上是说要赐婚来着,当时娘娘、大姨母、子周都不知怎么办才好。我就跟皇上说,说皇上曾亲口赞我“巾帼不让须眉”,所以,所以,我不能辜负皇上期许,要做流芳千古的巾帼英雄!”   “啊?!”大事不妙!子释额头开始冒汗。   “嗯,我对皇上说,眼下外敌当前,有志者正该尽忠报国。我谢子归身为忠良之后,累受皇恩优宠,又习得一身武艺,岂能效小家庸脂俗粉,困于楼台闺阁?若能从军杀敌,以我公主身份,定能鼓舞士气,扬名朝野,成就吾皇圣朝一段千秋佳话。然后……我又提起那些“替父从军”、“娘子军抗敌”的故事,无不脍炙人口,令后人神往追思……”   子释扶住脑袋:完了!这丫头,这招“以彼之道,还之彼身”,效果定是出乎意料的好啊。赐婚哪有公主上阵杀敌刺激?万岁爷指不定脑子热成啥样呢……   打断她:“皇帝同意了是不是?子归,你……你可知君无戏言?哪怕皇帝完全是做戏,只要他自己不反口,底下人可实实在在要当真的啊!”还想说什么,看见妹妹郑重的表情,噎住。   ——妹妹此举,确乎是不得已的好办法。然而看似为了一时无奈哄皇帝,其实只怕是她压在心底的真正想法,故此才会一触即发,做戏成真。   当大哥的话音刚落,傅楚卿已然接口:“我想个法子,叫皇上收回成命。”冲子归道,“你一个女孩子家,花拳绣腿玩玩也罢了,去前方打仗,开什么玩笑!你要真去打仗了,你大哥还不得担心死?……”   双胞胎瞪着他不说话。   子释摇头:“傅楚卿,这是我们兄妹的事,你不要插手。”   一旦他把傅大人三字换成自己名字,那就表示没有商量的余地了。傅楚卿张张嘴:“你……”颓然叹口气。   子归慢慢走到子释面前,蹲下身,就像从前每次跟大哥撒娇,说心里话一样:“大哥,对不起。我当时一下子冒出这个主意,什么也没想就说出口了。皇上同意之后,我又仔细想了想,心里……一点也不后悔。”   子释沉默着。轻轻摸着她的发辫,最后道:“只是……太辛苦了……”   “我明白……其实,大哥,上回送走花二侠他们,我就一直在想,能不能做点什么。”   仰头望着子释:“大哥,其实,我一直……都很难受,很难受……这么一天一天混日子,应付这个,周旋那个,人人装作听不见看不着,等着不知道是真是假的好消息坏消息。我觉得自己快要忍不下去了。比方宁家表哥,他要再这么死缠烂打,我怕自己……不定什么时候会心头火起一刀杀了他!”   子释拍拍子归的头。在西京这烂泥塘大酱缸里,侯爵之家公主生涯,端的委屈了妹妹。她天赋自高,际遇又和一般女孩大不相同,确如她自己所言:岂能效小家庸脂俗粉,困于楼台闺阁?偏赶上这么个时代,只有上战场打仗一条路——太残酷太辛苦的一条路……   “大哥,我不管别人怎么想,怎么做,也不管到底成不成,就想自己试试看。我不愿离开大哥和子周,但是……”   “大哥明白了。大哥不拦你。”子释对着妹妹微笑。过一会儿,转向弟弟:“不如你一起去,也有个照应。”   “我留在这里。我们说好了。”   所谓“我们说好了”,那就是双胞胎已经达成一致,不用大哥操心了。   子释心中悲悯又欣慰:终于不用管了,也管不着了。   子周补充道:“我们说好了,总要有一个留下来陪大哥。况且,我也想在策府司试一试。——大哥,我和子归一样,不管别人怎么想,怎么做,也不管到底成不成,就想自己试试看。大哥别担心,我们不会乱来的,我们只是,不愿再浪费时间了。大哥曾经说,这一池浑水,咱们没本事澄清,就不能下手去搅。可是如今……”   语声有些发涩,却又渐渐转为决然:“如今,咱们已然拖到了池底。身处其间,又怎么可能袖手坐视?圣人知其不可,犹能为之,眼下的情形,未必到这份上。悬崖绝壁可另辟蹊径,死水沉潭能别开生面——世事难料,不动手做做看,又怎么知道?”   子归在旁边点头。   双胞胎憋屈这许久,迟早要爆发,皇帝赐婚不过是个引子。子释把一双弟妹瞧了半晌,觉得什么也不必说了。曾经满心依赖自己的弟妹,如今不但会走,也会飞了。摔了跟头折了翅膀,都得靠他们自己爬起来。所谓是非成败转头空——便由得他们头角峥嵘放手一搏吧。今后的事,且看造化。至于眼前,自己想做的事,已须竭尽全力。   忽然敲着桌面,吟起诗来:   “金鞍翠袖白翎飞,照影长留谢子归。   天子非常赐颜色,江山岂止重须眉?   扬鞭纵马过都市,问遍人间不平事。   忽闻战鼓边声起,自是红妆梳洗日。   玉尺银刀铁甲裁,征尘千里卸环钗。   手把长缨降魔杵,心在水天明镜台。   …… ……”   傅楚卿看着眼前三兄妹,明明同在一个屋子里,却产生了遥不可及的幻觉,好似天上地下两个世界。他想:这一家子,都是疯子。   忠毅伯为义妹宜宁公主出征所作的诗歌,借了市井流传的句子随口吟出,事后由义弟襄武侯纸笔记录,很快众口传诵。待到过了端阳节,公主殿下率五千西京子弟兵奔赴峡北关前线,儿郎们一路高唱的,就是这首《西京子归行》。   宜宁公主出征,满城百姓跟着皇帝和迟妃娘娘,一直送到城外。   所有仪式结束,士兵整装待发。子归蓦地勒马回身,停在两位兄长面前。手里鞭子却指着傅楚卿:“我大哥容你一天,我和子周便容你一天。傅大人,你好自为之罢!”不待其他人有所反应,一扬马鞭,绝尘而去。   赵琚在车上看见,大笑。等傅大人过来忠于职守,皇帝赞叹道:“朕这个公主,真有女将军的样子!”   傅楚卿不自在了片刻,这会儿完全恢复如常:“陛下洪福齐天!公主殿下马到成功!”   赵琚忽问:“这么重要的场合,怎么不见宁阗?”   宁阗御前请求赐婚,结果被子归弄成了公主从军杀敌,差点当场昏倒。回家闷了几天,竟然闷出一身血性,立意要跟上战场,把他爷爷和他爹惹急了,干脆软禁起来。   傅楚卿回复皇帝:“陛下,宁三少爷被统领圈在家里不让出门呢!”   赵琚一路打着哈哈,吩咐起驾,陪同诸人也随驾返回。   因了子归最后回身一句话,离愁别绪都给打散了。子释在心中为妹妹祈祷,情绪却十分安定。回到家,一口气忙活到深夜,才熄灯睡下。府里侍卫男仆,追随公主殿下奔赴沙场的,差不多去了大半。除开少数傅楚卿特意派遣的帮手,其余均属自愿。令人意外的是,李文李章留下了,反是李歌李曲两个丫头,跟着她们的小姐卸下红妆换武妆,一块儿上了前线。   这些年轻鲜活的生命,热情纯洁的灵魂——包括自己的妹妹,上战场去了。   太多事,经不得细想。好在可以控制自己不去想。子释端起床头的安神汤,仰头灌下肚,一夜无梦到天明。   第〇六四章 清浊一渠   过了几天,某日午后,傅大人领着宫廷掌案齐德元齐大师到兰台司实地勘察,讨论修缮扩建书库事宜。尹富文也被子释请来做参谋。   论建筑,齐德元是宗师;论书籍保存,却是尹老板经验丰富。考虑到未来有可能遭遇的劫难,还须兼有良好的保密防盗等功能。这方面身为理方司巡检郎的傅大人倒帮得上忙。三人都是本行专家,强强联手,又有皇帝大财主负责掏腰包,子释只管空口白话提要求。兰台司一干手下(除了暗自不平的王宗翰和因公主出征而伤心失意的元觺麟)全冒星星眼,翰林院几个兄弟部门羡慕得口水直流。   自从去年李子释升格成李大人,那四十八张雕版手迹就烙在了尹老板心上。《花丛艳历》书样是三兄妹身世大白之前送进宫的。本来说好活字套印诗句,待到付梓之时,不独尹富文自己,就连排字的工人都觉得手稿上的书法配着画面实在锦上添花,不忍舍弃。尹老板一时利欲熏心,瞒着子释,改用雕版刻了手迹。   等到听说子释要做官,皇帝口谕已经传到富文堂,指明要求字画保持原样不变。尹富文几次三番开不了口,又知道臣子上奏专用工整小楷,索性隐瞒到底。直到子释养病期间替他完稿,羞惭愧疚之余,渐渐没有脸皮上门。不久又听说了李大人和傅大人的传言,更加没胆子上门。好在因为兰台令的工作关系,两家下人来回跑得勤快,聊慰他满腹相思之苦。   三月里子释差人请他商量编印《花丛艳历》续册,尹老板知道事情彻底穿了帮,悬着的心反而放下来,集中精力认错赔不是。得知兰台司要建书库,立意将功补过,自然死心贴力帮忙。   几个人当中,需要子释招呼的只有齐德元。一路殷勤陪同,勘察完毕,衷心致谢:“齐大师这么忙,为了这点小事耽误工夫,真是过意不去……”   傅楚卿道:“齐大师最近不忙了。南山那边的新宫苑都停了。”   子释和尹富文均觉诧异。齐德元道:“傅大人说的是。宫里传来旨意,南山别苑暂停修建,工匠和民夫都放回家了。”说着,有点困惑的看向傅楚卿,“请问傅大人知道什么时候复工么?虽然停工不是坏事,大伙儿回家过日子,还不用服兵役,可这没个准信的吊着,心里边不踏实哪。在籍的工匠还好,那些民夫一放回去,没准就跑了……”   ——朝廷四处征兵抓夫,没完没了,愈演愈烈,很多人为避兵役徭役,举家逃往西南深山野林。饶是理方司都卫司联合基层政府不断严抓狠打,也禁不住这股狂潮。   傅楚卿道:“跑了就跑了,到时候再抓新的。”邪兮兮一笑,“反正也不是秘密,齐大师是自己人,知道也无妨。皇上最近忙得很。一来么,忙着参欢喜禅,练锁精功。”说到这,心照不宣看了子释和尹富文二人一眼。   富文堂呈上去的《花丛艳历》续册,是一部寓教于乐的阴阳双修宝典,集审美与实用功能于一体。为了达到较高的学术水平,子释甚至不惜脸面登门请教对密宗禅学颇有研究的归元长老。幸亏长老乃一等一通达之人,倾囊相授,并不曾笑话他。在子释的预想中,希望这部书至少让皇帝陛下消停一年半载,别再拿春宫来烦自己。   对上傅大人眼神,尹老板陪笑。子释脸不变色听傅楚卿往下讲。   “二来么,泰王殿下引荐了一位炼丹的道长,据说这位道长所炼丹药,长生不老虽然未必,益寿延年却曾有目共睹。皇上很感兴趣,现在一天当中倒有半天琢磨这个。总管大人说,万岁爷只怕好长时日想不起来要出宫,干脆把南山别苑暂且停下,省点银子留着过年。”说完,又看了子释一眼。   论忠心耿耿,再没有人比得上内侍总管安宸。凡是皇上看重的人,都会得到安总管亲切关照,所以子释和安宸可说十分熟络。安总管似乎相当欣赏年轻的兰台令,迎进送出之际往往说几句体己话。   也就是三月初三鸾章苑宴会后不久,两人随口聊起南山宫苑形貌之胜,安宸道了句实话:“过于劳民伤财。”子释半开玩笑半认真:“多给皇上安排些室内娱乐,直接把南山别苑工程停下,等万岁爷想起来再说。”当时安宸楞了好一会儿,最后笑道:“什么事情,到了李大人这里,怎么就觉着一下子容易了呢?”   子释想,看样子,安总管竟然真的采纳自己建议,假传圣旨停了宫室修建。不论总管大人是出于什么立场和心思,事情本身已经功德无量。原来万岁爷正一边参禅一边炼丹呢,果然忙碌。永享声色,青春不老,皇帝的最高追求不外乎如此。只是,泰王殿下从前不是这么会拍马屁的人啊……   他向来懒得搭理这些,脑子省一点是一点,留着干正事。然而傅楚卿后头那个眼色却激起了某根敏锐神经——难道说,前方刚稳当一点儿,这帮窝里斗的就要上新戏?心中顿时生出一股压抑不住的烦恶厌倦,强忍着送走齐德元,打发走尹老板和傅大人,回来继续工作。   正好李章送饭进来(子释早上起得晚,午饭自然也吃得晚),一口也吃不下去,就这么在桌上搁了半天。等到回家前想起,不愿让人发现,倒了又实在可惜,刚犹豫片刻,恰被文章二人抓个正着,唠叨一路。   第二天下午,又到吃饭时分,李文李章一个铺碟安箸,一个端菜摆饭,那架势,不监督他吃完誓不罢休。子释一边觉着好笑,一边低头看今天的菜色,不禁惊讶的“咦”了一声。   李文站直身子,仿佛宣布什么重大捷报似的,喜孜孜道:“从今儿开始,鲁长庚师傅正式成为咱们府里的专用厨师了!”   八月初的一天,子释从兰台司回家,子周竟然还没有回来。最近兄弟俩比着赛的加班,子释有点担忧:莫非前方又有了新动向?   虽然傅大人再三保证公主殿下人身安全,但妹妹身在前线,他对时局的关心程度大幅提高,哪怕弟弟不说,也隔几天问一问。子归并不曾额外差人送信回来,做兄长的只能从战报中了解宏观情况,无法知晓具体细节。   宜宁公主上战场这件事,当初朝野轰动,广为传颂。不过肯把此事当真的,除了子释兄妹,就是皇帝陛下和广大西京群众了。若掐头去尾,朝里各位大人和上流社会的老爷们,多数将之看作一个噱头。等着公主殿下过足了瘾做足了样子,发现打仗不是那么好玩,一两个月工夫自然会回来。眼看三个月过去,杳无消息,这事便慢慢冷下来了。偶尔有子弟跟去峡北关的人家,暗自后悔着急。   吃过饭,子释照例往阁楼开晚班——随着书籍资料越来越多,原先的书房不够用,便将东宅后院阁楼辟出来做了大少爷的工作室。子周调到策府司后,日益忙碌,文章二人代替他给大少爷当帮手,夜夜领着府里一帮子经过训练的仆人抄书。   楼上楼下安安静静,只听见轻微的纸页翻动之声。   正当全体干得投入的时候,二少爷进来了。直奔上楼,“咣当”一声推开门:“大哥!”   子释正翻书,手一抖,差点掉地上。嗔道:“子周,多亏我没拿笔,否则这孤本就叫你毁了……”抬头看见弟弟脸色苍白,眼睛发红,嘴唇微微哆嗦,既似悲伤又似愤怒。心倏的往下沉: “怎么了?”撑着桌面站起来,“是不是子归……”   子周摇头。   不是子归。那就好。   重新坐下,对李文道:“阿文,给二少爷倒杯茶。”转向弟弟,“什么事,慢慢讲。”能叫如今的司文郎这样失态,虽然并非妹妹的事,恐怕也超乎想象的严重。   “大哥。”子周握着拳头,似乎在等心情平静一些才能开口。李文李章看这情形,准备退下去,却听二少爷道:“阿文阿章先别走。我怕,我怕大哥听了,会受不了……”   不等子释开口,李章已经道:“既然不是小姐的事——二少爷若怕大少爷受不了,不如不要说。”   子周一愣。半晌道:“说的也是……”转身就要开门出去。   这阿章,忠心过分了。子释瞪他一眼,叫住弟弟:“不许走,把话说完。他们两个也一块儿听。”一面支起下巴,想:会有什么事,让子周觉得,光叫我听一听就能受不了?   子周回身:“其实,不说出来,我……受不了。”略加停顿,理理思路,道,“大哥、阿文、阿章,你们都知道,去年入冬前,西戎人清理出最后一段雍蜀官道,兵临仙阆关下。但是定远将军也完成了仙阆关损毁部分的修复工程,并且加筑了更为稳固的防御工事。”   三位听众点点头。封兰关尚未失守之时,大批新丁遣往北方,为的就是赶在西戎人打通道路前边,完成防御工事修筑工程。三人知道是知道,却不明白他为什么从这么远讲起。   “之后北边陆续传来好消息,虽无大胜,但对方屡次进攻未果,我方累计歼灭敌军无数。”子周语速越来越慢,“我今天才知道,歼灭的……哪里是什么敌军,都是——都是被西戎人驱赶着清理道路的普通百姓啊……”   他低着头,喃喃自语般继续:“数万百姓为西戎人清道开路,搬运崩塌的山石。当塞道的石头慢慢减少,那最后半里,已经在机弩火器射程之内。关内守将命令全体射杀,穿甲箭和霹雳弹飞蝗一般撒下去,很快尸体堆得比两边的乱石还高……西戎人不停的驱赶百姓上前,先清理尸体,再清理石头,往往尸体拖走多少,马上就填满多少……双方都像疯了一样,这边赶,那边杀,百姓进也是死,退也是死,哀嚎惨呼声传遍群山,回音直到关内数里都能听见……   “百姓死光了,西戎人又把投降的锦夏士兵送了上来。因为怕他们逃跑叛变,根本没有给像样的铠甲和兵器,比普通百姓好不了多少,一样送死。这些人,这些人……”   子周不知道该怎样做出评价。他以为自己无法对投降者寄予同情,话到嘴边才发现,更难面对的,原来是屠杀本身——这场敌我双方精诚合作成就的完美屠杀,洒下漫天遍野淋漓鲜血,模糊了心中界线。   沉默许久,最后轻轻道:“这样的战争,前后打了几个月。谁也不知道,那段两丈宽半里长的官道上,留下了多少无辜冤魂……”   忽然“啪”的一声,一本书被子释碰落地面。   声音不大,却吓得四个人同时一惊。子释弯腰去捡,带动桌上烛焰明暗飘摇,整个阁楼都似乎晃动起来,叫人心神不定。还是李文最先稳住,发觉大少爷弓着身子,指尖探了几下也没把书拾起来,两步冲过去,一手拿书,一手扶住少爷。子释抓着他胳膊缓缓坐正,长吁一口气:“想必,定远将军那里,把这些,都算作军功报了上来。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子周同样长吁一口气,才回答大哥的问题:“北边催要火器弓弩的折子一道紧着一道,京畿锐健营的库存早已调空。兵部张罗不过来,跟太师请示能不能从禁卫军或都卫司挪点儿。两边统领谁都不愿意,太师也不敢抽走京里的军械,就拖着没办。兵部有定远将军的人,为这事和都卫司方统领过不去。方统领与理方司外卫所的杜大人私交甚笃,早知道北边内情,双方越吵越凶,结果——就给抖了出来……”   外卫所在蜀州各重镇均布有眼线爪牙,自然知道仙阆关怎么打的胜仗。不过官场上的惯例,这种事彼此过得去就行,没必要特地到上司面前揭发邀功。就连宁愨,也没打算汇报给自己老爹。可惜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一抖出来,直叫宁书源气得跺脚掀桌,连带把儿子一顿好训。   子释靠在椅背上,只觉眼前一片猩红,许多早已忘却的场景几乎都被勾了出来。他一遍一遍对自己说:不要想这些,不要想这些……双手在脸上反复搓两把,将思绪调整过来:“这么说……现在危险的,反而是北边。仙阆关经营时日有限,远不如峡北关稳固。蜀北地形虽然同样险峻,到西京的距离却要短得多……”   “嗯。”子周点头,“我也这么想。打算……明天跟太师说说。”   子释愣愣的坐了好一会儿,道:“说说……又怎么样呢?”   “总比不说强。”子周挺直脊背,“大哥,今天我一直很难过。可是,我想来想去,再如何难过,也不可能……反对仙阆关守军的做法。这才是……最叫我难过的地方……”   子释抬头看着弟弟:年轻的面庞上显出一种带有狠绝意味的痛苦——那是历经心灵折磨之后终于做出抉择的表情。   他听见子周说:“大哥,你从前说过的许多话,我如今都懂了。眼下的朝廷,上至皇上太师,下至狱卒小吏,近至宗室亲王,远至前线将官,几乎皆蝇营狗苟于自身利益。即使端正廉洁如席大人,独善其身之外,自以为激浊扬清,于大局并无补裨。真正该做的事,没有人做。该做的事要动手做起来,更是倍加艰辛。但是,无论如何,没有人想当亡国奴。就为这一点,我愿意竭尽全力。哪怕——哪怕只是让最后的结局晚一些来临,对活着的人而言,何尝不是幸事?   “大哥,我知道,蜀州内的百姓是人,蜀州外的百姓也是人。可是现在,蜀州外已经成了西戎的百姓,蜀州内还是锦夏的百姓。西戎不把自己的百姓当人,怎能指望锦夏把西戎的百姓当人?我既身在蜀州之内,做着锦夏的臣子,蜀州外的百姓……顾不了……总得尽我所能,顾一顾蜀州内的百姓……”   从第二天开始,兄弟俩陷入空前忙碌。   和绝大部分麻木愚蠢的睁眼瞎不同,他们都看得见头顶密布的阴云,一天比一天浓黑厚重。子释争分夺秒,只求在某个时刻到来之前,尽可能多的完成手头工作。其余的,强迫自己什么也不想。   子周毫无保留,为太师出谋划策腾挪周转。他不要面子,不拉关系,不拍马屁,不搞虚头,一切以在现实条件下追求最佳成效为目标,常常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地方,说出别人不敢说的话。就目的而言,从某种程度上讲,他所追求的根本利益和太师是一致的,因而至少暂时表现出来的状况,是司文郎大人高度忠于太师和皇上。   宁书源毕竟算得枭雄之流,至少可以共患难。随着局势渐渐危急,太师的胸襟度量也变大了。知道子周这种人能干又正直,最该好好利用,颇容忍他的直来直去特立独行。即使不一定采纳,有什么事往往也愿意听听这位年轻司文郎的意见。   兰台司书库建设已接近收尾阶段。子释除了监督施工,开始领着下属没日没夜的清点整理各类书籍图册,预备入库,那套不加班的理论早被他自己抛到了九霄云外。当然,凡是肯留下来加班的,除了免费供应美味宵夜,还另有额外津贴。   中秋节前夕,兰台令大人给下属发放节日补贴:每人两颗上等南珠,指甲盖大小,粉色底子带着彩虹晕圈。在场都是识货之人,这样一颗珠子少说也值几百两银子。况且大家拿的都一样,显然是整串上头拆下来的——除了宫里,哪儿还有这等货色?   王宗翰迟疑道:“子释,你……不是把皇上赏赐的东西拿来了吧?”   被问的人笑笑:“本想换成现银,一来惹眼,二来不合算,况且最近现银也不容易弄了,干脆这么直接分给大家。你们都知道怎么做最好,我放心。接下来还要继续辛苦大伙儿,这点酬劳不算什么。我是把兰台司当成自个儿书库了,你们说我痴也好,疯也好,我只想把这些书好好存下来……”   中秋这天,宫中大宴群臣。今年财政紧张,没钱弄太大的花样,又赶上连日阴雨,别说太阳月亮,连透亮点的天色都好久不见。幸亏赵琚参禅炼丹都到了紧要关头,也不惦记看灯赏月这些庸俗的娱乐活动了,最后内务府和礼部决定办场宴会了事。   子□托病不去,子周和傅楚卿都不放心他一个人在家,只得去了。   是日,专用于宫中宴饮的璇玑殿内,御膳珍筵连席排开,金罍玉觞满倾流泻。君臣共饮,和乐融融。   皇帝下首右边是太师和几位元老,左边是泰王、定王、泰王世子及其他宗亲。百官于大殿两侧分部门按品级对坐。东边右相领秘书省、尚书省、中书省及礼户吏兵刑工六部官僚,西边左相领御史台及翰林院、国子监、内务府、钦天监等司部人员,另有理方司、内廷侍卫的头头脑脑们侍立于四周。上下和睦,济济一堂。   佳节盛宴,既非典礼亦非祭祀,要的是轻松愉快。况且皇帝陛下性喜游乐,宴席开始之后,各种歌舞杂戏便陆续上演助兴。其间更有云中道长献上费尽心血炼就的一瓶“九霄萃仙丹”,定王殿下呈上别出心裁排练的一支“百禽朝凤舞”,令万岁喜悦开怀,赞不绝口。   所有可能影响人心稳定的消息,都被截断在策府司,既不往上报,也不往外传。在座众人知道的装不知道,不知道的当不存在,跟着圣上一起放开怀抱,尽情欢乐。   宴会进行到后来,气氛渐渐轻松自在。群臣有的转战各席,拼酒斗杯;有的借机沟通交流,增进感情;有的则脱身出去,躲进侧殿透气歇息。各处宫娥内侍服务周到有礼,滴水不漏,只见热闹,不觉混乱。   子释搭眼一瞧,子周竟被叫到太师席上去了,与几位统领及秘书副丞、兵部尚书等陪着太师说话。这样子想早点开溜回去是不可能了。再一转头,恰好看见隔了两桌的席远怀,正望着自己欲言又止。   如今满朝上下,再没有比这个人更令自己郁闷的了。人生种种无奈都好说,唯独碰上刚正耿直远怀兄,一心一意要逼自己做圣人,实在束手无策,只得敬而远之。怕他冲动之下找过来说话,子释端起酒杯,遥遥相敬。低头抿一口,抬首扬眉,送过去一个带着温度和湿度的微笑。果然,席大人扭转头,忿然隐忍,再不看这边。   他这里光顾着戏弄席远怀,没留意对面礼部席上有双眼睛,正一样带着温度和湿度聚焦过来。   放下酒杯,忽然有些鄙夷前一刻的自己。在这烂泥塘大酱缸里待久了,人会不知不觉堕落。而李子释与别人的不同,不过是尚且可以清醒的堕落。顿时再也待不下去,只想马上离开,一头扎进家中阁楼,扎进那些发黄的故纸堆中,寻得短暂的安宁。   也不知发了多久的呆,听到旁边王宗翰叫自己。回过神来,只见他满脸担忧:“子释,你是不是不舒服?”   轻轻摇头。   王宗翰又看看他,拈了两片花生酥放他面前:“我记得你爱吃这个。宫里做的,味道自然不差……尝一口吧。”   子释苦笑。王宗翰不知道,打去年冬天风寒好了之后,自己就添了个无法启齿的新毛病:只要一吃花生,必定胃疼,从此家里便断了这东西。此刻瞅着面前又薄又脆的花生酥,明知道吃了就难受,手却不听使唤伸出去,恍恍惚惚捏起一片送到嘴边。刚咽下两口,上腹胃脘深处一阵抽痛,剩下半片“啪”的落回盘子里。   王宗翰一直瞧着他,见到这般模样,慌了手脚:“子释,怎么了?”   “不要紧……其实,唉,”子释勉强笑道,“大概过去吃多了,最近……一吃就胃疼。偏偏……看见了又忍不住……”   王宗翰搀住他:“怪我……”   “哪能怪王兄?是我自己嘴馋……真有好些日子没吃了,”呵呵两声,“没办法,就好这一口……胃疼虽然难受,你叫我看见了不吃……没准更难受……”   周围几人问要不要找太医,子释摇摇头。今天这样的日子,傅楚卿在大殿外忙保卫工作。子周隔得远,那边正热闹,也没法留意自己。不想给别人添麻烦,恰好身后小内侍过来,便道替自己找个清静地方歇息片刻。他经常出入宫廷,安宸这些手下都认得他。刚拐到侧殿,王宗翰却又追了上来:“我,我不放心,陪你一会儿。”   子释有心拒绝,无奈胃里绵绵不断的抽搐一阵狠过一阵,只好随他。没走几步,竟然头昏眼花,腰腿发软,心中顿时警觉。然而浑身无力,任由那领路的内侍和王宗翰扶着自己,也不知到了哪处隔间夹室,躺在了榻上。意识朦朦胧胧,却因为胃部清晰的疼痛牵扯着,始终保持了一丝清醒。把方才经过在心中过滤一遍,问题只可能出在王宗翰身上。他哪来如此色胆手段?这可真没想到……   隐约感觉那内侍出去了,王宗翰却没有一点动静。   奇怪。难道是自己多虑了?子释闭着眼,正疑惑间,听见一阵轻微脚步声响,有人进来了。来人似乎有些吃惊,“嗯”了一声,低喝道:“你怎么在这里?”   “张、张大人,大人亲口答应过……不会害他……”是王宗翰畏缩的声音。   “那当然。嘿嘿……我爱他还来不及,哪能害他?我知道你心里也喜欢他,可惜人家都不拿正眼瞧你,对不对?别说你,他连傅楚卿都没给过好脸色——谁知道姓傅的用了什么阴险招数将人霸在手里——明月还得彩云追哪!你就放心交给我吧。你这番替我牵线搭桥,你爹爹那里我自然会关照……”   听这声音有点印象。子释打开一线眼帘,来的果然是熟人:礼部侍郎张庭兰。此人乃秘书副丞张宪博之子,宁三少酒肉知交,算是赤诚的外戚党。肚子里颇有点墨水,刚被任命为本轮秋试科场提调,属于主考副主考之外最重要的职位。   ——不,仅仅如此,他还没这个胆子打自己的主意。借着胃里烧灼的疼痛,打起精神,将平日不放在心上的一些信息翻找出来,静静思索:   “……皇帝一边参欢喜禅,一边炼不死丹。炼丹的道士是泰王引荐的,参禅的书是自己弄的。不过——听说定王殿下后来进贡了几个颇通双修之道的美女……说起来,虽然大家都是外戚党,除了自家儿子,太师也相当倚重能干的秘书副丞。傅楚卿曾提及宁家几位少爷和定王殿下年纪相当,私交不错。而向来消沉的泰王殿下最近积极不少,背后多半有人鼓动。今天给自己领路的小内侍也不知收了他张庭兰多少好处——这事儿安宸怕是知道的吧……”   两条线在脑海中逐渐成形:定王、小侯爷宁愨、傅楚卿、自己;泰王、秘书副丞张宪博、内侍总管安宸、张庭兰。——怪不得他敢对自己下手。是了,王宗翰父亲供职礼部,只怕落了什么把柄在他手里。苦笑。他还真找对人了,再没有第二个人能这么凑巧攻中自己的死穴。   心中无限悲哀。没有别的,只是厌倦。这些人,中毒太深,已成权势名利瘾君子。身处这烂泥塘大酱缸里,你的心归于何处,别人看不见,也不关心。他们只看见你的脚站在哪里。忠毅伯襄武侯兄弟,先是钉上了“外戚党”的招牌,现在,毫无疑问,又添了“定王派”三字。   眯眼瞅瞅张庭兰:还是太浮躁了。三月三御前赛诗挑衅自己,就已经看出此人沉不住气,难当大任。于今两边斗得难解难分,为了一己私欲,不顾全局横生枝节,回头让他爹知道,还不得气死?   张庭兰连威逼带哄骗把王宗翰轰出去,乐颠颠走到榻前。   看了一会儿,低声倾诉衷肠:“丰不见腴,瘦不着骨,梅轻柳态,雪艳冰魂——桃李春风兰台令啊……李免,你知不知道,我想你想了整一年,才等到这机会……”目不转睛盯住那张皎洁素净的脸,十个指头直发痒。暗道美人软卧横陈,是先松冠带呢,还是先解衣襟?   子释盘算着:且用言辞吓他一吓,实在不行就只好动粗了。外头内侍虽然多半已被收买,但只要惊动卫兵……正准备睁眼,就听推门声响,有人疾步跨进来:“张大人!”   居然是安宸。   第〇六五章 同流必污   张庭兰看见安宸进来,大惊。强作镇定:“安总管。啊,兰台令大人不胜酒力,下官受翰林院同僚之托,在这儿照应照应。”   安宸躬身道:“大人辛苦了。请大人殿中宴饮侍君,兰台令大人便交给在下吧。”   等张庭兰出去,子释眨眨眼,冲安宸咧嘴一笑。   安总管夸张的拍着胸口:“阿弥陀佛!李大人,在下刚刚察觉底下有人不规矩,这要来晚一步,可如何得了……”看子释摁着腹部没起来,皱眉道:“我差人把袁正尹悄悄请过来可好?”   子释摇头:“胃疼,老毛病。还有就是没力气,已经好些了,不碍事的。”喘口气,轻声道,“能不能,烦劳总管倒杯热水给我。”   安宸点头出去,很快回转,端着茶盅送到子释面前。看他毫不犹豫喝下去,露出歉疚的笑容:“竟让李大人在宫中遇上这等事,安宸百死莫辞其疚……”   子释放下杯子:“还是请总管直呼我名字吧。”侧头望着安宸,“满朝都是大人,适才总管送走的,不也是一位大人?我真的不喜欢“李大人”这三个字。”   安宸为人谨慎,地位越高,实权越大,辞色间就越周到。在朝臣面前,一向礼下于人。子释从前也这么提过,他没当真。这会儿听他差点遇险的大事不说,捡着鸡毛蒜皮重提,心头一松,微笑道:“那安宸便托大,称一声“子释”。”   子释也笑:“总管客气。”   安宸端详一下他的脸色,似乎好转不少,点点头。坐下来沉吟片刻,道:“正好眼前清静——我有一件事,想听听子释怎么说。”   “只怕辜负总管错爱。”子释嘴里应着客套话,脸上的表情却十分真诚。   安宸声音压到极低:“你说……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皇上自己对炼丹没了兴致……那些个仙丹灵药,都不吃最好。”   子释有些意外,没想到总管大人问的是这个。   安宸轻叹一声:“泰王殿下引荐的那位云中道长,非常会说话,引得陛下深信不疑。炼丹的东西,都由内务府置办,你知道,内府银库钥匙虽然在我手里,造办采购到底是泰王这内务大臣说了算……”   子释明白了,总管大人担心仙丹里有什么特别的添加剂。原来最忠心的还是这一位。闭上眼稍加思量,慢慢道:“一么,是有比炼丹更好玩更吸引皇上的事——”   两人一齐摇头。除了成仙,做人的种种花样差不多都让万岁爷玩遍了。况且这仙丹才炼出第一炉,正当方兴未艾,赵琚欢喜禅虽然参得入迷,可一天也没忘了炼丹这茬儿。   “二么……”子释笑笑,“有个笨办法,我姑妄言之,总管姑妄听之。依我看,咱们皇帝陛下是个讲求尽善尽美之人。衣食日用,须华瞻精致;文辞歌曲,须工丽奇巧;入耳要绕梁清音;入眼要赏心美景——”睁眼看着安宸,“所以,若能设法叫皇上对所谓仙丹倒足胃口,哪怕炼丹人吹得再如何功效不凡,大概也吃不下去。”   “这……怎么能叫皇上倒足胃口呢?”   “据我所知,玄门丹鼎派,除了常用朱砂水银,也以其他药物辅佐。这里头好些东西,名目虽然雅致,真要追究实物,则颇为不堪。好比什么紫河车、龙涎香、望月砂、五灵脂……诸如此类。进贡到皇上手里的,自是洁净圆溜金光灿灿一颗颗仙丹,不过——”说到这,仿佛孩子恶作剧得逞般嘻嘻乐道,“丹炉就设在宫里不是?中间程序想必无法窥探,但是,设法叫皇上撞见送进去的普通原料,以总管之能,多半不难……”   安宸琢磨琢磨,跟着他一块儿笑起来:“嗯,值得一试。这么直接的法子,我怎么没想到……”正容道,“上回南山宫苑的事,后来皇上果然没再提起。唉,我安宸跟了皇上二十多年,你识得皇上不过一年,反倒不如你懂得皇上的心思呢?”   子释不笑了:“总管过谦。总管不是想不到,总管只是一心为皇上着想,所以,从未往这上头想过。”   安宸听了这话,微微一愣,默然呆坐许久,长声叹息,讲起古来:“皇上亲政前两年,我十五岁。家中不幸获罪,男丁一律斩首。家父想尽办法,求了国舅,将我瞒报一岁,得以进宫服侍皇上。”   子释撑起胳膊靠坐在榻上,侧耳倾听。   “中间那些曲折就不必说了。总之那时候年轻气盛,在宫里长了不少见识,逐渐冒出一些不着边际的想法,也曾对皇上颇有微词。少年孟浪,干过不少蠢事,全赖皇上包容,才苟全活到如今。多年后回想当初幼稚举动,竟似恨铁不成钢,呵……   “皇上他……或者有这样那样不是的地方,待身边人可当真没话说。我也是宫里朝里看了这许多年,才算看明白:从头到尾,肯揣着真心实意过日子的,还就只有这么一个。我这辈子,跟他是牢牢绑在一起了。他既一心一意相信我,我便一心一意伺候他。但求尽心尽力服侍到底,令他平平安安快快活活——”   说到这,忽然停下来,认真问子释,“你说,身为九五至尊,若连个平安快活都求不得,是不是太可怜了点?”   子释想:世上最难求的,就是平安快活,与身份地位无关。而皇帝陛下在这方面天赋高得很,总管大人您是爱之深责之切了……这话当然不能出口,只微叹道:“好歹,皇上这些年,勉强平安快活过来了。”   安宸仿佛想起很多往事,沉入回忆之中。良久,再叹一口气:“子释,你那句话提醒了我:不是想不到,只是没想过。我顺着皇上的意思办事办习惯了,有时候明知道不合适、不应当,不但想不出怎样阻止,甚至根本想不起来要阻止。自从看你御前应对,举重若轻,张弛有度,皇上反而很高兴,我这内侍总管自愧不如啊……”   呃……子释作惶恐状:“总管明察秋毫,下官无地自容。”   安宸笑骂:“你就是这点讨人爱又招人恨!”   子释陪笑。心道:人在地狱待久了,离开时还一把鼻涕一把泪呢!总管大人您日久生情情人眼里出西施,想不起来反对也正常。如今能想起来,那是明镜高悬福星高照,权当积阴德吧。   眼下气氛正好,想起一事,问:“皇上亲政之前,总管已然随侍御驾,想必知道家父任太傅的旧事?皇上几次提起,总也不肯细说……”   安宸道:“令尊做太傅是兴宁六年,我进宫是兴宁七年,详情无从知晓。不过,皇上那会儿十二三岁,正属最淘气的年纪,我猜……只怕是开了什么过火的玩笑——是了,有一回你出宫之后,皇上忽然提起令尊。”   子释惊喜:“皇上说什么?”   安宸站直身:“皇上说:“如今想来,那时候,也就李太傅真心为朕好。可惜朕不懂,生生把他气走了,叫他寒了心。”然后又说:“不过,话说回来,就算明知他真心为朕好,多半还是会忍不住把他气走。唉。”结果,那整半天,皇上不时叹口气,后来便再没有提过。”   子释不再追问。皇帝陛下有的是悟性,惜乎性格缺陷太明显:小有情,大无情,又过分贪图享乐。落在李太傅眼里,那就是一天生荒淫无道的昏君胚子啊。当年把李太傅整寒心的玩笑到底是什么,安总管为尊者讳,即使知道也肯定不会说。子释也没有兴趣刨根究底了,对生不逢时遇人不淑的自个儿老爹由衷同情一把。   望着眼前竭力替皇帝积德的大总管,预见到即将来临的宫廷斗争,再想起忙着救国救民的弟弟妹妹……涌上心头的,是无能为力听天由命的无奈与懈怠。胃疼渐渐缓解,疲倦如潮水般袭来,身子重新歪了下去。   安宸见他这样,忙道:“子释你放心在这儿歇着,我去跟傅大人、谢大人打招呼。不过,傅大人那里——”   “我不会说。”   “恐怕……瞒不住。”   “我什么也不知道。请总管看着办吧。”话音落下,人已坠入混沌之中。   再醒来,身在马车里。车子轻轻摇晃,头有点晕。睁开眼,又闭上。晃悠悠晕乎乎的感觉好像乘船——之前似乎刚做了一个关于乘船的梦,偏偏细节全不记得,只余一缕陶然伴着车儿忽悠忽悠。   正惬意,身子被抱紧了。傅楚卿把他扶起来,脸色铁青:“小免,谁给你下的“失魂散”?”   子释直着眼睛摇头。心想:“失魂散”,好没创意的名字……   中秋之后,兰台令大人的人身安全保卫工作明显加强。不但府中侍卫跟到衙署,巡检郎和司文郎更是轮班接他回家。子释埋首典籍,偶尔从浩繁卷帙中直起腰,无厘头一下:这两人见了面基本互不理睬,他们是怎么交接的呢?……   九月二十这天本是旬休,子释在衙署加班,几个骨干下属也都来帮忙。李文进来报二少爷在门外等着了,才意识到已过晚饭时分。其他人先走一步,王宗翰陪着他最后收拾妥当,同行离开。   可怜的王公子从张庭兰找上门的那天起,就一直忍受着心灵的煎熬,中秋佳节几乎在五内俱焚的状态下度过。后来衙署重新见到子释,后者完全看不出异样,心中愧悔焦虑,又不敢明着打听,眼见憔悴了一大圈。   与王宗翰门前别过,子释准备上车,顺口问:“家里来还是衙里来?”   “衙里来。”   也就是说弟弟同样加了一整天班。哥儿俩都成工作狂了。   子周犹豫一下,觉得还是应该说给大哥听:“刚从衙里出来,看见好些理方司和都卫司士兵过去,说是国子监科场舞弊事发,正四处抓人。今年参加秋试的士子,可也太倒霉了……”   两年一轮春秋二试,举国大事,治安保密各方面工作都需要理方司的协助配合,所以最近傅楚卿颇忙碌。子周连着好些天来给大哥当保镖,虽然大哥从来不问,似乎仍然有必要交待一下另一位保镖的动向。至于背后还可能有些什么,并不在司文郎职权范围之内。况且,中秋节的事情,他也隐隐有所察觉。因此,这会儿感叹归感叹,对于傅大人的行动,实在没有理由多加评判,更无从干涉。   子释这才想起来,今天是秋试最后一日。坐在车里,不由自主琢磨:科场舞弊回回有,不过看谁比较倒霉。照子周的说法,这般大规模揭发追究,可好多年没听说了。不管是士子藏掖代笔,还是官员请托受贿,一旦暴露,不知要掉多少脑袋,毁多少前程……   突然猛敲壁板,叫温大停车。一面推开车窗,冲骑在马上的子周道:“快!帮我去截住一个人!”附耳说出名字,略加思忖,又道:“若是没截住,什么都别管,马上回家。若是截住了——立刻雇车送到富文楼来,我这就去那儿等着,千万小心别惹人注意!”   直到被司文郎大人带到兰台令大人面前,王宗翰一颗心才噗通落到实处,猛扑上前抓住子释肩膀:“子释!为什么?为什么我家门口那么多士兵?你叫子周去找我,你怎么会知道?”转头看看,四面全是立地摩顶的大书架,跟兰台司书库差不多,疑惑,“这里……是哪里?……”   “王兄请勿惊慌。我还担心来不及,赶上了就好。”   这时尹富文亲自端了茶上来,一面对子释道:“巧得很,有一批货备下了正要启程,马上可以动身。”   “有劳伯郁兄。”子释谢过,看王宗翰镇定不少,才道,“王兄大概还不知道吧,子周撞见理方司和都卫司四处抓人,说是国子监科场舞弊事发。我想起令尊仿佛任的正是本轮秋试封卷一职,怕有些不妥,才叫子周去追你,也好防患于未然。没想到他们动作这么快,竟已到了尊府门上。”   “他们怎么能这样乱来?事情还没弄清楚,就上门拘人!我爹他……我爹他……”王宗翰自己也知道,这种事,只要在圈子里,谁也洗不干净,不过是看谁黑得浅一点。捶一下桌子:“今年的提调官,不是张侍郎么?为什么……”   “问题就出在这儿了。王兄,你不妨问问子周,秘书省最近是不是要有人员变动。”见子周点头,王宗翰低头想想,惊道:“张侍郎仗他父亲的势,才做了这个提调官。难道……张副丞得罪了太师?”   由得他这么猜也好,更多的龌龊事情就不必讲了。子释道:“所以,理方司和都卫司必定借了舞弊的由头,下快手下狠手,要把张氏父子拉下马去。”子释看住王宗翰,轻叹一声:“王兄,我一直未曾留意这些,刚刚听子周说起,才想到其中关窍。本来,令尊虽然牵涉在内,未必没有设法斡旋的余地。可是——”   王宗翰抬头,望着他。   “中秋那天——”   王公子面无人色,捂住脸,浑身抖个不停。   中秋节宫宴,迫不得已帮着张庭兰算计子释。张氏父子眼见要倒台,傅楚卿身为内卫所巡检郎,岂会不知事情因果?有此前科,理方司必不能放过王家。自己一时愚昧,断了全家人的生路。百千个念头脑中盘旋,悔恨交加之余,一个声音徘徊不去:“原来他知道……他都知道……”   子释接过尹富文递来的包裹:“王兄,我能做的,已到此为止。你如舍不得家人,从这个门出去便不要回头。明年今日,我或者记得去你坟前烧一炷香。”见他满脸泪痕,目光呆滞,将手中包裹推过去,“你如肯听我一言,这里有二百两银子和一些应急什物,富文堂发货的船只马上启程,委屈王兄在书箱子里待几天。今后……能走多远是多远,不要再回西京来了。”   王宗翰自有尹老板心腹安顿,子周一个人悄悄先回了家。子释干脆留在富文楼翻找书籍,跟尹富文两人看看拣拣,一面低声交谈。   把前后关联说清楚,子释道:“这么无端把你扯进来,实非我的本意。然而事情来得太突然,匆忙之下,没有别的办法。你叫我装没看见,也真做不出来。”   尹富文嘿嘿一笑:“子释,急切之间,你能第一个想到尹某,这个,我可不知有多高兴。”   这无赖,蹬鼻子上脸开染坊呢。子释斜乜他一眼:“窝藏私放朝廷钦犯,那是什么罪过?有什么可得意?小心连儿子一块儿搭进去!”   “这……”   尹富文因为《花丛艳历》的事情,在子释心中形象一落千丈。这回二话不说帮忙放走钦犯,算是义气至极。子释正色道:“此事由我担着,绝不会牵连你。不过往后更得小心,朝里的事也好,宫里的事也好,统统不要看也不要问。《集贤阁总目》当中至今仍缺失的部分,我着人抄一份目录副本给你。若有所获,你帮我留意收着,暂时不要往兰台司或家里送了。富文堂的东西和人手,方便的时候,慢慢向西边南边撤吧,别声张……”   尹富文大惊:“子释,你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还不就是这个意思?——我们三兄妹,瞅着排场大,其实抬腿就能走,早一点迟一点没什么。子周和子归总也不甘心,我这当大哥的,且陪他们尽一尽人事。倒是尹老板你,家大业大,不妨早点经营……”   天佑八年九月底,御史台、刑部、理方司联合审理秋试舞弊案。   科场提调官礼部侍郎张庭兰,收受巨额贿赂,私泄考题,并以代笔卷替换考生原卷,被协同封卷的翰林院撰吏察觉,报给了主考官。事发之时,当即彻查,证据确凿,人赃并获。   审理结果呈至御前,上谕“严查科场弊习,以警后来”。为贯彻皇帝旨意,于是又拉扯进来一批从犯;原先已经定罪的,唯恐量刑不够,再加重一等。最后张庭兰刑杖一百,科场封卷官礼部员外郎王知同、常克己各刑杖五十,三名主犯并妻子儿女,一概带枷示众,削籍为民,发往南疆。礼部尚书应时隆未能及时明察,罚俸一年,降级外放。秘书副丞张宪博教子无方,罚俸一年,降级留用……至于行贿的考生及家属,除去斩首的主犯,其余因牵连而削籍流放,一辈子不得翻身的,多达数百人。   由于这场舞弊案,朝里空出不少位置,三省六部都有一番动作:兵部尚书郑泽寰提为秘书副丞,吏部侍郎宁闳(宁府大少爷)擢为礼部尚书,礼部其他主要官员统统换血……一轮调换下来,白便宜了一个无关之人就是秘书省司文郎谢全,升任三品秘书侍郎,成为整个朝廷最年轻的一位侍郎。   十月,因天冷恶寒,被流放到南疆的多半死在了路上,包括三名主犯。张宪博老年丧子,受此打击,一病不起。   十月底,云中道长借炼丹出入宫廷之机,秽乱宫闱。事泄之后,连同弟子斩首三十余人,赐死宫娥数十名。原来中秋过后不久,皇帝莫名其妙对炼丹没了兴致。云中道长转而大谈玄门双修之道,重获宠信,却被值守的侍卫发觉行为不端,终至断送了性命。   十一月,泰王世子感染伤寒,因年幼体弱,不治而亡。   ——整个冬天,宫中朝里,到处弥漫着一股阴惨惨的气息。   唯有皇帝陛下不受影响,炼丹虽然停了,参禅越发起劲。时不常召了兰台令进宫,研究探讨如何“以欲入佛智”,“以情证解脱”。   这一天子释面圣结束,看看时候不算晚,准备还回兰台司去。傅楚卿追出来:“我陪你回家。”   傅大人这几个月大忙特忙。   忙碌的成果之一是升了官。他的顶头上司、小侯爷宁愨升为从一品都指挥使,加封金吾将军,爬到武将最高地位。尽管还兼着理方司统领,但具体事务都交给他这个新任的副统领了。   忙碌的成果之二是报了仇。虽然个别小喽罗仍在搜捕之中,但是敢动傅大人囊中宝掌上珠心头肉的淫贼,已叫他挫骨扬灰灰飞烟灭。   忙碌的后果是没空陪心上人。从科场案发前夕算起,差不多三个月,除了叮嘱心腹手下好好保护兰台令,他自己只能偶尔半夜摸上门,吃一记迷糊豆腐,天不亮就走。根据傅大人的经验,这迷糊豆腐吃起来很要些诀窍,然而一旦成功,比平日清白豆腐滋味可不止好上千百倍。就为这销魂滋味,明知是替人做嫁,还唯恐做得不够好。   听出是他,子释头也不回,兀自往外走。上了车,垂眸道:“别跟着我,我不想看见你。”   傅楚卿只当他使小性子,叫温大加紧赶车。   一路上子释沉默不语。进得府门,到了内院,回身道:“别跟进来,我不想看见你。”   “小免,你这是怎么了?”傅楚卿不解。虽然他对自己向来十分冷淡,这样拉下脸轰人可是好久没有过了。冷不丁冒出一个念头:“是不是……皇上惹你不开心?”   “没有那回事。我说过了,我只是不想看见你。”子释一面说,一面进了卧房,顺手关上房门。   几个月没有好好温存,终于忙完小侯爷的大事,头一桩就想着来陪他,居然是这种反应!傅楚卿恼火起来,“碰”一声踹开门冲进去。就见他呆坐在床沿,还没来得及换衣裳,紫袍金冠,一张脸冰雪剔透,眉宇间笼罩着说不出的忧郁哀伤——整个人仿佛正被深冬的寒气渐渐凝结。   心头一紧,只想上前把他暖在怀里。   却见他抬起头,向着自己缓缓道:“我只是不想看见你。你一定不明白我为什么不想看见你,对不对?”   傅楚卿乖乖点头。   “敢问傅大人,这些日子,手里过了多少冤魂?”   呃?傅楚卿愣住:你不是从来不管这些俗事?   子释指着他:“你看看你自己,从头到脚,哪一处地方不往外淌血流脓?你跟着你的主子,和另外几条狗玩窝里斗,狗咬狗一嘴毛倒也罢了,不论老弱妇孺,无辜旁人,凑上去就往死里啃,吃肉喝血不吐骨头……你不在我眼前晃,我还想不起来,你非要凑过来这么恶心我,我可受不了……”忽然自嘲的讪笑两声,“真是……我跟你说这些做什么……”   抬眼瞧见傅楚卿满脸委屈站在对面,一股厌恶愤懑激上来,伸手抄起床头摆放的琉璃戗金烛台猛砸过去:“滚!别让我看见你!”这下动了真气,胃里一阵绞痛,扶着床框直喘。   傅楚卿见那烛台直奔自己而来,心道他那点手劲,就当挠痒痒,不如挨一下叫他解解气;想起这烛台是一对儿,乃御赐之物,还得好生接着,别磕哪儿碰哪儿不好交差;再看他气得面上一抹红霞,转瞬间退尽成了惨白,又惦记着过去扶一把。最后手忙脚乱中接住烛台,小心放在案上。望望那人,呆站一会儿,跺脚转身,出了房门。   叫文章二人进去伺候,自己拐到偏院,找鲁长庚说话。   鲁师傅正领着味娘道娘及厨房的丫头仆役们弄晚饭。已近尾声,单等前头传唤。几样现做现吃的备好料候着,其他做好的隔水温在大甑里。傅楚卿探头瞅瞅,五颜六色煞是好看,数量虽然不多,论精致美观,比宫里御膳一点不差。   “老鲁,陪我待会儿。”   “大人少待,小人洗洗手。”   不大工夫,鲁长庚随着傅楚卿在偏院里遛达起来。   发现鲁长庚这个人才,是傅大人所有马屁中拍得最到位的一个。子归一走,正好把他挖过来主理兰台令的日常膳食。因了子释待鲁师傅十分亲厚,傅楚卿自然跟着和蔼起来,以“老鲁”呼之。时不常找老鲁问问兰台令大人的起居,一来二去,居然颇为投缘。   “唉——”傅楚卿长叹一声,“我看你今儿晚饭许多心血,弄不好白费了。”   鲁长庚反倒不见意外:“大少爷最近胃口一直不好,大伙儿费这许多心思,只求他多吃一口,便不算白费。”   在所有后进府的人中,鲁师傅得了特殊优待,和文章等人一样称子释“少爷”。虽然合府上下都知道鲁师傅是傅大人的眼线,可谁也没把这个放在心上。在鲁长庚本人看来,大少爷于己有知遇之恩,以国士相待,自当倾心回报。傅大人啥的,完全是另外一回事。   “老鲁,你说你们大少爷最近胃口一直不好,为什么?”   “小人觉着,少爷像是心情不太好。”   “他心情不好?他为什么心情不好?”   “这个……大人不知道,小人就更不知道了。”   傅楚卿闷了许久,禁不住向鲁长庚诉起苦来:“他心情不好——在我跟前,他几时心情好过?要么不理不睬,要么冷嘲热讽。刚刚还跟我生气呢,就为一点不相干的琐事。他身子弱,我就天天这么忍着哄着。这般工夫,哪怕是只猫啊狗的都早养出感情来了。你说,他怎么就不明白呢?”   提起狗,想起才被他骂了个狗血淋头,越发郁闷。   鲁长庚偷窥一眼傅大人阴沉的脸色,怯怯道:“大人,依小人看——小人不会说话,说错了请大人勿怪。”   “依你看怎样?说吧。”   “小人来府里半年了,从没见过大少爷对谁不理不睬,还有那个,冷嘲热讽,更不曾见大少爷跟谁怄气……”   “老鲁,你这是什么意思?”   “这个,小人的意思是,少爷心里边,待大人和别个,终归是不同的。大人寻思寻思,是不是这么回事?戏文里不也唱么:“不是冤家不聚头,冤家相聚几时休?”……”   傅楚卿愣住。忽然仰天打个哈哈:““不是冤家不聚头”?老鲁啊,你会说话得很。我走了,替我用心伺候你家大少爷,想法儿叫他多吃两口,回头少不了你的好处。”   鲁长庚独自往厨房走。走着走着,不由叹道:“人啊,就是个命啊……”   第〇六六章 踏破冰雪   永乾五年(天佑八年),腊月。   华荣二皇子靖北王一行冒着严寒,自东北青丘白水出发,一路翻山越岭,敛形藏迹,经涿州、豫州、雍州、凉州,横穿整个北部大陆,历时将近一月,终于来到冷月关下。   冷月关早已改为永宁关,关内即是昔日锦夏西北边境重镇夜泉,如今当然也随之更名为永宁县,成为华荣帝国西部中心城市。华荣立国,永宁从此有关而无隘。一些不愿远离故土,又渴望中原繁华生活的西戎人定居在这里。符杨稳定北方之后,西域各国的商人们陆续穿越枚里绿洲,踏上乌干道,重新开始了和中土的贸易交流。短短几年工夫,永宁县便呈现出一派欣欣向荣的势头。   来不及欣赏城中形形□千奇百怪的风物景观,几个人稍加修整,半夜翻过关楼,摸到一户人家,由熟知马性的虞芒打头,留下一兜银子,牵走了几匹坐骑。为了隐瞒行踪,出关之前始终走得小心谨慎。此番一上马,无不畅快舒爽,扬起鞭子,放任马儿在茫茫雪原上纵蹄狂奔。   倪俭和黄云岫都是初次见识西北塞外风光。虽然同属极寒之地,但涿州山高水低,林深草长,很难领略到如此痛快的奔驰之乐。眼前但见万里高原连着大漠,积雪足有一尺多厚,夜色中云涛起伏,银浪连绵,无边无际。马蹄带起碎雪四散飞洒,和着冷风击打在身上脸上,明明冰寒刺骨,偏偏心里热腾腾的。   不必抬头,斗大的星子垂在眉睫之间,触手可及。跑一会儿,便不由得产生梦幻般的错觉:不知是马儿还是自己生出了翅膀,脚下踏着云海,头上顶着银河,正于夜空中极速翱翔。   也不知奔出多少里,四顾杳无人迹,倪俭忽然松开缰绳,直起身子,运足内劲来了一声狮子吼:“啊——”   虞芒和他并骑而行,捂住耳朵挺着。等到吼声结束,一抖手腕,鞭稍往他腰间袭去。倪俭忽地后仰,双脚不离镫子,脊柱紧贴在马背上,倒挂脑袋,哈哈大笑:“看我腰马合一!”   这句武术用语挪到马术上,别生双关之趣。那边黄云岫笑道:“果然腰马合一,倪兄好功夫。”   倪俭重新坐好,咧嘴道:“雕虫小技耳!”他这几年多得历练,自己又用心,各方面功夫均有长足进步。马术上的长进尤其得意,最爱和军中西戎骑手切磋比试。   黄云岫又道:“若是近山的地方,倪兄这声狮子吼,非招来雪崩不可。”看似随口而出,实则有意提醒。   前头长生一直没说话,这时才道:“云岫说的是。倪俭你记着点。”稍停一停,补充,“你要是害我们从雪堆里往外刨人,这趟完了直接留守涿州,不用跟着我了。”   倪俭听第一句还嬉皮笑脸的,听完第二句立马收起敷衍态度,老老实实低头:“殿下放心,倪俭一定记着不乱吼。”心知过去一年自己不听话的前科太多,殿下才会这般特地板起脸叮嘱。好比有一回靖北王带兵偷袭,叫他这个亲卫队长冒充主帅坐镇中军,说好拖住敌人即可,他老先生却打得不亦乐乎,完全忘了初衷。几次险象环生,幸亏老天照应,最后总算化险为夷。   虞芒忍不住嘿嘿笑两声。黄云岫悄悄朝倪俭拱拱手,意思是害他挨批了,表示歉意。倪俭豁达的一甩脑袋,没放在心上。   别看黄云岫年纪比他小,不论为人还是用兵都老成得多。倪大队长就曾差点栽在这位延夏朝第一任也是最后一任皇太子手里,当时凭着超人的刚韧勇猛之气,好歹撑到援军营救。黄氏王朝投降之后,靖北王手下很有几个将领与这位皇太子不打不相识,颇为惺惺相惜。   四人星夜奔驰,中间遇到几户牧民,换了马匹,买些干粮饲草。此后直到进入大漠,踏上乌干道,再没有看见人烟。   从凤栖十一年戎夏开战算起,至今已满十年。西戎各部几乎所有男丁都被符杨带进了冷月关。去年宗正大夫贲荧回枚里主持政务,又大规模迁徙留守的妇孺及老人。所以现在整个西北地区,只剩下少数散在边缘地带的牧民和一些坚持不肯入关的顽固分子。   这一路可谓艰苦卓绝。   进入沙漠地带,雪层变薄了,速度反而慢下来。白雪黄沙对比鲜明,灿烂逼眼。干涩凛冽的寒风如同有形的刀子,实实在在往皮肉里割。   上了乌干道,又跑出一段,几个人在山崖下背风处临时歇脚。两面黑色峭壁拔地而起,凹凸变化的岩石轮廓被白雪勾勒出几条细线,威压狰狞中居然透出清丽的感觉来。   黄云岫就着雪团往下咽了半块干粮,又捧着皮囊喝了几大口老酒。抬起袖子擦擦嘴角,立刻就为这个下意识的动作后悔不已。皮袄袖口冷硬锋利,即使脸上已经麻木没什么知觉,仍然疼得呲了呲牙。   虞芒安慰他:“快了,再有大半天工夫,就能看见枚里了。只要进入枚里,便暖和得多。要知道,艾格湖心是永远不结冰的。”   黄云岫勉强笑着点点头。他虽然向来刻苦自励,又久经沙场,像这趟如此辛苦的旅程,还当真是第一次经历。最初靖北王提出带他一起回西北办事,心中并不意外。涿州甫定,主帅要离开,带上人质随行是最合情合理的做法。可是,一路同甘共苦行来,所见所闻所思所感,大大超出以往经验。每天被各种景观人事刷新着神经,黄云岫想起古人那句“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深有感触。而身边同伴,包括王爷殿下本人,常在不经意间对他有所关照,往往当时不觉得,事后偶尔想起,却温暖异常。   ——差点忘记他们曾是生死相搏的敌人。而现在,自己成了一名投降者。   他忽然想到,靖北王要自己这前延夏太子跟着走一趟,多半别有用心。到底是什么用心,并不能马上说清楚,但是隐约有种预感浮上心头:这一趟走过之后,昔日延夏太子,只怕真的会就此彻底消失。   对面符生盘腿横刀而坐,背后是铁色的崖壁。乍看过去,人和山的姿态完全一致:孤独、冷硬、雄浑、厚重。   黄云岫知道他在运功。战场上屡次交手,投降前夕拉锯谈判,再到如今近距离相处,他一天比一天意识到,对面这位是个真正可怕的对手——比如像此刻这般仿佛永不懈怠的自律与自控,黄云岫自问勤奋超常,可是眼前比自己还小上两岁的西戎皇子,却简直勤奋到了非人的境界。   一个天赋绝高的人如此勤奋是很恐怖的,叫人又敬又怕。奇怪的是,下属们在他面前都随便得很。即使有时候看起来十分严厉,仍然可以感觉到上下之间那种坦诚信任的关系。很长一段时间黄云岫都难以适应,表现颇为拘谨。有一回私下闲聊,倪俭道:“老弟你不用这么缩手缩脚,殿下不在乎那些虚头的。”又叹口气,“殿下最近笑得越来越少了。倒好像打的胜仗越多,事情干得越顺利,就越难过似的。搞不懂……”   慢慢的,黄云岫也看出来了,靖北王是真不在乎什么虚头。有时候会觉得,他所做的一切,全部指向某个遥远而清晰的目标,然而所有人的猜测似乎与他心中所想都相去甚远。有时候又会觉得,他竭尽全力近乎完美的做着该做的事情,其实并没有太把这些事放在心上。   望着对面那张如同凝固一般沉默的脸,黄云岫瞬间明白:勤奋的天才并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这种近乎完美的无情。要说他自己,也并非没有堪称完美无情的时刻,比方在战场上面对敌人的时候。但是,符生不一样。   他还清晰的记得:父亲投降之后,靖北王如何领着西戎延夏联军,连喘息之机都不留,直接杀进青丘白水端了郁闾王的老窝。手中银刀铁箭所过之处,有若金刚修罗降临,夺魄追魂横尸索命,不知超度了多少曾令延夏军民闻风丧胆的郁闾亡灵。经此一役,许多原本心中愤恨不平的延夏将领对靖北王的态度有了微妙改变,叫父亲和自己真正断了倒戈相向东山再起的念头。   也就是在攻打郁闾的过程中,开始与符生并肩作战,黄云岫才渐渐体会到:符生的无情,与忘我投入无关,也与残忍冷酷无关。他只是周到而冷静,力求用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成果。那一种隐隐抽离的姿态贯穿始终,纵横杀伐间,竟让人觉出满腔惆怅失意,继而带出一丝仁慈的意味来……太可怕……   撇开这些无稽的念头,转眼瞧见虞芒一副陶醉回忆模样,随口问道:“枚里……是什么意思呢?”   “枚里,就是眼睛。从前我们的祖先自西域内迁,一路历尽千辛万苦,终于找到这块宝地,就好像找到了沙漠的眼睛。”   虞芒嘴里应着,手上也不得闲,把马儿脖子拉下来轻轻抚弄,一面往下说:“枚里北边阿固仑山脉,其中最高的那座山峰,就是灵恝圣山。阿固仑,意思是与天空连接在一起,而灵恝则是神居住的地方。因为有阿固仑山挡住了北方的冷风,所以不管下多大的雪,艾格湖心永远也不会结冰。艾格,意思是永远不干的泪水。”   虞芒向两位夏人同僚细细讲述着本族的古老传说。他属于勤奋踏实听从教导的典型,夏文远比一般人学得好,做事也稳当,日渐得到重用。   沙漠之眼,永不干涸的泪水,与天空连接在一起……   黄云岫不由得有些向往。实在难以想象,这些西戎人,这些不久前刚刚手持刀枪弓箭在中土大地屠戮肆虐的黑蛮子,来自拥有如此美丽而富于诗意的名字的地方。   忽听倪俭哈一声:“眼睛?眼泪?照你这么讲,那啥啥仑山不就是整条一字眉毛?最高的灵恝山,正好眉毛上头生个瘤子嘛!”   “倪老弟,怎么什么话到你这儿就这么别扭?黄老弟,那话怎么讲来着,狗吐象牙?”   “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黄云岫笑答。看两人还要争执,忙打圆场:“虞兄,倪兄的比方,在相术里有个说法,叫做眉里藏珠。化而为地貌,风水也是极好的。”   心知倪俭爱开玩笑,尤其喜欢跟性格正经的人开玩笑。虽然彼此关系好,但虞芒说起故土一脸神圣,显然不是能随便拿来开玩笑的话题。况且——胜者为王,败者为奴,即使看起来站在同一阵营里,也要有迁就对方的自觉才行。   长生一个周天结束,正准备睁眼,耳边传来十分诡异的对话。   “黄老弟,什么叫眉里藏珠?”是虞芒的声音。   “所谓眉里藏珠,是指眉毛里长了痣。据说这种人智珠在握,城府极深,而且遇难呈祥,大富大贵。若是女子,那是生成的旺夫相,绝对不愁嫁。”   “既如此,怎不见老弟娶一个放在房里?”说这话的是倪俭。   “呃?”黄云岫仿佛自嘲般打个哈哈,“不就是因为没娶上么……”   听到这,长生开口:“云岫放心,回头我定然记着替你访一个眉里藏珠旺夫之妻。”   三人吓一跳。   黄云岫尴尬无比:“殿下……”   却见靖北王轻轻一笑,慢慢道:“说起大富大贵……大富大贵的日子还没开头呢!”语调好似调侃,又好似当真。表情十分平和,眼神却远得很。   长生想:眉里藏珠?原来还有这么个说法……   刹那间神魂颠倒,身临其境——   多少次抚平他的眉心,当指腹描摹眉型,左边中间某处会感到微微一点凸起,被细密乌黑的绒毛遮住了,恐怕他自己都不见得知道……   那柔顺丝滑的触感倏忽回到指尖,在回忆变得明朗之前,身体已经忠实的做出了反应:手指无意识的动了动,却没能找到抚摸的对象。最后只得拇指和食指彼此摩擦,聊以解除突如其来的无尽空虚。   不能再想了。起身下令:“走吧。”   走着走着,心头没由来浮出“旺夫相”三个字,不知不觉无声的笑起来。莫名其妙的高兴,却又遏制不住的伤心。   马儿放蹄奔跑,远方连绵山脉进入视野,心底封存的往事如高处亘古不化的冰峰。长生不知从哪里来的一种信念,总觉得那最珍贵的东西,只要不去碰触,就永远安然无恙。然而每当理性回归,这盲目的信念又立刻彻底颠覆。颠覆的结果,却是令自己更加不敢碰触……   手中所有,一天比一天实在。心中期盼,一日比一日虚幻。长生分明感到,有形的自己正变得越来越强大,可是,灵魂深处的某个部分却随着这种强大而越来越脆弱。他从离别的第一天开始后悔,又从后悔的第一天开始下定决心。悔意越深,就越清晰的认识到,不能回头。唯有将这条路走到底,才有挽救的可能。然而,一路奋勇前行,能够掌控的愈多,那不可掌控的一点就愈发凸显,令他于终点到来前夕,在某件事上,陷入前所未有的恐慌迷茫。   扬鞭催马,让迎面而来的寒风在泪水流淌之前将它冻结。   新年前夕,长生四人到达灵恝山脚。这里已是枚里绿洲的边缘,一些小部落和不愿卷入纷争的散户牧民世世代代居住在此。他们大多是对奥云大神有着强烈信仰的信众,在灵恝山下过着几乎与世隔绝的生活。   大雪封路,到处白茫茫一片。如果不是有蔚蓝的天空映衬,连大地上高耸的雪山冰峰都分辨不出。枚里绿洲中间地带,时不时还有枯黄的植物入眼,艾格湖周围更是生机盎然。进入北部地区,渐渐接近灵恝山,除了天蓝与雪白,再难看到别的颜色。刚开始,四人头上都蒙了事先备好的黑纱,以防雪光刺眼。适应之后,反是倪俭和黄云岫两个外乡人迫不及待将黑纱扯掉,一头扎进纯粹无瑕的冰天雪地。   据虞芒介绍,昔日西戎王宫建在枚里中心,艾格湖南岸。那里是西戎故都所在地,有不少固定建筑。那些用艾格湖边三色石垒成的房子,美丽得像画儿一样。但是这一趟跟着殿下回来,却是绝对的机密,万万不能泄露行踪。虞芒一边说,一边遗憾着,深深叹了口气。他想起殿下生母锦妃的坟墓也在那里,殿下虽然不表露出来,心里想必是一样难过的罢。   长生一路打头,凭着昔年留下的印象和心中直觉,顺利找到灵恝山口。山口一侧某处内凹的空地,三面岩石环抱,是个天然避风港,一些牧民将冬窝子安在这里。几个人直接进了第一家毡房做客。   “冬窝子,就是牧民固定过冬的地方。”虞芒向倪俭和黄云岫解释。主人并不会说夏语,然而极其热情,奶酪油茶肉干面饼一样样端出来,不停招呼客人,虞芒自然充当了同声传译。   看殿下和主家的老人聊得开心,倪俭问:“殿下说的是什么?”   “殿下说,要上圣山为远方的亲人祈祷,想借主人家的雪板用用,正在夸他家雪板做得地道。”说着,指指墙边立着的两条长长的木板。那木板比脚掌略宽,足有一人多高。上半段包了层兽皮,顶端弯曲上翘,露出刻成马首形状的一截木头。雕工细腻,质感光滑,看样子经常使用。   见两位远方客人转头关注,老人起身取过一块雪板,递给虞芒。一面指着板头板身介绍,神色极为自得。   虞芒道:“老人家说,这是他亲手做的。用的是最好的十年红松木,包的是最健壮的公鹿后腿皮,陡坡也一样能上。”翻译完毕,向两个外行补充说明,“雪板包上鹿皮,顺毛,滑溜,速度快。上坡的时候,鹿毛倒扎进雪里,又直又硬,跟针似的,普通的陡坡都能爬上去。”   这时长生道:“你们就在这儿等我。少则三天,多则五天,我必定下山回到此地。倪俭和云岫,这里不比中原,我不在,什么事都听虞芒的。”   等两人郑重点了头,又道:“牧民艰苦,一年最多有半年能放牧谋生。冬天人畜都得苦熬,粮食饲草无不珍贵。你们记着,不但不能糟蹋,还要有所克制。人家并没有计划咱们几个的口粮,虽说只待三五天,也给人添大麻烦。”   黄云岫问:“殿下,咱们是不是多拿些钱……”   长生摇头:“拿钱没什么用的。我答应老人家带一壶圣水下来送他,这就行了。”   奥云宫天池圣水,驱邪治病。每逢夏季,附近牧民必定上山求取。八月下雪之后,即使长居本地的人,也很难爬上去。所以对主人家来说,一壶圣水,比没处花的金银不知稀罕多少。   交待完毕,长生跟主人打声招呼,背起行囊,拿着雪板走出毡房。几个人送到外头,就见他踏上雪板,系紧皮绳,试了试感觉,弯腰躬身,手中木杆一撑一送,如丸走坂,几下纵跃,矫健的身影变成跳动的小点,弹上雪坡,拐个弯消失了。   倪俭看得大为羡慕:“这招好啊!虞兄,你看我能不能学?”   虞芒道:“你学这个做什么?出了这地儿,根本用不上,你这辈子能来几趟?”   “那可没准!说真的,我挺喜欢这里。等将来殿下的事都忙完了,老子专上这儿打狼来。”   另两人哈哈一笑。黄云岫忽问:“殿下说要到山上神庙借样东西,倪兄跟我怎么也猜不出来。虞兄,这儿是你地盘,想必心中有数?”   虞芒想了想,道:“反正殿下回来你们自然知道,急什么。殿下说了,眼下最要紧的就是保密。”转移话题,“倪老弟喜欢滑雪,等下次来我陪你,这回还是别招摇了。”   听见保密二字,倪俭和黄云岫跟着虞芒低头进了毡房,不再生事。   靖北王大军早在入秋就已攻克涿州几大重镇,逼降黄氏父子。继而马不停蹄,当郁闾人抢足了粮草牲口,预备过个肥冬之际,杀得青丘白水一片血红。郁闾王死后,纥利成为新首领,率族人归顺华荣。而原黄氏王朝的军队,除了部分精锐,其余尽数解散,发还为民。这次长生离开,留下符仲、单祁、庄令辰三人坐镇指挥,黄永参则守在自己后宫养老。   ——所有这些消息,都被严密封锁在燕台关以外。关内的人,只知道二皇子正在东北苦战。送到顺京的折子,由庄令辰一手炮制,按部就班汇报预定好的战况,顺便要人要钱要粮。   这一切,都是为了即将到来的某个时刻。   奥云宫说是在圣山之巅,实则位于接近峰顶雪线的地方。这个季节的灵恝山,上下通体洁白,雪线完全被掩盖。等到入夏,就能看到距山脚约三分之二的位置往上,积雪冰川在绚丽多彩植被映衬下夺目耀眼。   长生踩着雪板滑出将近二十里,山势渐陡,只能徒步前行。因为久无人迹,冰雪深不可测。从行囊中取出飞索抓钩,借着尚未完全被积雪淹没的寒松枝干,施展轻身功夫,如雪狐灵猿一般,于天黑之前,攀上了奥云宫前石柱金钟。   在这前方雪岭背靠冰崖的绝地,奥云宫得天独厚,一条窄窄的温泉沟从旁边流过,注入下方小石潭。热浪翻滚,不满不溢,是为天池圣水。水沟和石潭周围,白雾弥漫,草色长青,而就在几丈开外,便是冰雪覆盖,寒气袭人。   差不多两百年前,侍奉奥云大神的先知萨都大师随西戎各部内迁,在枚里寻寻觅觅,终于找到这块心目中距离奥云大神最近的圣地。大师亲自领着弟子凿石伐木,历时多年,才在这灵恝山上建成了奥云宫,上下三层砖石木架院落依山势呈阶梯状排列。当时宫中近百弟子,而今总共不过十来名清修者,显得相当空旷。前半部分为祈祷做课的大殿,后半部分一侧紧挨着温泉沟,乃大师及弟子起居之所。虽然条件朴素简陋,却无冻馁之苦,实乃绝域仙境。   长生站在宫门外,看夕阳把山体照出一片金红,再反射到宫墙上。   不过是所清静的普通宅院,因为坐落在制高点,背倚蓝天,俯瞰大地,便有了睥睨人间的气势。   长生想起上一次来,还是母亲去世那年。随父王从前线奔回枚里的第二天,母亲就合上了眼睛。丧事之后,父王派自己遵照母亲遗命,将所有夏文典籍送到奥云宫交给乌霍大师。当时年纪小,眼中只看到雄浑壮丽。今日故地重游,却觉出几分居高临下的寂寞与苍凉来。   拍开大门,向应门的弟子俯身行礼,解下腰间弯刀双手递上——刀柄处嵌着标示皇子身份的玉扣和宝石:“烦请小师傅通报,符生求见乌霍大师。”   宫中晚课尚未开始,弟子们正在后院做些杂务,前殿空荡荡的没有人影。长生进门,先双掌交叠,置于胸前,向着祭台郑重行礼。西戎人相信奥云大神无处不在,可附身于万事万物,故此并没有神像雕塑一类。祭台后整面墙壁满是彩绘,金碧辉煌,映得殿中神光熠熠。   乌霍大师并不在温暖的卧室里,而是在收藏典籍的偏殿中。看见长生进来,大师放下手里的书,神色喜悦:“二王子。”——大师用的还是从前的称呼,“多年不见,二王子已经成为阿固仑天空的雄鹰了。”   “符生见过大师。大师风采更胜当年,符生深觉欣慰。”   乌霍大师微笑道:“王子来得正好,我最近打算把《艾格之咏》译成夏文,有些地方始终拿不太准,正愁找不到精通夏文的高手请教。”   第〇六七章 为君解忧   天佑八年(永乾五年)底,皇帝命定王赵昶为钦差,以礼部尚书宁闳、秘书侍郎谢全为副手,前往边关劳军。腊月先去了蜀北仙阆关,正月又去了蜀东峡北关,声势浩荡,场面热烈,民心士气大受鼓舞。   劳军钦差一行,一位正使加两位副使,平均年龄仅有二十三岁,真正意气昂扬,风华正茂。在大殿中宣布人选的时候,尽管一些年老的朝臣暗里不断皱眉,然而这三位,一个皇帝亲侄,一个皇帝表侄,还有一个勉强也算正当宠的干儿子,眼看就成太子党,与其腹诽,不如动脑筋怎么巴结。皇帝本人望着阶下三个年轻人,风度翩翩仪表堂堂,足以代表皇室朝廷光辉形象,心中十分满意。   对西京朝廷来说,过去的一年,是紧张关键的一年,也是充实圆满的一年。前方将士无论贤愚忠奸,都知道再没有退路,不得不全力拼杀。仗着天时地利之便,好歹又撑过年余。在这种情况下,劳军一事关系重大,当然越隆重越好。   原本劳军的钦差正使,定了右相汤世和。临到快出发,汤大人却病了。其他人要么走不开,要么分量不足,要么不够可靠,一时竟成了难题。所谓劳军者,关键在于动静大,实现形式上的意义,以往钦差也从未真正到过第一线,况且时值寒冬,双方都在养精蓄锐,并无实质上的危险。基于此,右相抱恙不能成行,左相和御史台便热切鼓动皇帝亲赴边关,以取得最佳效果,连太师都有点动心了。   赵琚想起打仗就哆嗦,又怕路上吃苦,不好意思明说,只得串通了太医,道是圣体欠安。他这里哼哼唧唧的装病,难免疑心汤世和跟自己打的一个主意,心头甚是不爽。歪在剔红铺锦九龙榻上,一面叫宫女上点心剥干果磨牙,一面召了兰台令李免来谈玄讲古,参禅论道。   胡扯一通,兴致始终不高。子释便也不咸不淡的陪着。他当然知道皇帝在烦恼什么,不过君臣之间向来只讲风月,不及政事,万岁爷肯为政事烦恼,堪称天下第一稀罕场面,看一眼少一眼,先瞧过瘾再说。   赵琚愁眉苦脸唉声叹气半天,等来等去也不见他主动发问,嗔道:“满朝皆知李爱卿最善解人心事,与言如沐春风,今日为何忍看朕坐困愁城,竟不施以援手?”   子释忙起身赔罪,诚惶诚恐:“陛下病体未愈,难免情绪消沉。不如——微臣再给陛下讲个笑话解闷?”   “算了算了。”赵琚敲着榻沿儿掉脑袋,“你尽给朕揣着明白装糊涂,非逼得朕上杆子求你……你可别忘了,头上还有顶紫宸殿侍讲的帽子,你不出头替朕分忧解难,朕还指望谁去?”   子释扑通跪倒:“陛下言重。李免愿为陛下前线劳军,使边关将士感念皇恩,奋勇杀敌……”心说你要真肯让我去,那可求之不得,正好见见子归,顺便出京透透气。   “咳,你想哪儿去了!哪有叫兰台令去劳军的道理——你若想升官,跟朕直说就是,还用得着来这套?”赵琚一边笑,一边伸手把面前的人拉起来。皇帝喜好玩点暧昧小情趣,子释配合着给了个白眼,随势起身,依旧坐下。   “实话跟你讲罢,太师那里催得紧,朕想了几日,这事儿……恐怕只好辛苦小安子一趟。论身份地位、忠心可靠,再没有别人。只是……想虽然想好了,却总也说不出口。朕知道你不爱插手这些俗事,就当是替朕传话,难得他待你亲厚……”   子释等皇帝说完,正色道:“陛下,此事何劳总管大人?代天子慰问犒赏边关将士,若无重臣,尚有宗亲。定王殿下身份尊贵,年轻有为,正堪当此重任。”   “嗯?”赵琚诧异的看着从不开口论政的兰台令。依李免脾气,肯答应做说客都很勉强,更别说提出不同意见了。而且给皇帝提意见也没有这么直白的,至少应该抬出另一个王爷当幌子才对。   一笑:“这话……真不像能从李爱卿口里听得到的。”   “陛下若不问,微臣不敢多嘴。陛下既然问了,微臣也绝不敷衍。以目前的情形来看,能代表陛下和朝廷前往边关劳军的最佳人选,非定王殿下莫属。”   赵琚沉默好一会儿,才道:“你可知朕多久没有见过定王了?”   “听说……自从泰王世子不幸夭折,定王几度进宫面圣,在紫宸殿内长跪不起,始终未睹天颜。”   不让定王跪在殿外,是给皇室留面子,更是不得不给宁书源和宁愨留面子。一般朝臣只看到定王照常入宫问安,亲近如安宸、傅楚卿等人,才知道皇帝跟定王生气,隔着里间门板不肯相见。傅大人知道的事,李大人想不知道也难。在皇帝面前,也没有遮掩的必要。   子释语调中自然而然带出些许悲哀意味。明明跟自己没什么关系,心里又不是不清楚,皇帝家事历来就这么个玩意儿。但面对当事人直陈无讳,心情似乎比皇帝本人还要凄凉。意识到这一点,更加觉得眼前这位无良皇帝实在是天下最可怜的人——谁也救他不得,自救亦绝无可能。   听罢兰台令的回答,皇帝慢慢道:“朕向来喜欢定王,只因他性子散淡,有些像朕,爱弄个诗啊画啊,养个鱼啊鸟的。却为了这喜欢,不敢常叫他到宫里来。朕也十分欣赏泰王世子,那孩子不像他父亲,更不像朕。小小年纪,踏实聪明,竟有几分昔日昭烈帝的影子。朕心里很高兴,却谁也不敢告诉,只盼着过几年,待他长大些……”   子释没想到牵出了皇帝压在心底最深处的隐秘:原来他还有这样一番深沉心思。对赵琚而言,这大概算是最负责任的表现了。泰王世子仅仅见过几次,印象并不鲜明,在自己心中,那只是个不幸生于皇家的无辜孩子。而在皇帝那里,他曾是赵氏王朝的希望。   赵琚眼神空洞,似乎忘了面前还有臣子存在:“他们……总是这样。做些莫名其妙的事情,然后告诉朕,都是为朕着想。朕暂时不想看见他们……舅父来了,有小安子应付。可是,定王来了,小安子也不肯去应付……朕不知道,能跟定王说些什么,只好由他在门外跪着……”   子释听着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皇帝自白,有点头痛。大家熟归熟,同情归同情,今天当了这个贴心听众,以后有什么事想撇清可就难了。这还是遇上这么个极品感性皇帝,轻易不动杀人灭口的念头,否则能不能竖着走出宫门都不一定。   暗暗埋怨起子周来,尽给自己找事,突然再三郑重请托,求大哥御前进言,叫皇帝早日下决心立定王做太子。   当时大觉意外:这事要么该傅大人出马,死缠烂打找自己帮忙;要么该宁小侯出面,威逼利诱请自己配合,怎么也轮不到弟弟来掺和——他在策府司忙的是边关事务,基本不及内政。   子周道:“有两个人拜托我来求大哥。一个是宁小侯,大哥肯定能猜到。另一个,大哥且猜猜看。”   子释失笑。子归离开后,子周体贴娱乐兄长的自觉意识有所增强,偶尔会这么间歇性发作般活泼一把,颇为诡异。干脆不说话,歪着脑袋等他给答案。   “是席远怀席大哥。”   “哦?”子释更意外了,定睛看着弟弟。子周追随太师进入策府司,一度与席远怀断了往来。不知什么时候,新上任的秘书侍郎和御史台右谏议大夫暗里又恢复了交情。这件事真正令子释对弟弟刮目相看,从此再不担心他的行动。   子周给大哥解释:“二王之争突然明朗,搅得朝里蠢蠢欲动,甚至有宵小之徒趁机把手伸进后宫,差点闹出借种生龙子的丑剧。席大哥说,当务之急乃是定国本,安内方足以攘外,且不管封的是谁,只有册封了太子,才能叫朝野都安定下来。”   “嗯。”子释点头。关键时刻,右谏议大夫脑筋还是清楚的。   “事情到了这一步,皇上已别无选择,再拖下去,只会越来越糟糕。大哥,我想了很久,”子周笑一笑,带着几分苦涩,“且不论定王有心还是无意,德才度量究竟如何,换个人主事,总不至于更坏——所谓穷则变,变则通,皇上沉溺声色,不理政事,太师擅权专行,难以兼听,定王殿下最大的好处,就在于年轻。年轻则有为,肯上进,能决断……”   子释明白了。不能横向剔除,那么就纵向排挤。弟弟希望外戚阵营内部以定王为代表的新一代人物走向前台,打破僵持局面,从而寻求转机。   ——如此远见韬略,已经不是做官那么简单,而初步具备政治家的素质了。就冲这个,也该助他一臂之力。几个月来入眼尽是乌烟瘴气,心中憋闷至极。没想到局面变幻,会让子周顺势瞄准了东宫。虽然在自己看来,事情远没有这么乐观,但弟弟有句话说得好:总不至于更坏。古人云:“天下事有难易乎?为之,则难者亦易矣;不为,则易者亦难矣。”做与不做,终究不一样。哪怕只是感觉上的不一样,对当事人来说,也意义重大。和子周相比,自己的毛病,就是太懒了……   此刻听着皇帝的独白,知道最好的时机就在眼前。略加斟酌,毫不掩饰语气中的无奈同情,轻声道:“陛下心里,其实早就原谅了定王殿下。否则又何必在紫宸殿隔了门板陪着?陛下或者……只是不忍面对他而已。”   赵琚张着嘴愣住。好半天,颓然泄气,重新歪在榻上。   子释满腔诚挚:“陛下,请恕微臣放肆。陛下您……尚且身不由己,定王殿下那里,只怕更加有苦难言……”   “身不由己……有苦难言……呵呵……”赵琚眼睛都红了,“李免,你果然放肆。就是小安子,也不敢这么跟朕讲话。”   “安总管一颗心都在陛下身上,陛下难过,便成总管切肤之痛,又怎么忍心宣之于口?唯有李免年少狂妄,恃宠而骄,才敢这般大放厥词。陛下,李免既已开了口,就要把话说完。无论如何,陛下与定王,才是一家子骨肉——自家人为难自家人,怎不叫人痛心?……”   看皇帝似有所感,趁热打铁:“陛下痛惜泰王世子,奈何天不假命,还须节哀顺变。如今定王殿下深孚众望,朝野归心,更兼聪慧明德,宽容仁厚。待以时日,未必不能上下沟通,左右逢源。以深远计之,陛下,这是国家朝廷之福啊……”   子释这番吐三分咽三分的进谏,译成大白话就是:你看中的继承人已经被害死了,伤心也不是办法。反正只剩下一个,好歹都是他,别忘了只有他跟你姓赵,不如早点认了吧。正因为只剩下一个,外戚朝臣都别无选择,至少不会在立太子的问题上纠缠不休了。再说这个继承人正年轻,资质也还过得去,说不定以后能团结各方势力,把皇帝好好当起来呢?所以啊,长远来看,没准是件好事……   赵琚坐直身,拈了颗琥珀桃仁送到嘴里。忽道:“也好。太子成年,足以辅政。先去劳军,等劳军回来,正式册封过,就上这紫宸殿来替朕批奏折,应付三省六部御史台那帮讨厌的家伙罢!”嘿嘿一笑,“到时候,朕就搬到鸾章苑去,专心礼佛参禅。——李免,朕要是传唤你,可不许嫌远。”   子释听到鸾章苑三字,才想起南山别苑瞒着皇帝停工已有大半年,心道还得赶紧找安宸商量商量,用什么法子搪塞过去,把皇帝先拖在宫里。   这边转动脑筋,嘴里也没闲着:“若得太子辅政,陛下自然走得开。总管大人督秉笔掌印之事,恐怕走不得吧?至于微臣,除却兰台司职责在身,尚且顶着紫宸殿侍讲的帽子。就算换了太子在这紫宸殿里,但凡有所传唤,微臣也同样要来讲的——不如请陛下趁此收回这虚衔?李免名不符实,日日惶恐战栗,企盼此刻久矣……”   赵琚手里一把桃仁掷到桌上,佯怒:“你这可恶的家伙!就知道挤兑朕。你们都忙,倒好似天底下只有朕一个闲人似的……”   子释忍住笑:“陛下病中切勿动气……”   腊月底子周从蜀北回来,才出正月十五,又匆匆去了蜀东。   这个新年家中前所未有的风光热闹,却也是三兄妹头一回不能一起守岁迎新。   ——子归未归,子周不周,子释难释。   公主别院、襄武侯府、忠毅伯府,无处不是张灯结彩人来人往。上至公卿大夫,下至小吏走卒,多少欲图巴结讨好的逢迎之辈,攀亲带故见缝插针,只求一个上门拍马的机会。   子释嫌吵,索性搬进东宅后院阁楼里,称病不出,任由弟弟领着一干下人应付各路人马,支撑门面。子周白天忙完了,晚上照旧到阁楼陪他整理点校,抄抄写写,一面捡些要紧有趣的事情提一提。仿佛刻意弥补什么似的,留在家中的每一天都带着某种珍惜的情愫。子释觉察到这一点,向傅大人下了禁足令,不许他来打搅兄弟相聚美好时光。   临行前夜,子周抄了几张细目,放下笔暂时歇息,道:“大哥,明天送行,你还是别去了吧。”   十五新春朝会,劳军钦差再度出发,依例在日华门前举行辞别仪式。   “你不想我去,我就不去。”   “大哥!”子周加重语气,“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兄弟俩都喜欢公私分明,加上子释一身桃色光环,又无意参与政事,朝堂衙署公共场合,二人鲜有交集。熟悉他们的人,看见两人站在一起,自然能感觉到那种与外人相处时迥乎不同的亲疏之别。而只在朝中与他们打过交道的人,常常会忘记皇帝跟前以色邀宠的兰台令李免,与太师手下锐意进取的秘书侍郎谢全,乃是一家人。   子周着急辩解,子释忍不住漏出一丝笑容。十八岁的少年郎经过两年多朝堂磨砺,原本有些凹凸凌乱的多面体隐然成了坚固的金字塔,锋锐棱角森然,然而基座稳重,表面平整,线条简洁。也就在自己面前,还看得见弟弟这般率性失态。在秘书省策府司,年纪最轻的侍郎谢大人,能谋善断雷厉风行,多少老资格的同僚都被他震慑住。   ——这是年前走后门调到秘书省去的元觺麟回翰林院串门时,连比带划讲给子释听的。   想到这,面上笑意更浓:“你放心,就算你不说我也不会去。这大冷的天,在外头一站就是个多时辰,还不冻成僵尸?皇上心里,铁定恨透了你们,哈哈……不过天冷有天冷的好处,食物容易保存,不妨多带些。”神色黯淡下来,不说话了。半晌,叹口气作结:“子归那丫头,定然要搞什么同甘共苦之类……酒啊肉的就算了,你千万记得把那蜜饯金桔、茶香胰子悄悄塞给她。”   这些天,子释亲自动手,为妹妹准备了几样贴心的小零食和日用品,既是慰问品,也是迟到的生日礼物。   子周笃定道:“大哥放心,子归没事的。”   子释点点头。过一会儿,好似自言自语般叹息:“再怎么没事……还是太辛苦了啊……”悠长的尾音不绝如缕,气氛骤然变得凝滞而沉重。   “大哥……”   自从和妹妹一起下定决心,再没有多余的心思去考虑是否辛苦。子周相信子归也和自己一样,早有投身过程与承担后果的觉悟。二人心中甚至认定,这是保护亲人和自我保护的最佳方式。然而他们忘记了,那被当事人忽略的辛苦,会毫无遗漏转嫁给养育他们的人,累积甚至放大……此时此刻,终于担当大任独挡一面,子周猛然间深刻体会到大哥的心情:多年来如父如兄,亦师亦友,待弟妹真正长成,剩下的,全是关怀牵挂。   “大哥,”压下心头难言的情绪,子周转移话题,“还有件事,想求大哥帮忙——”   子释蓦地直起脊背,瞪着弟弟,一脸警惕:“你又打什么主意?”试试在百度搜索“书本网”   瞧见大哥这副样子,子周笑起来。恍惚间有种角色倒置的错觉,心中泛起些微酸楚的幸福和满足感。   “就是……待我走了,大哥留意下席大哥的情形。万一,万一有人找他麻烦,请大哥在皇上跟前替他说说情……估计也没这么快,多半得我回来之后……总之,请大哥先留意着点……”   子释神色一敛:“子周,你要我备好竹竿绳索等着救人,是不是挖了坑就差咱们谏议大夫往下跳呢?”   “哪有大哥说的这么严重……不算什么太大的事情,我有分寸的……”起头还有点心虚,越说越严肃坦然,“大哥,年前去仙阆关那趟,定王和宁大少车里……都藏着宠姬爱妾。我费尽口舌,抬出定远将军的名头,才说服他们中途把内眷留在广丰郡衙署。这回去东边,峡北关梁将军可是太师一手提拔,这二位再无忌惮,只怕不知收敛,直接搂着姬妾上边关,所以……”   子释绷起脸:“所以,你就设计叫右谏议大夫出头,替你除了这个隐患?”   子周对上大哥目光,顿时一凛,忙道:“大哥,这事不必我说,御史台迟早知道,依席大哥的性子,怎么可能忍得住?我绝不会故意要害席大哥,只是他正好撞上了眼前情势,与其拦截,不如引导,再设法善后……”   看大哥不说话,补充:“大哥,自从进入策府司,每天早晨,换上那身如意紫罗衫,围上七宝金镶玉,我总提醒自己,要时时记得大哥说过的那句话——”   深吸一口气:“我总记得,大哥说:能杀而不嗜杀者,雨打风吹而青云不堕,随波逐流而锦帆不倒,一手斩妖除魔,一手普渡众生,终以大无情,成就大慈悲——每次想起这句话,就觉得眼前格外清楚,心里格外踏实,许多事,一下子能看到很远的地方。名利权势,谋略手段,不过为了一时堪用。我只求,终有得鱼忘筌之日……”   子释静静聆听弟弟剖白心迹。待他说完,忽道:“搂着姬妾上边关——果然亲叔侄一家人哪。子周,你真的打算……侍奉这样一个太子?”   “是。”斩钉截铁,毫不犹豫。   “……”   那一张年轻坚毅的脸,令子释心中油然生出怜惜敬佩之情。想说什么,又想不出还能说什么,干脆打算结束话题。谁知子周忽用同样饱含敬佩与怜惜的目光看着自己,缓缓道:“大哥,当日发现定王车里藏着姬妾,我差点恨得顺手就拔刀杀人。可是,见到定远将军后,钦差宣读圣旨,犒赏三军,将士山呼万岁,向北宣誓——那一刻,我心里比任何时候都明白,眼下,只能先侍奉这么样一个太子。也就是在那时候,我才真正想通了,为什么……大哥肯费心应付皇上,应付那个……无耻小人……”   正月十五,新春朝会。群臣恭贺吉祥,一派喜气。   日华门外祭过天地,辞别天子,钦差队伍启程出发。才转个身,就被一个人当场拦下了。   “……那席大拗也真厉害,居然搞到了全部随行人员名单,一口咬定有人暗携私宠,亵渎皇恩。太师出来打圆场,他就拿动摇军心说事,以命相逼。皇上没法,只好随他挨个核实,结果当真搜出四个女人来……”傅楚卿一面说,一面观察听者神情。看他并无不耐,似乎愿意听下去,颇为兴奋,接着汇报。   “定王吓得脸色大变,不知如何是好,还是宁三少机灵,一抬手把站在身边的礼部侍郎白甫推了出去。白大人无可置辩,只好担下这罪过——虽然摘了乌纱帽,总比硬扛到底摘脑袋强。可惜那四个千娇百媚的美人儿,当场就拉走行刑去了——定王再如何舍不得,也只能掩面叹息,壮士断腕……”说到这,忽然住口,“小免,我忘了,你不爱听这些……”   子释神色不动。傅楚卿停了片刻,讪讪道:“定王吃了这个教训,此行大概能叫子周省心不少。这事儿他和宁大少做得实在太招摇。其实,嘿,只要先把人悄悄送出城,半路再偷偷会合,席大拗上哪儿搜去?”又忙不迭洗清自己,“哎,我可一直忍着没吱声啊……”换个内容,“不过宁三少会动真格跟去,还真出乎意料。这花花公子一颗心,可全系子归身上了,唉……”   说到宁三少,心头不免泛起同病相怜兔死狐悲之感。瞅瞅旁边那张冰雕玉琢般的侧脸,傅大人破天荒有些惆怅。   马车停在南山脚下,傅楚卿陪着子释步行上山。行至普照寺门前,子释道:“你回去吧,不用等我了。”   “今儿没别的事,”傅大人咬牙切齿,“特地要听一听归元长老宣讲佛法。”   “你回去吧。我不下山了,在这里住几天。”   傅楚卿大惊失色:“小免!”这才发现李文李章肩上全背着包袱,几乎跳起来,“是不是那老秃驴劝你做和尚?你答应了?!”   再怎么无视这流氓,此刻也叫子释啼笑皆非。摇摇头:“大宅子太吵,挡也挡不住的人客应酬。反正子周不在家,我上这儿清静清静,正好也有事要做。”   “可是……这里难保安全……”   “你不说,谁知道?”子释抬腿往里走。   傅楚卿伸手拉他,却连衣角都没碰着。心中一阵茫然,也忘了追上去阻拦,就这么目送他迈进山门,绕到大殿后头不见了。   第〇六八章 海阔天高   《艾格之咏》乃奥云宫圣书,也是西戎各部落共同的圣典。除了颂扬奥云大神的长篇史诗和传说故事,书中还收录了许多西戎各族几百年来口耳相传的歌谣。萨都大师逝世后,奥云宫历代先知都曾增补修订,不断完善这一圣典。   长生绝口不提自己在这冰天雪地里爬上灵恝山来做什么,乌霍大师也不问,好像原本就是约了他来协助翻译工作似的。   第二天恰是新年。简朴而又庄重的祭祀仪式结束,乌霍大师把供在神台上的《艾格之咏》取了下来。   “自萨都大师之后,陆续有五位先知增补此书。增补的内容单独编写装订,因此,完整的《艾格之咏》已有六册。”乌霍大师将六本羊皮书按时间顺序排开。   那第一本由萨都大师亲自编订的初稿,尽管保护极其周到,颜色也已然发黄,边角微微卷起开裂。在宫中神台上历经二百年时光,看似静止的岁月照样留下了无情的痕迹。而后来的几本则渐渐光鲜,封皮上的字体和装订式样也各有不同。   不等王子发问,乌霍大师便解释道:“当年萨都大师用的,是西域各国通行的花体十字文,装订也完全依照西域样式。后来夏文传得广了,连部落首领和长老们也纷纷改用夏文书写诏令,中间两册,便混杂着两种文字,而后头三本,就都是夏文写的了。”   说罢,又从靠墙的经柜中捧出一沓纸本书:“先人手稿珍贵,大约十年前开始,我将这些手稿全部誊写到麦光纸上,以便随时翻看阅读。”   羊皮纸造价高昂,制作不易。内迁之后,大量锦夏商品流入西戎,价廉物美的普通纸张广泛使用,是以乌霍大师想到给圣书抄写一份纸质副本。   长生见第一本原稿封皮上为西域文字,乌霍大师的抄本却是夏文,有些诧异。拿起来翻开,内里也都是用夏文记录的西戎语。   大师指着原稿上的花体十字文,问道:“这些文字,王子可认得?”   长生摇头。   “王子尚且不认得,更不要说其他人了。”乌霍大师落寞的笑笑,“就是始终留在枚里不肯入关的几位长老,能认全这些字的,大概一个也没有。若再不翻译出来,我西戎圣典眼看就要失传……”   长生明白大师为什么要穷一己之力,费数年之功,将书中的西域文译为夏文了。   这时乌霍大师叹息道:“说是翻译,其实不过字字对音,以夏文中的同音字代替西域文。即便如此——”   “大师在忧虑什么?”   “二王子,你父亲差不多把枚里所有人都带进了冷月关,也许……要不了多少年,这些用夏文写成的西戎典籍,就是我西戎后裔,也只能识其文而不能知其意了……”   “怎么会……”长生嘴里说着,用心想想,却又觉得并非没有可能。乌霍大师见微知著,果然不负先知之名。望着眼前几本羊皮经卷,对上大师茫远的目光,心头一阵惘然。   “因此,从上年开始,我又着手把它们的意思也用夏文写出来。这样的话,不光懂夏文的西戎人能看,夏人也能看……只是,常有词不达意之处,也没个人商量,进展缓慢。夏人书中说“独学而无友,则孤陋而寡闻”,信矣乎哉!”   于是,二王子临时充当起了乌霍大师专职翻译顾问。以他今时今日学问见识,倒也勉强胜任。   转眼三天过去,长生心里急得要命,脸上却丝毫不显露出来。每日跟着大师及弟子们一同祭祀祈祷,空余则协助翻译经文。双方都在暗中寻找机会,言辞间互相委婉试探。长生知道,自己要借的东西,要做的事,都未必能得到乌霍大师的认同。实在没法,也只有使出巧取豪夺手段,先办了再说。   这天读到一首枚里妇孺皆知的短歌:   “雄鹰在山巅翱翔,   白云在空中飘扬,   鸟儿在林间歌唱,   鱼儿在水底徜徉,   羊群为青草奔忙,   健儿为骏马痴狂,   母亲为孩子慌张,   姑娘啊,   你的心为谁收藏?”   词句浅显,正准备一翻而过,却听乌霍大师轻轻唱起来。自有记忆以来就熟悉的悠扬曲调,一下勾起了无数遥远的往事。还没完全沉入其中,大师唱了前四句,又戛然而止。长生不禁抬头。   乌霍大师道:“不知为什么,看到这首歌谣前几句,我总想起夏人一句诗:“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王子想必听说过。”   “是。”   “不知王子以为,此语当如何讲?”   很明白的一句话,冷不丁被对方这么一问,反倒犹豫了。长生略加思忖,认真回答:“这句话据说最初出自灵虚子之口。灵虚子乃中土玄门宗师,其本意是描绘世间万物活泼天机,借以比喻人心逍遥之境。后来却被圣门中人广为引用,以“海阔天高”劝谏居上位者应胸怀宽广,有容乃大;以“鱼跃鸟飞”勉励天下士子努力进取,施展才华——其本意反而不常提及了。”   乌霍大师点头:“原来竟有这许多说法,受教了。我倒觉得,咱们西戎那首歌和夏人这句诗,词句意思是一样的:奥云大神赐给鸟儿天之高,赐给鱼儿海之广,从此鸟归于天,鱼属于水,在各自的领域求得随性自在。——嗯,跟你方才所言“活泼天机”,很有相通之处。”   长生静静等着大师的下文。   “鸟儿为天空之主,绝不会想到要占领大海,否则必定溺死。鱼儿为海洋之主,绝不会想到要夺取天空,否则必定渴死。我西戎天生为大漠草原之主,奥云大神赐给我们枚里绿洲,叫我们守护这大漠之眼。同时也得到大神的眷顾,从这里获取水草,放牧牛羊,繁衍生息——”   说到这,大师停下来,注目凝视着长生:“二王子,你父亲非要夺取中原土壤,举族移居中土,我不知道,是福是祸。”   长生正襟危坐。这还是第一次亲耳听到乌霍大师对父亲做法如此明确的表示反对。   据说父亲昔日统一西戎各部落之后,曾经上过一回灵恝山,通知奥云大神枚里换了新主人,顺便问问前程吉凶。乌霍大师当时就暗示不赞成入关。但他方外之人,既不能也不想过多干涉政事,西戎王壮志在怀,区区几句莫名其妙的隐喻自是转眼抛到了脑后。   长生想:乌霍大师是奥云大神座下先知,相信万物顺应天性,回归自然,各得其所,乃是上善。听起来好得很,然而理想色彩居多,遇上自己父亲那样强势的人物,又怎会将这种软弱的论调放在心上?   思索片刻,开口道:“大师,鸟儿在天空飞翔,鱼儿在水底潜游,确乎各得其所,相安无事。不过,前几年我在南方,曾经见过好几种吃鱼的鸟,也听说世上还有吃鸟的鱼。”   “哦?”   “据说东海之滨,一些鸟将巢安在岸边崖石上。每当幼鸟出窝,若不慎跌落,立即会被水中窥伺已久的鱼群分而食之。”   “啊……”   “适才大师只言及歌谣前半段,固然有理。符生以为,那后半段,含着另外一个道理。”   “愿闻其详。”   “羊群为青草奔忙,健儿为骏马痴狂,母亲为孩子慌张,姑娘的心为意中人收藏——这说明,凡是天地间的生灵,莫不受“欲”所支配。飞禽走兽,皆有求生之欲,故鱼鸟水天一方,仍然彼此相食。于人而言,则还有爱恨之情,贪嗔之欲——大师敢说,如此种种欲望,不是天性之一面?”   乌霍大师愣了愣,很快道:“话虽如此……”   “大师请让符生说完。大师可知,当食物短缺的时候,练江中的鳄鱼会吃掉其他鳄鱼的幼崽;在寒冷的冬季,秃鹫与苍鹰会为了一只沙鼠拼个你死我活——谋生之欲,可使禽兽同类相残,何况,何况人在谋生之余,尚有无尽贪欲野心……大师,符生以为,西戎锦夏,并非鸟鱼之别,而不过是——西戎人和锦夏人的区别。”   乌霍大师听得一呆。他本博学多识,这番话虽然冷酷透彻,与平生信仰大相径庭,却不是不能理解接受。但出自西戎王二王子之口,实在大大的令人惊讶。一时不知对方是何用意,迟疑半晌,试探道:“王子既如此说,那么……对你父亲的做法,莫非也不太赞成?”   长生轻叹一声:“大师,眼下,不是赞成不赞成的问题。”   王子殿下话里有话,乌霍大师于是没有接口。   长生停顿许久,才慢慢道:“今天是永乾六年正月初四,华荣立国进入第六个年头了。国号“华荣”二字,乃大师当年所赐,于今看来,极具先见之明——我华荣果有繁华初现、欣欣向荣之兆。”   乌霍大师苦笑:“说起国号,当日我委婉回绝,四王爷拿刀比着弟子们的头颅,迫于无奈,才……”   “大师,这就是所谓形势了。形势如此,下者顺水推舟,上者因势利导。大师虽说迫于无奈,却以无边慈悲智慧为华荣立下了盛世箴言,泽被后世,功德无量。”   乌霍大师继续苦笑:“王子言重。不过一点私心祈愿……你父亲多半没听进去……”   长生忽然解下佩刀托在手中,顿首行礼,直起身平视对方,肃然道:“华荣二皇子、靖北王符生,有事相求奥云大神座下先知乌霍大师。”   乌霍大师似乎并不意外,神情依旧,单把称呼换了:“殿下?”   “符生有件事,想请大师帮忙。在那之前,烦请大师先听听符生这些年都做了什么。”   “殿下请讲。”   这一讲,直讲了一整夜。   清晨,当负责洒扫的弟子进来启开窗户,曙光投射,殿中一切都笼罩在温暖柔和的金芒里。   长生沐浴其中,觉得刚刚过去的一夜,好似把整个前半生全部交代了一遍。温故而知新,仅仅鼓起勇气回顾过去,已经获得足够的信心面对未来。所有前因后果劫难机缘刹那间了悟,这么长时间聚积心头的迷雾阴云渐渐消散。迎着晨光睁开眼睛,在那冰川雪峰之上,看见了他,看见了自己,看见了朝阳。   ——惟其不可掌控,唯有更加坚定信念。   长生收回目光,一边思索一边对乌霍大师道:“这几年,抽空重读了夏人史书,忽然觉得,其实我西戎入主中土的命运,并非六年前父皇立国登基时确定,也并非十年前父皇率领各部攻入冷月关时开始。早在二十年前,西戎王统一西北大漠,甚至——早在二百年前,西戎各部得到锦夏朝廷允许,内迁定居枚里,就已然预示着这一天迟早会要到来。   “如果把中土比作一个聚宝盆,那么,如我西戎一般仰仗草原绿洲艰苦度日的部落,日夜徘徊在它的边缘,一旦成长壮大,必然将目光投向其间。大师,纵使水天一方,鱼鸟尚且互相为食。何况,这哪里是天与海的距离?是唾手可得的丰腴水草啊……   “哪怕中土与大漠,确如大师所言,真有水天之别,此刻鱼儿已经上了岸,鸟儿也已下了水,事已至此,总不能眼看着渴死溺死。鱼儿要学会行走,鸟儿要学会游泳,或许历经万般苦楚,或许等待漫长岁月——可是,既然灵恝圣山北峰的冰洞里都长出了雪衣睡莲,又有什么理由说一定不可能呢?”   乌霍大师沉默良久,方问:“殿下的意思,是想要同时主宰海洋与天空?”   “是。但使海阔天高,任凭鱼飞鸟跃。”   “呵呵……没想到,殿下的野心,远远大过你父亲。”   “大师这样说,亦无不可。”   “殿下既已平定涿州,身边谋臣武士济济,手中粮草精兵具足,特地来找我这个糟老头子,不知为了什么?”   “符生想向大师借一样东西。”   “我这空落落的奥云宫,有什么能入殿下法眼?”   “符生想借藏在神殿后的沃格玛之弓,也就是弋阳弓。”   乌霍大师一惊。随即了悟:原来如此!忍不住追问:“殿下……要这弓做什么?”   “杀一个人。”   大师犹疑:“殿下——想杀谁?”   “太子符定。”   正月初五傍晚,长生在暮色中辞别奥云宫。   临走前,他以天池圣水净身沐浴,向奥云大神行朝圣祈福大礼。仪式完毕,乌霍大师问:“殿下可是祈求大神佑我华荣江山一统,国泰民安?”   长生摇头,实话实说:“江山一统,国泰民安,符生分内事,何劳大神费心?”面向祭台,低沉的声音在空旷大殿中回响,“符生只求大神为我保佑一人平安。”   连夜下山,倪俭、虞芒、黄云岫三人听到他的暗号,偷偷出来会合。把雪板和圣水悄无声息送进毡房,留了些钱,牵着马儿潜出这片冬窝子,向东飞驰。事情办得顺利,又去了心头杂念,长生不觉兴致大好,拖着手下跑马拉松,一口气上了乌干道,才停下歇息。   靖北王照例盘腿打坐。那三人一面抱怨殿下叫他们苦等,一面凑头瞻仰传说中的弋阳神弓。弋阳者,射日是也。将西戎语中沃格玛一词,译为如此文雅的夏语,是乌霍大师得意之作。   虞芒向倪、黄二人大讲此弓来历:从前部落英雄如何得奥云大神赐予神弓,射杀危害牧民的魔兽,造福草原,威名永传。黄云岫心中不以为然,脸上却不便表明,只低头细看。倪俭却道:“虞兄,照你这么说,此弓至少也有三五百个年头了,哪怕铁胎蛟弦,也熬不了这么久罢?”   虞芒不服气,与他争执起来。   长生插话:“倪俭猜得有理。确切的讲,这把弓不到一百年历史,是昔日枚里弓箭大师那古穷毕生之力所制,直接借用了传说中神弓的名字。其中雪松、犀角、鹿腱等上乘材质且不说,此弓最有价值的地方,乃在于弓弦。据说——”一笑,“恐怕又要叫倪俭失望了,到底是不是,我也不知道。反正据说是抽了飞龙脊筋,那古整个家族也因此受到诅咒,于是将它献给了奥云大神赎罪。”   伸手拨一下弓弦:“是不是龙筋不清楚,不过此弓射程大大超过一般良弓,那是肯定的。若居高临下,再配合内劲手法——”   殿下不再继续。那三个都知道下文是什么。   虞芒忽问:“沃格玛之弓是奥云宫的圣物,乌霍大师居然真的就肯借给殿下?从来没听说过奥云宫把圣物出借的……”   黄云岫接了一句:“依我看,怕是从来没有人像殿下这样,想到去借神庙的圣物吧?”   倪俭哈哈笑:“我看这倒是真的。再说了,那位乌霍大师多半明白,借也得借,不借也得借,与其半夜里失窃,莫如送个顺水人情……”   虞芒生气了:“倪俭你又乱讲,殿下怎么能使偷窃手段……”   黄云岫赶紧开口:“倪兄,神庙圣物,常有灵异。偷窃之法,万万不可行的……”   长生眯眯眼,随他们胡掰。   乌霍大师为什么肯把弋阳弓借给自己?——说是借,大概双方心里都有数,这东西多半就此有借无还了——总之,能把弋阳弓从奥云宫拿出来,之前的翻译功课固然起了重大作用,自己最后增添的砝码同样不可小觑。   提出要借弋阳神弓,乌霍大师明显露出犹豫神色。尽管道理似乎已经讲通,然而借出神弓,就等于将奥云宫带入世俗纷争,有违一贯信仰,也难怪大师无法轻易点头答应。正当僵持之时,长生心中一动,捧着凝聚大师心血的纸本《艾格之咏》,换了个话题。   “大师忧心圣典失传,不辞辛劳,先把西域文对音译为夏文,又把夏文音译转为意译——符生有点粗浅的想法,请大师指教。其实,不论西域文还是夏文,记录的都是我西戎语。既有西戎语,为何不能有西戎文?大师难道从未想过,为我西戎创制属于自己的文字?若能以西戎文书写西戎语,又何来失传之虞?……”   乌霍大师眼睛都直了。   长生自己也说得激动起来:“依符生愚见,锦夏之所以绵延数千年而文脉不绝,正是蒙其文字发达所赐。大师若能为我华荣创制出西戎文字,符生必定不遗余力推广实行。此事之成,岂止功德二字可以言之?……”   于是乌霍大师满脑子都被创制西戎文字这一伟大理想占据了,什么弋阳神弓什么华荣皇子,统统靠边站,非常痛快的拿出弓打发靖北王走人,连何时归还提都没提。   想到这,长生不由得微微一笑。忽记起一句昔日李氏名言:“只有下得不对的饵,没有钓不上来的鱼。”——原来,就算如乌霍大师这等世外高人,真正下对了饵,一样自己上钩,呵呵……   禁不住也琢磨起创制文字的事。考虑一番,但觉千头万绪,纷繁复杂。其艰辛程度,竟似不下于统一疆域。心想:怪不得古人讲文治武功,要把文治放在武功前头。也不知乌霍大师干不干得来?——累他苦心孤诣绞尽脑汁,岂非是我害的?弄不好有朝一日真让他做成了,要我兑现诺言,怕也不像说起来那么容易……果然,我对这些还是不太在行。要是,要是,子释,你在这里就好了……   永乾六年(天佑九年)二月。   靖北王符生整合手下兵力,将原北征军、忠勇军,涿州投降部队及郁闾族骑兵统一编制,选拔精锐,强化训练,预备南下。   三月,在各地屯田据点的掩护下,分批将兵力慢慢向南转移。   工部营田司经过岳铮这几年努力经营,上下都有自己人。这不算什么,营田司最大的成果其实在于:谁也不放在眼里的督粮军,由于最初设置时的特殊性,两万多西戎兵和近十万忠勇军,如今成了一支直属于靖北王的隐形部队。这些士兵散在各处屯田据点,少则几百,多不过数千,根本不见于兵部籍册。而其中忠勇军部分更是以军屯名义上报,朝廷对他们的印象,基本停留在只会耕地不会打仗的程度,最多承担看守运送粮食的任务,吓唬吓唬老百姓。   他们不知道,靖北王早已把屯田据点变成了自己的兵站。而常年坚持训练的督粮军,战斗力至少不在地方治安部队之下。   至于营田司的本职工作,当然更不曾荒废。西南前线的军粮是必须保证的。督粮军将各处调运的粮草集中送到离前线最近的粮仓,交给太子手下负责接应的部队,任务就算完成了。只是前方部队接到粮食之后,屡屡在楚南、蜀东境内被夏人劫走,又火烧火燎的要求追加,给营田司出了不少难题,逼得工部户部的尚书们时不常到皇帝面前诉苦。   营田司同时还担负着协助征收田赋,供应粮种,紧急时开仓救济等工作,与地方政府百姓关系也算不错,自然不会有谁多管闲事去过问督粮军的调动问题。况且前方正在打仗,粮草供应频繁,屯田据点格外忙碌些也很正常。   四月的一天,靖北王忽然出现在封兰关外断尾山上,身边只跟了两个功夫最高的贴身护卫:亲卫军统帅倪俭和刚刚赶来会合的地下工作首领秦夕。   旧地重游,固然感慨万千,但长生却无法给自己太多时间抒情。望着两峰之间矗立的关楼,收敛心神,问秦夕:“守关的是谁?”   “太子手下头号大将符垣。”   “听你语气,是熟人?”   “嗯,远远打过照面。”秦夕稍稍停顿,才道,“白沙帮曾经刺杀过符垣两次,第二次差点就成功了。可惜功亏一篑,折损不少好手。”   “符定预备五日后大举进攻,消息当真?”事关重大,即使是最信任的下属,长生也忍不住再次确认。   “是符敖将军亲口告诉我的。”符敖脾气个性与太子并不投合,二皇子这边多年来不断拉拢示好,寻机离间,终于水滴石穿。   长生点头,运足目力观察封兰关口守军动静。   秦夕补充说明:“这会儿入关的,应该就是水师帮忙运送过来的攻城器械。太子一直在等这批器械——他早在峡北关耗得不耐烦,只要东西一到,必定全力动手。”   长生道:“论形势,峡北关不会比封兰关更难打吧?符定居然耗了年余,寸步难行,蜀州还有这么厉害的守将,这可没想到。”   秦夕脸上露出微妙的表情:“峡北关的守将,叫做粱永会,总兵力据说超过二十万。但实际上,这二十万夏军,全部缩在关内,就没正而八经跟太子打过。真正冲在前头交过手的,竟然是员女将。”   “哦?”不光长生,一直在边上当听众的倪俭也大吃一惊,忙凑过来,“秦兄此话怎讲?”   “这位女将,听说是,是已故威武将军谢昇的女儿,被锦夏皇帝收作义女,封为宜宁公主。年纪不过十七八,武艺超群,一身胆色。整个峡北关,唯有她,敢领着士兵开关出袭;也是她,主动与关外义军联络配合,常令太子陷入被动局面,堪称智勇双全。去年春天,许帮主希望与守关军队配合作战,曾派人潜入关内,直接上西京求见把持朝政的国舅,据说得了这位公主不少助力。没过俩月,她本人就突然到了峡北关……”   秦夕说着,抬眼看看殿下。昔日威武将军谢昇,守的正是锦夏西北门户冷月关,乃西戎宿敌。然而,作为一名曾经的锦夏人,提起谢将军及其后人,却无法掩饰言辞间的崇敬之意。不过白沙帮与朝廷的联系,属机密中的机密,更多细节,秦夕并不知晓。   却听殿下颇为客观的赞叹道:“原来是忠良之后。世间竟有如此奇女子,胜过许多窝囊男儿。”   两个属下十分自然的冒出一个奇妙念头:殿下不会是看上人家了吧?   长生心中却想:顺京城里的弄晴姑娘,楚州白沙帮的许帮主,还有这位守卫峡北关的女将……夏人当中出色的女子还真不少,比大多数男人都厉害。   三人看了一会儿,攀着岩石爬上峰顶,秦夕在前方领路——他这两年混迹南方,时不时跟着白沙帮众打游击战,兼有一身绝顶轻功,早把地形摸得熟透。第二天黄昏,将殿下送到紧挨峡北关的北天峰,上下绕了几圈,找到一处最佳狙击地点。顾不上休息,又马不停蹄赶回封兰关。   在殿下的计划里,整个事件最重要的就是衔接。   黄云岫带领的督粮军将以送粮名义骗开封兰关,自己则要配合他拿下符垣,把封兰关牢牢控制在手,让靖北王麾下先锋铁骑悄悄潜进来。当太子符定大举攻打峡北关,战争进行到最激烈的那一刻,殿下千里迢迢借来的神弓就会派上用场,造成己方主帅死于敌人流矢的假象。太子一死,士卒必然溃败。关内守军不追则已,只要他们出关来追,早有准备的符敖和潜伏在后的铁骑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取峡北关……   第〇六九章 大厦将倾   天佑九年(永乾六年)三月初九,煞南,正冲癸酉,上上大吉,诸事皆宜。   册立太子仪式就定在这一天。   如此国之大典,终身荣耀,凡是有资格参加的官员,就算爬也要爬进宫的。子释本着丰富人生阅历的精神,好比参演一场历史纪录片,从头天排练坚持到第二天正式仪式结束,站得腰酸腿痛,深觉增广见闻。   朝廷偏安西南,许多环节不得不从权减省。但所有能够实现的部分,无不严格依照旧例,一丝不苟完美上演。场面之宏大壮丽、庄严隆重,身处其间,那是一种间接经验无论如何也无法给予的震撼。   比如只有盛大仪式才亮相的帝王衮冕,明黄重紫镶金錾银,五色珠旒七彩绶带,一处处点缀一层层堆叠,愣是用无穷的精致繁琐垒出了无限的威严气派。每行一步,那玉旒轻晃黼黻微动,无声倾泻的压迫感分外鲜明,提醒你穿这身行头的乃是天子至尊。   比如此等场合非奏不可的雅乐之章,作为庙堂音乐,中正平和舒缓大气,比之其他风格,另有一种涤荡心灵的雍容之美,平素哪里有机会聆听?事关重大,实在不能变通,皇帝陛下只好放弃私心所爱,把宫廷乐队交给礼部指挥。   子释望着丹墀上下端正站立的赵氏叔侄,在一身正式礼服衬托下要形有形要貌有貌,怎么看都是十足帝王之相,越发增加了看戏的疏离感。心知以赵琚习性,把这场仪式坚持到底,多半也在用演戏来不断自我鼓励——满场洋洋数千人,自己一个看戏的,他一个演戏的,其余都是在戏里的。说起来,这位万岁爷实在很有几分后现代气质……   正走神,忽闻山呼万岁之声,赶紧进入状态。原来仪式到达□部分,皇帝授太子玺册,宣布大赦天下。随后太子携东宫属官前往太庙,敬告祖宗,整个册封典礼便算圆满结束。   金吾将军宁愨兼了太子少保。宁家两位少爷,以及包括子周在内的其他几个青年才俊,被指定为太子侍读,跟着上太庙祭祀去了。而东宫属官里,以太子少师身份奉玺册在前头引导的,是一个之前大家万万没有想到的人物——右谏议大夫席远怀。   子释受子周委托,在皇帝那里备了底子,心中估计等定王劳军回来,少不了明里暗里找席远怀的麻烦。却不知子周一路灌了什么耳边风,赵昶回京进宫复命,当皇帝提及此事,忽然摆出举贤纳谏宽宏大量的姿态,说什么席大人忠贞为国毫无私心,其用意乃在激励自己修身养性奋发图强,不可误解委屈忠臣云云。   适逢安宸在侧,赞了句席大人德才兼备,定王果然识人。赵琚顺口便道:“定王即将册封太子,正要立威服众。劳军大功一件,足以立威;若还能容得下席大拗,亦足以服众了。”也不问当事人意见,直接封了右谏议大夫兼任太子少师。   册封仪式结束,太子告退,百官解散,子释径直回家休息。一路回味这场文化盛典,颇为满足。忽想起赵琚那声大赦天下,王宗翰的事从此可以不必挂在心上。又想起上个月似乎不见傅统领踪影,原来是赶在大赦前替他主子了结仇家,忙着杀人去了。   满朝都是宁氏亲信,定王也终于做了太子——宁书源连儿孙前路都已铺好,不知太子少师这点小小异动会否引起警觉?眼下安宸这个内侍总管的安危变得分外关键,得记着提醒子周才行。至于他用什么法子去逼傅大人倒戈,那就管不着了。只可怜远怀兄,什么时候都是被人当枪使的命……   进了家门,冲李文道:“今天站累了,先睡会儿。等二少爷回来,务必叫他过来一趟。”   躺在床上,转头却见几案上青瓷花盆里那株小草,顶着三两个破红的花苞,高高兴兴热热闹闹害着羞,着实讨人喜爱。疲乏劳累似乎一下减轻不少,对妹妹的惦念却猛的压上心头,睡不着了。   正月子周去峡北关劳军,子归给大哥捎回了这棵野草。虽然连根带土,一路小心呵护,拿回家时叶子也几乎枯萎。移到盆中养了半月,竟抽出绿盈盈水灵灵的新芽来。才入三月便开始打苞,据说花期能持续大半年,抗寒耐旱,生命力极强,当地人称之为“千日红”。   问起妹妹近况,子周先答了句:“挺好。”停一停,接着道,“劳军钦差只走到六墴镇,离关口还有五十里。梁将军说她不肯擅离职守,要我过去——我猜她早得到讯息,懒得看见宁三少。等犒赏的事情完毕,便抽空偷偷上了峡北关。她瞧见我,把手下人全轰出营房,哇哇大哭了一通……”   说到这,子周眼睛也湿了,勉强笑笑:“这丫头,传闻军中上下没有不怕她的,到了自家人面前,还跟从前一样小孩脾气。功夫倒是越来越厉害,大哥,我如今可打她不过了……”   至于战场细节,弟弟没问,妹妹也没说。那一场大哭,是多少委屈辛苦,又是多少残酷折磨?子释望着眼前含羞带笑“千日红”,心想:肯在自家人面前哭,足见灵性。捎回一株小草,更是妹妹表达思念的独特方式,充满了智慧与韧劲。   子归与子周,一个血海沙场,一个泥泞官场。当初怎能想到,竟然真的叫他们生生在这绝境中辟出立足之地来。往后的道路又会如何呢?目光越过傲然俏立的花骨朵,也许,对弟弟妹妹来说,路在何方本不是问题,问题只在于,能坚持走多远。又或者,人生就是这么一回事?……   四月下旬,太子入紫宸殿辅政已有月余,且不论做了什么,至少从姿态上看,颇像要励精图治的样子。赵琚忽然觉得早立这个太子就好了,害自己白受这么多年累。眼看端阳将近,许久不曾搞大型娱乐活动,皇帝静极思动,嚷嚷着要在御连沟来一场与民同乐的龙舟赛。   这天子释应召进宫,安宸早在日华门内等着。看见他,忙迎上来:“陛下正往湖心亭听曲,请兰台令大人直接去御花园。”   两人并排往前走,安总管悄声道:“子释,赛龙舟的事,怎的也得叫陛下打消念头才行——你知道,年前劳军,花的就是内府的银子,又赶上册封太子大典……剩下那点儿,太师已打过招呼,得留着应对万一……”   多年穷奢极侈,连续边关征战;进入蜀州之后,失去大片土地资源,又没有足够的市场销售本地物产;再加上无限制的徭役赋税,多数地方搜刮殆尽,民生凋敝。西京朝廷的财政状况,已经走到崩溃边缘。   子释比任何人都明白,眼下局面看似好转,实则积重难返,病入膏肓,不是立个勤快点的太子换几个清廉些的官员就能够摆平的。若不甘苟延残喘,便须彻底洗心革面,在西戎大军压境的情形下,就算有足够的能力与魄力,也未必有机会。   ——生不逢时,无怨无悔。子周心里想必也是明白的吧……   正要回答安宸,忽听身后有人急步而来,扬声高呼:“安总管!总管大人!”   回身看时,只见秘书副丞郑泽寰几乎连滚带爬冲过来,上气不接下气,语无伦次道:“总管大人,皇、皇上在哪里?快、快让我见皇上!”   “郑大人何事如此惊慌?”   “峡、峡北关、峡北关失守了!西戎军拿下六墴、盘口,直逼云头关——太师那里已经差人送信,这会儿他老人家也该进宫了……”   “啊!”   “峡北关失守”五个字入耳,子释瞬间失聪。只见对面之人一张嘴翕辟开合,再听不见后边说了什么。仿佛置身于密闭的强压空间,无形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挤过来,脑袋简直要裂开一般。他看见安宸脸色陡变,朝自己说了什么,领着秘书副丞匆匆离去,往御花园寻找正在听曲作乐的皇帝。   又站了不知多久,终于听到自己的声音:“子归……不知怎样了……子周……现在干什么呢?……”扶着路旁大树定定神,“一定没事的,还是先回家等着吧。只要子周回来,就都知道了,回家等着就好……”   慢慢走出宫门,脚下已经恢复稳定。文章二人跑过来,奇道:“少爷今儿怎么这么快?莫非又使了什么推脱万岁爷的新招?”   “出了点岔子,咱们这就回家。”看二位忠仆惊疑不定,沉声道,“回家再说。”   直到在书房坐下,又喝了一口茶,才对一直等着的李文李章道:“刚在宫里遇上前去报讯的秘书副丞郑大人,说是……峡北关失守了。”   “啊!”两人惊呼,立刻道,“那小姐怎么样了?”   李文看大少爷神色镇静,想一想:“我这就去找二少爷。”   正要抬腿,尹平回来了。看见子释,长吁一口气:“原来少爷果真在府里。我先去了兰台司,说少爷进宫了。赶到宫门外,又说少爷走了。我寻思,少爷肯定还上衙署忙公务,再折回兰台司,却没找着……”   李章打断他:“平哥着急找大少爷什么事?”   “二少爷差我给大少爷传句话,说是今儿忙,晚上不回来吃饭。”   子释问:“就这句?”   尹平挠挠头:“是啊,就这么一句。我想打发小满来的,可是二少爷非要我自己跟大少爷说。”尹平如今大小也是个头目,这种纯跑腿的低级工作早不该他干了,是以有些奇怪。   子释听罢,忽然笑了,道:“既然这样,那你干脆在家歇歇,等吃了晚饭,给二少爷送一份去。”叫他退下,朝着文章二人:“只要子归平安,别的暂且不管,等子周回来再说。——反正干着急使不上劲,你们还跟我干活去吧。”   李文李章恍然大悟:峡北关失守的消息尚处于封锁状态,不能明说,二少爷担心大少爷知道了着急,不知道也得有备无患,想出这么个报平安的法子。   这一晚,子释在阁楼里直忙到天亮,仿佛不知疲倦般翻啊看啊抄啊写啊,一刻不得停息。两位忠仆提心吊胆,又不敢打岔,只得每隔半个时辰便悄悄出去看看二少爷回来没有。   子周归家时天已大亮,笔直上阁楼来见子释:“大哥,子归没事的。就算一点消息没有,这个我也能知道。”   子释点点头。生死危急关头,双胞胎之间奇妙的心灵感应,比什么情报都管用。只要妹妹平安,其他都好说。以她现在的本事,率军突围,自保求生总没问题,何况身边还跟着理方司的高手。   子周继续汇报:“昨天军中急报送来的时候,道是咱们的人正跟破关的西戎兵鏖战,混乱中不知局面如何。半夜理方司传来消息,至四月二十一,大军折损过半,但主帅退守云头关,已然稳住阵脚。——传讯的理方司巡卫,就是跟在子归身边的张承俊。”张承俊,本是傅楚卿派到府里来的侍卫头领,后来随公主去了前线。   “怎么不见他与你一起回来?”   “被太师留下了。该问的我都问过,这才回来的。”   “嗯。”子释这时方腾出心思,道,“峡北关怎么会丢了呢?你上回不说东边形势很好,有长远之意,不必担忧?”   新年劳军,子周以高度的责任感和忧患意识,代未来天子把北边东边前线暗中巡视了一遍。特别是峡北关,将领均属太师嫡系,又有妹妹这个内线,了解得相当透彻。粱永会侯景瑞等人吃了封兰关的教训,各方面都比较谨慎。而子归与关外义军情报往来密切,充分利用敌后群众力量,偶有出击,迅猛准确,专找小股敌人下手,一击即中,功成即退,效果颇佳。这种方式,要彻底打败对方不容易,但只要坚持不懈,长期固守无虞。   “先头传信的士兵说得不清不楚,后来得了理方司的消息,才把经过弄明白。可是……”子周脸色凝重,眉头深锁,“大哥,我觉着,整件事情,透着说不出的诡异。像圈套又不像圈套,仔细想想,似乎还是个圈套——我曾经看遍守藏司十年来有关西戎交战的全部奏折,从来没有哪一场战役是这种感觉……”   “哦,你说说看。”   “这些年西戎在东边的主帅,一直是大王子符定——不过前年再来的时候,换成了太子旗号,兵马数量也更加可观。”   锦夏与西戎打了十余年,除开战场上的表现,互相并不是很了解。西戎军队的作战方式豪迈奔放,没有搞谍报的传统和习惯,锦夏方面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何况整体实力悬殊,部分领域的花样机巧基本无用。进入蜀州后,全面封锁防守,流民带来一些信息,偶尔从俘虏那里得到口供,没有也用不着关于敌人的更多情报。子归到达峡北关,借助敌后义军之力,重新经营积极防御,西京朝廷才第一次确切掌握了东边敌人的详情。   “开春以来,符定不断加大对峡北关的攻势,又从楚州雍州调来大批军马器械,一场决战,势在必行。梁将军等早得到讯息,积极加强战备。并且,”子周略加停顿,“大战前夕,白沙帮突然暗示,可能趁此机会,派出绝顶高手刺杀太子本人。”   子释听到此处,抬头:“是谁?”   “他们没说。子归推测,很可能……是屈大侠。”   千军万马中刺杀主帅,就算屈不言这样的宗师高手,只怕也很难全身而退,配合掩护之人更加无法保全。白沙帮这是打算孤注一掷不成功便成仁了。   子释沉默片刻,问:“然后呢?”   “从四月十三到四月十八,西戎军整整持续打了五天,攻势一天比一天猛烈,上上下下都跟疯了一样,双方死伤不断,损失惨重……”子周不欲详述这些,转口,“但关内守军士气很高,绝无动摇之象,直到四月十八正午时分,西戎军突然大乱,自中军开始溃败,迅速全面后撤。”   “这么说,白沙帮的刺杀行动成功了?”   “是,大家都如此想。梁将军马上就要开关追击,在子归坚持下又等了一刻。西戎军人马踩踏,混乱不堪,断然不似作伪,况且他们向来军纪不严,这般情形不可能立即重整,所以一刻钟后,峡北关守军开始分兵追杀。很快白沙帮传来确切消息:符定已死——面对如此千载难逢的良机,谁还能按捺得住?所有守关将士全力出击,直追出几十里,立誓要在敌人逃入封兰关前全部歼灭。”   “这般情势,怎么会——失守了呢?”   “是啊……这般情势,竟然会失守了……”子周有些茫然,随即道,“就在峡北关守军全面出击的时候,最先溃败的一支西戎军,忽然回头反扑。更可怕的是,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铁甲骑兵紧随其后,锋锐犀利,势不可挡——”   “啊!难道符定诈死?!”   “不是。”子周摇摇头,“遭遇伏兵之后,我军与敌人苦战数日,最后总算退守云头关,双方重新陷入僵持。就在四月二十一那天,西戎军中素服白旗,全体重孝,主帅营帐也换了旗号。”   子释“腾”地站起来:“怎么可能?!”   主帅阵亡,还是太子,居然能设伏兵于前,换主将于后,哪怕未卜先知,也太不合情理。   “那新换的主帅何许人也?”   “是西戎二皇子符生,打着靖北王旗号。据说刚击败了东北黄永参,手下尽是精兵强将。一点征兆没有,好似平地里冒出来似的,眨眼就到了蜀州——白沙帮搜集的情报,仅有这么些。”子周语气忽而愤然,“梁将军因为丢了峡北关,一口咬定白沙帮通敌叛变,下令见一个杀一个!——这些消息,还是子归叫张承俊悄悄联络白沙帮暗哨得来的。”   天下谁都可能通敌叛变,无论如何也轮不到白沙帮。然而此事之后,西京方面除了三兄妹,还有谁肯相信他们?信而见疑,忠而被谤,庙堂江湖,如出一辙。   子周停下来不说话。半晌,才握着拳头,轻轻道:“所以,大哥,我觉着,这件事,怎么看怎么透着诡异。西戎人中,几时有了这般深不可测的角色……”   子释发了一会儿呆,慢慢道:“峡北关一失,蜀中平原东部半数郡县无险可守,只能等着被敌人蚕食侵吞。云头关虽说险要,若想绕过它接近西京,已并非完全不可能……子周,这个靖北王符生,或者是他本人,或者是其幕僚,城府之深,手段之狠,咱们这边,恐怕没人能抵挡得住……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自从得到消息,策府司已经闹成一锅粥。吵了个通宵,除开加强西京防卫这点都没有意见,其他方面毫无进展。”子周冷哼一声,“甚至有人提议把边关军队尽数调回护卫京城,太师居然没有当场反对!”猛然一拳砸向墙壁,“眼看着形势刚好一点儿……大哥,我不甘心,真不甘心……”   虽说这一天迟早要来,还是没想到来得如此迅疾猛烈。预设过无数种应对方案,计划依然没有变化快。子释静静站着,最后拍拍弟弟肩膀:“先吃饭吧。吃完饭歇会儿,其他的事,睡醒了再说。”   子周想起大哥也一夜没睡,稳稳情绪,道:“大哥呢?”   子释动手收拾桌上书籍纸张:“我陪你吃饭去。”   接下来的一个月,局面瞬息变换,形势急转直下,叫人目不暇接,手忙脚乱,等回神定睛细看时,已然面目全非。   四月底,西戎弃云头关不顾,攻占蜀中平原东部几大重镇,隐隐呈包围西京之势。   五月初,靖北王符生的旗号却突然出现在北边仙阆关外,彻底改变原主将贲碣血腥残酷的打法,一面挖沟筑夯,练兵囤粮,貌似要打持久战;一面遣散民夫,善待俘虏,大张旗鼓的劝降。   仿佛知道蜀北守军多楚乡子弟,西戎士兵喊话时竟用了字正腔圆的楚音:“离我故土,卖命他方;游子回乡,轻役免粮……”又用机弩向关墙上发射折断箭簇的长箭,上面绑着华荣锦夏最新疆域对比地图,历年投诚文武官员升迁名单,各地休养生息政策成效……如此种种不一而足,图文并茂,简单明了。   刚开始,夏兵对敌人冷不丁转性颇不习惯,但没多久就有意志薄弱者顶不住劝诱偷偷翻出了关墙,居然得到上宾待遇。投降的转眼变成喊话的,更具说服力。单个逃窜迅速发展为有组织有预谋的背叛,很快蔓延开来,人心不稳上下涣散。定远将军颜臻亲自赶到,爬上关楼,一连斩了几十颗脑袋,才勉强把这股风暂时压下。   然而西戎方面专门写给颜大将军的劝降书,却被理方司外卫所的人窃出来快马加鞭往西京送,以比定远将军自辩奏折快得多的速度,呈到了太师面前。太师尚未下定决心,皇帝听闻此事,当场抓狂,暴跳如雷,不顾一切劝阻反对,连下数道加急圣旨,召定远将军回京。   五月下旬,这些年一直重用而不得足够重视的定远将军,终于投向了敌人的怀抱。   至此,西京北面再无有力凭恃。   耗到这一刻,对锦夏而言,负隅顽抗尚未必可得;而对西戎来说,只余摧枯拉朽以竟全功。   (第二卷终) 【卷三 永遇乐 望江南】   第〇七〇章 以和为贵   就在西京满朝惊惶失措,求和抵抗迁都各种主张相持不下之时,西戎军忽然全线偃旗息鼓,按兵不动,停止了一切攻势。   还有什么比躺在砧板上瞪大眼等刀子落下来更令人恐慌呢?赵琚犹如热锅上的蚂蚁,竟然开始了天天上朝的日子。经过连续几天混乱激烈的争执论辩,趁机求和渐渐成为最响亮的声音。   反对者当然有。第一个跳出来强烈反对的就是席远怀。此外,御史台不少言官,以及翰林院的某些清流们,仿佛看到了重新崛起的机会,纷纷跟进表态,在大是大非面前显示出异乎寻常的坚定。   至于求和派的代表,第一个就是皇帝本人。可惜赵琚这点心思无法明说,只能苦等臣子们替自己开口。求和派没能占领道德上的战略高地,不是十分理直气壮。直到第三天,德高望重的陈孟珏陈阁老加入,从国计民生长远发展的高度论证一番委曲求全的道理,才开始扭转局面。   正当这时,秘书侍郎谢全却突然站出来,铿锵有力扔出一句话:“各位今日以求和为始,不日必以亡国为终!”   君臣失色。   无视满堂惊诧的目光,子周走到大殿当中,抛开所有忌讳顾虑,不做任何掩饰保留,开始他的演说:“陛下、太子殿下、太师,各位大人。”一些人为他气势所慑,一些人太过意外而忘了反应,尽皆默然,大殿中只有那激越响亮的声音回荡不息。   “应敌之策,不外战、守、和三者。坚甲利兵,猛士良将,方足以战;高城深池,广积粮草,方足以守。战未必胜,守未必坚,然固须有战守之力,方足以和。否则,空言和约而无以自保,必制命于敌无以自立……”   子释站在行列中,暗自苦笑:这小子,一点招呼都不打,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还以为最近磨平不少,唉……兄弟俩商量筹划许多天,这下可前功尽弃了。抬头看看,不得不承认,年轻的秘书侍郎一身凛然正气,句句掷地有声,确实够拉风,够帅气,叫人打心眼里为他骄傲。   不由得再次无声叹息,唉……   “……或以为,今日蜀州战亦难,守亦难,唯余求和一事。然,无战守之力,所谓和者,无异掩耳盗铃,痴人说梦。或问:既无战守之力,岂可不和?殊不知天时地利尽失,可倚仗者,非求和也,乃人和是也。若朝廷主动求和于犬戎,势必民心士气尽丧,非独和不可保,当山崩水决之际,万仞倾颓,一泄如注,何人敢言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   眼见皇帝太师诸人脸色越来越绿,子释默默望着弟弟:傻小子,你说的都是对的。就因为都是对的,所以说不得啊……话说回来,以他如今头脑智慧,又怎么可能不明白?当此千钧一发之际,秉性脾气上来了,智慧只好先靠边站。   唉……   忽听子周话锋一转,一字一顿往外砸:“和若不可保,其下唯降而已。世人皆可以降,然陛下不能降,太子不能降!降则毁宫室,灭宗庙,国家破亡,沦为赵氏江山千古罪人,何颜见太祖高祖于地下?   “百姓皆可以降,然太师不能降,公卿不能降!西戎夷狄之族,野蛮成性,诸公今日立身庙堂,明日委身蛮夷,即便性命可保,富贵可得,屈膝丑虏,跪拜犬豕,战战兢兢,朝不虑夕——如此苟延残喘,何如不降?”   子周把目光投向大殿上方的皇帝和太子:赵琚面皮僵硬,眼神茫然。赵昶与这位将自己拱上太子之位的大功臣对望一眼,心头发怯,侧了脑袋。   事已至此,义无反顾,子周豁出去了:“谢全最后尚有一言,恐冒渎天威。纵使,纵使陛下、太子、太师、诸公皆降,蜀州百姓亦不可以降!西戎豺狼之心,虎豹之行,凶残嗜血,暴虐成狂。不问老幼妇孺,无端杀伐屠戮。所过之处,尸骨如山,血流如海……   “今日求和之议,即是投降之议;投降之议,即是亡国之议。列位公卿议和议降,犹有苟且偷生之机,蜀州百姓只余任凭宰割之力,欲求和求降,岂可得乎?此理天下皆然,此事天下皆知。是以朝廷和议不出则已,出则民心必丧。民心若丧,不待西戎兵来,国中已尽分崩离析。于今之计,可凭恃者,唯此未丧之民心。莫若上下同德,举国思奋,有定谋之心,无动摇之惑……”   当子周一番慷慨陈辞结束,大殿中皇帝朝臣集体陷入暂时性失语状态。   子释知道,弟弟这是什么都顾不上了,一句句重炮响雷,全是诛心之论。这小子,唉……什么时候口才好成这样了?天天在策府司吵架果然不是白吵的……四面扫一眼,反对求和的人无不显出兴奋神色,特别是其中的少壮派,个个满脸崇拜望着子周。秘书侍郎谢全这番演说,不论高度、深度还是强度,都远远超过其他人,这下子那些胆小怯懦的老头子们没话说了吧?   难堪的沉默并没有持续太久,太师出来救场了:“兰台令李大人始终未曾开言,不知有何高见?”特地和蔼的微笑一下,“危急关头,但求于国家朝廷有益,还请李大人直言无讳。”   赵琚仿佛抓到救星:“舅父说的是,李免,你怎么看?直言无讳,直言无讳。”   子释慢慢站出来,行过礼,抬起头:“兰台令司典籍,军国大事,岂能妄言?既蒙陛下垂询,李免不敢欺君。微臣以为——”   所有人都紧张的望着他。最紧张的一个,毫无疑问是子周。   子释语调平稳淡定:“微臣以为,当以和为贵。”   子周差点跳起来,咬牙跺脚忍住。皇帝和太师暗松一口气。其余人议论不休,很快陷入新一轮争执。   赵琚怒了:“吵、吵,就知道吵!空谈误国,没一个真心替朕拿主意的!”   满场肃静。   赵琚道:“李免,你接着说!”   “是,陛下。方才谢大人所言战、守、和三策,微臣以为,三者实属一体。以战守之力保和,诚然有理。然眼前情势,唯有以和谋战守之机。恕臣直言,今日之事,无论曰战曰守曰和,唯须早日得人。战,谁人可领兵作战?守,谁人可据城固守?和,谁人可出使言和?于今边关虽有损失,满朝文武尚存;一人背负皇恩,举国同仇敌忾。但言和之使易得,战守良将难求。莫若姑且遣使求和,佯作谦卑,虚与委蛇。如能迷惑敌寇,探知动向,诚为上功;如不能,竭力拖延敷衍,暗中调遣喘息,养精蓄锐,相机而动,然后可说战与守……”   赵琚一面听,一面点头。太师的脸色也渐渐缓和。   最后,这个听起来合情合理面面俱到的折中办法,赢得了绝大多数人的认可。几个想反对的,看见皇帝和太师模样,也只得先忍下来再说。   等子释说完,皇帝赞道:“嗯,李爱卿论理中正,思虑周详,实为可行之法。”旁边几位大佬陪着一齐点头。   陈孟珏忽问:“陛下,明主和议,实务战守,确乎良策。只是,议和大事,谁人可使?”   “呃,是啊……”赵琚才想起来还有这茬,转头向着太师,“舅父看,派谁去好呢?”   宁书源抬眼扫过一干文武大臣。许多人忽然垂下脑袋,生怕太师点到自己。   心中一阵恼恨。盘算来盘算去:可靠的不够胆,够胆的又不可靠,即使筛出一个半个勉强可靠且够胆的,头脑又不够好使。想起李免那句“唯须早日得人”,堂堂锦夏,泱泱圣朝,寻个求和的使者,竟至无人可用。   瞄了瞄仍旧站在场中的兰台令,跟皇帝打个眼色。赵琚有点为难。将阶下众臣重新扫视一遍:硬的太硬,软的太软,嫩的太嫩,老的太老,确实难挑。好容易一个合适的,又实在太美。   唉。美就美吧。总比太丑强。也好叫那蛮夷之族域外野人见识见识我中土大雅风范。   “咳!这个……李爱卿,朕欲擢你为尚书仆射,担任和议正使,你意下如何?”   尚书仆射,正二品,乃右相副手。此职务闲置多年,这个非常时刻,居然被皇帝及时想了起来。   子释一整衣襟,跪下叩拜:“微臣遵旨。”   散朝时,子周在大殿外被反对议和的少壮派同僚拖住。眼看大哥走得远了,着急甩掉众人追上去。一个御史大夫缠着他唾沫横飞:“……谢侍郎高论,我等心有戚戚焉。不知兰台令媚上之辞,谢大人有何见解?”   子周停步回身,眉毛一横:“我大哥的闲话,也是你说得的么?”   周围人但觉一阵冷风如冰刃划过,秘书侍郎已在数丈开外。好些人只听说过关于“文武双全状元郎”的传言,这回才算真正见识到。那多嘴的御史大夫惊出一头冷汗,又羞又燥。瞥见顶头上司过来,正要开口,却对上席大人一双怒火暗蕴的眼睛,满肚子牢骚,尽数吓了回去。   子周追上子释:“大哥!”   子释面色平和,问:“什么事?”   “大哥……对不起,我……我没忍住……”   战场变故迭起,朝中一团乱麻。子周曾允诺大哥,朝会公开场合,不问则不说。忍到第三天,终于主动爆发。   子释摇摇头,无奈一笑:“我还不知道你?不这样,那还是谢全谢子周么?”   子周忽然抓住他胳膊,眼底带着一丝凌厉:“大哥,为什么最后会问到你头上?太师找过你是不是?他们逼你是不是?如果,如果非要议和,我去!我这就跟太师讲,不要你去,我去!”   子释眼睛一瞪:“为什么最后问到我头上?还不是因为你秘书侍郎大人口才太好,震得满场哑口无言,叫大家下不了台?你以为这是谁搞出来的?至于议和——你不是还要去衙署?”   “不去了。去了铁定被他们聒噪个没完。”   “那回家说。”   兄弟俩回到家,直接进书房说话。   “议和的事,没有人找我说什么。我本来就那样想,所以皇帝问起,也就那么说了。”   “大哥!”子周急道,“你明知根本没有什么两全之策折中之道,议和就是投降亡国一条路,送上门任人宰割。满朝上下专顾着自欺欺人,你怎么能……”猛抬头,“大哥,难道……你!……”想到大哥可能做出的选择,直愣愣望着子释,不知如何继续。   子释伸手弹上他脑门:“今天的事,不是你自己脑子发涨,怎么会搞成这样?你要直抒己见,我也不过实话实说,你有什么意见?”   “可是……”   子释叹口气:“你听我说。前些天我找傅楚卿派人给子归送信,顺便问他要了一样东西看——是那封西戎写给定远将军的劝降书。”   子周吃惊:“这事大哥之前怎么没跟我讲?”   “你不是已经答应我,若最终事不可为,咱们三兄妹一起上百越南疆去?所以我想,说不说都无所谓。”   子周低了头。自己总是在大哥面前食言,大哥却永远先为弟妹考虑。   “不过,看了这封信,对西戎这位二皇子,我可是佩服得紧哪。定远将军严臻投降,朝中骂声一片。我就一直在想,严大将军当初第一个率师勤王,这些年北边若非有他,早就守不住了。纵然对朝廷再有不满,锦夏也是他安身立命根基所在。虽说皇上自毁长城,但这符生凭什么一纸降书便能说动了他?看过之后才明白,对方极尽攻心之能事,端的厉害。”   歇口气,接着道:“子周,你今日朝上所说,都有道理。只是,你忘了,眼下咱们已经换了对手。在此之前,确乎如你所言,和就是降,降就是死。对蜀州百姓来说,与其投降等死,莫若抗争求生。哪怕不免一死,也图个痛快。但是现在……从目前种种动作看,对方极善收买人心。仙阆关之失,严将军之降,足为明证。定远将军一降,皇上与太师对武将越发戒备。这些年朝廷在蜀州所作所为,民心早已丢得差不多。你以为,在这种情形下,天时地利尽去,唯一可凭恃的人和,还有几分把握?”   子周心情无比沉重。关于西戎新换的这位对手,自己决非忘记了,更不是想不到。然而朝堂之上意气冲动,情不自禁就忽略了这个事实。也许,只因它可能代表着某种无法接受的结局,才会下意识里拒绝面对。   “更何况,你不觉得——”子释目光微敛,语调清冷,“如今这个求和的机会……其实是对方送给咱们的?明明势如破竹锐不可挡,为什么突然停下来围着?倒好像等着这边去求和似的。”   “会不会……有什么陷阱?”   子释一声冷笑:“都打成这样了,还需要什么陷阱?你不说西戎王一共三个儿子,这个是老二?从他夺取峡北关的手段看,此人心机深沉,谋略诡谲,对自己兄弟见死不救,伺机争权夺位。我猜,西戎皇室那边,八成正后院起火,祸起萧墙,自顾不暇。所以——”   “所以,说不定对方当真等着咱们去求和!”子周只觉柳暗花明,别有洞天,激动得挥着手站起来,“果然如此,那可真是天赐良机!”   子释点点头:“从前交手的是疯子,只能打,没法谈。如今换的这个,厉害归厉害,好歹是人物,应该还是可以谈一谈的。到底什么情形,总要去看了才知道。”心想:两国交兵,最糟糕的,是无和可议,无降可投,赶尽杀绝,斩草除根。若能议和,当然要议;能投降,为什么不降?——事情可为不可为,自己和子周的标准,大概还有些距离,先不要跟他说这么多了……   这时子周道:“大哥,既然如此,议和的事,我去吧。你去的话,路途劳顿,边关辛苦,我不放心。”一句不放心,说得顺溜之极。   子释笑笑:“出使在外,朝里无人怎么行?这头的烂摊子,还是你守着吧。”   “那……我和席大哥说说,他一定肯去。”   “把道理讲明白,你席大哥自然不会不去。我只怕他到了地头按捺不住,痛骂敌酋,蹈死不顾,让人送颗脑袋回来。”   兄弟俩都笑起来。   “还是我去吧。代表圣朝天子教化蛮夷,兰台令实至名归。”   子周心中愧疚难当。大哥说得轻松,任谁都知道,此行必定危机四伏,处处险情,稍有不慎,便可能断了生路。   所有的事,不知不觉走到这一步。温文尔雅的大哥,智慧明敏的大哥,淡泊超然的大哥,勇毅果决的大哥……一个转身,站在了绝顶峰巅。   兄弟二人把话说明白,子周还回策府司上班去了。   子释出使的事,真要动身,至少须等诰命司拟定国书,钦天监算好吉日,再快也得一两天后。   吃罢晚饭,正要往阁楼开工,忽报席大人来访。   吩咐让到书房看茶,自己慢腾腾踱过去。   李章道:“席大人可有日子没来了。”   李文掐指算算:“嗬,整整一年零三个月!”   子释吃惊:“这么久?”   “少爷,您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书中悠悠才数日,世上匆匆已期年。席大人自从去年三月三之后,再没有登过门,您都没留意!”   李文口才也越发好了,张嘴一套又一套。至于席大人为什么这么久不登门,一家子都明白。少爷不在乎,大伙儿也跟着不在乎。李文想:堂堂太子少师、右谏议大夫,遭到如此彻底忽视,简直前世作孽。   子释知道席远怀跟子周暗里一直有往来,莫非是来家中等弟弟?思量间已经到了书房门口,怎么也该尽尽地主之谊。拱手呼一声“远怀兄”,把跟着的人都打发下去。   “小免!”席远怀猛然站起来,目光严厉,神情激动,“你、你、你……你怎么能这样!”   子释蹙眉:“敢问远怀兄有何指教?”   席远怀瞪着他,痛心疾首:“小免,你怎么会变成这样!你这样……这样……叫恩师他老人家九泉之下如何安心?我……我对不起恩师,是我没有好好看住你,约束你。我忘了,你还年轻,误为奸人所诱,以致私行不检。我光顾着生气,不再理你,却叫你错入歧途,越走越偏。我竟没有及时拉住你,纠正你,我愧对恩师啊……”   子释有点蒙。这位大哥到底在讲什么?   “小免,过去那些事,做错了没什么,不过是私德有亏。可是,今日你怎能违心媚上,口出和议之辞,欲摧眉折腰,乞怜于敌虏,使我堂堂天朝上国含垢蒙羞,为犬戎之臣妾?小免,你可记得你是谁的儿子?恩师的牌位,供在忠烈祠里;你头上的爵位,顶着“忠毅”二字;你以兰台令兼紫宸殿侍讲之职,本该传道授业,垂范天下——你睁开眼看看,用心想想,你怎能,你怎能……”说到沉痛激愤处,席远怀不禁哽咽出声。   子释终于听懂了:原来席大人特地上门讨伐自己来了。这回可不止恨铁不成钢那么简单,直接把自己打入了数典忘祖投敌叛国罪人行列。   子释觉得头痛,又有些郁闷。淡淡道:“李免不过受皇命差遣,看不出哪里愧对祖宗。远怀兄没有别的话,就请回吧。”这事要解释清楚,实在麻烦,心想回头交给子周,让他处理好了。   席远怀见他不但无动于衷,竟然还对自己下逐客令,越发不能自已:“小免,你、你……我不能让你做出这种事,我不能放任你不管。我已经错了一次,不能再错第二次。我决不能让你玷污恩师他老人家千古忠毅之名……”双目赤红,死死盯住子释,“小免,朝廷要求和,谁都可以去,唯独你不能去!答应我,不要去!”   子释望着对面那人执着的表情,恍惚起来。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真麻烦……心中十分反感那两道咄咄逼人的目光,下意识的就摇了摇头。   席远怀“当啷”一声抽出腰间佩剑,比在子释胸前:“好!李免,你既如此冥顽不灵,休怪我,休怪我替恩师清理门户!恩师他老人家地下有知,定然许我如此……”毕竟是文人,加上情绪不稳,剑尖一个劲儿颤抖,慢慢向前逼进。   子释瞧着那冷森森的剑锋越来越近,也不退也不动。看了片刻,仿佛闲话般悠然道:“书生佩剑,以示求取功名。侠客佩剑,以防路见不平。武将佩剑,以此守卫江山。文臣之中,唯有言官佩剑,许以持正秉方,锐进不折,廓清妖氛,匡护社稷。远怀兄竟用它来杀我,真是三生有幸呢……”   说着,不由得伸手碰上去。指尖微凉,划出一道口子,眨眼间鲜血外渗,汇聚成流,滴滴下落。   席远怀心头一空,佩剑掉在地上。   子释瞅瞅受伤的手指,后知后觉“哎哟”一声。   席远怀眼里忽的现出当年为自己顶罪替自己挨打的孩子,两只雪藕样的胳膊被篾条儿抽出丝丝血痕,一边哭一边将自己往外推,不让对父亲说出真相……心防骤然崩塌,一把搂紧对面的人,握住他流血的手指:“小免,对不起,对不起——疼不疼?药在哪里?快告诉我……”   “呃……在那边五斗橱里。没关系的,叫阿章来就好,他会弄。”   席远怀如梦惊醒。一阵稀里哗啦,冲出书房,冲出大厅,冲出院子,落荒而逃。   李文李章闻声进来,吓一大跳,赶忙翻药箱子给少爷止血裹伤。   二位忠仆追问缘由,子释笑:“几滴血吓跑右谏议大夫,战果辉煌。”转了脸不去看地上血迹,对李文道:“有点儿恶心,拿点什么喝的来压一压。”   “有现成的乌梅汁。”   “好极,快端过来。”   天佑九年(永乾六年)六月初六,敕命忠毅伯、翰林院大学士、紫宸殿侍讲兼尚书仆射李免出使,向西戎方主帅二皇子靖北王符生请和。   随行副使加上礼官、通译、侍卫等,总共不过数十人。一来这不是讲排场的时候,二来朝廷不欲世人皆知,再加上子释的主张,使者一行朴素低调,呈现出难得的务实姿态。傅楚卿自己脱不开身,派了升任巡检郎的心腹聂坤跟着。李文李章随同照顾起居。   走到交界处,这边传过去求和意图,没两天,对方有了回音:请使者仙阆关内仙阆镇相见。   定远将军投降后,蜀北大片地盘落入西戎之手,仙阆镇已成敌营后方。进入西戎控制区,沿途军士顺利放行,以礼相待,无惊无险。到达镇南十里,子释依足外交规矩,先遣人给对方送去照会文书。对方居然同样依足规矩,除了正式书面答复,还派出士卒以上宾之礼接引。   子释大感荒谬:这情形,哪里像屈膝乞和城下之盟?竟充满了两国友好往来建立邦交的味道。   ——这位西戎二皇子殿下,不但有头脑,有文化,还很有意思嘛。   六月十四,双方正式会面。   第〇七一章 近之愈怯   庄令辰拿着对方送来的照会文书,把求和使者的名字身份又看了两遍,才进去见王爷殿下。   平定东北后,靖北王整合军队之余,按照亲王属官编制,全面完善各机构行政职能,庄主簿早已升任三品詹事。鉴于目前军政一体化的现状,詹事大人实际上相当于军师。   大军驻扎仙阆镇,王爷下榻在原锦夏守将府邸。庄令辰找一圈没找着正主儿,径直往校场而去。   远远看见许多将领散立周围,王爷站在场中,正挨个儿单挑呢。   ——定远军投降的一个重要条件,便是承诺不强迫他们攻打西京。待时机成熟后,允许卸甲归乡。当然,愿意追随二皇子的夏人将士,靖北王方面将一视同仁,欢迎之至。这会儿在场上挑战王爷的,就是定远军中准备博取新一轮富贵的中下级将领。   文人做官,武人打仗。说得好听点,一个治国平天下,一个守土安四方。说得直白些,都不过为了身前富贵死后名。如果把从军看作一个职业,投降好比换个老板。位高权重如定远将军尚且可以降,对底下普通将士来说,前任老板的恩情当然更加淡薄。然而若是卸甲归田,职业生涯就此画上句号。军中固然有那心灰意冷,自暴自弃的;有那厌倦杀伐,渴望回乡的,也自有那无处可去不甘寂寞的。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除了打仗,什么也不会,地位又没有高到令西戎人有所顾忌,需要好好安置的程度。靖北王这场选拔,等于给了新的机会,蠢蠢欲动跃跃欲试者居然不在少数。   其实考校这些投降将士的功夫,哪里用得着王爷亲自出马?就算怕误漏了人才,站旁边看看也已足够。要说为了震慑对方——早震慑过不知几场,看所有人敬畏的眼神就能透彻理解这一点了。   “当!”一声脆响,不知半截什么兵刃反弹到空中,被立在外围的亲卫拿鞭子收了回去,以免误伤旁人。   庄军师心想:这情形,倒像特地寻消遣呢?不,也许说发泄,或者说平息愤懑更恰当?   ——太阳打西边出来啊。   原先商量好的计划,和秦夕接上头后,殿下亲自伏击太子。黄云岫率忠勇军伪装成送粮队伍,夺取封兰关。单祁领铁骑精锐进关潜伏。待太子一死,锦夏守军开关追击,符敖回头反扑,单祁紧随其后,占领峡北关。而自己则与虞芒另率一支队伍,在仙阆关北面距离最近的屯田据点悄悄等候,等秦夕持太子兵符前来会合,把正在攻打仙阆关的符寮拿下去……   一切都按计划进行着。无数次推演谋划终将变成现实,庄令辰并不觉得有什么特别值得侥幸和得意的地方。风云际会,此起彼伏,善导者调理运筹,经天纬地。有此局面,理所当然。   唯一的变化是:前来会合的竟然是殿下本人。   “殿下怎么亲自来了?”庄令辰问。说好殿下留在峡北关指挥,顺利的话,完全有可能一鼓作气拿下云头关,彻底击溃锦夏东边主力。   “稍微出了点岔子。”靖北王说完这句,开始沉思。   军师大人不动声色等着。过一会儿,抬头看看:这个沉思——似乎发呆的成分比较多呢……   “殿下?”   “嗯。”基本属于下意识反应。如此情状太不正常,庄令辰真正担心起来。仔细观察一番,殿下模样竟似无法以轻重缓急言之,而更贴近浓淡深浅之别。那一种纠结神伤欲说还休的粘乎味道,几乎从未见过……左看右看看不明白:会是什么样的岔子,叫智慧通天勇武如神靖北王在下属面前露出这般愁苦为难的表情?   回头去看倪俭,倪将军居然苦笑着摇摇头。   庄军师想了想,问:“秦兄怎么没跟着?”   “啊,我让他直接去了顺京。”总算回魂了,眼神锐利起来,“白沙帮也派了高手去刺杀符定,秦夕之前竟然不知道。虽说这么隐秘的计划不告诉他也有可能,但是……”   庄令辰点点头。   最近为了迎接王爷南下,秦夕的动作势必较以往频繁,说不定就有什么地方引起了对方警觉怀疑,早走一步也好。   太子阵亡,军中哀悼过后,抽出一队人马扶灵柩回京,太子印信兵符却让靖北王留下了。这灵柩送回顺京,会引起什么样的动荡,可难说得很。二皇子这一步,算是把皇帝逼到了极致。他暂时并不打算直接面对父亲,反正宫中动向,自有莫思予盯着。需要特别注意的,其实是三皇子符留。这些年布下的散子,也到了连结收官的时候,正需要地下工作首领回去主持。   庄令辰想起一事,小心问道:“莫非殿下——跟白沙帮的人撞上了?”   “隔得远,我在山上,他们在山下。”一句话停住,没了下文。   庄军师和靖北王的对话模式,向来只有两种。要么直来直去,详尽明白;要么心照不宣,一点就透。像眼下这般云里雾里摸不着头脑,还真是罕有的经验。   倪俭实在憋不住了,插嘴:“白沙帮为了这次,怕是好手全上场了。那直袭中军主帅的刺客,一手“清风无语剑底扬尘”,快得压根儿瞧不见人影。能把扬尘剑法练到不见尘埃,唯有号称江南第一江北无双的屈不言。依我看,那刺客多半就是他。其余人不要命的掩护,这屈不言也当真厉害,一路龙卷风似的冲到主帅旗下——可惜重重阻碍,最后一击只卸下半边肩膀。就在这时候,殿下动手了……”在倪大将军眼中,太子符定之死,成就一场平生罕见精彩绝伦超级高手联袂表演,真是值透了。   彼时彼刻,万千军马关墙上下厮杀混战,远不及那一剑与这一箭动魄惊魂。   白沙帮的刺杀行动把太子身边护卫注意力都吸引过去,后方空门大开。殿下趁着符定全力抵挡屈不言之际,看准时机松开弓弦,刹那间长虹贯日,霹雳穿云,一道银芒透胸而过,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结束了华荣王朝首任太子短暂的生命。即使早有心理准备如倪俭,也被那划裂天地的气势震得久久没有言语……   一方明里刺杀,一方暗地伏击,虽说狭路相逢,却配合得天衣无缝。不过电光石火,局面已然颠覆。倪俭作为唯一的全程近距离旁观者,为自己能够见证这历史性的一刻激动万分。回到军中,跟所有能讲的人都连比带划演说一遍,此刻见到庄令辰,殿下自己不提,他可老早就忍不住了。饶是庄令辰不在现场,不会武功,也被他说得情绪激昂,神往不已。好半天才意识到,这些参与刺杀的江湖豪杰,恐怕没有几个能够全身而退。他们,殿下多半是认识的吧……   想到这,有些黯然。正要开口,忽听殿下道:“倪俭你跟庄令辰讲吧。我上外头走走。”说罢站起身,抬腿出去了。   咦?倪俭挠头:“殿下生气了?”   庄令辰望望门口:“不像。”拉把椅子坐下,“殿下叫你讲,那就讲吧。”   倪俭张张嘴,方才兴奋过头,这会儿反倒不知从何开始了。   庄令辰道:“刚说到太子中箭,然后呢?”   “然后?”倪俭停了停,忽然叹口气,“然后,殿下又放了一箭——这一箭射的,却是屈不言。”   “啊!”庄令辰一惊。随即释然——怪不得殿下会难过,原来如此。   “我当时也吓一跳,仔细看才发现,屈不言带着箭伤逃出乱军,和白沙帮幸存的人汇合,潜入南边山林跑了。殿下到底……还是留了情。”   几个关系密切的下属,都知道靖北王早年流落南方的经历:与白沙帮及楚州义军颇有渊源,并且亲自把救命恩人送到了封兰关外。   殿下是个重情义的人。一件事,应该不应该,能够不能够,需要不需要,分得很清楚。然而真正动手的时候,往往宁可委屈自己多一点。庄令辰点头道:“这位屈大侠如此本事,后患无穷。殿下这是替单祁、符敖、黄云岫他们几个挡煞呢。”心中暗忖:挡得了一时,挡不了一世,来日只怕还是个隐患。   倪俭道:“黄老弟没留在东边,打完峡北关,殿下就叫他跟着偷儿上京了。”   “这……”庄令辰又一愣。琢磨琢磨,明白了。以黄云岫身份,待到攻克西京,难免不好自处,不如及早抽身。叹道:“云岫老练沉着,又是纯粹的生面孔,协助主持京里事务当能胜任。殿下苦心,体谅下属,他心里一定感激的。”望着倪俭,“既如此,殿下更应留在东边坐镇指挥才是。送个兵符而已,你走一趟不就行了?”   倪俭忽然露出一个古怪的表情:“送兵符?我看殿下是不准备打东边了,才自己跑这儿来的。”   庄令辰神色一震:“此话怎讲?”   倪俭却故意卖个关子,拉长声音回了一句:“唉——世事难料啊!”   庄令辰抓起旁边椅子掷过来,笑骂:“少啰嗦!你个大男人,偏这么多婆妈废话!”   倪俭一把接住坐下,挤眉弄眼道:“殿下在峡北关,除了遇见白沙帮的人,居然还遇着了一位故人。我打赌,军师你再也猜不到,殿下认得的是谁——”   庄令辰往校场中间瞅两眼,拉住一个亲兵传话,仍旧折回帅府去等王爷。没别的,就怕自己憋不住一脸八卦让殿下瞧出来。   想起倪俭当时神秘诡异的压低声音:“我看哪,殿下这回——八成是害了相思病啦!” 嘴角不知不觉就往两边扯,直忍得腮帮子疼。从最近的实际情况看,倪俭那句话,怎么想怎么贴切。倪大将军虽然偶尔莽撞,某些福至心灵的直觉却向来准得很。何况还有那番惟妙惟肖栩栩如生的描绘——殿下一定没料到,让倪俭转述经过会变成这个样子吧……   “……嘿嘿,我刚说了,早先才到封兰关,听秦夕讲起守关的宜宁公主,殿下便十分有兴致。四月十九那天傍晚时分,我们粘着对方往云头关追,断后的队伍里果然出现一员女将,飞马射箭,拔刀冲杀,好个英姿飒爽,巾帼不让须眉,殿下当场就给迷住了!”   倪俭一面说,一面连声啧啧:“咳,岂止殿下,这边多少人瞪着眼忘了向前追。那身法动作,那刀马功夫,爽利,漂亮,痛快!老子打了这么多回仗,头一遭见识了,打仗还能打出好看来!只嫌看不够!你说邪乎不邪乎?”   “大伙儿正楞着呢,倒是黄云岫那小子最先反应过来——”贼兮兮一笑,“事后我们几个私底下议论,别看黄老弟年纪和殿下差不离,那方面成人懂事恐怕早得多,经验丰富,见多识广,因此,这个,哈!”   庄令辰强忍着笑,斥道:“别这么缺德。”端正了脸色,“这是殿下难能可贵之处。”   “话是这么说,军师你不觉得——殿下年纪轻轻,这般能忍能扛,边上人瞧着都替他累?”   两人都沉默了。过了一会儿,庄令辰叹口气:“有些人,生来就是做大事的。或者,他自己并不觉得有多累。”继续上面的话题,“听你意思,莫非殿下与这位宜宁公主,沙场相逢是故人?——怪不得殿下这般为难。”   “军师你听我说完。黄云岫提枪拍马追上去,大伙儿也都重新打起精神,又杀作一团。模样再好看,到底不是自己人。你死我活的时候,还得手底下见真章不是?   “眼见就要冲散对方阵列,追上主将,说时迟那时快,那女子弯弓搭箭,一眨眼连着三支射过来,逼得黄云岫差点招架不住。就这么一挡的功夫,距离又拉开十余丈。被一个女人杀退,这要传出去,咱们靖北王的队伍还能混么?我们几个正要加紧攻势,谁知殿下突然下令,改由侧翼包抄——这么一来,虽然围住的敌人更多,却等于把主帅给放跑了……过后许多人都觉着窝囊,却没有一个找殿下闹事,嘿!可见怜香惜玉之心,人皆有之。不过,殿下自己跟大伙儿解释,那断后的女将,正是当年救命恩人之一……”   “就这么一个照面,分别好几年,怎么能确定?”   倪俭一下严肃了,大大叹口气:“军师,别说殿下,要是你在场,你也能认出来。”   “哦?”   “之前大伙儿都没在意——就算在意也没人敢说——那宜宁公主射箭的姿势,还有那手连珠三发的绝技,除了咱们殿下,可再没见过别人使得那么顺溜。简直,唉,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嘛!”   ——两军对垒,居然出现如此戏剧性的变数,端的后事难料。殿下如今人在此地,是深思熟虑之后有所决断,还是进退两难之余权宜之举?庄令辰不觉也严肃起来,问道:“接下来,殿下就不打了?”   倪将军哈哈一笑:“不打?不打怎么定交情啊?当晚驻扎,殿下又把偷儿叫过去仔细盘问,可惜他知道的也就是那点。于是命人到处找俘虏——这个,你知道,找死尸容易,找活着的俘虏——上哪儿找去?除非到敌营劫一个!乌漆抹黑的,论地形对方比我们熟得多,要不是殿下还有点儿理智,被秦夕劝住了,没准真就干得出来。   “第二天,殿下吩咐抓几个俘虏回来审讯。峡北关这帮守军也不都是脓包,一边逃一边打,拼命得很,没那么容易捉活的。偏生殿下自己怕人家认出来,躲在中军大帐不肯出手。我跟偷儿替他抓了几个,殿下亲自审问,问得那叫一个仔细,恨不得连人家祖宗八代都挖出来。   “哪知审来审去,越审越糊涂。这位宜宁公主与殿下故人名字虽然相同,身份姓氏却大不一样。原来她深得皇帝宠爱,是西京城里的大名人,家世背景复杂之极,又是娘娘又是侯爵,宫里朝里上下三代,牵连拉扯的关系摘也摘不清。那几个家伙一人一个说法,谁也没法真正说明白。倒是把首歌儿唱得烂熟,有说亲哥写的,有说义兄写的,有说表兄写的,还有说是干爹写的……殿下也不嫌烦,统统记下来,连歌词都背熟了,嘿!……”   庄令辰想起殿下遗在桌案上的那张草稿,几句诗冒出脑海:“金鞍翠袖白翎飞,照影长留谢子归。天子非常赐颜色,江山岂止重须眉?扬鞭纵马过都市,问遍人间不平事。忽闻战鼓边声起,自是红妆梳洗日。玉尺银刀铁甲裁,征尘千里卸环钗。手把长缨降魔杵,心在水天明镜台……”   如此风采,着实令人向往。作诗之人下笔清奇,把个巾帼英雄写得忠贞豪迈、美丽纯粹。明明沙场纵横,却不见丝毫血腥之气。   “手把长缨降魔杵,心在水天明镜台。”   ——什么人写得出、做得到这等境界?   照影长留谢子归。果然惊鸿才照影,照影便长留。只不过,心中影长留,眼前人何在?殿下这场相思病,可不太好治啊……话又说回来,双方除了立场不同,论身份,论才貌,还真是般配得很。也没准,这场渊源,另有玄机也不一定呢……   庄军师拿起照会文书,又看了一眼。起首一段云:“皇帝使尚书仆射李免遗书,问华荣靖北王无恙。”   称“华荣靖北王”而不称“西戎二王子”,这是正式承认华荣立国了。但“皇帝”前并无“锦夏”两字,行文不用敬语,又似乎隐隐保留了昔日宗主意味。或者因为面向皇子而非国君,双方地位不对等的缘故?都什么时候了,西京朝廷仍然死揪着面子不放……   “尚书仆射李免”——这位求和使者、尚书仆射,名字居然叫做李免。   庄令辰清楚地记得,这个名字,在靖北王与定远将军严臻的会谈中,出现过不止一次。   殿下毫无征兆跑到北边来,攻蜀总方针不得不进行大调整。幸亏主帅军师都是因势利导的高手(即使主帅处于半恍惚状态),再加上一个时有非常创意的倪大将军和极具行动力的虞芒,结果逼降定远军的速度比预计还要快不少。(当然,此事实际上还应感谢赵琚同学的鼎力相助)   定远将军投降后,靖北王亲自接见安抚。有心打听故人详情,一来不愿过于紧逼露怯,二来不愿对方察觉心事,打着了解西京政局的幌子,请军师作陪旁敲侧击套话。   从皇帝聊到太师,又从太师聊到太子;问完了军事机关,再问京畿防卫。几个弯子绕下来,庄军师仿佛正事说完,调节气氛般闲谈,终于把话题绕到宜宁公主身上。   不料严大将军身为军中元老,对这位顶着父亲名头的新新人类既不熟悉,亦不感冒。又常年坚守国防第一线,除了军队系统的人事变化,行政文教方面并不十分关心。说起公主八卦,倒远不如峡北关的普通俘虏知道得多。他唯一的优势,不过是信息来自官方,真实可靠。能够确认的,是公主确实有位兄长,姓谢名全字子周,年轻高位,在秘书省做侍郎,属太子亲信,曾随同当初还是王爷的太子来仙阆镇劳军,与定远将军有过一面之缘。   庄令辰明显感到,殿下听见公主兄长名字,整个人一下紧张起来。仿佛强压下急迫的心情,有如随口慨叹:“昔日威武将军风采,父皇曾于冷月关下遥相瞻望,赞赏不已。没想到符生竟有幸在峡北关遭逢其后人。——未知谢将军是否只遗下了这一双子女?”   提起威武将军谢昇,虽然谈不上什么深厚交情,其遭遇却免不了唇亡齿寒兔死狐悲之哀。何况眼前面对着新主子,揭开前任老板的疮疤到底有些难堪。严臻不欲细说往事,加上谢氏遗孤的种种传奇故事也并不确知详情,故此只笼统道:“谢家一向人丁不旺,这一代也就他们兄妹两个。”   庄令辰瞥见殿下捏起了拳头,不再开言。于是顺着对方口风道:“如此说来,这谢氏兄妹无人扶持,年纪不大,本事还真不小。”   听罢这话,严臻忽然从鼻子里轻哼一声:“谢家兄妹,本事是不小,后台可也不少哪。外祖庆远侯是先帝朝元老;两个姨母,一个进了宫,一个做了宁府的媳妇。——这些皇亲国戚都不算什么,单凭一个在皇帝跟前红得发紫的义兄,就受用无穷了!……”   定远将军再怎么不关心文官,也没法不知道,宜宁公主这位义兄叫做李免,乃昔日彤城抗敌殉城李大学士之子,凭借父亲余荫当了翰林院的兰台令,仗着一张脸出入宫闱,讨得皇帝欢心,是如今宫里朝里说得上话的头号人物。   武将语言直白,没什么故意渲染的刻薄挖苦,反而听起来格外实在。锦夏朝文武之间历来嫌隙颇深,对于这等娈宠小人,哪怕他严大将军叛国投了降,仍然理直气壮一万个瞧不起,辞色之间鄙夷到了极至。   庄令辰觉得殿下脸色有点发绿。假若定远将军口里弄权专宠的兰台令,确是昔日同甘共苦救命恩人,这……叫殿下如何接受?想娶堪称巾帼英雄的敌国公主,打赢了和亲就是,好办得很,大伙儿谁都没话说。可是,要还跟一个当着敌国皇帝男宠的大舅子,恐怕……就有些难看了……庄军师不由得眉毛微皱,替王爷终身大事操起心来。   想到这,庄令辰瞅着文书上“李免”两个字,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了。   与定远将军严臻会谈后第二天,殿下当真不肯打了。北边东边统统停下,干耗着。   将领们追着军师问为什么,连单祁也派快马前来请示详细原因。庄令辰把情绪失常反锁内室的王爷腹诽了无数遍,面上却一派运筹帷幄决胜千里胸有成竹稳操胜券状,对着几位核心成员谈笑自若:“一动莫如一静,有张还须有弛。眼下蜀州已成我囊中之物,不在急上。倒是太子灵柩进京大概有些天了,咱们可不能只顾向前,被人从后头捅了刀子。再说,皇上也该有所决断了,该等的时候就得等——沉得住气,才是大将风范……”   话讲到这,连自己都被说服。殿下这情绪闹的,倒好像正是时候呢!   又过了几天,前方送来西京派出使者求和的消息。殿下听了,半天没说话,最后吐出两个字:“也好。”   再有半个时辰,使者队伍就该到达。“兰台令李免”,“尚书仆射李免”,是同一个人,还是仅仅同名?天下当真有这么凑巧的事么?那边才偶遇妹妹,这边就会见哥哥……待会儿殿下看了这照会文书,不知作何反应?唉……这一趟,到底是来打仗,还是来会友?   庄令辰忽然产生一种奇妙的感觉:自从在仙阆关外与殿下会合——不,应该从殿下手持弋阳弓一箭射向太子符定那刻算起,整个南下征蜀行动就开始偏离预定轨道。似乎被一股莫名的力量推动着,被一根看不见的线牵引着,被一片朦胧的迷雾笼罩着,缠绕着,裹挟着……你以为快到尽头胜利在望,冷不丁发现置身于完全陌生的环境,终点已然消失。而眼前纷至沓来的景色,却又仿佛告诉自己:这里,本来就是目的地。   庄军师敲敲脑袋:撇开靖北王的相思病暂且不管,从大局和长远来看,殿下重逢故人,无论如何,不是坏事。   第〇七二章 争如不见   永乾六年(天佑九年)六月十四。   蜀北军事要地仙阆镇。   华荣靖北王大军列队校场,迎接前来求和的锦夏使者一行。   中军八千亲卫,一律素甲玄衣,钢盔铜镜,铁骑银枪,弯弓白羽。整整齐齐列成方阵,人马皆寂,鸦雀无声。唯有风中大旗招展,猎猎作响;一排排铠甲兵刃反射着阳光,耀目争辉。   大伙儿都明白,殿下这是要用威武军容吓一吓南边来的胆小鬼呢。士兵们眼里带着讥诮,偷偷斜向入口,等着看那什么锦夏使者膝盖发软,屁滚尿流爬到前头去。   子释下得车来,抬眼瞧见健儿骏马队列森然,军容雄盛,精神顿时为之一振。涌上心头的第一个感慨竟然是:“啊,简直太帅了!”   ——那一种纵横岿然整饬之美,浓墨重彩热烈之美,力量勃发阳刚之美,山河屹立雄浑之美,深深令人赞叹。   欣赏半天,才想起这是敌人的军队。能把手下士兵训出这般气质,主帅定非常人。这位西戎二皇子,果然不是一般的厉害。这么厉害的角色,从前怎么压根儿没听说过呢?好比横空出世,一鸣惊人,那背后的忍耐功夫,光想想也叫人心寒。   前方到底何等样人?一面凛然警惕,一面又暗暗有些期待。非*凡*论*坛   整整衣襟,拔腿开步。担任副使的礼部侍郎米绍丞居右,随行保镖首领理方司巡检郎聂坤居左,其他人鱼贯跟在后面。子释迈出一步,忽又停住,回头微笑道:“还请各位不要忘了,咱们可是时常面圣朝天的人。”   众人看见他的笑容,听到这句话,脚下一稳。西戎军队强大气场带来的压迫感顿时减轻不少。   锦夏使节团成员皆着正式官服。后边级别较低的,一色绯罗长袍,刻花革带,腰悬锦绶,头顶乌纱。前边三位,聂坤着武官朝服,锦绣团花绛紫中袍,腰围金镶玉带,配皂底靴乌纱帽。正副使乃文官服饰:同款五彩如意紫罗衫,七宝镶金白玉带,只是表示品级的黼黻花纹有所不同;腰上丝绦系着象牙鱼符,翡翠玉佩,香薰锦囊;头戴云簪嵌珠金丝冠,冠缨与衣裳同色,在颔下打个藻井祥云结,潇潇洒洒垂于胸前。   一行人从容穿越西戎士兵队列,犹如一片丹霞紫气、赤霭彤云,渐染扩散,映红了铁甲银枪、弯弓白羽,映红了半壁天空。   庄令辰乍见故国衣冠,心底毫无征兆一阵猛烈激荡,差点湿了眼睛。赶紧敛住心神,悄悄偷看身边靖北王,不料吓一大跳:殿下这是……什么表情啊……   顺着殿下痴迷的目光看过去,远远只见当中一人,高冠博带,广袖深裾,姿容袅袅,衣袂翩翩,自如林剑戟冰雪刀丛走过,却恍若云端天际飘摇而来。慢慢来得近了,渐渐看出那竟是一张堪比明月晨星的脸孔,散发着清澈柔和的光芒,不知不觉软化了周遭锐利兵锋。   子释一边走,一边微微仰头向两面卫兵含笑致意。待他走过去,无数目光追随着那个身影向前挪移,许多人才猛然发现自己扬着嘴角!   “难道……我居然对他笑了?我怎么会不小心对他笑了呢?……”   快到点将台前,使者队伍停下。延引士卒让到一侧,子释躬身长揖:“锦夏尚书仆射李免参见华荣靖北王殿下。”   分明是平级相待之礼。庄军师不觉有些恼怒,那点故国感伤之情,向往陶醉之意,马上被立场义务掩盖。嗬!竟敢欺我华荣无人么?站出一步,肃然道:“臣下拜见皇子,行顿首跪拜之礼。祭祀封赏兵戎吉凶之时,行稽首跪拜大礼。请使者以跪拜之礼见我华荣皇子。”   呀,难得有文化到这个地步,真是不一般哪。子释心道,放低姿态跪一跪,也没什么大不了,不过,总得再来几个回合才说得过去是不是?   正要抬头,耳边忽传来真真切切轻轻怯怯一声呼唤:“子释……”   怎么搞的,这个关键时刻出现幻听。   定定神,昂首向点将台上望去。   不对。   除了幻听,居然还眼花。   眨眨眼睛。还是眼花。   长生从台上一跃而下,站到子释面前。   咫尺相对,触手可及,恍如梦境。   峡北关两军激战,枪林箭雨中认出子归,长生仿佛被雷劈个正着,差点当场魂飞魄散,满腔信心勇气被击得粉碎,片甲不留。此后反复求证苦苦追寻,头绪越多,征兆越明显,就越是动摇害怕,惶恐难安。从东边躲到北边,其间设想过无数可能,种种措施,然而终究还是什么都没有做。直觉告诉他,千钧系于一发,残烛立于狂风,任何一个不慎的举动,都可能换得满盘皆输,终身遗恨。   ——又或者,他只是不敢面对,也许已经遗恨终身的事实。   他想:整件事情,一定有什么地方弄错了。   为什么,子归会在前方打仗?为什么,子周会进入朝堂身居高位?为什么,两个孩子不姓李改姓了谢?为什么,他成了所谓抗敌殉城李大学士之子?为什么,他——   他、他、他……   那个人,到底是不是他?   思前想后,怎么可能不是他?   如果是他……如果是他……   ——攀附外戚,工谗善淫,亲狎邪佞,以色侍君。   不。   不能。   不能是他……   长生觉得自己被什么东西烧着了吞噬了碾碎了,再也无法思考。   恐惧痛悔如山岳填海般充满身心。他时而闭门静坐,时而疯狂忙碌,有若行尸走肉。灵魂却抽离出来,日日夜夜不停的想:到底是哪一着没算到,哪一步走错了呢?   果然世事如棋局,终究不是棋局。   下棋的人,不过老天手里一颗子。   长生遭遇了一生中最脆弱最茫然的时刻,无法做出任何决定。   他已不敢尝试。不敢求证。不敢前进。   锦夏派使者来求和?太好了。他发现自己心头一松,竟好似一直在期待某种外部力量推动形势,期待上天给一个不得不接受的结局。就在他决定向命运妥协的瞬间,忽然彻底明悟:这么久以来,被自己努力忽略掉的,原来不仅仅是时间,还有那随着每个日子流动变幻的凡尘际遇。   蜀州,并非桃源。   时至今日,江山易主,人事全非。重逢,已远比离别更加难以面对,不堪承受。   ——我竟犯下如此不可原谅的错误。   长生站在当下,细细回首过去。他绝望的发现,不论回到哪一个当初,造成眼前难堪局面的致命疏忽,最多不过是某个部分可以预见——却永远无法避免,无从纠正。心痛自责之余,极度的无奈逼得他只能怨天尤人:   叫你乖乖等着,非要跑出去抛头露面,招蜂引蝶!   怪不得总感觉藏着掖着,果真没对我说实话!   白长一脸聪明相,把自己搞得浑身污水,臭名昭著……哼,苍蝇不叮无缝蛋……   …… ……   于是国恨也好,家仇也好,统统变了私人恩怨。看见照会文书上“李免”两个字,钢针利剑般刺得眼里心头往外滴血。   庄军师硬起头皮插句:“也没准——只是同名之人……”被殿下一道杀死人的目光掐断在嗓子眼。   想起那人就要到来,长生一忽儿出蒸笼一忽儿进冰窖,从里到外都不受控制。他听见一个声音咬牙切齿的下令:“三军列阵,校场点将,出迎锦夏使者!”   他想:这是我说的么?我这是……做什么啊……   一面这样想着,一面好像架上了炮烙的铜柱,脚底冒着青烟,烧灼的剧痛咝咝直窜到头顶。   他对自己说:我不能这样去见他,不能这样……却终于眼睁睁看着靖北王符生杀气腾腾站在了点将台上。   可是……这一刻,一切都不重要了。   当他的身影在前方出现——   当他紫罗轻衫,明珠玉佩,迎风出尘而来——   长生以为自己入了梦。   千军万马关隘城池天地山川皆不见。   唯见秋瞳剪水漾清怀。   分明是梦里才有的相逢。   “子释……”他缓缓伸出手去,生怕把自己惊醒。   “长生……”   子释被自己的声音吓一跳。明明只在心里想,怎么就出了口呢?却因了这一声,彻底清醒。   是……他……   真的是他!   原来是他!!   竟然是他!!!   怎能是他!!!!   浑身血液刹那抽干,四周一片漆黑。那似曾相识的面容被自动隔离,眼中景象却还停留在前一刻,清清楚楚通过神经传达至脑海深处。理智无视心灵的哀求,一触即发,高速运转,立即展开精密计算:多少晦暗不明缠绕成团的往事,顷刻间漂洗得丝缕毕现;眼前变幻莫测波涛诡谲的现实,顿时清理得透彻明白——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理智似乎还打算继续向更深更细处推演,可惜的是,纵然那么聪明睿智的脑袋,在短暂的尝试之后,也只得哀鸣一声,悻悻罢工,缩进了角落。   直到这时,子释才觉出一口气堵在胸腔,咽咽不下去,吐吐不出来,迅速膨胀扩大,充斥到每一条血管每一根神经,整个人恨不能就此爆裂消散,灰飞烟灭碎梦无痕。   是什么地方,这样痛……   这样……痛……   痛……   瞧见他面如霜雪目光涣散,长生一个激灵回魂:“糟糕!他生气了!我把他气坏了,怎么办?……”   一手将人搂过来,另一只手就要伸过去封穴。   聂坤这贴身保镖在侧,岂能让他得逞?皇子殿下突然造次,聂大人暗忖凭自己功力,可别误伤对方,坏了和谈大事,出手便留了三分余地。谁知才刚发动,对方已经疾退开去。待要再追,一股潜力倒卷而来,差点叫巡检郎大人当场出丑。心中大惊:这西戎皇子竟是身怀绝技一流高手!然而自己职责在身,万万不能有所闪失。硬接下这招暗袭,欲图再接再厉,就听对方飞快的道:“你不要急。你们使者大人气血逆流,须马上救治。”   才一愣神,皇子殿下就这么抱着人不见了。   这时庄军师终于下了点将台。他动作虽然不快,脑子却比聂大人快得多,忙挡在前面:“使者远道而来,许是风尘劳顿,贵体欠安。我们殿下十分仰慕使者,断然不会有所损害。各位一路辛苦,请先往馆舍歇息,其余事宜,明日再议不迟。”点头伸手,命士卒将使节团送往驿馆。   锦夏诸人惊疑不定站在原地。这场变故委实过于不可思议,谁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米绍丞望望四周森严的军队,想不听对方安排恐怕不可能,于是冲聂坤点点头。使节团在副使大人带领下,随着延引之人退场,下榻在仙阆镇官修驿馆。   永乾六年(天佑九年)六月十四,锦夏使者尚书仆射李免与华荣二皇子靖北王符生这场历史性会面,事后传出完全不同的两个版本。   华荣将士众口一词:锦夏使者为己方雄壮军容所慑,目睹靖北王威武英姿,胆战心惊,吓得当场晕倒。锦夏方面则坚持宣称:华荣皇子行止不端,轻浮孟浪,当众动手动脚,直接把使者气昏了过去。   不管哪一说,总之,最最应该严肃正经的两国和谈,双方代表会面伊始,就笼上了一层暧昧斑驳的八卦情调。   长生抱着子释冲进内室,低头一看,怀中人完全没了意识,面色煞白,呼吸急促,四肢冰凉,冷汗珠子细细密密排在额头上,浸湿了眉睫眼角。   必须让他醒过来,否则……   手下没有停息,一路揉搓点按,到关键处却不由顿住:他这会儿醒了看见我,又气昏过去怎么办?   怒极攻心,气血逆流,稍有不慎就可能伤及根本,造成无法弥补的后果。指尖发抖,再也点不下去。   刚犹豫片刻,倪俭跟进来了。伸头一看,急道:“殿下,再不救人可就没救了!”   长生转向他,满脸凄惶无助。   “殿下……”倪将军吓得不轻。蓦地回过神,且不管眼前什么状况,先救人要紧。直接把人抢过来,右手按住胸口,掌心发力,催出一口淤血。   “唔……”随着微弱呻吟之声,缓过来了。   “轻些!”长生惊呼,又把人抢回去,小心抱到床上。一面在胸前慢慢揉着,一面轻轻擦去他嘴角的血渍。感觉出掌下渐渐平稳的心跳,肌肤的温度透过衣衫传到手心,心情陡然放松,浑身掠过一阵狂喜的颤栗:真的是他啊……   望着那依然闭合的双眼,怔怔看了一会儿,试着低声唤道:“子释……子释,不要生气了,好不好?你看看我,你先看看我,好么?我……”心中痛极,不能成言。   倪俭瞠目结舌立在后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正在为难之际,庄令辰进来了。静静瞅两眼,扯扯他,两人悄悄退到门外。庄军师冲门口等着的随军大夫道:“不碍事了,你先回去吧。”   厅堂里大眼瞪小眼呆站许久,倪将军僵着舌头:“你说……这……”   庄军师负手仰头看着屋顶,几乎看出洞来。最后挤出一句话:“闹半天……殿下的相思病,不是为妹妹,竟是为哥哥害的……这可麻烦了……”   子释慢慢睁开眼睛,目光在空中游离飘散。终于一点点撑起身子,仿佛压着千钧巨石般辛苦。   “子释……”长生伸手扶他。   “李免贱躯鄙陋,旧疾突发,惊扰殿下,有辱殿下金玉之体,不胜惶恐之至。”子释侧身让过,直视前方,平板的声音不带任何语调。   这个反应比生气恐怖一万倍。长生惊慌失措,抓住他肩膀扳过来:“子释!为什么要说这种话?你明明认出了我——我是长生,是长生啊!”   子释转脸面向他,直直的看了那么一会儿,缓缓道:“李免不过一介小臣,受命出使而来,不记得什么时候和殿下有过交情——殿下怕是认错人了。”   长生待要再说什么,却被那双寒气逼人的眸子刺得怯意顿生,动弹不得。身形仿佛定住了一般,唯有目光痴痴跟随他移动。   他看见他挪到床边,下了地,微弓着身子,一步一步往外走。没有表情,没有声息,每一步都那么仔细轻悄,那么小心翼翼。在脚掌落地的瞬间,会禁不住眉心微皱,全身打颤。歇一歇,再果断的迈出下一步。   长生霎那间看清了他脚下遍地荆棘,看见他一个人孤独的走在上面,也不知走了多久,走了多远,身后成串成串的血珠子,红艳艳亮晶晶于刺尖上挂了一路……   一步,又一步……   “求求你……停下来,停下来……”他在心中呐喊。   不能让他往前走。   如果任他这样走下去,他必将走到鲜血流尽,生命枯竭——走出这场重逢,走出自己的人生,走出整个世界……   用什么办法,让他停下来。   不管用什么办法,我要让他停下来。   陡然一股力量自心中生出,长生怒吼:“李子释!你给我站住!”   子释恍若不闻,缓慢而又固执的继续自己的脚步。   眼前一暗,有人拦住了去路。一声清吟,弯刀出鞘,刀尖已然抵在胸口。   “你再往前走一步试试!”他听见他这样恶狠狠说道。   被那明晃晃的刀光一照,之前无法自己的绝望愤怒忽然彻底消失,莫名的荒诞与苍凉涌上心头,只想仰天狂笑一场:敢问李子释何德何能,当得起老天这般捉弄,要与那人重逢在此时此地。   悲莫悲兮乐莫乐,我非我矣卿非卿。   白首炎凉说契阔,人生何如不相逢?   何如不相逢。   何如不相逢……   顾长生,我只当从未认识你。从今往后,彼此放过。   心就像被掏空了一般,身体反而变得格外沉重。面前锋利的刀尖,闪烁着银白□惑的光芒。   子释想:你还要怎样?你又能怎样?   嗤笑一声:“殿下这是威胁我么?”摇摇头,“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抬腿向前,直往刀尖上撞去。   胸口一痛,却是钝钝的的感觉,好似撞上了木桩子。不由自主后退两步,才看见他衣襟上现出一点鲜艳的红色。先是一滴,随即变作一团,很快扩散成一片。完全没发觉,他用什么手法倒持刀柄,刀尖插在自己身上。   这时候——   无厘头的子释想:这速度,神出鬼没,功夫越发好了。   理智的子释想:哼!苦肉计啊,蒙谁呢!   感性的子释想:……   事实上,他什么也不能想,只能傻傻望着那一片鲜红顺着衣衫纹理向下渲染,越来越快。   “你再往前走一步试试。”他听见他的声音温柔如呢喃低语。   “子释。”长生手握刀柄,仿佛唯有借助身体真切的疼痛才能获得足够的勇气表白。   “子释,你为什么不肯好好听我说话?我说过,要去西京找你,就一定会做到。所以我来了。你知不知道,这些年我做了什么,才终于能够走到今天,走到蜀州来找你?你生气也好,不肯原谅也好,骂我打我怨我恨我,怎样都好……我只问你,你凭什么,凭什么连开口的机会都不肯给我?你凭什么不肯认我?凭什么?”   多少忧愁焦虑,多少嫉恨懊悔,长生再也没有想到,他会如此斩钉截铁,丝毫不留余地。过去那么多无法计数的煎熬与拼搏,竟然连向他诉说的机会都没有。他委屈而又愤怒。他已无暇思及未来,只顾眼前痛快,恨不能剖腹剜心披肝沥胆,给他看个清楚明白。   伸出左手,强迫他与自己对视:“子释,你看着我。你好好看看我:我是长生。如果你还要说不认识,那么我告诉你——”   吸口气,字字咬牙:“李子释与顾长生,是同甘共苦患难之交,是休戚与共生死之交,是肝胆相照刎颈之交,是心心相印莫逆之交。我把你当作血脉至亲、平生知己、人间最爱,这些年来,时时刻刻放在心中,日日夜夜不敢或忘。昔日江边回梦津,你曾亲口许诺我:生死与共,终生不忘。难道说,你竟敢毁约食言?子释,我没有哪一天不后悔,当初那样轻易离开;更从未曾料到,今日会如此重逢。可是,天意从来高难问,人间聚散重有缘。你这样苦苦相拒,又骗得了谁?你以为——你以为,假装忘记,会比面对我更加容易?……”   望着那张曾经无比熟悉的脸,这时候——   无厘头的子释想:成熟点就是不一样啊,不但造型更酷了,口齿也更伶俐了……   理智的子释想:哼!甜言蜜语糖衣毒药,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干的好事?不过一个半吊子枭雄阴谋家,跟我玩这套!   感性的子释想:拜托,不要让它流了……这个颜色,这个味道,搞得这么难看……真可恶!明知道我最讨厌这样,你明知道……可恶!……   最后却是理智占了上风。   长生急切间疏忽了,面前这人偶尔较真的时候,脾气中那刚强冷硬处,别扭难缠处,越逼就越反弹,有多么不好对付。   子释眼神疏离陌生,淡淡道:“殿下既如此说,那么便请殿下记住了:李子释认得的,是偶然救下的流落少年顾长生,并非堂堂华荣二皇子符生。顾长生认得的,是邂逅相遇的逃亡之人李子释,也不是今日锦夏使臣李免。殿下如此聪慧英明,怎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乍闻此语,长生所有力量霎时流走,连胸口的疼痛都已消失。   他嗓音暗哑,颤抖着艰难开口:“如果……如果,我告诉你,我不得不离开,离开后又想尽办法回来,这一切,都是为了你……你……信不信……信不信?……”   子释定定的看着他,终于露出一个空洞的笑容:“殿下还不明白?信与不信,有何差别?不管殿下是为谁,为什么目的做了这一切,都无法改变这个事实:今日锦夏使臣李免,绝不会认得华荣二皇子符生。”   看他脸色惨淡,一步三摇,犹嫌不过瘾。绷着即将断裂的神经,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迸:“两国交兵,各为其主。我主曰和,则李免言和;我主曰战,则李免虽一介书生,无力杀敌,犹得死战。故此殿下所作所为,李免岂敢苟同?殿下满腔情意,更非李免可以消受。还请殿下……多保重罢……”   长生想:他叫我……多保重……他竟然叫我……多保重……   一时怨怒交加,凄苦哀绝。往日坚忍顽强理想希望,全部化为乌有。   我做了这么多,原来你根本不肯要。   你不要,好。那么,我也不要。   他凝视着他,目光执着而缠绵,轻轻道:“你说,李子释认得顾长生,李免却不认得符生。你可曾想过,没有从前李子释相救,顾长生早死在彤城之外,何来今日符生站在你面前?没有昔日顾长生相陪,李子释又怎能平安走到蜀州,变成今日锦夏使者李免?你知不知道,顾长生会重新变成符生,不为别的,只为还天下一个太平盛世,送李子释一方清净乐土。可惜……他没有想到,上天会安排这样一场叫人为难的重逢……”   突然抓起他的手,握住刀柄:“如果,如果你不肯信,如果你不肯要……既然这样——”胸膛猛地往前一送,“权当顾长生当日已死,再没有后来那些纠缠!”   子释吓得惊跳而起,那一大片鲜艳淋漓刺得他闭上眼睛,拼命摇头:“你干什么!你、你那些下属怎么办?你的军队怎么办?你打下那么多地盘怎么办?你放手,放手啊——”   “怎么办?一了百了,我还管那些作甚?最多不过是割据混战,过他个十年八年,自有人出来收拾。”望着他微笑,“子释,你……多保重罢……无论如何,我只后悔当初离开你。除此之外,平生无悔……”   “……混蛋!混帐!”子释一把挣脱他的手,弯刀随势掉落,鲜血喷涌而出。除却那一片猩红,什么都看不见了,整个人扑上去,替他捂住伤口,嘴里不成语调的嚷着:“……你这混蛋!……你要死,怎么不早点死?死得远远的……干净利索,别给我碍眼……你倒是……干脆早点死了……才好……”   无厘头的子释早已不知去向。   理智的子释冷哼一声,退到旁边。长叹:到底还是叫他苦肉计得逞了……   至于感性的子释——   蓄势已久的泪水奔泻而下,冲垮了最后一道心灵堤防。   第〇七三章 有情俱苦   ……是什么梦,这样真切:满手粘腻滑湿,温热的红色液体顺着指缝滴滴嗒嗒洒到地上,浓重的血腥气包围着自己,以致无法呼吸……   猛抬头,看见他浑身鲜血站在面前,冲着自己微笑。   “不……”咽喉仿佛被扼住,如离水的鱼儿一般无声挣扎,“不……长生……不……”   从来不敢在梦中出现的画面,为什么如此真实逼近自己?子释想:不要让我看见,哪怕是做梦。然而手上的触感那样鲜明,眼前的颜色那般刺目,叫人无法遏制的想要逃离,双脚却被牢牢禁锢在原地,只能看着他渐渐淹没在血泊之中……   床上的人忽然剧烈颤抖,长生紧紧抱住他,一遍遍叫他的名字:“子释,别怕,子释,没事了,别怕……我吓唬你的,我吓唬你的,那不是真的,我……吓唬你的……”泪水早已打湿了脸颊,心中追悔莫及。   自从昨天哭嚷着昏迷之后,十几个时辰了,他就一直处于这种惊吓过度的状态。只要松开穴道,便会因噩梦而失控。   那一刻,当他惊慌的扑上来替自己止血,当他意识陷入混乱,呼喊着自己的名字倒下,长生心如刀绞,幡然悔悟:一时激愤,不惜以死相逼,果然是最有效的办法——却也是最笨,伤害他最深的办法。   可是……若非如此,又怎能撕裂他的伪装,逼出他的真心,把他留住?   轻轻吻着面上的泪痕,慢慢抚摩着怀中单薄的身躯,强硬的挣扎终于转成细微的颤动,重新睡了过去。   长生把他放下,一颗心捏得四分五裂。   他这个样子……   不必怨了。什么都不必怨了。   不要问了。什么都不要问了。   老天肯把他还给我就好。他肯认我就好。就像这样,在我怀里哭,叫我的名字……就好。   脸上表情忽地收敛,压低嗓音,语调森冷:“倪俭!”   “殿、殿下……”倪大将军推开门,神色赧然。   “壁脚听了两回,还没听过瘾呢?嗯?!”   “这个……殿下,该,该换药了……”倪俭飞快的偷看一回,殿下眼圈还是红的,可一点掩饰的意思都没有,这么把脸一板,反倒更叫人心虚呢……   “不过一点皮肉伤,哪用换得那么勤快?你想知道什么,大可以直接问我,不用这么鬼鬼祟祟的。”   “殿下……”倪俭低下头。心说还有什么可问的?你老人家压根儿就毫无顾忌啊。是惟恐我们不知道吧?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呢?不应该是看上了人家公主么?唉……再说了,小情人会面,怎么搞得动刀动枪,一地淌血,打仗都没见这么吓人过……   真相与猜测差距太大,几乎超出倪大将军认知范围,直接导致他失去一贯敏锐的判断力,频频做出不经大脑的反应。除了忘记对王爷终身大事及时予以评价,还冒出认为英明神武靖北王忙着哄心上人必然降低功力,无法察觉有人偷听这种愚不可及的念头。   忽记起自己确实有正事,忙道:“是军师,军师叫我来,说使团里有两个人,自称是这位,呃,这位李大人的书僮,非要见殿下不可。”   长生略加思量:“既是书僮,便传进来罢。”   文章二人进门先跪下:“小人叩见王爷。”一面磕头,一面借机悄悄向前探看。这屋子怎么看都是主宅内室,为什么少爷会躺在这儿?也不知少爷怎样了。对方到底是何用意,有何企图?着实叫人揪心……   “你们两个,叫什么名字?”   听见字正腔圆的锦夏官话,两位忠仆暗松一口气。能直接和正主儿说上话,简直太好了。二人担心一整夜,终于按捺不住,鼓足勇气主动求见,没想到会出乎意料的顺利。   “小人李文。”   “小人李章。”   “都姓李……李氏文章,是吧?”   “啊,是。”李文心道:这西戎王爷没事问这个干什么?这么近距离一瞅,年轻得吓人,真没想到……小心解释:“我二人入了忠毅伯府的户籍,故此随了主人姓氏,蒙少爷赐名文章二字。”   ““忠毅伯”……听说,这是你家老主人的爵位?”   “是。”问题越来越奇怪了。敌方主帅,怎么会关心这个?对方一副等待更多详情的样子,李文心思动得快:据说当初老主人可是亲上城头指挥杀敌,跟西戎人当面交过手的。这西戎皇子不会是要算旧帐吧?他又是打哪儿知道的?……   正盘算着,就听李章昂然答道:“回禀王爷,李府老主人,乃前翰林院大学士,一品太傅,彤城之战中以身殉城的李阁老李大人,皇上御赐“忠毅伯”。我家少爷,除了承袭老爷爵位,因文章出色,学识一流,敕命紫宸殿侍讲,为天子参谋。此次特由兰台令擢为尚书仆射,出使贵邦——”   起初李文吓一跳,听到后来明白了:阿章是不想叫对方轻忽了少爷。受制于人,也只得铤而走险,至少不能弱了气势。唉,一到维护少爷的关键时刻,这小子胆子比谁都大。于是也直起腰身,抬起头来。   “彤城之战”四字入耳,长生仿佛看见两个人的命运轮回旋转,在那一点碰撞相交,缠成一团乱麻。   彤城之战。   杀千刀的彤城之战。   忽忆起当日城头旗杆下那个青衫飘举稳如磐石的身影,长生万分感谢上苍手下留情,没有让自己一时冲动,一箭射出去。   又想起符定下令屠城之时,自己也曾有过闪念间的犹豫。若当时加以阻止,又会怎样?   只可惜,现在回想这些,除了证实命运之无稽残酷,已毫无用处。   忠毅伯、紫宸殿侍讲、兰台令、尚书仆射……他还真是——不做官则已,一旦做官,上来就是天子参谋,皇帝心腹啊。   不提防又想起之前听到的种种传言,长生觉得那一团乱麻直接勒在了脖子上。   定定神。不管了。就算是一团乱麻,只要刀子够快,总能斩得断。哪怕磨刀磨久一点,既然老天把他送回我身边,多费些工夫又有什么关系?   瞧着面前二位忠仆,此等情形下还能进退有据,不卑不亢,足见主人平日熏染。忽问:“你二人叫做“文章”——既有文章,想必还有“道德”?”   李章一拳打在棉花上,愣住。   李文应道:“这……府里入了籍的,尚有两个丫头,唤作“歌曲”,两个厨娘,唤作“味道”。”   长生听罢,露出这些天来第一个笑容:“原来是文章歌曲味道……”转口,“你俩非要见我,不放心你家少爷对不对?”   “是。少爷突然病倒……”李文停了停,希望对方至少给自己二人一点暗示。少爷怎么会毫无由来说昏倒就昏倒,被王爷殿下直接从校场抱进了主帅内室?这也太诡异了。等了一会儿,却什么也没等到。和李章悄悄对个眼色,不约而同想起上一回也是这么无端端重病不起,差点把命都送掉,心中疑惧不定,又担忧又害怕。   “少爷……突然病倒,我们把平日吃的药拿了来——庄大人说军中大夫十分高明,这个自然。不过,不过,平日吃惯的总能派上用场……”   “你说平日吃惯的——什么意思?”   李文望望李章。李章一向负责汤药,于是接道:“少爷身子不是太好,大夫配了几味丹药,吩咐常年坚持服用,所以这趟也带了出来。不知,不知王爷可否许我二人在驿馆照看少爷?总不能这么一直麻烦王爷和各位大人……”   长生不理会他最后两句,追问:“身子不是太好……你告诉我,怎么个不好法?”   文章二人愈加奇怪。李章经不住对方逼视,开始详细交待:“也不算特别不好……就是每逢春夏之交,秋冬之际,容易伤风着凉。前年冬天一场伤寒……大损元气,越发小心保养。自那之后,便把“归经益中散”掺在饮食里,常日吃一点。不过最近一年来,脾胃不和症状越来越明显,饮食更加难调,吃多少“郁消和胃丸”也不见好利落——可也不能不吃啊,吃了不见好,不吃肯定糟……”   李章说得认真,语气渐渐放松,倒好像平时跟李文等人唠家常一般,关切忧心之情溢于言表。   “……吃不好饭倒罢了,最麻烦的,还是睡不好觉。失眠的毛病多少年了,一直靠缬草根煎水安神助眠。时间一长,不得不加大剂量。是药三分毒,大夫说,这草跟曼陀罗类似,用得太多,可能损伤记忆,甚至……伤及心智。少爷干的活儿,那是天底下最费心力的事,大夫的意思,也不是不能喝,控制用量就好,少爷却说什么也不肯再喝了……   “……差不多天天忙到半夜,就算睡着了也直做噩梦,总要快天亮才得一时安稳。赶上实在挺不住了,好说歹说劝着喝一碗,睡一宿权当补十几个晚上,简直就是,简直就是——熬命哪!……这样苦这样累,一到白天还跟没事人似的,真不知,真不知……”   “啪嗒”一声,李章掉下泪来。嗓子眼儿噎住,说不下去了。   文章二人一个讲得投入,一个听得恻然,都没注意对面王爷殿下差点陪着哭起来。   长生待胸口阵阵抽痛过去,问:“天天忙到半夜……他都忙什么呢?”   “忙着抄书啊!“集贤阁”烧得只剩下一沓子目录,少爷立志要补全所有缺失典籍——”猛地意识到集贤阁里十万藏书是什么人烧的,李文立马住嘴。   长生整个人都呆了。   庄令辰一直在后头站着,听到这,忍不住问道:“这位小哥,你说你家少爷立志要补全《集贤阁总目》中所有缺失典籍,这……怎么可能……”   想到少爷为保全典籍所下的功夫,自己却不慎失言漏给了敌人,李文急出满头大汗。然而对方已经发问,却又不能不答。不独庄大人,连王爷殿下都十分关注的样子,这可如何是好?   干脆把心一横,侧身朝庄令辰施了一礼:“回大人话,大人说的是。少爷也曾说过,光凭他自己,加上兰台司和其他愿意帮忙的人,不过图个皓首穷经,做多少是多少。这几年四处征集搜寻,誊抄辑录,校注整理,竟也恢复五六分旧观面貌……”   见庄大人一脸不敢置信,李文傲然道:“我家少爷家学渊源,聪明颖悟,过目成诵,满腹经纶。年方十四,便已高中彤城春试案首,乃江南一地声名鹊起少年才子。入蜀之后,全凭往日记忆,校出十卷养正斋终稿《诗礼会要》,成为蜀州士子科考依据经典。以弱冠之龄出任翰林院兰台令,国子监祭酒陈孟珏陈阁老深为期许,连称其位得人。为补全缺失典籍,少爷竭尽心力,废寝忘食,两年之间有此成就,理所当然,大人又何必觉得不可思议?”   语调低沉下来:“据说当初修订《集贤阁总目》,数百翰林学士费时近十年,方成概貌。我家少爷凭一己之力,不惜家财,多方求援,做到这个地步,无论换了谁,怕都不能够罢?……兰台司每一条书目,每一页卷册,都是少爷日积月累,呕心沥血整理出来的啊……少爷说——”   话已至此,也没什么可顾忌了。望一眼庄令辰,回身面向长生:“少爷说,盛世治典,乱世救书。小人愚笨,不太懂其中的意思。王爷和大人都是有学问的人,想来一定明白……”   李文一番言辞,把庄军师震得目瞪口呆。望着床上沉睡的人,几句话浮上心头:   诗礼簪缨,芝兰玉树。盛世治典,乱世救书。   如此耗尽心血,但为往圣继绝学。   原来竟是……这样一个人……   也不知沉默了多久,长生才能重新开口:“你们说,拿来一些丹药,药在哪里?”   “搁在外头了。”回话的却是庄令辰。正要退出去取,早有倪俭一溜烟奔到门外,捧着药箱子进来,双手递给李章。   李章接过专用于随身携带的犀皮双层小药箱,冲倪将军鞠一躬。   长生道:“这里头都是什么?怎么用?”   “白瓷瓶子里是“归经益中散”,每日晚饭拿这小银勺加一勺到饭食或者汤里即可。青瓷瓶子里是“郁消和胃丸”,每顿饭前吃一颗,胃疼的时候加倍。底下一层是晾干的缬草根……”   长生打断他:“瓷瓶子留下,安神的药草就不必了。你二人这就搬过来,有什么事也方便照应。”   李文李章还愣着没动,庄军师使个眼色,倪将军忙过来请两位小兄弟。等三人都出去,庄令辰试探道:“殿下,锦夏使团其他的人……殿下是不是先见一见,交待几句……”   “叫他们等着。”走到床边坐下,看子释没有醒的迹象,伸手在额头探探,才接着道,“后边所有的事,都等我……跟他商量了再说。”   “这……”   庄令辰眼看殿下没有更多指示,心里犹豫着下面的话要怎么讲。   正准备开口,忽听殿下道:“嘉时,这件事……我从前陆续跟你们提过一些,因为时候不到,有些话没办法说得很清楚。本来还没想好,事到临头怎么跟你们几个说,这下……也用不着说了。我只想要你明白,凡事皆有因果。我先认得了他,后来才可能认得你们。先有认得他的顾长生,才有后来你们认得的符生。至于最初……他跟我为什么会认识——怕只有天知道了。所以,拜托你跟他们几个都说说,不要因为这个胡思乱想,更不能……在他面前胡说八道……”   王爷竟然抛开上下之别,以字相称,郑重委托。庄军师当场跪下了,别的什么话都先压下去:“是!殿下放心。”   “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是他跟我的事。是我擅自把它变成了大伙儿的事,变成了天下事。我以为……”顿了顿,换个话题,“做梦也没想到,他会是……这样的身份,我们……会等来这样一场重逢。如此一来,他跟我的事,再也绕不开天下事——没办法,只好,”一声无奈轻笑,“也只好——齐家治国平天下,一锅烩了。”   庄令辰听到这,暗忖:把惊世骇俗之事做得自然之极,靖北王本来就是这种人。而君临天下者,家事国事天下事,说到底,也本就是一回事。殿下要一锅烩,正煮到半生不熟,无论如何,先帮着添柴吧。   嘴里问道:“锦夏使团的人,总得找点事做,一直干晾着也不是办法……”   “你既身为军师,这种事就不要拿来麻烦我了。”   呃……点头称是,行礼告退。心想:锦夏使团的人,便由军师亲自作陪,领着参观参观军营,交流交流国情,拖个三五天再说吧。   长生拿起案头的白瓷瓶子,看看,又放下。再拿起青瓷瓶子,一样看看,又放下。军中只有外伤药物,多亏两个尽职的书僮,随身带着这些丹药。   睡了这么久,也该醒了。夜里惊悸最厉害的时候,不得已封穴截脉,叫他彻底昏迷。转眼便担心血脉不畅麻痹伤身,才过片刻复又松开,如此煎熬了整个通宵,白天总算好转许多。这一番惊吓折腾,那安神的药草,决计不能再用,慢慢寻别的法子罢。其他什么散什么丹,醒来之后,总得设法叫他吃下去。   “嗯……”床上的人眼睑微微跳动,额角现出薄薄一层虚汗。取过手边巾帕轻轻擦拭,下意识的去解他颔下纽扣。   轻薄柔软的白罗里衫,紧心交领内侧压着一排单翼盘扣,把脖颈护得严严实实。在紫罗外袍五彩如意纹镶边映衬下,那一抹洁白的内衣领口,连同玉雪般颜色的肌肤,充满了禁忌意味的诱惑。   头上云簪金冠早已摘下,青丝堆了满枕。唯独这排纽扣,耗了几乎一天一夜,最终也未能解开。长生一刀捅得自己浑身是血都没觉得头晕,偏偏只要把手往他衣领处伸过去,立刻禁不住心慌目眩,总以半途而废收场。   “咚咚”,有人小心翼翼敲门。   “进来。”   却是李文。手里捧着一叠衣裳:“启禀王爷,我二人已经安顿在侧院,阿章正在熬粥,小人先送两件替换的衣裳过来……”站着不动,欲言又止。不好意思明说:您是不是应该回避回避?   长生看一眼,皱眉:“怎么又是紫的白的?”   王爷殿下尽问些出人意表的问题,不知不觉也习惯了。李文耐心解释:“没有别的了,少爷出使而来,带的都是朝服。天气虽然炎热,不过少爷一向畏寒,两层罗纱正好。”   “给我吧。”   “……王爷?”到这份上,非问个清楚不可。这西戎王爷言语态度,竟比自己和阿章还要亲昵神气得多。你是西戎的王爷,可不是我李府的主子。李文脊背一挺,就要说话。   “李文,看你模样,快二十了吧?”   咦?   “是,小人十九了。”   “你知不知道,我当年认识你家少爷的时候,他才刚满十六岁。”   啊?!   “回头等你家少爷醒了,看他乐不乐意告诉你。给我吧,他不会怪你的。”   李文蒙头转向退到门口,长生忽又将他叫住。   “敢问王爷还有什么吩咐?”   眼前没有旁人,这个李文看起来比那个叫李章的书僮更活泛些,正是问话的好机会。   “李文,你家少爷他——”   歇口气,再接再厉:“他——”   那横在心头最在意的一句话,爬到舌根打个转儿,又和着血咽回肚子里。   “没什么……你去吧。”   瞅瞅手中衣裳,心道怎的也得给他换下来。身上的早沾了汗水,湿气回侵,定然受寒。况且好几处地方染着血渍,更须及早清洗。   要换衣裳,先得脱衣裳。   入目素白艳紫,交相辉映。穿在他身上,实在是说不尽的雅致蕴藉,别样风流。   长生被李文提醒了,这梦中一样美丽的着装,原来只是朝服。   该死的朝服。   动作里不觉带出几分火气,仿佛只要脱下这身衣裳,就可以连同他的家世背景身份立场一起剥离。   “啪”一声轻响,线绷纽断。余势不减,领口衣襟一并撕裂。   正呆愣愣眼睛发直,一只手忽然搭上了自己手腕。   “你放开。”他说。   长生于是傻傻松开。   “我自己来。”子释也不羞也不恼,只冷冷的,淡淡的道:“别给我撕坏了,回头没法见人。”坐起身,慢慢解开腰间玉带,脱下紫罗外衣,露出贴身的白色单衫。   “子释,我不是……”长生知道他误会了,急欲辩解。然而眼看他把那华丽明艳之色一点点褪尽,把那黄金白玉七彩锦绣堆委在身下,心里明明急得要命,却如同着了魔似的,痴痴望着他,失去了言语行动的能力。   专用来衬朝服外袍的内衣,式样相当保守。不用衣带,交领下长长一列袢丝单翼盘扣,直排到右衽尽头。解到最后一颗,质地垂感极佳的“素云罗”倏忽滑落,恍若坠地的白蝴蝶。   ——小小圆圆的石头坠子静静贴在胸前,明珠般幽幽绽放光华。   长生泪水夺眶而出,猛地一把将他搂住,用体温紧紧包裹:“笨蛋……想什么呢……不过是换衣裳……会着凉啊……”嘴里说着会着凉,手上却丝毫不愿放开。那嵌在两人之间的小石头,如同心中种下一颗太阳,源源不断投射出温暖的光芒,融化了血肉灵魂,照亮了天地万物。   他多么感激上苍及时把他送回身边,又多么庆幸自己始终未曾疑虑动摇。   ——从这一刻起,什么都不用怕了……   许久许久,才拿起替换的里衣,笨拙的给他穿上。他不敢看他的脸,只顾低头跟那些繁密复杂的盘纽斗争。   ……由下往上,一个接一个,扣到脖子附近,几乎就要虚脱。抖抖索索捏起那颗坠子,塞进领口,感觉他明显一震。下一刻,却忽然扭转脸,隐约似乎听得“哼”的一声。可惜若有若无,神情恍惚之际怎么也无法清晰捕捉。盼着他出声说点什么,等来的却是持续的寂然,再没有动静。   直到那圆溜溜暖融融一颗滑进衣领,子释才蓦地想起:居然忘了,脖子上还挂着它!……早知道……可恨!……   时时刻刻不曾离身,早已化作身体的一部分,哪里想得起来要摘下?怎料会被他撞个正着?无穷怆然悲愤,满腔凛然气势,顿时莫名其妙变了味道。子释简直肚子都要气炸,恨不得一把扯下石头坠子砸死他,或者干脆拿绳圈直接当场勒死自己。   问题是,已经被他看见了。   无论做什么说什么——   都来不及了,撑不住了,装不下去了。   国恨也好,家仇也好,这一刻,只剩下两个人之间的恩怨。于是那近日新仇往昔旧恨齐刷刷涌上心头,连本带利滚雪球般持续增长。子释气得头昏眼花之余,听见老天一声长叹:这笔一塌糊涂超级烂帐,到底该怎么算?   第〇七四章 恩深不怨   长生看看叠在一旁的紫色外衣,太刺眼,还是不要穿了。伸手拉过薄被裹住他,慢慢搂到怀里。   “子释……子释、子释、子释……”他仿佛不打算停下来,持续确认着这个名字和这个人。直到怀中人开始不耐烦的挣扎,终于换了一句:“子释,你也叫我一声,好不好?你叫我一声,好让我知道,不是在做梦……”   “……”   “我……你听我说,我不是故意要骗你。一开始,我不敢说……后来,越来越……越来越……不敢……”   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仅仅一个倾诉的机会,如此来之不易。长生患得患失,语无伦次。他迫不及待想要把一切都告诉他,却只能吐出几个苍白干涩的词语,徒然焦虑。他隐隐约约又觉得,只要他肯听自己说话,那么所有前因后果过去未来都已明了,不必再费口舌。   “哼!”   这一声却是清清楚楚进了耳朵。   长生似乎从中得到鼓励,一下流畅起来:“那天夜里,我中了大哥的暗算——”   猛然想起一个必须交代的重要前提,顿时住口。心中纠结交战,却明白这个世上最残酷的问题注定无法逃避。半晌,终于一个字一个字艰难的往外挤:“屠、屠城……的命令,是……大哥……但是我……我……”头深深低下去,“子释……我……”   怀抱中的身躯如同一块沉默的石头。   长生吸口气:“后来……我好不容易逃出城,胡乱钻到山中,结果……就遇见了你……”收紧双臂,““顾”是我母亲的姓,她……是个夏人。“长生”是母亲给我取的字。我告诉你的名字,并不算假。我跟大哥……说不上和睦,却也没想到,他当真要置我于死地。那时候,我心里想的,只是不甘……就这么死了……   “遇上你,还有子周和子归之后,好几次,我想要走……好几次……谁知……”   ——谁知迈步便成终身悔恨,回首认定今生所属。从此两只脚越拴越牢,一颗心再也找不回来。   “我每天每夜都问自己:怎么办?”长生松开胳膊,捧起子释的脸,凝视着他的眼睛,“子释,你知不知道,那些日子……我每天每夜,每天每夜的问自己:符生,你该怎么办?”   子释对上他的眼神,胸口陡然痛得揪成一团,无法思考。   “我还什么都没有想好,有一天,忽然发现……自己已经被撕成两半,你已经……住进了我的心里……   “我花了那么长时间才明白,原来自己……别的什么都不想要,只想一直陪着你,看你笑,听你说话,让你开心……可是,不管走到哪里,处处那么叫人难过。我想来想去,哪怕硬把你带回北方,哪怕跟你进入蜀州,又能躲到何处?藏到几时?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李子释会变成李免。但我已经知道,蜀州迟早逃不开西戎,顾长生……迟早逃不开符生。我反反复复想了一路,总算想通了:不把这天下收拾干净,又怎么可能有真正开心快乐的时候?所以……封兰关外,那天夜里,我……偷偷的走了……”   听见封兰关的名字,子释倏忽回到那个晨曦中失去一缕青丝的茫然时刻。唯一的不同,是看见了此后绵绵无尽重重加深滴滴如血寸寸成灰的相思。   ——原来,他用那样深的心思,不但把生米煮成了熟饭,还发酵酿成了酒;不但把木头刻成了轻舟,还越过了万重山。   “哼……”   “我躲在山上,看着你和子周子归进了关,忽然就后悔了……我一边后悔,一边告诉自己不能后悔。我恨自己无能为力——那时的我,以为只要够用心,够拼命,让自己足够强大,就什么都能做到。我光想着怎么快一点,做得好一点,早些收拾妥当了来找你。却没想过,事情会变成这样,会……害你这么难,这么难……   “昨天……你不肯认我……我、我什么都顾不得了,宁可死在你面前,却丝毫不曾用心为你着想。我光顾着收拾了天下送给你,竟忘记了……你也在这天下中。等我醒悟过来,已经伤到你了……当年我无力顾惜,不得已瞒骗你,离开你。怎知今日……枉我自认足以护持,竟然还是要勉强你,逼迫你……”   长生紧箍住面前的人,只盼着就这样把他揉进血脉:“子释,事已至此,我不管、不管你是什么李阁老的儿子,也不管你是什么忠毅伯兰台令尚书仆射,更不管你是什么锦夏皇帝的使者——从今往后,我再也不会放手。   “你恨我吧。我就是……世上最贪心,最自私的人……”   长生心中再一次清晰的意识到,自己有多么残忍:以死相逼,叫他从此无路可退。   所倚仗的,不过是他对自己那份情。   ——始知不负天下易,此生最难不负卿。   子释被他勒得难受,鲜血的气息隐隐飘过,怕是恰好压在胸前创口上。   冷不丁爆发:“混蛋!放开我!……没被你气死,先叫你憋死了……”脑袋埋在他肩头,一句话带着鼻音,传到长生耳朵里,堪称天底下最美妙最销魂的乐章。   “子释!”长生猛地松开他,眼睛里挂着花,“你终于肯跟我说话了!你不生气了?”   “哼!”   “……饿不饿?一整天没吃饭,胃该难受了……”   仿佛特地配合这句话似的,两下敲门声响过,李章不等屋里回应,直接推开门,捧着碗站在门口。   “李章来得正好,端过来吧。”长生忽略他的无礼,接过碗,顺便说了声“多谢”。   从白瓷瓶子里舀出一勺药粉,仔细拌在粥里:“空着肚子,药丸先放着罢。”拌匀了,送到嘴边,“军中饮食简陋,凑合吃一口,回头我再给你找别的。”轻言细语,熟稔不拘,胜似至亲密友。   虽然早有李文备了底子,李章仍然惊得两眼翻白。可惜他的少爷这会儿自顾不暇,没空注意他。   之前一番拉拉扯扯,继而一通絮絮叨叨,子释心中那股火下去不少。不料此刻几句温存软语入耳,好比一阵和煦南风吹来,煽得火苗立马重新窜高几尺。本来就胃口全无,这一赌气,更加难以下咽。转过头,懒得理他。   长生板起脸:“你不肯吃,一定马上病倒。跟你来的那些大人们再见不到你,会怎么想?就算我的人忍得住,万一他们自乱阵脚惹出什么事来——”   子释心里这个怄啊,简直怄得要死。也不知到底是怄他竟敢威胁自己,还是怄自己身体太不争气,抑或是怄跟着来的拖油瓶们毫无担当……怄得要死吧,偏偏又死不了,咬牙咬得腮帮子疼。   “子释,你听好了,你若当真病倒,我可不知会干出什么来。从前你不在身边,我不敢想,也看不见,那便罢了。现在,你若不能好好陪着我,我一定会疯掉。从前做每件事,我都仔细想了又想,才敢动手。但是现在……你若不能好好看着我,我可不知道还能不能控制自己。你要是病了,我……我就用最快的速度,杀进西京去找大夫,叫锦夏皇帝把皇宫里的灵丹妙药统统交出来,我……”   长生说得当了真,声音直发抖。那么久杳无音讯,全凭一股擎天信念支撑到底,忙碌奔波中,几个春夏秋冬恍如白驹过隙,没有余力也没有勇气做过多的想象描摹。等到真正见面,后怕情绪随着时间的缓冲一点点反噬上来,越来越强烈,终至惊恐过度,反比没见面时神经质得多。   子释垂着眼睛盯住面前那碗粥,忽道:“你不用这么假惺惺的吓唬我——我死也好活也好,都管不着你靖北王殿下要杀谁,杀到哪儿去。不管是从前,还是以后,你爱干什么干什么,千万别污到我头上。”说着,悻悻抓过勺子喝一口,从鼻子里哼一声:真能气死饿死倒好了!   一口粥才刚咽下,突然往上涌。有心压回去,却又呛着了,禁不住趴着床沿一边咳一边吐。谁知立马被他条件反射般封了穴位,只在胸口翻腾,狼狈得恼恨交加,又急又气,胃也跟着凑热闹疼起来,眼前金星闪闪,叠影重重,颓然软倒,不甘不愿的任由他伺候。   长生替他擦拭干净,转身坐到床头,让他倚在怀中。掌心贴在胃脘处轻揉缓送,一面温言劝慰:“不能吐。总共就这么一瓶子……我这里什么都没有,多亏你两个书僮上心,辛辛苦苦替你带着这些丹药……”见李章傻站在旁边,点头示意他过来帮忙。   子释这才省悟李章还在屋里杵着,吃惊中兼有几分羞讪,火头顿时弱了。腹部一股暖流融融扩散,贪图安逸的身体第一时间辨认出了那久违的舒适安心,很没节操的自动放弃立场,渐渐向后蜷缩,软绵绵贴在他怀里。   须臾,胃不疼了,头不晕了,肚子饿了。   李章端着碗立在床侧,看王爷殿下轻车熟路,一边替自家少爷按摩顺气,一边还能腾出手拿起勺子往嘴里送。位置不高不低,动作不轻不重,节奏不快不慢,分量不多不少,一勺子接一勺子,半炷香工夫,喂下去大半碗。专业技能水平之高,令身为贴身长随且立志精益求精的李章同学感到了深刻的职业危机。不过因为太过惊讶,忙着胡思乱想,还来不及考虑自己可能下岗的严峻形势。   长生瞅一眼碗里:“差不多了,剩下的过会儿再喝。”对李章道,“就放桌上吧。”   “那个……一会儿该凉了。”   “没关系,我自有办法。你去吧,辛苦了。”   李章想等少爷亲自指示,未能如愿,有点失望。转个念头,干脆面向王爷:“小人和阿文正在预备热水,过半个时辰送来可好?”   “很好。需要什么尽管找庄大人或者倪将军。”   这边子释肚子填饱,脑子也好使了。   从昨日乍见故人,到此刻渐趋平静,中间愤怒悲哀、惊恐伤痛,种种情绪大起大落,太过激烈,几度昏迷又转醒,几乎耗尽了体力精神。整个过程全凭直觉反应,随着心情跌荡起伏,根本没有机会好好思考。直到这时,才勉强松懈下来,索性放倒身子,躺在他臂弯里,半眯起眼睛,慢慢往回咂摸。   这一咂摸,便觉出不对劲了。一面由得他抓着自己的手掐掐捏捏,一面凉着调子,开始审问。   “你早知道来的是我,对不对?”   “……是。”长生看他整个人神情态度都变了模样,心中立时惴惴。刚要解释,已经被他拦住话头:“问什么答什么,别给我东拉西扯混淆视听。”   子释想一想,慢慢道:“使者名字用的是李免——你什么时候猜出来的?”   “我……我在峡北关……见到了子归。”   “果然。”   “我认出了她,她……没看见我……”   “吓一跳吧?”子释仿佛笑了笑,“那丫头,是不是特神气?”   “是……真神气,不知多少人看傻了眼。”长生禁不住也微笑,“我岂止吓一跳,吓蒙了都……”   “吓蒙了?”子释眼神一冷,“你可知道,我在西京,乍闻峡北关失守,不知子归消息,心都吓了出来。”   “子释……”长生立即补救,“我一发现是子归,直接就放走了。然后找了好些人来打听,却总也问不明白,我、我……”   稍加犹豫,就此住口。那些道听途说、流言蜚语,那些焦虑恐慌、嫉恨懊悔,在这个往昔融洽默契逐渐回归的氛围里,实在没有重提的必要。   子释等了一会儿,见他不往下分辩,才道:“再怎么问不明白,定远将军严臻,可是半年前刚和子周见过面的。”   “这个……他说了。”   “四月十八靖北王符生攻占峡北关,六月十四锦夏使者李免抵达——当真挑的好日子。难为你琢磨了近两个月,怪不得这一场好戏等着我。”头一句,子释好似说着与自己毫不相干的话题;下一句,碎冰碴子薄刀片子漫天花雨般往下洒。   长生冷汗都惊出来了:“子释!不是这样!不是你想的这样!自从见到子归,我就慌了神,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直到看见那照会文书,才觉得来的是你……我、我当时昏头昏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啊……我不该那样吓你的,我……”   子释想:好一个昏头昏脑,完全算无遗策哪。从见面到现在,你哪句话哪个动作没有借机造势,硬把我绑到河中间?面前这个人,实在太过熟悉自己的软肋死穴,不必处心积虑,信手拈来,飞花摘叶,已经把李子释牢牢吃定。不由得想起当初他要离开,也是这般将自己弄得五迷三道,后知后觉,上了他的贼船恶当犹不自知。   或者,这番重逢虽然意外,但二人今日局面,早在五年前,他就已经做好了套,备好了饵,种下了引,埋下了根。   这样用心,叫你连怨恨的力气都使不出来。   一股无法控制的悲凉之意从心底泛上来,越发显得身后的怀抱格外温暖。沉默许久,才发现纵使如此温暖的怀抱,仍然无法驱散胸中凝结的这团寒气。   原来,也就只能到此为止。   原来,也就不过如是而已。   然而忍了几忍,终究忍不住出口追问:“如果——如果来的不是我,你预备怎么办?”   “我……”不过是个未成事实的假设,长生花了相当长的时间思考,最后却只有一句:“不知道……”   心底深处似乎对这个假设充满了畏惧,抱紧他,“我不知道……我还没想好,你就来了……子释,幸亏你来了……”   子释心中无限酸楚。   如今看来,恰是西京请和之议,阴错阳差,歪打正着,造就了这场意料之外的重逢。进一步说,若非自己推测过了头,顺势上场一探虚实,何至于生挨这晴天霹雳平地惊雷?再退一步讲,此前他如有半分杂念,不肯及时收手,又谈什么出使求和?恐怕只余得两军对垒中遥望,成王败寇下相见,此生再无这般相亲相近彼此诉说的机会。   如此珍贵的……最后一个机会。   闲闲道:“如果……没有遇见子归,你本来怎么打算?”   “原先的打算……先拿下峡北关,夺取太子兵符,顺利的话,连云头关一块儿占下来,然后把北边也换成我的人。待外围初定,就想办法去西京……找你们……”   “你就这么笃定——”子释抬起眼睛,倒瞅着头上那张脸,“我们仨一定会在西京老实待着?过了这许多年,没准,”顿一顿,“没准,孩子都满地跑了呢?”   “胡说!”长生被他逗笑了,满眼温柔哀伤,抱着他的头,“别瞎说……你答应过我的,你明明都记得,非要那样吓我气我……说好了我去西京找你,你当然不能到处乱跑。再说,哪有许多年,一共才五年,比我自己预想的还要快……你知不知道,这五年里,我做了多少事?我一想到你也像我想你一样想着我,就一刻也停不下来——我这样拼命,你还敢去找女人?我知道你不会的……”   想起见到他之前如何方寸大乱,想起刚见面就把他气得吐血,想起他一夜惊悸不得好眠,想起那颗石头垂在他胸前,刺得自己双目流泪……长生低头贴在他额上:“我知道,你不会……”   子释静静听着。   他听见他说“当然”,他说“才五年”,他说“我知道你不会”。   如此自以为是,理直气壮。   心中早已有了决裂的预感,身体贪恋着熟悉的温度,灵魂被理智强行冻结。本以为需要竭力克制的会是怨尤愤恨,谁知对话进行到此刻,望着他无可置疑的眼神和表情,种种不甘不平涣然冰释,忽然于瞬间真正认清了一个长期存在的隐性事实:   李子释与顾长生,从始至终,都隔着一条千年代沟。   不独他,这时代所有人,包括子周和子归,李子释和他们之间,从来隔着这条千年代沟。一直以来,自己并非没有意识到,却盲目而自大的将这代沟两岸分出了上下前后,不由自主总以俯视的姿态,回首的姿态面对一切。   子释想:我看到了,自以为理解了,体谅了,却忘记了一个基本前提:我已身处其中。   这是一个关山阻隔,萍水飘零的时代。   这是一个死生契阔,与子成说的时代。   这是一个义士不惜断头,忠臣愤而死节的时代。   这是一个伯夷仍旧采薇,尾生依然抱柱的时代。   这时代的许多人,不论好人、坏人、聪明人、愚蠢的人……都比自己执着,比自己坚强。   很多时候,没有为什么,只有必须坚持。   且不论立场与追求,单说离别和等待。子释忽忆起当年从小姨娘那里听来的往事:父亲新婚之后,上京赶考,这年却不知何故名落孙山。羁留京师两载,下一轮终于高中状元。才当了年余京官,家眷还在路上,已经外放去做凉州刺史。路遥地偏,前途难测,只得留人捎话,家眷暂寓京城。又是两年过去,父亲应召回京,一家才得团聚。当时犹属太平世道,从离别到重逢,母亲整整等了六年。   幼时听过便忘,并未觉得有何特别难过之处。也许,是叙说者理所当然的语气,淡化了那过程中的孤寂恐惧、痛苦煎熬。总之,不管因为什么,对于离别和等待,这个世界,有着远比自己从容的态度,坚定的信念。   五年,不过两轮科举,确实没什么。各方面综合考虑,他做出的是最优方案,最佳选择。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子释闭上眼睛,细细感受那最后一缕温柔,直至被广阔无边的悲悯哀伤浸没。   就这样吧。   没有怨,没有恨,没有谁欠谁。老天画完了这个圈,在终点完成对接碰撞,就此归于湮灭。   对不起,我已失去力量继续向前。   “长生。”   这是重逢以来他第一声清醒着叫自己的名字。长生心中激起千重波澜,却只轻颤着应了一声“嗯”。   “我出使而来,无论如何,总得回去复命……你看着安排安排,事情到了这一步,好歹做样子谈一谈。”子释坐起来,蹬上靴子,下了地。取过一旁叠着的外袍,抖开来,慢条斯理往身上穿,一面分心说话。   声音虚无缥缈,大脑好像交给了另一个自己做主。   “虽然有些意外……来的是你,总比别人强。我回去以后,交了皇差,就设法把子周和子归悄悄带走,彻底离开西京朝廷。”   子释穿好外袍,拿起玉带围在腰间,四顾寻找发簪头冠。   长生一时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直觉情形大大的不妙,糟糕到不能再糟糕,手足无措之下,横移两步挡在他面前,直接做了一堵墙。   子释抬起头:“看你峡北关夺权制胜的手段,放眼华荣锦夏,大概没几个抵得住罢?你能兵不血刃诱降严臻,收买人心的怀柔功夫也很是到家。听说你之前刚平了东北?——华荣太子已死,靖北王一统天下,迟早的事。早知道……我们兄妹大可不必在西京干耗着。”   长生涩声道:“你,你要去哪里……”   “既然天下太平指日可待,去哪里都行啊。”子释淡淡一笑,“还是要托你的福,可别搞砸了。”注目望着他,“——能少杀几个人就少杀几个,千万记得别乱烧乱毁东西。”   长生脑子里轰隆直响:“子释……你、你不陪我么?为什么……”   “过去没有我陪,你不是一样干得挺好?何必拉着我给你添乱?——你不嫌麻烦,我还嫌麻烦。”故意偏了脑袋,正好看见桌上放着自己的玉簪金冠,抬腿过去拿。   长生一把拖住他,两只眼睛红得要出血:“子释!不管我说什么,做什么……你就是不肯相信我,对不对?”   子释背对着他。过了一会儿,轻轻道:“我不相信你?顾长生,你自己想想,除了最初不便说明身世,我几曾有过不相信你的时候?若非……因为相信你,我何至于……”   子释想:我何至于沦落到今日这般田地?只不过,有些事,你已不必知道。   “我过去相信你,现在相信你,也同样相信你保证的将来。所以……我非带子周子归离开不可。”   长生跨到他前面:“那么,你是不肯原谅我……对不对?”   子释摇摇头,笑了:“你从未做错什么,哪里需要原谅?我只是……嫌麻烦……或者,十年二十年后,如果你还记得,也许……你我之间,尚有相见的余地。现在么,实在太麻烦……”   长生记忆中,从来没有见过他如此凄美的笑容,笑得自己撕心裂肺,肝肠寸断,就像被人硬生生掰开心脏,剖肉剔骨,剜走了长在其中的珍珠。   “你嫌麻烦……我知道你怕麻烦,就想……把麻烦都料理了才告诉你,谁知道——”   长生既痛且怒,脑中一片混乱,猛地揪住他脖子:“你嫌麻烦——我都不怕麻烦做成这样了,你还敢给我嫌麻烦?你以为,我干什么非要做这么麻烦的事?你以为,这么麻烦到底是谁害的?你敢撇下我一个人收拾这烂摊子,拍拍屁股一走了之?我告诉你李子释,你休想!”   开始不讲道理了啊。子释无奈:“长生,别这样……”   “当初要不是你救我,我死了就死了;要不是你……”咬牙切齿,“要不是你勾搭我,我走了就走了;要不是你一路有事没事啰哩啰嗦,我符生杀人就杀人,打仗就打仗,夺权就夺权,哪用得着这么麻烦,替天下人操心?想当初你要入蜀,我便送你入蜀;你要救人,我便陪你救人;你不愿见血,我想尽办法,不让你见血;你不爱吃饭,我千方百计,不叫你挨饿,不叫你生病……那么多日子,昼夜相伴,朝夕相对,你给我添了多少麻烦?嗯?莫非你都忘记了?”   抓住他的肩膀:“李子释,你给我听着,我今天会自找这许多麻烦,哪一桩不是你害的?“始知兵者是凶器”,是你教的;“体民之心,遂民之情”,是你教的;“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是你教的;“柔之胜刚,弱之胜强”,是你教的;“益之而损,损之而益”,是你教的……我问你,这许多圣人之言,权谋之道,哪一条不是你教的?是你告诉我,一旦下场,就要竭尽心力,以图完胜。是你告诉我,人生苦海,最苦不过苦海迷途。你要我不再迷惘,努力奋斗;你要我斩妖除魔,普渡众生;你要我能杀而不嗜杀,强身而守心……你现在,竟敢跟我说……麻烦?”   子释完全傻了。   半晌,嗫嚅道:“啊……我不过纸上谈兵,难为你……活学活用……”   “纸上谈兵?”长生把他狠狠揽过来,“哼!这些都是纸上谈兵,那么有件事,总是你言传身教,身体力行,手把手教给我的——”   一手圈住他的腰,一手捧着他的头,往唇上重重压下去。慢慢放轻力度,变换方向来回辗转,叩开两排串珠编贝,缠住一瓣羽叶丁香,直到他色上胭脂目泛流光,意识朦胧软在自己怀中,长生好似咕咚掉落滚油锅里,从内到外都炸酥了。残存的一丝清明告诉自己:别急,不能急……   恋恋不舍凑到耳边:“你看,都是你教的,你忘了么?……子释,你害我……再也没法抱别人,这五年……我是怎么过来的……你……知道么?……枉我为你死心塌地守身如玉,我可听说,你在西京到处拈花惹草招摇撞骗——”   “咣当”一声门被撞开,文章二人抬着大木桶出现。李章一脸严肃:“王爷,小人们送水来了。”   第〇七五章 焉得无悔   长生就着最暧昧的姿势开口:“放这儿吧。”看两位忠仆把桶搬进来,站立不动,道,“其他的事,交给我就行了。”   李文李章对望一眼。   李文盯着子释的背影,犹豫片刻,道:“少爷,米大人他们不知少爷境况,都很担心……刚才,聂大人找到我俩,问起少爷……”   长生立即抬头:“你说的聂大人是谁?这个院子守卫森严,他怎么可能进得来?”   “这个……聂大人找到我俩的屋子,问了几句,很快就走了,我们也不清楚他怎么进来的……”   长生心中一动:“这位聂大人,是不是昨天站在你们少爷身边,戴高筒乌纱帽那个?”   “……是。”   “原来是高手。”长生扬声叫道:“倪俭!”   倪将军“嗖”一声出现在门口:“殿下?”   “使节团里有个武官,姓聂,是个头头,功夫相当好,你悄悄缀着点儿。人家可是刚刚光临了咱们帅府。”   “啊!有这等事?”   “是偏院。主宅料他也不敢挨近。”   “属下失职。”   “我昨天就探出他功夫底细,忘了跟你说。”   倪将军一眨眼没影了。   文章二人心中惊惧,李文打定主意要讨少爷一句回话,硬着头皮重新开口:“少爷,聂大人问……”   忽听少爷缓缓道:“你这就去告诉他们,我水土不服,心慌胸闷,气短乏力,下不了床,军中大夫正看着,过两天自然会好。”停一停,仿佛思考什么,接着道,“烦米大人写封请安的折子差人送回去,就说——就说“北或可意动,和谈有望”。其他所有事情,都等我好了再说。”   “少爷……”   “去吧……我自有分数,以后跟你们细讲。”   “是。”二位忠仆再次对望一眼,终于退了出去。   屋里剩下的两人彼此倚靠,久久没有声息。   这一打岔,两个人的恩怨不小心又回到家仇国恨,种种现实难题重新摆在面前。   长生想:还真是……麻烦。没话找话:“你这两个书僮,太不好糊弄……果然仆肖主人形……”   没反应。   桶里水正冒热气,低声道:“现在洗好不好?粘乎乎的早难受了吧?”撩起他的头发,后颈凉湿一片。吃惊:“怎么又出这许多冷汗?是哪里不舒服?”扶正了身子,却见他脸色蜡白,眼中毫无神采,只有呼吸渐渐变得急促。   “子释,怎么了?觉得哪儿难受?”想要替他松开衣领,伸手去解纽扣。刚解了两颗,怀中人突然肩头僵硬,浑身颤栗,越来越厉害,竟至不能自已,连嘴唇都直打哆嗦。   长生定睛细看,他那木然的表情,直如不认识自己。   大慌:“子释!”立刻将掌心贴上印堂神庭,注入柔柔一缕内息护住元神,一面迅速回放刚才经过:到底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让他这般失控。   冷不丁记起文章二人进门前,自己似乎脑子一热喉头一松,把那个时时缠绕心间刻刻强自按捺的问题,以最糟糕的方式,问出了口……   怎么办?   “子释,别生气,我胡说的,我只要看见你,只要你在身边,你知道……”   “长生……”   太过微弱的呼唤,恍若无底深渊传来的叹息。转瞬即逝的尾音如丝弦乍断,在心上弹出一把溅珠血线。   “我在这里,在这里……”长生紧抱住他,企图用不停重复的抚慰唤回远去的意识,平息突如其来的反常状况。   “长生……”一下认出了面前的人,情绪迅速稳定,整个身子瘫在他怀里。   “子释。”让他对着自己的眼睛,长生狠狠心,问:“子释,告诉我,为什么?”   ——到底是什么人,什么事,让你这样难过?   如此这般,曾经下定决心不再追问的一切,已非问不可,不能不问。   看他不说话,长生仔细回想之前的交谈,忽道:“那个米大人……不对,那个聂大人……到底是谁?”   他在他脸上读出一片空白。   长生捏住自己的心,不让它胡乱蹦跳。放平语调,轻轻道:“子释,你告诉我,他是谁?你……是不是,是不是……和他……在一起?是不是?……”   子释慢慢摇头。摇了几下,停住,两只眼睛直勾勾空荡荡望着前方。   长生刹那间从中看到了漫无边际的荒芜。   那荒芜中断壁残垣、火光血泊、金珠瓦砾、锦绣泥沙,令他顿时想起无数曾经共同目睹的凄凉场景,看清了无数倍加惨烈而偏偏自己缺席的残酷内容。   他看见他站在满地华丽废墟之上,如冰川雪莲般优美而寂寞,却始终无法逃开。任凭倒塌的梁柱砸下来,翻飞的火焰烧过来,终于,花儿遍体鳞伤,无声委落。   “子释,告诉我……”   长生捧着他的脸:“子释,说出来。我要你都说出来,全部告诉我。不管是什么,统统告诉我。告诉我,就没事了……”   良久,枯涩的声音打破死水般的沉寂。   “……子周……”   “嗯,子周怎么了?”   “那年……子周……中了状元……我不想他去,可是……要征兵……没多久,就被人发现了身世,只好也去做官,我……子周和子归,本就不姓李,该姓谢的……”子释茫然的复述着,前言不搭后语,颠倒凌乱。   “我知道,他俩姓谢。然后呢?”   “然后……兰台令,我很喜欢……可是,有一天……半夜……”子释目光四散飘荡,下意识的跳过去,“花家和白沙帮的人……居然也到了西京……国舅家的孙子缠上了子归,皇帝要赐婚……所以……子归跑到边关去打仗……”   “子释!”长生听出蹊跷,握住他的手,掐在合谷穴上,“告诉我,那天半夜,发生了什么?”   子释被他掐得灵台一醒,抬起头,看了一会儿,慢慢道:“有一天半夜,一个人……闯到家里来……”   “谁?!”   “这个人……你也认得的。你认得,子归认得,子周却不认得。我……我本来应该认得的,可是我……忘记了。朝中遇见,也没往心里去。谁能想到……早该死了的人,居然还活着。不但活着,还摇身一变,成了国舅亲信、皇帝宠臣……”   长生脑中巨闪,浑身血液都被冻住。   子释反而似乎平静下来:“那天……是重阳节,子周和子归去了外祖府上,我自己留在家里,很晚才睡。后来……后来……后来,我生病了……我以为自己要死了,可是……却又没有死……”   “子释!不要说了!不要说了!”   长生再没有丝毫力气支撑自己,抱着他的身子一点点滑下去,跪倒在地:“求你……不要说了……”   “……预备入朝做官,我想着,没准……能有你的消息。万没料到,会……碰上了……这个人……”   长生抬起头,哽咽哀求:“子释……不要……说了……”   “那时候……也不是……完全不能坚持。可是……我……没有坚持……长生,我累了……”   两行清泪顺着脸庞汇聚到颔下,凝成晶莹剔透一颗,倏忽坠落,滴在长生衣襟上。   万箭攒心。   眼泪一旦开闸,便再也止不住。成串成行,成湖成海,掀起滔天巨浪,恨不能淹没彼此,淹没世界。   还能有什么办法?沧桑历尽,只余俯仰茫茫,倾泪一哭。   哭山河破碎。   哭身世浮沉。   哭天地不仁。   哭红尘有爱。   所有矜持考量形势后果俗务旁人统统抛却,子释攥着拳头,涕泗滂沱:“顾长生……你为什么……为什么……不早点儿来?”   ——为什么,总是我等你?   ——为什么,总是在等你的时候,等来一场劫?   纵横交错的泪水沸腾翻滚,如凌讯熔浆,浇得长生从头到脚体无完肤,血肉筋骨腐蚀殆尽,找不着心在哪里。   “你叫我……等那么久……咳!……咳!那么……那么……久……”子释哭得几欲断气,“你个……个该死的……混蛋……我……咳!……我……”只觉五脏六腑都咳碎了也不解恨,禁不住四肢抽搐胸口发麻,身体已经不属于自己。   长生“腾”地站起来,把那伤痕累累的身躯紧裹在怀中。明知道再多的心痛也无法偿还他,再多的温柔也无法安慰他,却只能不停的亲吻着,抚摩着,低语着:“子释,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不好……我不好,我混蛋,我……我竟没有守在你身边,跑去为不相干的人操心;我竟不能伴你左右,护你周全;我害你吃苦,害你……被人欺负……我错了,我错了,以后不会了,再也不会了……再也……不会了……”   分不清到底是两人之间谁的泪水,让自己整个溶化在里面。长生顾不上愤怒,来不及悔恨,只有一个念头清晰无比:永远不要再看见他这样哭泣。   薄薄的肩胛骨在掌下剧烈颤动,如同蛛网上痛苦挣扎的蝴蝶。汹涌的泪流浸湿了前襟,渗透到创口深处,把那无形的伤痛直接传达至心底。   长生忽然害怕极了。恍惚觉得泪水似乎化作了鲜红的血液,他把全部精神力气都用在了这场痛哭。哭过之后,再无牵挂,就此永诀。   “子释,别哭了……别哭了……”长生轻拍着他的脊背,“你这样哭下去……我、我要疯了……”   不能任由他这样纵情发泄。长生迫使自己凝神定息,低头含住他的唇,强行度进去一缕真气,为他归经顺脉。   小心试探着走过一个周天,情绪已经不再无法控制。他闭着眼睛静静靠在自己胸前,泪水并没有停止,源源不断汩汩而出,如同无声的潜流,在黑暗中汇聚上涨,没过坻石沙洲。   这样沉默。比表面的惊涛骇浪更加令人心慌心痛。   “子释,说句话,说句话好不好?……不管是什么,睁开眼睛,跟我说句话……”长生将他横抱而起,带到床上,让他的头搁在自己肩窝里——从前他就最喜欢这样,半趴在自己身上,枕着肩窝于耳边叽叽咕咕,不知不觉进入梦乡。   感觉他的气息就在颈侧,微微痒痒落到脖子里,渐渐安下心来。双臂环着腰身来回抚摸,一面喃喃低诉:“别哭了呵……哭坏眼睛怎么办?我上哪儿找那么亮的星星赔给你?哭坏嗓子怎么办?我上哪儿找那么脆的水晶赔给你?要不——把我的换给你罢……”   “……谁、谁要你的黑炭球,破铁锣……咳!咳!……”   唉,果然,嗓子哑了。   长生半支起身子,伸手端过床头水杯。   才下去两口,正要接着喂,没了动静。低头一看,他就这么歪在臂弯里,鼻息沉沉,彻底睡着了。   长生坐起来,轻轻拨开他因汗水和泪水贴在脸颊的头发。   ——原来,真正的报应……在这儿等着呢!   浑身骨骼疼得根根断裂,一股邪火噌的点着,燎原而起,熊熊燃烧。顿觉天下无人不该死,何人不可杀?哪怕屠尽千村万户,焚遍神鬼妖魔,灭了五行三界,赔了前世来生,也不可能抵消心中怨恨。   哪怕、哪怕……   刹那间一个激颤,清醒过来。   原来,无论做什么,永远不可能抵消……   没有什么能够抵消。   再多的怨恨,最终也只好敲碎牙齿落肚,一辈子啃噬自己的心。   怀中人随着呼吸轻微起伏。   毫无由来的,长生潸然落泪。   无论如何,还有现在,还有未来。这就好。   慢慢抽身下床,走到桶边,探探水温,已经凉了。猛地一掌击向水面,“哗啦”巨响,水花飞溅,如银弹冰锥,迸发四射。长生把自己也吓一跳——不能吵醒他!立刻抬手,飞散的液体仿佛被什么力量控制住,凝成无数根透明水线,在半空结成一片珍珠网帘,轻轻落回桶内,再没有一点声息。   双手伸入水中,合掌行气,默运玄功,不一会儿,便似老僧入定,铸化凝滞。唯有桶中水流随着无形的内力缓缓回旋,过得小半个时辰,重新冒出了白茫茫的热气。   闭目存神,收功退散,但觉一身清爽。心中有些诧异:在这个心情激荡内外兼伤的情形下,功夫居然越练越顺畅。没时间细想,练功的问题暂且撇在一边,抱起床上的人,开始替他脱衣裳。   折腾这许久,两层罗纱早已湿透。长生一着急,差点直接撕下来。想了想,还是老老实实一颗颗解开纽扣。尽管知道他多半醒不过来,依然在耳边柔声安抚:“子释,是我……是长生……咱们洗完了再睡……”   几下脱了自己衣裳,抱着他跨进桶里。拆掉胸前绷带,刀口并不宽,表面已经合拢。把他放在膝头,抬起胳膊动动,似乎也不怎么疼了。忽然想起什么,向后一挥手,只听“笃”的一声,门闩打横,就此落锁。   一个念头闪过:功夫进境似乎还不小,奇怪……不过,眼前的事情更重要,这些都回头再说吧……   次日,李文李章被请到主宅,和靖北王殿下聊了几个时辰。   聊天的屋子就在卧室隔壁。聊天的内容自二人初进李府开始,事无巨细一一问遍。从大少爷衣食住行到亲朋戚友,从日常居家到衙署宫廷,最关键最隐秘的部分仿佛早已知晓,偏揪着细节处暧昧处穷追不舍。所有问题问到后来,每每以忧伤的沉默作结,好似无言的责备,直叫当事人心头慌慌冷汗涔涔。   尤其是王爷殿下那副天经地义休戚相关的神气,令二位忠仆倍感压力。李府下人向来比较自主自由,眼前这位,倒真正充满主子风范,远比少爷小姐们更加威严可怕。   聊到黄昏时分,靖北王忽然挥手叫二人噤声,站起来走进卧室。   王爷并没有表示不可以跟进去。李文瞅瞅李章,后者点点头,两人大着胆子蹩到门内。   “嗯……哼……”伴随着浅浅的喘息呻吟,床上躺着的人四肢开始无意识的抽动。   李章相当熟悉这个动静,那是少爷在做噩梦。自从停了安神汤,这种状况几乎夜夜出现。根据少爷的一再强调,只要听见出声,务必把他叫醒。往常在家,因为李章比较警醒,总是第一时间爬起来拍门。   正要说话,却见王爷殿下弯下腰,从背影看不见动作,光听得和风细雨似的声音,犹如哄孩子般轻柔:“子释,不怕,不用怕,是我,是长生。嗯,我在这儿……好了,没事了,没事了……睡吧……”哄了足有一刻钟,床上之人才重新入眠,王爷的声音也渐渐低微,归于寂静。站直身,又低头立着,默默看了一会儿。   文章二人跟着靖北王出了卧室,震撼之中犹不忘小心带上房门。   忽听王爷道:“你们少爷——我扣下了。他不可能再回西京,你二人有何打算?”   “啊!”   “两国交战,不斩来使。不管议和议得怎样,使团其他人,都会放回去。你俩是蜀州本地人,我不强留。”   “这……”李文脑中若干念头闪过,道,“王爷,实不相瞒……我们少爷不过被皇上和太师临时抓差,做了这个议和正使。论身份,不属皇室宗亲,论地位,绝非朝纲重臣。王爷扣下少爷为质,徒然损了名声,怕没什么用……”   长生一笑:“难为你还为我名声着想……”   “小人唐突,王爷恕罪。”   这时李章硬梆梆接口:“以人为质,必有所劫。敢问王爷,要怎样才能赎回我家少爷呢?”   听他这么说,长生神色一冷:“你们锦夏朝廷要求和,只派个二品尚书仆射上门,我信不过。我打算……我打算叫我的军师跟使团去西京见见你们皇帝,带一封盖着皇帝玉玺的议和誓书回来。你俩若回去,不妨跟你们二少爷说,叫他负责将誓书,还有我的军师安然送归,我再考虑放不放还他的大哥……”眼神微敛,锐利如刀,“还有……那位傅大人……本王同样欢迎之至……”   李文李章只觉一股冷风从骨头缝钻过,顿时懂了:这哪里是拿少爷当人质,明明是要当诱饵啊。   眼前情势,实在是超乎寻常的复杂诡异。少爷自己是什么意思?这场和谈将如何收场?靖北王到底怀有什么企图?朝廷又该怎生应对?……忠毅伯兰台令李免李大人的两位贴身长随,不负李氏文章之名,阅历见识远远强过一般仆从,想问题自然想得多一点。虽然到目前为止,一个也还没想明白。   “现在定不下来不要紧,回头想好了告诉我。”   李文李章反应过来,这一回王爷问的,与少爷无关,是自己二人的打算。   从初次见面到现在,明知道对方是仇人,是敌人,却始终很难产生真正的恨意。几番交道打下来,直到这一刻,才猛然惊觉:靖北王的说话方式,跟自家少爷相比,简直神似啊神似!   永乾六年(天佑九年)六月十九,华荣皇帝诏书送达蜀州仙阆镇靖北王营中。   诏曰:“夏祚衰微,率土分崩。苛政烦苦,官吏侵暴。生民之命,几于泯灭。朕应天顺民,受命践祚。拨乱反正,恢拓宏业。登基六载以来,布政明允,广纳贤良;垂惠万民,施德天下。……   “然江山之外,犹有殊俗;悼彼蜀民,未蒙王化。是以命授三军,龚行天罚。王者之师,有征无战。以仁为本,以义治之。非欲穷兵黩武,实图拯民危厄。奈何蜀州上下沆瀣,怙恶不悛。一意孤行,负隅顽抗。戕我太子,戮我勇士。此仇何报!此恨何极!……   “然三军不可一日无帅,大业不可一朝中断。靖北王天姿奇伟,英明忠肃。文韬武略,识鉴清通。屯田积粮,安时抚民于前;挥师讨逆,开土拓疆于后。平靖内外,居功至显;临危受任,众望所归。今命其统领三军,征蜀事宜,悉听裁决,然后奏闻。   “朕禀天赋隆恩,修宽恕之德。但使九州同一,万邦协和。特谕靖北王先惠后诛,好生恶杀。明辨忠奸,优抚无辜。有去逆效顺,弃暗投明者,验等地迁赏……”   接罢皇帝诏书,庄军师立刻跑去对这些天混得溜熟的锦夏使团副使大人说,我们皇上的全权委托书终于到了,你们正使大人的病也好了,咱们明天开始正式谈判吧。   长生端着碗进屋。   子释靠在床头,一封黄绫摊开搁腿上,赫然是白日里刚刚送达的皇帝诏书。躺了好几天,直到今晨才真正清醒。听某人啰嗦大半日,最后递过来这封东西。   一面看,一面不时蹙着眉头想想,偶尔挑起嘴角无声笑笑。长生站在当地,才觉得那是个冷笑,转眼又似乎变作了欣慰。一颗心上下忐忑,偏不敢开口明问。   “子释,歇会儿吧。这个……你尝尝看。”   刚要把碗递过去,觉得有点不够热,又缩回来,双手捧着。片刻工夫,一缕奶香随着温度升高四处飘散,馥郁浓甜,醇厚诱人。   子释扭扭脖子,脑袋仿佛被牵引似的伸过来:“这是什么?”   每次睡醒都发誓不再理他,却总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又被自己忘到了九霄云外,比如现在……   “是干酪,羊乳做的,化开了……不知道你吃不吃得惯……”长生一脸紧张,舀出小半勺送到嘴边。   那一个眼睛眨也不眨,砸吧咂吧舌头:“好像不是糖——”   “不是糖,是蜂蜜。”长生不知不觉咧嘴,“今天钦差带来的犒赏物品中有几大包。军中伙房也有,可没这个好吃。”说着,再送过去一勺。   吃了两口,子释径直把碗接过去。一边不忘提醒:“诏书挪开点儿,洒上头可大不敬了……”   长生道:“别吃着东西说话,小心呛着。”   喜滋滋看他把一碗奶酪吃得只剩个底儿,长吁口气。意思是这下好了,饿不死了。   “够不够?这东西有的是……你爱吃就好,他们几个始终不怎么愿意吃……”长生说的是身边几个夏臣。跟西戎将士一块儿吃肉喝酒都没问题,唯独乳制品敬谢不敏。   “有点撑……”子释摸摸肚皮,懒洋洋的歪着身子,耷拉着眼帘,下意识的伸出舌头舔舔嘴角。   “谁叫你天天光睡不动,都快成猪崽了……”长生抱怨着,往他身后塞进去一个枕头。   自从十五晚上哭得稀里哗啦昏天黑地,几天来一直睡着的时候多,清醒的时候少。好像特地要补偿这些年欠下的失眠旧债,即使醒着,也多半迷迷登登,熬不了多久就在怀中睡过去。一度吓得武功盖世靖北王十分没自信的找来军中大夫,却说只是虚弱,补一补养一养自然会好。然而客观条件有限,怎么补怎么养成了大难题。每日设法灌下去一点米汁汤药,终于想起这最好的补品。见他不但肯吃,还十分喜欢,长生心里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   “别动。”上半身忽然前倾,双手撑在两侧,把脑袋凑过去。   子释扭头,不提防被他箍得无法动弹。   “别动……他们几个……在外边……”   子释大怒,差点暴走。别地儿动不了,牙齿总没问题,张嘴就要吃人。   “亲……一下……”苦苦压抑的喘息中漏出断断续续的言语:“一下……就、就一下……”   子释不动了。张着尖牙利齿,忘了合上。   就在子释觉得这个亲一下,长得遗失了起点,永没有尽头的时候,长生猛地放开他,直挺挺倒下,趴在他腿上呼哧呼哧喘气。好半天,才支着胳膊坐起来:“迟早……叫你逼死……你倒好……这么多天,一睡了之……我可……生生叫你……逼死了……”   子释尚未从酥麻中缓过来,连开口说话的力气都不够,只好奉送一个“活该”的大白眼。   过一会儿,长生不喘了,满脸正经:“他们几个,在外头等着,见一见好不好?”   “哼……”   伸出手指拭去他唇上一抹水润之色:“放心,看不出来的。”   “哼……随你便……”   第〇七六章 别无选择   进来的是庄军师,倪大将军,以及后起之秀虞芒虞大将军。   长生自己在床沿坐下,示意三人落座。   子释盘着腿,欠身为礼:“在下李免李子释。”   三人屁股才刚挨上椅子,吓得“噌”又站起来,期期艾艾,不知怎么打招呼。   在另外两人期待的眼神中,军师只好领头:“在下……呃,在下靖北王府詹事庄令辰。”只有这一句,显然不够礼数,于是接着道,“见过,见过……”万分为难的看向王爷。   长生对子释道:“他们也叫你子释,好不好?”   “好啊。”名字本来就是给人叫的,李子释三个字,胜过李大人李公子多多。   “这、这怎么成?”庄令辰大觉尴尬。他知晓的内情最多,心说这成何体统,却没法直接提意见。   长生貌似解释:“不说名字常常被人叫,健康长寿?”   子释大窘。这猪头,当小孩儿叫魂呢……如此莫名其妙的念头,还一本正经在下属面前说出口,搞不懂是故意肉麻还是愚蠢迟钝。真是……闷骚男本色……一时只恨找不着地缝钻进去。   幸亏在座几人,闷骚的那个不自觉,两位武将缺根经。唯一听出玄妙的那个,做戏功夫一流,脸皮颤都不颤一下。子释总算勉强挂住面子,没有当场脸红。   轮到倪俭,试了好几把,才成功开口:“那个……子释……那个……我、我叫倪俭,是殿下亲卫军统领。”   “倪将军有礼。”   “不、不敢。”倪俭飞快的溜对方一眼,想起自己好歹算得面前这位拐个弯儿的救命恩人,暗暗得意,忍不住又偷偷抬起头,预备多看一眼。不料那人居然冲自己微微一笑,顿时慌乱不堪,赶紧低了头。心道早知是个漂亮人儿,这会儿怎么瞅着更漂亮了呢?怨不得……   今晚子释白色里衫外头披着长生的衣裳,因为某人死活不许他穿锦夏官服。质朴的图案,厚重的色调,不见了许多风流。除却把五官衬得越发秀雅精致,别有一种澄澈明净。倪俭不由自主将声音降了几个八度,生怕一口大气惊扰了他。   等到虞芒自我介绍时,明显比倪俭更加局促。倪将军送过去一个鼓励的眼神,在心中自言自语:“这张脸,今后多半时常要见到。得习惯,习惯。习惯就好……”   互相介绍完毕,集体沉默。   下首坐着的三个略有些尴尬,不知如何继续。而对床上坐着的两人来说,沉默本身,似乎已经足以代替一切。   长生轻轻握住靠近自己身侧的那只手。   相信他。   既然没有拒绝,既然开了头,那么他一定会陪着自己,坚持到底。不管有多残忍多艰难,用天下人的安宁与笑容偿还他,用千万倍的温柔与情意偿还他,用永不离弃的坚守呵护偿还他,用一生一世的决绝执着偿还他。   他肯答应陪我,必是也这样相信着我。   子释悄悄把手抽出来,不动声色,悠悠开言:“长生跟我说了三位很多事。军师及两位将军,均属当世俊杰,甘为天下苍生出力,子释佩服。”   “哪里……”三人齐声谦虚。其中倪俭是一心一意谦虚,那两个都在顺带走神。   虞芒想:长生?似乎是已故锦妃娘娘才用的称呼啊……   庄令辰想:子释?奇怪,哪有人自称说字不说名的……   “人世盛衰,江山分合,代代无穷已。凑巧赶上了,幸抑或不幸,实在难料。”说话人在这儿停下,适时叹了口气。   这句貌似空泛实则相当有针对性的开头引起了在座几人深刻的共鸣,话题一下变得渺茫而深远,令三位意气昂扬壮志勃发当世俊杰不由生出一缕沉郁感慨。   说话人锋头一转:“军师与倪将军,本是锦夏子民,却做了华荣肱股。虞将军自有君王太子,却另拥主上。”   对面三个大出意料,听得皮肉直抖。   一目了然的事实,却也是不能出口,不愿深思的事实。从来没有人敢这样正面提起。   他明明在血淋淋揭人疮疤,然而语调中充满了苍凉悲悯,竟带着十分体谅与安慰的意思,叫你无论如何也没法生气发作。   “三位其实还算好。你们靖北王殿下……可是打定了主意,要一统江山,重建太平,为此不惜夺嫡逼宫。这条路……来日风光无限,眼前尸骨如山;纵使万民敬仰,注定孤家寡人……”   长生一弹而起:“子释!说好你陪我的!难道你要反悔?!”   子释望着他笑笑:“除非你骗我。否则——我答应你的事,几时反悔过?”   一阵钻心剧痛袭来,长生无言以对。   子释不理他,转头向着那三人慢慢道:“我李子释……今天既然坐在这儿,和几位这么说话,便是做好了……众叛亲离、遗臭万年的打算。”   “子释!”长生刚坐下,又弹起来。   子释望着他,再次笑笑:“莫非你要告诉我,你很意外?还是说——你准备反悔,放我一马?”   长生回望着他,对视一阵,忽然也笑了:“逼我反悔?你休想。说什么众叛亲离,遗臭万年——你放心,无论怎样,总有我陪你。人生苦短,时不我待;求我所求,爱我所爱。世人非议,身后虚名,哼,管他!你别跟我说,你有多在乎。”   子释抬头看了他一会儿,扭转脸冲坐着的三人笑道:“从前可没这么能说——几年不见,刮目相看呢。等什么时候有空,把你们殿下从前那些糗事拿出来下酒。”   这边三人只觉前一刻还在电闪雷鸣,轰隆作响,眨眼间变了飞花舞絮,烂漫缤纷。   倪俭忙不迭点头:“好啊好啊……”被虞芒从旁撞一胳膊,戛然而止。   庄令辰从那亲切笑容中回神,暗暗咋舌:厉害厉害!此人这般着意施为,试问谁有本事把持得住?哪怕是自己,言行思量间也不知不觉想要顺着他,迁就他。才几句话工夫,就让人只有仰望的份。仿佛仰望柳梢明月,江上白云,明知道永远不可能真正触及,依然被那看似亲近的距离勾得心生眷恋,遐想联翩。   只听那个风动琴弦般的声音幽幽响起:“世人非议,身后虚名,是没什么可在乎。不过……挖空心思诓骗骨肉至亲,这种事……一辈子做一回,也嫌太多……”   一句话提醒了庄令辰。眼前这位,还有一双了不起的弟妹。一个是守卫边关女中豪杰,一个是朝廷中枢实权要员——想到此点,才深刻领会了他话语中“众叛亲离”四个字。   本来觉得对方意在收服,多少用了心机。然而联系三兄妹身份作为,想起李府书僮关于拯救典籍的叙述,设身处地考虑一番,却只能黯然叹息:世上恐怕再没有第二个人了吧?如此胸襟度量,大智大勇。担得起千秋功业,舍得下一世名声。怪不得……叫靖北王倾心若此。   是自己小人之心了。对方浑然天成,何必追究他几分有心,几分无意?感受到那如夜风沁骨一般清冷的萧索伤怀,无视殿下搂搂抱抱有碍观瞻的过分举动,庄令辰只想说点什么,开解开解他。   “又或者……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子释你……”实在过于苍白无力,就此打住。   “呵……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庄兄说得有理,做人怎可太贪心?不过是……到底意难平罢了。”子释坦率随性,连称呼都换了,宛如面对多年老友。   长生默默盘坐到床上,用怀抱支撑着他。   两员武将张着嘴呆住,完全石化在当场。问题是当事人根本没留神他们的异样,一个沉寂如山,一个清透如水,彼此依赖,相互映衬,契合无间,浑然一体,形成笼罩整个空间的浓重感染力,压得旁人大气都不敢喘。而勉强能够与之抗衡,自在对话的军师大人,偏偏一副压根儿没看见的表情,弄得倪俭和虞芒都糊涂起来:莫非自己眼花了?……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确信不是眼花。倪俭擦擦额头,心道:兄弟,咱们得习惯,习惯。习惯就好……   “所以说……幸与不幸,到了这个地步,已经很难权衡。眼前之不幸,或许是来日之有幸。一人之不幸,或许是苍生之有幸。一家一姓之不幸,或许……是千秋万代之有幸。说实话,我很佩服三位——以及你们殿下,在必须选择的时候,做出了最好的选择,既成全自身之幸,亦造就苍生之幸。与此相较,世人非议,身后虚名,确乎不算什么。”   除开长生之外的三个听众,虽然目标早已明确,立场向来坚定,对于自己追随的领袖、奋斗的事业,难免偶尔有点儿原罪感。至多不过一触即退,拿顶别的帽子扣下来,遮住这块阴影,权当看不见。然而李子释的说法,却好似点亮了一盏灯,灯光照射下,阴影彻底消失。   庄军师心道:把惊世骇俗之事做得自然之极,始作俑者,原来是这一位。   子释苦笑一声:“可惜……这个选择的机会,对我们兄妹而言,来得……真不是时候……我自己要做奸臣卖国贼,做了便做了。子周与子归,涉足已深,切肤断腕之痛,无可避免。虽说这一刀迟早会来,长痛不如短痛,但是……居然得由我这当大哥的亲手剁下去……”   长生搂住他肩膀:“他们未必不能明白……就算现在不明白,过后……总会明白的。”   “是。一天想不通,十天二十天,没准就想通了。一年想不通,十年二十年,终究要想通。可是,长生,你知道,问题不在于想不想得通,而在于——这道刻骨伤疤,总归……是你我留下的。”微微扬眉,“那两个,跟你一样,成日惦记着斩妖除魔,普渡众生呢!——果然你们师徒仨,才是一伙的。只不过,他俩眼中,妖魔何在?众生何处?这我可没问过。”   稍稍松了肩背,向后靠靠,神情中不由得透出一丝慵懒倦怠。说话间那股子骄傲坦诚而又寂寥落寞的味道,本就足够令人倾倒。最后这一笑一靠,于无可奈何下强作欢颜,又在勉为其难中振奋力量。如晚香落红,芬芳凄艳,盼顾撩人,隐隐向四周散发出迷慑心魂的危险气息,看得三个观众自动垂了眼睛。   倒是身后那一个恍若不觉,敞开怀抱将他彻底拥住。在对面三人眼中,失衡的场景反而有了支撑点,氛围也渐渐变得平和正常,一下轻松许多,再没有腹诽非议王爷殿下当众那啥的念头。   子释拿过摆在一旁的黄绫,换了话题:“这封诏书……写得可真够水准。”   庄令辰恭敬道:“此诏书必是莫老手笔。”   子释微侧了头。   长生解释:“是父皇身边秘书令——相当于秘书省丞,莫思予莫先生。”看他眼神犹带询问,补充道,“莫先生虽是夏人,但是跟了父皇二十余年,实乃左臂右膀。”   子释瞅一眼诏书:“我说呢,“王者之师,有征无战。以仁为本,以义治之。非欲穷兵黩武,实图拯民危厄”——扯大旗的本事如此高明,果然不愧是圣门出去的。”   四个听众,两个没完全听懂,听懂了的两个却没法答话。   子释指着诏书上几行字:““屯田积粮,安时抚民于前;挥师讨逆,开土拓疆于后。平靖内外,居功至显;临危受任,众望所归……特谕靖北王先惠后诛,好生恶杀。明辨忠奸,优抚无辜”。我怎么觉着……这位莫老,字里行间尽在替你张本造势?这封诏书,简直就是摆明了号召蜀州将士吏民,早日乖乖向靖北王投降——连太子之死也不过一笔带过。我还以为,白沙帮刺死了太子,华荣皇帝必定迁怒蜀州,多半要叫你大开杀戒……”   “子释。”这一声异常严肃。   “嗯?”   “太子……其实是我杀的。”   “哦……”反应过来,提高声调,“你杀的?!那为什么子归捎回来的口信说是白沙帮?”   “是……也有白沙帮。还有……屈大侠……”   听出语气中的心虚之意,子释端正身子,听他怎么往下讲。   “我本来就打算……”前情不必多言,直接说明重点,“事前并不知道,白沙帮也计划那个时候刺杀太子,实在是赶巧了。那天我藏在半山,看见他们直闯中军。屈大侠虽然厉害,最终也只伤到符定,是我……补了一箭……”   不见他回应,想一想,老老实实讲完:“接着……我……又射了……屈大侠一箭……”   子释身子僵直,给他一个沉默的背影。   长生正要详细解释,就听他慢慢道:“当年……土地庙外,屈大侠大量,放你我一把。还指点咱们去找乌三爷,这才得以顺利过江……他这好人,做得也忒冤了……”声音越说越冷,几至滴水成冰。   长生立即打断:“子释!你听我说,我是射了屈大侠一箭,可只射在肩膀上,叫他养一段时间,没法再动手刺杀别人,我看着他们逃进南边山谷,然后才走的……”   还是只有一个沉默的背影。   长生委屈:“那么突然……你叫我怎么办……”   “啪!”一声脆响,满屋子人都大吃一惊。长生先吓得一抖,然后才感觉额头发痛。   子释扭过身子,手里黄绫诏书捏成一把,“啪啪啪”劈面猛抽下去,痛斥:“大喘气,叫你说话大喘气!吓唬我很好玩是吧?你个混帐!吓唬我,吓唬我……”   这一通劈头盖脸,势吞牛斗,气壮山河,挨打的战战兢兢,旁观的鸦雀无声。   揍累了,撇下手中家法,指着鼻子开训:“你说你这叫什么破事?搞得婆婆妈妈拖泥带水,要死不死要活不活。他屈不言是什么人?一时没提防中了暗算,怎么可能咽得下这口气?迟早找上门报复!你当你是哪根葱哪根蒜?在他屈大侠面前玩儿板斧——会开弓射箭了不起啊,人家御剑行空飞刀杀人,你这颗猪头还要不要了?……”   三个下属呆呆看着对面那位将英明殿下未来天子一顿狠抽,骂得狗血淋漓,竟至以“猪头”喻之,一心以为眼前出现了幻觉。   “我现在功夫很好的,你不用担心……”长生低着头不甘的小声辩解。   还敢顶嘴?岂有此理!   子释斜眼冷哼:“人家一个职业江湖人,你个当王爷的,还一门心思要做皇帝,功夫再好也不过业余玩票,凭什么跟人比?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就算你自己躲得过,你手下这么多替你卖命的,几个躲得过?”   长生被他训郁闷了,嚷起来:“那你叫我怎么办?除非斩草除根,当场杀了屈不言!你不是才嫌他屈大侠冤枉做了好人?难道这会儿要跟我讲“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么?你以为我想不到?你知不知道,那时候……那时候,我心里有多为难?……”   子释愣住。半晌,嘟哝:“麻烦……又要论成败,又要明是非,哪个做皇帝的有你这么贪心?……”越想越麻烦,心知他非要这么麻烦很有自己一份功劳,非要这么贪心自己也撇不清关系。眼前这人,一面踩着枯骨求功业,一面俯首弯腰行仁义;江山他要抓牢,美人也不肯放手——   真真不是个东西。   怒:“你自己搞出来的破事,不要问我!”   “子释……”那点似嗔似怨哀哀乞怜的味道,一下时光逆转岁月倒流,仿佛当年下棋下输了,在他跟前磨磨蹭蹭绕来绕去求援。   唉……   李子释这辈子最没辙的,就是顾长生发闷骚。   凝神想想:“叫你的人——特别是留在东边的,把西京遣使,两国议和的消息大肆散播开去。朝廷要面子,又怕人心动荡,前方懈怠,没敢宣扬这事,白沙帮更不可能知道。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设法尽快让他们都知道。”   庄令辰不愧是军师,马上从幻觉中苏醒:“子释的意思……一旦知道两国议和,白沙帮势必不敢轻举妄动……”   两国议和之际,若西戎将领被刺,只会授敌人以口实,把蜀州百姓多快好省送上死路。   “万一,”长生开口,“万一他们不肯顾忌……”   “你放心。许帮主和屈大侠都不是这么死心眼没头脑的人。真有那头壳坏掉脑子进水的……既然屈大侠动手刺杀太子,义军方面最厉害的高手就是他了对不对?其余人——”望向倪俭,“倪将军,其余人可足以为患?”   倪俭豪迈一笑:“余者何足道哉!”跟斯文人说话,粗犷如倪大将军不觉也风雅起来。又补充一句:“我叮嘱孩儿们,尽力捉活的。”   庄令辰沉吟:“议和的消息,也就拖得一时。日后知晓真相,岂非更加麻烦?”   子释摊手:“所以,请各位散布消息的时候,切切记得说清楚西京求和的使者是谁。”   长生一惊:“子释!”   来日西戎毁约背盟,使者叛国投敌。屈不言若知道降敌卖国的是他李免李子释,会有什么反应?这种超级高手,放在外边游荡,就是一颗定时炸弹,莫如主动搜出来早早引爆。   子释微仰着脖子,似笑非笑:“顾大侠,练兵千日,用兵一时,考验你真功夫的时候就要到了,准备用心当保镖吧。”   不待长生接口,径直向庄令辰道:“军师此去西京,我只担心家里那个榆木脑袋秤坨心,万一不受蒙骗……烦请军师跟秘书侍郎谢全谢大人说——就说留下使者为质实属无奈,只因尚书仆射大人病得快要断气了,没法行动,请他来见兄长最后一面。”   长生慌了:“子释!”   “阿文阿章必须留下,如此由不得他不信——看他肯不肯来!哼!”   长生红着眼睛把他扳过来:“什么叫快要断气了?别说这种话……你这是跟子周赌气,还是跟我赌气?你……”   子释充耳不闻:“至于子归那里,我写封信,差个人送去就行了。”横他一眼,“我只管把他俩诓来。等人来了,你的徒弟,你自己搞定,别来烦我!”   “好,我自己搞……呃……搞定,不烦你……”两只胳膊越搂越紧,眼见贴成了肉夹馍。   庄军师扯扯倪将军,使个眼色。倪将军做恍然大悟状,又扯扯虞将军。   三人蹑手蹑脚退出去。一路出了大门,出了院子,满心满脑还在震荡之中,谁也没有说话。   倪俭冷不丁憋起嗓子:“你当你是哪根葱哪根蒜?你这颗猪头还要不要了?”捧腹狂笑,“哈,猪头,哈哈……”拍手跺脚,眼泪都笑了出来。(阿堵:倪将军COS子释的模仿秀啊……)   那两个被他这一逗,哪里还忍得住?跟着哈哈大笑起来。   庄军师笑得开心,隐约一个念头闪过:如此讪君,别被记恨了才好。转念一想,怎的也有个前头挡着的呢。居然能见识到英明神武靖北王被当众抽打骂“猪头”,人生至此,夫复何求?先笑够本再说。   子释心里有气。可是再如何怨天尤人,终归是自己的选择。于情于理都已想通,偏偏就是一股气怎么琢磨怎么不顺。被他搂得燥热憋闷,愈加心烦意乱。   “哼……我干什么……非得替你……做这么麻烦的事……”   越说越恨,一张口狠狠咬在他脖子上。   温热而又充满刚劲韧性的触感摩擦着齿端,上下牙根又酸又涨。顿时只想把嘴里柔韧的皮肉刺穿咬透,崩出满口碎渣子血沫子。想象到那种痛快,一股酥麻自后颈传到腰际,仿佛有只毒蝎沿着脊椎爬下去,惊恐中满含刺激与兴奋。   “子释,对不……”声音就此掐断。感觉到他无法倾泻的狠烈纠结,长生就像被施了魔法,半个字也吐不出来。整个人化作一尊石雕,死死箍着他,一动不动,连呼吸也已消失。唯有心脏依然跳动,“砰砰”敲打着胸腔,一下比一下激烈,渐渐濒临爆炸的边缘。   颈部动脉被心脏凶猛的跳跃牵扯着,突突搏动。血液在血管里沸腾,蒸得空气中热浪翻滚。   多么蓬勃逼人的生命力!   活生生的!热腾腾的!火辣辣的!   那皮肤下蕴含的力量好似当真能震碎牙齿,那滚烫的温度好似要将自己烤干点燃。子释忽的没了力气,松口,趴在他肩头急速喘息。之前咬得过于投入,完全忘了呼吸,这时才感到脑袋缺氧,浑身发软。温度持续上升,近乎白热,身体变作炖在砂锅里的鱼,骨头都已煲化,分不清是痛苦还是舒坦,就这么溶成了一锅汤。   朦胧中瞥见他脖子上两排紫色齿痕,宛如烙了个戳儿,飘飘忽忽的想:“皮真厚……怎么就咬不破呢?——这章盖这儿还挺好看……”无意识的嘻嘻一笑,伸出舌头便去舔。   这一下直接往油锅里投入了火种,长生乍然绷直脊背,一头扎进那熊熊烈焰,在唇舌间啃噬撕咬,疯狂掠夺。天雷地火中隐约还记得不能撕坏他衣裳,捏住脖子下那颗盘纽,哑声道:“子释,我……”   怀中人猛然勒紧他的腰,向后仰头弓身,形成一弯横架青天的美丽月牙。   这不但是默许,简直就是催促了。   “啪啪”连声脆响如鞭炮,火光四起,硝烟弥漫,锦缎盘纽尽数崩开。紧接着“哧啦”一声,丝绝帛裂,白罗里衫随手而落。   清锐的裂帛之声入耳,彻底剥去他的束缚,长生但觉平生快事莫过于此,许多日子以来压在心头的沉郁一扫而空。刹那间云收雾敛,明月在怀,身下皎洁的躯体,莹莹焕彩,映入眼底满目清辉。   顿时不再急躁。一点一点,覆盖上去,投入进去,沉溺下去,不放过任何一寸领域。   啊!……是我的……这是我的……   都是我的……   只是我的……   永远……是我的……   似真似梦,如虚如幻。   无端端心慌起来。不知要拿他怎么办才好,动作越来越无法控制,一下失了轻重。   “嗯!……”子释吃痛。敛起眉心,咬住了自己拳头。   长生恍然惊醒。抬起头,握住他手腕,把双臂压在身体两侧,将十指根根掰开,缠在自己掌中。重新伏下身子,满腔柔情蜜意,轻怜慢抚。   “嗯……”微弱的呻吟来不及凝聚便已消散,似乎包含着某种强行压抑的痛楚。难耐的身体仿佛正在忍受酷刑般,紧绷如弯弓满弦,最轻柔的撩拨也可能令他骤然断裂。   长生停下来。看见他双眼紧闭,湿漉漉的眉睫发丝带着沉甸甸的痛感,有如刻进肌肤一般深邃。   立时痛不可当。   慢慢贴近他的面孔:“子释,你看着我。”轻轻吻上眼帘,“看着我。我是长生。你看,是长生……”   迷离失神的双眸渐渐凝聚清光:“长生……”   忽地展开眉眼,粲然一笑。趁他发愣之际,挺起身子,贴上胸膛,抽出胳膊,箍到背后,喃喃道:“我说这么死沉死沉——五年工夫,长多少蠢肉……呀!”一声惊呼,眼前天旋地转,体内冰火交融,指甲深深陷入肉里。   第〇七七章 莫负今朝   夜未央。   “子释……睡吧,好不好?”   “……不好。”   一句话反应半天才接上,明显累到痴呆。偏要瞪着两只乌溜溜的眼珠子死撑,就是不肯合上。   “睡吧……听话啊……”歇了这么多天,好不容易精神点,便可劲儿折腾,不知又要拿多少工夫才补得回来。   忽然觉得有点不对,长生定睛一看,立刻被那双深黑透亮的眸子吓住——他什么时候困意全消,变得这般炯炯有神?   “我不睡。把我骗睡着,你又要做什么去?说不定……全部都是梦……谁知道醒来后是什么等着……嘻……才不上你当……”   长生满心满眼都是温存绵软,正在毫无防备处。不留神这一记闷棍抽中要害,疼得眼窝一热。   “我哪儿都不去……”把他的头按在自己心脏位置:“你听,会跳,是真的。”   子释听了一会儿,转眼看见旁边愈合不久的刀口,新鲜粉嫩,十分诱人。向前挪挪,龇着牙往上噌。又品尝般拿舌头探了探,意犹未尽,准备再嘬上两口。   “别……痒……”正在生长的新肉哪里经得起这般抓挠,纵使长生耐力超级强悍,也被这软刀子拉得丢盔弃甲缴械投降,呼吸紊乱,几乎不成语调,“子释,别、别……这样……”   大概觉得这件事很有实质感和存在感,那一个瞧不见表情,只能从锲而不舍的动作看出昂然高涨的兴致。   终于忍到极限,长生猛地将他推开,又中途刹住,生怕力度大了伤到他,结果尽数反弹回来,震得自己“砰”一声仰面倒在床上。   “真是自作孽……”那一个跟着就贴了过来。正要再接再厉,顿住。   “这是什么?”   “什么是什么?”   “别给我装蒜。这儿,怎么弄的?”手指点在肋下某处,声音凉得碜人。   长生想起来了,那是当年顺京城秋波弄天勺湖里挨了一水刺留下的纪念。   “像是箭伤——你还能让人一箭射中这儿?什么人功夫这么地道?”   “不是箭,是水刺……好久了……还是在京里的时候,老大跟老三合起来暗算我——他们以为我落水里必死无疑,可没想到——嗯!……”最后半句忽然就成了一声闷哼。   子释掌心轻轻覆住伤疤,慢慢紧贴上去,把一片肌肤捂得灼热。   “他们没想到……你不怕水了是么?那怎么还弄到破皮见血?”双手顺着两肋滑至腰际,忽改用最温柔最敏锐的部位去感受那伤痕下跃动的血脉。   “唔……你知道的,我……只有……示弱,才能……”这一刻,长生回想起那段最艰辛最难熬的日子,除了皮肉上留下一道疤,竟已失去感慨。唯有怀中人透过体温传达而至的痛楚怜惜,令自己骤然软化。   “笨……动不动就是这招……被哥哥弟弟合起来暗算,第一回不止,居然还有第二回,做人做到这份上,真够失败的……”嘴里含含糊糊说着风凉话,动作却越来越轻柔。   长生只觉旧日伤痕被他亲得又酥又痒,滑溜溜的石头坠子在脐下滚来滚去,喉头发紧,腰身打颤,往昔兄弟恩怨统统随风而去,只余眼前春宵暖帐价值连城,恨不能就此融在他舌尖上。   舔着舔着,换地方了。   长生一心以为自己化作了水,却原来只是个起头。不提防被他“咕咚”倒进模子里,开始第二步程序,慢慢熔铸凝结,不断增强硬度和韧性,向更高更远处无穷攀升。随着他的诱发引导,自身体内部持续涌出的力量洪流归海般汇聚,整个人成了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   “咦?”子释抬起头。   长生已经逼到爆发的临界点上,却被他硬生生堵住火山口,就这么晾下了。   子释舔舔舌尖,居然酸酸甜甜的!——眯起眼睛:“你刚才弄的什么东西?”   长生急喘两声,道:“你猜。”猛然挺身坐起,舒肩张臂,托起他的腰,毫无征兆深深嵌入。两人同时绷紧身子,一个仰首惊呼,一个低头屏息。   低头的这个吸口气,悄声:“你猜……”   仰首的这个吐口气,咬牙:“什么时候……我怎么……没瞧见?”   “那个时候……恐怕送你面前……都瞧不见罢?”   “唔!你……早算计好了……”   “我想了几天……就这个最合适……养人……”   “哼……满脑子邪念,说什么……守身如玉……扯蛋吧你……”   周遭空气瞬间冷却。   子释被他勾住脖子,对上面前两团簇簇跳跃的幽冥之火,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   他看见他仿佛笑了一下,声音在耳边沉沉响起:“你不信啊?那我证明给你看好了……这可是你自作孽,须怨不得我……”   整个人乌云压城般裹挟而至。   但见无边黑暗中金光万道,霹雳闪电疾风骤雨接踵降临。子释觉得自己已是暴风雨中一叶孤舟,身不由己颠簸飘摇,随时可能被他击翻打碎。捕捉到耳畔如野兽垂死挣扎般的低吼,如孤雁夜半单飞般的哀鸣,如独狼对月长嘶般的呜咽,穿透狂风暴雨,在暗夜里回荡不息……模模糊糊的想:不如……就这样碎裂在他手中,多好……   ——长生,你告诉我:为什么……幸福和痛苦,烙在心中的感觉,如此相似?   泪珠汇入纵横的汗水,不见了踪迹。用尽全身力量,抠住他的肩背:“再……来……”   耿耿银河欲曙天。   一夜狂乱。   六月二十,靖北王接见锦夏使团成员,双方终于正式开始和谈。   当天会谈结束,宾主尽欢,约定詹事大人代表华荣方面回访西京,签订最终和约。使团随即派快马回西京向皇帝报讯。至于回访细节,再行商议。   遗憾的是,正使大人的水土不服之症,刚说有所好转,才隔一日又复发了。   在副使大人及巡检郎大人的强烈要求下,二位获准作为使团代表前去探望。   李文李章分立两侧,看见米绍丞和聂坤进来,一齐弯腰施礼。李文悄声道:“少爷昨儿下午醒来过,之后便昏睡到现在……二位大人,这位靖北王殿下,以方便诊治为由,说什么也不肯放少爷回驿馆,此事……如何是好?”眉头紧皱,忧虑非常。   米绍丞想起会谈时靖北王端的是和蔼又可亲,提起正使大人堪称怜惜加爱慕,脖子上一圈牙印毫无掩饰,心里头越琢磨越惊。他是跟子周同期的探花郎,与三兄妹相交已久,算得十分熟络。此番随行出使,既抱了功名富贵险中求的念头,也出于对忠毅伯的钦服与信任。比起朝中大多数人,他对李免李子释的了解可算深入得多。   万万料不到,对方蛮夷之族手掌重兵的皇子,看似知书达理人模人样,竟是头饥不择食的色中饿狼。甫一照面就直接掳人,强行扣押视同禁脔。这几日下来……恐怕……霸王弓已经上过不知几轮……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自己身任副使,却只余袖手避让乃至推波助澜的份……   走近床边探看,沉睡中的人恬静安详。若非薄被下微微起伏的胸膛,那张端整秀致的脸直让人误以为面对着仙宫壁画,圣殿浮雕。   这般安宁沉静。难道说,他早已有了以身饲虎的决心?   珠玉蒙尘,怀璧其罪。   今日会谈,华荣皇子笑眯眯的。道是欲留正使大人多盘桓几日,待得和约誓书签定,詹事大人平安归来,自当将其护送回西京。   不禁回思当初,太师单单点了兰台令出使,难不成是外卫所的人得到什么风声,让国舅爷能够投其所好?想到这,侧头看向身边的巡检郎。却见聂大人满面阴晴不定,心思明显不在眼前。大家一个圈子里混,米大人猜得到,他聂大人不会猜不到。这副情形,莫非……傅统领事先竟也毫不知情?太师这手忍痛割爱,家国社稷重于私情,实在是……叫人没话说啊……   无论如何,这份和约定下来,西京进给华荣的贡品纳金单子上,势必添上舍身为质的忠毅伯。什么过后护送回西京——你靖北王敢送,也得我们皇帝陛下敢接才成哪。以米绍丞官场打滚的见识,西京朝廷听说对方要扣留人质,只怕暗地高兴还来不及呢。   又想起这些天的参观交流,詹事大人明里暗里提示:华荣皇帝诏书中对靖北王颇多安抚拖延之意,顺京城里还有个三皇子不知在忙些什么,故此希望与西京结为友好邻邦,以便尽快回去一心一意料理家务。靖北王生母乃是夏人,向来仰慕中土风物,视锦夏如同胞兄弟。来日登上大宝,必将致力于两国和睦相处,使天下百姓安居乐业……当然了,目前免不了需要西京方面多多支持,日后必有所报云云……   若此番和议当真能如此敲定,西京至少暂无倾覆之虞,此行出使成果超出预期。只不过,眼前金玉美质,恐怕……这辈子都得埋泥浆里了。   米绍丞满心苦涩:自己这议和副使回去之后,该怎生向襄武侯和宜宁公主殿下交待?   硬着头皮回答李文:“这个……今日和议初定,靖北王麾下詹事大人将随同使团往西京参见皇帝陛下,恐怕……日内即须启程……”不忍多看面前主仆三人,匆匆告辞,狼狈而出。   行至院外,忽听旁边聂坤低声道:“米大人,我记得……李免李大人,表字子释,不知对也不对?”   “没错……聂大人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聂坤低头想想,自己也有点不能确定:“十五那天,咱们刚到的时候,在那校场点将台下,米大人有没有……有没有听见那华荣皇子,和李大人……说了什么?”   “说了什么?我正等着听李大人如何驳斥呢——”猛然警觉,声音一下放低,“你想啊,真要大庭广众之下给华荣皇子下跪,我堂堂锦夏使臣颜面何存哪?谁知他跳下来就……这岂止是蛮夷,简直就是,就是……唉!……”   聂坤知道自己鸡同鸭讲了。明明听见他们互相说了句话,事后寻思,怎么琢磨怎么像两人的名字。当时站在另一侧的米绍丞没听见,很可能因为身无武功,耳力有别。但是,这猜测委实太过惊人,远远超出聂大人的智慧和承受能力,他想:难道……是我听错了么?   回到最现实的问题,聂大人不禁忧心如焚:管他皇上太师什么打算,自己这贴身保镖把人丢了,回去可怎么跟统领大人交待?   子释醒来的时候,还没睁眼,先听见几声鸟鸣,立刻被吸引住了。   那是晨光微熹中布谷鸟的歌唱。新鲜透亮,带着夏日早晨独有的清爽和芬芳。   太久没有在这个时间段醒来过,久到就像上上辈子的事。一时把什么都忘了,只顾欣赏耳畔传来的天籁乐章。   听了一会儿,心想,人常说杜鹃啼血,凄切哀鸣,这么听着,欢实得很啊。不过古人也说了,此鸟“田家候之,以兴农事”,原本嚷嚷“不啼清泪长啼血”的,也就是文人罢了,呵呵……   顿时便有了兴致,要出去走走。上下眼皮却好像被粘住一般,怎么也睁不开。准备抬起胳膊揉揉,才发现身体成了灌铅的空心泥塑,重得连手指都没法挪动。奇怪的是,那四肢百骸无所不在的酸痛乏力,竟隐隐带着畅快的感觉。仿佛刚刚进行了一场挥汗如雨的比赛,又或者经过了一次挑战自我的攀登,淋漓尽致,酷烈而满足。   身体沉重疲累,灵魂却轻盈充实。静静躺了片刻,忽然眼皮就不涩了,满屋子亮堂堂的晨光陡然逼过来,眨了好几眨才适应。   “少爷醒了!”一个惊喜的声音。   是阿文……   “少爷醒了?我去备水。”这个略显沉稳。   阿章……   勉强晃动脑袋,看清了屋顶上陌生的横梁竖檩。   ——不是彤城李府后花园的水阁。   ——不是楚州江边山谷里的农宅。   ——更不是西京恩荣坊忠毅伯的府邸。   原来都不是。   那么,到底是哪儿呢……   “醒了?”隐约带着暧昧的笑意,“能起来么?”一双胳膊伸过来,支起了上半截身子。浑身又酸又软,骨头皮肉都像可以到处流动。子释十分莫名其妙的想起了某种能够随意变形的软塌塌的状似鼻涕的玩具,不由得咧开嘴嘻嘻嘻的乐,任凭自己一滩鼻涕似的挂在他手臂上。   耳边一声状似无奈的叹息。紧接着,眼前出现了一张满是宠溺笑容的脸。   原来,地方虽然不是,人却明明白白没有错。   刚睡醒,大脑还处在短路状态,继续冲他傻乐。   长生看着他,只觉眼睛刺痛得厉害,闭上之后又有些空虚。索性低头,没完没了亲个不停。   子释心道:“啊呀,这下糟了,鼻涕都做不成了……”   “碰!”一声巨响。   惊得噌的弹起,忘了身处特殊状况,“哎哟”惨呼。   长生赶忙察看。嗬,真不妙:嘴唇磕破了,鼻头撞红了,脑门起包了。憋也憋不住的笑意从眉眼间漏出来,一面心疼的帮他揉着额头,一面凑上去就要舔他唇上血珠。   “你怎么啥事没有,皮糙肉厚……”忽想起刚才那声巨响是什么,一下有了力气,照他头上猛敲下去,“放开我!放开!”   长生执着的完成了处理伤口的动作,才抱怨道:“皮糙肉厚?那也不能总敲脑袋吧?会越敲越笨的。”   “你不笨?整个一人头猪脑……”住嘴。红着脸坐直身子。   李文就在床头呆站着。   李章杵在门口,脚边水盆反扣,热水溅了半身,淌了满地。   “少、少爷,对、对不住,吓、吓着了吧?我这、这就换一盆来……”拾起地上水盆,转身冲了出去。   李文撂下一句“我去帮忙”,“嗖”的也不见了。   不大工夫,两人提着桶端着盆再次进来,送到床边交给长生,头也不抬就去收拾门口一片狼藉。   “阿章烫着没有?先去把湿衣裳换了。”   李章蹲在地上没有起身。好一会儿才闷闷答道:“多谢少爷关心,小人收拾完了就去。”   子释瞅着不肯拿正眼瞧自己的两位忠仆,在心里叹口气。   “阿文,阿章,对不起。恐怕还得委屈你们一些日子,暂且跟着我。等时机合适,你们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我绝不为难……”   “少爷!你……你要赶我们走?你不要我们了么?”两人腾地站起来,打着哆嗦质问。   “你们都看见了,我李子释……”微哂,“就是这么样一个人。你们跟着我,好处没有,麻烦多多,只怕还要顺带背黑锅挨骂,一辈子抬不起头——这又何苦?主仆一场,是个缘分,说什么赶不赶要不要的呢……”   李文忽道:“少爷是什么样的人,我们心里自然明白。我们跟着少爷,得了什么,失了什么,心中早已有数。少爷既然说,我二人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如果——如果我们只想去有少爷在的地方,少爷想必也不至于格外为难?”   这时李章开口了:“少爷说,主仆一场,是个缘分,我二人可是蒙少爷给了户籍赐了姓名,从此生是李家人,死是李家鬼,定了一辈子的缘分。阿文老家早已无人,我被亲叔叔卖给牙婆,只因嘴笨性子倔,不知换了多少人家,挨了多少打骂,几曾有人过问?自从进了李府的门,老家那些亲戚眨眼全都冒了出来……”   激动起来,一跺脚:“别人瞧着少爷是什么样的人,我管他作甚?我李章高兴伺候谁服侍谁,干其他人什么事?我只知道,这世上唯有少爷小姐真心拿我们当人看……”   子释没料到反应这么激烈,解释:“你们别急啊,我又没要你们现在就走,说的就是等时机合适……”   李文拉住李章,盯着子释:“少爷,我只问一句,少爷许我二人来去自主,是不是?”   “是啊,当初卖身契上写着么……”   “那好,这事儿少爷你不用管了。我二人什么时候想走,自然会走。如今既然不想走,有没有麻烦,会不会背黑锅挨骂,都是我们自己的事,还请少爷不必费心,少爷你只管按时足量发月钱就是了。”   “呃……月钱……”子释抬眼。   长生忙不迭表态:“归我发归我发……离家在外,事务繁重,发双倍!”   李章还没激动完,继续瞪着子释:“少爷,阿章今日斗胆问一句:阿文和我,跟了你这么久,天天从早到晚围着转,比二少爷三小姐陪你的时日还要多,在你心里,难道、难道……什么都算不上?少爷你……总是这样,不相干的人和事,撇得远远的,压根儿不往心里去;真正要紧的事从来不肯说,只管烂在肚子里自个儿难受……殿下什么都告诉我们了——若不是殿下告诉我们,你这辈子都不打算多跟我们说一个字罢?枉我俩贴身伺候你这几年,再如何愚笨,总归尽心尽力。你一句“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便把我二人打发走了——跟扔掉一块旧帕子、一把破扇子有什么两样?少爷……”吸溜着鼻子,眼泪直往下啪嗒。   子释没想到招来这样一番严厉控诉,愣了愣,道:“这事儿……我以后不提了就是。但愿……你俩将来不会后悔。”   李文接道:“少爷放心,我二人做的,本来就是李氏文章,又不是李氏道德,有什么可后悔的?”   子释失笑,摇摇头,不再说话。   一时洗漱完毕,李章捧着温好的乳酪烤馍送上来。瞥见碗中奶白色浓稠滑腻如膏脂的液体,子释脸上一热。   长生看他面孔通红,自然知道为什么。两个书僮就在身后,先坐椅子上替他挡着,东西拿到自己手上,让二人退下去歇息。   默默吃了一会儿,子释忽然放下勺子,冲面前的人嘟囔:“我哪有像他说的那样……“扔掉一块旧帕子、一把破扇子”——合着我这虐待家僮呢?”   长生笑:“我还没来得及跟你说,你就已经开口轰人。他二人一片忠心,只求不被辜负……”   子释眼睛一瞪:“好哇!趁我睡着挖我墙脚……说!你都跟他俩掰呼什么了?”   第〇七八章 身在局中   这一日,锦夏使团与靖北王方面商议回访西京各项细节,就和约条款提前进行沟通,在友好愉快的氛围中结束了当天会谈,约定次日正式启程。代表华荣二皇子出使回访的,乃是王府詹事庄令辰庄大人及亲卫军统领倪俭倪将军。   晚饭后,靖北王召开高层机密碰头会。   桌案上平摊着大幅地图,子释趴在上边比比划划。看见军师和两位将军进来,点头打个招呼,一边接着冲长生道:“原来是涿州定武将军府里所藏,怪不得如此详尽精准,连一般郡县守备府衙都见不到。要说黄永参,拿得起放得下,也算是个人物……呀,找着了,应该就是这儿!”   长生示意另外三人一起围上来。   庄令辰奇道:“这里不是广丰郡么?”   “庄兄可知,广丰郡何以名曰“广丰”?”   “广丰者,不是广茂丰裕之意?”   “确是广茂丰裕之意。昔平武帝隆庆年间,曾于蜀北大兴水利,引河筑堤,开沟挖渠。建成之后,一曰广渠,一曰丰渠,二渠于岐山之阴交汇,广丰郡由此得名。”   庄令辰迟疑:“广丰二渠,史籍所载,早有耳闻。但是,子释……据我所知,广丰郡只有一条小河叫做响水,你如何确定此地名来自当年广丰二渠?”   “去年无意中得了几本方志……”子释指着地图上庄令辰提及的响水,“早在一百年前的记载中,丰渠已经不见身影。据推测,多半因为荒于疏导,泥沙淤积,沟渠堵塞,天长日久,便没了踪迹。大约八十年前,练江曾经大肆泛滥,连带整个水系各支流都有不同程度的改道现象,难民迁徙,居者四散,以致广渠的确切位置后人亦无法推知。时间一长,以讹传讹,再也没人说得清楚。”   抬头看一眼几位听众:“我偶然读到一本方志里解说广丰郡得名来历,着意搜罗参照,基本可以断定,今日所谓响水,多半就是当初改道的广渠源头。由此顺藤摸瓜,按图索骥,大致能够猜到当年丰渠的位置……”   倪俭心道:“这个……蜀州还没打下来呢,要兴修水利也忒早了点儿吧……”不过殿下没说话,自然也就忍着不插嘴。   “广丰郡南面,就是隔断蜀北蜀中的歧山。有一回,翻到某本地貌风俗考中一句话,说丰渠当年“润泽歧山南北”,注解云“或曰环绕歧山而南”。我们都知道,歧山东西横向卧,长达数百里,若沟渠环绕山脚而后流向南面,工程何等浩大!灌溉实效也必将大打折扣。从各类史籍所留下的种种蛛丝马迹看,昔日建造者们定然没有采用如此繁难的方案。我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可能——”   子释微微停顿:“丰渠应该是打通了歧山,这才得以灌溉山南大片土地。”   长生和庄令辰同时敲响桌子:“打通了歧山!”   “歧山南北纵向最薄的地方,直径仅一里左右。这样的位置,整个山体大约有三处。其中一处,就在广丰郡境内。所以——”子释停下来,歇口气,“所以,我们不妨这样假设:当初修渠的工匠们,在此地凿开山石,挖通隧道,将渠水引至山南。其后若干年,泥沙淤积,沟渠废弃,旧日渠道连同隧道都被堵塞掩盖,渐渐鲜为人知,终至湮灭。”   庄军师兴奋得手指发抖:“这么说,只要把这条隧道清理出来,到西京的路程,足足缩短一半不止!”   倪俭和虞芒眼睛唰唰放光:“当真如此,神不知鬼不觉啊!”   长生看看身边人:“你成日忙着抄书,怎么想起来考据一条百十年不见的水沟?”   “先是看了广丰郡的来历,从前没听说过,有点稀奇。后来有段时间……北边形势不太好,子周颇为担心。我读到有关蜀北地貌的内容,自然比较留意……”自嘲的扯扯嘴角,“你知道,一时上了瘾,总想印证自己猜得对不对……正好年底子周赴北边劳军,途经广丰郡,我便叫他实地瞧了瞧……”   “这么说,子周也知道?”   “他不知道。”   长生侧头,恰与他目光相遇。   “我没跟子周提这个——只说听闻歧山多歧峰,很感兴趣,叫他路过时帮我瞅瞅。”望着长生,“这是一条能袭不能守的捷径。不管向北……还是向南,总得有人能袭,才派得上用场。随便泄漏,稍有不慎,反可能引狼入室。”淡淡一笑,“当时我觉着,没准过几年,子周会有用上它的时候……现在……也不必提了……”   听到“引狼入室”四个字,即使朴实如虞芒,都情不自禁有点不好意思。   长生扶住他肩膀:“剩下的事,我知道该怎么办……去歇着吧,好不好?”   “还有几句话,要和庄兄说说。”   庄军师肃然应了声:“是。”   子释从袖子里抽出几张素笺,递给庄令辰:“这份名单,每个名字后边写了点注释,庄兄到得西京,或许稍有裨益。毕竟庄兄才是执事者,我这些指手画脚空口白话,姑且看看。今夜看过,便麻烦庄兄烧了吧。”   庄令辰双手接过,扫一眼:“这……”没料到他愿意且能够做到如此地步,意外又感动。多看两眼,暗暗心惊:靖北王的高深尚可推究,这一位,交道打得越多,越叫人难以捉摸,无从揣测。   子释沉默一会儿,轻轻道:“这里头……有些人,非死不可。有些人,非救不可。有些人,非看严了不可……庄兄这一趟,须备不少底子,辛苦了。”   不等庄令辰答话,长生已经应道:“你放心。该死的便死,该救的便救,该看严的一定看严——”说到这,目光往纸面扫过,却没看到那个最扎眼的名字。一句话在喉头打滚:“别的人都罢了,只有那一个,我定要叫他……”终究忍住。往下咽的时候,倒刺一路从嗓子划到肚子里。   子释抬头看他:“如果……非死不可的,跟非救不可的,是一家子,怎么办?如果,非死不可的,与你沾亲带故无怨无仇,甚至贴钱出力大献殷勤,怎么办?你觉得,凭什么,可以断定一个人非死不可呢?”举起双手放到面前,“长生,我只做这一次,决定什么人……非死不可。以后再有这种破事,我可不管了……”   长生顿时把那杀心执念通通抛却,紧握住他的手:“你不用管,我来管,我来管就好……”   “那我先去睡了,你忙吧。”   “我陪你。”见他满面倦容,无精打采,完全比不得早晨起床时的开心模样,心疼更兼后悔,直接抱起来往内室走,“不想这些烦心事了,睡一觉就好。睡醒了,就都好了……”   这边三位自觉将王爷此种举动归结为照顾病号,渐渐习以为常。等殿下身影消失,庄令辰招呼另外两人:“二位将军,咱们这就来商议商议,怎生寻出这条隧道,好好利用罢。”   长生默默在床边坐了半晌,以为他睡熟了,正要悄悄起身,忽听见唤自己名字。   “长生。”   怕是要做噩梦,俯身去抱,却发现眼睛大睁,原来是醒着的。   “怎么了?”   只见他憋了半天,吐出四个字:“我要说话。”   笑:“好。你说。我听着。”   “我只说一次。”   “我记在心里的,哪一句你说过第二次?”干脆坐到床上,把他横抱膝头,斜倚怀中,“说吧。”   “唔……骨头缝哗哗往外冒酸水——你吃过油酥醋鱼没有?”   “没……”反应过来,轻轻“啪”一巴掌,“你到底要说什么?”   这胡说八道的毛病,年纪长了好几岁,大把身份派头,也不见改。长生手底教训着,一颗心却不知为何也好比那油酥醋鱼,酸酸软软,几欲离肉脱骨。   “我是想说……”   子释停了一会儿,闭上眼睛。   “长生,有些话,我怕自己现在不说,一觉醒来,会忘记。又或者……没了心情力气,很可能……再也不会说了……”   “嗯。”   “你觉得……凭什么,可以断定一个人非死不可呢?”子释声音有些飘忽,连带表情也淡漠起来,“——譬如眼下,西京城里,你觉得,有谁……非死不可?”   长生想:这还用问么?   ——自是那该死之人,非死不可。   沉默片刻,望着怀中人云淡风轻的脸,忽然怨恨起来:西京城里有谁非死不可?——你明知道,明明知道……我只愿你此生永远不必记起,你却为何非问不可?   心头一震:他为什么……非问不可?   “子释……”   多么希望他睁开眼睛让自己好好看看,清清楚楚说出心中所想,却终究不敢逼问。只能凝视着那长空过雁般清逸修远的眉,那垂丝映水般悠闲淡静的睫,如此渺茫而真切。   子释等不到他的回答,本也没打算等他回答,慢慢往下说:“长生,整件事,虽然错综复杂,千头万绪,归根究底,不外乎你何处立足,何处着眼,继而自当明确何处动手。之前你一直做得很好。”伸手碰到他脸颊,唇边含笑,“大概……没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   “可是现在……有点麻烦了。”不禁笑出了声,“你说我总给你添麻烦,这话本没错。”   “……”   长生不知道能说什么。冷不丁有种要从怀中滑脱坠落的错觉,下意识的箍紧了腰身,抓住他伸过来的手指,放到嘴边轻轻咬。   “这里头……有私情,有公义;有小恩怨,有大是非;有一时之利,有长治久安;有百年功业,有千秋运脉。”   敛去笑容,睁眼,问:“长生,今时今日,你选什么?”   “你还能选什么?”指尖痒痒,抽出来,拍拍他发呆的脸,“老大,这就是把自己往绝路上逼的后果——你没得选了!”   心中不可抑制一阵凄凉:你非把我也拉下水,可曾想过,我又能选什么?   直起腰,欲图将自己从他怀中剥离出来,却使不上哪怕一丝丝力气。只得作罢,依旧靠着。   ——怎么会不知道呢?   此刻的李子释,如孤舟入港,落叶归根,再也无法独自上路。这一张绵绵密密柔丝情网,早已把李子释牢牢绑死在顾长生的战场上。既是他的矛,也是他的盾,没有任何不甘。   只不过,矛则须锐不可当,盾则须坚不可摧。   李子释,你是否已有心理准备?   子释想:这都骑着老虎赶鸭子上了一半鸡架,哪来的火星时间准备?管得着的便管,至于那管不着的……且舍了吧……眼一睁一闭,两辈子都过去了,还有什么……更叫人放不下呢……   抬头看他注视自己的眼睛,声音清冷如夜色:“长生,你该知道,这条路走到如今,再没有第二个选择。就算——就算我已经站在你身边,就算你我都可以不在乎,曾经发生过的事永远无法改变:李免李子释,本是西京局中一颗子,是你靖北王网上一个洞。你若不能正视这一点,被私情恩怨蒙蔽了眼睛——这盘棋,就不要往后下了。”   “子释!”   不理他,漠然的语调带着不容辩驳的冷酷:“有些人你想杀,但是未必非杀不可。方便顺手,杀了也就杀了,特地处心积虑去杀,甚至耽误别的事,便是因小失大。有些人你想杀,说不定就不能杀。不但不能杀,还要千方百计保全他性命。定要逞一时之快,很可能自乱阵脚,欲令智昏,后悔莫及。何况,从我请庄兄宣扬议和使者身份,从咱们决定把子周子归叫过来起,就已经开始动用李子释这颗棋子。接下来……”   长生惊嚷:“只有子周和子归,只有他俩才可以!”心中大愧:我想过什么,他都知道,全部都知道……   “呵……既对他俩可以用,对别人为什么不能用?若得有用,何必不用?紧要关头,大局为重。以情动之也好,以利诱之也好,哪怕……以色惑之也好,只求怎么用出最佳成效——你也忒小看我这皇帝跟前大红人……”   “子释!”长生怒,“你把自己当什么?!又把我当什么?!”   捏住他肩膀,望着那双深邃而清透的眸子,忽然没由来一阵心慌,决然道:“我明白了。我说过,你不用管。从现在起,不许你再胡思乱想,我什么也不会问你,更不会让他们来打扰你。你只管好好吃饭,好好睡觉,用心养身子。等以后……你爱弄什么就弄什么,爱上哪儿玩我陪你上哪儿玩……”   子释听到这,笑了:“真是……笨……”   慢慢收起笑容,表情变得极其严肃:“长生,你说的这些,我当然愿意。但是……”   一声低微叹息过去,有如自言自语:“可惜啊,这世上,没有谁,能够心想事成。一件事……成与不成,既是当事人一点点做出来的,也要看老天肯不肯照应。如果有幸,当事人肯努力,老天也肯照应,”笑一笑,“比如眼下的你。那么,当做到某种程度,事情本身,就很可能变成无从推卸的责任和义务,变成连当事人,甚至老天也无法阻止的滚滚洪流。”再笑一笑,“比如眼下的你。”   心想:子周与子归,又何尝不也是如此?这无法阻挡的滚滚洪流,自己不过勉强看得见大潮的方向,至于有没有可能,尽量少翻起浊浪漩涡,导逆流入顺流,归支流入主流,终究要看老天肯不肯照应……   “所以,你说的那些……无论现在,还是以后,既不可能,也不应当。你既知一旦下场,就要竭尽心力,以图完胜。那么,已经发生的事,不但不能逃避,还要善加利用。长生,你记住,李免李子释,至少现在,注定是局中一颗子,更是你手中一颗子——好好用起来,才是活子;你不用,便可能成弃子死子,乃至变成乱阵之子……”   长生想对他说:不对,不对,不是这样!却不知怎样反驳,只能傻傻的不停摇头。明明觉得他面向自己,然而找不到视线,看不到焦点;明明紧抱在怀中,那即将脱手离去的错觉竟愈发鲜明,越使劲越没有着力之处,叫人不可遏制的恐慌。   “长生,事到如今,已由不得你,更由不得我。所以啊——”   长生猛地打断他:“子释,你想太多。你不是什么棋子,我也不会允许自己被形势困住。”慌乱之下,反而凭借本能认准了心中不可颠覆的终极信念,“相信我,一定有最好的办法——子释,相信我,这世上任何事,定有最好的办法,只看我们能不能找到,你不要尽瞎琢磨……”   子释忽然想起弟弟妹妹来。从什么时候起,这师徒仨,自己再也说服不了了呢?……哼,一个个自以为是我行我素,又拧又拗,又臭又硬,都不肯好好听人讲道理。打多少白条,开多少空头支票糊弄我——你有办法?真有办法就别至今还拿我做旗幌子!   “那好,你说你平定天下是为了我……”   听到这话,长生急了:“本来就是!你想说什么?我……”   “好了好了,我知道,我知道,本来就是。但是往后呢?长生,你有没有想过,往后……还有那么长的路,那么久的时间,谁知道会遇上多少麻烦?你这目标,看似坚定不移,实际脆弱无比——配不上你要做的事啊。”   叹气:“我不是神仙,不是菩萨,不是救世主,不是先知大师……就算李子释曾经因缘际会给了你一些启发,也不可能成为你继续到底的支柱和路标。你知道,我很懒,很马虎,很自私……”笑,“你不能这样陷害我。将来……我说不定会给你添更多麻烦,你让我待在旁边就好,不要把目标押在我身上,太冒险……”   “子释,你这是什么意思?我……”   “你听我说。这么大个事,做到这一步,最初是为何而做已不再重要,把事情本身做好才最重要。既是一统天下,那就是为天下人做;既是你来一统天下,那就是为你自己做。唯有这样……”   “唯有这样,便怎样?”长生气极,瞪住他,恶狠狠问。   这人成天满嘴歪理,就是讲不过他——哼!从来讲道理都讲不过他,我干什么要跟他讲道理?   “说来说去,你就是不肯相信我!”恨得牙根痒痒,干脆上嘴啃。一边啃一边叨叨:“一会儿拿自个儿要挟我,一会儿又要跟我撇清——怎么就那么多废话?我偏不让你如愿!既然这样——咱们走着瞧罢,从今往后,我什么都拿来烦你!你说什么,我才做什么;你不说,我就不做……”   子释面上红晕,咻咻喘息,犹不愿放弃:“假如……”狠心咬牙,“假如我这会儿死了,你难道就此不做了?还是说任性胡来,再也不肯好好做了?长生,你搞清楚,到底是什么人需要你一统天下,你究竟是为了什么去实现太平盛世……”   “子释!”长生向后拉开一点距离,牢牢盯住他,仿佛要从眼眸看到灵魂最深处。   忽扯开自己衣襟,一把将他贴在胸前,阴森森道:“子释,我现在只想搞清楚,你究竟打算用什么套住我?你以为这样就可以套住我,好自己开溜?嗯?子释,你记住了,这一刀,不是一时情急失控吓唬你。你以为,这么多年下来,早已想明白的问题,如今我反而会糊涂?你以为我能允许自己再次犯下本末倒置的错误?你要是……你要是死了,我还干这些无聊事作甚?我还要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作甚?……”   搂住他的头,喃喃自语:“子释,是你……把我变成这样,是你要我变成这样——莫非你忘了么?……从前、现在、未来,每件事,都是为你做的,你不可以不承认。每件事,都要有你看着、陪着,你不可以不管我。我要你不用管,是怕你累,可是你……你……怎么狠得下心……这样折磨我?你明知道,往后还有那么长的路,那么久的时间,那么辛苦,那么孤单……子释,不要让我一个人走……我一定走不远,走不到头……除非我死,你才可以死,知道么?……你跑不掉的……”   子释半天没有动。直到两个人的心跳重叠震响,把他唤醒,方察觉嘴边又湿又咸,脖子差不多浸透了。   哀叹:到底是谁套住了谁啊……   小孩子蛮不讲理撒娇耍赖,还能怎么办?先哄住再说。   回抱住他:“好了好了,我不是说了陪你么,这都扯哪儿去了……”拍拍他的背,想想,“长生,这么讲吧,你既要我陪你一起——这事儿就算咱俩的事,好吧?”   点头。   “这样的话,权当咱俩一起为天下人做,这回行了吧?”   再点头,笑:“嗯,这还差不多……”   子释眯眼:“咱俩还分什么你跟我……便都交给你,你为天下人做了就是,对吧?”   长生琢磨琢磨:“不对。”   “哪里不对?”   “明明是咱俩的事,你赖给我一个人做——喏,是你要我做的,我可是替你做……”   “……”   子释叹气:他哪里是猪头,分明是大灰狼加癞皮狗!   睡意上涌,身子渐渐软下去。仿佛还打算说什么,怎么也想不起来。迷迷糊糊中似乎被他仰面托着,实在没力气动弹,任凭他拨弄摆布。胸前微凉,石头坠子在皮肤上滚动,衣服没了。   过了一会儿,感觉他停下动作。   “……怎么了?”   “我想好好看看你。”   “前天不是看了个通宵……”   “前天没顾上……”   又过了一会儿。   “别闹,困……啊!好酸……”   “你不是叫我吃油酥醋鱼?——你只管躺着,我怎么吃是我的事。”   “嘻……长生,不成的……呀!”   “这是惩罚。谁叫你信口开河,胡说八道——”怨气发作,“我叫你尽爱胡说,叫你胡说!胡说!……”   “你……别!唔……嗯……”后边一片嘤嘤呜呜,再不成语调。   第〇七九章 用心良苦   半夜,长生想起通宵加班的下属还在等着自己,终于慢慢把胳膊往外抽。仿佛知道就要失去最舒服的枕头一般,上一刻还睡得雷打不动的人,翻个身便粘了过来。   “子释,我不走……我就在旁边……嗯,睡吧……”   替他掖好被子,瞥见肩头几点胭脂,心道怎么连这儿也有,没往这儿使劲啊……说什么也不能再害他醒一天睡两天了——暗暗发誓:明天,明天一定要忍住!   走到议事偏厅,屋里只剩了庄令辰。   “殿下。”庄军师放下手中纸笺,站起来。   “他俩呢?”   “倪兄和虞兄,咳,越说越兴奋,带着人连夜摸黑探路去了。”   广丰郡距仙阆镇不过半日路程,以倪俭和虞芒身手,再加上快马代步,天亮前便可返回。   “这也太沉不住气了。大半夜的,能探出什么来?”   “殿下忘了?前些日子定远军投效咱们的将领中,有一个就是本地人。我们找他问了问,此人急欲立功,情愿带路。倪俭又从卫队挑了几名好手,这才去的。”   “嗯。此事虽然紧急,务必记着保密第一,万万不可泄漏。”   “属下省得。”   “这条路一旦打通,轻骑自岐山南面出发,两天就能抵达西京。即便不慎被沿途守军察觉,以他们的速度,也绝不可能追得上。大军合围前夕,我会设法通知你们。这一趟,虽说稳住西京君臣是关键,最要紧的,却是在对方发现之前及时撤出,切切不可失陷在城内。”   “是。”   长生停一停,接着道:“事前再如何周密谋划,也可能出现纰漏,期间万一发生变故——你记着,只要别被人冤枉砍了脑袋,哪怕锦夏皇帝扣下你们当人质跟我谈条件,也没什么不可以。”   “殿下放心。”庄军师傲然道,“属下若无能成这样,又何必大老远跑这一趟给殿下添麻烦?”   心中迅速整合王爷指示及手中名单给出的信息,把此次出使议和之外的几项附带任务按重要程度排了个序:   第一、首要任务、重中之重:万无一失诓出小舅子大人;   第二、顺便努力诓出殿下横眉竖眼特地点名的某位大人;   第三、做好几位诱降关键人物的公关工作,以便届时水到渠成实现最终和谐;   第四、买通若干内线,看好外祖父母及姨妈们,万不能令他们在大变之际遭了池鱼之殃;盯住几位道德模范,不要叫他们在靖北王受降前随随便便自尽殉了;   ……   手中素笺递给王爷,嘴里说的却是无关的话:“唉,子释这笔字……看完了必须烧掉,这叫我怎么下得去手?”   长生瞅一眼:“还能更好。这是没力气好好写,缺点劲道。”   又瞧两眼,问:“他这些意见,你怎么看?”   “属下正在揣测,子释他……为什么这样想。”   “他为什么这样想?我不妨告诉你。”长生眼神投向空旷处,缓缓道,“他刚才跟我说……他说这里头,有私情,有公义;有小恩怨,有大是非;有一时之利,有长治久安;有百年功业,有千秋运脉——他问我选什么。”   庄令辰低声重复:“一时之利,长治久安;百年功业,千秋运脉……”又从王爷手上把几张纸拿过去,“关于锦夏皇帝和太子,他的意见是:“能生降则勿死败。降必安之。”殿下,咱们之前的想法,这对叔侄……自杀最好——”   赵家叔侄不比涿州黄氏,那是如假包换正宗天子。这血脉一日不绝,就永远断不了某些顽固分子的痴心妄想。搞不好死灰复燃,没完没了,难以收拾。从靖北王方面考虑,哪怕他们不肯死,受降之后也要设法制造个自杀假象抹过去才行。   再说了,锦夏皇帝赵琚与靖北王之间……   忽忆起当日定远将军谈及兰台令李免时的种种鄙夷辞色,庄军师心头一凛。私情公义、恩怨是非——原来如此!他竟不惜采取这样的方式,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用一个立场逼着殿下自己放弃另一个立场。   何等意蕴深沉,用心良苦……   几番琢磨,慎重开口:“子释建议生降而安之,属下觉着……至少有这么两层意思:用这件事告诉天下人,皇帝太子都降了,还有什么人不能降?靖北王连前朝皇帝太子都容得下,还有什么人容不下?眼前看,要养着看着这样两个人,确实比较麻烦。但是如此一来,夏人中若还有谁想要反对殿下,恐怕再找不出蛊惑人心的由头;对顺京而言,这二位全须全尾降了殿下,也是个十分微妙的震慑。这一着的好处,也许,时间越长,才越看得清楚……”   长生顺着庄令辰的思路往下想,隐约觉得“生降死败”四个字仿佛还有什么更深的用意,一时却无法透彻领悟。心道暂且存疑吧,反正他迟早会说。就算他不说,自己迟早也能明白。   就听庄令辰继续道:“一时之利、长治久安,此之谓也。属下等着眼目前,惠及数载,而子释着眼后来,除患百年。故此他提出的办法,多是看起来最麻烦的办法。”   微叹:“因为一时看不见足够的成效,很容易让人以为没有必要。所以属下之前一直在揣测,子释为什么这样想。”   再叹:“由此可知,鼠目寸光与高瞻远瞩之别,何止天壤……”指着素笺上几行字,“譬如宁氏父子如何处置,子释提出的,堪称天底下最麻烦,”笑,“世人眼里,大概也是最不讲信义的办法。”   长生点头:“他的意思,要不惜代价,以利诱威逼相济,高爵厚禄相诱,哪怕许其日后据蜀为王自立,务必使宁氏父子为我所用,拱手将西京送上。”   “是。“若太师固执难动,尚有金吾将军”——原来国舅父子也不完全是一条心。”   王爷军师都明白,父子不是一条心,这才正常。   ““城破之日,即是宁氏授首之时。”这是不许他们活到投降之后了。宁氏根深叶茂,爪牙无数,即便一时为利欲蒙蔽,疏于防范,想要一击即中,斩草除根,也殊为不易。况且这过河拆桥……咳,未免太快了些。再怎么做得隐秘,只怕也瞒不住。如此失信,难保西京降臣人心不稳……”   “他的理由是什么?”   “呵,子释在宁氏父子姓名后,只批了三个字:“国之蠹。””   “嗯。”   见殿下不发表评论,庄军师继续谈看法:“宁氏父子乃国之蠹虫,天下皆知。一开始,我以为子释是要殿下做给天下人看,不管他如何有用,如何好用,殿下也绝不用此等奸佞小人。后来再想,若只是如此,一旁撇开即可,何必如此着急杀掉——倒像是过了这个时辰,就不好杀,乃至没法杀了似的……”   说到这,庄令辰停住,抬头瞧着靖北王。   长生并不看他,思索着慢慢道:“我听说……“蠹”乃木中虫,穿食器具,一旦孳生,遂难禁绝。你说得没错,不抓紧时机彻底消灭,让成了精的蠹虫有机会从蛀空倒塌的老树爬到枝繁叶茂的新树上,还真没准就不好杀,乃至没法杀、杀不绝了……”一笑,“他做了这许久的兰台令,防虫除蠹,分内本职,自然熟悉蠹虫习性……”   面上笑着,心中却有些发苦。西京城里这一大串蠹虫,关系复杂得很。不但夹杂了若干蝇蛆蟑鼠,还拴着好些无辜的花草枝叶。那许多盘根错节,欲理犹乱,难怪他要我在事情将定未定之际,索性趁乱下手,肃清摒除,省得夜长梦多,别生障碍。   ——刀已磨快,专斩乱麻。   只是,所有这一切,都与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李免李子释,本就是西京局中一颗子,靖北王网上一个洞。   可恨他非要提前看得那么清楚,叫人作难。   会有多少杀伐决断情非得已,又会有多少细枝末节无法顾及,最终累积成难以抹平的伤痕?   长生摇摇头:不管了。最好的办法,莫过于让这一切快快结束,让他……能不见的统统不见,该忘却的全部忘却。   六月二十二,华荣靖北王派使者随同锦夏使节团启程返回西京,拜见皇帝陛下并正式订立和约誓书。为表诚意,锦夏正使大人尚书仆射李免自请为质,羁留靖北王营中。   这边厢使团刚走,虞芒将军立刻带领精锐部队进驻广丰郡,开始夜以继日疏通岐山隧道。   六月二十三,李文李章自仙阆镇出发,悄悄奔赴蜀东云头关。   去请三小姐的任务,是文章二人和靖北王深入沟通交流后,主动请缨承担下来的。考虑到差人送信多有不便,而两位忠仆熟地形,能骑射,又拥有最具说服力的身份,他二人肯出马,天时地利人和都齐了,最省事不过。   李文李章向子释辞行。他们的少爷斜乜着靖北王:“你给他俩灌了什么迷魂汤,这种事也肯替你干?”   王爷殿下却直接把二人推了出去:“时间紧迫,阿文阿章速去速回,路上多加小心。”侧头对身边人道:“都是懂道理的人,晓以大义即可。”   子释翻个白眼:“哼……晓以大义……”   从此子释每天吃了睡,睡了吃,除此之外就剩下陪长生做运动。天塌下来当被盖,地陷进去做沙发,万事不操心。   七月初三,隧道清理工程圆满结束,蜀北主力部队陆续完成转移。   之前仙阆镇紧靠边关,属军事要塞,各项设施相对简陋,广丰郡衙署则要舒适豪华得多。长生深夜进屋,瞧见蜷在丝棉褥子锦被绣枕堆中的人,微叹一口气。   大概中间觉着热,被子半边压在身下,半边搂在怀中。侧趴的姿势,面孔都埋里头,只有一把头发青缎子似地铺泻下来,无从裁剪。白罗里衫贴着身躯,秀挺的脊背线条在五色斑斓中起伏,好比彩霞里飘了一朵白云。   按说子释几年养尊处优,养出一身细皮嫩肉,比之从前逃亡流浪时候,不知娇贵多少。偏偏长生心中印象,始终执拗的停留在往昔最惊艳最销魂处。见面之后,眼前人与梦中人迅速重合,五年分离恍若无存。只是每每抱住,会觉得比记忆中的分量轻了许多,也不知是因为自己功力见长,还是因为他日益消瘦。那绵软柔韧中一把纤纤玉骨,仿佛稍不小心就要折断。   此刻,长生望着眼前一朵洁白无瑕悠悠停云,恍惚间竟不忍伸手碰触。   淡极始知花更艳。   惟其天然纯素,故衬得起无限繁华富贵,万丈锦绣红尘。背景越浓重,反而越见出逼人艳色。早在多年前颠沛流离生涯,仅仅片言只语举手投足间落下一个模糊的肖想,已然叫自己神魂颠倒。那日金戈铁马中平生头一回真正看见他芝兰摇曳,珠玉随身,一肩明月,两袖风流,心中竟不觉丝毫陌生,只道他本来就是这样。   ——我早已知道,他本来就应该是这样。   他天生就该被细致滋养,小心呵护,怎样都不过分。   可是我……却始终未能做到……   如此安眠,也就剩下今夜而已。   大军结集完毕,将立刻启程突袭包围西京。两天两夜的急行军结束,便是紧张的围攻逼降。接下来安定蜀州,返回顺京……步步为营,环环相扣,前方多少困厄艰险等着,下一场舒适安稳的好梦又在哪里?   夜风吹动窗帘,带来些许凉意。酷暑时节,几重窗户都敞着,只拉上薄纱帘子挡风。又有蛙声虫鸣偶尔传来,更显得内外无边宁谧。   长生的心也如这夜色一般柔软清凉,被轻风吹出层层褶皱。   到底俯身抱起他,要把压在下边的被子抽出来盖好。   “嗯……”子释半睁着蒙眬睡眼,呆望住面前的人。等到重新躺平,大概终于看清了是谁,咕噜一句“长生……”,抿着嘴笑笑。   长生低头亲一下,直起腰,就见他已经再次合上了眼睛。舍不得就此入睡,干脆盘腿坐在他身边,准备用打坐练功来度过有意义的后半夜。   正要入定,忽然睁眼,抄起床头茶盅,无声捏成四瓣,向窗外激射出去!   “噗噗”两声轻响,再没有声息。   猛然纵身,提了弓箭弯刀,如轻烟落叶穿窗而出。百忙中还不忘回手隔空封了床上人的穴位,以免惊吓到他。   刚至回廊,亲卫军副统领符干已经疾步跑过来:“殿下!”   “有刺客。飞廉卫列阵,保护主宅!”   “是。”   等他几个起落追到外院,飞廉亲卫自中宅层层向外排开,不过片刻,各处灯火齐燃,照得远近如同白昼。大伙儿这才看清,刺客已逃出数十丈之遥,竟是三个一模一样的黑影!三人起先鱼贯逃窜,发觉身后灯火通明,立即分散往三个方向飞扑,去势迅疾,足不沾地,无疑均属一流高手。   长生陡然顿住身形,停在屋顶。目光扫视半圈,把三个背影全部纳入视线。功力提升至极限,搭上三枝箭,缓缓拉开“弋阳”神弓。   “到底……哪一个才是呢?……”   眨眼工夫,又远了十几丈。   “没关系,总有一个是。哼……来得……真快啊……”   滔天之恨、万钧之力,一刹那凝聚收缩,汇集到勾弦的指尖。   “好胆色!”   倏忽松手。箭枝瞬间离弦,以电光飞逝的速度划破如水夜色,流星般分别向三人奔去。   ——正中背心,无一遗漏。   不料那三人竟也剽悍异常,中箭受伤之后只略顿一顿,全速逃离,很快看不见身影。   “跑不远。符干,带人追!死活不论,哪怕翻遍每一块石头,也得给我搜出来!”又叮嘱:“小心他们有人接应。”   一阵疲乏,心知方才竭尽全力,有点透支了。站房顶上想想,跳下来,进屋。   床上人正睡得香甜。   刚松开穴道,便蹭上来拖住了胳膊——如今半夜惊醒,瞪大眼睛认人的次数,渐渐越来越少了……   夜风清凉依旧,送来几声虫鸣。   长生什么都不再想,躺下,陪他睡觉。   凌晨时分,傅楚卿寻到山腰一处洞穴。洞口仅半人高,挂满薜荔山藤。勉强提气纵入,小心不留下压折痕迹。爬进去一看,洞腹稍微宽敞,可坐可卧。“通”一声跌坐在地,反手往胸前拍下去,吐出一口淤血。   “娘的!这是什么邪门功夫,后劲这般厉害……”   从行囊中翻出瓶丹药,拔了塞子就往嘴里倒。此行亲自出马窥探敌情,傅统领可说做足了准备。跟着的下属虽然只有两名,却是心腹聂坤和另一个功夫极佳又可靠的好手。随身携带的暗器药物,无不属大内珍品。傅楚卿揉揉胸口,暗道幸亏自己深谋远虑,把内廷密库里寻出的一件“龙鳞甲”穿在身上,否则只怕要将性命交待在此地。饶是如此,那箭尖也入肉半寸有余,其中蕴含的浑厚内劲一波波散开,如逆水回流,震动五脏六腑。   真没想到,对方功夫竟好成这样。   夜里三个人费尽周折摸到内宅,才刚落脚偷窥两眼,便已暴露行迹,只得仓皇撤退,分散逃出。对方实力阵仗始料不及,傅楚卿又惊又怕,着急逃命,顾不上作过多反应。此刻前胸后背外创内伤一齐发作,才意识到不过几年,昔日青涩的毛头小子已经变得如此厉害。原本以为至少可以全身而退,现在却几乎成了瓮中之鳖。   一时嫉恨交加,气息不稳,又是大口淤血。   分散逃出之后,傅楚卿与两名下属在事前商定的会合地点碰头。那二人没有护甲在身,伤势严重得多。虽不致立即丧命,却成了拖累。敷药裹伤之际,傅大人心念急转,在两位忠心下属伤口上多抹了点别的。然后叫他们自行寻找隐秘处所躲藏,道是自己着急赶回西京复命,先行上路。   这样算来,追兵暂时是引开了。等西戎人找到两具死尸,再转头搜寻,怎么着也得几个时辰。当务之急,须立刻运功疗伤,然后一鼓作气,离开此地。若非当初理方司与定远将军颜臻结怨太深,导致后者甫一投降便借西戎人之手将外卫所据点扫荡殆尽,说不定还能找着人接应。如今却只能中途想办法弄马匹代步,等进入锦夏控制区,一切好办。只不过,这会儿进出广丰郡的道路想必都已封死,唯有冒险翻越岐山,才是一条活路。   心中做好打算,盘腿准备运功。   这时候,才终于有空回味半夜里亲眼看见的那一幕。   窗户外边须臾停顿,几眼闪过,傅楚卿什么都明白了。   某些画面在脑中不受控制反复闪现:他……那副样子……他们两个……那副样子……   怒火中烧,五脏六腑震伤的疼痛尽数化作灼烈恨意,无论如何也没法入定。万千个念头上下翻转,一颗心被抛到半空,又跌落谷底,啪嗒摔成了碎片。   “原来,他竟是……竟是……会旧情人来了……”   “哇”的又是一口淤血,内腑一阵剧痛。   “见鬼,怎么可能伤得这么重……”伸手揉几下,揉着揉着,越揉越慢,越揉越难过,几乎要抬不动胳膊。霎时里醒悟,这哪里是内伤,分明是是心伤啊!傅楚卿终于发觉,自己那颗摔成碎片的心,被他狠狠踩了不知几脚,和着泥巴沙子陷进土里,捡都捡不起来。   “枉我那样对他……哈!我那样对他……哈哈……”   笑了几下,直觉告诉他身处险地,本能的收了声。两行浊泪顺着眼角往下淌,却仿佛全然不觉,只有心中一团怒火烧得浑身筋骨成了乌焦烂炭。   这两年低声下气做牛做马,围着他团团转。不是不知道,他心里自有一朵云,傅某人不过脚下一滩泥。但傅楚卿拥有十分笃定的朴素智慧,他知道他飞不起来,注定只能踩着这滩烂泥过日子,因而不论对方如何打击忽视,始终充满自信,安心踏实。   万万料不到,以为早散了的云,有一天会变成太阳月亮杀回来!他连声招呼都不打,就这么头也不回的奔着人家去了,跟着人家跑了,一身泥点子甩得干干净净随着人家飞走了!   “他到底什么时候接上的头搭上的线呢?是峡北关失守后从张承俊言辞里听出了蹊跷,还是在颜臻的劝降书里对上了暗号?……他究竟算计了多深多远,如此恰到好处,瞒天过海,把西京城里皇帝太师文武群臣统统卖个精光!看这情形,他是连弟弟妹妹一块儿卖了……也是,本来就不是亲生的……可笑我时时守着护着,处处盯着看着,愣是一点端倪没瞧出来,哈!狠啊!……”   其实打从多年前初相遇,傅楚卿便见识了他有多狠。问题是,时间一长,只要看到他傅大人就禁不住腰酥腿软,光惦记着那些个诱人处柔弱处,捧手里怕掉了,含嘴里怕化了,整天魂不守舍,以致忘记了他某一方面的真面目。在这个沉溺的过程中,因为过于自得其乐自我陶醉,渐渐产生一种错觉,以为对方也慢慢感受到了同样的快乐和陶醉,尽管表面上不肯显露出来。   ——所以,这一场打击,其悲惨猛烈程度,实际上远远超出傅大人自己的预料。   当日米绍丞率使团回京,太师听罢副使大人原汁原味详细汇报,认真思考之后,决定鉴于此行成果斐然,所有出使人员官升一级。但同时考虑到稳定人心的需要,下令略去某些不够和谐而又无关紧要的细节。所以,对外宣称的双方会谈经过,是过滤后的和谐版本。傅楚卿、子周,包括皇帝一开始,知道的都是这个版本。   随后聂坤向统领私下汇报,傅楚卿穷追不舍,问出校场相见细节,再结合后来的诡异情状,心里就像草把子着了火。琢磨大半夜,清早冲进宫,跟皇帝请求临时出差。   赵琚本属性情中人,感动得不行,立时就要准假。想起和谈大事,又有些犹豫,却被傅统领一番花言巧语打动,以为和议已成定局,悄悄派人探一探爱卿消息,就算暴露,也没什么打紧,于是点头同意。皇帝陛下对于这桩充满了浪漫英雄主义色彩的冒险行动向往不已,很大方的答应保守这个仅限于君臣二人的秘密。   没多久,皇帝陛下就知道自己的李爱卿原来是舍身饲虎去了,难过了一回,想起千里探班的傅爱卿,这才开始着急。旁敲侧击问太师:“舅父,要是这么着……那谢全一心以为只是护送使者及和约誓书,顺便迎回兄长,去了只怕会坏事吧?不如换个人……”   宁书源眯眼沉吟片刻:“不必。谢全此人,最重大义。就算他想不通,我看,李免应当也会劝服他。议和竟然能议到这一步,这个李免……老夫总算没看错人……”   赵琚听见那句“李免也会劝服他”,放心了。谢全可以劝服,傅楚卿更不在话下。换个话题,跟太师说别的。   傅楚卿离开西京,日夜兼程,明知道这般冒失莽撞毫无益处,整个人就像中了邪,非要亲眼看到他才得安生。   结果……   他看到他一脸婬荡躺在旧情人的怀中……   ——试问天下还能有谁比他更加冷酷无情?   拳头捏得咯吱作响,恨不能仰天长啸。   在这个平生未曾经历过的悲怆时刻,傅楚卿突然有了追忆往事的冲动。自从识得他以来的点点滴滴涌上心头,他头一回看清楚自己如何遭遇了命中的劫数,一步步沉沦到底,直至无可救药。可惜傅大人悟性终究有限,他看来看去,单把自己看成了债主,结果看出一肚子委屈不甘、怨愤嫉恨来。   他想起自己如何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低头哈腰任他差遣;如何削尖脑袋挖空心思,百般殷勤讨他欢心。为了他,不惜撕破脸皮甩袖子动刀子,得罪多少同僚朋友?为了他,连带小舅子小姨子一手罩住,甚至阳奉阴违跟上司周旋,天天踩着刀刃过活……如此这般,搜肠刮肚哄他,伤筋动骨护他,掏心挖肺待他,到头来全部被他扔在地上,还要补几脚踩得稀烂……   傅楚卿越想越恨,越恨越想。想到最后,恨到极致,惯于自我拯救的本能自动将疯狂燃烧的恨意转成切实可行的报复方案,以避免心灵自焚的危险。   收拾心情,冷笑。   哼!李免啊李免,你把我傅某人当什么?这世上,哪怕是个屁放过去还闻个味儿听个响呢!你嫌弃我是滩烂泥,你以为你自己滚一身泥浆跺跺脚就能撇得没影儿?我便叫天下人都知道你李免贱货一个——那什么来着?是了,二三其德,人尽可夫,负恩背主,卖国求荣——到时候,看你那老相好还肯不肯护着你,还能稀罕你几天!……你一心想和旧情人重做鸳鸯梦是吧?我傅楚卿要让你们如了意,叫我把脑袋塞裤裆里当夜壶!   盘算一番,有了计较。运功入定,用心疗伤。   一个周天结束,出了山洞。仔细观察四周动静,掏出钢丝飞索,专挑险仄隐蔽处落脚,手足并用,攀上山顶,辨明方向,向下飞纵。掠过一棵大树,借力而起,飘得稍微高了些,无意间瞥见山下某处旌旗蔽日,阵列如云,差点直接从半空跌落。   停在树梢上,注目远眺。遥遥望见黑压压无数兵马往来,分明是大军正在结集!   傅楚卿惊得目瞪口呆:什么时候……西戎军队竟然无声无息到了岐山南面!   第〇八〇章 与君相知   大清早,子释靠着被窝坐在床上,一脸兴致盎然,看当地站着的人如何披甲胄,着铁衣,配弓刀,整姿容。   所谓艺高人胆大,长生仗着自己功力深厚,身手不凡,向来只穿最轻便的精钢锁子甲。腰腹间劲瘦挺拔,肩背处宽阔魁伟,一举手一投足,藏也藏不住的威风帅气,看得某人目不转睛,“咕咚”咽了口唾沫。   呃……纯欣赏,纯欣赏……   偷眼瞅瞅,他正用心往身上挂些零碎,没注意自己。   再看两眼,忽然沮丧:唉……真叫人忌妒——这辈子是别想了,有得欣赏就好……莫名想起某些从前十分向往的经典情节来:“但见一员大将杀出重围,身长八尺,姿颜雄伟,白马银枪所到之处,威不可当……”   窃笑毕,问:“你的马什么颜色?”   “棕色。原来是匹枣红的,跟虞芒投缘,给他了。”   棕色……摇头。枣红色能好点,还给了下属。略带失望:“怎么不是白的?”   “白的?军中战马,多数是从关外带进来的,这些年也有不少凉州马和西戎马杂交的品种,以黄、棕、红居多,也有花的,白色黑色都少见——”仿佛意识到什么,说话人侧过头,似笑非笑问,“我为什么要骑白马?”   “好看嘛……你想,玄衣玄鞘、白马白翎,那该多好看……”   长生停下动作,走过来。心说这人成天都琢磨什么呢,要把这些不着边际匪夷所思的脑子省下来,不知得精成啥样。嘴里故意道:“你敢嫌我不好看?嗯?”   “那倒不是……”一句话没说完,已经被堵了回去。   怕铠甲边缘鳞片刮到他,长生撑着床沿,伸长了脖子,小心往前探。   凌晨时分,符干过来汇报搜寻结果,说是只找到两具尸体。过去辨认一番,其中一个恰是随他来过的武官,由此也证实了对方身份,却没能抓到预料中的那个人。恨不得就要亲自爬上岐山去扒开每一片树丛,翻遍每一块岩石,将那人寻出来食肉寝皮挫骨扬灰,可是——   万事俱备,大军出发在即。   不但不能耽误,还要赶快。   私情公义,恩怨是非,果然如他所料,无可奈何的选择迅速来临……   找到他的唇,缓缓覆上去。   你要我想着公义与是非,不被私情恩怨蒙蔽了眼睛。那么,子释,我与你恰相反:我才不要你去想什么公义和是非,我只要你把私情恩怨留给我。   把你的私情与恩怨,统统留给我。这辈子……都不再想起那个人的名字。   长生怀着无法言说的满腹酸楚,任凭自己沉溺在无限温润柔软的触感中。   子释随着他前倾的姿势慢慢后仰,不知不觉失了重心。双手下意识抓一把,却只碰到胸前冰冷滑溜的铁衣鳞片。指甲划过去,带起一串拨动琴弦般清脆而低微的回响。那声音仿佛触动了某根隐秘的反射神经,如同低压电流从全身掠过,激起一阵无法控制的战栗。   仰面倒在被褥上,揪着衣襟拼命喘息。   心想:大清早的……真要命啊……   透过眼前朦胧雾气看他,一身戎装,满脸凝重,接个吻搞得像宣誓。真是……闷骚到性感得不行……哎呀,这可怎么办?   脑子里胡思乱想,眉梢眼角便不由得漏出撩人的意思来了。夜里嫌闷,里衣纽扣松了大半,这会儿一躺一揪,胸前成片肌肤顿时幻化为晨光跃动的湖面,叫人挪不开眼睛。   长生望着那白晃晃一汪清亮纯净,忽然觉得如此近在咫尺,干脆一个猛子扎下去,凉爽又痛快,便什么都可以不管,什么都可以忘记了……   腰间铁甲刀鞘被骤然猛烈的动作带得叮当碰撞,理智瞬间回归:不可以。不可以害他受伤,不可以让他疼痛。   床上人衣衫半褪青丝散乱,胸膛起伏腰腿蜷曲,眯着眼红着脸,那样情难自禁不堪碰触,仿佛一个眼神都无法承受,令长生于此刻想起平生所见一切最美丽最脆弱的事物:描着金银藤蔓的透明蝉翼纱,镂着暗叶明花的透雕水釉瓷,点着素心红烛的七彩琉璃灯……诸如此类。足以引发最浓重的占有欲和保护欲,亦足以激起最强烈的破坏欲和毁灭欲。   再也按捺不住,低头,凶狠又温柔。   然而,入口过于甜蜜,竟至满腔苦涩余味。   ——子释,告诉我。只有我知道你会这样,对不对?只有我能让你这样,对不对?再没有别人看见你这样,对不对?……   今生今世,归我所属,由我护佑。   缓缓俯下身,贴上去,悄声叮嘱:“别乱动……乱动的话,可能会受伤。”   “喂!”子释惊呼。冰凉的铠甲落到胸前,身子一颤,倒吸口气,顿时再发不出声音。   被他这样压在下面,仿佛赋予了禁锢与保护、独占与专宠、惩罚与痛惜、约定与承诺……具有无限阐释空间的多重意义。子释想要挣扎,却发现自己已经一动也不能动,只能任由他处置。胸前冰冷的感觉不知何时已然消失,唯有体内一簇火苗顺着奇经八脉四处飞窜,浑身上下都在鸣笛报警,等着他来救火。   长生轻轻托起他的腰。   “子释,你喜欢我这样,是么?”   “嗯……”   “我也喜欢……你这样……”   扭动:“嗯……”   长生摁住他的腿:“真的不能乱动……让我来。”   “不……成……你……”   “没关系。我有分寸……来得及。”   哪儿都不许自己动,子释紧张得连嗓子都憋住。偏偏一层又一层看不见的汹涌浪涛卷起身体腾空翻滚,内外动静两极相互撕扯的巨大张力逼得人几欲发狂。   长生伏在他身上,以近乎残忍的冷静克制,按部就班有条不紊的进行着某项行动。   子释忽然感到一阵突如其来深入骨髓的伤痛。   他无暇去思索这伤痛源自何方,只恨不能把自己熔成一池五色岩浆,填补天地山河所有裂缝……   子释摊在床上。一边喘气,一边歪着头看他继续之前的收拾整理工作。   半晌,道:“我还是留在这里等子归吧。”   “不行!”长生把他拉起来,递过衣裳,“这里自有人留守。子归若是到了,她愿意留下等着便等,她若愿意来追咱们——那更好。你不说我的徒弟,叫我自己应付?放心,她只要来了……”   “不光是这个。”子释预备穿衣服,胳膊压根儿抬不起来。瞪他:“看你干的好事!我才不跟你去,两天两夜五百里,到地方你就准备替我收尸罢!”   长生失笑,过来帮忙:“明明连动都没让你动……力气都上哪儿去了?”   子释恼了:“你!……”   长生知他不愿拖累自己,可是这种关键时刻,又有了夜里的突发事件,怎么敢让他离身?转口劝道:“没你说的那么吓人。虞芒在府衙仓房里找出一辆双轮马车,能拆能装,轻便结实,十分好用。我先带你过隧道,等到了那边就乘车。这一趟只围不打,交给虞芒最合适。速度要快的是士兵,我陪你慢一点无妨。你信不过马儿还信不过我么?不会颠散你骨头的……”   他什么都考虑到了,子释不再坚持。   接下来的过程,干系重大,却也尴尬异常。其中多少残酷绝情、苍凉无奈、荒诞难堪,用什么衡量?又用什么来消弭?自己不在场有不在场的方便,在场有在场的好处,他既在前头挡着,且顺着他来吧。至于其余,多想无益。   衣裳穿好,低着头由他替自己整理前襟,忽瞥见双手护腕三色花纹精致异常,奇道:“这个好漂亮!之前怎么没注意……我看你一身行头,就属这个最漂亮。”   长生顿了顿:“不要只图其表。”   子释伸手摸摸,十分感兴趣:“这么说有特别的用处咯?什么东西编的?是不是刀枪不入那种?能做衣服么?”   “刀枪不入?天下哪有那种东西,也就是结实一点——对了,给你拉车的两匹马,是虞芒亲自挑出来的,耐力定力一流。不过,颜色可都是狗屎黄。先说好了,你嫌不好看也没办法。”   把里衣最上边一颗暗纽扣妥当:“深红的是紫金,银灰的是天蚕丝,黑的……”掌心托着角梳玉簪,“自己能行么?我给你弄又嫌难看……”   永乾六年(天佑九年)七月初六,黄昏。   西京北面五十里坨丘脚下,京畿锐健营北方执明卫大营中。   长生面前摊着地图,和虞芒及另外几个主要将领一起查看。   天气依旧热得很。所幸坨丘独峰一座,尽管又矮又胖,却保持了蜀地山丘的共同优点:水源丰富,植被茂密,过了正午便颇为凉爽。各营房依山水形势,暗合九宫八卦之数散列,而主将营房则位于中央。   华荣靖北王的队伍清晨从天而降,锦夏士兵仓惶抵抗,全面溃败。   锐健营乃西京外围防御体系最重要的部分,直属秘书省。士卒将领的成分和阶层都不低,觉悟自然也相对较高,打起来几乎没有犹豫。可惜猝不及防,军械缺乏,实力悬殊,战况从一开始便是一边倒的局面。靖北王方面的最终目的虽然是和平解 放,明显挡路的障碍却须尽快清除,何况还要保证隐秘性,下手便未留余地。大半天工夫,三万士兵杀得只剩数百,留着逼供带路。   午后王爷亲自到达时,士兵们正在将尸体堆到旁边的山沟里,清理营房驻扎休整。为保密起见,暂时还不能大规模焚烧死尸。军医领着伙房班的人四处撒药粉,熏艾草,又架起锅煮青蒿荷叶,预防中暑和瘟疫。   跟随靖北王而来的五万轻骑中,八千亲卫军留守,其余预备兵分三路,同时进袭,争取以最快的速度拔除另外三面锐健营驻防部队,扼住西京与外界相连的一切水陆通道,实现逼降。   长生指着地图给下属说明:“东边孟章卫在龙门镇,西边监兵卫在盘曲关,南边陵光卫在南山口,各处屯兵二至五万不等。锦夏京畿全部兵力都在这里了。”   虞芒嘟哝一句:“夏人这些军队名字都好生奇怪。”   “没什么可奇怪的,他们用的是四方守护神的名号:青龙孟章、白虎监兵、朱雀陵光、玄武执明。”   原来是自己学问不够,露怯了。虞芒有点脸红。王爷一直非常看重武将的文化素养,军中渐渐形成追求文武双全勤学上进的良好氛围,常常被拿来当正面榜样的虞大将军在这方面向来自强不息。   “这三处锐健营所在地,西边地形最简单,只有盘曲关一条路,两侧深山野林,人迹罕至。咱们争取一万人马就要把它拿下并且守住。东边龙门镇谷水河,连着城里御连沟,实际是西京的水上门户。谷水河也是西京训练水兵的地方,所以,这里还驻扎着部分水师——”   “啊!”几个将领惊讶。从东北杀过来的骑兵,对付水师,并没有把握。   长生露出一丝嘲讽的笑容:“放心。蜀州水师这些年忙着伺候锦夏皇帝水上游乐,几乎没怎么正经操练过。用于水战的重炮强弩原本就不多,还被抽调一空运到仙阆关,尽数送给了贲碣那疯子……”   想起路上自己近乎偏执的不肯主动提及有关西京防御的任何问题,他看似无意,闲聊中一字一句透出最有价值的信息。不小心说到当日仙阆关之屠,终于默然。那样生动的面孔现出刻板无神的表情,叫人心痛得不知如何是好。即使早已预见到所有这些必经之痛,真正亲历,每一刻都如此难熬。   父皇会派了出名残暴的贲碣来清理雍蜀官道,攻打仙阆关,背后推动者必是秘书令莫思予。   莫先生惯为枭雄参谋,拿出的都是最具成效最显谋略的办法。用贲碣给自己打前锋,第一绝不至引起任何方面的疑心;第二能最大限度的消耗锦夏守军兵力;第三借机消耗父皇直系部队的力量;第四把铁血屠杀后施展怀柔手段的机会留给自己……   滴水不漏,在在都透出权谋的气息。   长生想:若换了他,不是想不到,而是不会这样选择。那么,换了我自己呢?倘若直接做决定,亲手去执行,我也不会这样选择。然而……   他什么都明白,什么都不怨,只沉默着不再说话。   他不肯责备我。我无法责备莫先生。两个执行者,颜臻是需要优待的降将,而贲碣已然授首死亡。血染的事实无法改变,只能让它沉淀下去,息事宁人,直至忘却。回头审视整个过程,却难以面对心灵的拷问:是不是一定必须?是不是不可避免?是不是……真的无法预见?……   ——是不是,当我的双手沾满无辜者的鲜血,还能毫不犹豫伸过去,把他拥入怀中?   ——是不是,纵使他装作浑不在意,我还要坚持将他锁在身旁,踩着尸骨前进?   ……   拉回溜号的思绪,告诉自己:这个等下再想。   接着指示下属:“锦夏水师不是问题,问题在于龙门镇水陆要塞,人口众多,龙门码头商旅往来,货物集散,既要歼灭敌人,又不能过分扰民,须好好动点脑筋。”   一个将领问:“那龙门镇总共多少人?”   “士兵也是三万,居民及往来行商近十万。”   “万一夏人暴动……”   长生摇摇头:“不至于。龙门镇民间富裕,锐健营在当地敲诈勒索,已成祸害。不过这事处理起来仍需慎重,虞芒,东边你得亲自跟着才行。至于南边,因为要守护皇帝南山行宫,兵力最为雄厚,却没有这些额外的顾忌。但须记着切勿贪功,只管混淆牵制敌人。等符敖他们前来会合后,攻下南山口即止,严禁向北多行一步。”   稍加停顿,补充说明:“否则与行宫或城内守军对上,陷入街巷战肉搏战,前边所有经营都将付诸东流。你们也见识了,蜀州地形气候,与中原和江南大大不同。西京形制更是异于一般都城,以山为屏,以河为沟,平坦处墙垣相连。城内房屋密集,街巷纵横,极其复杂。所以,最好的打法,就是根本不进去打。   “出入西京,除了几处官道关卡,尚有几条偏僻小路,这些间道小路,图上已经一一标明——凡是能封住的都要尽力封住。但封锁不是最终目的。我们的最终目的,是叫西京城里的人不但跑不了,也不想跑……”   虞芒听着殿下成竹在胸逐条部署,心想:这些……都有那个人的功劳吧?夏人官兵口供中得来的讯息,怎可能如此全面透彻?这一趟殿下说是晚些来,实际不过慢了三个时辰。如此昼夜不停长途奔袭,那个人……风一吹就会倒,太阳一晒就要化,这般跟着,也难怪殿下封了穴道直接从车里抱进屋……军中一般将领,只听说殿下扣留了锦夏的使者,日夜审讯,哪知道……   如何对这个人这件事进行评判,虞大将军淳朴的情感观价值观实在无能为力。与此同时,也正是基于这最淳朴的情感观和价值观,令他产生了一种兼有窥测仰慕与怜惜愧疚的微妙心理:人家这样帮我们,抛家舍业,受累吃苦,不惜名声……殿下对人好一点,不是很应该么?   长生当然不知道虞大将军居然分神琢磨这些,接着道:“父皇诏书,我已经叫人抄了不少,你们都带些,每到一地,派专人负责宣读讲解,广为张贴,同时别忘了多多宣扬蜀北蜀东尽皆投降的消息……”   比起军事上围攻西京,及时瓦解蜀州民心士气更为重要。总的来说,靖北王这场心理战,采取了分时段推进,分地域对待,虚实相济,内外夹击的方针。   和议伊始,快马将王爷指示送到蜀东统帅符亦将军手里。云头关下当即挂出免战牌,两国议和的消息长了翅膀一般传扬开去,很快军民皆知,人心浮动。锦夏守军将信将疑,派人向西京求证。官方反馈尚未到达,两个月来努力保持的紧张戒备状态已然自动松懈。这时候,曾经跟着已故太子符定在蜀州耗了好几个春秋,差不多升格为半个地头蛇的符敖将军,领着一支先遣部队悄悄绕过云头关,向西京南面潜进。   而偷过岐山隧道,神鬼不知将西京包围的西戎军,则准备提前给京畿地区人民群众带去蜀北蜀东早已归降的好消息。反过来,当坨口关、盘曲关、龙门镇、南山口几处关隘要道全面封锁后,无论赵琚什么时候开门迎客,蜀北蜀东民众也将于第一时间收到西京归顺华荣的讯息……   夏日昼长。各方部署完毕,离天黑透还有一个时辰。几个将领整兵出发,降卒带路,连夜向东、南、西三方锐健营突袭。   长生独自站在大厅里沉思。   把前后环节四方布置在心中细想一遍,已是棋定收官,全盘在握,清流过处,透澈见底。   ——唯独有一个地方,被自动定义为盘面禁点,水底暗礁,强迫自己暂且绕道而行。   子释睡醒的时候,屋里一片昏暗。   记忆中清晰的画面还是临近正午时分车窗外大片大片白日尘烟。等到接近坨口关,绿荫渐浓,路也渐趋平坦,越来越困,后边的事情便都不知道了。   眼睛适应光线后,大致能看出室内摆设。   有点闷。慢慢走到窗边,停顿片刻,才断然推开。不远处一抹长长的青灰色横在眼前,是堵墙。墙外半截堡垒于暮霭中伫立,告诉自己身处军营。   很好。没有想象中最糟糕的场面。心里却十分明白,那些场面并未因看不见而不存在。围墙挡住了视线,却挡不住尸体与鲜血的气息。天地间到处都是亡灵的黑色影子,子释知道,就在不久前,一场惨烈的战役刚刚结束。   也许因为提前做了过多的心理准备,这会儿对着一堵墙,多年前熟悉的记忆反而不由自主浮现出来,在脑海中一遍遍回放,给此时此地令人窒息的氛围配上了最恰当的画面,倒比亲眼确认更加鲜明生动。   “还以为……早忘了个干净,原来不过是积的灰稍微厚点而已。风一吹,雨一浇,统统现出原形……”   伸手便想关上窗户,隔断空气里无所不在的血腥味道。合到一半,又停下来:“世上比这更残酷更恶心的不知多少,何尝没有经历过忍受过?为什么单单受不了这个呢?什么毛病啊……”   干脆重新打开,就在窗前站着。   长生以为他没醒,一推门,被对面无声立着的黑影吓一跳,刀子差点出了鞘。   “子释,这是……做什么呢?”招招手,门外亲卫提着灯过来,递给王爷。   子释闻言转身,看见灯光里的他格外高大,脸上微带疑惑的笑容,分明与战争与死亡毫不相干。   “没什么,吹吹风……”   “晚上凉,别这么站在风口吹。”长生回头交代卫兵一句什么,油灯挂在墙上,过来关窗。   “子归……还没来么?”   “嗯。”长生关好窗,握住他的手,转移话题,“自己摸摸,手指头冰人!天气热更要小心着凉。”   子释望着他,同样转移话题:“头发怎么湿漉漉的?还滴水……”   “附近有个池塘,下去洗了一把。”   “有池塘啊?那可好玩。”   “可不是,会水的都在里头不肯上来——你就别惦记了。”   “我知道……”   “我叫他们送热水来——肚子饿么?”   摇摇头。   “那就先洗澡。”   子释忍不住一笑。   “你笑什么?”   “睡觉、吃饭、洗澡……像不像等着挨宰的猪?”   “不像。——本来就是。”   子释便要挠他。正笑闹间,水送进来了。   “你出去,我自己洗。”   “我怕你掉里头淹死。”   “切!你这旱鸭子谁教会的啊?”子释说着,试试水温,开始脱衣裳。   “我说真的。一路上都没正经吃东西,热水一泡更没力气,多半进得去出不来。不信你试试。”   “可是……”   “可是什么?”   子释手里捏着腰带,半抬起头,略带促狭,笑意浅浅:“那你可得忍住。这种时候,我才不陪你胡闹……”   “也不知道是谁忍不住,谁爱胡闹?”长生一伸腿,踢开旁边脚踏,抱起他整个扔进浴桶里,“别玩了,好好洗。”   子释于是听话,正正经经洗澡。长生在旁边给他添热水。   桶里那个洗着洗着,声音低低的,没头没脑来一句:“这许多年……哪能……一直忍着……”   长生一愣。却对上一双满含怜爱疼惜的眸子。除却遥远的过去母亲的目光,再没有被这样注视过,整个人顿时化了。   “忙……得很,哪有时间……想这个。实在……实在忍不住了,我、我就练功……”   ——原来绝世武功是这样练出来的。   子释也不管自己一身水,默默站起来,就这么抱住他。   长生自然而然回手搂住他的腰,同样默默站着。   指尖无意中碰到后背上凹凸不平的旧伤疤,之前始终不敢提及的一些话莫名的就能开口了:“那时候……怎么会伤成这样呢?”   “……老爹要烧书斋,连同自己还有儿子闺女一起烧……房梁烧断掉下来,正好一头砸背上……多亏这一下,把我砸醒了。忽然就不想死了,拖着子周子归连滚带爬逃出来……呵……真是对老爹不住之至……”   “这样啊……”   过一会儿,长生似乎想起什么:“亏得你后来还跟我编排你爹正室外室的风流韵事……”   “好意思说我,你不也一样?照葫芦画瓢,扯什么嫡出庶出的谎……”   两个人都不说话了。   终于,长生抽出胳膊,慢慢捧起他的头:“你说……你怎么会是彤城李阁老的儿子?那李阁老……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儿子?”   子释眉眼微微一挑:“你呢?你怎么会是西戎王的儿子?那西戎王……又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儿子?”   “说的也是……我这儿子……可把西戎王气死了。”   子释不置可否。半晌,淡淡道:“我这儿子……李阁老若地下有知,只怕要气活过来。”   长生紧紧搂着他,再次沉默。   背德负亲,孤峰绝境。   还有你跟我。   你跟我。   移山倒海,开天辟地。   ——岂敢言悔?   子释想:唉……这下子,贴一块儿的两片狗皮膏药,终于粘成了同一块膏药的两面狗皮。   第〇八一章 最难相守   擦头发的时候,子释随口问:“子周什么时候能到?” 宛如拉家常。   “约定庄令辰他们今晨辞别皇帝,出北安门。已经派人去接应了,速度再慢,明天怎的也能到这儿。”   “等子周来了……”往身上套衣裳,“就算不攻城,迟早要进去。多一分了解,多一分方便,也多一分把握。等子周来了,除非你能从这小子嘴里掏出西京城内布防详情,否则——”   吸气,抬头:“否则,有个人,便须好好用上一用。”   以自己对傅楚卿的了解,多半要跟着子周来。然而局面微妙,处境暧昧,皇帝和太师必定不敢让他也来。兄弟相见,师出有名,他傅统领凭什么掺一脚?万一做出点有损两国情谊的事情,岂非大大的不妙?等再往后,不管赵琚什么时候降,傅大人肯定会跟着降,因为……自己还在这里。   ——既然如此,何必等他来?手掌实权的理方司统领,只要他愿意,直接开城门都做得到。   “我想来想去,两相比较,后者竟似比前者还要来得容易些……”   长生断然截住:“不行!”   “你听我说……”   “不行!也不必。”   “长生,这件事……”   “这件事,由我决定。”   盯住他:“你要我不能因小失大,我听你的。但是,你该明白,这已是我忍耐的极限。”一把将他拉过来,“听着,子释:这个人,不准再提;这件事,也不准再想。我不是枭雄,经不起这样考验……”   长生想:你这般逞强,只会让我难过,你知道么?那个人……比你以为的,更加难缠,你知道么?我怕自己,忍到忍无可忍,会没法控制,你知道么?……   ——可是,这一切,我又怎能……让你知道?   大事节节推进,刻不容缓,只得暗中派出若干好手追踪,却至今没有确切下落。这一缕不散的阴魂,在我心头盘旋就好,迟早拿天罡地煞三昧真火五毒神水化个干净,再不能扰你分毫。   子释还待要说什么,冷不丁被他一拉,忽的眼前一暗,双腿发软,霎时耳边蜂鸣不断,什么也想不起来。晕晕乎乎被他抱到床上,听见他硬梆梆道:“这就是不好好吃饭的下场!没事尽瞎琢磨,小心我下次直接敲昏你脑袋!好了,准备吃饭。”   饭菜送进来,长生要动手喂,子释摇摇头,打起精神坐直。   他不许我操心,那便不操心罢。至少努力不让他额外替自己操心。拿起筷子,预备认真多吃点。   锐健营是贵族兵种,官兵的日常享用,虽比不得京里同行,那也绝没有丝毫亏待。是以端上来的菜色居然颇为新鲜丰富。   吃不两口,才咽下去的食物突然上涌,尽数吐在盘子里。   “怎么了?味道不对么?”   “咳!……不、不是……”   长生忙把水递过去,伸手轻探:“胃疼了是不是?”   “没……”子释有点茫然的答着。回想起刚刚下咽时毫无征兆不受控制的反应,一团阴影蓦地笼上心头,望着面前盘碗发呆。   “药都吃完了,怎么办……留在广丰郡就好了,不该连夜折腾的……”   长生这时才想起,早知道不如让庄令辰贯彻那个病危的谎言,子周势必带着灵丹妙药赶来。然而,那一瞬间,到底是什么样的纠结心情,令自己忽略了这件事呢?   子释勉强冲他笑笑:“大概睡多了,没什么胃口,一会儿就好……”   把其余菜肴都撤下去,单留着最清淡的两样,再接再厉。   越紧张,越在意,越难受。一口饭还没咽尽,几乎扭头就吐了出来。子释有点着急,扒拉下第二口,端起杯子便往下灌水。   “咳!咳!……”这回更惨,饭没咽下去,水跟着反上来,呛得鼻涕眼泪一团接一团。胃部终于后知后觉给出回应,仿佛有只手在里头不停挤压。胸口憋闷,额角抽痛,耳膜嗡嗡响个不停……   ——这哪里是吃饭,简直就是受罪。   长生扶住他肩膀,轻轻顺着后背:“别急啊……”   子释缓过来,抱怨:“你不是手脚挺快的嘛?干嘛害我吐出来?”   听见这句蛮不讲理的迁怒,长生心里越发揪得厉害。强忍着不显露在脸上,慢慢道:“封穴截脉,都是不得已的办法……再说,最近有点过于频繁,能不用最好不用……”   子释听明白了。他这么说,只怕是现在这个身体渐渐快要承受不住。自己也知道,这些年健康情形每况愈下,精力一直处于透支边缘,却始终没往心里去。莫非……太久不在乎,等到想在乎的时候,竟要……来不及了么?   撑着桌子,深深呼吸:人生在世,岂能当真不吃饭?   这时才发现,食物的味道无论如何也掩不住一股淡淡的血腥气息,仿佛浸透了每一根反射神经,竟不知是从空气中飘来,还是自内心深处向外散发。万分鄙视自己,却又毫无办法。   直起腰,端起碗,跟自己卯上了。吃一口,吐一口,吐完了歇会儿,换一样接着吃。   “子释!别这样!”长生猛的把筷子抢下,眼睛通红,“别这样……不要勉强,不想吃就不吃,想吃了再吃,等明天,”差点脱口说明天我带你去散步爬山看风景,走一走动一动就有胃口了,忽记起满山谷等着焚烧的死尸,硬生生中途改口,“明天……我上山去采蘑菇摘莓果,你最喜欢的……”   子释停下来想想:“好。明天再吃。”端起杯子漱口,故作轻松,感叹着嘱咐,“今天太浪费了,明天我要补回来。”   “嗯,补回来。”长生让他躺下,“我在这儿陪你说话,困了就睡,好不好?”   “唉……能睡不能吃,这回连猪都不如了……”   长生板起脸:“猪不会说话。”   “哈!……”   东拉西扯,没多大工夫,子释睡着了。   长生坐在床前,看着他不见丝毫血色的脸,灯光下如同贴了一层水色透明釉,带着不真实的流动质感,清幽森冷,美丽得近乎诡异。那一双盼顾流光的眼睛闭上之后,周身所有生气也仿佛随之消失。   一颗心静静沉下去,冷下去……   手背微凉。低头看时,蓄了满眶的泪水接连不断下落,在衣摆上染出一丛绝望之花。   想当初——   离别的时候,以为最痛不过离别;   相思的时候,以为最苦不过相思;   重逢的时候,以为最怨重逢不得相认;   相认的时候,以为最恨相认不得相知;   相知的时候,以为最难相知不得相守;   相守的时候……   相守之后才明白,世上最难是相守。   难相守。   怎相守?   问过太多为什么,想过太多怎么办,长生已经提不起力气怨天尤人。命运无法相信,他人无法相信,万里征程,能够相信的,只剩下对方和自己。大浪淘沙,火炼真金,星光迷雾中,能够看清的,唯有彼此的心。   如果……万一……   甩甩脑袋,把即将萌芽的某些念头从心中抹去。所有的事情,走到眼前这一步,若无定海擎天信念,又怎能继续?   ——不敢言悔。   贴到他胸口,轻轻说:“子释,不怕。我会很快,很快就结束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夜色浓重。   长生忽然侧耳皱眉,有人闯到了走廊!   站起来,听见“叮当”兵刃交锋处一声清脆喝斥:“说!你们把锦夏使者李免关在哪里?!”   又坐下了,还是原先的姿势。   有人跟着奔上走廊,轻呼:“小姐!小姐!别乱来啊小姐!”   听得动静越来越大,长生几步过去拉开门,沉声道:“子归,别吵!”   所有声响骤然消失。   子归猛然转头,瞪住对面那人。拿刀的手渐渐不稳,整个身子都禁不住开始颤抖。   眼前少女一身轻便男装,英气勃发,明媚照人,几乎看不出当年稚嫩的影子,唯有眉眼轮廓依稀相似。   长生压低声音,放缓语调:“子归,不要吵。”   “是……你……”字字艰难,“长……生……哥哥……真的,是……你……”   “是我。”   “为什么……会……是你?……”   长生望着她:“进来吧。”   一路无数心情反复,矛盾纠结,子归以为自已至少可以做到正面相对。谁知此刻这陌生而又熟悉的音容实实在在冲击过来,顿时失了理智。   曾经信任亲近如家人,满心依赖崇拜的兄长;曾经同甘共苦如手足,照顾庇护弟妹的兄长;曾经悉心指导如师父,传授武功绝技的兄长;曾经……相知相爱如至亲……守护陪伴大哥的兄长……   不辞而别,杳无音讯。经年之后,这样出现在面前。   事到如今,他竟敢,这样出现在面前!   子归柳眉一竖,扑上来提刀便砍。   纵使峡北关下已经见识过宜宁公主殿下身手气势,长生心中印象,还是当年那个聪慧可爱的妹妹更多些。这一刀劈过来,连退几步,下意识接应过招。往来腾挪数次,弹指敲在刀身上,一股暗劲震荡开去,子归拿捏不稳,钢刀脱手坠地。   长生一抄手接住刀柄,肃然道:“子归,安静些。你大哥才刚睡着,好歹让他安稳多睡几个时辰。”   子归满眼含泪,直直瞪着他。   这时李文李章终于得空过来参见:“殿下,我们……把小姐接来了。”   “嗯。还有其他人没有?”   “小姐的贴身丫鬟和几个侍卫……被挡在外面了。”   “你俩去帮忙招呼招呼吧。”转身进门,“子归,你跟我进来。”   子归无声的张张嘴:“大哥……”所有怒火恨意因这两个字瞬间消弭,不由得怯怯跟进去。   站到床前瞧一眼,泪水刷的就下来了。   “大哥……怎么……瘦这许多,脸色……这样难看……”   长生低着头:“是么?……子归,你有多久没见过你大哥?”   “一年……零两个月……”说出来,才意识到,上一次看见大哥,是十四个月前。   “或者……这个问题,你应该去问子周。”   “子周……在哪里?”   “他明天也该到了。”   仿佛察觉到什么,子释微微动了动,慢慢睁开眼睛。   长生俯下身,在耳边轻轻道:“是子归。子归来了,这下放心了罢?”   “子归……”   “大哥!是我!我在这里!”子归扑到床边,抓住子释的手,“大哥……你、你生病了么?”   “胡说什么呢?难道大半夜的还不许人睡觉?”子释说着便要起身,一下却没能撑起来。直到靠坐在长生怀中,才瞅着妹妹笑:“真的是子归啊……站起来给大哥看看——好像又长高了呢。一直在等你,怎么才来?”   “路上……耽误了……”   “看这满身的灰,跟个假小子似的……一路奔波,累了吧?”   子归忍着泪,默默摇头。   她想:大哥连我为何耽误了都不提,只问累不累。   大哥,你知不知道——   我听说议和使者竟然是你,日日提心吊胆,只恨□乏术;阿文阿章突然出现,吓得我弓箭都掉在地上;他二人告诉我的消息,怎么想怎么不能相信。我在云头关城楼上坐了一整夜,才下定决心来见你——无论如何,既然大哥在那里,我就一定要去亲眼看一看,亲口问一问。   走到半路,到处都是谣言,说议和成功的,京畿失守的,西京投降的……什么都有,我折回去跑了半日,又停下来想了半日,发现心里最盼望的,还是要听大哥怎么说。   可是……当我跟着阿文阿章赶到广丰郡,随同领路的西戎士兵穿过隧道,从岐山南面出来,遥望西京方向,心……一下子……冷得像冰一样……   大哥,我有好多话要问你,好多事等你解释——   然而,此时此刻,久别重逢,面对大哥苍白憔悴的面孔,温和关切的笑容,子归发现,自己一句话也问不出口。   子释似乎完全没注意到妹妹表情,兀自絮叨着:“……小歌小曲也跟你来了?那可好。子周大概也快到了,你先歇歇,等他也来了,咱们再好好说话……”   眼前渐渐模糊,声音越来越低。一直以来,弟弟那头更操心的是心理健康,妹妹这头更忧虑的却是人身安全。此刻终于看见子归平安出现,短暂的亢奋状态过去,精力明显不济。什么家国恩怨个人心结,哪里还提得起劲头料理?无论如何,来了就好。   子归感觉大哥冰凉的手一点点无力低垂,下意识的交到长生掌中,语声轻颤:“大哥的手……怎么这么凉……”   “没事,有点累而已。昨天前天没睡好……蜀州除了官道,就没有能走的路,真是……”子释回应着妹妹,终于陷入昏沉。   长生抱着他,原本种种策略计较,考虑双胞胎到达之后如何劝服,这一刻,忽然失去了所有耐性。   将子释胳膊塞到薄被里,头也不抬:“子归,有什么话,等明天子周到了,一块儿跟我说罢。”   一只手跟进被子,掌心贴到脐下,替他捂住丹田。接着道:“只有一点,你记着,你们两个,都长大了,别叫大哥再为你们操心。”   另一只手往下放,落到枕头上,结束谈话:“去吧。”   子归看见大哥沉沉深眠,安憩在那一方小小的港湾里。不提防鼻子一酸,泪水满腮。   眼前这场景,明明从未目睹,却好似昔日重现。除了难过,还是难过。   此情此景——大哥怎么想,已不必再问。   她一步步退到门口,望着那个沉默的背影,喉头哽咽,咬牙质问:“怎么能……这样?顾……长生,你……怎么……能……这样?”   往昔岁月一幕幕从眼前闪现:彤城、楚州、封兰关、西京……逃亡、离别、认亲、打仗……那月色下孤独的身影,那暗夜里惊悚的笑声,那繁华中无言的踯躅,那屈辱后绝望的抗争,那残阳下流淌的鲜血,那关楼前堆叠的尸身……   因为这个人,一切,都失去了本来面目。过去、现在、未来,全部变得如此苦涩。   然而,多少怨与恨,却因他怀里那个人,尽数化作反噬心魔。   “你叫子周和我……还能跟你……说什么?你叫我们……跟你……说什么?!……”   子归陡然转身,在自己崩溃之前,狂奔而出。   七月初七早晨,最先得到的,是追击小组传回来的情报。   “……我们按照殿下指示,一路往东,一路往南,结果南边这组发现了对方踪迹。要不是地形太复杂,又有人布疑阵,差点就抓住了……”   “现在往哪儿逃了?”   “之前在北边,后来又折向西边,他们几个怕是快追到盘曲关了。离西京越来越近,看那意思,竟像是要逃进城去……”   “进城?”算算时间,哪怕他这会儿已经进了城,也为之晚矣,无济于事。   哼!如此胆色(或者应该倒过来:色胆?),是太执着呢,还是太愚蠢?   长生握住刀柄:既然如此——只怕你不来。来了就好。   紧接着,亲卫报庄大人、倪将军回来了。   长生问:“有锦夏朝廷的人跟着没有?”   传信的亲卫道:“有。全捆着呢。统领说,本来夜里就该到,结果有人中途逃跑,追了一回,才耽误到现在。”   “中途逃跑?”   “说是其中为头的那个十分警觉,走到坨口关发现方向不对,偷空抢了马匹就跑,到底让统领给抓了回来。干脆全绑死了……”   长生揉揉额头:这俩徒弟,本事好大。果然翅膀硬了……子周被绑到这彻底落入敌手的锐健营,不知会是什么反应……想到即将面对的会见,一时竟抬不动腿。   走进议事厅,庄令辰和倪俭行礼:“殿下。”   锦夏方面其他随从都另外关着,二人单把小舅子大人请到此处等候王爷。虽然不愿过分得罪,但对方遭到捆绑看押后,一路喝骂不休,只好连嘴一并堵上。不敢让人家跪着——当然,秘书侍郎大人膝盖硬得很,也不可能给蛮夷下跪——于是便任由他气哼哼雄赳赳立在那里。   自从坨口关前逃跑未遂,子周心中又惊又恨。等到望见执明卫大营辕门外尽是西戎兵往来游弋,肝胆几乎都要爆裂。这是什么样的城府和手段?伪装议和短短数日,已经瞒天过海兵临城下,叫西京糊里糊涂做了瓮中之鳖、釜中之鱼。   这西戎二皇子靖北王符生,端的好阴险!好狠毒!好奸诈!   他被惊骇愤怒冲昏了头脑,忘了去想对方何必多此一举,特地把自己骗到这里。见那传说中的靖北王进来,满眼睛都是血光瞪过去。   不料对面这死敌仇家居然一脸和气瞅着自己。   有点眼熟。   继续瞪。   “子周。”长生一伸手,把塞在他嘴里的布团扯出来。   声音也熟。   再继续瞪。   “你答应不乱跑,我便给你松绑。”   连说话的口气都这么熟!   长生走近他,伸手去解绳子。   子周猛地后退,眼睛死死瞪住,满脸无法置信。嘴唇茫然动了动,嗓子却如同哑了一般,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长生望着面前的年轻人:眉目俊朗,高大挺拔,个子都快赶上自己了。官服撕破了好几处,神气却骄傲得不得了。说来也怪,同样款式的衣裳,穿在哥哥身上满是风流,穿在弟弟身上就只觉肃重。   他心中记得的,还是那个少年老成的小书呆子。瞧见子周这副模样,有些感慨,又有些莫名其妙的觉得想笑。   到底叹口气:“子周,你听我说——”   突然“哐当”声响,一个身影出现在门口。   子周转头,看清来人,大惊:“子归!”   子归抬腿往里,卫兵架刀阻拦,被她一带一卸,眼花缭乱间,已经夺走了兵刃。正要群起而上,瞧见屋里王爷摆手,又退下了。   子归往厅堂内扫一眼,径直走过去,“嗖嗖”两下,刀光闪动,子周身上绳索尽断。扔给他一把刀,轻哼:“居然是被绑来的。丢人。”   听见这把脆嫩的声音,屋里屋外才确认是个姑娘。昨夜没和她打上交道的卫兵,纷纷伸长了脖子往里窥探。   庄令辰和倪俭把她打量一番,心知这位定是小姨子了。如此近看,果然漂亮,也好不泼辣!   子周却顾不上妹妹数落自己丢人,急问:“子归,你怎么在这里?”   “大哥叫我来……阿文阿章送的信,我就来了。”   “大哥……大哥在哪里?”   “大哥病了。”   “病了?大哥怎么会病了?!”   子归一夜辗转反侧,清早便跟着李文李章探看子释。另外那人不知去向,大哥却还没醒。只觉那张脸比起记忆中的印象,黯淡了不知多少,越瞧越怕,越瞧越慌。被子周这么一问,害怕与恐慌立刻化作满腔怨恨。   “哼!”煞气横眉,刀锋一指,“你问他!”   子周这时才从妹妹现身的惊愕回到第一个更大的惊愕。盯着面前那人,刹那间无数种情绪在心中翻搅,无数个念头在脑中爆炸,承受到极限,只觉再不发泄出来,那怒火恨意便要当场毁灭自己,狂吼一声,操刀猛劈。   长生疾退。无奈叹息:这俩好一致的反应,果然是双胞胎……一面偷空叮嘱:“倪俭,你们别管。”脚下后退,手上招架,看似只守不攻,却渐渐压住子周气势。子归见状,瞅准空档加入战阵。二对一,斗得难解难分。   长生退到门边:“出来打吧。正好看看这些年你俩长进多少。”   三人转战至厅外空地,一众亲卫要围拢来观摩,却被庄倪二人轰得远远的。庄令辰深知解铃还须系铃人,家庭矛盾最忌讳外人掺乎,拉着倪俭躲到门后,假装不存在。   双胞胎这两年一个在中枢运筹帷幄,一个在前线拼打冲杀,敌我阵营立场的概念愈加泾渭分明。而最近几个月,西戎二皇子靖北王符生,更是刻在心上的头号敌人。乍然直面,怎知眼前不共戴天大仇家,竟是昔日生死与共兄长伙伴!背负曾经的家仇国恨而来,眼看又添上了新的国仇家恨。守护的土地,奋斗的事业,爱戴的亲人,牺牲的战友……统统因之颠覆。感情上和理智上的双重打击,除了刀剑生死,似乎确实再没有第二种方式能够平息。   两人越打越恨,越恨越打,手底下渐渐急躁。   长生却越打越从容,越打越平和。打到后来,尽是喂招的路子,一举一动,清楚到位。明明看着不快,然而总能后发先至,恰到好处。   倪俭趴着门缝悄声感慨:“看见没有?言传身教,功夫这个东西,最要靠身教。殿下深得此中真意……”   庄令辰轻笑:“倪兄好福气,常得殿下身教……”   “殿下指点我和手下孩儿们,哪有这般好耐性?早掀翻不知几回了!唉,人比人,气死人啊……”   又看了一会儿,倪俭奇道:“咦,殿下翻来覆去,怎么就是那一套……”   ——长生翻来覆去使的,正是当年入门时候,教给双胞胎的那套化腐朽为神奇的“伏虎刀法”。   三个人多年之后重新交手,做徒弟的再如何愤恨不甘,也挡不住感觉神经记忆的迅速回归。这一场架,但见人影带动光影,只闻刀声挟着风声,直打得情仇恩怨淋漓挥洒,酸甜苦辣五味翻腾。打得子周子归渐渐章法全无,不成套路,纯粹发泄。   忽然,子归跳出战圈,用尽全身力气,长刀脱手而出,“咚”一声贯入对面廊柱,半截刀身嗡嗡晃动。她默默抬起头,任凭泪水落入鬓发,无止无休。   子周愣了愣,红眼咬牙,和身而上,继续单挑。   长生见此情景,压住节奏应付,腾出工夫说话。   “子周、子归,今日种种果,皆有昨日种种因。当初彤城积翠山上,你二人若知道……求救的是西戎人,恐怕……再有善心,也未见得肯施以援手罢?然而……”叹口气,“一旦有了这个起头,后来的事,再也无法控制。我以为,上天这样安排,自有它的道理。否则,咱们几个一路走到封兰关,该死的次数,可实在太多了……你们可曾想过,恰因了我们都没有死,这天下,可能少死多少人?”   手上增加两分力度:“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正如你们想不到西戎靖北王是我,我又何尝料到,西京派出的议和使者,竟会是你们大哥!这些都先不提,今天我只告诉你们一句话:从见到子释那一刻开始,所有的事情……都跟他商量过。”   加重语气:“我们为什么能来得这么快?因为派人赴西京的同时,悄悄清理出了岐山隧道。这条隧道,本是从前锦夏皇帝在蜀北修筑的丰渠遗址。子周,你大哥把这个秘密放在心里很久了,本想合适的时候告诉你。你用心好好想想,他为什么——要现在告诉我?”   “当啷!”子周长刀掉在地上。子归早已猜出这因由,怔怔望着长生。   “这几年,我做了什么,你们很快会知道。你们两个做了什么,我都已经清楚。我认为,当必须选择的时候,你们做出的,可以说是最好的选择。然而,时至今日,围攻西京的若不是我,会是什么局面?哪怕退一万步,没有顾长生,没有符生,蜀州,乃至整个大夏国,又会是什么局面?我的出现,说到底,不过是给你俩,也给蜀州,提供了另外一种选择的可能。”   长生一回手,弯刀归鞘,直视着面前的少年:“问题是,这一次,你们准备如何选择?别的且不说,子周,我只问你,你要辅明君,明君在哪里?你要济苍生,苍生又在哪里?你们两个,问问自己的心,是不是——为了已经死去的人,一定要让活着的人继续死去?”   正要往下讲,却见李文从另一头急急跑过来。到得近前,也顾不上行礼:“殿下!小姐!啊,二少爷!”   “阿文什么事?”   “少爷、少爷……”   “子释怎么了?!”   “少爷和阿章,吵起来了!”   第〇八二章 述而不作   原来只是吵架……长生松口气,转身开步,问:“他们两个,怎么可能吵起来……”   忽停口,回头,眼神语气皆近乎严厉:“子周,见了你大哥,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好生掂量着。你若敢说出什么叫他伤心难过的话来——”顿一顿,“哼,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直待那人走出几丈远,子周才反应过来,挥拳怒吼:“你、你……你凭什么——”   长生站住,背对着他,冷冷道:“你说我凭什么?”   子周终于崩溃,一边嚎哭一边叫嚷:“顾长生,你凭什么?!凭什么……现在……来说这种话?……我们……天天苦等的时候……你在哪里?大哥生病难过的时候,你在哪里?恶人……欺上门来的时候,你在哪里?子归和我跟人拼命的时候,你在哪里?大哥……奄奄一息……生不如死……的时候,你又在哪里?……   “你如今倒是来了,西戎二皇子、靖北王符生是吧?哼!好厉害!你这骗子!强盗!!屠夫!!!原来杀人的就是你!毁家的就是你!灭国的就是你!你有本事放火屠城,有本事骗得我们救你信你,有本事打完东北来打蜀州——你拿什么脸见我们兄妹?拿什么脸……见我大哥?是谁……害他伤心难过度日如年?是谁害他担惊受怕呕心沥血?是谁害他……害他……害他……如果不是你……如果不是你……这一切,罪魁祸首……难道不就是你?!你说啊!你说啊——!!”   双胞胎一个无声的哭,一个怒吼着哭,远远近近的观众无不看得恻然生悲,于心不忍。长生折回来,瞧着两双泪汪汪的眼睛,满满当当的全是怨。忽然意识到,也许当年两个孩子对自己的依赖,大大超出最初的预料。   逃亡路上,在李子释、顾长生、双胞胎形成的稳定立体三角形结构中,三个基本点几乎都围绕一个中心转,难免有些忽略基本点之间的关系。这时候才发现,比起自己更倾向于爱屋及乌式的感情,两个孩子对顾长生的认可,纯粹因为他是靠得住的长生哥哥。   有些事,无法交待。然而,必须给一个交待。   “子周,子归,对不起。我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这样,竭尽全力,争取一个对大多数人来说最好的结局。我想,这也是……子释他……所希望的结局。”   等两人终于不再激动,柔声道:“好好擦擦,别叫大哥看了担心。走,我们去瞧瞧,阿章怎么会和他最敬爱的大少爷吵起架来……”   心想:子归压根儿不骂我,见面直接提刀砍;子周除了提刀砍,骂我是骗子、强盗、屠夫——骂得可真好;唯有他,偏装不认识,装不下去了,也只骂我混帐、混蛋。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仨脾气还跟从前一样。又想:咦?我什么时候也染上他这胡思乱想不着调的毛病了?……   这时李文边走边道:“之前少爷没醒,我便去跟小歌小曲说些事情,阿章在房门外候着。待我再过去,阿章居然跪在地上,少爷绷着脸生闷气。问是怎么了,谁也不吭声,我想,不如来找殿下……”   “阿章,还给我。”   “阿章先替少爷收着。少爷放心,一定丢不了。”   子释望着趴跪地下的忠仆,再次叹气:“那你先起来。”李府仆人这等礼节罕见得很,颇有些不适应。   “少爷不答应,阿章便不起来。”李章叩首跪伏,拿出的是请罪的架势。   时间宝贵,子释与他拉锯半天,渐渐有点不耐烦。   沉了脸:“阿章,还给我。我要干什么,心里自然有数。”   李章低着头待了一会儿,忽道:“少爷,你心里……是如何个有数法,阿章心里也有数。请恕阿章不能从命。”   “你!”一向甚是欣赏他耿介朴实的脾性,这时候却恼火起来。只好端起架子:“咱们家什么时候成了这规矩了?主子的事,倒要底下人来决定?莫非怪我平素太过纵容你们……”   李章也不跟他客气:“少爷言重,阿章不过做自己分内之事。少爷信不信,殿下和小姐若知道,一定也是这么着……”   门外传来脚步声,子释急道:“阿章!你到底听不听我话!”随着这一句带了怒气压低嗓音的呵斥,上腹猛然绞痛。右手本来捏着笔管,“啪”的跌落,左手摁住疼痛部位,整个人不由自主伏在桌案上,弯成了煮熟的虾米。   李章听见那声“啪”,以为少爷气得拍了桌子。不敢抬头,紧着头皮,耸起肩膀,预备进行下一轮斗争。   长生推开门,入眼便是这一幕。   “子释!”抢上前扶起他。原本脸上就不见血色,这会儿连嘴唇都是白的。仿佛睁眼看了看,随即合上,再没有反应。唯独一只手死死掐住自己胳膊,掌心全是冷汗。   除开刚见面的时候,这么些日子,从来没有疼成这副模样。长生也顾不得伤身不伤身,立刻往几处要穴下手,先止疼再说。过了一会儿,怀中人大概是不觉得那么疼了,手指慢慢松开,身子却像怕冷般向后蜷缩,额上汗津津的,全湿透了。   长生不敢住手,只是一点点减弱力道,带着内息缓缓揉按,一面轻轻安抚:“好了,好了……没事了……什么也别想……嗯,就这样……”终于看他昏睡过去。   抱到床上放妥,转身。   李章本已爬起来凑近前看少爷状况,王爷目光投射到自己身上,“扑通”又跪下了。   “阿章?”长生脸色和声音一般阴晦。   “是,殿下。”再多的理由,再好的目的,出现的却是最糟糕的结果。李章心中万分懊悔愧疚,几乎不敢抬头。   子周和子归一直紧张的站在旁边,看子释睡得深沉,终于松口气,双双坐下。大哥胃疼最厉害的时候,以前不是没见过。双胞胎虽然担心,却比某人镇定不少。   正在审讯的那个样子实在太吓人,子归于是插嘴问:“阿章,你长日跟着大少爷,什么事情把大少爷气成这样?”   “殿下、二少爷、小姐,大少爷他……他……”李章说到这,憋了一肚子的担忧和委屈再也存不住,竟当场抽噎起来。一边抹眼睛一边诉说:“早上大少爷一睁眼,突然想起要那本注了一半的《正雅》。等我端早饭进来,已经坐桌子前边写上了,左催右催也不肯吃饭。总算写完一段,我便盯着叫少爷好歹吃点儿。少爷答应着,刚拿起筷子,却说笔不好使,让换一根来……”   长生忽道:“注了一半的《正雅》,是怎么回事?”   “回殿下,当初定了要出使,少爷说别的书太累赘,拿了最薄的一部,是个留白的《正雅》抄本,预备路上抽空接着做注。后来……一直也没顾上,便在行李箱中收着。这回接了小姐,从广丰郡往这儿来,阿文和我把要紧物事都拣出来随身携带,省得丢失,自然拿上了。至于笺注的事,打今年正月开始,陆陆续续做了二十多章……”   这时一个声音打断他:“阿章,这个我来说罢。”却是子周。   只见他先吸了口气,双手按住桌子,也不看任何人,缓缓道:“《正雅》一书,自太祖删定后,原先的全本,民间几乎绝迹。集贤阁剩几本,凤栖十三年,都烧了。彤城李府书斋里,也曾有一本,天佑三年,同样烧了……”   满屋子听众,皆从他平淡的语调中听出无限沉痛。长生想:他这是特地要控诉我。   “大哥出任兰台令后,四处搜罗,找到的,尽是各家各版的洁本,不得已凭记忆把删改章节默了一份。又悄悄请翰林院几位资历最深的大学士勘误补漏,训诂集解,倒做出个极其精良的全本来。可惜没法声张,只能自己找地方收藏……”   子释校定的全本《正雅》,除参与此项工作的几个学士中胆子大的留了抄本,尹富文帮忙藏了一册,再没有往外流传。这事若非要上纲上线,足以满门抄斩。多亏兰台令大人除了学问好,要靠山有靠山,要门路有门路,也算圆了几位狂热的知识分子一个梦。   “过年那几天稍微清闲,我在家里给大哥帮忙。有天不知怎么谈起“述而不作”的话来,大哥忽然发心说要“述”上一“述”,”眼前不由得浮现出大哥当时得意神情,子周下意识的微微一笑,“此后便把一册留白的《正雅》抄本揣在身边,时不常抽空做两段笺注——又不能明着让人看见,偷偷摸摸倒跟做贼似的……”   他还要往下说,长生开口截住:“我知道了。”望着一脸焦急的李章,“阿章,你接着讲。”   “是,殿下。少爷叫我去换笔,等我再回来,桌上空荡荡什么都没有。一问,说是吃完请门外的侍卫大哥撤走了。我听着就不对,直追到伙房,恰巧东西堆在那里还没来得及收拾。我一看,几乎什么都没动,最下边压着的盘子里吐了几口粥……”李章抬起头,哽咽,“那粥里,都是……都是,红……红色的血丝……要不是我多手翻了翻,哪里会知道……我冲回来,就见少爷居然又写上了,只好抢了他的书,他便跟我急……”   李章“咚咚”磕下头去:“殿下!求你,求你救救少爷!你这么厉害,一定可以救他的!少爷这是……不要命了……他不要命了啊!”说到这,禁不住哭出声来。   长生愣了半晌,等恢复神志的时候,发现自己跌坐在床沿。慌忙向后伸手,抓到一只柔滑细瘦的腕子。脉门处虚浮微弱的颤动,仿佛随时可能于不知不觉中消失。   猛回头,看见他沉静的面孔如止水无波。   定定神,也不管子周子归在一边如何惊痛难当,道:“阿章,书呢?给我。”   李章从怀里掏出来,捧着递到王爷手上。   长生接过,不过薄薄几十页,封皮发黄,泛着蜡光,应当能够防水。内里纸张洁白绵软,又轻又韧——他当然不认得,这是蜀地名产玉清竹纸。只觉那白纸上密密麻麻一行行黑色小字扎得手眼俱痛,赶紧合上,仔细卷好塞到袖子里。   再开口的时候,似乎看着文章二人,实际却是说给双胞胎:“这地方,煞气血腥气太重——”顿一顿,决然道,“一刻钟后,大军出发,向南三十里驻扎。两天之内,我要看见赵琚出城投降!”掏出样东西交到子归手里,“我给你一千亲卫军,二百飞廉卫,别的都不用管,专负责中军帅营安全。子周,至于你——”   回身把子释轻轻抱起来,趁着子周愣神之际,交到他手里:“路上没法时刻顾着他,正好你俩在这里——如果大哥醒了,叫阿文阿章来告诉我……”   这时,子归才看清,自己拿着的,是个青铜兵符。   直到子归带着文章歌曲把营帐中诸事物安置妥当,在毛毡上又铺了两层丝棉褥子,子周还是不敢松手。好像只要一松手,大哥的身体就会迅速冷却下去。   ——什么时候,大哥瘦弱成这样?   自己……怎么就没发现呢?   好轻。轻到仿佛抓不住托不稳,以致他一路始终僵着身子动也不敢动。到地头才发现,手上的分量没多少,两条胳膊却重得像铁坨。   抬起头:“子归……怎么办?……”每当这种关键时刻,总是妹妹更有主张。   “此地离北安门不过二十里,谭先生就住在北城。但是……刚刚路上听来的消息,说是……东西两面锐健营,都已……攻克,南边也已围住。这会儿,西京城里……只怕是开了锅了……无论如何,总得进了城,才好想办法……”   听到北安门、锐健营、西京几个敏感词汇,子周突然想起从昨天到现在一直没来得及去思考的某些问题。   议和的使团前脚出门,围攻的大军后脚便到了城下。   皇帝太子、满朝文武、全城百姓会乱成什么样?出使的尚书仆射未归,秘书侍郎又跟着对方离城,本该在前线御敌的宜宁公主以探望家人为由凭空消失,迟早瞒不住——   三兄妹在这场大变故中扮演了什么角色,叫西京和蜀州,叫天下人,叫后来人……怎么想?   眼见锦夏就要在面前成为历史,曾经为它苦苦奋斗的人,即将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子周于一瞬间血液冻结,感觉自己变得比抱着的大哥还要冷。   子归的声音继续响起:“现在的情形……皇帝不投降,就没法进城。否则,便只能强行攻城……攻城必乱,乱必生危,到时候,什么都可能发生。可是……进不了城,就没法找大夫,没法用药,没法休养……大哥这个样子……子周,你说……还能……怎么办?……怎么办?……”   思绪自恢弘遥远处拉回来。低头。手里抱着的,是此生最亲的人,是心中最重的人,也是他谢全谢子周……这辈子……亏欠最深的人。   “怎么办?”长生忽从外边跨进来,走到子周面前,径直将人接过去,“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说着,盘腿坐下,把子释抱在怀里,双手拢在掌中暖着。   子周手里一空,心里也跟着一空。怒气骤然上涌:若不是因为你……你……你……   长生看都不看他:“都去歇着吧。可以到处走,不过会有人跟着。别糊里糊涂找人动手。真动起手来,自有人制得住你们。”   “哼!”子周发了一会儿呆,挥拳跺脚,率先转身,出去了。   ——就在刚才,他忽然发现,对于某个问题,自己与对方,谁也没有资格指责谁。   “嗯……”子释无意识的扭扭头:是什么东西这么香?那气息似乎从渺茫睡乡传来,须往好梦深处寻找。呢喃两声,准备继续沉眠。   “子释,别睡了……吃饭了啊……”   “嗯……”   长生把碗往他鼻子底下再凑近些,看见两片玲珑鼻翼微微缩动,就差伸舌头流口水,纵使揣着满肚子担忧,也忍不住要笑。心想,便趁现在吧,糊里糊涂似醒非醒,什么乱七八糟都还想不起来,权且吃几口。   “来,吃饭。”   吃饭……不是吃饭么,你亲什么亲?哎——!   滑溜滑溜一团顺着喉咙下去,有点甜,有点酸,带着一股特别的清香味道,像奶酪,又好像不是奶酪……居然吃不出来!嗯,再让我尝尝……   长生送下去一口,紧张的等着,生怕他吐出来。过一会儿,见没什么异样,才慢慢接着喂。饿了好几天,不敢让他多吃,估摸估摸分量,便住了手。   刚把碗放下,之前还睡意朦胧的人已经睁着眼睛问:“是什么掺在奶酪里,这么好吃?”   长生微笑:“还是子归有办法。在向阳的陡坡上找了几株山药,加干酪熬成羹,又捣了几颗黑莓果拌里头——知道么,香得伙房的人全流口水。吃了半辈子奶酪,没料到还能这样吃法……”   山药安腑健脾,莓果止血敛创。都是就地取材对症下药的好东西。   “再给我来点儿。”   “一口。”   “小气鬼!碗拿来,我自己吃。”   “只能一口。想吃也过一个时辰再说。”   “唔……”下去了,果然只有一口。   这一口,虽然原因未必相同,两个人都有点儿意犹未尽。   长生忽松手,站起身:“起来,我陪你出去走走。”   听他这么说,子释抬头。   “外边景色不错——你睡着的时候,我们往南挪了三十里。”   “啊……我怎么不知道……”这才注意到周遭隐约飘荡着野花青草的芬芳。   “哈,有些人睡着了只怕卖掉都不知道……”长生饲养员当出成就感,心情颇好。   子释便要起身揍他。不料脚下虚乏无力,这一使劲,倒像是故意撒娇般,直接趴怀里了。   长生一把搂住:“我怎么敢,有人要找我拼命的哪……”   “这么说……我好像看见子周?”   “是。”长生见他不说话,笑笑,“你放心。一而再,再而衰,三而竭。子归已经找我拼了两回,差不多该“竭”了。子周么……伤敌一万,自伤八千,我看,这小子离“竭”也不远了……”   “哈!”子释终于失笑。这话说的……怎么听怎么像出自自己之口。诡异啊诡异……   长生望着他,猛然箍紧了,又慢慢松开,一只手贴在胃脘处。好半天,才轻轻道:“还疼么?……真是……吓死我了……”   无数话语在喉头翻滚,最终只剩得一句:“子释,相信我。”   “不要胡思乱想,知道么?——我只要你相信我。”   子释低头嗯了一声。又觉得有点不够,道:“今天早上……”想想,问,“是今天早上吧?”   连日晨昏颠倒,已经过得昼夜不分了。   长生摸摸他额头,想笑没笑出来:“是。”   “今天早上,越睡越冷……我想起床,可是一点力气也没有,心里便十分着急,最后总算急醒了。饭还没开始吃,已经觉得难受,可是总不能不吃。后来……阿章跟我拌嘴,我其实明白他是对的。也不知怎么回事,就是急得不行,竟然忍不住跟他斗气……”   ——那一瞬间,生命流失的感觉如此真切,深深的眷恋狂涌而出,一种痛彻肺腑的不甘与不舍左右了自己。上穷碧落下黄泉,只想留下什么,定在人间奔腾而逝的时间洪流中,永远屹立不倒。   握住他的手:“平时不会这样的,偶尔着急生气才严重些。现在已经没事了,我会小心注意……”抬起头,微笑,“你知道,真要我着急生气可也不太容易……走吧,散步去。”   走到帐外,长生胳膊支着子释的腰,两人并肩站住。   大军驻扎在一块背靠山崖的平地。不远处小溪流淌,草丛中东一片西一片五颜六色的野花开得热闹。夕阳下山峰与晚霞相连,明媚而又柔和。   士兵们的军帐距离稍远,如众星拱月般护卫着主帅营帐,井然有序。对西京的合围已经形成,隐藏形迹再无必要,溪边许多人正在埋锅造饭,刷鬃饮马,看去既热烈且悠闲。   子释乍然置身如此情景,第一个感觉是参加大型野餐。   “这地方……”此处已是西京城郊,无奈他属于资深宅男,即使出门也只往南山跑,并未来过。   “这地方是虞芒的探路先锋找的。不过——”长生微侧了头,“帅营的位置,是子周和子归定的,我没管。”   子释四面看看,此地视野开阔,然而有险可据,有障可依。队列驻扎深合法度,帅营恰在扼要关键处。   叹气:“你那哪叫不管?你那叫胁迫。”   再叹气:“还要多谢我配合得好。”   长生沉默片刻,道:“假胁迫,可是真难过。你那才叫彻底不管——连我一块儿胁迫上了。”转过脸,“这两天……许多事情赶在一起,说是不管,其实都惦记着。心里太沉,身体先受不了了……子释,你什么都明白,却又什么都放不下。放不下便放不下罢,偏要骗自己无所谓……”   “我哪有……”嘟囔半句,没下文了。   长生拉着他面向自己,表情严肃,郑重叮嘱:“所以,我要你时刻记住:相信我。天大的事也没有身体要紧——只要你好好的,我什么都能……都能,嗯,搞定!懂吗?”   子释望着对面这人,不由自主便点了头。   “你想做什么,我都知道。别着急,越着急越糟糕,你明白的,对吧?……”   听着耳边啰里啰嗦的絮叨,子释呆站半晌,想起那个“搞定”,自己刚才居然忘记笑话他。   有一点窘,有一点痴,有一点傻,又有一点乖。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搞得跟初恋一样,丢人呐……   忽惊觉眼前一张放大的脸,吓坏了:“喂!”   长生居然也难得的没有笑话他,低声道:“我是要告诉你,他们两个来了。”   第〇八三章 且看兴亡   双胞胎走近前,同时开口:“大哥。”只当那一个不存在。   两人之前在营帐中待了一会儿,到底坐不住,任凭身后跟着一串尾巴,肆无忌惮将靖北王的军营看了个遍。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子周子归如今都算得内行,越看门道越多,看得心惊不已。阵容士气法度军令,这些常规的东西且不说,连后勤防疫等细节都周到妥当。不过要说最令二人吃惊的,还是戎夏混合的全新编制。   陪同的亲卫军小头目有问必答知无不言。原来华荣立国后,政治体制实行夏为戎用,军事体制却仍旧戎夏分流。西戎军队和夏人忠勇军各自独立,夏军军阶普遍比西戎军阶底两个等级。但是在靖北王的队伍里,经过几年试点推广,基本实现了戎夏合一。即使是纯夏兵或纯西戎兵部队,军阶待遇也是平等的,一切以战功为依据。八千亲卫军由王爷直接统帅,其中两千飞廉卫,属于精挑细选强化训练的特种兵。只有东北郁闾投降的骑兵,暂时尚未纳入新体制。   更叫人没话说的是,靖北王的思想政治教育搞得也很到位。那小头目不过是名十夫长,一口流利的夏语,讲起政策来头头是道。   “我们的人,不烧不抢,更不滥杀无辜。王爷说了,打仗不是为了抢夺财物,欺凌弱小,是为了天下太平。我们靖北王的队伍,是英雄之军,正义之师,个个都是好汉子……”   子归打断他:“你们王爷,给你发多少军饷?这般敲锣打鼓替他歌功颂德?”   “呃……”那十夫长顿一顿,略见尴尬,“客人问这个……”想起殿下交待问什么说什么,不必顾虑,于是道,“也不算什么机密。我们靖北王的队伍,粮饷充足,装备齐全。王爷体恤将士,时时犒劳,常常嘉奖。除却日常供给,赏赐向来都是真金白银的往下发放。即使普通士兵,跟了王爷这些年,将来买田置地,下半辈子都不用愁……”冷不丁压低嗓门,“这话可不敢让朝里的大人,其他队伍的弟兄听见。再者说了,我们王爷可是出了名的赏罚分明。军法九九八十一条,人人背得滚瓜烂熟,真要犯了,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子周哼一声:“你们王爷大把真金白银的叫士兵为他卖命,这钱来路怕是干净不到哪儿去吧?”   “呃……”十夫长擦擦汗,“客人问这个……我可实在答不上来了,或者军师大人知道,能给二位说说……”   靖北王的钱,主要有两个来源:一是黄永参投降后涿州的库存,二是拿下封兰关后太子符定的小金库。原来符定在楚州倒卖粮食兼抢夺掳掠,怕老爹察觉老三嫉妒,大批金银没敢带进京。攻克封兰关,自认是个稳妥地方,便把私房钱全部汇总到此处,恰好方便了长生。两个敛财狂人的终生积蓄,数额之巨,真正富可敌国。靖北王于是彻底摆脱四处打秋风的窘境,变成了超级大财主。   远远瞧见大哥出来,两人撇下可怜的十夫长,走过去。   “大哥。”端详一番,子归问,“大哥好些了没有?”   “好多了。”子释微微笑,“许久没尝到你的手艺,馋死我了。”   “啊,大哥觉得好吃么?”   “好吃。”   “那太好了。”子归抿抿嘴,望着子释,忽然低声道:“以后我天天做给大哥吃。”   听见这话,子释感觉背后长生的手轻轻摁了摁。明白他的意思,攻下第一个堡垒,可喜可贺。   心想:天天做给我吃……也不知将来谁有那等好福气,能天天吃上这丫头做的饭——我李子释的妹妹,宁愿她日日洗手做羹汤,不愿她朝朝马策与刀环。   一时寂然。   落日沉到青山背后,几只归鸟的身影映入最后一抹余晖。   子释背起手,用了悠闲散淡的语气,缓缓吟道:“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啊……”   子周大煞风景:“起风了,大哥进去吧。”   四个人都坐下了,子释道:“子周把灯挪过来。”   子周起身,将帐顶挂着的风灯拎到几案上点燃。忍不住多看两眼,认出其造型设计完全改良自当年逃亡路上大哥手制的长明灯。   子释等他点亮灯,冲长生道:“书给我。”   那一个却不动。   子归开口:“大哥……”   子释伸手到长生怀里去掏:“别装了,我知道在你这里。”   长生抓住他胡乱扒拉的爪子:“你才答应过我。”   “我答应你不着急,我现在不着急了呀!——你又没说不准看书。”   三个听众都有些抽搐。   子释瞧见三人表情,道:“其实,今天早上,我忽然想起,这全本《正雅》,眼前有个现成的人可以校对,比翰林院那帮老头子可靠得多——”   子归顺着大哥的话动脑筋,灵光一闪:“是了!长生哥哥从前也看过的!”一句长生哥哥出口,自己也愣住。好半天,才缓缓收起惊愕尴尬的神情,小声道:“那时候……在花大侠府里,大哥给我们讲经……提过这件事……”   几个人都想起当年花府讲经的情形来。正是那夜,因为顾长生质疑经文,第一次听说了太祖删书这段公案。   眼前场景实在太过逼真,叫人恍惚难辨今昔。体会到大哥的苦心与所有当事人的无奈处境,子归握紧拳头,不再说话。   长生一看,该自己出场了。这个说话机会不容易,须好好把握。   一面整理思路,一面慢慢叙说往事:“凤栖三年初秋,西戎遣使到銎阳朝觐。其时……西戎王刚刚统一了各部落,很想得到锦夏皇帝的亲自接见与册封,可惜却被拒绝了。据说因为贡品不够值钱,皇帝当着文武百官,把使节团很是羞辱了一番。” 叹气,“中土富庶,哪里知道高原大漠牧民之苦?辗转流徙,逐水草而居,气候恶劣,八月即飞雪。何况刚刚结束争斗,又赶上天时不利,怎么可能拿得出像样的贡品?……”   这边兄妹仨想想熟识的赵琚同学,心知对方内容毫不夸张。   “说实话,西戎王正当雄心勃勃之际,这番朝觐,本就带了试探窥测的意思。多年以来,西戎与锦夏通商频繁,各部落上上下下对中土风物都十分向往。兴宁元年——应该是赵琚登基那一年罢?”   说到这,看看子释。见他点头,才道:“这一年,锦夏朝廷忽然封了冷月关,断了西北边贸,各部落都大受影响。当时西戎并不知道因为什么,后来我猜,大概是锦夏换皇帝的缘故……”   子释见他又望自己,却不接茬,转头去看子周。这些朝廷旧事,他这个曾经的守藏司司文郎最清楚。   子周沉默片刻,开口道:“建宁十七年,仁孝帝废太子,立九皇子赵琚为太子。两年后,赵琚冲龄登基,国舅宁书源辅政。在这场大变中,宁氏清洗了一大批军方将领,又新提拔拉拢了一些人。其中……”   略微停顿,不由得模仿了顾长生提及西戎王的语调:“其中包括新任的威武将军谢昇,被派去驻守冷月关。紧接着,朝廷以保持西北宁靖为由,命冷月关封关断市。其实……是因为太子案背后牵涉西北军方。后来又有不少牵连者发配去了西疆,国舅认为通商开市容易出麻烦,再说西北边贸岁入远远不及东南,干脆一了百了,关了了事。”   本已停口,到底又加几句:“西北边贸互市,表面看是没多少钱上缴到户部,可是凉州守军的马匹军械,大半是从这里来的,本地百姓更是受益匪浅。东南舶务转运司由朝廷直辖,陆上边贸向来归地方刺史及边关将领掌控。国舅这一招,自以为简单实用,实则鼠目寸光,以致遗患无穷……”心想:国舅和他身边诸人,何尝不聪明?无奈私心太重,眼中只有私利,再看不见其余。   这时长生接道:“封关断市,两败俱伤。西戎各部很快陷入大规模争夺水草之战,不可避免侵扰锦夏边界。直到后来谢昇将军偷偷准许边贸交易,已经于事无补,无法改变大局。而西戎王统一各部之后,物产虽然仍旧贫乏,但是——”把在座三人扫视一遍,神色肃然,“却形成了一支史无前例强大的大漠铁骑。”   …… ……   四个人这样交流着来自西戎与锦夏两边的高层信息,站在当下分析过去。仿佛看见历史以它自己的方式于眼前滋生蔓延,伸展到似乎早该预见却又无从把握的地方。一种奇妙而又苍凉的感觉从心中升起,好像自己在这里,又好像不在这里。   长久的沉默。   子释忽问:“你刚说到朝觐的事,跟书有什么关系?不是你娘带去的么?”   长生摇摇头:“不是,我当时瞎编的。”   子释“嘿”一声。   “使者从銎阳回来,带回锦夏皇帝赏赐的大批书籍,说是——嗯,说是要西戎王好好学学圣人教诲。其中就有一本《正雅》。我也是听你说过之后,才知道他们拿回来的这本书原来不一般。我正而八经启蒙认字,用的就是它,每句话都背得烂熟。你说要校对,这可真找对人了。”   子释嗤道:“要不是怕老爹偷偷摸摸抄出来的内容有纰误,翰林院那几个老头子各说各话,谁稀罕找你!——你们使者带回去大批书籍,还有什么好东西?”   直接从集贤阁拉走的典籍,不管是什么,如今都已成为国宝。   “光书就不下几千册,你突然这么问,我哪能说上来……”   “真没用。要是我——”   “知道知道,要是你,耳闻则育,过目不忘,一定清清楚楚记在心里——那不是因为我笨么?”   子释忍俊不禁,敲他:“笨你个大头鬼!”   双胞胎瞪着眼睛想:这人笨是从来不笨的,越来越奸诈油滑倒是真。这症状属于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呢,还是因为上有所好下必效焉?……   子释敲完长生,晃得自己有点头晕,索性靠在他身上揉脑袋。   “累了吧?”长生扶着他慢慢躺下。   “不累。”说是这么说,人却顺势躺在他腿上,闭了眼睛,“你接着讲。”   长生想想,道:“赵琚当时还给了一幅画,叫做《物华天宝图》,小时候我娘常常指着它给我说里头的地方……”   “《物华天宝图》?嗯,宫里也有,你看的应该是个仿品——那也价值连城了。”轻笑,“赵琚在这上头可真大方。”   “他是够大方……他大概没料到,西戎王和手下将领们看了这幅画,会做何想法吧?”   子释点点头:“这就好比一大盘肥肉端到面前,叫人怎么可能忍得住不去吃?”   双胞胎张张嘴,想说什么,终究没开口。   “记得那时候,我娘常常对着那幅画,几个时辰都不动……现在想起来,那真是一幅好画。”   子释跟着他叹气:“确实,是一幅好画。”   “所有这些东西,最初都交给我娘管着。我娘去世后,便送到灵恝圣山,由奥云宫的乌霍大师保管。等此间事了,我带你去。灵恝山十分漂亮的,夏天不冷不热,到处是好吃的水果,还有冰川可以看。乌霍大师学问也好得很,你一定喜欢……”   子释揪着他一骨碌爬起来:“真的?”   长生扶住他,笑:“当然是真的。我就说叫你不要着急么,到时候养好身子,静下心来,想弄什么不行?”   “嗯……听起来确实很诱人的样子……不过——”两根指头冷不丁一摁一捏,灵巧的解开他左手护腕,迅速伸进去,抽出薄薄一卷书来。   “哈哈!”紧紧护在胸前,得意非凡,“别的事可以等,灵感这个东西怎么能等呢?想到了不让及时写出来,你打算憋死我啊!”   “你……”长生满脸无奈,看向双胞胎。   那俩偏过脑袋,忍啊忍啊苦忍加死忍,总算没有当场抽筋。   过了一会儿,子释收起笑容,望着长生:“我不着急,真的不着急。可是,你总得让我有事做。不许我胡思乱想,那就让我有事做。”声音低下去,一点点漏出来,“最近……视力不如从前,手上也没劲儿;稍稍久坐,便开始头晕……我不勉强自己,让子归帮我写,好不好?要是什么都不做的话,那才真的受不了……”转脸瞧着妹妹,“子归,你说天天给我做吃的,顺便替我写写字可好?”   “好……”   “大哥。”子周忽然从旁边叫一声。   兄弟见面之后,自始至终,关于整件事,大哥没有正面直接跟自己说过一句话。   “嗯?”子释朝弟弟看过来。   “大哥……”子周知道,如果自己能够说一句“我替你写吧”,将是给大哥最大的安慰和支持。然而,预见到随之而来将要面对的一切,他却不能保证自己能否承受到底。无法履行的诺言,与其中途反悔,不如不说。结果出口的话是:“野菊花明目,我明天去摘点儿给大哥泡茶。”   “好啊……不过那也得过些日子,等我先吃几天饭才行。菊花性寒,这时候可不敢喝……”   长生见他神色渐渐倦怠,把手里的书轻轻抽出来:“这个我先对一遍,之后便由子归拿着。今天反正不看了,吃点东西,然后睡觉。”   抬起头,恰见子周端着碗送到面前。   两个人对视一眼,长生想说什么,子周一扭头,别开了。   长生把碗捧在手里捂热,让子释倚着自己,一勺一勺喂下去。看他一口一口往下咽,心情也跟着慢慢变得踏实。——只要肯吃饭就好,每一口咽下去的,都是信心与希望。   “好了,明天换点别的。”竖起来,“刚吃完,过会儿再睡。”四顾看看,双胞胎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   子释寻找着最温暖最舒适的场所,让自己软绵绵陷在里头。   “今天……什么日子了?”   “初七。”   “七月初七?”睁开眼睛,“七夕了啊……”就此停住,慢慢合上眼帘,放松身子,恍若什么都不曾说过。   长生犹豫片刻,扯过被子裹住:“下午刚见了太阳,这地方也空旷,还真没准……”蜀州山丘环绕,云浓雾厚,星星月亮都是罕见物。   抱着他走到门帘旁,掀开一个角,示意亲卫们退远些。   “不出去了,就在这儿瞧瞧,省得着凉。”   两人一齐仰头。   “啊!”子释惊叹,“真的能看见!”勾住他脖子,直起背,瞪大眼睛在银河两岸寻找。终于找到那一对遥相呼应的光点,悬在深蓝天幕上,仿佛向彼此倾诉般无声闪烁。   谁都不再说话。   直至深夜的雾气渐渐浓重,天空慢慢变得晦暗,子释才趴在长生肩头,窃窃私语:“你知道么……我在西京待了五年,中秋节只见过两回月亮。七夕看见星星,这还是头一次……”   长生抱着他进来,一起躺下:“没关系,以后我带你去枚里绿洲看星星,去灵恝山顶看星星——简直就像要砸到头上一样,可不知比这里好看多少。”   “嗯。”   就在睡意侵袭前一刻,忽然喃喃道:“长生……你要我相信你,那么,请你……也相信我吧……之前……一直不敢说这话,因为,我不知道……我怕……”   “子释,不用说了,我明白,我都明白……”长生把他紧搂在怀中,恨不能连同生命一起,随着自己身体的温度,全部输入他的血脉。   傅楚卿如夜枭蹲踞,隐在枝桠间辨识前方路径。   过去三天,堪称傅统领平生最狼狈最凄凉最惊险的日子。流血兼流泪,伤身又伤心。他那野兽般的直觉一直处于高度警惕状态,清晰的感觉到追兵时时不断,处处杀身之危。半辈子积攒的经验与智慧发挥到极致,使出浑身解数,终于爬到了西京城郊。   自从发现西戎军队鬼神莫测般出现在岐山南面,傅楚卿虽然想不通为什么,却立刻明白了这意味着什么。有那么一瞬间,他站在山巅密林之中,一股转身离去的冲动涌上心头:改朝换代又如何?大不了傅大人变回傅老大,天地不管,逍遥自在。   但是——   憋得慌啊!   咽不下胸中一口气,吐不尽心头一口血。他傅楚卿生平没有哪个时候,像这样忿恨不甘。经历过无数次生死相搏,他一向觉得自己得天独厚;凡事习惯了恃强凌弱,总以为能够随心所欲。这一回亲手煮熟的鸭子居然从手里飞走,哪怕不能原样抢回来,也得想尽办法拆骨回锅入自己的肚才行,否则——下半辈子还混个屁?   于是傅大人忽然激动难抑,自信满满:哼!老天既然让我撞见了,就是给我机会。且下场亮几招,叫你们也尝尝我傅某人覆雨翻云手段!   他小心避开西戎大军,不顾伤痛疲劳,翻山越岭,涉水潜沟,一口气逃进锦夏控制区,找到外卫所的人接应。听得当地下属汇报一切如常,心知这些人还完全蒙在鼓里。几个念头转过,若说出西京被袭的消息,只怕立时哗变,搞不好适得其反,索性一个字也不透露。因为不敢取直道,又停下来养了半日伤,等他赶到坨丘附近,整个北边已经全部封锁,只得转道向西突进。   中间被追兵察觉行迹,差点就不得脱身。惶急中躲入理方司京畿地下据点。本以为西戎兵临城下,树倒猢狲散,人早已跑光,没想到竟然还剩了两名巡卫坚守阵地。此二人为统领大人忠肝义胆所动,自告奋勇引开敌人,让傅楚卿获得了宝贵的喘息之机。   七月初七,他越过盘曲关附近山崖,全力向西京潜近。   天阶夜色凉如水。   西京城里却是一片喧哗混乱。本该宁静美好的七夕之夜,因为西戎围城的消息,化作无限惊惶。   所有的一切,是从东边开始的。   早晨,东和门值守的都卫司士兵一个瞌睡打完,发现城门下突然冒出一排旗子来。   “没听说哪家侯爵出城围猎啊……”一边揉眼睛,一边跟同伴叨咕,趴在墙头,预备认清楚了好下去通知人开门。   猛地瞪直眼珠子,一把揪住旁边士兵:“你看……那是什么?……天!西戎人!西戎人打来了!!”   消息传到宫里,赵琚还没起来。发了一通下床气,等到听清楚安宸说什么,呆愣半天,笑道:“小安子……你要叫我起床,也换个招儿。这话……忒无趣……”   安宸抬起头:“陛下!金吾将军已经亲自前往东和门查看,很快就该进宫奏报了。”   在官方还忙于确证消息真实性的时候,城内居民已是一传十十传百,闹得翻了天。某些当初逃亡到此的寓籍居民,经验丰富,反应比都卫司衙门快得多了。刚听闻风声,掉头便收拾家当,在政府尚未采取措施前,向北门和西门奔去。   赵琚得到宁愨回复,目瞪口呆一阵,跳起来狂捶龙案:“上朝!上朝!太师知不知道?快请太师!”   金吾将军刚退到门口,皇帝又站起来叫道:“把禁卫军统统调进宫!锐健营干什么吃的?郑泽寰呢?快!快叫他们都去东边挡着!还有太子,太子上哪儿去了?速速传太子进宫!”四面望望,忽想起什么,大嚷,“楚卿!傅楚卿!”   宁愨停下脚步。安宸跪到赵琚面前:“陛下!陛下不是派傅统领出城办事去了么?”   赵琚这才想起最信任的贴身护卫去了哪里。要用的时候指不上,一拍桌子:“该死!”   宁愨回身道:“陛下,微臣将内卫所的人都调进宫来,保护陛下安全。”傅楚卿几天前突然离开,只说皇帝有密令。宁愨知道他们君臣猫腻多,十之八九是风月场上不入流的勾当,也就没有细问。谁知赶上这么个关口,安抚皇帝的得力手下缺席不在。   变故突起,也顾不得皇帝心情如何,宁将军转身出宫,赶着调动人手,加强防卫,预备守城。坐在车里,忽想起昨日朝会后西戎使者从北安门离开,不过一天工夫,跑不出多远,快马急追,恐怕还能截下。   张口就要下令,那姓庄的靖北王府詹事一张暧昧笑脸陡然浮现。议和期间,此人再三笼络示好,临别前又悄悄额外送给自己一样礼物——那是涿州黄永参宫里最值钱的宝贝:金座衔珠翡翠麒麟。饶是宁愨见多识广,家中珍宝无数,也不禁眼前一亮。假意推脱一番,以为对方要在和议条款上追加什么要求,却不料说的都是无关琐事。   “麒麟神兽,其灵性仅次于龙。侯爷含仁怀义,正合拥有此物。此物原属东北黄将军所有,靖北王将之转赠侯爷,正为物得其主……”庄令辰存心拍马,又没有锦夏诸人对太师的忌讳,因此侯爷前边那个“小”字直接去了。这个马屁却正正好好拍到了宁愨心窝里。小侯爷三字,年轻时候叫起来固然风流富贵,如今早过了不惑之年,听着难免闹心。自从封了金吾将军太子少保,满朝都以将军或少保呼之。   那样东西和那番话,当时未及深思。此刻配合着东和门被围的消息,宁愨把议和细节串起来想想,心头一阵阵发寒:蜀北早已落入对方之手,北边虽无动静,怕是没法追了……只是,那西戎靖北王,为何单单挑了黄永参宫里这只麒麟送我?   当时庄詹事捧着盒子介绍:“这纯金底座、清光翡翠、深水明珠,固然价值不菲,此物稀罕之处,还在于雕镂之精亦堪称绝技。侯爷可知,麒麟口里衔着的明珠,合正了位置,是可以取下来的……”   宁愨浑身一震,脸上神色复杂变化。撩开车窗帘子喝道:“回府!”   避开耳目,直入密室,从盒子里把那翡翠麒麟拿出来。左右试试,当明珠滚到舌面正中凹处,手指拨弄,恰好能从口旁滑出,分毫不差。珠子托在手心,晶莹润泽,看不出什么异样。加两分力道一捏,扁了!   ——这足以乱真的明珠,原来竟是颗蜡丸。丸中小小一团,摊开来,羊皮纸上抬头赫然写着:“符生顿首宁愨将军足下……”   第〇八四章 至善之利   初七日一整天,皇帝和百官一面商议对策,一面紧张等待各方消息。快马已经出城,往北、西、南三方锐健营求援。   一些朝臣安慰皇帝:西戎军从东边来,说不定是之前包围云头关的蛮子还不知道两国议和成功,擅自行动。赶紧向北把使节团追回来,大家讲清楚,纯属误会一场,也就没事了……   赵琚多么希望当真如此啊。然而这场误会实在太不美丽,他心里对西戎人怕到极点,昔年銎阳被围,仓皇出逃的恐怖经历再次重现,皇帝陛下经过最初的失措之后,在群臣面前,只能用疯狂的震怒来掩饰心中恐慌。百官也好不到哪儿去,一些手脚快的,趁着朝上混乱,偷偷溜回家收拾细软去了。   无论如何,在太师与金吾将军主持下,城内布防总算迅速落实下去。除东和门重兵把守外,北安门、西平门均已封锁。都卫司士兵与禁卫军布满城内各处要害,内廷侍卫及理方司大批人手集中到宫里,保护皇上和太子。至于通往鸾章苑行宫的南定门,不过是个装饰牌楼,真正的门户,在南山口。那里有锐健营陵光卫五万士兵驻守,还有部分守护行宫的禁卫军。策府司正在讨论要不要把他们全部调进城来。   求援的士兵尚未返回,东和门守军将对方射到城头的劝降书送到了朝会上。   靖北王的劝降书,直接附在华荣皇帝授命征蜀的诏书后头。   负责宣读的内侍战战兢兢开口:“夏祚衰微,率土分崩。苛政烦苦,官吏侵暴。生民之命,几于泯灭。朕应天顺民,受命践祚……”   才念了几句,陈孟珏陈阁老指天高呼:“无耻之尤,莫甚于此!无耻之尤,莫甚于此!” 喷出一口血,当场气晕过去。翰林御史们拥上前扶起阁老,争相痛詈蛮夷。   太师一把抢过那劝降书,跳到最后一段:“华荣靖北王喻告锦夏皇帝陛下及西京将吏士民等:我主既与赵氏约为兄弟,亟盼相见,请皇帝陛下及太子殿下移驾顺京,以享天伦,我主必翘首倒履相迎。今蜀北蜀东皆降,京畿已然归顺,有司仍归原位,民生多得安抚。兄弟之邦,自当以兄弟之义相待。锦夏子民,即我华荣同胞,岂复忍同室操戈,骨肉相残耶?……”   宁书源牙齿咬得咯咯响,一时找不出合适的言辞表达,吐出来的恰是陈孟珏那句:“无耻之尤,莫甚于此!”   登时就要扯个稀烂,却被安宸拉住:“太师,陛下还没看。”   哼一声,松手,指着理方司几个头目:“马上派人,把散在城里的这篇惑众妖言统统搜罗销毁!”转向自己儿子,“求援的人不必等了。传令下去,即刻起,宵禁、封城、死守!”望着底下一群人乱糟糟如无头苍蝇,压下心头惊惧,喝道:“西戎兵还没开打呢,自乱阵脚,都是废物!该干什么干什么去!策府司和兵部,一个时辰后拿紧急草案出来!”   赵琚任凭国舅在那边发号施令,看罢劝降书,一脸呆滞坐在龙椅上。几天前才兴高采烈在和议誓书上盖了印玺,面前这劝降书的内容实在有点难以消化。   “小安子……你说,这是……什么意思?”   “陛下……”安宸低着头,一咬牙,“这上边的意思,西京已经被包围了,要咱们投降。”   “西京……被包围了……是真的么?”   “陛下,小人不知。”   恰在这时,一个宁愨身边亲信冲进来,朝皇帝跪下磕个头,却对宁书源道:“太师,许多早上从北门和西门出去的百姓,又陆续退了回来,说是坨口关跟盘曲关,都被西戎人占领了!这些人叫嚷着要进城,将军问:让不让进?”   赵琚神经质般嘶声叫喊起来:“不许进!谁也不许进!”   宁书源随即道:“这个时候,万万不能开城门。”还想跟皇帝说点什么,看见赵琚苍白的脸色,面向安宸:“让陛下好好休息,老夫随后再来。”   行至大殿门口,忽听得后头一声呼唤:“舅父!”   宁书源回身,遥望着外甥高高在上的孤独身影,默默点点头,往策府司而去。走着走着,想起那劝降书最后一段几句话:“……请皇帝陛下及太子殿下移驾顺京,以享天伦……有司仍归原位,民生多得安抚……”   哼!好毒的蛮子。一场议和骗得西京毫无防备,如今却说什么只要皇帝太子投降,底下人保全富贵,不予追究。这劝降书若散播开去,明知道对方毫无信义,只怕也有的是人暗地盘算,等着在靖北王手下归原位吧……   只是——太师好比太上皇,降如何降得?逃怎生逃法?守……又守到几时?   片刻前还闹哄哄的大殿转瞬间变得冷清阴森,赵琚拉住安宸的手:“小安子……”   从承晖殿出来,往紫宸殿走,身后跟着大群宫娥内侍。看见一队队士兵列阵排开,皇帝心下稍稍安稳。   直到半夜,太师那边再没有新的消息传来。   赵琚十分稀罕的失了眠,在寝殿内走来走去。伺候的人都退下了,唯有安宸陪着。   忽然,“吱呀”一声轻响,一个人闪身进门,直冲到皇帝面前,扑通跪倒,抱着他双腿放声大哭:“陛下——”   傅楚卿浑身泥浆血渍,说不尽的凄惨可怜,趴在赵琚脚下哀嚎:“微臣以为……以为……再也见不到陛下了……”   七月初八。   上午,子释起来后先绕着营帐溜达了几圈,又远远看了一回倪将军如何操练手下儿郎。   后半夜下了一场雨,草地湿滑,散步时长生始终小心扶住他。接受倪俭操练的卫兵们,摔得全身是泥,往往直接被统领踹到溪水里,引起同伴阵阵哄笑。   这些士兵有西戎人,也有夏人,除了面孔长相不太一样,乍看去,已经没什么分别。虽然经过了东北战场的洗礼,多数士兵还不是十分擅长山地战,蜀州特殊的地形气候也在不断适应中。子释知道,这是故意借着雨后泥泞搞特训呢。   拍拍脑袋,想这些干嘛?眼不见为净,权当看摔跤表演。   活动一阵,喝了半碗粥——野山菌撕碎了煮在里头,好吃得很。   双胞胎陪着大哥散步、看摔跤、吃饭,然后四个人十分自然的围坐在营帐里。子归手边摆好笔墨,《正雅》摊开,翻到头天半途而废那一页,等大哥讲经。   在大哥开口之前,子周偷偷瞥了旁边顾长生一眼。他不是带兵来围攻的么?怎么闲得好像郊游野餐?哼……   子释喝口水,问妹妹:“该哪一条了?”   “第二十八章,《君子箴四》:“君子泰而不骄,小人骄而不泰。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君子群而不党,小人党而不群。君子有勇而无义,则为乱;小人有勇而无义,则为盗。君子喻于义,见利而思义;小人喻于利,见利而忘义……””   子归越念声音越小,每一句都勾起无数往事,干脆停口,望住大哥。   子释支起下巴,愣了一会儿,看看另外三人,失笑:“怎么这么巧?”   ——这一段,恰是当年四个人坐在楚州永怀县花府客房里深入讨论过的内容。   若非子周相当了解大哥这项工作的进度与方式,简直就要怀疑此情此景乃是两个大的精心策划串通预谋,专为了动摇自己。   子释想想:“我记得前头几条写得差不多了,子归你看是不是?”   子归低头数数:“嗯,该第六条了:“君子喻于义,见利而思义;小人喻于利,见利而忘义”。”   “是了,昨儿只补两个训诂,后边刚要开头,便叫阿章打断了。正好,就从这句开始吧。”   书上正文与注释,用了不同的字体。每一段正文分若干条,每条下的笺注又包括三部分:校勘训诂、各家集解、笔者阐发。前两项在补校过程中已完成概貌,现在做的主要是第三项。   子释习惯性的侧着头,边想边说:“君子小人,前文已经辨析过,无需赘述。这句话,一般人理解,无非君子求道义,小人贪钱财。于是大家说着说着,不小心就把义与利分到两边去了。其实圣人早就说过:“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所以君子“见利而思义”,是看到好处,要想想该不该拿,没有说一定不可以拿。非要装清高,那就是矫情了。小人也不是完全不懂道义,只不过利益当前,容易利令智昏,于是便见利忘义了。   “——说到底,义与利本身没有问题;君子小人之别,也不在于爱义还是爱利,而在于面对利益的时候,脑子清不清楚,守不守得住原则,管不管得住自己的贪欲。”   另外三个都是听惯子释说话的,很知道他这般开口发议论的方式。他一向人前说话无是非,也就在这三个听众面前,会不加掩饰显露好恶,给出评判。偏偏每当这时,骨头根子里那点书生狂狷文人酸腐气质必定发作,总不肯直着来,定要弯弯绕,含沙射影指桑骂槐声东击西借题发挥以古讽今皮里阳秋……美其名曰含蓄。   子周早就竖起耳朵等着了。经由子释一手□出来的好学生,恰恰养成了明辨慎思的好习惯。听见大哥发表观点,不由自主就会积极思考,联系实际,结合自身,探寻其中深意。于是他条件反射般想起了西京那些满口道义,实则见利忘义的朝堂君子们,本质上都是小人。   子归提起笔:“大哥,这段写不写?”   “这段?随便说说,开场白而已,不用写。”   “哦……”   子释说得兴起,敲敲桌子:“那么,为什么圣人要提倡见利思义,反对见利忘义呢?”   ——呃?   不能见利忘义,这不是天经地义么?还有什么为什么?   一时连长生都被问蒙了,三个人面面相觑。   说话人把问题具体化:“为什么面对好处,要想该不该拿?而不是能不能拿,想不想拿?方不方便拿,喜不喜欢拿?——进而言之,为什么人非要管住自己的贪欲?”   子释本是个设问,但在他喝水喘气的当儿,子归已经答道:“我觉得……这和“能杀而不嗜杀”的道理,是一样的。管住贪欲,归根结底,就是大哥曾经讲过的:守心。人如果不能管住自己的贪欲,必定被其反噬,沉沦不得善终。”   另外两人点点头。   “好。也就是说,圣人要大家见利思义,乃因为见利忘义是件危险的事情。注意了,并非追逐利益是危险的,而是见利忘义,即不正当的追逐不应当的利益,才算不能守心,才危险。因为见利忘义后,必定唯利是图,不择手段,最后难免众叛亲离,身败名裂。可惜的是,大多数人,看得见眼前之利,想不到终局之危。前人云:“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此之谓也。”   话锋一转:“如此看来,见利思义,不过为了避害。所谓“义”,何尝不是“利”之一种?”   这时子周插话:“大哥,也有人不是这样的。”   长生想:真是长大了,再不像从前那般毛躁。   子释点头:“是有这样一种人,不必看到危险和恶果,已经把道义内化为自觉自愿的行为准则,作为信仰来追求,时时警惕以免自己误入歧途。他们见利思义,不是为避害,而是为向善,因此并不计较实际的利益。这种人,是真君子。”   听到这话,子周想起了花照白、养父、生父、王夫子、席大哥……最后,犹豫着要不要加上自己。   “这种人,哪怕面对再大的利益,也不可能抛弃心中道义,甚至宁愿付出生命的代价。因为他们求的,是心安,是坦荡,是值得。   “他们中的多数人,往往不可避免有一个企图:生前无愧,死后留名。即使当时无法实现,心中也多半抱有这样的信念:流芳百世,后人景仰,历史终将给出公正的评价。这种信念,本是其内在驱动之一,所谓“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可见,从某种程度上说,这里的所谓“义”,于他们自身而言,又何尝不是一种“利”?”   “大哥!”子周有意见了。   子释摆手:“利者,人情之所欲。有人求功名富贵,有人求仁义道德,都不过为逞其所欲。既是所欲,为何不能言利?圣人从来没有说过不要求利,不过是看怎么求,求什么样的利罢了。你不服气,尽可以回头也做一本笺注,又没人拦着。”   子周噎住。   子归蘸上墨:“大哥,这段写不写?”   “这段?还没到正题呢,不做数。”   “哦……”子归拿着笔举了半天,一个字也没写成,索性放下。   子释摊摊手:“无奈这世上,伪君子尚且不多,何况真君子?因向善而向善,需要天赋纯良。能够为避害而向善,已经善哉善哉足矣足矣了。所以,“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关键,在这个“喻”字上。   “喻者,告也,晓也。只有少数资质高潜力好的人,可以跟他讲道义,讲见利思义的好处和见利忘义的坏处,他能听懂,还能照做,这就算成了君子。而对绝大多数普通人来说,容易讲明白听进去并且起作用的,是“利”。”   拍拍长生胸膛:“这就是为什么,你们长生哥哥,在北边和东南州郡搞屯田种地,见效那么快——圣人有言:“因民之利而利之,则劳而无怨,惠而不费”。短短数年,曾经的锦夏子民,如今基本都不折腾了。因为锦夏皇帝,只留给他们一个虚妄的道义名分,眼前实利,还须仰仗华荣朝廷。包括定远将军之降,蜀北蜀东所有形势变化,究其根本原因,都在这里。”   没想到大哥突然举了这么一个例子。竟是不说则已,说就直溜溜捅到底不留余地,双胞胎表情有点僵。   一阵沉默过后,子归慢慢道:“大哥,照你这么讲……我有个问题。”   “嗯?”   “你之前说,见利忘义,常有倾覆之危。所以见利思义者,多为避害。可是,这里提到的情形,见利思义的,多半是死了,那见利忘义的,反而过得很好……”   子释点头:“按你的理解,确实如此。历来都有人抱怨,见利思义,未必得善终。见利忘义,未必尝恶果。善终恶果,也有各人标准不同,这是另一个问题,先放着不说。前面我们讲了,见利忘义,即不正当的追逐不应当的利益。你的问题,恰恰涉及到,什么是不正当的追逐,什么又是不应当的利益。”   凝神思考片刻:“嗯,不太容易说清楚……这样吧,我先问你:如果一个普通的锦夏百姓,为了活命,放弃抵抗,掉头做了华荣的百姓,算不算“见利忘义”?”   “……”   “拿不准?好,我再问一句:锦夏水师中郎将白祺,投降华荣,算不算见利忘义?”   “当然算!”双胞胎同声肯定。   “那么,我再问一句:锦夏尚书仆射李免,不但把议和搞成投降,还反过来帮着对方灭了自己的君主朝廷,算不算见利忘义?”   子周霍然起身:“大哥!”   长生伸手把子释揽过来:“这个不好,这是特例。”   子释靠在他身上,笑了:“也是……乱七八糟,不能拿来做论据。”   想想:“换一个正常的。比如靖北王麾下詹事庄大人啊,亲卫军统领倪将军啊,你们也都认识了。他们明明都是夏人,如今却做了西戎的官儿,算不算见利忘义呢?”   “当然……”   见弟弟妹妹只说半句,子释追问:“当然是?还是当然不是?”   双胞胎想说是,心里却觉得无法这样简单断言。但若要设身处地转换立场去考虑,又实在有些不甘。   这时子释缓缓道:“一个普通的锦夏百姓,为了活下去,投降做华荣的百姓,实在无可厚非。因为生存,是最基本的天道。再大的道义,也不应当剥夺人之为人这一点起码的权利。   “那么和白祺一样,许许多多投降的锦夏官员,不也一样是为了活下去,为了生存么?这里至少有两点区别。第一、官员和百姓,身份地位不同,权力责任不同,利与义的标准,自当不同。第二、多少人像白祺一样,为了自己活下去,活得好,转身残害同胞——利己一旦开始损人,就是作恶之源。   “至于庄詹事,倪将军,难以评说的缘故,是因为你们知道,他们所求之利和所持之义,与自己不同,并非一句简单的见利忘义可以言之。于是又回到问题本身:求什么样的利,持什么样的义,说到底,还是个人选择问题。呵……讲了半天,好像全是废话啊……不过——”   停下来:“水。”   长生一看,碗空了。子周原本就站着,正好拎了壶过来添上。   子归瞧见半碗白水,问:“阿文阿章没带茶叶么?”   “开始是带了的……”子释笑,“一说要出远门,韩大娘领着他们几个张罗收拾,吃的用的穿的戴的整整装满两大车。临走前一天,全让我指挥卸下了,走到路上才发现落了茶叶罐子。”着急议和的是锦夏,使者当然要赶时间,何况还带着若干礼物,是以使团成员人人轻装上路。   “身外之物,可有可无……”从长生手里接过去喝一口,“这山泉水又清又甜,原不用委屈它泡茶。”   子归道:“我看溪边长了几株迟茉莉,不如拿来泡水……”   “是么?那倒不错。这花儿算是野花里头最鲜灵的了,久浸不变色,也好喝也好看。嗯,煮粥也相宜。”   长生心道:“不是身外之物,可有可无么?”就听他又紧着叮嘱妹妹:“记得清早去摘,半开的最好。”   喝完水,歇会儿,子释对子归道:“这回差不多该进入正题,可以准备写了。”   坐定开讲:“刚刚提到,求什么样的利,持什么样的义,乃是个人选择问题。既是选择,往往择善固执,各行其是,说也白说。不过我想,总有些基本原则,是可以讨论的。我且说说看,你们听听能不能同意。   “圣人曰:“君子喻于义,见利而思义;小人喻于利,见利而忘义”,这句话,咱们从后往前讲。   “不同的人,因其身份地位、教养学识、经验阅历、秉□望等等不同,利与义的内涵亦不同,其中既有约定俗成的外在规定,也有自身选择后的主动追求。但是概而言之,一个人的利益在哪里,立场便在哪里。他的道义,也就在哪里。反之亦然。实在没必要硬去分什么利和义,重要的是怎么做,即:见利要思义,不能忘义。   “见利忘义的起点,是损人利己。而见利思义的终点,是损己利人。不妨想想看,咱们见过那么多人,不管他们所面对的利是什么,所主张的义又是什么,谁在损人利己,谁能损己利人,难道不是一目了然么?   “圣人告诉我们:“小人喻于利”。既然如此,那就以利喻之。所谓以利喻之,说白了,其实是以利诱之,以利使之。然而别忘了,能诱之使之,同样的道理,也能以利安之。圣人曰:“既庶矣,又何加焉?富之。既富矣,又何加焉?教之。”换句话讲,先要让老百姓安定下来,富裕起来,得到切实的利益,然后才好推行教化,号召大家做君子。由此可见,一个合格的帝王,一个称职的朝廷,至不济至不济,也要做到以利使民,以利安民,才站得住脚,否则迟早换人做。”   心想:发展才是硬道理啊。虽说物质文明精神文明两手抓,无论如何先要大家都有饭吃,平安过日子。普及教育,开启民智,提高国民素质……那都是以后的事了。   “圣人讲“君子喻于义”,不是说君子懂得孤立的道义,而是说君子懂得区分利益的种类,能正确选择所求的利益和获取利益的方法,这才是最大的“义”。眼前纷纭之利,何其多也。利己还是利他?利家还是利国?利一时还是利终身?我以为,“君子喻于义”的最高境界,是以最慈悲最宽容的道义来判定,如何取得最广泛最长久的利益——是可谓至善之利。”   子周迟疑着反问:“至善……之利?”   “对!至善之利!”明显感觉累了,本该一鼓作气慷慨陈词结束,头却隐隐疼起来。子释往下蹭蹭,闭了眼睛,抓起肩膀上那只手放在额头:“摁摁。”(全自动智能恒温声控按摩椅……)   放低了声音:“能够不见利忘义,是做好人。见利思义,是做君子。至于不计身名,博至善之利,这才是做圣人。”   徐徐吟道:“天无私覆,地无私载,日月无私照,圣人无私利。义之所在,即利之所在。天下之大利,即天下之大义。小人利己,毋利己而损人,斯可矣。君子利他,纵利他以求名,斯可矣。唯圣人循天道,守良知,博至善之利,求永恒之义……”   子归小声截住:“大哥,太长……”   “太长?前边都是废话,有最后几句就行。没了。”   忽然轻轻一笑,自嘲:“子周、子归,想当初太师要逼我做圣人,封了忠毅伯,结果不过做个伪君子。倒是这回,唉——可怜你们大哥,被你们长生哥哥硬拖着,半推半就,赶鸭子上架,恐怕……要预备做圣人了……”   长生板着脸,却也不反驳,十指不由下得重了些。   子释轻拍他手背:“还好还好,只是做圣人,不是做菩萨。”   两个大的面色如常,两个小的现今什么都明白了,顿时又窘又臊。也懒得再跟他讲什么至善不至善,嚷一句:“大哥!你……”拿着书抬腿就出去了。   第〇八五章 各行其是   七月初八。   上午,百官再次齐聚承晖殿,听金吾将军汇报最新局势。   “派出城求援的人,北边和西边至今没有回音,恐怕……只有南边昨夜传来消息,陵光卫及驻守行宫的禁卫军正在南山口与西戎兵激战。不过……”宁愨停一停,才继续道:“不过,已经几次请求城内支援,兵部正在商议此事。另外……今晨寅时刚过,西平门外也已出现敌军,把流民都赶走了。看对方举动,似乎是要腾出地方攻城。我方军士严阵以待……”   赵琚两只眼睛全是血丝,颤声道:“打……打起来了?”   “启禀陛下,西戎人列阵城下,尚无动静。想是被我威武军容震慑,不敢贸然动手……”   攻打西边盘曲关的军队人数最少,原本只须扼住关口即可。昨日忽然接到王爷命令,要尽快逼降。于是遵照军师大人的法子,使了个经典的草木皆兵之计,故而在西京城里看去,倒是西边比东边还要壮观。   羁留西平门外的百姓们,一觉醒来发觉陷入了西戎军的包围圈,都以为在做噩梦。直到被对方轰出老远,才摸着脖子确认自己脑袋有没有搬家。士兵们一个个如狼似虎,看似胡乱驱赶,其实不知不觉中,把这帮人全部赶去了北门方向——要知道,在靖北王的预设中,北安门绝不能成为战场。   其中极少数胆子大路径熟体力好的,穿林翻山,从小路往城里逃,却不料全城戒严,十之八九被巡逻的军士发现,当场格杀勿论。   宁愨汇报完毕,整个大殿一片死寂。再迟钝的人也听明白了:敌人已经把西京四面团团围住,除开南边正在打,其余三面锐健营部队显然凶多吉少。坨口关早被占领,使者从北安门离开,对方意思再清楚不过:靖北王就在北边等着,请西京君臣出城投降。   “陛下!”太子少师、右谏议大夫席远怀站出行列,大声道,“请陛下即刻命全体军士护驾,向南突围!”   赵琚看向宁书源:“舅父……”   太师尚在犹豫如何回答,席远怀已经磕下头去:“陛下!眼前只余南面尚未落入敌手,南山行宫本有重兵护卫,依山临水,墙高池深,可做屏障。合城内兵力及南山守军于一处,必能成功突围。朝廷退守蜀南,多有一夫当关之处,西戎人定不敢深入。来日遣使百越以及南疆诸国,求得援兵,未必不能收复失地……”   一些朝臣觉得席大人的乐观假设相当有吸引力,不禁点头附和。   赵琚听到这里,下意识侧头,正好身边内侍总管向自己看过来。心想:没料到席大拗的说法,竟和小安子、傅楚卿不谋而合……转脸望着宁书源,在心中默念一声“舅父”,等待太师的回答。   谁知宁愨突然抢先开口:“陛下,席大人所言固然不无道理,但是南山口正在激战之中,情形到底如何尚不知晓,御驾贸然南移,难免不测之危;鸾章苑行宫虽说墙高池深,却是座封闭堡垒,倘若突围一时不利,物资粮草皆不足,恐怕支撑不了太久;何况大军护卫御驾南移,谁来阻挡攻城的西戎兵?万一未至行宫,西戎人攻进城门,便是腹背受敌局面……”   大殿中多是老成的胆小的,听宁将军说得有理有据,顿觉向南撤退风险太大,随时可能性命不保,无不露出忧虑惶恐神色。   赵琚耳根本来就软,听宁愨这么一说,想到南边正在打,城里好歹还没打起来,又自怯了。茫然中左右盼顾,恰望见安宸目光决然,朝自己微微摇了摇头。   不由得记起半夜傅楚卿出现的情形来——   李免谢全兄弟勾结西戎,太师父子叛国投敌。皇帝震惊之余,将信将疑,却被理方司统领连番陈述说得哑口无言,心中惊涛骇浪翻涌而至。   傅楚卿跪在赵琚面前,指着自己一身伤痕血迹痛诉:“陛下!微臣拼了这条命,历尽危难艰险,从西戎军中逃回来,只为向陛下说句真话。微臣所述,实属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字字确凿,句句属实,陛下为何不肯相信?说什么……以身饲虎?哈,所有人都叫他骗了!那、那是他老相好啊陛下!微臣以项上人头担保,当年入蜀之前,曾亲眼看见他们结伴同行,后来多半不知什么缘故失散了。敢问陛下,他李免……是微臣什么人?微臣待他如何?——旁人不知,陛下难道不清楚?若非事实如此,千真万确,微臣怎敢回来?又怎么能凭一口气硬撑到底活着回来?   “这场议和,从头到尾,就是个彻底的大骗局!陛下请想一想,为何太师单单点了李免出使?为何最后偏偏是谢全跟着西戎人出了城?为何西戎军能掐算得这般恰到好处,议和的使者头天离开,第二天就兵临城下?为何京畿锐健营十几万精兵,毫无动静不声不响做了冤魂?——若非外有引导,内有接应,怎么可能?……”   赵琚跌坐在龙床。许久,望向安宸,哑声道:“小安子……你说,舅父、表兄,还有李免……真的……”   安宸默然。就在赵琚准备放弃的时候,忽道:“陛下,如今看来,安宸只能说,太师、金吾将军,以及尚书仆射大人……未必……就不是真的……”   赵琚又呆坐半晌,心中一片空白。想起那劝降书上的内容,喃喃道:“舅父……想要我投降……跟我说便是,何必……”   “陛下!”傅楚卿猛然连连磕头,“陛下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啊!那西戎贼子奸诈狠毒,反复小人,陛下切切不可受其蒙蔽!一旦投降,只能任其宰割——降不得啊陛下!”   “降……不得……么?……”   安宸紧紧捏住手中麈尾,思量一会儿,绕到赵琚前方跪下,一字一顿:“陛下,天无二主,国无二君。他人若降,纵使……位高如太师,亦可做降臣,陛下若降……还能……做什么?”   “那……怎么办?……你们说,朕……该怎么办?”   安宸抬起头:“傅大人舍生忘死,自敌营脱身回宫,想来……定有良策以资陛下。”   傅楚卿听见这话,直起身子,换作一脸凝重:“陛下,微臣此番进城入宫,特地小心在意,只有几个心腹人知道。微臣心里,有个计较,但不知陛下听不听得……”   一阵慷慨激昂的声音,把赵琚的思绪拉了回来。   “……陛下!臣虽三尺微躯,愿率西京民众拼死守城。犬戎贼子如欲踏上南山御道半步,必先跨过席某尸骨。战局瞬息万变,时机稍纵即逝,事不宜迟,兵贵神速,恳请陛下及太子速速移驾!”席远怀躬身低伏,以头触地,咚咚有声。   宁书源终于伸手按下各方议论,慢慢道:“席大人忠心可嘉,却也未免失之草率。眼下城外敌军不过包围观望,我方自当警惕严守。至于南边,先派人过去支援退敌,待形势稍定,再做打算。若非万无一失,不可轻移御驾……”   宁愨抬头看父亲一眼。太师说这话,意味着心中还在犹豫。   昨夜父子俩拿着靖北王的密函研究到清早。对方陈述的理由、开出的条件、描绘的前景、留下的信物,令金吾将军怦然心动。然而太师却直到朝会前,也没有表态。宁愨知道,父亲把皇帝外甥从七岁拉扯到现在,对赵氏王朝与锦夏名号,多少有些难以割舍。自己对这个脓包表弟,可没那么多婆妈情绪。父亲要拖,那就暂且拖一拖吧。拖不过几天,说不定赵琚自己就先软了……   这边宁书源话音刚落,朝臣们纷纷表示支持:“太师言之有理,若非万无一失,不可轻移御驾,不可轻移御驾……”   席远怀眼看自己意见被皇帝置若罔闻,太师拖延之计已成定论,跪行几步,匍匐御座跟前,声嘶力竭:“陛下!臣太子少师、右谏议大夫席远怀,冒死恳请陛下及太子速速移驾!”   “席爱卿……”   “陛下!西京四面被困,已成死地,晚一刻突围,便少一分生机!”席远怀昂首盯住宁书源,“席某斗胆敢问太师,于此危急存亡关头,何故弃陛下安危、朝廷大局于不顾,一味拖延敷衍,无所行动?”   太师猛然起立,怒喝:“席远怀!你!”   席大人毫不示弱,继续大放厥词:“席某还有一句话,斗胆问问太师:和议之事,太师一力主张,为何以太师之明德睿智,竟叫那西戎蛮夷玩弄于股掌之间——”   赵琚知道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席远怀说下去了,赶紧开口:“席爱卿!”两名内侍把席远怀扶起来,连拉带拽拖到一边。   “席爱卿,和议一事,皆因西戎蛮夷奸猾狡诈,毫无信义……于今国家危急,正该协力同心,切不可无端猜忌。”赵琚打起精神,“太师思虑周详,持论稳妥,为君竭力,为国尽忠,天地可表,日月昭彰,朕与诸位悉所依赖……”   大段场面话说过,冲宁书源恭敬道:“舅父,席爱卿也是一时情急,还请舅父勿要与之计较。各方事务,便按舅父所言交待下去……”   等到退朝时,皇帝殷殷望着太师:“请舅父稍稍留步,朕想跟舅父说几句话。”   还没走到紫宸殿,都卫司统领一路从日华门冲进来:“陛下!陛下!太师!太师!”冲到跟前,呈上手里捧着的纸张:“西、西戎人的战书,说是——两日之内不降,就、就要攻城了!”   七月初九。   上午,双胞胎先陪着大哥说了半天圣人之言。子释从午后睡到黄昏,睡醒便要拖着弟弟妹妹继续讲经做注,未能得逞,只好命令李文李章朗读训诂集解,自己一边闭目养神,一边侧耳细听有没有纰漏谬误。中间嚷着要喝山药奶酪羹,可恨雷声大雨点小,叫唤半天,咽下去的不过几口。   等长生进来陪他,子周子归齐齐起身出去。两人攀上驻地后的山崖,站在半山一块大石头上。   身后的跟屁虫们居然一个不落都攀了上来,倒没敢挤过来监听,另寻落脚点,散立在各处。子归不经意扫视几眼,发现这些卫兵行动敏捷,身手矫健,三三两两站得错落有致,无形中摆成了一个包围圈。   子周也发现了,左右看看,冷着脸哼一声。忽又略带嘲讽的一笑:“飞廉卫,这名字起的……尽搞些装模作样附庸风雅的花样……”   心知那人如今喜欢装模作样附庸风雅,断然不是跟别人学的——正如子归与自己比这些卫兵更加敏锐的身手眼力,不是跟别人学的一样。懒得管这些监视的卫兵,抬眼向前看去。   午后天色阴了一阵,这时反而亮堂起来。几片金银相错的火烧云嵌在紫蓝色山峰之间,那如同浮雕一般凝滞的感觉,加上流光溢彩夺目耀眼的颜色,像极了绚烂艳丽的浣花蜀锦。远处连绵的田野人家、城郭楼台,都笼罩着梦幻般的光泽,有如锦缎上精美绝伦的刺绣。   真正江山如画。   美到令人倾倒,令人感动,令人骄傲,令人自卑。   这如画江山,是时间与历史的沉淀,是天工与人力的杰作,不应该、也不可能只属于任何个人或某些人。   ——天地之仁,苍生共享。   双胞胎这两天单独相处的时候并不多,除开讲讲分别以来的具体情形,把各自掌握的信息进行必要的沟通交流,像这样认真在一起谈心,重逢以来尚属首次。对二人来说,这件看起来最重要的事,恰恰也是最简单最干脆的事。成年之后,每当没有大哥在场,只剩下两个人这样待着,不过是彼此确认一下最后的决定而已。   眼见云霞黯淡,暮色渐浓,灯火却又代替星光升了上来,别有一种温暖人心的美丽。   “子归……你会留在大哥身边,对么?”   “嗯。”过一会儿,补充强调,“这次我留在大哥身边。”   子周点完头,忽又道:“可是……”   “没关系。”   子归凝望前方。她目力极佳,几乎能判断出哪一处翘起的檐角属于二十里外西京城楼。看了片刻,轻轻道:“子周,你觉得——打仗是什么?”   不等子周开口,自问自答:“打仗,就是死人。”   “宜宁公主带到峡北关的五千西京子弟兵,除却中途被家里叫回去的几百个,我离开的时候,尚有三千余人。这么算起来,不过死了一千左右。在这一年多里,他们杀死的敌人,肯定超过这个数。大家都认为很光荣,很值得。只是……不知怎的,我时常会想起当年咱们在娄溪城外清理战场的事情来。当时只知道他们是死了,死得冤枉又可怜。打仗之后,才忽然意识到,他们也曾经活过……   “有段日子,面对任何一个活人,包括我自己,不由得就想:不知什么时候会死?看见任何一具尸体——包括敌人的,又忍不住想:不知活着时是什么模样?……   “……每一次出击,都拼尽全力,想尽办法。他们看见的,是公主殿下多么勇敢,多么智慧。唯有我自己知道,那样拼命,只为了能活着回来……”   子周不忍听下去:“子归……”   “是屈辱而生,还是慷慨赴死?我始终觉得,这不是一个需要推敲的问题。但是……它们的起点和终点在哪里呢?也许,还要再想想……至于眼前,如何选择,这些天我想了很多。想来想去,最后无非一点——”   转身,问:“子周,在你心里,长生哥哥……是什么样的人?大哥……又是什么样的人呢?”略加停顿,说出自己的答案,“在我心里,他们,至少,是值得信任的人。”   子周回应得十分艰涩:“子归,你知道,不仅仅是……信不信任的问题……”   “我知道。可是,大哥他……”子归忽然抬手擦擦眼睛,“你就不怕——就不怕……”哽住。   沉默许久之后,子周道:“所以,这次换你留在大哥身边。” 黑暗中看不见表情,声音里同样听不出更多情绪。   子释趴在长生腿上,有一搭没一搭说着闲话,顺便捏了自己一缕发梢当笔头,在他手心划来划去。那一个只当他在挠墙,盘坐如佛雕,岿然不动。   之前两个人在谈论关于枚里风光的话题。长生觉得自己该说的会说的能说的都已说尽,仍然挡不住某人层出不穷稀奇古怪的各种问题。到后来,实在无法招架,且由得他胡编乱造自说自话,偶尔嗯嗯啊啊一下。听到过分离谱的地方,才本着实事求是的客观态度予以必要的纠正。   “……对了,海市蜃楼见过没有?神秘的古堡宫殿啊,美丽的异域公主啊……然后骑马追啊追啊直到筋疲力尽倒在黄沙之上,才发现不过是个幻影……”   “你说的这个并不是所有的沙漠都能看到,也没听说过什么古堡啊公主的。常在大漠出入的人,都知道怎么分辨幻景和实景,爬高些换个地方观察,就能看出来。”   “哦……”子释心说:真没劲,你以为这法子我不懂么,唉……   才消停一口气,又想起什么,道:“你刚说灵恝山顶的积雪终年不化,山北大片全是冰川,也不知冻了多少年。我听说就算是夏天里,冰川表面也硬得跟铁一样,是么?”   “没错。”   “古书上讲“万年玄冰之精,可铸利器。坚能劈山,柔能断水”……”   长生打断他:“那是古书骗你的。” 终于抓住那只挠墙的爪子,“还没挠够啊?”把一缕发梢抽出来,捏住了,掰开他刚刚捣乱的手,往掌心不轻不重扫上去。   “嘻……哈哈……”子释顿时痒得不行,手腕被他扣住没法逃脱,左手便上去给右手帮忙,结果一齐失陷,十个指头凭空乱舞,好比两朵风中惠兰。身子不由自主跟着扭来扭去,拧成一棵翠蔓丹藤,恰缠在某人腰上腿上。   长生立刻松手。再闹下去就该着火了。   将他扶起来坐正:“悠着点儿,一会儿别嚷嚷睡不着。”   子释轻喘几下,问:“那雪莲呢?冰山雪莲,这个总有吧?”   “这个还真有。”   兴奋:“是么?!传说中夺日月,□魂,素艳无瑕的纯美之花;活死人,肉白骨,续断继绝的至圣灵药……”   长生再也忍不住,哈哈笑道:“夺日月,□魂?你当是花妖呢?灵恝山后冰洞里的雪衣睡莲,我亲眼见过,好看是好看,可没这么夸张。至于活死人,肉白骨,更是做梦……”   忽想起曾听乌霍大师提及,这雪衣睡莲长在极寒之地,恰是至阳大补之物。以之入药,益精血,补元气,并非当不得灵药二字。倒叫他胡诌瞎扯说中了,也提醒了自己,回头记得上奥云宫讨点儿来……   这时听见帐外脚步声渐近,不等来人开口,扬声道:“进来吧。”转头解释,“是子周子归。”   当大哥的赶紧理理衣裳,直起身子。瞧见弟弟妹妹进来,随意道:“还没去歇着呢?”   子周站在帐中,神情肃穆:“大哥。”子归立在一侧,不说话。   “什么……”子释觉得有点不对劲。猛然醒悟到原来他换下了官服,再瞥见肩上的包袱,后头那个“事”字硬生生卡在嗓子眼,怔怔望住弟弟。   “大哥。”子周又叫了一声。往前两步,走到子释跟前,双腿弯屈,徐徐下跪。   “子周……你……”子释心头一阵发木,整个人禁不住晃了晃。长生面沉如水,伸手撑住他。   子周双掌交叠,拱手于地,头缓缓低下去。   ——这不是见兄长的礼节,而是生拜师,子拜父的大礼。   子释等待良久,不见他抬头,深吸一口气,盘膝端坐,敛容正色:“子周,这是何故?”   地上跪着的这个以头触手,慢慢道:“子周的命,是大哥从火海里救出来的;千里逃亡,没有大哥日夜看顾,早不知死在什么地方;认字念书,居然考中状元,若说有些学问,也都是大哥给的;入朝做官,每行一步,皆离不开大哥引导扶持……细想来,自懵懂孩童到今日成人自立,点点滴滴,无不浸透大哥心血。长兄如师如父,这一拜,大哥岂止当得?……”   挺直脊背,不让眼泪掉下来:“大哥的恩情,重如山,深似海,今生今世,无以为报。可叹我这么些年,竟从未给大哥行过礼……大哥,子周不肖,今日……只能给大哥拜上一拜,惟愿大哥……身体康健,无病无痛……我……我这就……走了……”   子释望着他,努力稳住声音,问:“你要走……走到哪里去?”   子周顿一顿,昂首道:“男儿胸中有天地,脚下有河山。大夏九州,边疆异域,什么地方不能去?读万卷书,终不如行万里路。我想……到处走一走,看一看,或者……走的路多了,见的人多了,有些事,可以看得更明白,有些问题,可以想得更清楚……”   子释注视弟弟半晌,吐出两个字:“也好。”   “大哥,我……”   子周终于不再说什么,重新伏低身子,含泪叩首。把三叩九拜的大礼一丝不苟行足了,才站起来:“总之……请大哥多多保重!”转身开步,眨眼消失在门口。   子归看看子释,紧跟着追出去。   子释下意识站起身,瞅着晃动的门帘发发呆,又坐下了。   “我去叫他们放行。”长生说着,人已经到了外面。   等他进来,子释依旧维持之前的神态坐着。看见他,忽道:“这臭小子……”冷不丁一笑,“突然来这套……吓得我……还以为他要搞大义灭亲,原来不过是离家出走……”   后半夜,每隔个把时辰,便有一阵马蹄声从营中穿过。子归知道,这是军中斥候正往来报讯。前方与大本营如此密集的联络,这几天还是头一遭。连小歌小曲都感觉到不寻常,爬起来将长刀压在枕下。   反正也睡不着,索性不睡了。子归想想,起身取了案头一个纸卷,叮嘱歌曲二人两句,掀开帘子出去。不远处军师的营帐里果然亮着灯——为了让某人安心睡觉,靖北王最近和下属商量军务都在军师帐中。   行至帐外,亮出手中兵符。卫兵也不多问,通传一声,请她进去。   帐内诸人均有些诧异,直待看清本人,除了长生,那几个都还没来得及扳正表情。   子归走到长生面前,手中纸卷放在桌上:“这是子周让我帮他画的。”   庄令辰从旁替王爷展开,不禁“呀”一声,引得其他人齐齐凑过来看。原来竟是一张绘制精细确切的西京城防地图。   子归又把兵符压上去:“这个也请收回。”转身就要离开。   长生叫住她:“等等。子归,正要找你。事情起了点变化,刚得到的消息,赵琚弃城南撤,全力突围,我打算过去看看。”   拿起兵符递过去:“你在这里陪子释。我把倪俭留下。这个还由你拿着,如有紧急——”停下,侧头看倪俭。   倪统领肃立:“是,殿下!”向着子归拱手行礼,“见令如见人,倪俭一切听从公主殿下吩咐。”   任凭兵符送到面前,子归却不伸手。   长生道:“子归,我不在的时候,这里只能交给你,你可明白为什么?”等她抬起头看自己,才往下说,“因为——只有你,紧要关头,会以子释的安危为重。”指指几个下属,“换了他们任何一个,就算有我的命令,也未必做得到。而那恰恰将是最糟糕,最令我担心的局面。”   兵符抛掷出去,子归不由得抄手接住。   “叫他们给你说说详细的情形。我会带五百飞廉卫离开,剩下的都留给你。”长生一面交待,一面往外走。   提着灯走进帅营,看见子释已经坐起来,分明正在等自己。   蹲下身,给他披上外衣:“子释,对不起……”   “怎么了?”   “恐怕……没法保证最好的结果了……赵琚带着全部兵力跑到南边,想从南山口逃出去。”长生竭力让语调显得平淡,却掩不住心底一丝隐约的莫名兴奋。   “是么……”子释沉默一会儿,道,“困兽犹斗,铤而走险,不到最后一刻不肯死心,也很正常。你看着办吧——哪能事先规定什么是最好的结果?他要逃,总不能真让他跑了。没办法,该流血便流血,该死人也只好死人。”   轻哼一声:“做什么样的选择,便承担什么样的后果。可惜他赵琚平生不曾有过这种自觉,都这地步了,还要白白赔上许多无辜性命。亏他投的好胎生的好运,赔的尽是别人的命。赔到最后,只要肯投降,照样逍遥快活下半辈子,有的是人替他操心。”   长生忽道:“我杀了他好不好?”   ——杀了他。杀了他们。   子释看着他。终于慢慢开口:“杀谁不杀谁,你自己决定。至于我……我不需要你杀任何人——”仰起脖子,在他唇上轻轻一吻,微笑,“我只要你平安回来。”   第〇八六章 临事而惧   七月初十。   自清早开始,每隔两个时辰,便有靖北王的亲兵绕城半周,从西京南边快马疾驰往北边传讯报平安,顺带说说战况进展。   早饭后,倪俭得到第一批王爷信使传来的消息,亲自往主帅营帐转达。进去的时候,那个人正跟妹妹及书僮丫鬟说话。不便打断,反正也不急,点个头先站门口等着。听了两句,原来是在讲经书,内容居然十分耳熟,恰是圣人言论中为数不多的论及战争的几条名言之一:“有文事者必有武备,有武事者必有文备”。   正讲到后半句,举的是昔日柔然族入主中土又败退北方的例子。因为几个听众对这段历史并不十分熟悉,说话人一边论证一边讲起了故事。倪俭旁听一会儿,不禁入了神。   “倪将军?”没反应。子释提高声调:“倪将军?”   “啊!在!”倪俭嘿嘿一笑,解释:“这故事挺有意思……对了,殿下捎信来说,已经到南山口,一切顺利,请子释不要担心。”   “多谢将军。”   倪俭瞧瞧对面那人,语气和蔼,神态可亲,忽然有种想多交谈几句的冲动。不知怎么就绕回到那句“有文事者必有武备,有武事者必有文备”,脱口道:“听子释讲文武双全,其实殿下也时常这么讲。不过我们都是粗人,讲不到治国那么高深,也就是除了会打仗,还要认字读书懂道理罢了。”   子释点头:“将军说得朴素,却是至理。”   得到肯定,倪俭有些飘飘然。兼之对方态度过好,不由得造次起来:““有武事者必有文备”,我看殿下比那什么柔然王可强了一万倍不止。别说殿下,靖北王军中将领,十个有八个称得上文武双全。”瞥见另外几人,补充,“还有公主殿下,包括这几位小哥和姑娘,谁不是能武能文?依我看,倒是那“有文事者必有武备”,要难得多了。”   子释歪着脑袋,饶有兴味:“哦?愿闻其详。”   “嘿……”倪俭挠挠头,见对方带着好奇期待看自己,口无遮拦便说出来了:“锦夏皇帝,文事够多了吧?武备却一塌糊涂。不说皇帝,普通的文人也一样啊。武将好歹都能文上一文,文臣却没一个能武。我们庄军师算顶不错了,也就会骑个马,勉强拉开竹胎弓。再好比……子释你……”说到这,终于觉得不合适,话音咽下去。   “哈哈……”子释大乐,“有道理,有道理。不过倪将军你却忘了一个人。”笑:“此人眼下不在此处,否则听见这话,定要跟将军大战三百回合不可。”   倪俭想起好不容易抓回来的小舅子大人,表示同意:“令弟身手,三百回合差点儿,百来招还真没问题。”   子释继续笑:““有文事者必有武备”,这话看怎么说。就如将军所言,好比我李子释,三尺微命,一介书生,徒有不烂之舌,手无缚鸡之力,惶惶如过街老鼠,累累若丧家之犬。不过——敢问将军,阁下领兵在此,又是做什么呢?”   大笑:“我的武备,不就是将军您么?”   倪俭愣住。过一会儿,讪讪道:“好像也是这么回事……”   心想:千万记住,不可以跟殿下抬杠,不可以跟小岳抬杠,不可以跟庄令辰抬杠……再加一个:不可以跟李子释抬杠。   想到小岳,灵机一动。眼前这位忒有学问,正好请教请教。回头见了岳铮,便可大大炫耀一番,扬眉吐气。   弯腰拱手:“还请子释直呼倪俭姓名。有一句圣人之言,这个……曾经被殿下罚抄几十次。问过好些人,始终不是很明白,能不能麻烦子释给说说?”   “未知是哪一句?”   ““暴虎冯河,死而无悔者,吾不与也。必也临事而惧,好谋而成者也。”——这里头别的都好懂,唯独“临事而惧”四个字,一直想不通。”   子释收起笑容,道:“阿文阿章,给倪将军看座。小歌小曲,沏茶来。”   七月十一。   倪俭三下五除二啃完了早饭,兴冲冲往主帅营帐而去。   昨天听李子释讲道理说故事,不觉待了整个上午。下午巡视一圈,再进去传达王爷消息,人家一招呼,便忍不住又坐下了。顺带还跟着李府众人蹭了一份病号特餐。倪将军吃得舔嘴抹舌之余,心中大得意。除了王爷殿下,还有谁享受过这等贵宾待遇?只是这病号特餐,病号本人反而没吃多少。不过,在倪俭看来,李子释已经是神仙一级的人物。神仙都是不吃饭的,倒也没觉得多奇怪。   吃罢晚饭,一圈人接着讲故事。子释兴致勃勃,子归也不催他。小姐不发话,文章歌曲四个便陪着。结果倪将军一口气听故事听到半夜,大呼过瘾。一觉醒来,想起昨天的谈话,很是不可思议。也不知有多久没这么老老实实坐下来,坐这么长时间过了。一天工夫,脑子里居然好像空了不少,颇有些要赶紧填点什么进去才行的感觉。   早上传讯的快马终于到来,立即前去汇报。走到营帐门前,却被两个丫鬟挡住。虽说是姑娘家,跟主子同样身着男装,腰悬刀箭,模样架势一点不差。   “少爷不舒服呢。有劳将军稍待。”话说得客气,语调却有些不善。几个忠仆明知道少爷不舒服跟倪将军没什么关系,却不约而同迁怒到他身上。要不是他昨日一整天唠叨啰嗦,害少爷累着了,怎么会病症刚好一点便又复发?   “啊?……”倪将军对“不舒服”三个字没啥概念,不知该说什么。   这时李文出来了,手里端着托盘。见门口三个人一齐望向自己,黯然摇头,轻声道:“刚吃一点儿,又都吐了。前儿晚上,加上昨天……怕是两夜没能睡着……”   倪俭呆了呆,嚷道:“不吃饭,也不睡觉,哪怕真是神仙也不成哪!怎么搞的……”   李文沉默片刻,忿忿然:“怎么搞的?还不是因为担心你们王爷殿下!”   “啊?……”倪俭茫然,“这有什么可担心的……”转身撩开帘子,两步跨进去,“子释!”   “倪兄。”子释靠着蒲团半躺在褥子上翻书,看见他,扶着子归的手坐起来。   “你是不是担心殿下?所以睡不着觉,吃不下饭?”定睛看他,泛着淡蓝光泽的眼底纵横几道血丝,整张脸跟他手上翻开的书页一个颜色。倪将军鲜有这般看人的经验,看得心里七上八下。本来还觉得王爷留下自己守大本营,是个过于轻松的任务,这时才发现可能超乎想象的艰巨。   一把将书抽出来:“别看了!我告诉你,什么也不用担心。才送来的消息,赵琚带着残兵败将从南山口退到行宫,被我们的人围了个水泄不通。再怎么死撑,也就这一两天的事。靖北王是什么人?你没跟他打过仗所以不知道,要不是手下留情再留情,这西京城早该换主儿了!”   又转头教育子归:“公主殿下,不是我说你,虽然他是大哥你是妹妹,像这种情形,犯犯上又怎么了?这么不吃不喝不睡觉,真打算成仙啊?!——咳!王爷回来叫我怎么交待?”   子归接过他递来的书,摇摇头,低声应一句:“将军,请你不要说了。”   太复杂,太曲折,太多隐情,太多无奈。而言语,太过贫乏。除了默默陪伴在大哥身边,她已不知还能做什么。   子释倒是笑了:“谢谢倪兄。所谓“仁者不忧,智者不惑,勇者不惧”,倪兄是勇者,所以不担心。昨天倪兄问何为“临事而惧”,眼前不就是现成的例子?你看我自寻烦恼,我却是没有办法。要说到底担心什么,既是为你们王爷,也不是。权且就当都是为他罢——佛曰:“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倪兄乃天生勇士,或者,什么时候爱了,大概能有幸尝一尝这临事而惧的滋味?呵呵……”   被倪俭这么一搅和,情绪冲淡不少。心头放松,登时迷迷糊糊歪了下去。   子归送倪俭出去,倪大将军忽然想起自己差点忘了最重要的事情,忙道:“今儿一大早,西京百姓开了城门。还请公主殿下指示,赶紧派人进城找大夫罢!”   中午,大夫请是请来了,却是士兵们从家里直接绑到马上抓来的。   可怜谭自喻虽说布衣之身,向来深得敬重,年过花甲,几曾受过这般惊吓?好在他意志坚强,身板硬朗,被几个凶神恶煞般的西戎兵从马上提下来,刚站稳,便负手昂头,傲然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想我谭某为蛮夷强盗诊治,却是做梦!”   等到被推进营帐,才知道是给西戎人的重要俘虏看病。再瞧见李文李章,才知道这重要俘虏原来竟是老熟人。朝里的事情,他一个民间郎中如何知晓?谭府又在北城,很多信息相对滞后,自然是文章二人说什么就是什么。   子释昏昏沉沉的躺着,想睡睡不着,想醒醒不过来。隐约听见阿文阿章哄得谭先生着急忙慌把脉开方,取穴下针,倒还有心思走神:君子可欺以方,难罔以非其道。谭先生是义士,这么骗他,回头想明白,只怕要怄死。唉……   这一天子归压根儿没露面。谭自喻不遗余力,立志让饱受敌人精神摧残折磨的李大人早日康复。开罢方子,快马即刻往谭府取药。又用金针入穴止吐,指挥文章二人把汤水药汁强行灌下去。直至入夜,才由西戎兵押着安顿歇息。   谭先生刚走,子归便进来看子释。   “大哥……”这事儿办得实在是有些不厚道。然而大哥终于把药和食物都咽下去,心里却是说不出的高兴。   子释拍拍她的手,闭着眼睛笑笑。身体似乎又慢慢变回自己的了,那种无端端沉重难言的压迫感,那种心有余而力不足的虚弱感,随着体力的回归,正在渐渐减轻。   心想:睡一觉,好好睡一觉,等他回来。   李歌忽然探头进来,看见小姐还在和少爷说话,才道:“倪将军来了,小姐见不见?”   这个时候来,必是南边有了最新消息。   “怎么不见?快请。”   倪俭放轻脚步走进营帐,压着声音开口,神情语气却极兴奋:“打下来了!公主殿下,啊,子释,没睡呢?” 嗓门放大,“午后就打下来了,送信的刚到。说是咱们的人已经进驻南山行宫……”   子释问:“是打下来的?还是赵琚降的?”   “呃……”   虽然和预想有些出入,但西京最终顺利拿下,城中不损一砖一瓦,一草一木,满城百姓毫发无伤,此番行动可说大获全胜。倪将军心道:一座行宫而已,打的还是降的,有什么区别?   “怎么着也得先打嘛!打到没法打,就只好开门降了。不过——”倪俭觉得细节无关紧要,但是似乎也没有必要刻意隐瞒,于是接着道,“是太子赵昶领着宗室百官降的,赵琚,唉,赵琚在寝殿里自焚了。听说光救火抢东西就折腾半天,真是,死了也不让人消停……”   “你说什么!”子释猛然坐起。眼前一阵黑幕金星,子归赶紧扶住他。   “倪兄,你是说……赵昶投降,赵琚……自焚了?”   “是……传来的消息,就是这样。”   “不对。”子释低头思忖,“不对。这里一定有问题。”抓着子归的胳膊就要起身。   “大哥!”子归急道,“大哥,你要做什么?”   “我要去看看。”   “不行!”   “是啊,”倪俭帮腔,“能有什么问题?就算有问题,你现在去看顶什么用?再说……”试试在百度搜索“书本网”   子释不理他们,挣扎着站起来:“我们这就进城,从北门到南山行宫,穿城取直道最快。阿文阿章,给我备车……”   “大哥!我不答应。你现在这样,怎么能……”   “子归,你听我说……”一阵反胃,侧身弯腰,之前灌下去的那点汤水药汁尽数吐在唾壶里。几个人吓得赶紧伺候他,什么话都顾不上说了。   吐个干净,反而觉着舒爽些。漱了口,定定神,道:“子归,天下谁都可能自焚,那个人绝不会是赵琚。”子归还没回答,李文李章听见这话,一齐点头。   “除非有人把赵琚绑在龙椅上浇油点火——这会儿谁还有这份闲心?否则,自焚的那个,肯定不是他。自焚的既然不是皇帝,”环视一圈,最后盯住倪俭,“那么,皇帝到哪里去了?”   倪俭想:啊?!难道死的不是赵琚?围了半天,结果却让锦夏皇帝跑了,这确实是大问题,不妙糟糕之至……   “所以,我一定要去看看。倪将军,请下令吧。早一点行动,便多一分机会,说不定就能够挽回。”轻轻一笑,“锦夏皇帝跑了,华荣王爷还没进去,咱们此刻进城,你这几千亲卫军,最是拉风气派,我便沾你光过过瘾……”   倪俭转头看子归。   子归却明白大哥最后这句看似玩笑,实际特地说给自己听,证明此行并无危险。   然而,是奔波劳碌危险?还是担忧焦虑更危险?稍稍犹豫,一跺脚:“好!备车,进城!”   就听倪俭哈哈道:“子释不是要拉风气派?我这靖北王亲卫军统领,亲自给你驾车如何?这可够拉风够气派了吧!”   是夜,靖北王亲卫军自北安门入西京。由城北向城南一路直行,所过之处,人畜惊惶,争相避让,果然拉风又气派。   中途居然撞上好几起明火执仗抢夺劫掠的勾当,见西戎军队出现,纷纷如鸟兽散。   原来赵琚初九日偷偷弃城南撤,戒严的都卫司士兵断后,拖到半夜才走。直到初十白天,南城百姓才发现,不但皇宫和崇政、崇德坊各处府衙一片空旷,恩荣、恩泽坊里官宦大家的宅子也多数成了空壳。很快,满城百姓都知道皇帝领着百官逃跑了。十一日清早,便有人干脆开了城门,大伙儿提心吊胆等着。谁知西戎军依旧老老实实驻扎在门外,倒是原先羁留城下的居民们迫不及待赶着回家吃饭睡觉。   一城人好几天高度紧张兼惊恐,这下子突然处于毫无监管的绝对自由状态,难免精神失常。那些个窃贼恶霸、地痞流氓、街巷混混、闹市闲人……瞬间成为激活的病毒,变本加厉无法无天,迅速酿出声势。加上趁机报仇的泄愤的捣乱的揩油的……不过一天时间,许多人口聚居地段打砸抢成风,整个城市眼看陷入骚动混乱。   遇见第三起当街抢劫,子释对子归道:“倪将军跟我去行宫,你带些人巡城平乱,张贴安民告示。必要的时候,砍几颗脑袋挂一挂。”   子归四顾看看,点头。   倪俭问:“三千人够不够?”   公主殿下淡淡道:“震慑平民而已,五百人就够了。”   耶?   倪将军骤然感到一股熟悉的气场。   坚持留下三千人,领着剩下的兵马继续飞奔向南,才一刹那反应过来:那不就是打仗时候靖北王身上同样的气场么?   忽听子释在身后道:“倪兄放心。当初西京城里的坏人,听见谢子归三个字,都要立即脚底抹油夹着尾巴逃的。呵呵,这丫头……”   深夜,子释和倪俭终于赶到鸾章苑行宫。前哨飞马报讯,亲卫军笔直冲进宫门,倪统领驾着车停在皇帝寝殿门前。   门廊柱子都熏黑了,建筑基本完好无损,看样子没真正着起来。然而浓烟未散,焦臭难闻,掺杂着宫墙内外无数死尸血肉的味道,陡然扑面而来,子释差点当场背过去。   才跨上台阶,长生已经出来:“子释,你怎么……”   “不是赵琚。”强压下胸口烦恶,看见后边庄令辰几人跟出来,重复一遍,“自焚的那个,应当不是赵琚。”   “?!……”都愣住了。   其中符敖是第一次看见子释,张口欲问,军师大人打个眼色,于是先忍着。   长生伸手揽住他,责问倪俭:“谁准你这个时候往这儿跑?”   庄令辰道:“子释何以知晓不是赵琚?”   “我进去看看。”说罢,捂住鼻子抬腿。   长生横跨一步,挡着:“不要看!”   因为发现及时,宫室房屋没完全烧着,东西也大多保下了。但是龙案龙椅显然淋透了上好灯油,士兵们进去救火的时候,已经连同坐着的人一起,燃成扭曲失控的烈焰巨兽。最后剩了一团焦炭,从冕旒配饰残骸仍然可以看出,那是皇帝专用穿戴。   长生握住子释的手:“别去看。没什么好看的。你说不是就不是。无非李代桃僵,金蝉脱壳,我马上派人搜。——让他们送个信不就好了?干什么自己跑……”   子释望向庄令辰,问:“内侍总管安宸在哪里?”   后者摇头:“投降的人里边没有他。正在扩大范围清理搜寻,目前尚无踪迹。”   “太师父子在哪里?”   “死了。”庄令辰停下来,眼神斜瞟偷看王爷。   长生道:“这儿太乱,咱们换个地方说话。”   子释瞅一眼这个,再瞅一眼那个:“别浪费时间。太师父子怎么死的?庄兄请接着讲。”   “这个……太子率百官出降,我们发现皇帝寝殿在冒烟,便先来救火。随后清点投降人员,不见太师父子,找来太子一问,才知道——才知道原来初八晚上,皇帝与身边心腹密谋,不知用了什么借口,将太师父子骗入宫中,当场杀了。紧接着大肆提拔,重赏勇夫,肃清宁氏集团。一昼夜工夫,竟将外戚势力差不多连根拔起。随即赵琚弃城南逃,意欲突围……这场政变,不但太师父子爪牙,包括他们的家人仆从,几乎都……”   子释默默听着,不知不觉后退,靠在长生身上。   “还好我们之前做了些功课,再加上皇帝急于逃跑,许多枝节没顾上。已经得到消息,宁氏夫人,庆远侯、李府诸人,应该均安然无恙,不过尚待确证。只是……可惜迟妃娘娘……皇帝这边自焚,娘娘那头就……唉,悬梁了……”   长生抱住子释肩膀,低声道:“已经着人收殓,回头以礼安葬……”   子释忽然挣脱,转身抬头,盯住他:“不对。这场政变——赵琚为什么要这样做?他哪来的魄力和胆子?他几时有如此狠心辣手?他——”   停口。   庄令辰在旁边小心道:“皇帝肃清宁氏,打的旗号是……叛国投敌……”   长生被面前人逼视得无所遁形,声音艰难的往外挤:“子释……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   “嗯。”   “咱们……在广丰郡的时候,出发前一天晚上,来了三个刺客……最后死了两个,其中一个,就是跟你来过的聂坤。没死的那个……功亏一篑,叫他逃了。追到盘曲关,没追上,多半……恰在合围之际,逃进了西京城……”   “嗯。”   “子释,我……”   长生努力想再说点什么,却被他断然截住:“我知道了。一个理方司统领,一个内侍总管,再加上皇帝本人,铆足了劲,有心算无心,确实有本事搞出这样一场政变。”   仍旧问军师:“赵昶最后见到赵琚,是什么时间?”   “中午。宫门眼看快要守不住了,皇帝召见太子,说了几句话,似乎有诀别的意思,遗诏和玉玺也一并给了太子。不久,内侍总管便叫人将行宫各处奇珍异宝都抬出来,分发给将士……”   “指挥守卫行宫的是谁?”   “起先似乎是金吾将军——理方司统领平叛有功,临时封的。等到后来,不知怎么就变成了太子少师,连太子自己都说不清楚。多半当时场面混乱不堪,有人临阵逃脱也没及时发现。对了,席大人要自尽来着,救下了,暂且跟其他人绑在一起。”军师说到这,停下。   子释听罢,转过头,默默望着寝殿大门。   那是安宸。   安宸救过自己。   安总管除了一件事糊涂,别的事心里都跟镜子似的。   他连玉玺都留下了,把皇帝托付给傅楚卿,自己以身相替,只求为赵琚谋个平安。西京城活着的人里,除了他李子释,还有谁敢如此笃定,死的到底是哪一个?   心想:你希望我放过他,可惜……   轻声道:“自焚的这个,多半……是内侍总管安宸。现在的问题,是赵琚还能躲到哪里去……”   随着那句“躲到哪里去”,声音突然掐断,一个念头脑中闪过,浑身巨震。想法尚未完全成形,空前强烈的直觉已经抽走了全部力量,自灵魂深处骤然而来的疼痛,迅速凝聚到身体的某一点。   “长……”刚说得半个字,一口鲜红的血液喷出来,身子软倒在他怀里。   长生下意识搂住,呆望着眼前几朵血花渐染绽放,连成红艳艳一片。等到回过神时,刚刚过去的一瞬竟然长得像半辈子。   这才能够发出声音:“子释!”脸色煞白,立即下手封穴,却被他死命抓住。   “进……城……他们……定是,反过来……进了城……”   行宫虽然围得紧,但外圈的兵力都集中在南面。若从宫中潜出,再退回城里,反而相对容易。   子释觉得心上有个地方正在干馏炭化,连疼痛都要感受不到了。   “兰……兰台司……咳!”第二口鲜血涌到喉头,强行咽下去的时候,痛觉冷不丁恢复,猛然呛咳出来。   “子释,不要说话,别说话……”长生要给他点穴,却从那死死抠住自己的十指感觉出无比强硬的拒绝意念,打着颤替他擦拭,脑中一阵阵发昏。   “兰台司……地下书库……那里……”   “我知道了,兰台司地下书库。你别着急,这就派人追!”   子释抓住他不放,指甲都成了青白色:“不、不行……”   “我明白,不要别人去,我自己去!”   “我……跟你去……”   长生强行镇定下来,一手搂着他,一手输送内力:“你放心,我亲自去。乖乖在这里歇着,太医马上来……”   “里头的机关……还有……书……那些……书……我、我要……亲眼看看……”喘息,“不……让我看……除非……”   长生急得眼泪都下来了,打定主意弄昏他。手指点到中间,却被后半句硬生生吓回去。   “除非……你想我……死不瞑目……”   第〇八七章 不绝如缕   已经上了车,子释示意长生拉开门,望着军师:“庄兄。”   “在。”   多沉重多疼痛,都压下去。强迫自己冷静,先想目前该做什么。   “马上找找……投降的人里,有没有宫廷掌案……齐德元……但愿……还没来得及……杀人灭口……行宫没有,去家里找,找不着本人,弟子也行……”   庄令辰应一声,转头下令。   长生捂住他胃部,一点点带动内息:“别着急,未必就像你想的那样……”再说不下去。   这一刻,除了空洞的安慰,竟然完全无能为力。   子释歇口气,又道:“忠毅伯府,书房……有兰台司地库图样……阿文阿章,知道在哪里……”   “明白,这就请二位小哥去取。”   马车启动,长生给他擦拭额头冷汗:“别说话了,好不好?我们先去看看书怎么样了,其他的事,都过后再说……”   怀里这个却执拗的要把话说完:“兰台司地下书库……防虫、防蚁、防潮、防火、防灾、防盗、防乱、防兵……费尽了脑筋……单为防潮,石板上铺着细沙,细沙上垫着瓦片,瓦片间嵌着石灰,最后才平码青砖……又怕着火……地底四周一圈都是暗沟,揭开盖就能取水灭火……这条暗沟……是活水……一头连着宫中御河,一头……接通城内阴渠……涵洞……直通城外……”   “我知道了……子释,我应该一早就告诉你,我不该隐瞒,我……”   唇边血渍早已擦净,然而衣襟上淋漓一串,恍若盛开的赤焰丹花,无从遮掩。长生贴上他冰冷的脸颊,心中痛悔交加。原来自己终究远远低估了整件事情的连带性和杀伤力,对于顾长生缺席的五年光阴,太没有概念,以致造成如此致命的失误。   子释仿佛听不见他的忏悔,微弱的声音持续解说:“所有这些……我事先提要求,事后看实效……中间具体环节,都是……他们弄的……特别、是那条……地底暗沟,我猜……他多半……做了……别的手脚。可是……可是……我偷了懒……当初、防盗措施……做得太好,他若当真、当真……焚书……泄愤……阻挡追兵……地面上,根本……瞧不出来……”   新一轮剧烈抽痛袭来,身体猛然弓起,牙关紧咬,指甲在长生手背上掐出深深的血道子。   “子释,别说了!不要想,不许想!”   “真……不该、不该……偷懒啊……”   长生再也无法忍受,让他昏迷过去,紧紧箍在怀里:“对不起……对不起……”   文章二人行动敏捷,当靖北王到达兰台司的时候,已经拿着图纸等在门口。长生和倪俭都是受过秦夕亲自培训的,看得头头是道。不久,两名齐德元的弟子被庄令辰命人快马加鞭送了过来。不必惊动子释,几个人顺利找到地库入口,点着了墙上的壁灯。   壁灯靠墙一面贴着涂了银粉的单色琉璃,反光效果极佳,室内陡然明亮。黑压压的大书架迎面矗立,庞然阴影投射下来,霎时间所有人都被笼罩在一片森严肃穆之中。那些硬木书架端方厚重,泛着乌油油的暗光,显见经过了熏烤漆染,防虫防潮。一排挨着一排,也不知多少个。每个书架每一层,前后两面满满当当全是书,从地面直码到屋顶。   站在入口处一眼望去,有限的空间被那异乎寻常的密度和分量扩张出无限内涵与外延,森林不足以喻其深,海洋不足以喻其广,压得人不敢喘息。   长生看见那些安然无恙的大木架子,差点膝盖一软跪倒在地:感谢老天有眼,手下留情啊!   “子释……”这才敢松开穴道,轻轻唤醒他,“你看,书都好好的呢。”   子释睁开眼睛,慢慢从这边看到那边,又从那边看到这边。最后说了一句话:“霉季早过了,应该都拿出去晒晒。”   李文李章红着眼睛笑道:“少爷不在,那些家伙肯定要摸鱼的。最近天气好,回头我们来晒。”   几句主仆对话,乍入书库那股莫名的压迫感立时消散。   倪俭领着人四处搜索。长生抱着子释走到书架前,这才发现绝大部分书脊上都有他手书的名称,而每一层架子侧面均贴着本栏细目,插着目录卡片。   子释见他盯着看,抬手抽出一沓目录卡。十张里倒有八张是他亲自写的,工整隽秀的行楷又细又密,如米珠成串,一颗颗浸透了汗水和心血。   轻叹道:“就这点东西,教了几个月才教会……单知道好用,照模子往下扒都东倒西歪。科考出来的翰林学士,一个个……满脑子糨糊,到头来几乎全靠我自己动手……”   长生看两眼,偏过视线,勉强笑道:“干什么怪别人太笨?是你自己聪明过了头啊。”   这时倪俭汇报,在一处地沟入口发现足印,沟里的水居然只剩下几寸高。   一个齐大师的弟子战战兢兢解释:“应该是设了暗闸,旱时蓄水,涝时放水。”   另一个弟子补充:“放水之后,此沟足够一人匍匐出入。看这个形制,又经了理方司的手,多半还有别的机关……至于连着的城内阴渠,更是纵横交错……”   倪俭嚷道:“娘的,管他底下啥样,弄点火药把出口统统堵上,不就结了?”   长生一个眼神叫他住嘴,还没开口,子释已经微笑道:“倪兄,西京城的老百姓……还要过日子呐。”   他声音弱得很,倪俭登时自觉莽撞惭愧,竟然有些要脸红的意思。   子释继续慢慢道:“涵洞出口,有齐大师弟子在此,不用担心找不到。”暗叹,齐德元属国宝级专家,恐怕平白遭了不测。“只是,时间上未必来得及。这会儿……说不定已经出城了……”   倪统领马上带着手下和齐大师的弟子展开勘察行动,同时传讯城外搜寻拦截。   书库阴冷,长生退出来。一面走,一面在他耳边低声说话:“你最宝贝的书都好好的,这回可以放心歇着了吧?那些麻烦琐事自然有人干,别瞎操心。咱们——”   抬头看李文李章。   李文道:“家里还是老样子,大伙儿都在等少爷小姐回去。”   初八夜皇帝铲除外戚集团,讯息传到李府,主子不在,一干仆从四散逃匿。侍卫们虽说本属理方司手下,但是公主爵爷向来厚待诸人,受了这么久的恩典,抄家时也就做做样子。文章二人回去拿图样,李府仆人集团几个骨干都已回归留守。   长生点头:“好。”抱紧些,“咱们回家——回家歇着,好不好?”   “好……不过,等一下……”   子释脑袋趴在他胸前,语声低微缓慢,仿佛只有心脏听得见:“长生,你听我说……不管……他们从哪里出城,于此山穷水尽之际,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傅楚卿拖着赵琚……唯一能走的路,就是投靠……楚州义军……   “当年……白沙帮派花家叔侄和罗淼、来西京,是我找了他,然后……由他引荐给宁氏父子……宁氏一亡,那些信物,必定被他拿走了……这事儿,你赶紧……问子归,她在峡北关……和白沙帮,一直有联络……   “这两个人……追要紧着追……可也得注意……别声张……看看投降的、剩了几个……理方司的人……这些、见钱眼开的……亡命之徒……就叫他们追……”   轻轻喘气:“追上了,固然好,追不上……也没什么……自焚的那个,便当他是皇帝……大张旗鼓厚葬了。赵昶手里的遗诏……若不合用,叫他……替他叔叔,写封罪己诏,公告天下……这叔侄俩……练的都是……花里胡哨的……柳叶簪花体……一般人、瞧不出差别……所有消息,都从东边开始放……到时候,赵琚彻底失去……利用价值,纯粹拖累,以……以傅楚卿的脾气,哼……”   长生听得他那样温柔亲昵,喃喃如私语情话,说出来的内容却一条比一条惊心。其中一缕不详的狠厉决绝之意,大违平素性情,叫人禁不住心冷胆寒。   “楚州义军……就算、多个傅楚卿,也不可能……成大气候……安定蜀州,还有……怎么回顺京,才是……大事情,你……”   长生想:他这是在做什么?他打算要做什么?一阵恐慌从心底掠过,仿佛置身于堕向黑暗的无边噩梦中。   怒吼:“子释!”   这一声怒吼,把自己惊醒,把怀里的人直接震昏了过去。   周围人都被他吓傻了。   疾步往外走:“阿章领路回家。阿文去行宫,把你们之前请的大夫,还有宫里的太医,全给我押来!”   永乾六年七月十四。   蜀州西京皇宫。   锦夏太子赵昶携文武官员正式向华荣皇朝投降。华荣二皇子、靖北王符生代表华荣方面受降。   至此,锦夏一朝自太祖元武帝到末代宪文帝,历二百二十三年,终于画上句号。后世史书提及天佑元年至天佑九年偏安蜀州这段历史,称之为西锦。   受降仪式上,赵昶草绳萦首,自缚双臂走在前头,后边文武百官皆免冠素服,哀戚垂泪。一行人自日华门徐徐行进,至承晖殿外跪拜叩首,以示知罪感恩,诚心归顺,任凭处置。   这套现成的假惺惺的仪式,直接从史书上剥下来即可。事实上,庄令辰还没来得及安排,赵昶那边已经派使者送来了程序细则。长生心情焦灼,对这场表演相当厌烦。庄军师正在犹豫拿捏到什么分寸合适,看见锦夏方面提供的范本,大喜。立即着手准备,同时说服王爷:“赵昶迫不及待表达诚意,殿下便给他一个安心罢。”停一停,“各方皆安,子释那里……自然也安心……”   长生在承晖殿内等赵昶进来。   丹墀上龙椅宝座光鲜依旧,但是现在还不能随便坐,于是背着手在大殿当中站立不动。此处虽说只是个偏安的皇宫,也有近二百年历史。当初修建的时候,本就美奂绝伦,到了赵琚手里,金粉珠玉、香木奇花,装点得叫人眼晕。   长生想:论舒适方便,还是这里。但是他肯定不愿住进来,眼下也根本不敢挪动……拼命压制着不去想他怎样了,莫名的焦躁不安却始终挥之不去。望着金碧辉煌的大殿,忽然很有杀人放火的冲动。   李府经过抄家之祸,虽说没遭破坏,明面上的东西差不多都被洗劫空了。长生带着子释回去,一应用品,但凡短缺,直接差人从皇宫里搬。   惦记着赶紧回去陪他,等得没着没落的。该死的赵昶,几步路慢得像龟爬,你倒是快点儿啊……   殿门处人影突现,向前匍匐跪行。殿内诸人都不禁一愣:竟然真的是龟爬!   剧本里并没有规定这一条。那身影可悲又可笑。   长生猛然间真切的体会到,赵昶有多么害怕自己杀他。不过三天,年轻的前锦夏太子好像老了十来岁。一种抽离情境的淡漠心情油然而生,稳稳思绪,换了个适当的表情挂在脸上。   赵昶行至殿内,再次叩首毕,靖北王亲自解缚安慰,大意说明华荣锦夏本是一家,你的家就是我的家。你是锦夏的太子,我是华荣的王爷,回头我父皇给你封个爵禄,咱俩便同亲兄弟一般。从今往后,你就得靠我罩着了,只要你乖乖听话,服从指挥,小弟我便保你性命无虞衣食无忧……云云。   赵昶不敢站起来,从旁边米绍丞手里接过玉玺,双手捧托,高举过头,请对方接受。因为羞忿恐惧,一直在打哆嗦,又害怕玉玺没拿稳掉地上,后果不堪设想,结果愈发紧张,哆嗦得更加厉害。反是身边的助手比较镇定,悄悄伸出胳膊扶住他。   本来陪同太子投降献玺的光荣任务,怎的也轮不到米大人。第一候选人,是名义上的百官之首、右相汤世和。第二候选人,是德高望重的国子监祭酒、大学士陈孟珏。第三候选人,是忠心不二的太子少师、右谏议大夫席远怀。无奈太子殿下信不着汤大人;陈阁老气病交加,躺着起不来;而忠心的席大人自杀未遂,正在绝食。下面该轮到第四候选人,礼部尚书宁闳。众所周知,宁大人已然在锦夏朝最后一场肃清外戚势力的行动中掉了脑袋。   要说米绍丞,勉强也算半个宁氏余孽。然而西京满朝上下,几个不是宁氏余孽?把关系最密切的,手里有实权的,影响力较大的一批杀掉后,剩下这些都成了一时蒙蔽,洗心革面的忠臣。所以米大人贬了两级,跟着皇帝逃到鸾章苑,直至太子投降。   赵昶和臣子们商量投降仪式,筛来筛去,最后想起他来。米大人曾经随同李免出使,好歹和对方说得上话,结果竟被推举出来做了锦夏方面全权代表。   受降仪式结束,庄令辰会同符敖一起,约见赵昶、米绍丞等人,商议官方交接各项事务以及赵琚葬礼细节。   西京君臣都幻想着有朝一日能重回銎阳,是以赵琚从未打算在蜀州为自己建造寝陵。幸亏中间死过两个宠爱的妃子,葬在南山脚下。当时不惜花费,享殿地宫修得气派讲究,正好腾出来安放皇帝棺椁。   宁氏皇后在肃清外戚之夜已被赐死。往昔后宫恩宠无数,最终殉主的只得一个迟妃。为彰表忠贞节烈,靖北王命令将之以皇后礼与赵琚合葬。但是几个高层人员都知道,棺材里躺的是内侍总管安宸,并非皇帝,总不能把娘娘当真埋进去。庄令辰跟符敖商量,禀过长生,悄悄以衣冠充数,骨灰另外妥当安置,等恰当的时候,交给宜宁公主。   符敖已经被靖北王就地任命为华荣第一任蜀州宣抚,全程参与交接事宜。当然,赵昶方面谁也不敢问一句:你们皇上批准了没有?   接管这么大一个摊子,事情多得很。长生跟属下交代几句方针政策,啥也不管了,径直回李府。“忠毅伯府”四个字,如今是再也不用提了。大门上三块金字牌匾,抄家之夜早被摘走不知魂归何处。鲁长庚师傅对此耿耿于怀:“金子撬下来都好几斤呢,这帮天杀的……”   李府仆人都被子归遣散,尹家来的回尹家,韩府来的归韩府,最后剩下的几个人中,唯独鲁师傅没有入籍,死活赖着不肯离开,要给大少爷做饭。   长生问:“你们少爷跟我去顺京,你也愿意跟着么?”   鲁长庚答非所问:“要不是这回没我跟着,少爷吃不合适,胃疾怎么会加重,犯得这么厉害?当初我就说要一起去,他们非说我添乱,哼……”   长生进了内宅,李文迎过来行礼:“殿下,袁先生说,须和谭先生会诊……”   袁先生,即袁尚古。谭先生,当然就是谭自喻了。靖北王营中所有俘虏,十一晚上都扔在南山行宫,与投降众人关在一起。谭自喻这下可知道了,原来西戎人竟是出使议和的李免勾结来的。   当日傅楚卿起意夺权报复,撺掇赵琚杀掉宁氏父子。事后宣布罪状,对于叛国投敌的李免,污水泼上去只嫌不够黑。这拨投降的从朝臣贵族沦为阶下囚,惶惶不知能否保命,提起勾结敌人的李免,那是恨之入骨。人在绝境中迁怒,难免格外刻薄恶毒些。一时间,西京之所以不守,蜀州之所以沦陷,皇帝之所以自焚,锦夏之所以亡国……统统因为李免这祸国殃民的乱臣贼子、便佞小人,杀了喂猪喂狗都太脏。   当李文再来请谭先生的时候,谭自喻已经是宁死不屈的架势了。还好太医们随同太子投降,没什么心理障碍,袁尚古又是老熟人,自十二日凌晨,便长驻在李府。整整三天,子释偶尔醒来灌进去的药,转个身立刻和着血往外吐。谭自喻用针精微老道,袁尚古知道他就关在府里,便提出来要会诊。   长生对李文道:“请那位谭先生前厅等着。”   走到床前,蹲下去。   从前不管再如何瘦,脸上总是有肉的,这两天看着,面颊却陷下去了,整个人越来越像张白描画……   长生有些害怕抱他,似乎自己胳膊伸过去,就会把他硌疼。于是将手心贴在脸侧,轻轻的,一下一下,慢慢蹭到额头上。   声音低沉模糊,有如祈祷:“好起来……快点好起来啊……”   子释缓缓睁开眼睛。   长生手伸进被子:“觉得好些么?有没有哪里难受?”   “长生……”   “嗯。”   “别……担心……”双掌叠上他手背,“我就是……有点……累了……多睡会儿……就……好了……”重又闭上眼睛,再无声息。   长生知道,他大半天没看见自己,这是强撑着在等待。偶尔想到他会这样强撑,恨不得狠心少看他几次,少陪他一些时间。可是,一旦真的看不见他,心上立刻像开了个洞,呼呼往里灌凉风,吹得浑身筋骨发冷发脆,走一步,碎一截。   也不知在床边蹲了多久,李章实在看不下去了,绕到侧面,忍着眼泪,小声道:“殿下……谭先生还等着呢。”   谭自喻被两名亲卫押着,站在大厅里。   长生出来,冲倪俭点点头,后者立马呈上一大张名单。   拈着那张纸抖一抖,向谭自喻冷冷道:“谭先生,本王不喜欢搞威胁那一套,至今未曾惊扰贵府家眷。赵琚积德,临死前把这西京城里该杀的人都替我杀得差不多了,不过也还剩下不少值得杀一杀的角色。这些人怎么杀,杀多少,全看本王心情如何。这上边一共百来户——他一天不好,我便一天绝三户,见红挡煞,生祭鬼神,权且去去邪气。就从今儿开始,便请先生做个见证罢……”   看见一个卫兵在门口探头,挥挥手叫他们把谭自喻拉下去参观杀人。   那卫兵进来禀报:“殿下,詹事大人问,那些绝食的人怎么处置?”   长生心情差极,想起席远怀和他的追随者们,气不打一处来。哼一声,阴森森地:“让庄令辰告诉他们,我靖北王爱惜人才,不忍心眼看着他们自杀,更不会下令杀他们。但是我也不愿勉强谁,求仁便让他得仁,别白受这场罪。如此忠心不二,都够格殉主。最后绝食死的,统统给赵琚陪葬好了。不过呢——绝食死得慢,在他们死之前,只好委屈赵琚的尸身先晾在外头等等。还有,他们这么给我添堵,拿活人出气有失上天好生之德,找找死人的麻烦总没关系。我从此每日鞭尸一百,权当练功……”   庄令辰听到这番转述,张着嘴呆了半天不知该说啥。想想,还是向绝食的各位大人们如实宣布。第二天,居然一个个都开始吃饭了。一边吃,一边流着眼泪咒骂。   庄军师不由慨叹:对付非常人,还须非常法,一个死人要挟住许多活人。此等招数,简直阴毒如老虔婆,毫无王者风范。然而用到席远怀这般正人君子身上,却是立竿见影,灵验非凡。   第〇八八章 替天行道   十四晚上,庄令辰、倪俭、虞芒、符敖、符干坐在院子里开会。   部队大部分进城驻扎,官方办公机构就设在原锦夏各府衙。皇宫除了用于举行受降仪式,还做了临时监狱,投降的太子及官员们十分荣幸的暂住在里头。西戎方面高层人员跟着靖北王住,安顿在原襄武侯的宅子里。   几个人正事说完,开始八卦。   八卦其实也是由正事起的头。   符敖急着给单祁送信,说明西京归降详细过程。其中许多环节,特别是关系到王爷个人隐私的某些环节,虽然已经从跟随殿下的几位同僚处听全了内幕,这些天勉强消化下去,却不知如何给单将军描述才好。况且这封信,从之前的旧身份说,是下级向上级的军事汇报;从刚刚转换的新身份说,又算平级之间的沟通交流——作为未来蜀州最高行政长官,给正在主持蜀东事务的军事长官一些建议,因此颇为难以下笔。   以上种种,都免不了需要咨询军师及同僚们的意见。   靖北王决定留下符敖任蜀州宣抚,似乎有点越级提拔的意思。当年符亦大将军深受宠信,以东征之功外放,也就做到越州宣抚。但是庄令辰等人都明白:这些年符敖默默无闻,甘为卧底,他的牺牲和功绩,不比其余任何人少。又长期在楚州、蜀州坚守,论知风俗,熟民情,非他莫属。再说平定蜀州之后,以符敖身份,跟着回顺京心里肯定不舒服。最后,最容易被忽略的一点,表面上看起来,符敖将军没有其他几人跟王爷关系密切,可是别忘了,靖北王所有这些下属中,真正识人于微,早在当年二王子势单力薄之际便套过近乎的,唯独这一位。   ——综上所述,此项任命公平公正,合情合理,叫人心服口服。   虽说已经入秋,白天依然潮热。紫藤架下两张石桌,八个石鼓,凉风从架子底下穿过,是整座宅子最舒爽的消暑之地。靖北王的几位忠心臣属,得力干将,便坐在这里,以闲聊的方式商议公事。   符敖说到为难处,皱起眉头。那些个无法启齿的内容,当面转述还好,若真写出来,又要含蓄又要明白……   叹气:“咳!军师,我看……这封信,只好拜托你来写了。”   虞芒道:“事关重大,哪能咱们几个说了就算?先问问殿下的意思吧。”   倪俭拍拍手:“谁去问?你去?我可不敢去。”   庄令辰掉掉脑袋:“殿下这回这撒手放羊可放得……”   他想说放得有点过头,倪俭在旁边接一句:“放得羊儿心里都毛了!”   几个人全笑起来。   符敖出身西戎宗室,打靖北王还光屁股时候就认识他。经过几年挣扎,才死心塌地追随,终于从暗处站到明处,心里隐然自觉半个兄长。笑几下,最后变作一声沉重叹息:“几位,这件事……其他都且不说,注定的天下之主,总不能……没有后嗣。可是,看殿下这情形……眼下是顾不上,等过两年……”   大家都望着军师。   这个问题没有谁想不到,不过是还没来得及拿到台面上说。   一枚早熟的紫藤荚果落下来,从庄令辰头上蹦到桌上,又调皮的滚两滚,最后被一只手捏住。   庄军师忽然长长长长叹了一口气。   “这件事……我的意思,先摆着。几位将军,谁也不要去跟殿下提。”   “为什么?”   庄令辰默然半晌,道:“你们还看不出来么?那样一副身子骨,能不能熬到过两年都难说。殿下这会儿正难受,现在去提,平白做恶人……等将来……时间长些,殿下心里,自然明白该做什么……”   深深叹惋:“唉……慧极必夭,情深不寿。世上的事——”   正要往下讲,一道银光带着劲风从眼前掠过,大理石桌面一分为二,“砰砰”巨响,砸在地上,碎成好几块。   庄令辰吓得魂飞魄散,“通”一声坐到土里,才发现是倪俭拖了自己一把,否则两只脚丫子铁定不保。除了他,那几个都是威武猛将,反应及时迅速,人刚跳开,抄起刀子便准备迎敌。   就听一个清婉哀绝的声音,哽咽着道:“你们……你们……竟然……诅咒……我大哥……我大哥……他哪一点……得罪了……你们……这些无情无义的……王八蛋——”   子归极端伤心愤怒,也不问是谁,提起刀猛劈猛砍,要把心中累积的忧愁焦虑发泄个痛快。她这几天除了主持家务,一直帮忙稳定城内局势。之前刚去看罢子释,向长生交回了兵符,顺道拐过来告知军师和统领,却被门口卫兵拦住。自己的家,竟然不能随便出入,岂有此理?子归抬腿就往里迈,卫兵也不敢再追。偏偏院子里商量的几人说得热烈,没能及早发觉,叫她听着了最要命的几句。   公主殿下泪水涟涟杀将过来,这边厢个个心虚在前,胆怯在后,没人敢当真抵挡,逼得抱头鼠窜。   倪俭大喊:“姓庄的,你倒是说句话啊!”眼见刀光追过来,嗖的蹿到庄令辰身后,抓起他做了自己盾牌:“公主殿下!都是这家伙胡说,天地良心,我们可谁也没有那个意思……”   庄军师这下想不挺身而出也不可能了,张开双手挡住子归。欲叫一声公主殿下,又觉得此时此刻,这个名号出口,会不太好说话。念头急转,最后哆嗦出一个江湖气十足的称呼:“谢……谢姑娘……”   挡在面前的是个纯粹的文人,子归那一刀便再也砍不下去。想起大哥,只觉得钻心的痛。   满面泪水望着庄令辰:“慧极必夭……情深不寿……军师果然……好智慧,好口才……你这么聪明,怎么……不早点去死?……大概,就因为这般……冷酷凉薄,所以活得好,是不是?……”   她平生不曾对人口出恶言,然而听到那八字评语,又准又狠,念及大哥半生遭际,真真痛彻心肺。   泪如泉涌:“你们……呜……太过分……呜呜……太……过分了……”   庄令辰偷眼四顾,那几个死道友不死贫道的混蛋,把烂摊子扔给自己,全跑了。这下怎么办?那番话,残酷却真实,本打算藏在心底,不料被情势推得说了出来,心里也并不舒坦。何况李子释兄妹,都是高高飘在天上的人,几曾见过宜宁公主殿下如此泪眼婆娑梨花带雨的样子?   庄军师只觉得心口一阵阵发麻。鼓足勇气,走近一步:“谢……谢姑娘,且听庄某一言……”   第二天七月十五,恰是鬼节。   佛道两家都主张在这一日祭祀先人,蜀地又自古重妖巫,何况这些年谁家没有几个新鬼旧鬼?那无主的游魂更是不计其数。因此一大早,西京城里家家户户便开始立牌位,净香坛,上供品,焚纸锭,送祖施孤,悼亡怀旧,满城青烟灰末。等到晚上,还要成群结队端着白蜡烛去河边放冥灯,为返回阴司的亲鬼野鬼们送行。   这一天,靖北王在御连沟畔芙蓉冢开坛建醮,祭祀祈祷。   因为王爷要见红挡煞,生祭鬼神,用不着和尚。军师于是把城里城外能找着的道士都召来候命。提前发出告示,所有百姓,无论贫富出身,都可以把自家亡人姓名写在黄裱纸上,参加公祭。官方出钱出物,大师法力无边,群众纷纷捧场。   这一场祭祀,不论敌我亲疏,时空远近,自华荣攻蜀之日算起,历次战役中丧命的的士兵,仙阆关清道时被杀的平民,包括七月初八政变夜掉脑袋的各色人等,七月十四公开处决的若干地痞恶霸……都列在了享祀名单上。所有孤魂野鬼、怨气恶灵,全部好吃好喝招待,恭请上路,浩浩荡荡前往阴曹地府。   为了贯彻执行靖北王“可以哀,可以伤,可以痛;不能怨,不能怒,不能仇”的指示,道士们提前商量演练了一夜,务求整个仪式隆重肃穆,诚挚悲悯,感化死人,感动活人。   当然,感召力之外,威压与震慑也是很有必要的。   除了香烛花果、酒肉糖饼这些供品,烧纸诵经、舞剑画符一系列形式,中间特地设计了放血生祭的环节。   人们历来相信,鲜血和生命能够让某些强大的鬼神得到满足,同时叫恶鬼妖怪不敢作祟。这种矛盾重重的投机逻辑充分暴露出活人的怯懦,所以,仪式营造出来的威压与震慑,与其说是祭祀鬼神,不如说是吓唬活人。   长生不追究这些,他只知道这样做会很有效。   比如老百姓没办法了,就会认为今生不得好死,乃是因为前世作孽。活人对死鬼的要求,无非赶紧安安生生投个好胎,下辈子重新做人,千万不要半夜偷偷摸摸出来闹腾。   ——由此可知,这场祭祀的功德,足以与之前亲卫军巡城平乱的行动相提并论,并且遗爱久远。   子归巡城时抓到许多捣乱分子,审了两天,筛出其中罪大恶极之徒。昨日长生请谭自喻参观杀人,其实杀的是这批人。今日生祭用的祭品,乃傅楚卿政变后的漏网之鱼。原本靖北王承诺若及时归顺,可保身家性命,但是西京君臣南逃突围,最后不敌而降,便再没有守不守信这一说,正好趁机清洗。   正午,阳气最盛时分,祭品都绑上了祭坛。   长生站在台上,如石雕铁铸,纹丝不动。   在他过去二十三年不长不短的生命中,对现世命运的体验最为深刻,一向不怎么相信鬼神。然而这一瞬间,透过经声幡旗、青烟白雾望向那晦暗虚空,重重阴云密布,臆想中的鬼魅亡灵似乎都清清楚楚于空中静伫。某些至今不肯去思考的问题,因为病床上躺着的那个人,在这个特殊的场合里,陡然逼近面前。   他想起上一次置身祭坛前,也是为了他。   目光自天地间扫视过去,心中一片森冷:没有鬼没有神,我还不知道找谁算账。有才好,倒要仔细问候问候……   点头。   道士们得到指令,鸣鼓燃香,宣词念咒,将供台上经神灵施法的降魔刀请下来,交给刽子手,预备斩杀恶人。   为表明靖北王乃替天行道,先演了场公审定罪。只不过审判者并非衙门老爷,而是请下界的神仙,搬出府的判官。   绑上祭坛的锦夏官员们,本就一身污垢,又被落井下石撇清自保的同僚供出无数罪状证据,简直罄竹难书,以致目击群众到最后只记得是非,全无立场,都忘了去想何以锦夏的罪臣要华荣的王爷来杀。   仪式开始时,长生曾派卫兵去请谭先生来继续参观。结果卫兵回来说,谭先生正在和袁先生商量会诊的事。靖北王心里一松,便省了许多道士们发明的拿祭品活折腾的戏码。杀到第十个,府中亲卫来报病人开始吃药,不再吐血。剩下的于是不杀了,每人献点儿血意思意思。交给军师大人主持后半截,自己转身上马回家。   长生进屋的时候,两位名医正在向子归宣布会诊结论:“……胃乃五脏六腑之大源,水谷之海,仓廪之官,最忌心忧气郁,劳倦内伤。令兄阴虚阳衰,真元亏损,不是一天两天,这一回连番重症,就是看着好了,小心保养,往后但遇风邪寒热、忧劳郁结,也必定反复延久……”   长生插嘴:“有什么办法能根治,再不复发?”   “这……”袁尚古起身行礼,“殿下。”犹豫着道,“胃疾是个最麻烦的病症,除非……”   谭自喻冷然接口:“除非找个清静舒适地方,清心寡欲,修身养性,不见闲杂人等,不理羁劳俗务,安安稳稳养个十年八年,或者能把这病根子去了!”   要说谭先生干着行医的行当,见血见尸都是不怕的。但是昨天被迫参观那帮杀人不眨眼的魔鬼如何砍头,平生未见,冲击太大,一整夜合不上眼。今日一早,当他被带到病床前,瞧着四天前经自己之手明明已经好转的李免死气沉沉躺在那里,专业情感职业操守立刻迸发,明知提出会诊是袁尚古在设法救自己,还是先就专业问题跟他吵了一架。金针捏在手里,杀人救人之类一概置诸脑后,再无旁骛。   随后商量方子,指挥李文李章把药成功灌下去,终于不再吐出来,这才细细研讨病理病因。   两人都是超级专家,越讨论越觉得李免只怕吃了千古冤枉。一个为了爱欲私情权势富贵,起心投敌卖国的人,怎么可能搞得这么凄惨?病情几天之内急转恶化,分明就是忧愤侵袭,大悲大怒所致。看那靖北王辞色神态,尚书仆射大人受了何等威逼胁迫,不问可知。谭自喻甚至自作主张的认为,如此处境,还不如不救。但他是个大夫,纵然心里这般想法,手上却一丝不敢马虎,兢兢业业治病救人。   子归亲自送二位先生客房歇息。长生走进内室,李文李章悄悄退下去。   子释醒着,看见是他,眼里带出笑意。   长生走到床前,开始脱衣裳。床上那个抬起眼睛瞅他。   “陪我睡会儿。”刚说完,已经钻进被窝,把身边的人整个儿裹在怀里。   子释被他一股脑儿抱住,好半天,声音从被子里瓮瓮的出来:“不嫌热啊……”   “你比我凉,正好。”   “全是药味儿……”   “香。”   挣扎着想要探出脑袋,轻微的摇晃便已引发剧烈的眩晕。   “嗯……”   “别乱动。”   感觉他往下挪挪,手掌轻轻托起自己,头部落在某个熟悉而安稳的位置。转脸去看的时候,发现他已经放松了身体,闭上了眼睛,气息深厚绵长,睡着了。本来不困的,忽然变得渴睡无比,干脆垫着天底下最温暖最厚实最柔软的大褥子,同睡。   不过一个时辰,长生就醒了,但觉神清气爽,精力无穷。低头看看趴在胳膊上沉睡的人,唇边隐约含着笑,顿时眼窝一酸。   回思许多天来的揪心煎熬,长生恍惚觉得,他此刻终于不受病痛折磨,这样惬意躺在自己怀里,也说不好是针石汤药的功劳,还是杀人祭祀的功劳。   那时候,当自己站在蘸台之上,点头下令,心中充满了指天斥地的愤怒,立誓要叫妖魔退散,鬼神避让。   他宁愿相信,是自己足以留住他,守护他。   一时自信心膨胀得厉害,想起一件最需要胆色的事情来。正好趁今天这个特别的日子一并办了。   小心翼翼起身,走到外间,只有李文侍立在门口。   “殿下。”   “阿文,叫阿章来看着少爷,你给我带路去一个地方。”   “殿下想去哪里?”   “南郊忠烈祠——去祭一祭你们老爷。”   七月二十,是锦夏末代皇帝及殉节的迟妃下葬的日子。   锦夏投降诸人,尽完最后一分臣子义务,除去原皇室宗亲及五品以上官员须随靖北王返回顺京,其余人等返乡的返乡,归田的归田,居家的居家。其中凡是愿意为华荣为靖北王效力的,或平级安置,或提拔任命,优抚优待,十分借重。   原礼部侍郎米绍丞,在受降仪式及双方交接过程中作为锦夏方面首席代表,通权达变,干练稳妥,展示出卓越的协调能力。靖北王跟他本人一商量,米大人表示情愿留在蜀州,全力扶助新任宣抚符敖大人。   在庄令辰建议下,西京改名寿城,仍为蜀州州府所在地。米绍丞出任华荣皇朝第一任寿城知府。虽然看似降低了品级,但是任谁都知道,这意味着多么大的宠信和重用。   葬礼后三天,有人来探望子释。   如今无论对哪方面来说,李府都是个禁忌。或不肯登门,或不敢登门,或不肯兼不敢登门。当然,痴情如尹富文尹老板,听完遣送回府的平安富贵吉祥几人汇报,一颗心转眼成了十五晚上烧尽未扫的纸钱灰。比当年知道李子释做官,知道傅楚卿抢人,知道皇帝跟他拉拉扯扯……要绝望得多了。半夜起来望着李府方向,怅惘低徊,长吁短叹。   自是美人如花隔云端啊……本该长得君王带笑看。此番再入侯门深似海,莫道从此尹郎是路人……   恐怕往后,见都见不着了……   年年岁岁,只余桃花依旧笑春风……   可惜青鸟不传云外信,奈何丁香空结雨中愁。他这些微妙心思,也没个明月遥相寄,灵犀一点通。另一方当事人,完全没感觉。   子释听妹妹说有客人,惊讶:“谁来了?”   子归略微停顿,道:“姨妈来了。”   子释有点不敢相信:“姨妈来了?”   “嗯。姨妈现下跟外公外婆住。前些天我拜托袁先生和谭先生去给外公瞧病,姨妈捎信来说外婆想见我……我就去了。”   子释轻轻点头:“请姨妈进来吧。”   李文李章扶着他坐起,又把外衣披上。   子归搀着韩绾进门,在对面坐下。   子释上一次看见宁夫人,不过几个月前。韩绾本是大美人,又保养得当,向来看去比实际年龄年轻得多。这一回瞅着,满脸细纹,头发花白,尽显老态。然而仪容朴素,端庄严整,叫人不敢轻忽。   “见过姨妈。竟劳动姨妈亲自来……”   韩绾按住他肩膀不让行礼,细看两眼,拭泪:“怎么就……病成这副样子?你这孩子……怎么就……”   原来袁尚古和谭自喻去韩府给韩先诊治,免不了说起李府见闻,又忍不住旁敲侧击谈了谈二人对尚书仆射李免投敌卖国事件的非主流猜测。韩绾当即就想要来看看。然而犹豫再三,终究还是没有来。   当她以韩侯长女、二品诰命夫人身份,代表生病的父亲参加赵琚与妹妹葬礼,真正繁华如梦往事如烟,所有疑虑顾忌彻底放下。毕竟,翻天覆地之余,还活着的人,看一眼,是一眼。待韩先好得差不多,便抽空往李府来了。   子释问:“老人家还好?”   “还好……只不过受了些惊吓,身体没什么大碍了。就是……有点儿糊涂,听说要回京城,以为是跟皇上回銎阳,高兴着呢……大伙儿谁也不敢捅破……”   说几句兜圈子的闲话,李章端药进来。   韩绾道:“等身子大好了,也来看看外公外婆……小免……还有小还和小全,姨妈知道,你们都是好孩子……不管别人怎么胡说,姨妈心里知道,你们都是好孩子……”望住子释,心中凄恻:这孩子,实在不该……生得太好……   临走,拉着他的手:“事已至此……小免,看开些罢……你还这样年轻,别太为难自己……”   “姨妈……”子释无话可说。   望着面前真心关怀自己的长辈,心中万般歉疚。不管哪一辈子,李子释都鲜有亏欠他人的时候。可是,眼前这一位,实实在在无颜相对。这份情意,扎扎实实不敢承受。   ——从今往后,所有锦夏旧人,能不见便不见。不到黄泉不相见。   胃于是又隐隐痛起来。   少爷摇着头不肯喝药,李章放下碗,搭眼看看李文,两人也不说话,转身就出去了。   再一眨眼,换了个人进来。   子释笑:“原来是搬救兵去了。救兵怎么来得这么巧?”   长生回来时正碰上子归送韩绾出门。看他笑得勉强,知道为什么难受。抱在怀里轻轻揉着,道:“大夫说不让见闲杂人等,以后谁也不许来打扰。”   “这哪是闲杂人等……再说,我正好也想见见她。”   指指药碗,接着道:“见一面,便踏实了,不用再想。”   长生不再说什么,专心致志让他把药慢慢咽下去。子释一边喝,一边情不自禁皱起眉头。向来喝药都备着梅干杏脯之类,这一回别的什么也不敢吃,每天几大碗,干咽。   他皱眉,长生便跟着皱眉,一张脸比碗里黑色的药汁还苦,紧张得勺子都要捏断。   子释看看他,不苦也苦了。索性不要他喂,剩下半碗仰头灌下去。   一块儿躺下来,长生两只手在被子里捧住脸颊,指掌量一量尖尖的下巴,凝视许久,最后叹气:“瘦脱形了都……谁养猪养得像我这么失败?……”   子释低头,埋在他肩窝里哧哧的笑。   双手顺着脖颈缓缓向下,一路抚过圆巧的肩头、单薄的肩胛、微凹的脊柱、齐整的侧肋……纤细清瘦,无比精致美丽。指尖描摹着每一根骨骼的硬度和尺寸,每一处肌肤的线条和触感,长生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自外而内往里扎根,又从里向外破土而出,撑得整个人满满涨涨的痛。   ——不管碰到他身体的哪个部分,感到疼痛的都是自己。   或许,这一切本是从心中发芽,自掌中生出,然后在自己身上攀援延展,妖娆盛放。却因为一个愚蠢而笨拙的错误,差一点令他枯萎凋谢。   当双手来到腰际,以最末几根肋骨为开端,腰身呈现出令人胆战心惊的弧度,收束成细细窄窄盈盈一握,婉约美好,任凭他紧扣在十指连环锁链中。   这时候,长生才发现,这株长在怀中的花,如此柔弱沉静。需要屏除所有杂念,才能捕捉到他的温度,他的呼吸,他的心跳。   一惊:“子释!”   “嗯……”   原来只是睡着了。   彻骨透心的痛感如潮水般消退。重新搂住:“太好了……”双唇往眉心轻轻落下,“对不起……”   第〇八九章 痛定思痛   子释差不多过了半个来月拿药当饭吃的日子,才慢慢在流质饮食外添加少量正常食物。长生每天按时回来,陪他吃晚饭,散散步,说说话。有时候看他精神不错,会自己动笔,替他写两条《正雅》笺注。   头一回写,子释拿过去瞅两眼,喷笑。   笑得某人忸怩脸红,局促不安:“嫌丑直说……”又心虚的想:莫非是有白字?不应该啊……   那一个连忙解释:“不丑不丑——好歹也是李氏门下练出来的笔墨,怎么可能丑?”莞尔道,“你没写过这么小的字,不习惯,有点紧张,笔划又锋利,一个个倒像作茧自缚的八脚蜘蛛。相比之下,子归写的,全是蜘蛛蛋,哈!……”越说越乐,趴在桌上起不来。   长生拿过去一看,本来还觉得挺整齐的,被他这么一比喻,满纸蜘蛛和蜘蛛蛋,怎么瞧怎么像,顿时惨不忍睹。第二天便说什么也不肯写了,直待他温言软语轻磨慢蹭赖着自己不放,才兴高采烈继续被奴役。   天气渐渐转凉,进入八月,夜里骤然变冷。长生每晚搂着子释,按摩到昏昏欲睡之际,便加两分内力,替他运行一个周天。他特地请教了两位名医,又用心琢磨,谨慎试探,实践几次之后,感觉怀中人明显睡得更加安稳,身体也不像病重时候冰得那么吓人了。   问题是——   他睡熟了便紧贴紧缠上来,偶尔还要动一动……   是可忍,孰不可忍?每每忍到半夜,长生忍无可忍,干脆爬起来打坐练功。   想起谭自喻那番话:“除非找个清静舒适地方,清心寡欲,修身养性,不见闲杂人等,不理羁劳俗务,安安稳稳养个十年八年,或者能把这病根子去了!”   别的都好说,这个……清心寡欲……清心寡欲……   清心寡欲啊……   早上,李章伺候少爷起床洗漱吃饭喝药,即使小歌小曲从旁搭手,也颇有些忙不过来。   “阿文呢?”子释问完,便想起最近似乎很难同时见到文章二人。这一回想,又发现似乎连子归也少见,每天不定时来看看自己便走了,饮食都交给了鲁长庚一手打理。   “小姐这些天忙什么呢?”   李章停下手里的活儿,站直身子,正经禀告:“少爷,是这样,小姐进宫去了——投降的人,眼下都在宫里住着。殿下说,过了八月十五,就该出发回顺京,西京城里王公贵族,五品以上官员肯定要走,但是他们的家眷,还有原先后宫那么多妃嫔宫女,不可能全跟着。这许多女人孩子,怎生安置,十分棘手。所以,小姐被军师大人请去……”   子释点点头表示明白。庄军师好心思,这么把公主殿下裹挟到靖北王建国大业中,发光发热。无论如何,子归毕竟是女子,所谓公主,不过一个荣誉称号,外在的道德压力相对轻些。同样因为性别的关系,内在的韧性与弹性也更强。子周无法面对的,子归正在努力坚持。   李章接着道:“至于阿文,知府符大人叫他去问些事情。符大人可不像庄大人,敢动不动就去麻烦小姐。他知道阿文和我是本地人,又熟悉城里的情形,有什么事儿,倒来问我俩的时候多……”   子释道:“不是有那么些原来的官儿给他帮忙?你们两个难道还更管用不成?”   “问是肯定都问一问的,不过——”李章略显得意,“我看符大人虽然装出很谦虚的样子,心里面只怕不是十分相信那些大人老爷,反而宁肯相信阿文和我两个下人。”   “下人怎么了?”子释微哂,“我倒觉着,你俩若真去做官,没准比许多大人老爷都强。”   李章双手连摇: “那哪成,少爷又寒碜我们……”一面收拾盘碗,咂摸咂摸,又道,“也还别说,这几年跟着少爷抄书,学问长进飞快。去兰台司帮忙的时候,几位翰林直夸我们……嘿!少爷没听过么?“兰台门下走狗,黄金榜上举人”,说的就是咱们李氏门庭啊……”主仆俩吵过一架后,李章在少爷面前,更用心不说,居然也更加自在。   子释哈哈笑:““兰台门下走狗,黄金榜上举人”?这又是什么人吃饱了撑的……”心想,这一条谣言不错,比别的都强,怎么才听说。   正色道:“虽说知府大人不耻下问,但人家定然不是没眼光,证明你俩有真才实料。男儿有志当自强,我再提一次,眼前是个好机会,留下来造福乡土,润泽一方……”   李章沉默一会儿,慢慢道:“少爷这话,殿下也问过我们。”抬头望着子释,“天下爱做官的能干人多的是,不缺我们这一个两个。可是少爷跟殿下去顺京,纵然殿下……再如何情意深重,他是做大事的人,哪里顾得上许多小节?少爷你又凡事忍让,身边怎能没个随意支使的自己人?”   子释感动。原来,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在用这个时代这个世界独有的坚守与执着,用他们各自所能做到的方式,毫无保留支持着自己。   故意取笑道:“我还以为,你们拿着靖北王发的双份月钱,一个个被他手下支得团团转,早忘了跟谁是自己人了。”   李章跺脚:“少爷!”随即放弃,忿忿嘟哝,“从来没个主子样儿……君不君然后臣不臣,看你以后还指望支使谁!”   端着托盘退到门口,忽然想起什么,停下:“有件事,少爷知不知道——”   “哦?”   “就是……七月半那天,殿下让阿文带路,去了一趟忠烈祠。”   子释意外,不由得一愣。   “听阿文说,本来就殿下自个儿,打算带几个侍卫悄悄去。结果出门碰上庄大人回府,做主请了小姐,直接把芙蓉冢打蘸的道长们请到南郊,排场一下大了……殿下当着众人,给老爷牌位磕了三个头。”   晚上,李文李章取出文房四宝摆在桌上。子释摇摇头:“今天歇工。”   长生正兴致勃勃,问:“为什么?”   “歇工就歇工,什么为什么。”   “哦……”   靖北王吃瘪的样子还是能不看就不要看了,文章二人手脚麻利收拾停当,送上汤羹药水,默默消失。   长生捧着药碗挪到他跟前,担心的上下扫视:“平日都不肯住手,今天为什么歇工?”   “嗯,”子释低头,“想好好说说话。”   “什么时候不能好好说话?至于这么……”   因为低着头,长生觉得面前人仿佛笑了笑,却只能透过额前散落的发丝追寻悠悠舒展的眉梢。正要凑过去细看,他又偏了脑袋,双手交握,摆出一副沉思的模样来。   “有些话……应该早一点说的。如果早说了,也许……可是……我不知道……”   玉洁白皙的耳廓和绞缠的修长十指呈现出雕塑一般的光泽,恰是长生最害怕的情景。   放下碗,用一只手把十指都抓在掌中,另一只手托起他的头。   “长生……”   似乎知道他想说什么,又不能确定他到底会说什么。某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升上来,长生心里害怕又期待。当自己的名字叹息般从他的唇边漏出来,霎时迷失在那一双幽窈泓邃的眼眸中,怔怔应了一句:“我在这里……”   “你知道……就像有些话,你不能对我说……我也一样,有些话,该说……而没有说。因为犹豫,因为胆怯,因为……说不出口。结果……”   长生听到这里,才一个冰砖雪球拍醒自己,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这件事,两人之间,迟早要面对面说个透彻。   本想等他身子再好一些,等到出发前夕,既然他选择了现在,那么,就是现在吧。   松开手,低声道:“那先把药喝了,好不好?一会儿躺下来慢慢说。”   “嗯。”   喝过药,枕在他腿上,子释舒服得全身都软了。然而实在不是个好说话的姿势,犹豫一番,咬咬牙爬起来,盘腿坐到对面。   长生看看他:“你这样子……我心虚。”   “你心虚什么?”   “子释……”   这么些天,悔死了,急坏了,也想通了。   长生双手撑在两侧,笔直对上他的目光:“子释,我……我错了。七月初三半夜,那……那傅楚卿偷营刺探,我当时就应该告诉你。我不该瞒着你,不该心存猜忌,盲目逃避,自以为是,妄动杀念。以致让小人有机可乘,兴风作浪,几乎酿成大祸,无可挽回……”   想到他因此遭受的种种苦楚,所有绝望痛悔重回心间,说出来的每一句话都像拿刀子割自己的肉。   “子释,我知道错了。你跟我说的那些话,我都没真正好好往心里去。我现在才明白,自己有多愚蠢。那些事情,我不愿问,也不肯你说,还以为是在保护你,其实怕痛的……是我自己……我做了懦夫,还认为你在毫无必要的逞强。我太自私,也太自负。一心恨他伤害你,被私情恩怨蒙蔽了眼睛,始终没能看清楚,从头到尾,已经伤害你的人,能够伤害你的人,都是我……是我……”   长生简直就要痛哭流涕,忽听见他的声音凉飕飕冷冰冰响起:“你也知道是你害了我啊……”   话音没落,一个枕头劈头盖脸抽过来,“呼呼”作响。子释本来压根儿没想弄成兴师问罪,奈何某人心虚太过,上来就直接招供。这番忏悔,抖出好些之前都没想到的阴暗心思。看他垂首认错的衰样,越看越来气。   “你个混帐……”一边抽他一边喘,切齿痛骂。后边顺口就要带出“王八蛋”三个字,冷不丁意识到这家伙骨子里是个多么小心眼的小气鬼,硬生生咽回去。   “枉我挖空心思替你着想,浪费多少口水脑筋!你口口声声叫我相信你——相信你?!满腔心血全打了水漂,连累多少人无辜陪葬?差点把自己小命都搭进去,咳!咳!……” 几句话说急了,枕头甩在一边,捂着胸口猛咳。   “子释!”长生吓得一把抱住,“别生气,别生气,打我骂我,都好办,别把自己气坏了……”怕他刚喝下去的药又激得吐出来,在胸腹间轻轻揉按顺气,“才刚好一点儿,千万不能再犯,再来一次,我不吓死也要急死……”   子释愣愣的坐着,任由他殷勤伺候。半晌,喃喃自语般低声道:“你知不知道,那时候,从兰台司书库里出来,身体……好像冰块一样化掉,好像沙堆一样散掉,我以为,这一回,真的……死定了……”   泪珠静静滚落,灯光里如星辉闪烁。   “想死的时候,不让你死;不想死的时候,偏不叫你活——呵,老天爷,不就专爱干这种事么?”   “子释,我不准你死!我不会让你死!”长生紧紧箍住他,“我不会让你死的……你忘了?除非我死,你才可以死。只要我活着,谁敢让你死?——我要做皇帝,我是天子,才不管老天爷怎么想!”   子释扬起嘴角笑他。   “不要哭。别哭……”   “我哪有……”抬手一擦,湿漉漉全是泪。   “对不起,子释,对不起……”长生一边亲他一边忏悔,翻来覆去只有三个字。   “其实……就算你一早便告诉了我,又怎么样呢?即使我能猜到些什么,也多半鞭长莫及,未必就能改变最后的结局。”子释靠在他怀里,平息着情绪,回想自己开始本来打算要说的是什么。   “也弄不好,反而猜错;又或者,额外生出别的枝节来。长生,我想过了,换作我是你,当时当地,一样无法开口。至于……你不许我说的那些事,我却非要说,究竟……是为了让谁更痛呢?我只知道,不能不说,迟早要说。可是,却并未用心想过,怎样更好的跟你说——自私,也自负,我又何尝不是如此?”反手抱住他,“所以,不要再说对不起了。”   长生搂着他躺下:“你一点儿也不自私,也不自负。不要这样说自己。”   “是么?你说什么便是什么好了。”子释圈着他的腰,蜷缩在怀里。   “这次西京的事,虽然没有得到最好的结果,但也算很不错很不错了。就大局而言,除去多死十几万士兵,跑掉一个皇帝,其余和预想差别不大。——不过,你可知道我为什么希望逼赵琚主动投降?”   “知道。”长生停一停,又补充,“知道一点。”   “皇帝太子齐齐开门投降,跟皇帝自焚而太子被迫投降,效果差别大了。但是,这只能算小遗憾。至于更大的遗憾——   “所有的史书,都告诉我们: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盛衰起伏,治乱循环,人事由之,天命使之。天命这个东西,史书已经写得很明白:对上位者而言,除去运气成分,剩下的就是民心。干得好,得民心,便接着干。干得不好,失了民心,便换人干。道理好讲,可惜掌权者享福享到忘乎所以,干着干着就不记得了。因为人有天生的弱点在,没法指望谁永远干得好。有始必有终,有胜必有衰,所谓治乱循环,眼下还看不出避免的可能。   “但是我想,干得不好的人被打败了,应该允许投降。大夏国历来的习惯,改朝换代,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从来不许人投降。因为不许投降,于是常常拼到山穷水尽,斩草除根。每一次乱世降临,不管后来统一天下的君主如何圣明仁德,都免不了人口锐减,资源消耗,财富浪费,整个国家萧条若干年,文明停滞甚至倒退。   “失败的一方困兽犹斗,负隅顽抗;胜利的一方赶尽杀绝,不留余地。因为在不许投降的传统和环境下,大家都不敢停手,不敢投降,直至一方彻底消亡。以巨大的集体牺牲和无法估量的代价,给失败者陪葬。过去那些赢家,或者能力不足,或者肚量不够,更多的,是两者皆无,想都不要想。你说你要当皇帝,我就觉着,没准……你可以做到呢。至少,给后来人立个榜样,叫他们知道,这样,也不是不可以……”   长生这时候才明白,自己究竟错在哪里。   ——我看轻了他,更看轻了自己。   不是他不相信我,而是我,不够相信他。   天无私覆,地无私载,日月无私照,圣人无私利。   天下之大利,即天下之大义。   循天道,守良知,博至善之利,求永恒之义。   他早已给出标准和期待。是我,辜负了他。   子释翻个身,枕在他胳膊上,仰面叹息:“唉……什么叫人算不如天算?大概……还是时候不到吧……”   空前的懊悔、自责、惭愧,令长生恨不得给自己两巴掌。   原来,看似已经到达同一个高度,却还是我在山巅,他在云端。   一时灰心丧气,一时又满怀委屈。   双臂抱着他挪一挪,转眼人已经到了上面,手肘撑着不压到他。   “子释,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我不明白的时候,你要告诉我啊!”   “我们……一直太忙了,还来不及说到这里,然后,便失去了机会。”子释伸手慢慢把他拉下来。   上面这个半推半就:“沉……”   “就是要沉……才好。”   到底不敢全压下去,只放了三分重量在他身上。   “呼!”子释长吁一口气,两只手扣到他背上,似乎十分满意这种沉重而厚实的压迫感。   “不光因为没来得及——在此之前,你怕,我也怕。有些事始终没说透。好比一锅没熬开的糨糊,搅是搅和在一块儿了,可还没到火候,透明度不高,韧性不强,粘性也不够……”   长生听到这里,一肚子震撼愧疚严肃认真统统打散,“噗哧”一声破功泄气,整个儿跌在他身上。   “哎哟!”   顺势搂着他轻巧的打个滚,自己垫在下面,再把被子拉过来盖好。   子释虚惊一场,往他胸前狠咬一口。随即像只小小的狸猫幼崽般,乖乖趴在他身上。脑子迷糊起来,后边的话便有些懒得说了。心底深处一个声音不期然冒出来:“别偷懒!李子释,不要偷懒!”   是么?不可以偷懒。还能躲到哪里去?不能偷懒。   “长生,你怕什么,我大概是知道的。我怕的是什么,你知道么?”   长生不说话,只把他搂紧些,一只手抚摩着头发。   “到西京的第二年,我觉得,你也许已经死了,心里怕得厉害,怕到不能想。后来……发现傅楚卿还活着,恨不得干脆死了算了。黄泉路走出一半,没找着你,打了两个来回,终究不敢死。不能死,便只好接着活下去……   “无论他对我怎样,我从来没有愿意过。虽然不愿意,也就这么着了。如果你不来,我想多半会照样过下去,直到……过不下去的那一天。   “我曾经以为,对于傅楚卿,是怨恨,是厌恶,是无奈。过了好久才意识到,其实,还是害怕。因为恐惧,才会任由它变成麻木的习惯。我怕的,并非这个人,而是整件事,是遭遇本身,是看不见摸不着的……无常命运……   仿佛心有余悸般微微颤抖:“所以,仙阆关下看见你,你可知道,我有多害怕?怕得魂都要散了。你越坚持,我就越害怕。我越害怕,你就越坚持。我可真是……拿你没办法呐。”   “子释……”长生一句“对不起”到了嘴边,又咽下去。无声的勒紧了胳膊,把他慢慢揉进自己身体,给他最坚固的屏障,最严密的保护。   “明知道怕也没有用,总觉得老天爷在闭着眼睛算计。不管我选哪一条路,定有出其不意的阴谋陷阱,等在某个地方,等着我最没有防备的时候,掉下去……   “初九那天,你半夜离开,去南边拦截赵琚。我当然知道不必担心,却怕得没法合眼。等到听你说,傅楚卿早已来过,想到他的报复,想到他竟然又逃走了,竟然还是死不了,竟然……没有烧掉我的书——”   整个人瑟缩成一团,仿佛要从长生心口汲取力量,才能把话说完:“他为什么不肯烧掉我的书?他会爱惜这些破片烂纸?他会顾惜我的劳动心血?真正穷途末路,还有什么比逃命要紧?真正由爱生恨,又怎能这般冷静周到?他这是告诉我,他还没有死心。留着那些书,存心要你我难受——向我示好,更向我示威。哼!他以为我会感激——”   话越说越狠,人却越缩越厉害。长生猛然翻过来把他整个覆在身下,连绵不断的轻吻落在脸上:“子释,不怕。我在这里,什么也不用怕!”   子释闭着眼睛,长睫簌簌颤动:“他赌中了。我还真是……非感激他不可。”   长生忽道:“我宁肯相信他是不忍心。他也一定知道,那是你的命。烧了书,就等于要你的命。他下不了手。”心中冷冷的想:无论如何,就为这点,不妨赏你一个全尸。   “那又如何呢?老天还是让他跑了。见到你之后,我本来都觉得,也许,真的可以无所谓了。但是,西京局面最后竟会搞成这样,眼看楚州的水很可能被他搅得更浑——此人已经非杀不可。只恨一时竟杀不着,我竟不能要你不管不顾去杀他,他竟敢留着满地库的书威胁我……你叫我,怎么能不害怕?”   “子释!”长生把右手贴在他胸口,伏到耳边,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迸,低沉有力:“我发誓,亲手杀了他!”顿一顿,“你放心,兼管兼顾,绝不胡来。”   子释默默听着。   过了一会儿,摇摇头:“不是这样。”搂住他脖子,微笑,“笨哪……我就是说说。应该当皇帝的人,没道理浪费去捉贼。”   慢慢收起笑容:“非杀不可,不过定个罪,未必就执行得了。这个贼,如今已是孤忠亮节大忠臣,只怕迟早变做义军领袖。傅楚卿此人,自私狠辣,机巧权变。虽然鼠目寸光,气量狭小,却最善借风起势,浑水摸鱼。典型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楚州的事,本已十二万分难办,这下子……”   长生亲亲他:“既是非杀不可,纵使投鼠忌器,实在没法,也只好连花瓶一块儿打了。否则这老鼠成了精,花瓶岂不变成他的法器?”   “没有这么简单。”子释微微蹭一蹭,回应着他。   沉默片刻,重新开口,声音异常温柔:“反对者不管有多少,对强大的君主来说,都能够打败并且杀死。可是,长生,那是仇恨啊!——仇恨会沉淀下来,留在人们心里。西戎以外族入主中土,制造了多少仇恨?楚州这些年,又积累了多少仇恨?表面看,天下渐趋太平。然而,要真正长治久安,从现在开始,最重要的任务,是停止制造新的仇恨,努力化解旧的仇恨。这个过程,需要很多很多的耐心,很长很长的时间——没准远远超出我们的想象。   “傅楚卿,我原先只把他当个坏人,现在……也许接近恶魔了。这件事,虽然不是我的错,长生,我不能否认,自己负有无法推卸的责任。他太擅长破坏,一旦与白沙帮等义军残余搅和在一起,扯着忠义的幌子,借着仇恨的力量,其破坏性可能无限放大。你的行动处置,务必如履薄冰。如果把私人恩怨掺杂进去,最后得到的,一定不会是想要的结果。所以,派出去追踪刺杀的人——”   把头深深埋在他胸前:“我那时候……真是着急了……长生,豺狼虎豹好斗,蟑鼠蝇虱难抓,不如先缓一缓吧。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良久,长生终于答道:“我明白了。好。”   子释轻叹一声:“我现在是当真恨上他了。却要千方百计说服你,说服自己忍着——你说,老天怎么就这么可怕?”   紧贴到他心口,声音小到几乎听不见:“你知不知道,我究竟有多害怕?每看着你往前走一步,就多害怕一分。这些年,我从来不敢对谁说,我害怕。就连在自己心里,也不敢多想。好像只要说出口,就再也没有胆子和力气撑下去了似的……你叫我相信你——笨蛋,我除了相信你,还剩下什么……”   那柔柔一缕气息刹那间直透心窝,长生禁不住全身一个激颤。   “子释……”   他想对他说:除了相信我,你还要相信自己。我过去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做命运可畏,自从遇见你,全部都懂了。正因为这样,更加不能害怕,不可以害怕。   可是他知道他需要的不是这个——他有什么不明白呢?   果然,他的声音自胸前幽幽透出:“我竟然……怕到……连害怕都已不敢……”   长生双臂垫在他身下圈住,贴到耳边,只说了一句话:“子释,从今往后,我不会对你隐瞒任何事。”想一想,补充,“我不明白的时候,你要早点告诉我。”   “好。”   “子释……”   “长生,抱我吧。”   “……”   “长生,抱我。”   “大夫说……”   微凉纤巧的手指从紧贴的躯体间钻进去,仿佛拥有最高超的空手入白刃招数,眨眼间滑入衣襟,四肢缠绕,把自己锁在他身上。不动了,默默等待。   在脑子彻底烧糊前一瞬,长生想:大夫说过什么?……   低头深深吻下去。   只记得他对自己的期许、信赖和依恋,超越世间一切羁绊。   他的灵魂,从来没有这样遥远,也从来没有这般贴近。   望着这一株从心中开出的花,在自己身上攀援怒放,长生如痴如醉。   第〇九〇章 人间正道   第二天,子释完全下不了床。   长生便整日在房里陪着。其实最主要的,是替他背黑锅顶住妹妹及众位忠仆恨铁不成钢的犀利眼神。   “咚”一声,托盘拍在桌上,杯子盘子勺子筷子齐齐吓得一哆嗦。   李章没好气道:“趁热!就这个点儿吃,不能拖!”两人黑着脸出去了。   “啊,知道了。”长生应得又迅速又伏贴。   子释躺在床上,背过身去,窃笑。腰身斜扭着,肩头微微耸动,头发散下来遮住了面孔。   长生想起昨晚,哪怕自己陷在一片汪洋里失去控制,也下意识有所顾忌,不敢使劲儿扑腾,只认命的想着“溺死算了”。谁知一来二去,最后竟变成一场温柔至极的拉锯战持久战,细流慢火,直熬到午夜,一锅糨糊熬得熟透,他直接以昏倒的方式睡过去。   早上该吃药吃饭,怎么也叫不醒。只好将旁人都轰出去,自己一口一口往下送。他正睡得迷糊,愣把吃饭当成了春梦,满脸陶醉趴在怀里,吃两口,蹭一蹭,哼一哼,擦得火星四溅,转头又睡熟了。   这会儿看见横在床上的背影,被子褪到腰间,单衫下躯体轮廓清晰可见,随着肩头的轻微颤动,整个屋子都似乎摇晃起来。   长生想:我这是……怎么了?还是……他怎么了?   虚领顶劲,气沉丹田,凝神屏息,意守正念。   走过去,伸手抱起来。   “啊!疼……”子释轻呼。腰腿好比拧得过紧的扭股麻绳,几乎面临绞断的危险。揪着他衣袖皱眉,笑容却舍不得收敛,那副既痛苦又享受的模样,看得某人差点散功。   “子释。”   “嗯?”   “别……这样。”   “啊?”那一个没听懂,露出微带讶异和询问的表情。   唉——   长生发现,似乎不管他哪样,最后都会变成这样。每一个随意的表情举动,无不充满诱惑。有些恍惚的想:之前也是这样么?一时竟回忆不起来。好像是,又好像不完全是。   “别这样……大夫说……”   后半句好懂。子释问:“大夫说什么?”   “大夫说……要……清心寡欲……”   子释愣住。然后爆笑。笑到眼泪都出来了,头痛肚子痛,挂在他身上“哎哟”。   长生拍着他的背。怀里这个会笑会闹会说会动的身体简直就是一把火。   “你这样……我……真的受不了啊……”   “嗯嗯,我是祸水,我离你远点儿……哈哈……”子释推开他,东倒西歪去抱被子,却又被他连人带被子一起搂住。   笑够了,抬头问:“哪个大夫说的?”   “谭先生。”   “哧!谭先生家里五房姬妾,小儿子才三岁,怎么不见清心寡欲?”   “……!”   看他一脸震惊,子释憋不住捶着他胸膛大乐:“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好德兼好色,君子人也。”过一会儿,才微笑着道,“谭先生连养了六个闺女,急着生儿子继承家业——谭氏医术传子不传女。我劝他好几回,大概也没管用。刚才那话,跟你开玩笑的,可别出去瞎说,老先生非气死不可。”   斜睇着他:“至于你——我看你就是闲的。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听见那句“该干什么”,想起桌上的药和食物,长生给他垫好枕头,先将粥碗端过来。终于可以平心静气说话:“事情渐渐理顺,反而没有起先那么忙了。他们尽可以应付,用不着我。”   两个人一面慢慢吃,一面细细聊。   “咱们什么时候动身?”   “不急。京里来信说,老三那边肯定没问题——秦夕和黄云岫都是最谨慎不过的性子,话说得这么满,还真少见。蜀州投降的消息,南边东边,包括涿州,都知道了,反是京里知道得晚些。等咱们真正动身,庄令辰估计,就该有人锦上添花,给父皇进表请封太子了……”   子释眯眼:“就算没人及时添花,庄兄也必定要设法点醒几个的——你这个军师,找得可真不赖。”   长生暗忖:最近军师大人似乎有事没事请教公主殿下的时候比王爷殿下还多,这个……要不要说呢……   口里却道:“我想,哪天得空,让符敖单独来见你。蜀州的水太深,这一个多月,可把他磨惨了。出发之前,你给他说说吧。”   “嗯。”   “等过了中秋——咱们多久没一块儿过中秋了?可惜子周不在……”   “那小子就会煞风景,不在正好。”   长生知道他光是嘴上说得狠,声音愈发轻柔:“等过了中秋,赶在入冬之前,咱们就动身,回京城去。”   永乾六年九月初,靖北王符生离开蜀州州府寿城,返回顺京。   京城的事不急在一天两天,长生索性把蜀州各方人员事务充分安排妥当,过了中秋,等子释又多休养半个月,才正式出发。   随行押解着投降的锦夏太子、宫人、王室宗亲、公侯贵族、五品以上文武官员及部分眷属三千余人。   昔日堂上君子,今为阶下囚徒。江山依旧,人事全非。   如此境况返回故都,怎不叫人倍觉凄凉?   虽然靖北王明确表示保证大家生命安全,但今日的华荣皇帝、曾经的西戎王符杨,在锦夏君臣心目中的印象实在太不怎么样。赵昶诸人对于自身今后的命运无不忐忑难安。许多王公大臣家眷被扣在蜀州,这一点令他们感到既担心又放心。   队伍中仍有不少原西京后宫的妃嫔宫女。因为赵琚的后宫队伍太过庞大,这么些日子,能遣散的遣散,能速配的速配,最后还是剩下好几百,情愿跟回顺京去。   其中一些年轻貌美的,早已经打起了辞却旧叶攀新枝的主意。有人目光长远,等着要进十足真金如假包换的皇宫。有人且图实惠,眼珠子有事没事遥遥往靖北王身上瞟。这些人相当一部分认识子归,当宜宁公主殿下来询问各人意愿的时候,直接就拿人家当王妃巴结了。如今的子归是什么胸襟肚量?且由得她们表演,压根不去点破。   行至仙阆镇,与自蜀东过来等候在此的单祁汇合,加上部分改编的锦夏降军,人数合计超过二十万。若再算上留守蜀州及东北涿州的大量人马,以及散在各地屯田据点的督粮军,靖北王直接掌控的军队,总数虽不及朝廷,精锐却有过之而无不及。   出仙阆关,沿雍蜀官道往北,还有近二百里狭窄山路。   自从长生五月初转战蜀北,这段路就控制在手里。几个月过去,关口内外一片宁静,沿途重新建起了驿站,允许商旅通行,当初做战场的种种痕迹很快就要看不见了。偶尔路边稍微开阔处,会出现一串堆叠的小土包,那是昔日死在这条路上的无数平民与降卒的葬身之所。   ——距离那场惨绝人寰的大屠杀,也差不多快两年了。   蜀道狭窄,最宽处不过两丈,多数地方只有丈余。二十万人马,中间还有车辆,再怎么紧凑排列,也拖了几十里。为避免出现首尾不应的情况,长生将部队编为若干独立单位,分别由本单位最高将领全权负责。每一位将领任务明确,或开道,或断后,或押解投降人犯,或守护粮草辎重……训练有素的通信兵以旌旗号角为讯,专管传递消息。山地战经验丰富的士兵组成前锋营,预先清理两面山崖可能存在的隐患。   反正不着急,靖北王的队伍走得很慢。赵昶诸人本来还担心路上遭罪,谁知这一趟倒比当年仓惶南逃不知舒服多少。前太子殿下心底暗暗松口气,偷偷撩开车窗帘子。   队伍迤逦,一眼望去,前不见头,后不见尾。速度虽然慢,士兵的状态却丝毫不曾松懈,军容整饬,节制森严,行即成列,止即为阵。除去马蹄声脚步声,偶尔兵刃相触的叮当声,再无喧嚣。   赵昶虽然不会打仗,史书好歹是读过几本的,毕竟有些眼光。呆呆看了一会儿,默默缩回车里。   四天后,队伍行进到勒马崖附近。丈把宽的道路两侧,一面峭壁一面深谷,乃是雍蜀官道上最后一处险地。走过这一段,山渐缓,沟渐平,路渐宽,平川旷野,坦荡无垠。   勒马崖,顾名思义,山崖直立如刀,峰顶平整如削,下方除了一条官道便是深谷,攀登到此,只能后退,不能前进,是为悬崖勒马。   雍蜀官道直通京城,修得比较精细。靠崖一面筑石为堤,防止山石崩落伤人,靠沟一面钉桩锁链,避免人畜车辆不慎跌入谷底。此地险则险矣,却没有太多军事上的意义。既不能攻,又不能守,上下峭壁一片光溜溜,埋伏偷袭更无从说起。将领们只提醒靠外的士兵小心侧面深沟,所有人马便步行走,以免把石头震下来。   没有人抬头。   都在注意脚下,没有谁想到要抬头。   一阵山风吹过。   长生忽然仰头望了望崖顶。   真高。偶尔几丛灌木贴在石壁上,浅黄褐的枝叶跟暗赭的岩石一个色调,若非有风,还真不容易看出来。   这是个半阴天。长生看见一丛灌木枝上银光闪过。   勒马、挥手、弯弓、搭箭。   亲卫军一齐停下脚步。   一大片叶子仿佛被风吹落,倏忽下坠。   挟着银芒点燃空气,自上方垂直加速,呼啸而至。   来得好快!   长生当即撤弓,拔刀,一声断喝,从马上冲天而起,全力出击,笔直迎上去。   倪俭立刻下令:“长枪队列阵,弓箭手掩护!”自己策马后退一步掠阵。长枪队转瞬间将后面一辆马车团团护住,顶上也没放过。弓箭手们四散排开,弯弓满弦,对准敌人,等待时机。   “当!”   随着尖锐的金属碰撞之声,长生弯刀断作两截。   对方攻势自上而下,出其不意,尽得先机,这招迎击本就是以攻为守。长生虽惊不乱,借着反震之力急遽下落,欲图摆脱身后如蛆附骨的剑锋。倪俭一把如意铁莲子及时赶到,替他抢得瞬息空档。长生运足十二分功力,蹿出战圈,顺手接住符干扔来的兵器。正要设法再抢出点儿距离好射箭,针对自己的弥天杀气忽然转了方向。   回身看时,就见子归架着弓箭站在马车前,目标锁定中间的剑客,渊停岳峙,岿然不动。   知道她手里也是把稀世良弓,微觉放心。   剑客手中青锋指向子归,盯住她:“是你?”   “不是她。”长生退到合适的位置,拍拍腰间箭袋,道:“是我。”   待对方回过头,重申一遍:“不是她。是我。”   慢慢把背上长弓取下来,抽出三支箭搭上去。一分一分徐徐拉开,艰涩凝重,仿佛手上托着万钧之石。周遭空气随着他的动作逐渐凝固,当弓弦完全拉开,凝固的气团霎时化作一张有形的网,将对方的剑和杀气全部笼在其中。   那剑客正面看清长生,双目精光一绽:“是你?!”   这时,子释终于从车窗里探出头来:“还有我。”   等对方目光转向自己,眨眨眼睛,微微一笑:“屈大侠,别来无恙?”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屈不言。   他穿了件浅褐色长衫,凭着绝顶轻功,紧贴崖壁,潜藏在灌木丛后。只等靖北王经过,便从天而降,以电闪雷击之势刺杀之。   长生和子释对个眼神。   两人都担心屈不言跟傅楚卿照过面,不知内中详情了解了多少,又相信了多少。听到对方掩不住惊诧的提问,显然这时才认出自己等人,稍感轻松。   原本就希望能主动将他引出来,真正来了,先吓够呛,随即难题也摆在了面前。这么个棘手人物,抓不得杀不得关不得放不得,只有尽力说服。然而像屈不言这样的高人,对于世事自有他的一套看法和做法,轻易难动。   长生想:绝壁潜伏飞身杀人,完全不给自己留退路。上一次在峡北关刺杀符定,也是这种气魄。这位屈大侠,看似淡漠洒脱,真正动起手来,竟是如此火爆激烈,奋不顾身。   ——绝顶高手已经很可怕。不惜以命搏命的绝顶高手,简直恐怖。   若非自己警兆突生,察觉到出鞘的剑光,又当机立断,各方配合得当,必定难逃此劫。应变和功力稍有欠缺,就是个血溅五步,命丧当场的结局。   手中弓箭不敢有丝毫松懈,慢慢道:“屈大侠,当日峡北关,杀死符定的,正是晚辈。实在对不住,迫于形势,连累了大侠。”   当日情形与今天恰好相反,长生在山上,居高临下。屈不言刺杀符定,一击不成,眼看功亏一篑,谁知山腰一支箭突然射过来要了符定的命。只道是哪方高人暗中协助,万没料到就在转身突围之际,同样是一支箭射向了自己。事后他再三思量,也想不通对方是敌是友。凭那样一手箭法,以当时混乱而无防备的状况,完全可以要自己的命。   这时候听长生一说,转念间明白了他当时心思,此刻用意。冷哼一声,却不说话。他是做惯大侠的人,即使万分不愿承情,也没法否认对方曾经放自己一马,气势不觉弱了几分。   前后队伍都已经停下,除了亲卫军全体戒备,其余部分安然待命,绝无骚动。   屈不言由外向内扫视一圈,看看两头的弓箭手,又看看近旁列阵的卫兵,最后目光扫过倪俭、子归、子释,还落到长生身上。   “你是符生?”   “是。”长生手上弓箭绷得紧,嘴里却谦虚,完全执弟子之礼,“晚辈符生,字长生。因为母亲姓顾,曾经化名顾长生。”   趁他们对话之际,子释悄悄将手心按在腿上擦汗。想起刚才那一刹那于车中感觉到的致命危机,心里后怕无比。支起耳朵,以为屈不言会接着追究长生身份,等来的却是没有尽头的沉默。   双方仍处于对峙状态。长生这面实际是以三敌一,还加上远远近近的卫兵助阵。看不见的力量在空中抗衡,四周弥漫着难言的压迫感。连马儿都驯服的垂着头,静静伫立。   子释深深呼吸,伸出双手去推车门。那车门好像一下变作钢铁般沉重,须凝聚全部意志,调动身心所有力量,才能一点一点把它打开。   扶着辕木跨下马车,松开手,直起身,扫一眼场中诸人,慢慢走两步,站到倪俭和子归中间,与长生遥遥相对。   所有人,除了他和屈不言,皆着甲胄。就连马车后的文章歌曲四人身上,也都是全套缠丝软甲。一阵风吹来,绕开铜塑一般站在当中的屈不言,拂动了子释的头发和衣裳。   青丝飞扬,衣袂飘飘,纤瘦单薄的身影立在千军万马中,从容淡定。恰似众人头顶峭壁上摇曳的野花,看似柔弱不堪,却能绝处逢生,苦寒凝芳。   屈不言自他打开车门便转过身,等他站定,注目问道:“你是李免?”   “是。”子释直视着屈不言,那无形的强大压力逼得他几乎没法开口。在场所有人,唯独他一丝武功也无,全凭意志抵挡。长生心中大急,不敢加压,更不敢松劲,只能竭尽全力,小心维持双方微妙的平衡,减少对他的冲击。   子释抛开一切杂念,强迫自己忘却身体的存在,将全部意念集中到灵台,以自我催眠的方式与之对话:“晚辈李免,字子释。昔日流落江湖,曾以字为名。” 略停一停,慢慢道,“三个月前,李免这名字,已不复存在——从今往后,世间只有李子释。”   屈不言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侧头望向子归。   “晚辈谢还,字子归。”子归端着弓箭,稳如山岳,“昔日不知身世,随养父姓李。”   屈不言点点头:“果然你是谢子归。”   子归在峡北关一年有余,与白沙帮往来密切,是以宜宁公主的名号屈大侠反而听得最多。   把三人又来回看了一遍,屈不言面无表情,问长生:“你师傅当年教你武功,知不知道你的身份?”   听他提起恩师,长生语气愈发恭谦:“知道。从前晚辈对屈大侠撒了谎。其实师傅救我,是在枚里绿洲艾格湖畔,我的身份从无隐瞒。”   过了一会儿,屈不言才道:“你能接得住我适才那一剑——“逆水回流”练到第几重了?”   “晚辈不敢。晚辈用的刀,是“冶石坊”所造,挡不住屈大侠一招。至于“逆水回流”,最近几年才开始练,囫囵吞枣,刚练到第十重。”   “他连这个都传了你……”似乎有片刻的恍惚。   陡然间疾言厉色,大声怒喝:“想不到竟是你们!”   屈不言手中长剑一挑,凝滞的空气瞬间爆裂,剑气如虹,直上重霄,所有人压力陡增,不由自主把功力提升至极限,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惊天霹雳。   仅仅半个攻势,已经把整个包围圈裹挟其中。   屈不言却没有进一步动作,仿佛停下来思考什么。忽道:“很好。既是你们三个,屈某倒有几句话想要问问。”   没等他继续,子释的声音冷不丁轻轻缓缓插了进来:“敢问屈大侠,未知大侠是要问社稷呢,还是要问苍生?”   屈不言一愣。随即应道:“问社稷如何?问苍生又如何?”   “大侠若要问社稷,子释有一句话:“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略加停顿,眼神中无限苍茫悲悯,一声叹息在悬崖山谷间悠悠飘散,“大侠若要问苍生,子释也有一句话:“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屈不言沉默着,一动不动站在当中,好像忘记了周遭一切。   天地无言,山川静默。   子释任由山风吹得发丝狂舞,在猎猎旌旗翻飞声中,嗓音细微而清晰,一字一句往下说。   “屈大侠用剑。剑者百兵之君。剑道即人间正道。屈大侠今日在此逞匹夫之勇,可知关系天下兴亡?靖北王兵不血刃平定西京,此番回归中枢,必将大有作为。天下苍生得其泽惠,拭目可待。斯人不出,如苍生何?一死天下恕,偷生千古难。敢问屈大侠,我李子释兄妹,拼了名声不要,比之大侠拼了性命不要,孰轻孰重?子释斗胆劝大侠一句,莫为血溅青锋,辜负心中剑道。”   屈不言默然半晌。忽仰天大笑:“哈哈……匹夫之勇?想不到屈某今日,竟要被一个后生指斥匹夫之勇!”   “刷”的回剑入鞘,眼神却如同那三尺锋刃闪着冷光:“拭目可待?好得很!屈某便擦亮眼睛,磨快刀子,等着瞧一瞧罢!”   他这番笑声和话语,带着浑厚内劲传开。子释只觉五脏震痛,气血翻涌,立时就要站不稳。   长生当屈不言收剑那一霎,弓箭同时放下,飞掠过去抱住。   子归也收起武器,轻声道:“屈大侠,大哥现在身子弱得很。之前在西京,病得十分厉害,还请大侠体谅。”   屈不言看看他们几个,微哂:“身子弱得很,牙齿倒还是这么利。”   长生摸着怀里的身躯被山风吹得冰冷,一时把屈不言恨到骨头里,却无论如何不能有所表露。疾步跨到马车前背风处,接过文章二人送上的挂锦狐裘,将他严严实实裹住,握着手掌徐徐输送内力。看他嘴唇发乌,又托起脑袋贴上自己脸颊取暖。   屈不言望着眼前情景,若有所思。   “长生,不要紧……我没事。”子释示意他松开自己。   “怎么没事?灌一肚子冷风,又什么都不能吃!万一再引发了风寒,怎么办?……”这一场折腾势必叫他再次大吃苦头,长生心里又急又恨,语声中禁不住带出一丝慌张。   子释悄悄捏捏他的手。   长生终究顺从他的意思松开,让他靠着自己站好。话说到这一步,只能由他出头。自己顶着故人弟子身份,有些地方非常方便,有些地方却又很不方便。   子释面向屈不言。心想:该套的话还没开始呢,可不能就这么放过你。   第〇九一章 别开生面   子释毕恭毕敬补上一礼:“屈大侠,昔日在楚州,蒙大侠指点明途,恩同救命。能与大侠结下这场渊源,于晚辈等而言,实乃上天眷顾,平生幸事。”   屈不言脸色略显和缓,嘴里冷冷道:“你不用这么卖力拍马屁,当年我也不过是顺便。”   “无论如何,屈大侠一念善意,成就了昔日渊源。这渊源到如今——既能成死结,也能变生机。”子释满怀诚挚,“长生与我,晚辈等早已打定了主意,要把死结变作生机。是以峡北关外,长生会箭下留情;今日勒马崖前,大侠可全身而退。”   屈不言目光一沉,双眉敛起:“你什么意思?!”手中宝剑微扬,“屈某要来就来,要走便走,莫非你还以为,就凭这些破铜烂铁拦得住我?”   他这里话音刚落,那边倪俭突然“噌”一声长刀出鞘,拔出三寸。   之前长生和子归放下弓箭,倪俭却一直没有动。统领不动,端枪执箭的卫兵们自然也不动。不止他们,全部八千亲卫军整齐肃立,凝神戒备。这时统领一个指令,所有士兵齐齐亮出兵刃,霎时间一片白光耀眼,冲天杀气撼山动地。近处飞廉卫迅速移形换位,片刻工夫,因地制宜,列成龙蛇长阵,蓄势以待。   屈不言暗自心惊。同样是西戎军,如此阵势往前闯,比之当日横贯符定大军,不知艰难多少。左右均为绝境,毫无退路,哪怕再厉害的高手,杀死百人千人,杀到最后,也只有力竭而亡。   长生于此刻缓缓开口:“正是这些破铜烂铁,非要留下屈大侠,未必做不到。今日大侠孤身而来,天时地利人和尽失,已陷死地。符生本该趁此良机,消除隐患。”摇摇头,“然而晚辈却不愿意这样做。”   站在子释身后微微一笑,充满自信:“宁肯麻烦些,冒点儿风险。为的,正是要努力变死结为生机。”   等了一会儿,不见对方做声,子释换个话题,和颜悦色:“屈大侠此番可是从楚州来?”   屈不言哼一声:“你想知道什么?”   “不过想问问故人近况。”   “那可要叫你失望了。我虽然的确从楚州来,却是打玉屏峰直接过来的,没见着其他人。”   “当年若非屈大侠引荐,晚辈等怎能和白沙帮结下那么深的缘分……”   屈不言眉毛一挑:“你用不着拿话挤兑我——告诉你们也无妨,当初乌老三托我送许横江的儿子去“玉屏峰”学艺,屈某便在“沉香精舍”跟冷千山两口子喝了几年茶。直到今年三月,许泠若送信求我帮忙,才重新下山。四月十八离了峡北关,在回梦津养了几天伤,惦记冷家后山新摘的雨前雀舌,就又转了回去。今天这趟来,不过一时兴起罢了。”   那边倪俭在刚开始得知对方身份时已自狂激动一把,这会儿纵使十二分警惕,也不禁听得走神咋舌:嚯!屈不言!嚯!许横江!嚯!冷千山!嚯!许泠若!——哪一个都是江湖上响当当拿当铺里直接能换金子的名字!又想起对方之前和王爷的对话:逆水回流!嚯!绝迹江湖三十年据说早已失传的无上神功,原来殿下练的竟是这个!怪不得……   子释当然不知晓这些武林掌故,却敏锐的捕捉到对方话语中一缕心灰之意。微笑道:“原来屈大侠偏爱雨前茶。说起来,蜀州雨前炒青,越州雨前绣球,豫州雨前毛尖,包括这雍州的雨前银针,也都是不错的——未知大侠尝过没有?”   “你说的这些,倒是都尝过……就算尝过,那也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子释其实想问他为什么会躲在山里喝茶喝了几年,看对方一脸惆怅,又怕问多了弄巧成拙,反而坏事,干脆陪着沉默。   屈不言想起有关雨前茶的若干往事。但是那些往事实在太过久远,如过耳山风,转瞬即逝。   还是最近几年的事情感慨多些。   他想起送许汀然上山之前,得知江北饥民暴动,西戎大势不妙,自己奋然挺身,东奔西走,希望联络各方暴动首领与义军合作。又千方百计说服冯祚衍,拿出信物信函,准备亲自翻越封兰关,往西京朝廷求援。谁知其间所见所闻种种遭遇,竟是处处软钉子硬石头,最终一事无成。不过半年多,待到西戎扭转局面,已经再无可为。   以屈不言孤傲的脾气,这算是做到了极致。某种程度上,也注定了失败的结局。愤懑之余,正好乌老三把许汀然托给他,索性一赌气留在玉屏峰。这一留,就是四年多。   许泠若写信求援,欲图雷霆一击,谋划周详,颇有胜算。屈大侠闲太久,不由得便动了心。峡北关外刺杀华荣太子,乍以为大功告成,万不料奇变突生,形势逆转,最终一败涂地。   之后白沙帮幸存成员全面潜伏,他不愿与冯祚衍等人厮混,伤势稍好,便上了玉屏峰。得知皇帝已死,太子投降的消息,冷家两口子劝他抛开俗务,世外逍遥。屈不言寻思前后,怎么也放不下那凭空冒出来的所谓华荣靖北王。终究不甘就此告别红尘,决意最后再做一件大事。   ——这些过程,他当然不屑跟眼前几个后生晚辈细说。   不由得又记起当年遇见李子释与顾长生的情形来。自己下定决心入世奔波,两个小年轻人一欲“苟全性命于乱世”,一欲“将以有为也”。短短几年工夫,事情竟被他们做到这种地步,扬言要“变死结为生机”。倒是自己,心灰意冷了……   终于淡淡道:“白沙帮在峡北关一役遭受重创,如今肯定是都躲起来了。”   子释望着他:“依大侠之见,晚辈等与楚州各位英雄义士的渊源,有几处死结?几分生机?”   没等到回答,子释又道:“大侠想必清楚,这渊源直接决定楚州百姓往后过什么样的日子。天下九州,如今日子最难过的,唯有楚州。若能少一处死结,便少一分麻烦;多一处生机,便早一日安宁。可惜这里头,却不是晚辈等人一厢情愿说了算的……”   屈不言猛然冷笑:“你问我几分生机?这些年,西戎兵杀光了楚州的活人,连死人也不放过——我倒要问你,哪里来的生机?!”   子释听他话虽然说得狠厉,语调中却充满了悲凉。于是叹口气,道:“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屈大侠,生机在于来者。”   屈不言不再说话。满场众人只好陪着他一起发呆。   也不知呆了多久,忽问长生:“上次你说你师傅,往北方极寒之地去了,说的就是西戎枚里?”   长生点点头,又摇摇头:“恐怕还要往北。听那意思,像是打算翻过阿固仑山脉,往杳无人迹的冰川之海去。”   等着他继续问,屈不言却换了话题:“你师傅把那“逆水回流”心法传给你,说过什么没有?”   长生疑惑,认真回想,道:“师傅临走,叫我硬背下来。只说等长大些,不怕水了,愿意练就练,并没有别的话……”   子释注意到屈大侠一脸无语,满肚子好奇的偷窥。没成想对方仰头看了会儿天,恰好转脸把目光投向了自己,赶忙垂下眼眸,做恭顺倾听状。那目光却如同实质般落到身上没有撤回,不禁在心里揣测他是什么表情。身后的人也似有所察觉,悄悄把身体微向前倾,紧贴着支撑自己。   屈不言忽道:“三弯九曲,逆水回流。既是九曲,便只有九重。那第十重……本是个多余,对练的人来说,没什么用。”   提剑转身,背影中透出无边落寞:“天下既有你们几个,要变死结为生机,屈某又何必插手徒劳?且拭目以待,倒看看你们究竟能弄出个什么模样罢!”   长生挥手,大军“哗啦”让出一条道来。   屈不言语声忽而凌厉:“李免!你若以为抛却这名字,便可以将往昔作为一笔勾销,那也太容易了!今日你所说的每一句话,这辈子都不要忘了才好。至于你,符生,从今往后,好自为之。你若敢胡作非为,屈某自有手段,替你师傅清理门户!”   袖子一甩,纵掠而起。也不走大军特地给他让出来的路,足尖轻点,借着卫兵们直指天空的如林刀枪,飘摇远去。   他这里刚转身,子释便已踮起脚跟睁大眼睛,等着欣赏绝顶高手如何退场。那几句严厉呵斥,只当长辈乱发脾气,打通两只耳朵顺出去。见对方果然用飞的不用走的,大呼过瘾。却不料一声过瘾在心里还没冒出头,随着屈不言振甩衣袖的动作,一股看不见的巨大力量冲击过来,如同铁锤落地般猛然砸中胸口。   这一下撞击来得太过意外突然,以致落到身体表面后,出现了短暂的麻木和空白。所有人,包括子释自己,都没能及时发觉。片刻之后,那力量才在胸腔内部扩散开来,仿佛掠过五脏六腑,终于传到骨骼血肉,整个人无端端弹起,再倒下,鲜血从嘴里喷涌而出,给挂着月白锦缎面的狐裘绣上一片春红。   长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瞪着眼睛将他抱在怀里,直到血花飞洒,方撕心裂肺般叫他的名字。   “子释——!”   他的样子好吓人。子释于是笑一笑,要他别着急。   长生这时候脑子才开始转动:“倪俭!给我把屈不言留下!!”   寒光闪过,倪统领刀锋出鞘。“嗖嗖”之声立即响起,一排排弓箭手连续不断发动攻势,无数白翎铁镞向前方飘逸的身影袭去。   子释大急:“让他走!长生,让他走!”   话出了口,自己却听不见。身体里边变得空荡荡的,整个人轻飘飘,居然感觉不到疼痛。子释想:这就是传说中的内伤么……高人果然是高人啊……   他以为这是高人发功后的必然现象(武侠小说看多了= =|||),旁边各位都有武功,因为自己太弱,才会这么丢脸。完全没留意,每说一个字,血就从嘴角涌出来,顺着脖子浸透了衣领。   长生抱着他,一边抖着手去捂他的嘴,一边颤着声音道:“子释,忍一会儿,一会儿,就不疼了……”他不敢轻率点穴——伤在屈不言这种人手里,谁知道藏了什么阴招暗式?再如何惶急,也不能无主。   “我不疼啊……真的,长生,没事……”听觉终于恢复,叮当打斗之声入耳,抓住他的胳膊,“叫他们住手,放……屈不言走!”喘口气,“放他走!留下了,也是个死人……你要用多少性命,换一个……死人?” 咧嘴笑,“咱们……把人家……搞得那么郁闷,总得……让他出出气……”   长生双臂托着不敢动,看他不再吐血,心头稍安。腾出空来,咬牙道:“他是故意的!最后那一下,绝对是故意的!都怪我,疏忽了,是我疏忽了……”   子归命令文章二人去后边虞芒将军的方阵找太医来,正站在一旁焦急看着。听见长生这句话,翻身上马,就要穿越大军,追杀屈不言。   “子归!”子释猛然站起来,不提防一口残留的淤血冲出嗓子,“咳!”   愣了愣,低头。这时候才发现自己身上一大片淋漓血渍。   晕。不看了。抽出帕子擦一把,随手扔掉。染着猩红的白罗丝帕顺风飞进山谷,转眼消失。   “子归,不许乱来!长生,放他走!留下他,除了赔上许多精兵,毫无用处。故意的又怎样?他屈不言是什么人?哪会向不懂武功的人下毒手。不过要吓唬吓唬咱们,撒火消气,咱们怎能这点肚量都没有?——你放心,我死不了!”这一声斩钉截铁,满含不容置疑的强大信心。   长生跟着清醒过来,向倪俭点点头。命令传下去,士兵们停止攻击,原地伫立戒备。   屈不言还剑入鞘,负手而立。   围攻他的人或震倒在地,或兵刃折损,并无真正死伤,可见未下杀手。   当所有人都以为他还站着不动的时候,忽然发现那背影正在渐渐变小,竟是无声无息间去得远了。   一阵吟诵之声随风而至:“我今落魄竟如斯,学剑不成学作诗。一曲花间从此醉,三生林下向来痴。当年憔悴何堪道,是日飘零亦可知。长恨晴天夕照晚,桑榆候尽落霞迟……”   最后一个“迟”字遥遥传来,名满江湖的屈大侠再不见身影。   长生、子释和子归都还记得这首诗。当年只闻前四句,不想今日听全了后一半。   子释在心里默念着最后两句:“长恨晴天夕照晚,桑榆候尽落霞迟”,越回味越酸楚。那该是怎样一种深情与执着,又是怎样一种沧桑与无奈?难过之余,忍不住悄悄八一卦:不知道,究竟……是谁害谁等,又是谁在等谁呢?……   感觉到身后倚靠的坚实怀抱,想:真好。不会“情天夕照晚”。不必“候尽落霞迟”。   明明是庆幸与感激的甜蜜,那一缕苦涩清香却在心头缭绕不散,渐渐沉重,压得胸口隐隐作痛。欲抬手去揉,身体居然不听使唤,根本无法动弹。唯有那疼痛一点点加重分量,逐渐鲜明放大,终于累积到最高点,之前空荡荡轻飘飘的错觉彻底消失,所有痛感神经瞬间复原。   顿时承受不住,眼前一片昏黑,向后便倒。   长生伸手接住,知道屈不言绝没有要害死他的意思,心里已经有了底,不再慌乱。托着身子轻轻平放在车里:“子释,不要动,不要想,就当是在睡觉……”   “嗯……哼……”   握住脉门小心探察伤势,一缕内息送进去,竟如泥牛入海,全无踪迹。   “长生……疼……”   子释心中笃定屈不言不会要自己的命,那疼痛于是愈发难以忍受。从身体到心灵,仿佛一下子全部变得脆弱不堪。起先那一种和绝顶高手叫板,坚韧如钢丝的意志荡然无存。连绵持续的疼痛与肉身融为一体,占据了整个灵魂。知道他就在身边,却看不清楚;知道他正在碰触自己,却感觉不到。他像孩子一样无助,呼唤着最渴望的名字,寻求安慰。   “长生……疼……我疼……长生……啊……”   “我知道,我知道。”长生低头轻轻的亲他,“一会儿就好,很快就不疼了,很快……”按捺住心中惊慌,换个方式,掌心贴在腹部,气流自丹田入,只觉内里如散沙陈絮,竟是经脉断绝,生机熄灭之象。再如何强自镇定,也不禁脸色大变,无法稳住双手。   那一个疼得神志迷糊,带着哭腔委屈抱怨:“他干什么……要故意……打我……他怎么……不打你?……”   “是我不好,我没发现他要打你……下次让他打我……要不等你好了,替他打回来……”勉强保持清醒的这个,因为意料之外的险情,也开始说胡话。   子归红着眼眶守了一会儿,转头擦泪。望见士兵们给后头太医的车子让路,打断长生:“袁先生来了。”   长生抬头:“针灸药物,都太慢,拖不起,顶多辅助。无论如何,要靠内力疗伤。”   见他眼中满是惶急,子归问:“内力疗伤,怕大哥受不住,是不是?”   长生神情茫然,答非所问:“让我想想,再想想……什么办法管用……”   子归迟疑道:“屈大侠……明知道大哥……为什么,下这么重的手?”   长生心思不属,喃喃应着:“下这么重的手……屈不言……哼……”   子归想起大哥劝阻自己那句话:“他屈不言是什么人?哪会向不懂武功的人下毒手”,似乎捕捉到某个蹊跷之处。把前后过程仔细回想一遍,忽道:“长生哥哥!”   长生很久没有被她这样当面叫过,一愣,回过神来。   子归望着他:“你记不记得,那时候,屈大侠跟你说练功的事,眼睛看的人……是大哥。”   九月十二,凯旋班师的靖北王大军抵达雍州南部第一个大郡合阳县,停留七天。   沿途地方官员等着迎接胜利返京的二皇子,早已等得心焦。朝廷跟蜀州胶着拉锯许久,到了靖北王手里,仅仅半年时间便大功告成。太子不幸阵亡,皇上命二皇子征蜀的诏书大家都是拜读了的,怎么说来着?“天姿奇伟,英明忠肃;文韬武略,识鉴清通……平靖内外,居功至显;临危受任,众望所归……”   皇上都说了,众望所归——大伙儿怎么能不归呢?听说越州宣抚、水师都督那些大佬们脑筋灵手脚快,已经张罗着上表请封二皇子为太子了。是以雍州境内大小官员早早打听盘算,谋划筹备,单等靖北王大军路过自己辖地时,借此近水楼台之机,积极表现,给未来天子留下美好印象。   地方上的这些反应,本是长生和下属们一手引导,如今不过水到渠成,预料之中,正要充分利用。因此,靖北王及其文臣武将们,以合阳县为起点,开始了新一轮伟大长征。   第一天,与合阳地方最高领导人知府郡尉亲切会谈,接见若干基层干部。   第二天,接见地方士绅名流,了解风土民情,听取各阶层民众对于朝廷近年举措的意见和建议。   第三天,实地考察几个样板工程、政绩工程,深入民间了解民生疾苦,并现场调节各种人民内部矛盾。   …… ……   靖北王有意让手下多多接触地方官民,了解民生政务,增长见闻,开阔胸襟。凡是抽得出身的,统统参加应酬活动。地方官员知道这些人将来就是天子亲信,中央重臣,无不用心奉承,着意结纳。事实上,长生看似每天露面周旋,真正本人出席参与的活动并不多,时间也不长。大量的工夫,都在陪子释。   第四天正午,照例倪俭护法,长生给子释疗伤。   子释早晨吃完饭说了会儿话,之后便一直在睡。长生抱他起来,感觉身子明显不由自主缩了缩,心脏便跟着抽一抽。虽然每次疗伤时几乎都昏沉不醒,还是留下了深刻的阴影。   当日子归旁观者清,一句话点醒长生,随即把屈不言所说内容和逆水回流心法仔细印证,顿时豁然开朗。   屈大侠说:“第十重本是个多余,对练的人来说,没什么用。”   ——对练的人没用,也就是说,对不练的人有用。   一门武功心法,对不练的人能有什么用?   长生自己练的时候,已经觉得奇怪,第十章不但没有接着第九章来,甚至独立于整个逆水回流心法体系之外。但他练完第九重,不过是最近半年的事情。这些日子又格外忙碌,顾不上考虑武功上的突破,便暂且搁置在一旁。屈不言的指点,虽然仅仅两句话,却好比捅破了窗户纸,满室洞然。他把口诀要领在心中翻来覆去琢磨,又身体力行试验,终于可以断定,这一部分,当属逆水回流心法的一个实际运用方案——不是用于退敌制胜,而是用于疗伤救人。难怪屈不言说“本是个多余”。当初创立这功夫的人,或者出于实际需要,或者别有仁厚胸怀,专门留下了这额外一章。   不禁又想:如此造福行善之事,为何不明明白白写出来?那屈不言也故弄玄虚,非要人挖空心思去猜。来不及抱怨更多,一旦想通,立即着手。   这段救人的法门,其主旨概言之只有八个字:“化有为无,无中生有。”简单说来,所谓“化有为无”,是要化去体内淤血浊气、毒素杂质等致命伤身不良之物;所谓“无中生有”,是要把纠结混乱、四分五裂的血脉经络重新打通理顺,融汇整合,恢复纯粹圆活、连绵不息的健康状态。   屈不言临走那一击,说白了,就是替子释“化有为无”,长生要做的,便是如何“无中生有”。   抱着他面向自己,盘坐在腿上。长生自然早已明白屈不言的用意,不但不能怪人家,还要满怀感激。问题是他生来体格纤瘦,体质亏虚,先天已然不足。自幼娇养之下,实在与强壮无缘。正赶上重病未愈,经脉细弱不堪,被屈不言“化有为无”一把,差点找不回来,惊得自己涔涔冷汗出了好几身。   重新打通理顺,说起来轻松,每一分每一寸,都推进得艰难无比。由此引发的经络痉挛和剧烈刺痛,令他伏在自己怀中不停颤抖。每每昏迷中痛醒,神志迷糊之际,会委屈到抽噎不止。无穷无尽的冷汗和泪水,浸湿了两个人的衣裳。   刚把手掌握住,还没开始运气,怀里的身躯便不自禁打个寒颤——这些天养成的习惯,身体已经记住了。   长生在耳边轻轻道:“子释,一会儿,就一会儿。”   “嗯。”居然醒了。   长生一喜,这是明显有所好转。可是……清醒着,只会更疼。   心里犹豫着。相比怕他受不了,倒更像是怕自己受不了。忽然感觉他把掌心贴紧些,脑袋横搁在肩膀上,对着耳朵说话。   “早晨倪俭说,你练的这门高深武功已经失传三十年,后来呢?”   “后来?后来你睡着了——哎!”   子释不跟他废话,直接照脖子狠狠来一口。   “都是些捕风捉影的夸夸其谈。倪俭那张大嘴,你还不知道?”   长生谨慎的控制着速度和力量,一面分心陪他聊天,一面悄悄调动内息,顺着经络缓缓往里送。   “不过,虽然是些传言,听他说完之后,我倒真受了不少启发。”   “是什么神奇的传言?说来听听。”   “据说这门功夫,号称“至情至性,亦死亦生”——回头想想,好像确实每次有所突破,无不是在情绪最糟糕的时候。从前虽然没练这个,基础法门都是一脉相承的。练了之后,尤为明显,总是在我最着急、最难过的时候,功力莫名其妙提升了……”   子释轻笑:“没听说过……照这么讲,岂非脾气越坏的人练得越好?”   长生嗔他:“就爱瞎抬杠。当然要发乎自然,合乎规律才行。”手上渐渐加紧,嘴里依旧悠闲,“除此之外,既能杀人,又能救人,还真是应了“至情至性,亦死亦生”八个字。照那第十章心法看,最初的救治之后,还有疗、修、养、生若干法门。咱们慢慢来,说不定,能把这些年留下的病根子都去了……”   想起第一次见到他,从火海血泊中出来,身上就带着伤。接下来生病、受伤;受伤、生病;再生病、再受伤……竟数不出有几天平安顺畅舒心快乐的日子。   只盼着以后……以后全部好起来。   不由叹道:“若能如此,真要好好感激屈大侠。”   感觉他身体慢慢变得僵硬,额头牢牢抵在自己肩上,知道疼得厉害。贴着耳侧后颈细吻安慰:“这办法,虽然暂时辛苦,却比吃什么药都好。”心知真正化掉病根,脱胎换骨,少则数月,多则数年。这般苦楚,在未来相当长一段时间内,还得继续受下去,满腔歉疚怜惜,无从收拣。   子释痛得眼前一阵黑一阵白,打着哆嗦开口:“我才不……感激屈不言……他就是、故意……故意要折腾咱们。哼……他自己、做了……陈年怨妇,见不得……人家恩爱……”   长生失笑:“不许这么诽谤前辈。”知他竭尽全力强撑,一句责备,说得百转愁肠。   子释正把屈不言腹诽到祖宗十八代,冷汗流进眼眶,恶狠狠蹭在长生衣服上:“谁……诽谤他?没听、倪俭说么?当年……齐名并称,共闯江湖的……两个人,为什么……单剩了他……聒噪三十年?”   原来早上子释吃完饭,有精神说话,倪统领正好把关于逆水回流及屈不言的江湖旧闻卖弄一番。道是三十年前两个年轻人横空出世,独步武林。其中使刀的那个,身怀逆水回流神功,可惜短短两三年,忽然凭空消失。另外使剑的这个,便是屈不言了。时间一长,退出舞台的早已被人遗忘,独剩屈大侠,至今为人津津乐道。   长生微叹:““清风无语扬尘剑,明月留情洗心刀”,当真令人神往。扬尘剑屈不言,三十年叱咤风云,威名不堕;洗心刀林下风,出道三年,昙花一现,不知所终。我竟然到今天,才知道师傅名讳。”转口,“两位前辈,哪至于像你胡猜的那样……”   子释不服气:“胡猜?我打赌……那诗……定是你师傅写的……屈不言、才……写不出来……哼……装模作样,念了……三十年,“桑榆候尽……落霞迟”,你师傅……真可怜……”   心想:原来这一个,才是真正极品闷骚男。追他的人得多辛苦啊……这下知道谁等谁了……   痛到筋疲力尽,在津津有味的八卦中昏迷过去。 第〇九二章 江山美人 一个周天结束,长生屈指轻弹,门无声打开。却看见倪俭明显吓一跳,满脸掩不住的暧昧兴奋,眨眼变戏法似的换个正经表情,跑到隔壁去传讯。 不一会儿,李文李章抬着浴桶进来,一大桶黑褐色的药水——辅助疗伤的药物有几样伤脾胃,只得这般用法。两人备妥各种物品退出去,倪俭也跟着往外走。 长生叫住他:“刚才那些话……” “殿下放心,属下什么也没听见。”倪统领一边替王爷带上门,一遍贼忒兮兮的保证。 “哼。” 长生最近惊悚的发现,自己围截赵珺两天,子释与亲卫统领的关系似有了质的飞跃。这两天怎么看怎么南辕北辙,这会儿想明白了:都是无法无天胡说八道的主儿,也难怪投缘。 直接抱着他放到水里,然后才开始脱衣裳。剧烈而持久的疼痛过后,整个人陷入最深沉的睡眠。热气蒸腾,脸上渐渐带出些许红晕,眉眼嘴角全部舒展开来,比起之前路上面如白蜡气若游丝的惨状,不只好看多少。 长生心道,这地方不错,再多留两天。 随同子释入京的亲友团成员并不多。其中袁尚古负责汤药,鲁长庚准备饮食,子归带着文章歌曲专管协助执行,有条不紊,各司其职。尽管皇宫里搜罗出来的珍稀药物食材带了几大车,无奈旧病又添新伤,难免有些东西短缺不趁手。到了合阳县,二位太医大厨只管开单子往下递,自有人不辞辛劳找齐了送上来。 靖北王这方面一向不拘小节,手底下最板正的岳铮又不在身边,庄令辰跟倪俭替他挑拣各方孝敬,除了美女,来者不拒。合阳的官员们讶异之余,均觉王爷及其下属好接近,好交往,端的和蔼可亲,平易近人。 相比之下,单祁和虞芒的反应却强烈得多。这二位,早年东征时候,也曾烧杀掳掠,并无心理负担。跟随靖北王从了良,忽然变正派了。又或者行贿受赂与公开明抢具有某种深层区别,总之,这两人实在看不下去了,等到晚上开高层例会,终于忍不住开口抨击。 此次高层例会,除了靖北王和几个心腹,子释子归也在场。 平定蜀州之后,兄妹二人在靖北王集团中的地位已经无可动摇。即使未曾亲临西京的单祁,那些过程听也听得惊心动魄。勒马崖下屈不言刺杀靖北王,他是队首先锋,隔得有点儿远。虽然没能直接参与,那紧张凶险却真切感受到了。事后几个人在一块儿回味,倪俭讲得唾沫横飞,听众们均觉近在咫尺却只能脑补细节,想象斯人风采,堪称平生大憾。 单将军跟靖北王的历史渊源非同一般,从感情上讲,几个武将里边,绝对无条件崇拜王爷的大概就数他。是以对于王爷私事的反应,比其他几人事先以为的,要淡定得多。 长生从一开始,就打定主意要让自己最信任最得力的下属习惯,甚至依赖子释的存在。哪怕因此害他更加受累,也狠心坚持下来。这里头的深沉长远心思,就连庄令辰,也是被公主殿下砍清醒之后,才恍然大悟。对于符敖曾经提出的问题,下定决心,从此不做无谓纠结。 长生对子释的身体状况渐渐恢复信心,吃罢晚饭,问他的意思,见没反对,干脆把会场挪到内室。 前面各人谈见闻,说看法,交流讨论,子释靠在长生怀里,心不在焉的听着。 子归则坐在一旁,静静听着。偶尔间歇起身开门,示意文章歌曲进来添茶倒水,自己则默默替大哥递汤送药。但是庄军师总在适当的时候,向公主殿下问一两个适当的问题,咨询子归的意见。 子释觉得这没什么不好,也没什么不对。腰背支得有点费劲,半躺下去,感觉有只手在身上来来回回,不管他,眯着眼睛神游。 忽想起某个著名的昏君,“置美人于膝上,与百官共决天下事”。(注解:“置美人于膝上,与百官共决天下事”这个皇帝是陈后主陈叔宝,美人指的是张丽华。) 未料轮到自己,竟然也有如此拉风的一天,唉……潜意识里顺着他这般无所顾忌,若要深究,两个人的其实正好相反。他是图长远,为将来打底子,扫清障碍;而自己,不得不承认,更多的,是为了满足眼前任性。 要不要……迁就一下观众的感受呢?悄悄看一圈,好像没人有意见。 庄令辰等都清楚,他大病之后重伤,雪上加霜,差点救不回来,如今全靠殿下用内力撑着。怜惜感佩之余,瞧见这只觉本当如此,根本想不起来有想法。 子释心道,大概他这些手下,被上司操练惯了,应变与承受能力均堪称超凡脱俗。也罢,那便继续习惯下去吧。对自己而言,除了这点福利,还真没什么别的可图。 似乎一道视线落在身上,眼神懒懒扫过去,是最近认识的单大将军。发现自己有所察觉,目光瞬间移开。也是,靖北王在亲信下属面前不避私情,除了他见得少,其他几个早习惯了。看对方略显窘迫,子释忍不住追着打量起来。在座几人中,应以单将军最为年长,但也正当壮年。轮廓深刻,肤色黝黑,浓眉细目,典型的西戎男子长相。因为长年领兵打仗,即使沉默不语,亦气势逼人。 瞅了一会儿,对方居然越来越沉稳。子释暗忖:就是这种气质一一他手底下的武将,差不多都带出了这种气质,真不容易……正要收回目光,却见单将军略略转头,向着自己微微一笑。 呃……那是坦率的、和善的、甚至……带着某种长辈关怀意味的笑容。 子释微觉意外,随即弯了眉眼。 看看其他人,正说得热闹,完全没留意。 别的事说完,终于谈到受贿问题,双方争执起来。其实主要是正方代表虞芒在阐述观点,因为他占理。 庄令辰因理屈而词穷,只偶尔说说收到的东西做什么用。 倪俭驳不过虞芒,嚷道:“那我们还退回去好些呢! 虞芒脱口而出:“退回去好些?你也不看看,退回去的都是啥?” 几个人都不说话了,露出稍显尴尬的神情来。 子释正继续神游,感觉倪统领目光往自己身上瞟,随口问:“退回去的是什么?” “这个……呃……嗯……”倪俭嗫嚅。 虞芒直接替他说了:“是美女。” 怪不得都瞅我呢。身上捏来捏去的那只手也停下来。子释不走神了,淡淡道:“退回去做什么?问问来路,只要不是强掳来的良家妇女,带上好了一一几百个都带了,不在乎多十个八个的。” 满屋子人都瞪他。 “回到顺京,几位将军,还有军师,安顿下来,也该考虑成家了吧?这些被人送来送去的女子,如飘萍风絮,若有机会跟着靖北王靡下才俊,哪怕做个侍妾丫鬓,我看多半也情愿。”说着,转头去看倪俭,便没注意在座有人因他那句“考虑成家”变了表情。 “至于其他东西一一倪兄,你怎么也不给他们几位分分?” 倪俭跳起来:“子释!军师跟我,可一文都没往自个儿腰包里装……”看大家都乐,才反应过来他在开自己玩笑,悻悻坐下。 子释也笑,斜眼瞅瞅庄令辰:“听军师意思,这些个东西,倒有大半叫我消受了?” 庄令辰神色一敛,摇头:“有没有子释,人家都一样要送的。 虞芒想想,点头同意:“那倒是。” 子释轻笑:“如此恭喜各位,功名富贵,很快就要齐了。这不过是个起头,以后只会更多,不会减少。到时候,恐怕退都退不过来。” 一时众人都不知如何回应。 最后虞芒皱眉道:“那怎么办?” 长生插话:“这事儿,既然以后会越来越多,你们都回去想想怎么办吧。” 子释微笑着补充:“几位胸怀大志,自不会把区区金银美女放在眼里。可是,不久的将来,或居庙堂,或在地方,处处少不了与这合阳官吏类似的人打交道。不能不理,更不能同流合污,怎么办?比打仗麻烦呢……” 倪俭道:“这么麻烦,我才不管。” 长生脸一沉:“嫌麻烦就不管,都像你这样,统统回家抱孩子算了!" 倪统领低头小声阐明志向:“我只管专心保护殿下安全……” “都回去想!想明白了再说。”长生挥手。 子释忽道:“倪兄。” 几个人不约而同停下脚步,等他说话。 床上这个歪着脑袋:“这事儿早该说的,前几天也没顾上。嗯,能不能麻烦倪兄,想个什么合适的法子,告识天下英雄好汉江湖豪杰,就说一一就说江南第一江北无双旷屈不言屈大侠,勒马崖下孤注一掷,刺杀靖北王,结果被王爷仁义感化,为天下苍生计,放下屠刀,悬崖勒马,不战而退……越详细越生动越好。” 那边庄令辰听到这里,嘴角开始抽搐。所谓私仇公报,这个报法还真特别。这主意自己想得到,可无论如何不敢用。 “这……”倪俭一边抓头,一边偷看王爷,“会不会……不太好?万一……传到屈大侠耳朵里,把他惹着了……” 子释眨眨眼睛,扬起嘴角,露出一丝顽皮慧黔黠:“你放心,屈大侠要做世外高人去了,不会跟我等凡夫俗子计较的。” 倪俭疑惑:“你怎么知道?他什么时候告诉你的?我明明从头到尾都在……” “嗯,刺杀的故事不妨加个结尾:屈大侠不战而退,告别江湖,飘然出关,决意隐居西北冰川雪原,武林中从此又多了一个传奇……” “大哥!”子归哭笑不得。看这样儿身子是真好不少,有心情大肆调侃。瞧见满头雾水的倪俭及其他几人,好心解释:“倪将军,屈大侠临走念的那首诗,是感慨往事,思念老朋友的意思。那最末两句一一”前辈的八卦还是稍微遮着点,于是含蓄道,“似有归隐之意。” 倪俭“啊”一声,脑子忽然灵光,想起中午偷听到的隐秘,连连点头:“明白明白,归隐之意,归隐之意嘛……” 永乾六年十月,恰在华荣国朝诞日前夕,靖北王、万户府兼卫国上将军、二皇子符生,押着投降的锦夏太子、皇亲国戚、文武高官等,率领二十万精锐之师,凯旋回到都城顺京。 从永乾四年七月受命北伐算起,已经过了两年有余。仅仅两年多时间,收服东北,平定蜀州,完成华荣帝国统一天下的重任,如此神速,实在太快了些。快到举国上下,包括皇帝符杨在内,几乎都没能及时反应。等大家反应过来的时候,二皇子符生已经挟风雷之势,闪亮登场,站在了历史舞台的最前排,最中间。 而从天佑四年六月长生与子释封兰关离别算起,已是五年近半。其中整整五年时间,天各一方,音书阻隔,离情孤苦,相思成灰。对相爱的人来说,又实在是太长、太长了。奇妙的是,一场重逢过后,不过短短几个月,就把过去五年的离别之苦冲淡冲薄,在记忆中变得依稀恍惚,后退成为底色和背景。 子释坐在车里,心想:大概是最近的日子密谋太大,强度太高,所以具备了非凡的遮盖力吧……可是为什么,那些更遥远的往事,却能跨越五年时空,与现实对接合并,构成一段连续的情节? ——事实证明,人的记忆确实具有选择性。 车窗帘子拉得密密实实。他不打算多认识任何人。看样子,长生也没打算让其余任何人在这个场合留意到他。在蜀州,在西京,李免李子释,即使做不得局外人,至少,不必亲自下场蹚浑水了。靖北王上呈皇帝的降臣名册上,压根儿就没尚书仆射李免的名字,战事混乱,除了皇帝太子,其余俘虏多几个少几个,谁会过问?又有谁敢过问? 听着外边钟鼓齐鸣,呼声雷动。子释知道,华荣皇帝和朝廷动用了最隆重的仪式,欢迎胜利归来的二皇子。虽然皇帝本人因病未到城外亲自迎接,但这丝毫没有影响仪式的规格,也没有影响所有参与者的巨大热情。 记得庄军师说,皇帝似乎一度考虑过稳住二皇子,紧急册立三皇子为太子,却终因内外种种牵制,不得实行。事到如今,无论外围还是中心,无论远水还是近火,都早在靖北王掌控之中,想到符杨沙场快意,纵横一生,临到老年,却被自己儿子算计,龙困浅滩,虎人囚笼,有苦说不出。因病未至,恐非虚言。 子释默默叹了口气。 兄弟相残,父子 难见,一切权力之争,不必江山帝位,都免不了上演这一出。他生在其中,身在其中,能做到这样,已经很好,非常好。 忽然又一阵欢呼呐喊声传来,于耳畔回响不息,不似先前平原中的空旷感觉,知道是进城了。成千上万的京城百姓,早早翹首以盼,远远望见高头大马上的矫健身姿,人群顿时变作沸腾的海洋。 ——靖北王符生,正在成为新的时代新的传奇。 子释抿着嘴,微微的笑,心里觉得很骄傲。 是的,为他骄傲。 不再留意车外仿佛没有尽头的呼喊声,闭上眼睛,在这一场时空交错的宏大历史叙事中,悄悄想着最卑微最渺小的个人心事。 那宏大的历史的,清晰透彻,辉煌也苍凉。 那卑微的渺小的,暖昧朦胧,苦涩也甜蜜。 人生就在其间,颠簸起伏,回旋摇摆,一边是绝望,一边是希望。不论多少个轮回,都如此相似。然而,那辉煌苍凉的,越走越开阔;那苦涩甜蜜的,常历常新鲜。至于那贯穿在绝望中的希望,则引诱着人们奋勇前行,虽痛不悔。山重水复处,柳暗花明时。 当自己能够投人他的怀抱,诉说绝望的恐惧,恰恰也是重新充满希望的时刻。 但是,子释心里十分清楚,实际上,老天最磨人的地方,不在于令你越来越绝望,而在于将你抛掷到命运的函数曲线上,在绝望与希望之间来回跌宕,永久循环。 自己的问题,就是活得太明白了。想装糊涂,亦不能。 幸亏,个体生命的长度是有限的。至少,可以努力争取终止于某一个希望的坐标点上。 若有来生…… 不,不。不必有来生,今生足矣。 今生长生,足矣。 对于过去,不敢怨尤,似乎也不必回味。对于未来,不敢期待,似乎也不必担忧。当下的每一刻,都很好。非常好。 城外的欢迎仪式,山尚书令皇甫崧代天子主持。京里王公大臣们,许多人从前对二皇子的观感就比另外两位好,一些观念保守的西戎贵族即使在意其母系出身,然而形势比人强,到了这个时候,谁也不敢公开提起。是以大伙儿无不着力表现,能来的都亲自来了。宗室公侯,唯有平正王、殿前司指挥使、三皇子符留未能到场。不过似乎在场之人都自动忽略了这一点。 入城之后,直接进宫面圣。关于投降人员及缴获物品,长生向皇甫崧表示,一切听从父皇圣裁。同时又以头绪繁琐,人物众多,交接复杂为由,虽然移交给朝廷相关部门,仍然派自己的人跟着看着。至于着意挑选出来的姿色最佳的美女娇娃,稀有罕见的奇珍异宝,直接带进宫去,孝敬父皇。 从宫里告辞出来,又把各方事务初步安顿妥当,已是暮色降临,长生这才带着自己的亲信们回王府歇息。 特地不骑马,坐车。看见他抱着靠枕趴在软垫上,肩膀随着车身有规律的晃动起伏,竟是睡得正香。 这辆马车本是赵琚的御辇之一,专用于在城里和南山行宫之间往返,适合长途旅行。其设计制作代表了锦夏机械手工业最高水平,堪称一时巅峰,舒适方便程度毋庸置疑。为了避人耳目,出发前长生命人把车身各种装饰全部拆掉,刷上最朴素的棕黑广漆。子释一时兴起,又自己设计了几处内部小机关,整个弄成一座微型移动旅馆。并且顺便多改造了两辆,给子归留下一辆,另一辆孝敬外公外婆和姨妈。 长生正在犹豫要不要叫醒他,却见那人忽然睁了眼睛。似乎没打算起来,光是转了转眸子,最后停在自己身上。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看着看着,眉毛轻轻扬起来,嘴角慢慢翘上去,笑了。 好像一朵花正在面前开放。长生忘了本来要说什么。手不由得伸过去,碰在他耳朵上。 子释微微一缩:“痒……” 改摸别的地方:“干什么……这样笑?” “穿这么正式……有点奇怪。” 长生这才意识到,因为典礼的关系,自己今天穿着最正式的皇子服饰。在西戎本族传统盛装基础上,又参照锦夏习惯有所改良。这身装束,平时等闲用不上,为了这场典礼,内府令符骞特地差人提前送来的。 被他看得心中惴惴:“哪里……奇怪?" “嗯。”子释冷不丁拽着他胳膊坐起来,龇牙一乐,照脸颊响亮亲一口,“很合适,真好看。” 身子往后撤撤,略微端详,伸出右手食指挑起他下巴,大赞:“迷死人了!” 虽然两人独处时面前这个向来不知收敛,长生还是被这一句过于前卫的情话弄得颇窘。又有些怀疑,微红着脸道:“哪有你说的那么,呃,好看?当初父皇颁布各种典制,大臣们为了朝服式样争吵许久,最后不过是互相妥协,弄出这么个四不像来一一从没听谁说哪里好看的。” 子释摆弄着帽子上的皮毛镶饰:“哧!那是他们没眼光。什么时候给我也弄一身穿穿……唉,恐怕穿不出这效果……”抓起毛茸茸一团在脸上蹭蹭,异样的柔软温暖。他记得自己从前对这类动物身上剥下来的东西十分排斥,不知何时,竟然也习惯了。 长生望着那张略带茫然与沉迷的面孔,一阵难以言喻的激情毫无征兆涌上来,猛然将他揽人怀中,像饥渴的兽扑向食物般狂吻下去一一心里一下踏实了。 今日一大早城外举行仪式,然后进城入宫,整天忙碌。不过离开他一个白天,然而所有的人与事隔在两人之间,竟形成一种前所未有的距离感,遥不可及,无能为力。 长生不可能像子释一样,明白这属于宏大历史叙事对个人情感命运的吞噬效应,却必然感受到历史洪流灭顶而来所造成的无助与恐慌。他忽然无比深刻的懂得了子释曾经的所有心情—— 他为什么拒绝,为什么害怕,为什么对自己说:事到如今,由不得你,也由不得我。 决堤放水,疏导引流的人,一旦置身其间,与泥沙枝叶没什么两样。 当他身处汹涌人潮,当他面对万民欢呼,心里想着不知道他饿了没有,累了没有,会不会不舒服,有没有哪里难受……却无论如何不能回头,不能靠近,所有子释先知而自己后觉的问题,瞬间顿悟。对于他曾经说过的每一句话,霎时感同身受。 先知者恐惧,后觉者无畏。 明明知道,明明害怕,不惜舍下一切往前走,只为了陪自己。 长生直到这一刻,才真正懂得,他拿出的,是什么样的勇气。而自己需要的,又是什么样的勇气。 只想看见他,确认他,从而确认自己。 抱着怀里的人,怎样怜爱珍惜都不够。表现在行动上,却炽烈疯狂近乎粗暴。 子释想:这样下去可不行,一会儿真没法见人了……骨头被他攥得生疼,完全没机会开口抗议,只好尽量放松,双手环着他的背,轻柔的,缓慢的,一下一下安抚平息。 等到他终于放开自己,两个人都忙着喘气。 子释摊在他腿上呼哧呼哧,像一条快要渴死的鱼。 好不容易能开口说话,问:“皇帝老爹怎么样?" 长生靠在车壁上:“不肯见我。” “嗯。” “父皇不肯见我,我总不能不见他。所以我就闯进去了。” “啊?" “是真病了,不过还有力气丢东西砸我。” “然后?" “都让我接住了。” 子释实在没法再严肃下去,被这句冷笑话逗得“噗”一声笑出来。 长生侧头:“其实……西戎部落的习惯,哪怕是一家人,必要的时候,争抢食物财产,互不相让,甚至你死我活,赢就是赢,输就是输,没什么太多可说的。当初老大暗算我,父皇以为我死在彤城,也不过就那样了。” 子释握住他的手。 “这一回,换作我赢了。父皇会这么生气,无非两点。第一因为我娘。他虽然待我们母子不错,却从未打算让我做继承人。这个意外,大概令他很不高兴。第二点,我觉得,输赢生死,他其实都看得开,但是,我的手段……让他害怕,所以格外生气。” 子释道:“第一点,将来各族通婚,特别是西戎贵族,各家都有几个杂交的孩子,这问题根本就不成问题一一带回来那么多美女,除了夏人,好像还有蜀州其他夷族部落的呢。”斜包一眼,“我说你,赶紧往外送。” 长生忍不住笑起来:“是,是。”又瞪他,“什么叫‘杂交的孩子’,真难听。” 子释忽略他的话,往下说:“老人家古板顽固,一时想不开也没办法。至于第二点,争夺江山本就是个最需要智慧的技术活儿。若论阴狠,老大老三从前对付你的手段,难道差了?他为什么不怕?人最怕自己未知的东西。老爹之所以忌讳你,因为他琢磨不透。他不知道,你用的是智慧,不是纯阴谋。这里边牵涉到的胸襟眼光,境界差别大了,你也不能指望他理解你……” 叹气:“也就是努力尽尽孝道而已一一多半要被人说伪着。且忍着吧。” “伪善?真精当。中午我在父皇床前跪了一个时辰。禁戍营都司符粲将军,是父皇亲信,看我的脸色就不怎么好。” 一路聊着,不觉到家。内务府赶在主人回来之前,把整座宅第紧急翻新装修了一遍,大门上“靖北王府”四个字金光闪闪熠熠生辉。 合府上下留守的男女奴仆在门外列队相迎,可惜王爷车驾直接驶入大门,到中院才停下来。庄令辰当着王府詹事,今天总算真正上任,早已先一步回来安排。 长生扶着子释下车,回头跟他说话:“是歇会儿再吃饭,还是……”突然觉得表情不对——那咱看到完全超出意外情景,惊愕到满脸空白表情,出现在他脸上,还真是稀罕得很。 转头。 几个人自通往内院的月洞门里出来。三两个丫鬃簇拥着一位女子,相貌极美,衣着看不出身份,手上抱着个一岁多的女婴,粉雕玉琢,身边另有一个大点的男孩,一手拉住她衣摆,一手牵住个丫鬃,蹒跚着往前走。两个孩子模样可爱,衣饰华贵。那女婴毫不怕生,看见有人来,咯咯笑着舞动胳膊。男孩儿反倒有些害羞,陡然瞧见大队人马,躲在大人身后探出脑袋,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挨个打量。 见此情景,长生也呆了。完全超出想象,惊愕到满脸空白。 忽听身后人徐徐道:“你什么时候成了亲,孩子都满地跑,竟不知会我一声。” 顿时魂不附体:“子释!”张张嘴,不知该说什么。 但见他瞅瞅前方,再似笑非笑瞅着自己:“别说,跟你长得挺像。” 满头冷汗冲下来,镇定了。牙缝里爆出一个名字:“秦夕!" 第〇九三章 自是风流 永乾六年。 先太子符定,谥景烈,于顺京西北城郊修陵安葬。 前锦夏太子赵昶降为清平侯。锦夏归降诸人各有安置。 十二月,立靖北王符生为皇太子。 皇帝病榻缠绵,时见反复。自此军国大事,悉决于太子。 永乾七年。 长生越来越忙,子释越来越闲。 忙的人忙里偷闲,闲的人无事瞎忙。除了定期的正午疗伤雷打不动,两个人基本每天到入夜才能碰面。 新春刚过,朝议另建东宫,太子以节俭为由驳回。 过了几日,有一天晚上,长生跟子释闲聊,说起这事,郁闷道:“符骞多嘴,跟父皇说我不愿另建东宫,今天看见我,脾气就格外大。打翻药碗不说,还指着我鼻子骂一一”仰面躺倒,双手枕在脑后,长叹。 子释正在写字,侧过头:“我猜猜看。”放下笔,“嗯……是不是骂你居心巨测,盼着他老人家早日驾崩,好快快搬进皇宫去一一该不会说你在药里下毒吧?" 长生苦笑。 子释点头:“皇帝老爹这个思路是正常的。” “我要真有这心思,又何必……” “老爹有这个思路,说明脑子还好使,自然不是真不明白。他骂的时间越长,明白的人只会越来越多。你天天进宫问安伺候,起居注里只会写:‘上有疾,太子日省问,亲侍汤药,不曾废离’,又不会写老爹骂你什么。宫中朝里,只会盛赞太子殿下恭顺纯孝,感天动地……” 长生坐起来:“我怎么听着,你这几句,比父皇骂我一大串难受多了?" “我这不是劝慰你么……” “你这也叫劝慰?分明就是讽刺,哼……” 子释走过来,挨着他在床沿坐下:“就算讽刺,讽刺的也不是你。皇帝老爹的事,已经做成了死结,到这地步,你便只有受着。”拍拍他肩膀,“难过也要难过给别人看,那才不浪费。老爹心里憋屈,不找你发泄还找谁?你以为天底下几个像我这么通情达理,肯随你掰过来扭过去……” 长生笑。听见“掰过来扭过去”几个字,好比一条多脚爬虫在心上挠啊挠。偏又不能真把它掰来扭去,索性一巴掌拍死,还得小心不让身边人发现。 “另建东宫,我看是真不用了,纯属多余。这宅子本来就是太子府,弄得崭新锃亮,已经足够气派。昔日赵玕由太子废为怀安王,最后成为宫斗牺牲品,住处却一直没变。老爹居然把这地方给了你,真是阴错阳差。” “我回来的时候,没别地儿了。他们都嫌这宅子太荒凉,知情的更怕不吉利,嘿!白便宜我。” 子释眯眼嘲弄他:“也亏得这么大个地盘,搞什么阴谋阳谋都方便。” 长生便想起偏院里关着的那批俘虏来。 锦夏投降众人,美女早已送光,官员们能用的派上了用场,不堪用的饲养起来。唯有那些值得一用又不肯被用的,至今关在太子府的偏院里。 重新倒下,望着屋顶:“你说……”碰碰身边这个,平伸出一只胳膊。 子释跟他一个姿势躺下,枕在那条胳膊上。 “你说,剩下那些顽固不化的翰林学士御史大夫们,还打发回蜀州去,好不好?" “嗯?" “关了几个月,能说通的都已经说通,剩下的我是真没办法了。” “嗯。” 虽然听不出额外的情绪,长生却知道,其中一些人跟他渊源颇深,难免牵挂。 “这些人杀了可惜,放出去坏事,不如圈起来,干你之前没干完的活儿。集贤阁重建,照你的标准,怎么也得两三年,原先兰台司的书最好先不动。我想,干脆把他们送回蜀州抄书去,让符敖看着,再派几个过去你手底下的人带领……” “这主意挺好。不过一一” 长生侧头面向他:“不过什么?" “不过,还不能最大限度的激发他们的积极性,心甘情愿出力干活。” 只见他嘴角上扬,满脸狡黯奸诈,长生不由得挑起眉毛:“哦?" “对于陈阁老席大人诸位而言,要让他们心甘情愿,校书何如修史?前朝国史,新朝修撰,已是成例,这事儿迟早要做。你跟他们讲,他们要不乐意干,就交给永乾五年的进士去干……” 永乾五年,华荣朝廷重开科举。至永乾七年初,刚录取一轮。史笔如刀,这些新朝上来的进士举人给前朝修史,会刻画成什么样子,当然不是陈孟珏等遗老所乐见的。 子释嘻嘻笑道:“锦夏二百多年,且让他们慢慢写去。中间时不常查一查返返工,等写到最近这段,怎么着也十年二十年后了。人事相继,前人总要作古,到时候自是后来者说了算。朝中若有谁担心这些前代遗贤写出什么大不敬的言辞来,你就讲讲这个道理,告诉他们,用不着祀人忧天。” 拍着长生胸膛,一脸吐血贱卖的表情:“这拨人虽然想法顽固点,文章学问那是没得挑的。你也不用给他们发俸禄,供吃供住足矣,保证都给你尽心尽力干活一一上哪儿找这么些不要钱高素质的白劳力去?蜀州皇宫里的重要东西不是都带回来了么? ‘起居注’有没有?翻出来修史备用……” 长生哈哈笑:“我叫庄令辰找找看。” 又说了一会儿话,子释开始犯困。惦记着起身收拾桌上的东西,长生搂住他:“别管了,又不是没人替你收拾。”帮他脱衣裳抖被子,问,“晚上写字费眼睛,怎么不白天写?" “白天?”子释闭着眼嘿嘿道,“上午跟茯苓饼茯苓霜玩得太凶,结果下午一直在睡觉,没工夫了。” 长生啼笑皆非:“他俩才几岁?你几岁?真是……” “哎,你不知道,就是这时候最好玩。当初子周子归到我家,也差不多正好这么大,整个儿会走路的面团, 嘻嘻……”钻到被子里,“方姑娘问吃什么点心,我说就吃茯苓饼,小饼子居然吓哭了——胆子这么小,会不会不是老三亲生的啊?茯苓霜看我欺负她哥,挥拳头揍我呢一一这个铁定是老大亲生的,不会错了。” 长生沉默片刻,道:“这事儿,你觉得秦夕和黄云岫办得如何?" 子释笑容不改:“秦兄不愧为空空门高手,竟然能把两个孩子偷出来。黄兄能稳住你那据说出名剽悍的皇嫂,更是大功一件。无论如何,生劫人质,总比暗杀投毒厚道些。又能恰巧捏在对方七寸上,我看,没什么不好。” “可是……年纪再小,也是两个活人,难不成就这么养着?我可没工夫……” 子释叹口气,睁开眼睛,正色道:“我听方姑娘说,符霖庶出,母亲本是她楼里姐妹,假意敷衍老三,伺机拼命,结果反被收进王府,不幸难产而亡一一实在是场孽缘。老三虽然偏心,无奈王妃不肯同仁博爱,孩子出生不久,便寄养在老大府里,请皇嫂看顾。符霜是老大遗腹女。这俩孩子,一个没娘,一个没爹,纵然生于皇家,贵为王子公主,实在命苦。反正是一家人,你这当伯父叔父的,养就养了呗,又不是养不起。” 长生低头看他,半天不说话。 子释忽然意识到什么,回望着他:“哎,我说……你不愿养侄子侄女,是不是想养自己的……” 不等他说完,长生冷不丁截住:“方弄晴怎么跟你那么多话好说?" 子释愣了,讷讷道:“大家闲聊,又是老乡,还有子归……”反应过来,伸手揪住他衣领,怒目,“你这驴肝骡子肺的混蛋,竟敢反咬一口……” “不止一口……”长生说着,顺势扑下去,连人带被子兜头罩住,跟下雹子似的,将鼻子脸蛋嘴唇耳朵统统咬了个遍。咬完立即松手,像一根烧到半截又浇熄的木炭,杵在旁边冒烟。 子释心知他顾惜自己,自从生病又受伤,己经忍厂差不多半年。天天这么对着陪着,亏他有一门至情至性亦死亦生的神功可以练…… 歪歪脑袋,示意他在身边趴下。伸手抚摩头发和脊背,想象自己在给一只超级大狗顺毛。 一边顺,一边吹枕边风。 “符霖反正是回不去的,符霜也不用急着送回去,两个孩子有个伴儿。我看方姑娘用心又能干,打理府中内务十分妥当。她本是秦兄安排进来的,秦兄乃英雄好汉,光明磊落,才不像某些人那么小器……” 大狗似乎有跳起来的迹象,紧着多拍两下,转移话题:“虽然不送回去,但是嫂子可以来啊。你派人去请皇嫂来做客,有了方姑娘这个管家接待,嫂子便可以常常上门走动。老三那里,自有她去通消息。什么时候老三想儿子想到忍不住了,求着登门拜访,你们兄弟,也就好见面了。” 长生道:“你跟两个小家伙这么混在一起,他们上门,难免知道……” “那有什么关系?我又不去应酬他们。难免知道一一还能知道什么?堂堂太子之尊,府里有几个内嬖外宠,再正常不过一一没有才叫人起疑。” 长生气结。 子释叹息着道:“这里边,最委屈的人是子归。最近写字已经不觉得那么费神,等再好点儿,应该就可以放她去做她喜欢的事了。我这么一个出色的妹妹,哪能绑在身边当丫头使唤……” 长生听到这,忽然想起一件事。略微犹豫,决定趁此机会说出来。 “子释。” “嗯……” 撑起身子,一只手从背上滑下来。 把那只手塞进被子里,长生心想:还是等当事人自己告诉他吧。低头在唇边印下一个轻如飞絮的吻,什么也不说了。 半夜偷偷下起了雪,直下到第二天午后才停,竟是去岁今春最壮观的一场雪。 子释午觉起来,撩开门帘,眼巴巴望着白茫茫的院子。都知道他想玩,偏偏不能玩,于是别的人也就忍着,来来去去忙碌,只装看不见。李文等他瞧得几眼,过来放下帘子,关上门。 “南边从来没有这么大的雪。彤城没有,蜀州也没有。” 听着少爷好似自言自语,又好似在跟自己说话,李文随口“嗯”一声。 “已经立春好些天,这怕是最后一场雪了。” 这一句仿佛遗憾,又仿佛庆幸。李文想想,答道:“是啊。” 但闻一声轻叹:“白雪却嫌春色晚,故穿庭树作飞花。” 这句不难懂,可又似乎有点别的什么意思在里头。李文不敢瞎答,再“嗯”一声。 又一声轻叹:“万里盈天春归晏,六出凝华情未央。” 这一句已经不知道在说啥了。李文傻站着,心想:二少爷不在,三小姐不在,太子殿下也不在,怎么就没个人来接少爷的茬儿呢……也听不出心情好还是不好…… 正为难,门开处,李章端着药进来,小曲跟在他身后,抱个点金粉彩玉壶春瓶,瓶子里插着几枝白梅。 子释凑过来:“果然北方梅花谢得晚,都这时候了还开得这么好!" 李文大松一口气,赶紧把屏风后边雕花酸枝高几挪出来供那春瓶白梅。 这时院子里传来一阵女人孩子的笑闹声。 小曲道:“方小姐和小姐刚在后花园折梅花,两位小殿下要过来玩儿,方小姐怕他们吵着少爷……” 子释接口:“无妨无妨。” “小姐也这么说呢,领着上这边堆雪娃娃来了。天晴了,也没风,正好。” 李章放下托盘,递件外衣给少爷,转身启开窗扇,这才送上药盅。 子释坐在窗前,子归望见大哥,笑盈盈的挥挥手,忙着跟两个孩子滚雪球去了。方弄晴领着两个丫鬟,向这边微微敛衽,算是见礼。 子释笑着点点头,津津有味看院子里一大两小玩得不亦乐乎。 眼见雪人成形,回头指指墙上挂着的彩缎翻毛大皮风帽:“给他们拿去试试。” 子归看清李文手里捧的是什么,眼睛一亮,笑嘻嘻接过去,套在雪人头上。雪娃娃又白又胖,憨态可掬,顶着充满塞外风情的鲜艳帽子,煞是有趣。两个孩子拍着手蹦哒,去够那下垂的狐尾。 李文陪着笑了一阵,叫一声“小姐”,把少爷睡完午觉跟自己的几句对话说了,子归蹙起眉头。 弄晴在旁边听见,幽幽道:“闲愁最苦。” 子归摇摇手:“大哥连着几个月没出房门,这是憋坏了。”忽然笑笑,“试问闲愁都几许?有工夫酸不溜丢,看来心情不错。” 弄晴被她逗笑了。过得片刻,忽道:“后花园‘可心亭’,其实是个暖阁,据说原先六面窗格均为透明琉璃镜心,专用来赏雪。殿下回来前,内务府派人修缮,毁坏的四面没法补齐,换成了木板,却也还剩了两面……” 不等她说完,子归惊喜道:“那太好了!方姐姐,咱们这就张罗去!" 子释练了一会儿字,歌曲二人传讯,道是小姐请少爷后花园可心亭赏雪观梅。 咦? 愣了愣,喜上眉梢:“阿文阿章,快,换衣裳!” 待他披上斗篷蹬着木屐随李文李章走到所谓“可心亭”才发现是个小小的六角形全封闭式阁楼,坐落于假山半腰。门口挂着厚厚的大毛毡,还没跨进去,一股暖意已经扑面而来。 帘子掀开,竟是妹妹亲自相迎。 “子归,今天什么日子……” 阁子里只有一张六角梨木大桌,底下是个地炉,炭火烧得正旺。弄晴领着丫鬟们在另一边铺碟摆盘,安放各色干果小食。 靠墙单立着个带了提手的红泥小灶,方便温酒烧茶一一灶上铜壶冒着白汽,水已经开了。 子归放下帘子,回转身,巧笑倩兮:“大哥,今天是下雪的日子。”说罢,引他在里侧坐下。 子释坐定抬眼,正对自己的一面窗格中间嵌着透明琉璃片,恰好看得见外边玉树琼花,冰清雪素。 一一此处分明是宅子原主人专为赏雪而建的风雅场所。 端起茶杯,不由得吐出一声心满意足的叹息:“想不到这后花园居然还有此等佳处,枉我白住了几个月……” 他十月住进来,正是由秋人冬最易引发风寒的季节。当时连病带伤,被身边人牢牢看严,等于禁足,是以这后花园至今未曾来过。 仿佛有人扯自己衣袖,低头一看,符霖不知什么时候摸到椅子边,手里举着一枝梅花,鼓起腮帮子使劲踮脚。 “茯苓饼,你这是要送给我么?" “嗯!" “为什么呀?" 小孩儿眨眨眼睛,忽然不好意思了,一颠一颠跑开,躲到弄晴身后。 子释想想,大概是雪人头上那顶帽子起了作用,昨天吓哭鼻子的旧账一笔勾销。瞅瞅手中梅枝,没地儿搁,把桌上一个冰纹青釉茶托拿过来,示意李文注满凉水。摘下枝头梅花,一朵朵小心放上去。白梅绿萼浮于水面,衬着水光青瓷,顿生诗情画意。两个孩子由丫鬟抱着站在凳子上,看得入了迷。 子释低头,轻轻吹口气。水波微漾,花朵旋转漂浮。孩子们咯咯欢笑,学他的样子趴在桌边呼呼乱吹一气,乐不可支。 弄晴忍不住把他看了又看,终于自己省觉,掉头去看两个孩子。 这时李章拎着食盒进来,盒子里头装的是鲁长庚特地为大少爷赶制的两样应景点心:一样雪花糕,一样青梅酪,刚出锅,端上来还是热的。 子释道:“不如把鲁师傅、袁先生都请来,你们几个也不用拘礼,一块儿坐下吧。人多热闹,有意思。” 没多大工夫,围了满满一桌,陪他赏雪观梅。虽无佳酿,幸有香茗。子归贴心合意,弄晴知情识趣,鲁袁二位亦是妙人,文章歌曲皆善应对,符霖符霜童真可爱,一大帮子不觉陶陶然醺醺然坐到将近黄昏。 正聊得兴起,有人笑道:“嗬,趁我不在家,你们偷吃什么好东西呢!”却见长生掀开门帘跨进来,身后还跟着三个人。 太子殿下不打招呼出现,除了子释,满屋子人都站起来。鲁长庚和袁尚古拱手告罪,立刻退了出去。文章歌曲齐齐行礼,退到一旁。室内陡然寂静,符霖符霜显见吓一跳,瞪着眼睛看住来人。虽然认得,也知道该怎么称呼,总共没照过几次面,到底生疏,两个孩子有点怯怯的。 子释微笑:“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 长生不答话,盯着他看。 阁子里很是暖和,子释脱了厚外罩,着一件浅杏色长衫。十二分素雅的颜色,因了衣领袖口处金丝银线堆绣云纹牡丹,带出满身清贵气象。他手上捏着青瓷茶盅,神情自在随意,烛光炎火辉映下,一张笑脸直叫人想起春花与秋月,春山共秋水。门口几人刚踩着满院白雪打梅花树下经过,眼前景象对比鲜明,于是格外惊艳,印象深刻。 长生再一抬眼,但见子归站在他左边,弄晴立在他右面,一个明丽,一个柔媚,陪侍两侧,衬得恰到好处。桌上水晶碗自玉盘琳琅堆叠,朵朵梅花镶嵌,缕缕茶香萦绕,坐在中间那人端的是说不尽的闲雅雍容,风流倜傥。 他看自己的时候,子释很高兴,还有点小得意。 等到他左边看看,右边看看,前面看看,后面看看,就是不说话,没由来一阵心虚。 一一设想一下,上班的人忙碌一天回来,看见全职闲待的那个在家聚众吃喝玩乐,该是什么心情呢? “呃……咳,”跳过他,清清嗓子,跟后头的人打招呼,“庄兄、秦兄。”还有一个不认识,先点点头,“几位请坐。”太子殿下没挪步,后面三人当然不敢坐,也就是先冲他点个头表示回礼。不认识的那个神情庄重,举动从容,相当有气质。子释很自然的多看了一眼,正好对方也在看他,于是特意有目标的再笑一笑。那人十分礼貌的微微躬身,表情却没有变,依旧严肃。子释暗赞一声“好定力”,差点又看人家一眼,忍住了。 这时李文李章十分乖觉的过来伺候殿下及几位大人,接过外衣,延引座位。子归看见庄令辰跟秦夕,知道是要谈正事,和弄晴对个眼色,示意小歌小曲把两个孩子抱回去。接下来,公主殿下与管家娘子亲自动手,收拣杯盘,沏茶倒水,恰应着子释那句“清坐”,活脱脱好似李公子身边美姬侍妾。 长生见他眼珠子乱转,冲下属笑得比对自己还灿烂,知道指啦这人自觉自省是不可能了。板起脸哼道:“嫌我回来太早?我要再不回来,你预备花天酒地寻欢作乐到什么时候?嗯?" 嘴里故意凶巴巴的,却等室外带进来的寒气散尽,才坐到他身边,探探脸颊,再摸摸手掌,心中很为他生气盎然的模样开心,脸上忍得十分辛苦。 子释正色道:“寻欢作乐是有的,花天酒地可没有。一个乃舍下贤妹,一位是秦氏贤嫂,说几句家常体己话而已。” 听见“秦氏贤嫂”四个字,秦夕咧嘴偷乐。弄晴面上微赧,低声唤道:“子释! 秦夕自从当年长生落水事故后看上了弄晴,几年不屈不挠,坚持长距离遥控追踪。头年回京主持地下工作,公私两便,终一于大有进展。 两位女士告退,李文李章站到门外避风廊下听候差遣,阁子里的氛围顿时凝重,再无先前的风雅闲适可言。 秦夕送弄晴出去,庄令辰也跟着送子归。 子释正觉得哪儿有点不对劲,长生指着另外一人道:“我介绍一下,这是岳铮。”注意力一下被拉过去了。 初次见面的两人同时道了一声:“久仰。” 没有更多客套,五个人围坐桌边,直奔主题。 长生冲秦夕点点头。 “今天刚得到的消息,年前新任娄溪知府,进人楚州境内不久,便死在路上了。” 子释神色一敛,望向长生。回到顺京之后,朝中的事,基本他不说,自己便不问。一旦他说了,必是心中为难,要听自己意见(至于那些郁闷了回来诉苦得意了回来卖弄的零碎,不算正事,自动屏蔽)。除却最开始认识熟悉留守京城的几个亲信,这还是第一次正式带手下人回来,也是第一次正式提及楚州情形。 看看另外两人表情,显然提前已经知道消息,这是特地再说给自己听。转头问秦夕:“怎么死的?" “说是遇上了流寇盗匪。等过些天,应该能得到更细致的情报。” 子释点头,知道秦夕另有非官方渠道。 追杀傅楚卿的人曾经在蜀楚交界山区找到一具腐尸,大致判定很可能属于遇人不淑的锦夏末代皇帝。进入楚州境内,线索越来越模糊,长生把大部分人手撤出来,仅挑几个稳重可靠的,与秦夕留下的暗子一起监视楚州动静。以此为标志,针对傅某人的个别复仇行动,转化为针对整个楚州的长期综合治理项目。 秦夕接着道:“根据刑部记录,类似的事这几年一直在发生,只是多数官员职务不高,出了意外,就地选拔补充,朝廷睁只眼闭只眼,就那么算了。去年白沙帮在峡北关受到重创,自此潜伏,刺杀官员的事少了很多。这一回突然发动,还是个五品知府,吏部刑部都惊动了。” 秦夕现在的职务,是刑部郎中。品级不算太高,然而手掌督捕提拿,相当有实权。 子释听罢这番话,问:“过去一直在发生一一也就是说,常有朝廷派往楚州的地方官死在赴任路上。那么秦兄所谓‘就地选拔补充’,是什么意思?" 庄令辰解释:“是这样,当初景烈太子攻打楚州……” 子释皱皱眉。景烈太子?啊,想起来了,是符定。这名号真够隆重的。 “这些年,楚州一直是景烈太子留下的人在守着。虽说始终不安定,却也没有别人愿意蹚这趟浑水就让留守楚州的千户领单佢兼了楚州宣抚,军政大事任其裁处。地方县令丞尉空缺,朝廷派去的人没法到任,单佢便自己找人补上。这种状况,在皇上默许下 ,已经持续了两三年。” 一一正因为如此,太子欲拿楚州开刀,满朝上下没有人提意见。 子释缓缓道:“如此看来,这些意外,既可能是白沙帮等义军残余势力的刺杀行动,也可能是宣抚大人……” 庄令辰在对面点点头。靖北王册封太子后,王府詹事调入中枢,给秘书令莫思予大人当副手,出任秘书郎。 “还有另外一种可能。”说话的却是岳铮。他刚刚从督粮军中卸任,预备到户部去做侍郎。 一一太子殿下往朝里安插自己的人,比起之前靖北王统一疆域的军事行动,要温和含蓄得多。 见大家都望自己,岳铮沉声道:“流寇盗匪,也有可能既不是白沙帮残余势力,也不是宣抚大人另有图谋,就是纯粹流寇盗匪。”略停一停,“我看了这几年楚州报给户部的丁口数目。永乾三年开始造册入籍,当年总计十九万四千七百余户,七十二万五千余口。到上一年,也就是永乾六年,户数减少一万三千有余,人口减少五万左右。其余各州,不论多寡,均有增长,唯独楚州,不增反减。” 眼神陡然锐利:“这些人一一到哪里去了?" 庄令辰敲着桌子:“第一,是没入官员将领府中,被迫成为奴隶。第二,是因为违抗命令,遭到屠杀戕害。第三,便是逃进深山野林,做了流寇盗匪。” 子释仿佛出神,目光茫远,轻轻道:“楚州自锦夏收归朝廷直辖,空前繁盛。七十来万……当初咱们路过的时候,哪怕娄溪一地,也超过这个数。” 长生忽然看向他:“这个单佢,我查过了,原来在花家墓园挖坟的,就是他。” 子释收回目光:“长生,此人该死。” 这句判决出口,那边三人顿觉先前印象中的春花秋月立时消散,春山秋水顷刻冻结,只余满目冰雪寒梅,肃杀冷冽。   第〇九四章 如苍生何   子释伸出食指,在浮着梅花的茶托里蘸了蘸,往桌面点画。我听着,楚州目前大概是这么个样子:“良田水塘千万顷,大小郡县百余个,而民众不足七十万,另有白吃白喝的朝廷官兵几万人,劫杀抢掠的流寇盗匪上万人,躲起来的白沙帮等义军残余上万人。”   庄令辰笑道:“我们三张嘴说了?个多时辰,到你这怎么就剩下三句话?"   长生道:“这里边还有一些麻烦人物——”   子释随手拈起一朵白梅:“你是说本地豪强?这些人既可能做官府爪牙,也可能是盗匪耳目,专在里边搅浑水捞好处,确实最讨厌不过。”扯下一片花瓣在指尖挼搓,“无妨,有奶便是娘么,只要你派了更厉害的人去,他们就会认新主子做娘。别着急断奶,还得先用着他们。问题是,谁替你去当这个棘手先锋……”   “打算让虞芒以钦差身份临时督抚楚州军政,带他的嫡系人马去。再叫符敖派一支熟悉楚州地界的队伍过去帮忙。争取动作快点,先拿单佢开刀,就地正法,以平民愤。原先留守的官兵往别处调容易出事,干脆也一并交给虞芒操练,打散之后重新编制。   子释“嗯”一声。虞芒手下嫡系乃昔日督粮军中精选出来的戎夏混编队伍,久经考验。轻笑:“专欺负老实人,又叫虞将军干这费力不讨好的活儿。”想想:“还是有些单薄,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何况还要防备……”抬眼望长生。   这边这个知道他指什么:“我明白,专门筛了几千精锐给虞芒当亲兵,其中包括一批真正的高手,随他调用。另外考虑叫黄云岫跟过去,把秦夕留下的暗子接管起来。”   子释将手中的花放回水里:“先把官兵真正变成官兵,接下来,便须把盗匪慢慢变成百姓。坚定不移要做贼的,毕竟是极少数,最后再设法对付。   岳铮道:“户部正在商议,自今春始,凡楚州新垦荒地,出借粮种,不起科敛,免征赋税。新户复业归田,每口分地十亩,只等朝会议定,奏请圣旨下诏。”   庄令辰补充:“预计虞芒将军三月抵达,花几个月整顿地方官僚军队,宣传朝廷诏令。入秋开始,全面剿匪——留出近半年时间,劝喻流寇盗匪复业归田,应该够宽大了。”   子释忽问:“从前定远将军颜臻的部队,现下在哪里?“一部分自愿跟了殿下,其余还留在蜀北,暂时没动。”庄令辰侧头思索,“子释的意思……”   “楚州十室九空,移民已成必然。定远军中本乡子弟,正好可做先导。若是愿意协助官府稳定地方,不妨招徕拔擢,倚重扶持……”   秦夕把话接过去:“定远军?这主意听着不错。我可知道,原先那些地方上管事的胥吏,都跟着单佢手下烂透了,非换血不可。当过兵的,无论如何比普通老百姓胆子大,又是本地人,游子归乡,肯定有感情,不会随便乱来。嗯,让他们先回去最好。”想想,又道,“也须防着白沙帮的人拉他们下水。”   庄令辰似乎想起什么,笑:“秦兄放心,定远军运气不好,投降时正赶上殿下心情欠佳,估计没几个返乡后还有胆子跟反贼勾勾搭搭。”   长生装作没听见。子释轻咳一声:“这几件事,完全可以同时着手。虞将军自上而下整顿,解甲归田的定远军将士自下而上安置,一面诏告乡里远近,催民归田。等到来年局面好转,便可招抚百越及蜀州等地楚乡流民回归故里一一免征赋税的时间,尽量拉得长一点,至少三到五年。必要的时候,新户复业,除了分给田地,还应按人头发放安家费……”   几个听众同时苦笑。   长生道:“子释,我不是聚宝盆。”   子释正要往下讲,李文李章在外边敲门:“殿下,晚膳送来了。”   于是笑笑:“先吃饭。吃饭最大。”   饭菜摆好,光瞅样子,庄令辰便不由自主赞叹起来:“早知子释有个好厨子,今日方得机会品尝。”   子释拿出主人架势,请对面三人动箸。斜瞟着长生:“庄兄,我跟你一样,算是虾米乘在鲤鱼背上,吃点儿甑边饭。平常哪有这么丰盛?太子殿下等闲不在家吃,鲁师博这是使出浑身解数要讨好他呢。”   长生侧头看一眼,淡淡道:“吃个饭也这么多废话。”顺手接过李文手里两个素菜盘子摆到他面前。   五个人吃饭,不过六个菜,三素三荤,品相却精美异常。就连盛饭的碗,也是坊间难觅的珠明青花瓷。那水晶蹄膀、红烧滑水、响油糊鳝,平日子释自己单独吃饭,从来没上过,这是特地招待客人。   庄令辰和岳铮对着满桌地道家乡风味,虽然一向不讲究,情绪自然上来,吃得甚是陶醉。秦夕却是头回品尝江南菜式,边吃边道:“子释,过年宫里招待百官,我吃着那御膳也没你这个滋味好啊。   子释笑眯眯的:“秦兄也喜欢就好。”   他面前没有盛饭,单放了一碗粥,颜色发黑,飘着药香。喝完粥,吃一筷子蘑菇,两片豆腐,再喝几口汤,这一顿就算结束。   长生望着他:“再来点儿。”   摇摇头:“下午吃了一块雪花糕,喝了些青梅酪。”笑,“你看,还有呢。”原来李章又送上一大盅子药汁来。   岳铮抬起头,看对面那人捧着药盅好似品茗,温文优雅同桌相陪。   这时候庄令辰也抬起头,关切问道:“子释身体怎么样了?“谢谢庄兄,好多了。”   秘书郎转脸面向太子:“殿下,年前琢州贡上来的老山参一一”   “都送进宫里去了。   庄令辰拍大腿:“咳,早知道我扣下一盒子。"   子释插话:“庄兄,你家殿下刚说他不是聚宝盆,我且替他省着点儿,也算为天下百姓尽尽心。   那边两个嘴里正嚼着,闻言差点噗出来。   岳铮把满桌美味佳肴扫视一遍,又把对面那人上下打量一番,也照庄令辰和秦夕的样子,直呼他名字:“子释。”   “未知岳兄有何见教?”   岳铮半开玩笑半认真,神色正经:“人说富贵看平常。我瞧你这吃穿用度,岂止几根老山参而已?"   子释听罢,一只手撑着下巴,挑起一边眉毛:“岳兄好眼力。”长叹一声,“想当初在蜀州,还要充盈百倍不止。可惜让赵据抄了家,好些个合身趁手的衣物用品,都寻不着了。即便如此,现今身上穿的锦缎绫罗,手边用的日常器具,也还是打蜀州带出来的。至于眼前桌上青瓷盘碗,是这府里地窖中翻找出来的怀安王旧物。说起来,都算前朝余荫,没揩着你家太子殿下一滴油水,哈哈……”   一边笑一边拍桌:“就说今晚这顿饭,真要算钱,能值几文?没有驼峰熊掌猩猩唇鲤鱼须,一个蹄膀,几条鱼尾,半盆黄鳝,外加蘑菇豆腐。岳兄,切勿以为吃的是钱,阁下吃的,乃是功夫。东西不值多少,关键是费心思,花功夫。不过呢,厨子也好,丫鬟书僮也好,都是我李子释的人。虽说领着太子府的月钱,你信不信,哪怕分文没有,他们也照样这般伺候我,断然不会打折扣。”   岳铮听得“费心思,花功夫”六个字,忽然吃出了这顿饭的心意。诚心致歉:“子释误会了。舒适并非奢侈,岳铮怎会不明白。”   这时长生放下筷子,随口道:“我又不养后宫三千,只养你一个,总是养得起的。”   不光子释,在座秘书郎大人、户部侍郎大人、刑部郎中大人,统统被太子殿下这句不期而至的生猛告白狂电了一把。   子释脸上不受控制一阵发热,等他回神镇静下来,发现另外三人还在电击状态,于是决定把刚才那句台词直接剪辑掉。   看大家都吃得差不多,重提正事:“要说省钱,节俭当然必不可少,皇室朝廷正该以身作则。然而节流终究有限,务须开淤-以增收益。士农工商,唯从商一本万利。东南舶务,不但要赶紧恢复,还要大力拓展;至于西北边贸,如今西域各国商旅往来畅通无阻,更是挣钱的大好时机……”   几位听众的注意力都集中过来,子释嘻嘻笑道:“蜀州皇宫,还有在东北划拉的大堆奇异珍玩,除了饱个眼福,没什么用,不如卖给番邦商人,多换些金银,顺便让外夷瞻仰瞻仰我华荣风物,大夏精工……”   回到之前的话题:“至于楚州移民的安家费,想想办法,不可能筹措不出。除此之外,口粮种子理应无息借贷,农具耕牛可以廉价公租,以求予民便利,施民实惠。宫中朝里,捉襟见肘,拣紧要处遮遮就是了;官仓国库,亏损空虚,顶多偶尔拖欠百官薪俸,又饿不着他们……”   那句“拣紧要处遮遮”,惹来一阵闷笑。   庄令辰使劲憋住:“也不至于到这地步……”   长生道:“别理他,专爱消遣寒碜我。”   子释神色肃然:“所谓‘农夫藏于庚,商贾藏于箧,帝王藏于天下’(注:“农夫藏于庚,商贾藏于簇,帝王藏于天下”:参见唐崔融《请不税关市疏》。原文为“帝下藏于天下,诸侯藏于百姓,农夫藏于庆,商贾藏于箧”。)。一国之君,根本不必担心自己口袋里没钱,更不要吝啬于往老百姓身上花钱。百姓丰足,则国库丰足;四海富裕,则朝廷富裕。眼下拮据几年有什么关系?将来回馈给你的,就是繁华似锦欣欣向荣太平盛世……”   长生之外的三个听众齐齐动容。岳铮更是露出掩不住的震惊神色。   子释说完这一段,停下来歇息。李文李章收拾干净桌子,重新送了茶点上来。听众们谁也没有打断的意思,演讲者叹口气,绕回到最开始,深人阐释。   “这一场戎夏之战,楚州情形特殊,受创最重,恢复最晚,也势必最慢。多投人些钱尚在其次,更重要的,是做好思想准备,多投人些耐心和时间。三年五年不为短,百年甲子不为长。”   拈起三朵梅花,依次落指,这在面前摆成一个三角形:“假设这是‘官’。这是‘民’。这是‘寇’   轻叹:“白沙帮等义军残余,以及剩下不肯从良的盗贼们,姑且混为一谈,都算作是‘寇’罢。”   指尖轻点中间一朵:“‘官’与‘寇’,什么时候都是对立的。关键在于,‘民’站在哪里。一开始,华荣的‘官’未能在楚州取得合法地位,后来又做得太糟糕,以致‘民’与‘寇’站在一起,‘官’失败之至。如今咱们所做的一切,出发点和归结点,都是力图使‘民’重新与‘官’联合起来。只有这样,才能让‘寇’, ”停一停,加重语气,“特别是原本代表仁义赢得民心的白沙帮等义军残余势力,失去其正义性,进而从根子上彻底动摇崩溃。”   几个听众侧耳凝神,一边听一边思考。   “楚州剿匪,在初期的集中肃清之后,务以安民为要,变主动为被动,严加防范,慎用武力。”   看庄令辰等人略显困惑,子释放慢语速:“因为此时‘官一民一寇’三者之中,‘官’是正道,也是强势。久经战乱,人心思定。既是正道,则应据理而守;既属强势,切忌恃强逞威。官兵骑马提刀到处跑,真正的寇吓不怕,把良民都吓坏了,还说什么稳民情,得民心?   “这个时候剩下的,都是寇中的顽固分子。‘据理衍守’是不扰民,而非示弱。一旦遇上侵扰骚乱,务必追究到底,严惩不贷,以儆效尤。抓到这些捣乱的人,不要提前朝余孽,也不要讲白沙逆党,太多套话,只会越扯越糊涂,反被对方利用。最好依律审判,公开告示,以戕害百姓,贻误民生定罪,跟大逆不道没什么关系,把基本是非深入人心。”   淡淡一笑:“咱们华荣,没有叛乱逆贼,只有为非作歹的恶人。”   庄令辰瞧见这一笑,心底冷不丁打个哆嗦,但觉比起之前判单佢死罪时的无形杀意来得更加令人生寒,却又似乎不能立刻把握到其中缘故,只无端端感到一种较以往鲜明许多的敬畏之情油然而生。   “穷寇逼急了,就可能使出极端手段。对于官来说,得时时刻刻记着,追寇的最终目的,决不单是为了消灭寇本身。所以,在这个过程中,朝廷及楚州地方官府,要拿出相当的胆识和肚量来一一”   子释说到一半,问长生:“什么人去做楚州宣抚?”岳铮应道:“区区在下。”   子释吃一惊:“这本钱下得可大……也好,岳兄去,后边的废话我就不用哆嗦了。”   “不过今年走不了,先累虞将军和黄将军多费心,我得明年才能赴任。”   “明年就明年吧,本来就急不得。”   岳铮望望他,再看看长生,带出允诺意味:“我会跟二位将军仔细商量,慎重考虑,再向殿下禀报。”   把楚州形势谈得差不多,又说了几件别的事情。直到月上中天,三人才行礼告辞。子释自然而然起身相送,刚站起来,便觉头昏目眩睁不开眼,靠在长生怀里,还不忘打招呼:“有空再来吃饭。”   长生抱起他:“我可再不敢领他们回来吃饭了,这几个是话痨,你倒好,话更多,我都插不上嘴……”   子释知道,楚州的事是两人心病。他如此深思熟虑,开诚布公实属最佳方式。闭着眼睛笑笑:“放心,就算插不上嘴,也无损于你太子殿下光辉形象……声音越来越低,准备就此入睡。   忽听他在耳边悄声道:“人参的事,符仲另外差人单独送了一些,你天天喝,也没喝出来么?"   子释昏头昏脑的想:“果然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啊…… 难不成以后要光脚……?”   这一晚错过了平常睡觉的时辰,又接连说话动脑筋,兴奋过度,半夜便颇不安稳。   长生放心不下,第二天中午赶回府,看见他明显才起来,整个人蔫蔫的。问吃饭没有,当事人呆愣愣,李文李章一齐皱眉摇头。   这天并非运功疗伤的日子,长生心里犹豫一番,还是吩咐下去,备水备药。   直到身体由于熟悉的姿势引发条件反射,子释才恍惚意识到他要干什么,慢慢抬起头。   那眼神中一闪而过的畏怯恐惧,甚至含着不易察觉的哀求意味,叫长生五脏六肺揪成一团,换个姿势搂住:“昨天太累了,晚上也没睡好,运行一个周天,然后好好补一觉……”   子释轻轻推开他:“开始吧。”   两个人的掌心紧贴在一起,长生感觉他全身立刻紧张起来:“不要想。”轻轻吻着额头安抚,一缕内息坚定不移送进去。   “嗯……”子释声音随着身体一同颤抖,“你说……为什么,日子越舒坦……心情越好,人反而……越来越……怕疼呢……”   不到一半,已经昏迷过去。   长生让他靠住自己,看见豆大的汗珠顺着脖颈源源不断汇入领口,衣衫渐渐湿透,勾出肩脚脊背流利深刻的线条,勒切在自己身上,不由得闭了眼睛。   自此之后,子释重新开始了禁足的日子。好在他宅惯了,也不以为苦。天气逐日转暖,关在太子府的囚犯们又都有了新去处,整个中宅后院被弄晴和子归收拾得清清爽灾。子释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每日吃吃睡睡,看看走走,弄弄花草,逗逗小孩。等春天快过去,才获得批准,接着捣鼓他的《正雅》 笺注。   小公主早已获准归家,却时不常闹着要来看哥哥,来了便不肯走,前景烈太子妃于是成为府中常客。   这位已故持国上将军的独生女儿闺名叫做盘珠。西戎部落女子地位向来比较高,除去极少数贵族,均为一夫一妻制。女人上马放牧牛羊,下马操持家务,风气较之夏人社会开放得多。盘珠出身高贵,自幼跟男孩儿没什么两样,虽不曾随同父亲上战场,却也练得一身好骑射功夫。   她成亲不到两月,丈夫便出征打仗。女儿才过一岁,迎来的竟是丈夫尸首。她所知道的,当然是那个“太子中流矢阵亡”的公开版本。与符定谈不上什么感情,但女儿无疑是最大的安慰。   当初秦夕跟黄云岫得到弄晴提供的线索,上门偷孩子。孰知太子妃剽悍程度远超预料,暗偷变成明抢,只好连小公主一块儿劫持。担心对方不知分寸,闹得满城风雨,二人又悄悄回头,做后续安抚工作。一来二去,不打不相识,打成了老熟人。   前景烈太子妃正式登门,认识了前锦夏宜宁公主。两位女中豪杰一见如故,惺惺相惜,竟成知交。子归也常常去看望韩侯老两口和姨妈韩绾,从他们那里得到一些锦夏旧人的消息。于是子释隔三差五便可以自妹妹嘴里听到几则顺京城中奇闻轶事,娱乐八卦。此地两朝为都,如今又是八方辐辏,中外汇聚,新鲜事儿层出不穷,听得子释大觉有趣。   长生手下的人照样时不时上门蹭饭,一般都由太子殿下亲自陪吃,但总免不了真正有事要商量的时候。午饭耽误午觉,晚饭耽误晚觉,子释背着手歪着头,对长生道:“他们实在想来,那就散衙之后来喝下午茶吧。”   四月初的一天,入夜,秘书郎庄令辰求见太子。   长生以为有什么紧急奏章要看,进了书房才发现,秘书郎大人双手捧个黑不溜秋大长方盒子,不知道装的是啥,显然不是奏折。   看见他,庄令辰迎上一步,神色古怪,居然隐约透着两分忸怩不安:“殿下,我……这个……”   长生瞄他一眼,挑起眉毛:“庄大人要提亲,似乎找错人了啊。”   “不是,我……”反应过来,更忸怩了,“殿下!那个,那个,我自然知道,现在还早点儿……”   难得看见这第一谋臣也有挂不住脸色的时候,长生不禁好奇。一边欣赏,一边背起手:“敢问庄大人何事求见?”   他全然一副调侃口吻,未料庄令辰竟当起真来:“我……臣,这个……”,捧着盒子就要行礼。   除开朝堂正式场合,长生平素跟他们几个向来你你我我惯了。被他搞得耐性全无,一把将盒子提过去:“我没空陪你磨菇,有话快说,说完走人。”   庄令辰看他伸手去解盒子上的红丝绳,不顾礼仪形象,径直扑上去摁住。   长生皱眉:“你这是什么意思?"   “殿下!”庄令辰迟疑片刻,一咬牙,拿出准备就义的姿态,“殿下,殿下打开之前,能不能……先答应我一件事。”   “哦?你说说看。”   庄大人后退站住,清清嗓子:“这样东西,是在赵据行宫寝殿里抢出来的。盒子做得精致,个头又大,都以为是什么特别的宝贝。当时没空检视,带回来后跟其他物品一起堆在府中库房里,一直没顾上清点。”   长生听他这么说,不由低头细看。果然边角没熏黑的地方能吞出本来面貌,描金绘彩嵌百宝,雕龙刻风缠花枝。光这么一个盒子本身,就不知价值几何。   “上回殿下让找起居注,顺便想起收拾这堆东西,这个,我……咳,臣斗胆,打开来看了看。”   长生问:“里头是什么?”   庄令辰避而不答:“我曾经想过销毁,终究不敢,也……不忍。想来想去,还是请殿下亲自定夺为上。此物既已到殿下手中,便只有一个请求:无论殿下如何处置,都请当我庄令辰从来未曾经手过目。”   长生狐疑的看着他。那眼神怎么瞅怎么别有用心,这要求怎么听怎么蹊跷古怪。心说我还拿不住你?口里淡淡应道:“没问题。”   庄令辰两手作揖:“臣遵旨,臣告退。”脚步倒得飞快,眨眼没影了。   捆绑盒子的红丝绳打着如意双飞蝴蝶结,只是为了提拎方便。解散之后,盒上另有随心七窍鸳鸯锁,不过锁头已经启开,钥匙就插在上面。   长生心里没由来泛上些微莫名的慌张与期待。稳住双手,揭开盒盖,陡然松口气,原来不过是本书。还没看清封页上写了几个什么字,熟悉的笔迹入眼,已经不由自主有些激动。   嗯,《四时锦绣花丛艳历》 ?   小心拿出来,比一般书籍大得多,装订精美,纸张厚重,不知是山水册?还是花卉谱?(由此可见,长生是CJ的好孩子,从来没看过黄书)   略带雀跃的翻开第一页。画面入眼,心脏“咚咚”狂跳两下,又“啪啪”漏跳两下。揉揉眼睛,确认自己没有看错,还是不敢相信,赶紧翻下一页。谁知看了下一页,更加不敢相信,接着翻再下一页。   下一页,下一页……   如此翻啊翻啊,直到翻完最后一页,开始发呆。   呆站一会儿,又从最后一页往前翻。这回有了思想准备,不再惊诧,看得很慢,也很仔细。看了三页,嘈地直起身,把画册装回盒子里,挟在腋下,一甩袖子出了书房,往卧室而去。   第〇九五章 欲说还休   四月已经相当暖和,不用再烧着夹壁地炉,但是夜里依然寒气袭人。子释床脚边放着炭笼,顶端架了白檀栅栏搁板,铺好厚毛毡子彩缎垫布,再摆上杯盘笔砚随一手取用。此划预备就寝安歇,只穿件贴身单衫,一边等长生,一边平倚在被子里翻书。   听见门响,抬起头。看他绕过屏风,走近几步,在书案那头站定,把手里一个方盒子放在桌上。   子释先是被那个盒子勾起了好奇,烛火下黑乎乎的,看不出花纹材质。接着被他的表情神态吓一跳,说生气不像生气,说郁闷不像郁闷,说懊丧不像懊丧。多看两眼,又似乎兼而有之,拧着心毛抿着嘴,僵硬得很。   之前出去的时候好端端的啊……这是受了什么刺激?   放下书:“长生,怎么了?”   进门的时候,长生以为自己会“啪”的将盒子猛拍在桌上,以威重壮声色,然后开始审讯。哪知绕过屏风,看见他手持书卷斜倚床头,烛光中满室安详宁谧、恬静温馨,顿时怯了。没由来想起庄令辰那句话:“不敢……也不忍”。放下盒子,一时不知怎么开口。站了半晌,才道:“他们收拾从蜀州带回来的零碎,找出这样东西。说着,低头打开盒盖。   子释忽然觉得那盒子似曾相识。正凝神回想,已经瞧见他把里边那本熟悉的大册子拿了出来。   呃……心底呻吟一声,只恨视力太好。   还以为这玩意儿早在安宸自焚时一起烧了,毁尸灭迹。哪知祸害遗千年,竟然完好无损跟到这里。   “嘿……”干笑。   理论上,子释认为这实在不算什么了不起的事,完全没必要小题大做。他在西京言行举动,名声风评,比一本春宫图册的影响深远得多了,也压根儿没觉得需要愧对面前这位。可是为什么,这会儿见到这本东西,心里居然不由自主有点惴惴的呢?   冷不丁想起应该还有一本,不觉“咦”一声。   长生目光向他望过来。   子释记得了,后来那本阴阳双修宝典,赵据一直在皇宫里练,没拿到莺章苑去。自己当初本着强烈的责任心,取了个十分专业的名字,叫做《坦多罗毗那夜迪王般若欢喜禅心经》 ,装帧也参照佛典式样,封皮上貌似还装模作样提了几句梵文……该不会……咳,被当成佛经了吧……   扶额。也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看他还是一副刻板神气,小声解释:“我以为……已经烧了……”   “做得这么用心,烧了多可惜。”语调生硬。   子释坐直身子,侧头瞅着他:“我那时候因为欠了尹富的人情债,接下这差使替他消灾。”晒笑,“做本春宫图而已,比肉偿强得多。后来还用这个敲了赵琚大把银子修兰台司的地库。这笔生意,本利算下来,赚大发了……”   长生最怕他用这种语调跟自己说话。听见“肉偿”两个字,心里难过得要命,好似一把钝刀子在肋条上拉来拉去再戳几下。可是那些画面题诗的冲击实在太大,想到他一页页翻看,一字字书写,然后流转他人之手眼,评头论足……一股气就在胸口冲来撞去,总也无法平息。   没办法跟他生气,只好跟自己生气。闷闷站着,不再说话。   子释瞧瞧他,横眉竖眼又垂头丧气,那般独个纠结神伤的模样,好似闹别扭的小孩。   心头一痛。   有关这春宫图册的许多片段浮现脑海,室内温度急速下降,眼前距离倏忽拉开,曾经痛到灵魂深处的某种情绪在这个始料不及的时刻袭击过来。明明他就在对面,却仿佛飘浮天边一般遥远。他想叫他的名字,张张嘴,发不出声音。他想伸手拉住他,全身虚脱无力,连指尖也抬不起来。   他只能呆呆坐在床上,任凭那疼痛一丝丝抽走体内的力量,眼前身影渐渐虚化成泊个幻象,不也奢望得到任何温暖与支撑。   长生跟自己生了一会闷气,发现周围静得吓人,再看他时,居然在走神!真是岂有此理,提高声调:“子释!”   子释一下被他唤醒,眨眨眼睛,忽然有了力气,知道自己又想多了,早已过去的一切,毕竟已经过去,望着他的脸,已中依然又怜又痛,也不知是为他,还是为自己,抑或仅仅为这怜惜痛楚本身,赋予生以因由,以缘分,以意义,以价值。   “过来。”冲那个有点炸毛的别扭小孩道。   长生应声抬腿,又及时刹住。   子释推开被子,跪坐到床边:“过来呀。”   那个此同时,是挑逗,到床前。   那个“呀”字尾音稍微有些长,略带了点儿升调,与此同时,长生两条腿如同被看不见的绳子牵着,一步步扯到床前。   子释直起腰,恰与他视线相平。   两个人就这么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看着看着,不提防一阵隐微而私密的快感从全身掠过,指尖都禁不住颤抖起来——长生闭上眼睛,咽喉漏出一缕无法抑制的呻吟,抬起胳膊捉住了从松开的领口钻进去的那只手。   耳边一声轻笑。又酥又软,又薄又脆,咯蹦碎在舌头上,好似入口即化,又好似粘住了牙齿。   被捉住的手不动了,另一只手爬过来。窸窸窣窣几下,长生感到腰间一松,腰带被他拿走了。   “子释……”喉头也仿佛黏住,两个字说得甚是费劲。   “嗯?”   这一声带着浓浓的鼻音,在鼻腔里拐了不知道几个弯儿才透出来,跟化骨水似的往身上浇,长生骨头一软,抓住他的那只胳膊便垂了下去。   “哗啦!”外衣卸在地上。   就在里衣最后一颗纽扣随着他手指动作散开那一瞬,长生陡然睁眼,一手箍住腰身,一手撑住头颈,猛地前扑,将他狠狠嵌进被褥里,同时把自己狠狠嵌在他身上。   “啊!长生!……”   千钧一发。   发丝终于断裂,巨石轰然落地,震起碎屑烟尘无数。子释就在这一片漫天烟尘之中,跟着成千上万的碎屑飞洒溅落。   “子释!你这样……我没办法……停下……”   “谁……要你……停下……不准……停下!”   事实上,经过了那么久艰辛的忍耐与克制,没有任何力量可以让这种情形中途停下。问题只在于,所谓不停下,周期定义为多长……   当最初的急切与激烈过去,长生总算能够控制体内疯狂爆炸的能量,渐渐把握住力度和节奏。又经过不知几轮,他才顾得上体会那些微妙而敏锐的瞬间,一分分沉下去,再二寸寸浮上来,徜徉陶醉……   蓦地想起不知多久没有听到他的声音,一惊而醒。之前过于迅猛的快乐竟造成了某种感官空白,恍若无端端被自己弄丢了一段时间。   有些莫名的发慌。   将身下人抱起来:“子释。”   “嗯……”   声音虽然低微,明显还醒着。轻蹙的眉尖被汗水浸得又湿又滑,手指抚上去,好似就要随之晕染化开。   长生知道自己失控了:“疼么?我……”   手指抹平眉心之后,下意识找到左边那颗小小墨珠,停下来反复摩挲。   怀里的人微微摇头,脑袋顺势逃开,搁到他肩上,暴露了颈侧一串串绮艳蛊惑的绊色桃红。   长生仿佛受到召唤般吻下去。   一声朦胧的,暗藏了某种满足而又空虚情绪的叹息,引着他的脖颈向后拉开一段距离。   正要追随过去的时候,长生看见他半睁开眼睛,略略垂下眸子,给了自己一绕上来个欲说还休的微笑,重又闭上。垂双臂环绕上来,头缓缓仰起,单在眼前留下一段美丽至极的线条。   颈上项圈被汗水浸透,有如镌刻在肌肤里。坠子不知何时反转过来,光洁如白玉的背面几乎与胸膛融为一体……   长生忽然就从那眼神和笑容中顿悟,懂得了那本春宫图册对于自己的独特意义。   他看见他。   在每一个漆黑的夜。   每一个孤枕难眠的夜。   每一个空床独守的夜。   每一个想着他,等着他的夜。   执了白云红叶笔,蘸了桐枝松烟墨,往金丝玉版笺上,写人间最缠绵最香艳的诗句。可是,那粉香脂腻背后,一笔一划,都浸透了寂寞与孤独。而那令人绝望的寂寞与孤独,分明是他顾长生,用了至温柔至残酷的方式,一刀一刀,亲手刻进骨头里去的。   他终于看见他。   在某一个漆黑的夜。   某一个缠绵香艳的夜。   某一个寂寞孤独的夜。   某一个温柔残酷的夜。   某一个想着他,等着他的夜。   等来了一场劫。   长生终于明白,那些寂寞与孤独与温柔与残酷,才是自己作为爱人,最最对不起他的地方。   一一今生今世,永远无法补偿。   怀中人有着平生未见的娈婉柔顺,神情凄迷而沉醉。泪珠挂在长睫上,仿佛有生命一般幽幽诉说,把他所有不曾出口的言语,一笔一划,烙在自己心上。   永乾七年,年轻的华荣帝国由于年轻的太子主持朝政,逐渐呈现出开国以来前所未有的刚健清新面貌。   就疆域来说,自从永乾六年西锦投降,华荣朝廷接管整个大夏九州;不仅如此,太子殿下之前收服了东北青丘自水,郁闾举族归顺;而西北大片高原沙漠本就属于西戎,一时华荣版图扩张到大夏国历史最高点。   天下一统。   西域诸国、北方夷狄、海外各岛、百越南疆,正在逐渐获得关于这个重新崛起的大帝国的新印象。   万方即将朝勤。   这一年,朝廷忙着安内。   蜀州在过渡,楚州在剿匪,东南沿海在闹海盗。   水师大都督白祺一直深得朝廷倚重,又在平定楚州及蜀州的过程中,发挥了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却多年不曾与家人团聚。太子特请圣旨召其回京,嘉勉之后,授以东南海防重任,并许其二子随行。   水师编制相对独立,相比之下,陆战部队改革则迫在们睫。华荣立国短暂,头几年皇帝的主要精力都用在学习做皇帝和操控朝廷上,军事方面难免滞后。等到太子接手,朝廷?军和原靖北王嫡系部队的差别一下就显出来了,军事体制改革变成浮出水面的迫切任务。何况天下一统,可以预想短一段时间内不会有大规模武装行动,理当精简兵员以省人力:昔日作为特殊时期应急的各地军屯据点,也开始日渐逐步把土地还给老百姓了……   无论如何,符杨作为开国君主,勤勉有为。中央朝廷在他的带领下,总的来说进步迅速,积极有效。然而各州郡地方官员,主要由最先投降的锦夏旧人和驻宁马地的西戌戎军官组成,思想品质及能力水平都相当一般。绝大部分不误事已经很好,根本没法指望有所建树,因此,民生经济基本处于自然恢复状态。这些人如何改造换血,是个大难题。   ……   总之,长生和他的手下干将们,很多很多事,非常非常忙。   除了公事国事天下事,还有家事与私事。   顺京七月半,秋高气爽。练江以北的秋天,明显来得比南方早。   几辆外形朴素的马车自清光门出城,直奔西郊璞山而去。   璞山乃前朝皇陵所在地,昔日锦夏王公贵族都喜欢把墓园设在附近。自从十年前锦夏末代皇帝南逃入蜀,这片风水宝地便几乎绝了人迹。就在不久前,依然古木寒鸦,荒林野草,座座颓败的陵园掩映其中,一派阴森凄凉。   尽管知道长生提前做了准备,子释下得车来,看见整伤的园林,洁净的雨道,还是大出意料之外。长生站在他身边,低声说明:“早在三年前,父皇便听从莫老建议,派人吞守锦夏皇陵。今年清明,朝廷出于矜悯人情考虑,准许锦夏旧人祭拜私陵。说是这么说,实际都怕招忌讳不敢来。这一趟,也算借姨妈身份,做个示范,对外只说来祭祖。”   子释斜他一眼:“我说你这么殷勤呢!”   一般人只假公济私,唯独太子殿下,要假私济公。   背起双手,小声嘟浓哝:“你打哪儿白捡的姨妈……”   长生跟他一样背起双手,扯扯嘴角,不再说话。   后边子归搀着韩绾下车,又双手从车中将韩纾的骨灰坛捧出来。   最后一辆车里坐的是庄令辰,这会儿一早爬下来赶到前头引路。倪俭领着换了装的太子亲兵在四周执行保卫工作。   子释看见庄令辰,皱起眉头。此行纯属家事,实在看不出秘书郎大人有出镜的必要。秘书郎大人当然没什么不好。作为臣子,忠心又能干;作为朋友,聪明又可靠;然而,若是作为妹夫……   子释自认从来不曾以貌取人,搞偏见成见。问题在于,每当把大献殷勤的秘书郎大人跟自个儿妹妹一比……眉头无论如何也松不下来。可惜这一趟,多半从头到尾都由人家一手安排,身边人又刚提供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家事于是不再纯粹是家事,秘书郎大人的存在,忽然变得十分正当且正常。   在心里哼一声,抬腿往前走。   子归直到将韩纾骨灰带回顺京,确知赵据已经死亡,才找机会偷偷告诉韩绾实情。此事隐秘,越少人知道越好,韩侯老两口那里,完全没有透露。   一行人走进韩氏陵园,中间一座最高大的,子释看看碑上文字,原来是昔日水师提督伏波将军韩朝之墓。韩朝活着的时代,恰逢锦夏落日余晖,有幸享受到最后一段繁华,却因忧心时事郁郁而终。   墓穴早已备好,子归以母女之礼安放韩纾骨灰。不大工夫,掩埋完毕。因为既不能修陵,更无法立碑,于是移梢了一株银杏在上面。也没有设供桌,各人执香一炷,祭拜祷告,便算结束。   子释四面望望,陵园中尽是参天松柏,清幽窈邃。然而,不远处道路旁和山坡上,镶着金边的银杏叶与染着红云的枫树枝斑驳绚烂。抬起头,天色碧蓝。   记不得到底有多久,没有像这样出门走动了,没有像这样,看见广阔高远的天空,缤纷美丽的大地。想不到,身在顺京头一回出门,竟是为了一场迟来的葬礼。心中有些感慨,却也不见得多难过。毕竟,那些惨烈往事,都已经过去了。这场葬礼,哀而不伤。   这时韩绾忽然走过来,向长生施了一礼:“殿下。”   长生弯腰回礼,不便称呼,干脆省去。   “多谢殿下。”尽管心情复杂,但就这件事本身而言,对方确是一番好意。道过谢,韩绾稍微犹豫,道:“我想,请殿下允许,带小还拜一拜她的父母。”   几个人都吃了一惊。当年谢氏满门抄斩,西京认亲之后,谢昇夫妇葬于何处,韩府中人不提,子释兄妹自然也不敢问。只当重罪行刑,遗骸不知下落。万没料到,韩绾会这时候提出来。   走到陵园最偏僻的角落,有一个没有立碑的土堆。韩绾停了脚步,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流:“这一片葬的,本是入籍的家仆奴脾。当年二妹与我费了许多力气,最后也只能委屈三妹和妹夫…… ”想起两个妹妹好歹魂归故土,自己的丈夫与儿子却只能草草埋骨他乡,愈发伤心断肠。   子归“扑通”跪倒,双手撑在地上,泪珠滚滚而下。那平生未曾当面呼唤的两个字,竟被堵在胸腔出不来。当她终于能够发出声音,好似连同肺腑一道离开了身体。   “爹…… 娘……”   也不知过了多久,发现子释居然陪在身边掉泪,赶紧拖他站起来:“大哥,我没事……都这么多年了,没什么好难过的……地上凉……”   “啊,没关系。我就是……看你和姨妈哭得痛快,忽然也想替咱们爹妈哭一把……”   长生在旁边握住他的手。早知这一趟必定害他伤神伤身,却非来不可,无从避免。   太子殿下站在坟前上了一炷香,庄大人和倪统领也过来祭拜昔日威远将军。   长生对子释道:“回头选个日子,将二位长辈迁址改葬,就以子归的名义,重新修陵立碑吧。”   后边庄令辰应一声:“我马上安排。”   长生看看情形,不能再待下去,立刻指示返城回府。   回到府中,长生再没有出门。子释眯了一个时辰,打起精神吃几口饭。到得夜里,两人说说这个,谈谈那个,神枯方慢慢开朗,不似白日那般悍悒怏不快。   长生特地要哄他开心,尽拣百官群臣的各色笑话讲。平日太子殿下身在其中,哪怕再如何滑稽可乐,也得把着分寸忍耐;而两人独处时候,又往往有其他更要紧的内容可说,如此这般为博心上人一笑,开单口相声专场,还真是头一遭。   子释被他逗乐几次,支着下巴走神:比烽火戏诸侯可英明多了……   “……你上回不是说我那身衣裳好看?我跟你讲,觉得不好看的人有的是。信勇侯,也就是四皇叔,叫人把他所有朝服上的黼黻刺绣全拆了。我头天回来看见就奇怪,等到册封大典上,见他还是那身穿戴,找人一问,才知道这两年都如此,父皇也拿他没招。上下全看习惯了,任凭他一个人满身大补丁站在朝上……”   子释哈哈道:“他一定是不满意皇帝老爹推行夏化,重用夏臣。”   “没错。好在不满归不满,他也不敢真跟父皇对着干,发泄发泄而已。如今天天在家逍遥享福,不到重大典礼不出现,大伙儿好些日子没瞧见他那身大补丁了……”言下似乎颇为遗憾想念。忽又摇头笑道:“听说四叔头一回这么亮相,第二天莫老就把自己朝服上镶缀的皮毛统统拆掉,跑去跟他站在一起……”   子释拍桌:“自古忠臣有生谏死谏,莫老这个叫什么?脱衣谏?啊,不对,脱毛谏……”   长生“噗”的笑喷,两人齐齐趴倒。   太子殿下笑到最后,心中哀叹:以后看见秘书令莫思予大人,难免就想起他这三个字,可怎么忍得住?——难,实在是难。   “……我最近把成敬侯,也就是八皇叔,从东安陵调回京畿。八叔上折子谢恩,给父皇写一封,又单给我写一封。也不知听了什么人的主意,给我那封折子,竟然是他亲笔写的。”   西戎语以夏文记录,许多西戎贵族写不来夏文,都是找人代笔。   子释道:“太子殿下偏好文武双全之士,成敬侯这是一心要得你赏识。   长生露出一个啼笑皆非的表情:“谁还不知道呢?定是幕僚替他写好了照抄。可惜照抄都抄错,所有的‘手’字,弯钩反转,统统成了‘毛’。难道边上人看不出来么?竟也不提醒提醒…… ”   子释以手掩口,片刻之后,爆笑。使劲拍着他胸膛:“边上人哪里是看不出来,不敢吱声啊!哈哈……一个脱毛宰相,一个长毛将军——可怜的皇帝老爹,可怜的太子殿下,哎哟……”   长生一面笑着摇头,一面把他抱住:“轻点儿,待会儿岔气了啊。   歇一歇,又道:“最可恨是庄令辰那厮。你猜他看见这封折子,说啥?”   子释不笑了,撩起眼皮:“说啥?”   “他说,《北朝本末》 中曾经记载,从前柔然族的官吏统治夏人,就常常把‘七’字弯钩反写,   由此不妨推测成敬侯或许拥有昔日柔然西迁之敕勒族人血统,此独特偏好实属祖上数百年流传不衰——你说这张嘴缺德不缺德?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瞎扯胡诌。”   子释到底忍不住笑起来:“听起来蛮像是真的.不过《北朝本末》 中到底有没有这个细节,我可拿不准。”话音没落,忽然把脸一板,“他庄大人身在中枢,此等轻浮孟浪言辞,传出去就是个祸端。亏得你太子殿下好度量,倒由得他放肆。”   长生知他故意借题发挥,装糊涂:“他哪会这么不知轻重,私下玩笑罢了。不过,庄令辰最近确实勤奋得出奇,天天晚上啃书,白天有事没事卖弄几句一一”   子释不咸不淡接道:“或者庄大人欲图重新备考科举,好挣个状元,填补人生空白吧。”   长生面向他,沉默一会儿,问:“你为什么不乐意子归喜欢他?”   子释愣了愣,偏过头:“我没有。”又补充,“我早跟子归说过,她愿意喜欢谁,我不干涉。”   长生把他脑袋扳正,朝着自己:“口是心非。”瞧见那副闷闷不乐的模样,在心里叹口气,带着安抚劝慰往唇上轻轻吻一下,“你这样,会让子归为难。”   子释呆坐着。冷不丁悻悻道:“我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妹妹,为什么要嫁给那个狐狸大叔?”   长生失笑。“狐狸大叔”——原来秘书郎大人作为妹夫候选人,在他心里是这么个定位。   “人家才刚三十岁,正当而立之年,怎么就成大叔了?子释不说话。男女之间,差个八岁十岁,以这个时代这个世界的标准,确乎正合适。   “你到底是哪一点不中意他?说给我听听。”   “他也不是不好。只不过我希望……子归的夫婿,能够再年轻一点,再英俊一点,还有……再憨厚一点。”停一停,“太子殿下,你的秘书郎大人,太聪明了。”   长生有些意外。琢磨琢磨,明白了。叹气。   子释望着他,慢慢道:“那时候……子周刚离开,我又病得厉害,子归正当孤独难过之际,虽说庄令辰雪中送炭,难免有趁虚而入之嫌。我怕子归回头后悔,也要看看秘书郎大人究竟能拿出多少诚意,所以建议她稍微等一等,多结交结交别的人物……”   过得几个月,新春前夕,秘书郎庄令辰委托殿前司副指挥使倪俭将军为媒,备妥雌雄雁双鲤鱼,正式向子释提亲,求娶其妹谢子归。   第〇九六章 精诚所至   子释坐拥锦裘,手持书卷,偶尔拿朱笔往书页上点点画画。李章侍立在旁,替他调砂蘸色。李文坐在另一边煮水煎茶。   庄令辰和倪俭不由自主放轻脚步,屏住呼吸,走进“可心亭”。暖阁里不过主仆三个,安详宁静。然而,中间那人一支朱笔捏在手里,竟叫人感觉比皇帝太子批奏折的派头还大。   《正雅》 笺注已基本完成。子释现在做的,是最后一遍终审校对。等这一遍走过,交给文章二人誊抄即可。   人冬以来,只要天气好,他就躲到这后花园暖阁里干活。之前弄晴特地亲自传信,说是庄大人和倪将军抱着活雁活鱼上门来了,便叫把人直接请到此处。平素这几位找自己,都是妹妹接待,今天情况特殊,子归也不知躲去了哪里。   双方见礼问候毕,庄倪二人坐下,李文端上茶水。一时都没话了起来。这两人与子释本已熟捻不拘,这会儿却明显局促起来。   子释倒转笔管支着脑袋,盯住对面的秘书郎大人看。   一一多少英雄俊杰,潇洒儿郎,怎么偏偏就相中了这一个呢?   莫非因为过早没了爹娘,跟着哥哥缺乏安全感归属感,希望找个年纪大些的丈夫满足恋父情结?又或者一家子都堪称外貌协会代言人,审美疲劳了,长相普通的反而更加顺眼?还是说因为本人才貌双全文武兼修,实在太过完美,于是找个有残缺的以体现某种补偿效应?也没准特地要嫁个纯粹文人书生,万一发生矛盾冲突,单方面武斗,有利于实现家庭和睦和谐?……   想到最后一条,子释“呵呵”笑出声来。   这边秘书郎大人正被他看得七上八下,忽见那对黑珍珠般的眸子一转,笑容灿若春花,霎时间莫名其妙老脸通红。   “咳!”倪俭清清嗓子,“那个……子释,在下,咳!在下正二品殿前司副指挥使、太子亲卫军统领倪俭,受人之托,今儿上你这来,咳,做个媒……”   一边说一边搓手,冷不丁照旁边庄令辰肩上猛拍一记:   “咳!这么说吧,就是这家伙,看上了你妹妹,想讨回去做老婆。”   子释忍俊不禁。庄令辰抗议:“喂!倪大头,你……”   倪俭一摆手叫他住嘴,继续向子释道:“此人姓庄名令辰,字嘉时,越州望城人氏,现年三十整。据我所知,从未娶亲。眼下乃从一品秘书郎,说不定很快要做到宰相,配你家公主殿下,勉强说得过去。虽然没什么家底,好在光棍一条,倒也轻省,令妹若嫁进门,既不用伺候公公婆婆,也不用招呼小姑小叔……”   庄令辰听到这,开始翻白眼。子释已经笑喷。   倪俭兀自滔滔不绝:“这一年多来,我们庄大人为了你妹妹,吃不香睡不好,相思病害了一箩筐……”   等倪将军终于长篇大论推销完毕,子释冲庄令辰道:“庄兄有心,找的好媒人。”   秘书郎站起来,神态语气异常郑重:“庄令辰若得谢子归为妻,幸何如之!”   子释看着他,慢慢道:“庄兄想必明白,于我们兄妹而言,财势权位,早已看淡。我这当兄长的,也没有什么别的好说——不管子归嫁给谁,但求妹妹一生不受委屈,一世平顺安康。”   庄令辰缓缓举手起誓:“我必将竭尽全力,使子归一生不受委屈,一世平顺安康。   子释挑起一边眉毛。   秘书郎懂他的意思,光有空口白话不行。   顿了顿,看一眼倪俭:“就请倪兄做个证人吧。”拿出最有诚意最显决心的姿态,“我庄令辰向李子释保证,若得谢子归为妻,终生不娶小,不纳妾。”   子释点头。果然聪明,知道什么是根本问题。   “此外,若得谢子归为妻,庄令辰将离开京师,携妻赴京州出任凉州宣抚。”   两个听众大出意料,都呆住了。   倪俭磕磕巴巴道:“你、你不跟殿下干了?……”   庄令辰瞥他一眼:“这叫什么话?太子经营天下,我不过换个地方干而已。”   重新面向子释:“这件事,我考虑了很久,顺京虽有亲人朋友,但是……子归待得并不十分开心。我想,西北广袤无垠,或许更加适合她。至于我自己,朝廷欲拓展陆上边贸,凉州已成西域各国与中土交通要地,日见繁荣,却也事务棘手,人事复杂。出任凉州宣抚,比起留在台阁中枢,似乎另有一番乐趣。”   子释思量片刻,问:“你这个打算,子归知不知道?”   “我曾经跟她提过,她没有反对。”——不反对,那就是同意了。   “你家殿下怎么说?”   “殿下说,若真能娶到谢子归,就放我出京,把整个西北交给我。”   退一步海阔天空。没想到,秘书郎大人肯以放弃相位来成全爱情。这份诚意和决心是够了,这份智慧和魄力也令人服气。   黄昏时候,子归亲自捧着药盅给子释送过来。进得暖阁,就在门边站住,唤一声:“大哥。”   子释放下书和笔,微微一笑:“子归。”   李文李章悄无声息退出去。   兄妹两个对视片刻,子释轻声道:“今天……”转口,“子归,你……当真想好了?”   妹妹微不可察的点点头:“嗯。”有些脸红,声音小小的,“大哥,每次跟他在一起,我总是……很容易哭,也很容易笑。只要是他说帮我做的事,就什么也不用管。”略带羞涩的笑笑,“大哥,我好像……变懒了……”   过一会儿,却又红了眼眶:“他说……带我去爹爹当年戍守的地方,我……”   “你心里其实很想去是不是?”   “大哥……”   子释露出温和的笑容:“等正月里,你生辰的日子,叫他来吃饭吧。”   结果,当天一整晚,都在跟长生叨叨:“哼,就知道没好事,这只老狐狸……竟敢把我如花似玉的妹妹拐到天边去……”   长生心道:“我平白丢了一个操练纯熟的预备宰相,这笔账,又找谁去算?……”   永乾八年,新春。   尽管朝廷府衙要出正月才正式开工,太子府却几乎朝朝车马塞道,日日宾客盈门。长生的交际应酬在这个新年呈几何级数增长。皇帝病情拖了年半有余,丧子之痛加上心情抑郁,早年长期征战留下的旧伤隐疾纷纷跟着显形,渐渐有了苟延残喘之相。   太医院尚医监蒋青池大人已经明着向太子殿下表示过了。蒋太医主理皇帝医药,甚是忠心敬业。虽不敢妄自揣测皇家事务,天天守着病中的皇帝,这病源病根多少心中有数。自从靖北王归来,日夜提心吊胆,生怕千岁爷在万岁爷的饮食药物里动点手脚,自己身为尚医监,就是等着陪葬的命。这么一年多拖下来,竟然相安无事,原本对太子殿下颇有点腹诽,慢慢也心平气和了。何况皇帝一发脾气就给太子扣帽子,连带把太医也打翻,难免叫人心寒。到得后来,蒋太医反而人前人后宣扬太子仁孝之德,堪称不遗余力。   知道父亲的日子不多了,应酬再忙,长生每天不论早晚,总要进宫问安探望。他这份孝心,自己或者并不以为有假,承受者却未必肯拿它当真。周围诸人,有的瞅着真的觉着是假的,有的瞅着假的觉着是真的,端到台面上,一律亦真亦假无假无真。每一次见完父亲,再拜望过皇后皇妃,长生总有一种不知是在看戏还是在演戏的荒诞感。脚下踩着的天阶御道又冷又硬,置身其中的宫殿楼台又大又空。他明白,再如何充实的人生,也终有其虚妄的一面。   这一日从宫中回来,吏部尚书副手早在前厅侯了半天。   朝廷欲选拔一批官员开春派往楚州,太子提出跟以往大不相同的操作方式:欢迎举荐,更欢迎自荐。考核通过后,赴任的职务可能是五品知府,也可能只是七品县令。若所任职务品级低于现有职务,按现有标准发放俸禄。任满三年,考绩迁赏,另有优抚。总之一句话,这是场风险投资。危险大,难度高,但是回报也比在京兆或中央部门消磨工夫要大得多。   吏部头一回接手这么富有创意和挑战性的任务,过完年就要出台具体方案,借着拜年之机上门跟太子做深入沟通。眼看说到晚饭时分,自然边谈工作边吃饭。等到清静下来,再处理几件别的事,长生走出书房,听着更声遥遥,已是子夜。   穿过中院,跨入内院,一进,又一进,才到内宅正房。长生想,幸亏宅子够大,前边再怎么喧嚣吵闹,后边合门闭户,恍如另一个天地。   李文李章在卧室外间打磕睡,长生脚步轻悄,启门进去,溜到床边。借着屏风外透过来的幽幽一点烛光,探头看一会儿,才重新出去,更衣洗漱。   第二天早晨,子释是被热醒的。   最近某人总是回得极晚,独自入睡,没人给暖被窝,夹壁地炉便烧得很旺。早上某人又起得绝早,独自赖床,室内当然要保持温度。没料到今天某人陪着赖床,平白多个大烘箱,导致出现室温异常现象。   先是做梦,仿佛梦见烤鱼,烤着烤着,嘻哈打闹起来,结果火势失控,赶紧去救火,热得汗如雨下。   长生靠着枕头坐在床上看书,感觉旁边有个东西拱来拱去。低头看时,原本紧贴着的脑袋已经扭开,一只胳膊却从被子里爬出来,“啪”搭在自己肚皮上。   心知是热的,伸手打算把裹得太紧的被子拉开些。哪知见他满脸红扑扑,两手扯啊扯,双脚蹬啊蹬,却因作茧自缚出不来,实在娱乐。坏心眼一起,不但不帮忙,反把被子压得更严实些,嘴直咧到耳根,等着瞧他怎么乌龟出壳。   这头继续做梦。   烤鱼烤糊了,救火的人被火烧着了,慌忙逃窜。火越烧越大,猛然间发现自己不在外头在里头,惊恐至极。四顾望去,燃烧的建筑好像宫殿,好像庙宇,又好像城市。视线到哪里,火苗便跟到哪里,天地间霎时只余无边无际滚滚烈馅。似乎有人隔着火海大声呼喊自己的名字,于是向着声音发出的地方,不顾一切冲过去……   “子释!”长生一把掀开被子,捉住胡乱舞动的胳膊,在胸口轻轻拍打。   等到眼睛完全睁开,才慢慢抱起来。额上一层冷汗,背心己然湿透。顿时恨不得抽自己两下。早知他最易睡梦中受惊,时间一长,竟给忘了。   搂在怀里,低声问:“梦见什么了?"   子释抬头看他,神情茫然。半晌才道:“不记得了……刚才明明还记得的……”   “是么,那就不要想了。不记得才好。”给他解开衣裳,“都湿了,擦一擦。”   “嗯。”   换好衣裳,子释想起来问,“你今天怎么还没走?"   “今天歇工。”   长生等着他往下追问,却只等来随口一句“哦……”, 心里有点庆幸,又有点失望。   子释转脸看见搁在枕头上的书,正是自己笺注完毕的那本《正雅》 ,不禁伸手拿起来。   长生道:“誊抄的本子好了没有?应该让他们几个也都看看。”   “倒是快抄完了,不过……”   忽然笑起来,神情甚是奇特,慧黠中带点儿诡异,末了似乎还有些说不出的谄媚心虚,看得长生心头一跳,张口就问:“不过什么?"   “我想,能不能……”欲言又止,胳膊支在膝盖上,双手托住腮帮子,冲对面的人直眨眼睛。   长生咽口唾沫:“你想要我做什么?说吧。”   “我想……悄悄拿个抄本给尹富文,叫他包装一下,假托某位先贤之名,就说哪哪墙缝壁脚找出来的,寻个合适的时机献给朝廷,然后……”   “然后钦定官修,内府刻印,告示天下……”   子释眼睛连眨几下,使劲儿点头,大有孺子可教之意。长生终于憋不住哈哈大笑,扑上去压倒,左边盖个戳儿,右边盖个戳儿:“你就这么无法无天吧你!糊弄完前辈先贤,再糊弄普天士子,还要糊弄子孙后代……”   子释正陶醉在自己的完美计划里:“就是有两位翰林,当初参与了补校修订,得提前打个招呼……”   黏黏糊糊一番,长生收拾收拾,说是歇工,依旧前院书房干活去了。   留在卧室里这个信手翻弄着手中的书,半天也没看进去。   上一回春宫图册事件之后,好些天抬不动腿。身边几个家人仿佛嗅出什么暖昧气息,统统装作没看见。唯独袁先生无法违背职业道德,只要见到太子殿下,总不免毕恭毕敬旁敲侧击明谏暗讽一番。自此他愈发温存,却也愈发小心,分寸把握得相当有水平。   今天说要歇工,还以为……却原来……   有点庆幸,又有点失望。   午后,长生计算着正是他预备午觉的点儿,回到子院。卧室里看看,没有。书斋里看看,也没有。拐到花园里,还是没有。廊下碰见小曲,道是大少爷跟小姐正在北面抱夏,给两位小殿下讲功课。   长生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掐掐算算,符霖三岁有余符霜两岁半多,哪怕照最严格的大户人家标准,这个年纪启蒙也未免太早了些。忽又想起他曾偶尔夸奖茯苓饼聪明,心个念头浮出来:莫非……   揉揉额角,感觉十分遥远,还有点儿荒诞。   走到兰宅背面,忽闻一阵小孩号啕之声,底气十足,如弓角洪钟,连栖息在树上的鸟都被惊起。失笑。这么有劲的哭叫,只可能是茯苓霜。   掀开帘子走进里间,家具全搬空了,地上铺着大厚毛毡,四角炭盆上架着竹笼。各种木马人偶沙包泥哨皮鼓响球,还有许多名字甚至根本没见过的稀奇古怪玩意儿,扔得到处都是。大人小孩一律脱了外衣鞋子在地上趴着……   长生环视一圈。什么时候,这地方成了娃娃窝?   符霜正哭到酣处,看见他,吓得陡然襟声。愣一愣,更委屈了,撇撇嘴,“哇”的重新开始,腔调无比高亢,简直惊天动地。   子释哈哈笑。几个大人在他的无良示范下,完全不体谅小公主的悲惨心情,跟着哈哈笑。   长生不知缘由,光看场景已经足够有趣,一面笑,一面冲里边那个道:“你,还不去睡午觉?"   子释从地上爬起来:“这就去。”边走边回头:“茯苓霜,虽然你比哥哥小,虽然你比哥哥会哭,但是也不能不讲道理。下回还这么不讲理,可没人带你玩儿啰。”   着长生胳膊穿鞋,笑道:“这小丫头,比赛输了就赖账,还打人;挨了批评便放泼,哭鼻子,”摇头叹气,“人才啊人才。”   长生听见最后这句独特评语,差点翻白眼。这才注意到两个孩子面前一堆纸片,又有字又有画,看起来还真像某种功课。懒得过问这些,把李章手里的外衣披风接过来给他穿上。   李文在边上插报:“小公主晌午来的。吃了饭少爷说要消食……”   长生点点头,留下一句“你们照旧”,拉着子释的手便往外走。符霖坐在地上,眼巴巴瞅着替自己主持公道的人被拖走了。   子释跟着长生走出几步,发现方向不对:“喂,你要去哪儿?"   “等会儿就知道。”没什么表情,眼神中却泄漏出一丝兴奋。   “故弄玄虚……”子释嘟浓着,被他吊起了好奇心。两个人合伙搭档偷偷摸摸干坏事的久违感觉十分令人欣喜,脚步不由得越走越轻快。沿途遇见仆役卫兵,下意识就往柱子后边躲。   长生索性将他打横抱起,腾挪躲闪,故意弄得险象环生。这一个笑嘻嘻的勾住他脖子,就差惊呼拍手。终于避过所有明桩暗哨,来到一座类似仓房的建筑中。   长生揭开一处地砖,燃起火把,站在台阶上伸手,子释兴高采烈抓着他跟下去。真没想到,这太子府竟然大到完全可以在自己家里玩探险。又不知他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看那副莫测高深的样子,干脆拼命忍着不问。   下到最后一级台阶,点燃墙上壁灯,是间空荡荡的储藏室。三面均设置木门,可见里头别有洞天。   “这地方比你的地下书库差点儿,也算十分精巧了。毕竟,藏酒比藏书省事得多。”长生说着,一扇门应声而开,地上整整齐齐码着十几个青花陶瓷酒坛。   子释“哇”一声,眉花眼笑,缩着鼻子就往前蹭:“封得挺严实,若有若无,像是……”   长生捧起一坛,含笑侧头。就在他手掌将要拍下去的刹那,子释跳起来:“西凤白!是西凤白!”   “啪!”蜡皮泥封开裂剥落。子释眯着眼睛,长吸一口气,身子夸张的随之往后仰。许久,才近乎呻吟的喃喃道:“天……这得藏了多少年……”   “至少三四十年吧。”长生揭开封盖,把凑上来恨不得扎进去的那颗脑袋扒开,“看一看嗅一嗅就行了啊。”   “哦……”可怜兮兮的,“让我再看看,再嗅嗅。”   “不行。”   子释恼了:“那你干什么特地馋我,不看我抓狂你心难受是吧?你就是……唔!”   长生提起酒坛猛灌一口咽下,另一只手将他脑袋扣过来,把唇齿间萦绕不散的甘醇滋味馥郁芬芳深深送过去。   “唔……嗯……”子释不知不觉越来越软,长生只得搁下坛子捞住他腰身。好在嘴唇被陈年老酒勾引,自动粘住不放,等到松开喘气的时候,从脸颊到眼角,一片霞光辉映。   这酒窖设计极为专业,通风透气,冬暖夏凉,现在正是最干爽暖和的季节。子释从外边进来,衣裳穿得厚,一缕酒香直人肺腑,顿时浑身燥热。披风外套都卸下,丝袄罗衫松了领子,那红霞直染到脖颈上。   长生搂着他轻啄几下:“就这样尝一尝算了,好不好?"   “那……再来一口……”   长生笑着带他坐下,子释的注意力终于从酒坛挪到别的东西上。身下铺着的地毯比抱厦里头更软更厚,另有一张类似炕桌的矮几,几上摆着一把玉壶,两只玉杯一一分明早有准备。   长生见他拿起杯子细看,道:“这套东西,是我刚住进来不久,在这酒窖夹壁暗格里翻出来的,样子相当别致,想着你会介喜欢。”   子释抬头看他一眼。   长生一手握住他手腕,一手拎着酒坛。极细极匀的银线注人杯中,将将盖住杯底便停下。端起另一边的玉壶:“兑淡之后,喝一点点,没关系的。”   “壶里是水么?"   “不是,是药。宫里蒋太医开的专门和酒的方子,袁先生看过也说行。”兑满一杯,低头抿一口,“嗯,比想象的好喝。”   那一个已经迫不及待:“我尝尝。”   长生再抿一口,把酒杯挪开,左手抓着他腕子往自己身前一带,右手箍住上半身紧贴在怀里。   良久,轻笑:“是吧?酒香掺着药香,不难喝吧?"   放开他,陈年西凤白,没有?"   拿过另外一只玉杯,给自己斟满未经勾兑的端起来,眯眼望着身边的人:“咱俩碰过杯没有?”   子释歪着头,非常努力的回忆。眼前朦朦胧胧,脑子里迷迷糊糊。太久没锻炼酒量,才沾了几滴,已有微醺之意。双手捧着杯子微微摇晃,水漾漾的眼睛眨了又眨,最后吃吃笑道:“好像……还真没有过……”   身子前倾,两只玉杯“当" 一声轻轻撞上。琥珀色的药酒洒出来,顺着纤秀的指节淌至手腕脉门处。哪一个凑过来:“别浪费……”   “嗯……”   如此这般不知碰到第几次,喝到第几口,就在子释觉得一阵又一阵潮热烦躁,伸手去抓衣裳的时候,才意识到衣裳已经没有了。   瞥见带着浅粉的身体,明明是自己的,居然一下子不好意思起来。瞪他:“你……唔!”一颗圆滚滚的药丸自舌尖滚入咽喉,落到腹中,奇异的芳香直沁心脾。   “唔……是什么……”,从缠绵而激烈的亲吻中竭力偷出空隙问话。   “春药。”   “哼……”这种时候讲冷笑话,当真可恨。也不管逮到什么部位,一口狠咬下去。   仿佛几声低沉闷笑:“这么有劲儿……我就是春药嘛……”   子释忽觉一股热力隐隐自丹田升起,渐有冲撞之意,却仿佛被什么束缚阻塞住,不得自由驰骋,持续膨胀撑突,连指尖都紧绷起来。明知道他不可能胡乱给自己吃东西,身体无法控制的反应还是叫人心慌,打着战栗惴惴呼唤:“长生……”   “我在这里。没事,交给我……”长生双手向下滑去,在耳边低语,“是你想了老长时间的冰川雪莲啊,你不告诉我是仙丹么……”口里这么说着,心中也颇有些打鼓。   为了这一刻,思量计划许久。   雪莲夏秋之际开放。去年春天派人回枚里,代表太子慰问家乡父老,特地遣亲信上灵忽山拜望乌霍大师,顺便求药,结果空着手回来。道是大师说此物炼制不易,存储已空,只能等夏天采摘新花。眼见新年都过了,长生正在考虑是否亲自回去,巧取豪夺一番,留守枚里的宗正大夫贲荧却派人顶风冒雪将仙丹直接送进了宫。   仙丹在内府宫中转个圈儿,最后交到尚医监蒋青池手里。蒋太医跟太子禀报此事:“贲大人希望陛下延年益寿,自是拳拳忠爱之心。却不知如此至阳大补之物,于年长体一衰者乃是大忌。   微臣略闻殿下谙习提纵技击之术,以之辅助,倒是相得益彰。”双手捧给太子,“内附乌大师说明一笺,这位乌大师,竟也深通药理……”   长生打开盒子,细读乌霍大师的说明书。原来夏天采摘雪莲后,又配齐另外几味高原独有的稀罕药材研磨捣制,费时数月,方得三丸。笺上罗列着各项相冲相犯服药注意事项,除此之外,再无其他言语。长生暗忖,乌霍大师知道东西必定落入自己手中,这是做足了样子假撇清。   东西到手,又花了好些天琢磨怎么用。袁先生的意思,药性刚烈,哪怕常人服用也须中和。然而,拿着乌霍大师的说明书看来看去,总觉如此珍稀之物,折损药力实在可惜。   想起蒋太医关于辅助练功的说法,忽然冒出一个大胆的念头。   内力疗伤的进程,头半年效果显着。之后进展越来越慢,不良反应愈加明显,每次都几乎痛到折腾去半条命。找不出症结所在,干脆暂时停下。幸亏人参鹿茸有的是,反而他爱吃的青菜鲜菇难办些。小心翼翼补了一年多,好歹长了几斤肉,脸上见着血色的次数依然屈指可数。   冷不得,热不得,撑不得,饿不得,惊不得,吓不得,急不得,气不得,愁不得,累不得……看着似乎慢慢开始活蹦乱跳,长生心里始终笼着一团阴影时不时飘出来敲敲警钟。   把自己的想法提出来,跟前任太医商量完,又去跟现任太医商量。最后的结论是:若能充分激发身体潜力,舒经活血,散结通络,设法将药力及时导入全身,循环渗透,未必不能一试。   一只手贴在脐下试探着往里输送内息,另一只手也没闲着,用他最喜欢的方式,温柔抚慰。   一一还有什么办法,比这个办法,更能激发潜力,舒经活血,散结通络?   叮嘱文章二人设法哄少爷高兴,多多活动,再拿勾兑好的西凤白当引子,然后才进入正题。   说不定,经过充分的热身准备,在这个灵肉急剧攀升的过程中,药力与内力相互作用,可以实现质的突破。   “逆水回流”末章心法自心头缓缓呈现……事已至此,务必坚信自己是对的。   “长生……痒……啊!疼……难受……不要……这样,好……难受,长生……”   狂涌而出的欲望与肆虐冲击的疼痛交汇在一起,子释伏在他肩上,不断呻吟摇头。   “子释,听我说,不要想别的,就想着我。想着我,想着……这里,来……跟我来……”   如同魔咒一般的语声在脑中回荡,子释恍惚觉得,身体已经不知去向,唯有浓烈的痛与快乐结成一片玫瑰丛林,尖锐而艳丽。   灵魂自怒放的花丛碾压过去,辗转清吟。   想着他,只想着他。就这样,和他在一起……   身体与内力同时推进,还要时时关注对方所有细微状况,长生以闪电般的速度走了一下神:真是平生最艰巨的挑战啊……两只手两条腿一张嘴,加上第六个部位,好像还是不够用呢……   怀中人蓦地没了声息,接着一阵激颤,软瘫在胸前,紧蹙的眉尖当全身松懈的瞬间跟着舒展开来。行进到紧要关头停滞不前的内息豁然疏通,仿佛一个混乱纠缠的死结,经过无数次尝试努力,于几近绝望之际出乎意料的解开。长生无限惊喜,之前竭尽全力坚持的自制与自控“砰”一击彻底消散,气息流转,欲望喷发,一时间竟完全分不出彼此……   绯色肌肤缀满了晶莹剔透的汗珠,酒香与花香在斗室中浮动。   长生一面用毛毯将他裹住,一面想,泡在西风白中的雪衣睡莲,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   锦绣江山天地春色,美不过这朵从心中开出的花。   望着自己肩头深深浅浅的齿痕,一抹笑容无声的爬上眉梢。   第〇九七章 岂止双修   第二天,子释是被某人看醒的。   睁眼对上一张大脸,距离过近,两只眼睛花成四只,鼻息如同蒸发的气浪烫得燎人。正要说话,已经被他亲住。却只印在唇上,停留一会儿,转移到额头。握着手掌问:“冷不冷?”   原来是量体温。   摇头,看见露在被子外边的胳膊,微愣。   光……着的……   光着并不稀奇,但是他很快想起自己是什么时间什么地点开始光着的,呆住。   难不成……还是说……   哎呀呀……   “你……”嗓子又干又涩,出口变成一声轻哼。   “壁炉熄了一面,屋里比平时凉,没发觉么?”   再摇摇头,被他这么一说,果然今早温暖的感觉跟往日有些不同。似乎不是从外面透进来,而是自身体内部散发出来的。丹田处暖烘烘,好像点了个小火炉。那种平生未曾体会过的内在的热力,正源源不断向四肢缓缓流动。   “渴……”   长生把他抱起来,端过案头的茶盅:“慢点儿。”   被子滑下去,子释喝完水,看见自己胸膛,顿时更热了。却顾不得温度的问题,转头找衣服穿。   “袁先生说,若是药力疏导不充分,弄不好就会出现七窍渗血的状况,害我担心一晚上,还好咱们运气不错……”   忘了找衣服的茬,抬头看他:“你一晚没睡?”   “怎么敢睡……”搂住,“本来想先找个人试试,但是体质不同,反应可能完全不同。何况这么珍贵的药,一共只有三颗,给谁吃都嫌浪费。再说了,我挖空心思想出来的好办法,也不可能跟别人去试啊……”   无比得意,咬着耳朵道:“嘿嘿……你说我是不是天才?”   子释回想昨日经过,竟是处处精心设计,环环安置周详。吃药治病,这么个治法,还真是……   哎呀呀……   “我说……天才阁下,你要是再不松手,七窍渗血虽然未必,两个鼻孔只怕快要保不住……”   长生闻言后撤,扶住他肩膀细看。但见一张脸艳粉艳粉,两片唇鲜红鲜红,眉眼间那化不开的笑意,直比那陈年西凤白还要浓稠。   细滑炙热的肌肤紧贴着掌心,简直立刻就能着起来,赶紧替他找衣裳。瞧见剩下的半杯水,先咕咚下去熄熄火。   强作正经:“照乌霍大师的说明,开始这段时间,会有些内热,且忍一忍。饮食起居都要调整,另外适当增加日常活动,让身体慢慢把药性都吸收进去。到冬天最冷的时候,再吃第二颗。”   那一个披着衣裳,眼神斜飞:“还这么吃?”   “只能这么吃。”   “那……”似笑非笑,“适当增加日常活动,什么意思?”   “你说什么意思?”   长生一把掀掉被子,三下五除二替他把衣裳从里到外套上,盘纽一颗颗扣稳,衣带一根根系牢,然后将捆扎得严严实实的大粽子仍在床上,长吁口气。   子释捶着床板笑。   长生低头坐在床沿。   看他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子释不笑了,乖乖蹭到身边:“好了,我知道了,总之都听你的,你让我吃什么就吃什么,你让我什么时候……嗯,那个,就什么时候……嘻嘻……”到底忍不住,还是笑起来。   “子释。”长生认真叫一声,伸手把他拉到腿上仰面躺着。   “嗯?”   “我不跟你开玩笑,这件事你就得听我的,平时不许,不许……不许随便勾引我。”   嘎?   子释抬眼去看头上那人。长生轻轻抚摸他的脸:“这样子……多好看,再不会白得像墙皮……”   “哎,谁是墙皮……”   “我昨晚……想了一夜。那‘逆水回流’第十章后一半,恐怕……是篇双修的心法。”   嘎?!   这个爆炸性结论把子释轰蒙了,一时忘记反应。   “这段心法,以前我光从自己这面考虑,昨天那时候……当时没注意,晚上仔细回想,越想越觉得,那不是单纯疗伤的心法。前一半‘救’、‘治’、‘疗’,单方面施与受问题还不大,但是到后面‘修’、‘养’、‘生’三段,明显需要两个人互相配合。而且,行气走穴的路径与方式,只有这个办法才……最为相契……换个角度想,许多原先觉得勉强的地方豁然开朗。我就一直奇怪,当初屈大侠为什么暗示得那般含糊。如此看来,也难怪……”   “……”   子释张着嘴发了会儿愣,爆笑:“哈!我就说嘛……哈哈!果然……”肩头耸动,差点从长生腿上滚下去,被他及时捞住。   “前辈私事,不要瞎猜。”长生十分没有说服力的教育怀中人,自己也笑得暧昧又尴尬。   子释抱着他的腰,乐不可支:“哈!我现在可不同情你师傅了。他老人家铁定……哈!铁定曾经借疗伤之机,乘人之危,吃干抹尽,哈哈……”   长生揣测一下此种可能性,不得不承认,推翻这一设想的难度相当大。   好不容易待他安静下来,方慢慢道:“虽然另一人不必懂得‘逆水回流’,却最好修习过内家功夫,互相配合,事半功倍。像你这样一点底子没有,借助药力强化经络,当然也行得通,只是进境要慢得多。何况你不是没有底子,根本就是底子太差,这么猛的药,一年最多消受一颗。另外,所谓双修……”   子释接过去:“所谓双修,玄门讲炼精化气,炼气化神,密宗讲存精凝识,乐空双运。尽管具体方法与目的有所不同,基本原则都是一样的,即控欲锁精,施而不泄,逆流回中,神明自得……”   “你怎么知道?”   子释心想:我怎么知道,当然不能告诉你。得意洋洋回答:“我什么不知道?”   长生叹气:“可是你做不到。”   子释下意识的就要反驳,话还没出口,便发现这确实是一件他肯定做得到而自己无论如何做不到的难事。   悻悻:“这种事……怎么可能做到嘛……”   长生搂紧他:“我知道,我会想办法。”郑重叮嘱,“可是,子释,你一定要听话。眼下最要紧好好养,千万别由着性子胡来。开始这段时间,药性没完全化开,肯定有点难熬,就算……就算想要也得忍着,否则仙丹便白吃了。进展慢不怕,万万不能反复。至于……至于那双修的心法,我再好好想想。你只要答应我乖乖的……”   絮叨半天,没回应。拍拍他:“怎么不说话?”   子释冷不丁冲他一龇牙:“那什么劳什子仙丹,我现在吐出来行不行?”   永乾八年正月二十四,子归二十岁生辰这一天,与秘书郎庄令辰订婚。先订婚,因为她想多陪陪大哥。庄大人在朝里也还有很多事情没做完。最重要的,是想等到子周回来参加婚礼。长生有些怀疑,子归坚定的点点头:“他会回来的。”   如此一来,婚礼的日子变得遥遥无期。庄令辰被磨出了耐性,至少面上瞧不出什么意见。他的文定信物,是一对白玉同心玲珑佩,乃昔年平定涿州首次立下大功所得赏赐之一。喜其别致不张扬,一直随身携带。   东西交给子释,眼巴巴等着女方回赠。   大家熟得不能再熟,又向来不拘俗礼,本为庆贺生辰,都一桌子坐着。到了交换信物这一刻,子归到底羞涩起来。见大哥看自己,不好意思的扭转身子,从头上拔下两枚红木月牙插梳,拿丝帕仔细包了,递给子释。   通常下定的信物,多为金银珠宝,庄令辰不禁稍感意外。然而当他把那丝帕木梳捧在手中,犹带着女儿家独有的温暖芬芳,却又似乎比任何金玉之类都更加珍贵。   子释微叹着道:“这对梳子,还是当年子归及笄时候我替她定制的,这么些年未曾遗失,可见缘分。”   庄令辰这才明白,普普通通一样东西,竟是说不尽的用意深幽情韵绵长。想来想去,最后出口只有半句:“子释你放心……”   长生笑着插话:“也请秘书郎大人放心,真正婚礼的时候,定不会这般寒酸。你的彩礼,子归的嫁妆,都着落在我身上。”叹气,“可怜堂堂太子,替男方出一份,再替女方出一份,谢媒礼竟还归了别人……”   众人皆笑。倪俭尤其得意,拍着岳铮的肩膀挤眉弄眼。岳侍郎很快要动身去楚州赴任,庄令辰怕他没机会参加婚礼,特地拉上做个证人。   长生十分感慨:“庄令辰,当年你跟着我的时候,我可真没想过,有朝一日还能变成妹夫。”   众人听了这话,都明白太子殿下这是表态,将按公主出阁的标准操办这场婚礼,秘书郎大人要预备兼任驸马了。   在座倪俭与岳铮,恰是当年跟跟庄令辰一块儿被二皇子拉下水的难友,不由得有了点儿抚今追昔的意思。   闲话往事,倪俭忽冲庄令辰道:“那首诗,就是你当时被刀子比着一刻钟作出来那个,给子释说说呗。”昔日光荣历史,早经他的大嘴巴讲给子释知晓。唯独庄令辰的诗,倪将军这方面才华有限,仅说出个皮毛,子释也不曾特意追究。   内兄大人一双眼睛仿佛期待般转过来,秘书郎大人莫名的有些紧张。当年急智捷才,一首诗救下十条性命,也彻底改变了三个人的人生。侥幸之余,不是不得意的。认识李子释之后,才彻悟何以偏偏是一首李花诗,效果如此非凡。不敢贸然开口,偷眼去瞟坐在上首的太子殿下。   长生道:“庄令辰那首李花诗,我记得。”略加回想,轻轻敲着桌子吟出来,“仙子偶伴走凡尘,颠倒生门入死门。猎猎明霞燃缟素,滔滔向日起纷纭。知君不重胭脂色,为我独留霜雪魂。幸得春风埋玉骨,何须铸铁损精神。”   太子殿下念诗,所有人自然安安静静聆听。等到念完了,一时也没人说话。   子释瞅瞅长生:“记性挺好。诗更好。”   抬头吩咐李文:“取纸笔来。”环顾一圈,微笑,“如此好诗,我且和一首送给庄兄。”   不一会儿笔墨纸砚铺定,子释一看,居然是张粉底压红的胭脂版桃花笺。大概李文听说要送未来姑爷,适逢良辰吉日,特地拿了应时应景。   忍不住又一笑:“呵,桃花笺写李花诗,有意思。”   等着磨墨的工夫,八句话已经成形。砚台挪到面前,提笔蘸墨,手腕微振,红笺上顿时一行行摇曳生姿。   长生在旁边扯着脑袋看,但见第一行先谢了题目:《和嘉时兄咏李花诗一首》。暗忖连称呼都换了,看样子心里不别扭了。待他整首诗写完,不由得念出声来:   “经风挹露洗红尘,   缟袂清妆动紫门。   阆苑偶然飞练素,   人间尽日看纷纭。   多姿何必多颜色,   入世须当入性魂。   一样冰霜凝玉骨,   独依春水显精神。”   庄令辰竖起耳朵听到末句,心情大好。这首诗,不光写李花,不仅有自喻,更是祝福妹妹。悄悄转头去看子归,恰见未婚妻露出一个欣慰的微笑,向自己这边瞧过来。眼神对上,姑娘脸一红,低下头去,无限娇羞。   双手接过,再次细细品味,这才注意到对方这首和诗非同一般。通常唱和之作,次韵即可,李子释却每句句末都用了原诗句相同的字,一路和到底。或者以为故意卖弄,庄令辰却愿意理解为亲近交好之意。八句话乍看清逸超拔,实则深情沉郁,斯须题就,果然才子。   晚上,长生搂着子释躺在被窝里,犹自叨叨:“尽给别人写诗,也不见你给我写一首……”   这个只当没听见,翻身蹭一蹭,睡觉。   永乾八年正月底,符杨病逝。   开国定疆,功勋巨伟,号太祖弘武至圣皇帝。三月,葬于西北皇陵。其时朝廷欲与民休息,上下同事节俭,皇帝葬仪端恭简肃,天下景仰。   四月初八,太子登基,赦天下。追封已故锦妃为庄懿顺天文圣皇太后。   次年,改元仁和。   永乾八年五月,诏令各地楚州流民归乡复业,遣使与百越诸部落沟通。   六月,诏令戎夏官员无论品级,严禁私没良民入府为奴。   凡违制役使奴婢者,限期放还。于此同时,宫中大规模裁撤内侍宫女。先帝妃嫔年少无子女者,一律外放,允许再嫁。   皇长孙符元,先帝在世时甚得宠爱,常居宫中,如今便随太后住。皇次孙符霖,跟着伯父进宫,安置在亲祖母皇太妃身边。长生对太后太妃及两个侄子照顾甚是周到,生活绝无短缺。找了永乾五年华荣首位状元大学士教侄儿们文化课,又派升任云骑将军的符粲教授骑射武术,偶尔还会亲自过问一下。只是宫里添了条不成文的新规矩:皇帝起居所在“兴福”、“隆福”、“延福”三宫,任何人无圣旨宣召不得接近。   七月,敕命三军广选精壮能水之士,填充水师。东南海盗自前朝末年开始横行,日渐猖獗。此患不除,最直接的后果,是严重影响舶务转运司的收入。裁减兵员及军制改革等事项也正式启动,由万户府、定国上将军单祁负责具体执行。   八月,诏令各州郡确保归田于民,严禁各级官员地方士绅借机私敛土地,抽纳租税。开常平仓赈济洪涝干旱,责成户部建立常平仓维持与出纳制度。   …………   之前一直暗中准备的许多事,终于等到名正言顺无所掣肘,须放开手脚操办。   之前已经开始动手的许多事,终于不必遮遮掩掩迁就妥协,能光明正大执行。   新皇早在做太子的时候,便已威重望尊。于今初登大宝,年轻有为,励精图治,满朝上下跟着忙得一塌糊涂。   子释直到八月才搬进宫里去,因为长生花了一段时间收拾整顿。子归弄晴等还住在原太子府,他身边只带了三个人:李文、李章、鲁长庚。至于袁尚古,出正月就到太医院上任去了。   所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虽然搬家换地方需要时间适应,反正房子越换越大,越换越舒服,也没什么可不满意的。不能随便往外跑,但是仅仅围起来的安全领域就足有十几亩,溜一圈能累趴下。子释溜了一个月,每天都有新发现,兴致盎然,权当考古。   唯一美中不足,是太清静了些。有资格在中宫当班的内侍宫女卫兵,据说是审了再审挑了又挑,人数本来就不多,又极端守规矩,完全可以当成装饰。好在子释最不怕清静,虫鱼花草、笔墨纸砚,在他看来,都热闹的很。偶尔觉得妹妹不在,有些不方便,可是妹妹眼看要嫁人了。跟孩子们厮混许久,难免想念,无奈小孩子终归是别人家的。冷不丁想起弟弟,那小子天生的长脚硬翅膀,自己只有羡慕的份。   听说集贤阁盖了近两年,主体部分已经完工。也不知他打哪儿化缘募斋讨来的银子。似乎预备把蜀州的书都弄到京里来,千里运输也挺费劲。然而不弄过来吧,还真是不放心……   子释忽然发觉,所有这些,惦记归惦记,好像谈不上更多热情。身体自从春天以来,明显比过去好。然而最近几个月发生那么多大事,心情居然没什么起伏。究竟是从容呢,还是无所谓?是满足呢,还是……疲倦?   这一晚,莫名的就失了眠。文章二人当即紧张起来。子释把他们打发出去:“我想点事情。顺便等等他。”   长生进门,照例先要到床边看他一眼,再去更衣洗漱。寝宫内罗幕珠帘,锦屏纱帐,一重又一重,长生还不是十分习惯。每夜忙碌归来,身边金盘彩烛,光摇影动,总不免产生穿云过雾的错觉。每每瞅着躺在紫檀盘龙大床上酣然入梦的人,心中就想:他可比自己习惯多了,天生就该消受此等排场。   走得两步,发现里边烛光比平日亮堂,脚下自然加快。   “子释……怎么还不睡?”   “等着看看你。”   “……?”   “我觉得……好像很多天没看到你了。”   “……”   长生猛然间意识到,自己以为每晚陪着他,其实都是在他睡着的时候。   弯腰抱住:“对不起……过些日子就好了。过些日子,事情都上了轨道,肯定没有这么忙……等倪俭把宫中和京里的人手调动妥当,你想出宫也没问题……”   子释拍拍他的背。   长生以为他要安慰自己,却不料一个冷森森的声音在耳边道:“从明儿起,子时以前必须回来,卯时以后才准起床。”   “不行啊,卯时都过了上朝的点了……”   “大冷天的,卯时天还没亮呢。你不知道自古就有摸黑上朝淹死在御河里摔死在御阶下的么?以后都改卯时三刻开启宫门,辰时上朝。”   “呃……”   “谁有意见?叫钦天监的人给他们讲,辰时属龙,百官于此刻朝见天子,恰合天时。辰时位列地支之五,五乃正阳之数,百虫不出,邪崇避让,最吉利不过。”   长生笑。正要说话,就见他打着哈欠在怀里伸懒腰:“皇帝也无非是一份工,没人逼你拼命……”喃喃几句,没声了。   第二天,长生果然早早便回到寝宫,只不过跟着的内侍手里托了一沓奏折。他在这边批折子,那一个捧了本闲书翻看。   基本方针政策,重大长远举措,子释无一例外都是参与了的。至于日常政务,他懒得管,也管不了,更认为没必要管。   从长生的角度说,一切确信自己可以搞定的事,当然不拿去烦他。但是,批折子的时候,身边有这个人跟没这个人,氛围气场的差别是很大的。   先摇头。然后叹气。叹到第三声,子释把手里的书放下:“长生。”   “嗯?”   “什么事,说吧。”   “也没什么事……你说,起先觉得钱不够用,现在怎么老觉得人不够用?”皱皱眉,“时间也不够用。”   子释侧头。钱不够用,人不够用,时间不够用。嗯,很会抓本质问题。   “钱不够用,咱们讨论过……”   “这个已经不是问题——或者说,钱的问题已经变成后两个问题:缺人,缺时间。”   “人不够用,你跟你的秘书令尚书令商量过没有?”   华荣政治体制基本沿袭前朝,大体而言,秘书令相当于决策宰相,尚书令相当于执行宰相。   “朝上朝下谈过好几次,不外乎广辟道路,选拔贤能——但是你知道,问题并非真的人不够用,而是能用的,合用的,好用的人太少。更糟糕的是,哪怕身为皇帝,也很难有机会发现他们。上回派人去楚州,到最后竟让我有搜刮一空之感……”   “人的问题……”子释指尖在床沿上敲敲,“恐怕,要从科举入手,不过……”   长生望着他。   对面的人停下来,凝神远目。   等得实在太久,长生不由得小心唤道:“子释……”   “嗯……”   也不知听见没有,那目光神思,竟似远至千里万里千年万年。   长生起身走过去,握住他的手。子释这才回过神来,抬头看他。声音不大,语气却坚定:“无论如何,终究要从科举入手。”   想一想,又摇头:“这事更加急不得,连风声都不能随便放。或者……你先让秘书省的人做点政策研究,总结下历代选人用人之得失。别空口发议论,要事实和细节。同时叫尚书省的人会同吏部,拿个考核方案出来。朝里先不动,单把七品到五品的地方官筛一筛,如此这帮京官才会放心大胆替你审查。科举迟早要改,但那图的是长远,眼下还得靠这些现成的人……”   “吏部的考核选拔方案也有现成的,只不过……”   “那套东西漏洞百出,操作随意,落到稍微不那么耿直的人手里,立刻滋长上下沆瀣,徇情用私之风,长年在官场上混的人都懂。此中积弊,你的尚书令大人两朝为官,必定深谙其理。论熟悉朝政运作,莫老也好,你身边其他能人也好,再没有谁强得过他——端的看你能不能把他心里话掏出来。”   长生在床边坐下:“你这么讲,我好像是对皇甫崧倚重不够。”反省,“也许,所有锦夏降臣,都应该用得更加细致深入些。”想起一事,“皇甫崧最近上了个折子,绕着弯儿谈结党之害。我明白他的意思,去年科考莫老门下几个弟子中了举人进士,再加上从前父皇在位时经莫老推荐入朝的也不少——”   子释奇道:“怎不见西戎大臣有意见,倒是他这个夏臣看不过眼?”   “莫老门下出来的,没有一个夏人。”   子释微愣,随即笑了,感叹:“唉——莫老呀莫老……”   “其中一个叫支沌的,居然考到头榜,谁都没有想到。”——太子执政,皇帝从前给支族规定的限制无形中取消,故此支沌得以参加科考。   西戎贵族子弟,吃的是世袭爵禄。普通百姓,要么在军中,要么是军属,都由朝廷供养。入仕做官当然也不需要通过科举,即使身为家奴,主人肯举荐即可。好在一来立国时日尚短,加上人口数量有限,二代三代寄生问题尚不突出。莫思予门下几个西戎弟子跑去考科举,考得居然还不错,不论在西戎内部,还是夏臣当中,都引起不小的震动。   “既是西戎本族子弟,当然要放心大胆使用。皇甫崧那里,正好借考核的事多多倚重,顺便点拨点拨,敲打敲打。”   见长生不接茬,子释看他一眼,道:“莫老是什么人?他门下出来的,你用得越放心大胆,他一定越谨慎小心,严守本分。”   长生望着他笑:“你都从来没见过莫老,就敢替他打包票?”   子释嗤他:“有些人,本来就用不着见面。”换话题,“人才不可能没有。不说么,天上多少星星,地上多少人才。要发现,也要培养,更要用对地方……”   结果,两个人说说讲讲,又翻出相关奏折评点讨论,等李章再也忍不住冲进来打断,长生才看见漏壶显示已然子时多了三刻,赶紧张罗睡觉。   子释躺下,叹息:“时间不够——时间怎么可能会够?”埋怨道:“我本来打算今晚看五十页的,都赖你!”   “什么书这么好看?”长生说着,伸手拿过去。翻了翻,有些吃惊:“这《锦夏通鉴》竟让他们搞出第一卷了?”   “庄令辰拿来的,是个初稿——你用不着担心速度快,我管保叫他们心服口服,推翻重来。”   忽然一笑:“你说时间不够,我正好看到锦夏史上最勤政的一位皇帝。”   “哦?”长生一面换衣裳,一面等他下文。   “这位中兴之主惠文帝,立志追上前人功业。在位期间,自年初一到年三十,事必躬亲,一日不辍,真正宵衣旰食,每天批阅奏折上百件,终身不巡幸,不游猎……”   “他皇帝做得怎样?”   那一个在被子里撇撇嘴:“一般。在位五年就死了,我看多半是累死的。”   长生失笑。钻进去捉住:“又讽刺我是吧——咒我对你有什么好处?”   子释边躲边笑:“做皇帝的人,疑心病不要这么重……”   长生停手,轻轻带过来搂着:“太晚了,睡吧。”   “唉,人生有涯,功业无涯。再怎么说得神圣,皇帝也无非是一份工,尽责何须拼命?与其自己少睡,不如花点心思琢磨怎么叫底下人提高效率。”   “他们不敢偷懒。”   “不是偷不偷懒的问题——”子释想起什么,一下精神了,“长生,这么讲吧,皇帝老爹病重那会儿,如果没有你这么个太子,朝中会变成什么样?”   长生隐约领会到他的意图,想一想,摇摇头:“难说。”   “假设,我就是假设啊,你突然生病了,不能理政……”   “喂!”   “说的就是假设嘛!总之,你能不能设想,一个朝廷暂时独立于皇帝的可能性?”   “什么叫……一个朝廷暂时独立于皇帝的可能性?这句话听着……怎么这么别扭?”   “这么说吧,就是当皇帝发生特殊意外状况的时候,这个朝廷仍然可以在短期内维持正常运转,完成基本职能,同时不会出现逼宫篡位之类的大变。”   长生陷入沉思。以他对史实的了解,非常明白这种必要性,也想当清楚其中的难度。而能够想到的极少数实现这一点的例子,又似乎掺杂了太多偶然因素,不足为范。   子释看他久久不说话,往胸膛拍一拍:“没事,至少你壮得像头牛,又身怀绝技,是前无古人的高手皇帝,这问题尽可以慢慢想,想个三五十年也无妨。”   长生却因为他这番话陡然勾起别的心思,无端端一阵心慌难受。   自己诚然如他所言,一眼向后望去,有足够的信心,三五十年也无妨,可是……   可是……   …………   ——事到如今,长生已经懂得,再如何笃定的人生,也终有其莫测的一面。   什么皇帝啊朝廷啊统统抛却,将怀中温软的身躯紧紧搂住:“子释,你会一直陪我的,对不对?”   “我就在这里陪你啊。”   长生敏锐的听出他不假思索偷换了概念,愈发心酸,一时近乎悲苦,几欲不能自已。不敢重复先前的问题,把他的头贴在胸口:“子释,你记着,我只有你……”   子释沉默一会儿,缓缓道:“不,你还有江山。”   过了片刻,语调更加缓慢:“我才是只有你。”   长生认真想了想,摇头:“不对。你有我,我有江山。所以,你什么都有。”   感觉他仿佛笑了:“嗯,是,我什么都有。”   无比严肃的强调:“那么,子释,你记着,你什么都有。”   于是,这样一个江山属我,美人在怀的夜晚,这样一个玉漏更深,烛影摇红的夜晚,长生感受到了世间最幸福的苍凉——或者说,最苍凉的幸福。   因为怀中这个人,生命到达本不可能的高度,也承受了本不可能的重量。现在,他衷心的希望,自己能获得足够的福分与运气,去拥有本不可能的深度,以及,本不可能的容量。   第〇九八章 引而不发   永乾八年十月,蜀州将原锦夏西京兰台司藏书呈送顺京,预备填充宫中重修之集贤阁。典籍数量庞大,又多孤珍善本,蜀地文墨昌盛,士林强烈要求留下副册。符敖不得已,组织大批人手誊抄翻印。正好集贤阁也只修完主体,干脆分批上路。赶在新皇登基首个国朝诞日之前,送来了第一批书。   同时送来的,是蜀州书肆巨贾尹富文进献给朝廷的大批富文堂印刷出版的精品图书,以及额外上贡皇室的若干堪称尹府传家之宝的珍稀古籍,其中包括三百年前一代名儒吴宗桥所着《正雅笺注》。此书乃尹氏自流寓蜀州的移民手中偶然购得,因其全书未删节,故秘不敢宣。于今改朝换代,终于重见天日。   吴宗桥生于咸锡朝末年,适逢战乱,颠沛流离,仅士子出生,并没有机会博取更高的功名。此人活着的时候籍没无闻,死后陆续有着作现世。锦夏朝曾刊行他经义注疏二十卷,奠定了吴氏名儒宗师地位。如今这《正雅笺注》一出,又是毫无删改的全本,普天下圣门弟子无不欢欣鼓舞。朝中翰林们看过之后,断定此书必属吴宗桥晚年临终着述,比之前期着作,校勘考证更加详尽全面,作者阐发宏远深邃,自成体系,独树一帜,于圣人之学将有重大开拓。   永乾八年十二月,钦定吴氏《正雅笺注》列入科举官书名录,由内府刻印刊行,为童生士子学习应考必读参考书之一。   子释拿着尹富文贡上来的伪书直乐:“就知道这事找他干最合适,不用叮嘱,把集注中年代在吴氏之后的内容都抽掉了,真地道。”   长生接过去翻翻:“这点事,稍微有脑子就该想到——内府刻印不又统统替你补上了?”   子释抬眼,似笑非笑看着他。   长生也发觉自己这飞醋吃得毫无必要,微窘,转口:“这些个尹府传家宝,放哪里?”   “放集贤阁呗。”   “不留手边多看看?都是稀罕物,人家摆明了特地送你……”   子释心道:总不能说早看过了。走过去仰头亲一亲:“整座集贤阁,不都是你送我的么?”   长生舒坦了,顺势抱住。过一会儿,道:“你说我赏他点什么好?”   “你要我说实话?”子释勾着他脖子眯眼,“你肯要他贡上来的书,已经给足他面子。你信不信,他尹大老板这会儿铁定在家叩首烧香谢天谢地呢!”   长生把这几句话在心里称一称,竟不知如何表情才好。酸酸甜甜如同发酵的醪糟,噗噗往外冒泡。   “你若想借此立个榜样表个态,写两个字啊赏块牌匾啊给个空头虚衔啊哪怕口头夸一句,也足够富文堂消受了。他尹大老板有的是钱,你别浪费。”   长生依然不知道如何表情才好,心里更甜了,也更算了,泡泡冒得更欢实了。然而样子却不能不做,憋出一脸平和:“嗯,他那个‘特士’不是赵琚给的?我便给他一个‘贡士’罢,更风光些……”   子释忽然踮起脚,用自己的唇,结结实实堵住他的嘴。   长生刹那间省悟:他不愿意听见某些名字,更不喜欢听到这样的话语。想跟他说点什么,却完全没机会腾出空当——渐渐沦陷在越来越深入的辗转纠缠中。   眼角余光瞥见那本伪托前代圣贤所着的《正雅笺注》——他用智慧和时间一寸寸打磨,用心血和生命一滴滴浇灌,最终却只能署上别人的名字。搂着怀中的人,如此钟灵毓秀,美质天成,曾经那样迫切期待收藏在只属于自己的地方,不再暴露于凡尘俗世。然而,当这一天真正来临,看他默默隐身重霄之后,将光华赠予满天星云,心中的歉疚伤痛惶恐难安竟至不堪承受。   他知道他不在乎。可是他失去的太多,而自己能给的太少。过去那些惊险危急严酷惨烈生死相逼时刻所激发出的无限信心与勇气,在终于迎来的平淡宁静甜蜜温馨中日益消磨。   他以为可以补偿他,至少,在某些方面补偿他。却不料,越欠越多,到如今,欠到日夜担忧害怕老天要收账的地步。   子释冷不丁挣扎后退。   长生两只胳膊将他扣住,悄悄打商量:“择日不如撞日——就是今天好不好?最近凉得又厉害了……”   “不……”   长生心情正糟,脸色一沉:“你再说一个不字试试。”   那一个顶风而上:“你休想……”   “哼。”   “通”一声,某人像沙包一样被丢到床上。偏偏劲道巧得很,又高又飘挨着床柱过去,带得纱帐哗哗乱抖,落到被褥中间还十分有弹性的震了三震。子释吓得一颗心跟着身体凭空飞越好几丈,再与床板共振不息,好半天没能回过神。直待长生也把自己像个大沙包般扔过来,才想起恼羞成怒,连撕扯带啃咬,坚决不从。   “哧啦——”衣服破了。   “每次都……弄得那么……难受,我宁肯……宁肯不要做!放开我!什么变态的……双修,老子……老子……不如当和尚去!”   上头那个把他牢牢圈住。衣服反正破了,索性几下扒光,神情严肃到近乎凶狠,语调缓慢没有起伏:“你刚刚说什么?再说一次给我听听。”   “我……”子释已经薄汗透肤,咻咻喘气,对上他异常认真的眼眸,心头一怯,神经却莫名其妙倍加兴奋起来。   长生紧贴着关键部位往下压压,很正经的反驳:“就你这样,八辈子也别想当和尚。”   子释被他压得极其销魂的“嗯”一声,仿佛对这个结论表示深刻同意。不由自主闭了眼睛微张双唇,一颗圆溜溜的药丸当即毫无征兆跌进肚子里。   “你!”他这样罔顾自己态度一意孤行,心里说不上是生气还是委屈,只觉得郁闷到极致。没有别的办法发泄,下意识越挣扎越激烈。也不知是药力生效,还是克制太久,任何激动的情绪都转化为实质存在的兴奋点,整个人迅速燃烧起来。   “嗯……哼……”躺在他身下拼命摇头。   “子释,我什么都可以听你的,唯独这件事,只能你听我的。”长生伸出手指,轻轻揩去他眼角不知不觉淌下来的泪水。   ——逆水回流这门功夫,要的就是至情至性。不能高兴,生气也是好的。不肯笑,哭也是好的。总之设法把身体与精神的力量全部调动起来,投入进来就好。至于分寸的把握,火候的控制,他做不到,那就自己替他做。长生毫不犹豫,加紧动作,一面将欲望一波波向高处提升,一面把内息一分分往深处逼进。   如果子释这时候睁眼,看见他的表情,定会嗤之以鼻:靠!你个超级闷骚男——这天底下最银荡的事,愣叫他做出一脸神圣来。   为了双修这档子事,两个人不声不响在床上闹了大半年的别扭。倘若追问缘由,不外乎一个不愿意,而另一个非要如此。   单就理论而言,子释可算半个专家。在真正接触这个领域之前,虽然也曾有所耳闻,但从骨子里讲,上辈子的他是现代俗人,这辈子的他是圣门弟子,理性观念根深蒂固。对于此类带有神秘主义甚至魔幻色彩的东西,潜意识里便不怎么认同,向来当作歪理邪说听过便算。   然而李子释变成李免之后,种种亲身经历让他对人生的的神秘性有了很不一样的理解。可惜知识分子最大的毛病在于,自我意识与批判思想几乎已成直觉,无法允许自己迷茫,即使神秘本身也要设法给出一个合乎神秘逻辑的解释。经过对密宗双修的一番深入研究,他认定这一修持方式需要极高的慧根与极艰苦的自我砥砺,一般人根本无法实现,不过假借佛祖慈悲为一己私心秽欲大开方便之门罢了。好比孜孜不倦如赵琚,说白了无非指望既可以随心纵欲又可以长寿养生——世上哪有这等好事?   子释做出厚厚一大本阴阳双修宝典,银货两讫便置诸脑后,从没想过要拿来试一试,因为他知道自己做不到。他一向把自己归在凡夫俗子行列,对现世享乐情有独钟,理直气壮。但凡于人无损,力所能及,实在没必要委屈自己。何况无论玄门密宗,都是为了以此世修持换取彼岸幸福,于他根本没什么吸引力可言。所以长生开始说明的时候,他将信将疑,觉得很有趣,很好奇,半开玩笑半演戏答应跟他练。等到某人制定出严格到几乎苛酷的计划,决不妥协,毫不动摇,一步步贯彻落实,简直郁闷得恨不能一头撞死。   毕竟,归根结底,双修是个技术含量很高的实践活动。不幸李子释同学最大的长处,乃是敏于思而慎于行。   控欲锁精——控不了,锁不住,还能怎么办?   他体质素来虚弱,兼之不停进补,气血极易浮动。又是天生遂行不拘的脾气,控制本能冲动这一套根本与他八字不合。相比之下,不做问题还不太大,做了不给个痛快,或者说非要数日子按规定给个痛快,才真正恼火,比起先前纯粹的疼痛反而更加难熬。无奈长生对此深信不疑,甚至不惜强迫,动用各种身体的精神的物理的化学的明来的暗示的办法,坚定不移按照自己的日程表往前走。   子释同他一起,从来在这件事上恣意惯了。哪有说想要的时候得不到,得到的时候打折扣,指望进的时候偏不肯进,等着出的时候定不让出……撒娇耍赖装可怜发脾气包括蛊惑引诱期待对方破功种种招数全部失效后,他宣布拒绝合作。长生劝他吃第二颗血莲仙丹,从立冬哄过东至,终于彻底失去耐性。子释当然明白他如此煞费苦心是为自己好,他当然明白他一样饱受煎熬。正因为相当明白,那过程愈发难以忍受,内心深处不由自主十分抵触。   奈何再怎么抵触,真正短兵相接,照例只剩下求饶的份——   仿佛成千上万只小蚂蚁顺着经脉穿梭爬行,一队队一群群汇集到身体正中的蜂巢聚餐。   “长生……求……啊……求你……”   “不着急……今天咱们走大周天,把药性尽量散到所有经络去……然后,争取借着药力冲开元关气海……”   这两句等于威胁,渐趋白热的身体顿时降温。   “你打算……折磨我……多久?”   “一个……最多两个时辰。”   “哼……”   当子释再一次濒临失控,指节捏得发白而嘴唇咬出血痕的时候,长生狠心忍住不去看他,只贴到耳边:“我跟你说,楚州的事,恐怕……要做个了结了。”   子释心神一凛,刹那间灵魂归位。   “嗯……怎……么讲?”   “去年下半年到今年年初,他们活跃得很……中间有过几次反复,最近突然销声匿迹……”   永乾七年,虞芒受命督抚楚州军政,先整顿内部。白沙帮等义军残余势力趁官府无暇顾及,谋划多起刺杀行动。秋冬大规模剿匪开始后,很多扛不住的纷纷投降归顺,剩下的中坚分子借地利之便深入潜藏。永乾八年春,岳铮出任楚州宣抚,官员大批换血,地方处处劝耕助农,朝廷正式启动移民工程,整个氛围为之一变。在这种情况下,刺杀行动死灰复燃,方式更加极端。某些军方将领差点沉不住气,重新动用高压手段。岳铮和虞芒竭力稳住官兵,针对民众展开攻心政策,逐步扭转官方形象,成功压缩反对武装的生存空间。   “白沙帮帮主两年前已经变成冯祚衍。去年年底,冯祚衍重伤,傅楚卿顺理成章接管他手中势力,折腾几个月,突然没了动静……”   有点冷却过头了,内息出现凝滞迹象。长生停止说话,先把嘴腾出来做别的用处。   “唔……”子释知道他为什么早不说晚不说,非要这种时候拿出来说,其险恶用心不言而喻。血液却几乎没有间歇的再次沸腾起来。   “黄云岫这个月又回京一趟……他们也真厉害,竟然把手伸进了京城,纠集一帮所谓武林义士,要干大事呢……”   “干……大事?”眼前已经燃成一片亮银,某些念头在脑中若隐若现。   “哼……干大事,当然是来刺杀皇帝,还有……”   “还有……大夏奸……是不是?”   长生没有正面回答,似乎略带嘲讽的一笑:“你猜……最确切的消息,是谁告诉我的?”   子释在漫天银白色极光中恍恍惚惚的问:“谁……”   长生松开束缚他的那只手,改勒住后腰,猛地往身前紧扣。看见他脖颈瞬间拉成绷直的丝弦,刚出口又立刻吞咽回去的呻吟如同划断曲调的拨片。另一只手陡然增加两分力道,内息自元关气海破门而入,那声呻吟终于逼了出来。   “嗯!啊……”   就在那丝丝不绝袅袅余音中,长生满意的吐出三个字:“清平侯。”   仁和元年,春。   清明后两天,子释子归兄妹往西郊给谢昇夫妇扫墓,长生、庄令辰作陪。倪俭领着若干侍卫扮作家丁。   威远将军夫妇之墓就在韩氏陵园旁边。去年清明适逢国丧期间,私籍一律停止。今年清明锦夏旧人疑虑渐消,成群结队跑到西郊祭祀。为避人耳目,子释兄妹特地过了正日子才来。   午后到达,墓碑前插着燃尽的香梗,散落在烧残的纸锭。看样子不少人祭祀时顺便拜了拜威远将军。子归拾起地上一束半凋的白杜鹃,看了一会儿,又小心立在碑前。   望着子释:“大哥。”声音微微有些颤抖,“我觉得……子周来过。”   “是么……也该来了。”   长生皱一皱眉:“怎么这么巧?”   “无妨。”子释弯腰,细看那束白杜鹃,“至少一两天了……这臭小子,真沉得住气。”向长生道,“你的徒弟,本事多大还不清楚?这两年,想必更长进了。”语调没什么变化,眼里明显含着笑。   长生点头:“也是。”想想,补充,“正好。”回头向倪俭交代几句。   简单的祭祀仪式结束,又到韩纾墓前拜了拜,一行人启程返回。子归陪大哥坐车,其余人或骑马或步行,不疾不徐往回走。而庄令辰则提前进城去了。   自清光门入城,天色已经有些昏暗,却还不到上灯时候。春日昼短,行人无不匆匆往家赶,两边商铺摊贩正努力招徕生意,恰是一日中街市最喧嚣热闹时分。   子释听着外面人声鼎沸,竖起耳朵分辨各种吆喝叫卖声。想子归笑道:“果然西北粗犷,卖货听着像打锣唱戏。”   子归把车窗帘子拉开,推开半边窗扇:“大哥想瞧,便瞧瞧罢。”   窗扇推开,露出来的窗格竟然不是木棍而是钢条,另有一张钢丝网覆在上边,虽然稍微影响视线,箭镞和普通暗器明显进不来。   子释指甲在车窗上轻轻一弹,长吟:“作茧自缚啊——”清脆的金属回声好似伴奏。为了安全,这辆马车几乎被改造成了装甲车,大半主意是他自己出的,然后成了自己的笼子   子归抿抿嘴,无奈的笑笑:“大哥……”脸色忽然黯淡,“大哥,你说,他们真的……”   子释依然望着窗外:“子归,这件事,我们只能尽力。”过得片刻,冷不丁哼道,“哪有这样的,未婚妻预备涉嫌跟人打架,他倒躲起来了……”   子归嗔道:“大哥!”换话题,“长生哥哥不许你来,你为什么定要来?万一……”   子释回过头:“子归,这件事,我不能躲——尽力,至少要尽力。”   “咚咚锵锵”一阵锣鼓声传来。   “真的有人唱戏?”   子归贴着车窗看一眼,迅速合上窗扇:“到福市西口了,有戏班子在演牌楼戏。”将车壁上挂着的弓箭取下来提在手里,又摸一摸腰间佩刀。   褔市街乃顺京城西最繁华的一条街,因为离西南落虹桥码头不远,各地行商货物多往此处集散,故而格外热闹。东西街口各有一座大牌楼,与两侧酒肆商行屋顶檐角相连,十分宏伟。而褔市街西口,是自清光门入城进宫的必经之路。   所谓牌楼戏,指民间一些跑江湖的草台杂戏班子,没有资格被请进戏楼,便寻个街市牌坊做背景搭台演戏,方便又气派。围观者随意给几个铜板,类似卖艺。因其便宜好看,灵活多样,打锦夏中朝开始南北流行,逐渐成为风尚,甚至常有一座牌楼底下几个小戏班打擂台的盛况。   褔市西口,正是最有可能进行刺杀活动的地点之一。   从去年下半年开始,以楚州白沙帮为核心的反政府武装表面上收敛不少,对于地方官府招安的试探反应暧昧,实际上却在暗中加紧联络立场坚定的武林人士,秘密谋划入京行刺皇帝及大夏奸李免的重大行动。与此同时,他们跟前锦夏太子、现清平侯赵昶的接触取得突破性进展,并设法成功策反极个别投降荣华的昔日锦夏理方司成员,获得来自华荣高层的内部信息。   所以,这一趟清明之后的微服家祭,实属长生送给他们的诱饵。   如果仅仅只要求行刺失败,实在谈不上什么难度。但长生知道子释的标准:做最麻烦的事,求最有益的结果,尽力,且尽心。上一次自己尽了力,却不够尽心,导致肠子都悔青。这一次,忍了差不多快三年,终于把形势逼到最有利的局面,当然一条鱼都不能让它漏网。   子归面向车门全神戒备。   子释低头,听着车轴轱辘转动,默默在心里数数。   一切都在预料之中,早已推演过无数次,真正身临其境,那种紧张与焦灼,任何模拟都无法消除。   一、二、三……当他数到二十,车停了。   “当!”   短促的兵刃交锋之声,几乎淹没在街市喧嚣里。子释却觉得那声音直击在心上,全身一震,立时紧绷。昔日勒马崖下突如其来的危机感倏忽重现,眼前仿佛看见有人自四面八方涌出,刀光剑影在朦胧街灯里如蛇妖幻化,闪着青幽冷光。   最初的零星几声之后,马上一片叮叮当当,又快又密,子释不禁想起那张缀满尖刀的“天罗地网”来。合上眼睛,把心缓缓放平。   过得一刻钟左右,街市陡然寂静。车里两人知道,沿途预先布置的禁戍营士兵已经完成清场戒严,附近行人居民都轰走了。   没有人说话,没有人惊呼,没有人叫嚷。只有叮当金属碰撞之声,嗖嗖暗器破空之声在耳边回荡。偶尔夹杂着沉闷的“噗噗”“啪啪”,那是兵器入肉之声,人体倒地之声。不必打开车窗车门,子释看见无数阴影在眼前穿梭跳跃,带得太阳穴阵阵抽痛,那些支离残缺的躯体,那些怨毒仇恨的灵魂……一个个排着队,向自己走来。   此行跟随的,均为精挑细选的内廷高手,奉命尽量留活口。   尽量,也就只能是尽量。   声音渐渐稀落。   子释睁开眼睛:“子归,开门吧,咱们出去。”   第〇九九章 比于赤子   子释第一眼认出来的人,是罗淼。   三水兄穿了一身猴戏装,倒也利落方便,正独力单挑几名侍卫,左支右挡,险象环生,却始终不见落败。尽管这是一个无论如何也没有心情笑的场合,子释还是忍不住在心里笑了一下。   昔日靖北王飞廉卫,多数入了禁戍营,但真正能与武林中人相抗的,毕竟是少数,因此后来者只井然有序列在外围,而靠里一圈士兵手上都端着弓箭。   子释第二个认出来的人是花自落。因为子归下车抬起弓箭那一霎,他明显乱了步伐招式,立刻被几个侍卫生擒。花少侠一边拼命挣扎一边死死盯住这边,脸上涂满油彩,只看得出极度悲愤的眼神。   子释下车站定,暗暗屏住呼吸。忽略四周血腥景象,环视一圈,没见着傅楚卿,有些诧异。不论从形势推测还是之前得到的情报,此次重大行动,傅帮主不可能不亲自上场。莫非时隔太久,对方形貌变化太大,抑或易容化装水平提高,以致没认出来?子释发现好几人看见子归和自己,动作有片刻迟缓。把三水兄之外的几位挨个辨认一番,勉强看出花有信及曾经打过交道的两个花家人物,还是没有傅楚卿。   长生拍拍手:“各位,投降吧。”地上已经放倒大半,剩下这些不过负隅顽抗。来的功夫都不弱,又抱着必死之心,交手便是搏命的架势,己方人员也伤了不少。好在健全的仍是对方两倍有余,只要不出突然集体咬舌自尽之类的招数,相信大部分都能活捉。他早就瞪起眼睛寻找傅帮主,奈何刺客们戏装在身,凭借昔日一点淡薄印象,实在无法确定。听见车门声响,侧头用眼神询问子释。   子释微微摇头。   就在此刻,说时迟那时快,几具躺在血泊中的尸体瞬间暴起,猛扑过来。   他们并没有穿戏装。   长生想起来了,刺杀最开始,几个围观看戏的路人似乎不及躲避,被台上跳下来的刺客顺手捅死,遭了池鱼之殃。   ——原来,还有一场戏中戏。   “子释,上车。”长生说着,弯刀已然起势。上回那把被屈不言一剑震断,“冶石坊”蒲师傅听说之后,埋头苦干一整年,给他打了一把据说更好的。   子释双目微敛:“中间那个。”   他话刚出口,子归的箭已经飞奔过去。不必大哥指认,子归一眼就看出谁是老熟人。   傅楚卿闪身避让,羽箭从肋下擦过,带起一串血珠。身形一顿,便落在其他人后头,被两名侍卫拦住。手里不停招架,脑袋却好似断了线的木偶,呆呆朝着子释方向,扯过来拧不回去。   新登场的几个比先前大批刺客身手更好,可见第二场戏中戏上来的才是主力。倪俭跟一些侍卫飞身截住,有两个厉害的依然逼近长生面前,与他斗在一起。   子释上了车,并没有关门,盘腿静坐观赏。先看看长生那边,压根儿看不清,只听得刀来剑往一串串叮当脆响,好比敲盘子唱莲花落,不知怎的,心里便知道他打得很悠闲。又看看傅帮主,尽管经过了精心易容,但此人对子释来说,一眼就能看穿心肝肠肚肺。如此重逢,有点大白天太阳底下回想半夜噩梦的感觉,谈不上更多阴影,不再重现便好。   转眼去看其他人。大致数数,刺客集团成员不下二三十,还在打斗的有七八个,诸般兵器招数俱全,显见不属一门一派。心想,要纠集这许多肯不要命来刺杀皇帝的武林高手集体行动,可不是件容易事。当年屈大侠,许帮主,哪怕冯将军,要有这本事,没准历史真能改写……话又说回来,若非托他傅帮主的福,哪能如此省事,引来这许多危险人物,请君入瓮,一网罗尽?   又有几名刺客倒下,四周弥漫的鲜血气息愈发浓厚。   无数莫名其妙的前因后果在心间浮现,子释仰头眺望天空。   这次第,怎一个……了得?无语。   天还没有完全黑透,士兵们举起火把,里外都照得亮堂堂的。子释抬头走神,眼角余光瞥见一片灰色的云飘过,又像是某种大鸟的影子,电光石火间,远在他自己意识到之前,已经脱口叫道:“长生!上面!”   他看见那只大鸟前端有着尖利的金属长喙,朦胧暮色中雪亮的光芒格外耀眼,仿佛流星自天空坠向地面,直奔那人而去。   顷刻石化。   长生弯刀在身前炸出一团银色火花。   子释觉得自己也随同那银芒炸开,灼烈的火星灰烬如烟花腾空飞洒。   这时候,他听见一句厉声吒喝:“蛮子皇帝,拿命来——”   “当!”   刀剑相交。   出乎所有人意料,那刺客似乎专为暂时找个落脚点才冲向长生。兵器甫一撞上,立即借力转身,怒吼:“大夏奸,拿命来——”快如闪电,径直扑向马车。   子释看见属于那只大鸟的雪亮长喙从银芒中分离,冲自己而来,心头居然轻松到一片茫然。意识不受控制的溜号:“好年轻的声音,绝顶少年高手啊……”   他这里混混沌沌,便没听见与那句“大夏奸”同时响起的三个声音。   第一个声音:“哗啦!”是子归启动马车机关,放下了保护门帘。说是门帘,实际乃采用当代最先进的锁子甲工艺安装的一张半自动卷闸门。和车中其他机关一样,由子释提供创意,冶石坊负责设计制造。这一装置透光透气,功能强大。因为装在车上,没有铠甲对负重的严格要求,可以多层加厚,几乎能挡住所有种类的兵器。除非屈不言那样内力深厚的超级高手,否则兵刃都会被其独特的锁子结构卡住,无法完全穿透。   第二个声音:“许汀然!!!”是正在与人打斗的傅楚卿发出的如野兽咆哮般的吼声。那吼声既惊且怒,似乎见到了世上最最超出意料的恐怖场景。连同这句狂吼一起。是他飞扑而至的身躯,把自己当成武器般抛掷过来,恰好落在马车门前。刺客收势不及,剑尖上挑,在他胸前划出长长一道伤口。   第三个声音:“小然——!”却是自外围远远传来。声音响起好一会儿,才见一个人出现在褔市街东头,单身匹马向这边疾驰,口里高声叫嚷:“小然,住手!!”带着内劲激起重重回音。   长生始终没有说话。他的位置离子释有一点距离。因为确信自己是最显眼的目标,又要亲自下场,刻意忍着不离他太近。他相信紧贴马车站着的子归速度一定比刺客快。哪怕不够快,他也相信自己能够及时追上那把剑——说话是要分心泄气的。所以当刺客剑尖从傅楚卿胸前划过的时候,他的刀锋也已抵达其背心。   那刺客倏忽前倾,眨眼间冲天而起,长剑在马车顶上随手一搭,借力纵跃,身形轻盈优美。衣带被长生刀尖割断,长衫下摆散开,更增飘逸潇洒,丝毫不见狼狈。   但闻一声惊喜交加的呼喊:“子周哥哥!”手舞足蹈连滚带爬冲向骑马驰来的人,与之前美妙身姿恰成鲜明对比。   侍卫们要放箭,被倪俭以手势止住。   变故迭起,场中激战诸人都不由自主停下。   唯独长生,当刺客跃起之时,去势丝毫不减,手起刀落,直劈傅楚卿。   “长生!”   刀刃停在脖子上。   子释这时候才找回意识,隔着门帘望见车前两人,努力定定神,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吐出来:“长生,别让他死了……别让他……这么死了。”   傅楚卿眼睛一眨不眨:“小免……”   锁子门帘漆成马车同样的黑褐色,与更高更远处夜幕北京遥相呼应。隐身其后的轮廓如此熟悉,明明看不清模样,眉眼神情却恍如就在眼前。他以为他看的是自己,好一阵才发现那目光无限苍茫空旷,好像在看所有人,又好像没有看任何人。   片刻的恍惚之后,傅楚卿觉得脖子上有点儿凉,立时反应过来。脑袋不敢动,只把眼珠子左右转一圈,明白大势已去,此番彻底失败。无论如何也想不通,明明说好刺杀皇帝的许汀然,为何临到最后一刻,会毫无征兆掉头去杀李免。若非如此,又怎可能功亏一篑?模模糊糊一个念头闪过:就算如此,我干什么要替他挡着?怔怔盯住马车里端坐不动的人,心口似乎开了个洞,越撑越大,直到自己整个掉进去……   子释想:很好,子周回来了,这死小子,真会掐点儿……那小家伙原来是人参娃,功夫居然变得这样好……傅楚卿,花家的人,白沙帮的人,该来的都来了。非常好……   忽然累到睁不开眼,扶着车壁一点点滑下去,睡觉。   仁和元年三月初七,殿前司指挥使兼禁戍营统领倪俭,率领手下共计捉拿刺客二十八名。当场击毙四人,重伤十六人,轻伤六人,毫发无损的是花自落和许汀然。当然后者其实不能算在捉拿之列,人家是友情坦白自首的。   这一趟皇帝微服出行遇刺,事前准备充分,事后首尾利落,前后加起来不过两个时辰,所有人马便撤得干干净净,街面很快恢复原状。长生吩咐给倪俭的指导方针是内紧外松,禁戍营与负责京城治安的钦察卫不敢稍有懈怠,暗中继续追查各种蛛丝马迹。   第二天黄昏,子释醒了。这一觉睡得并不好,似乎做了很多很多奇怪的噩梦,却因为极度疲倦而醒不过来。被长生弄醒的时候,那些噩梦的内容不记得了,恐惧到浑身麻木的感觉却还留在体内。靠在他胸前,听着“怦怦”强劲而有节奏的心跳声,好半天,贯穿里外的僵硬麻木才逐渐减轻,四肢缓缓回暖,抬手去碰他的脸。   昨日经过历历在目,无法不叫人心有余悸。   怎么办呢?   皇帝,以及皇帝的情人,注定是这世上一等一高危职业,终身不得改行。他实在没有自信,保证自己还能经得起几番这般惊吓。   长生握着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侧,另一边脸颊贴在他头上。   “好了。没事了。我早说过,老天是站在咱们这边的——你看,说中了吧?”松开手,把被子仔细掖好,端过案上的碗:“无论怎样喝一点。再不吃东西,胃痛发作起来就糟了。”   子释“嗯”一声,坐直些。心里有点担忧,不知道胃肯不肯配合。   长生一边拿勺子搅动碗里的药粥,一边闲闲道:“子周等你醒来,等了一整天。这会儿子归正陪他在前头说话……”   “啊……是么……”勺子送到嘴边,一口下去了。   长生笑:“许汀然就像跟屁虫一样缠着他。白天嚷嚷着想参观皇宫,我叫倪俭领他看,非把子周也拖上——这只人参娃,嘿……”   子释侧头想象一下,也笑。第二口下去了。   长生不再说话,将他搂过来倚在怀里,放下勺子,腾出一只手于胸腹间摩挲运气,含着药粥一口一口接着喂。   等子释摇头,已经喝得只剩下半碗,并且完全没有浪费,堪称重大进步。长生很高兴。倘若放在从前,这样一场折腾,至少吐上好几顿,三五天没法正常吃饭。这只天底下最金贵最娇气最难养的猪,终于养出心得养出经验养出成就来,对于自己理论结合实践摸索出的独具特色的饲养模式信心大增。   “我叫他们进来,好不好?”   想起两年多不见的弟弟,子释情绪高涨许多:“好。”   “大哥。”子周跟在子归身后进了寝宫,直走到床前。冲旁边的长生点点头,算是打招呼,盯着子释看一阵,“大哥……这两年好不好?”   “挺好。”子释微笑。在外面闯荡许久,原本就显得成熟的小伙子添了几分沧桑气质,光韵外扬而锋芒内敛,与任何人站在一起都不会逊色。   子归却替大哥详细回答:“在西京大病一场,后来,又受了伤……”双胞胎见面,需要交流的实在太多,这些内容还没来得及提起。   “大哥怎么会受伤?!”子周问罢,瞪着长生。生病能够接受,受伤不可饶恕。   还是子归继续解释:“从蜀州回京,路上遇到屈不言屈大侠……子周,这事儿有点复杂,我回头跟你细讲。”   子释依然微笑:“发生一点意外,没什么大碍,早就好了。”   这时子周后头一个脑袋探出来,略带羞怯:“子释哥哥……”转脸看看长生,再看看子周,又重新看看长生,终于学着子周先前的样子点点头,算是打招呼。   子释满面笑容:“小然,你长这么大了,功夫也好厉害,我都认不出来了。”   “啊,那个……我不知道大夏奸就是子释哥哥,啊!对不起,我不知道子释哥哥就是大夏奸……”俊逸秀美的少年郎一脸无措,拿手捂住嘴,“啊,还是不对……”   “小然,我早告诉过你,根本没有什么大夏奸。”   许汀然望着子周:“可是,姐姐姐夫说……”   “那是他们误会了。”   “哦……”依然疑惑,却不再追问。   子释瞅着弟弟,心道只怕他说天是绿的,水是花的,许汀然也不会反对。   子周道:“屈大侠的事我知道。前年春天,江湖上突然传闻屈大侠……”子释见他看自己,笑嘻嘻问:“怎么样?江湖传言讲什么?精彩不?”   子周抽抽嘴角,一本正经:“反正说是金盆洗手,退隐出关去了。可是没多久,又有传闻说实际屈大侠是被靖北王府阴谋设计害死了。”   子释微皱眉头:“这个屈不言,他要退隐江湖,总不至于一声招呼都不打吧?”   “没有没有,屈大侠出关之前,特地跟师傅师娘告别来着。”说话的却是许汀然。   子周点点头:“我当时在北方,打听得消息从楚州传出,就准备往南探查真相,结果在路上碰到了小然。”   “是啊是啊,子周哥哥又不认得我了,可是我认得他。有人欺负我,子周哥哥把他们打跑了……”   子释支起下巴:“小然,不对啊。你现在功夫比子周好得多吧?”   “那个,师傅说,不到万不得已,不可与人动手,尤其不可与不会武功之人动手,所以我一直忍着……”   子释目瞪口呆望着他。   “那些人蛮不讲理,我怎么说也不管用,也不能打他们,心想实在不行,就跑吧,反正谁也追不上我。这时候子周哥哥忽然过来帮我跟他们理论,他们说不过子周哥哥,就要打他,然后……”   “噗!哈哈……”子释终于憋不住喷笑,抓住长生的胳膊,乐得前仰后合。另外两个听众同样莞尔。   “大哥。”唯有子周依然严肃,“小然是奉了他师傅冷手山冷大侠之命,特地给白沙帮和几位武林前辈送信,澄清谣言,说明屈大侠归隐的事情。”瞥见许汀然被自己大哥笑得莫名窘迫,安慰他:“别理子释哥哥,你忘了,他从以前就这样。”   许汀然抓着脑袋想想,好像确实如此,不窘迫了,接着子周的话往下进;“师傅说如果姐姐那里没什么事,送完信可以迟些回去,自己历练历练,正好子周哥哥要去的,都是我没去过的地方……”   一番交谈得知,原来永乾七年下半年,许汀然跟着子周晃了一大圈,腊月才赶回玉屏峰与师傅师娘过年。他性格天生淳朴,自幼体弱多病,被身边人呵护周全,虽然聪明,却不怎么通世务。十岁上山学艺,于武学之道天赋异禀,悟性奇高,不但身体养好了,更修得一身绝顶轻功和剑术。其间机缘巧合,恰逢屈不言潘恒沉香精舍好几年,等于两大宗师倾囊相授,造就了一位可遇不可求的武学奇才。   许冷若熟知弟弟性情,又爱惜这许家唯一的血脉,一开始不曾让许汀然介入白沙帮帮内事务。等到后来形势日益紧张复杂,许多时候身不由己,越发有意随他自在,等闲不叫他回去。许汀然在山上待了大半年,记得与子周哥哥八月十八观潮之约,辞别师傅师娘,前往越州东宁海口。二人这一回在东南三州游荡几个月,到得年底,子周转道向北,许汀然掉头归乡,约定来年清明京城再会。   “过完年,师娘突然要我去接姐姐上山,我到了回梦津才知道,原来姐姐怀了宝宝,我要当舅舅啦!”   子释望着许汀然兴奋的神情,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感觉。勉强笑道:“是么,那可恭喜你。”   “师娘怕山下不太平,帮里事情又多,所以要我接姐姐上山去住。可是姐姐说什么也不肯跟我走,只叫我回去。我看她和姐夫都愁眉苦脸的,有一天晚上,忍不住偷听他们,还有那个傅帮主说话——我知道偷听人家说话是不对,但是姐姐什么都不告诉我,我也会担心她啊……”   “你遇见子周哥哥的事,姐姐姐夫知道不?”子释不经意问。   许汀然摇头:“子周哥哥不让说,我就没说。”   子释翻翻眼皮:真听话啊……   “那姓傅的怎么会做了你们白沙帮的帮主?”   “之前本来是姐姐和姐夫一起做帮主,后来姐夫受了伤,功夫只剩下六成,姐姐又怀了宝宝,就变成他了。我听帮里几位大哥说,他很厉害,办成了不少大事,许多人服气——啊,岔开了,我听到他们商量要进京,说,说……”许汀然看看子释,再看看长生,声音一下没了。   “他们商量要进京刺杀蛮子皇帝和大夏奸,对不对?”子释问得和蔼又可亲。   “嗯。”   “可是人手不够,所以你决定帮忙,是不是?”   “是啊……姐姐起先不肯答应,后来看我功夫比傅帮主都好,就答应了。我们分头悄悄进京,到京城之后,我先给子周哥哥留了暗记,然后才与其他人会合……”   子释明白了,白沙帮这一趟,是把临时客串的许汀然当做了绝密武器,却不料这武器不但会到处乱跑,还自己泄露了行踪。   这时子周道:“害我这一通好找,发现城里气氛不对,急得到处乱转,幸亏赶上了。”貌似平静,实则心中后怕无比。   “对不起,他们不许我出去……”许汀然再次向他道歉。   子释冷不丁问:“昨天刺杀的时候,你为什么突然转向?”   “啊,那个……子释哥哥,我真没认出你啊。如果天色没那么暗,情形不是那么着急,我肯定也能认出来的……”   子释摆手,笑:“不知者不罪,这个不怪你。我想知道为什么你明明来刺杀皇帝,怎么杀到一半改了主意?”   “这个,我动身来京城的时候,姐夫悄悄叮嘱我,说傅帮主定会要我只杀皇帝,但是姐姐的意思,一定要杀死大夏奸,因为大夏奸最坏,最该死——啊,子释哥哥,对不起,这个……是姐夫说的……我听了姐夫的话,本来想,最好两个都……”许汀然眨着眼睛,没声了。   子释点头:“谁知一交手,才发现皇帝功夫很好,干脆先把大夏奸杀掉,对不对?”   “嗯……”许汀然十分内疚。子释哥哥脸色那么差,昏睡了一整天,不用说是被自己吓的。虽然当时本着侠义道精神出声警告,但是刻意延迟了半分,跟偷袭没什么两样。幸亏自己内力还没练到家,否则全力施为之下,对毫无功夫的人来说,剑气合杀气都足以致命。   “小然。”子释露出极其真诚的表情,“子周哥哥不是告诉你,这是个误会么?你姐姐姐夫之所以产生误会,是因为上了坏人的当。你看,长生哥哥做了皇帝,可他不是坏人,对不对?我和子归姐姐都给他帮忙,我们也不是坏人,对不对?……”   他问一句“对不对”,许汀然就点一下头。   最后子释安慰道:“过些时候,长生哥哥和我会想办法跟你姐姐姐夫联络,向他们解释清楚。昨天受伤的人,都已经找大夫看过了。不幸死掉的几人,你看看认不认识。认识的话都给陪你逛皇宫的倪将军说说,我们争取找到他们的家人朋友,好好抚恤,让死者入土为安……”   许汀然一面听,一面嗯。子释顺着话头旁敲侧击,发现许少侠能倒出来的内幕实在少得可怜,开始关心睡得好不好,吃得惯不惯——许汀然和子周,临时住在原太子府。   子周道:“大哥,别的事,回头慢慢聊吧。说了这么久的话,你先歇息。”   子释微阖着眼,靠上床头:“好。”略略停顿,重又开口,“子周,你打算在京里待多久?——至少待到送子归出嫁吧?”   长生把耳朵竖起来。   “我答应子归给她送嫁,然后……”似乎有些犹豫,眼睛却望向长生。   “我去年在东南瞎转,回了一趟彤城。”   子释没睁眼:“嗯。”   “越州多数地方,看去已经颇为繁华,可惜彤城……那么一大片的废墟,竟然堆了差不多十年……很多想做的事,好像陆续有人在做。唯独重修彤城这一桩,大概还没人想过……”   长生直望着他:“子周,你若真有此想法,三月十一朝会日,来上朝吧。”   子周静立片刻,肃然下跪:“臣遵旨。”   第一〇〇章 斯人大任   弟弟妹妹都走了,子释懒洋洋歪在枕头上:“居然肯上朝一一我还真小看了他。嘿!见过这么嚣张给皇帝下跪的没有?他那是用君臣之道威胁你呢!这小子,搁乱世只能浪费,搁治世安邦定国。故意挑这么招摇的活儿入手,可见所图不小……”   长生知道他很开心,将剩下半碗粥在手里焐着,道:“再喝点儿。消消食,然后睡觉。”   子释眯眼躺一会儿,道:“我想趁热打铁,见一个人。   长生呆了呆,才低声说:“昨天你不让我杀他,我懂你的意思。可是我也不能让他太好过,废了武功关在地牢里……”   子释截住:“我不是说傅楚卿。”   见长生看自己,重复:“我不是说傅楚卿。对于此人,无所谓想见不想见。只是昨天那种情形,我不能让他死在眼前。至于接下来如何处置,你决定就好,也不必特地告诉我。”   “子释……”   “我说的人,是罗淼。”   咦?   “我曾经跟你提过,在西京的时候,见过他一面。我以为——三水兄若肯投降,堪当大任。”   “你觉得他肯投降?”   “花家的人肯定不会降,最多逼出个死心。罗家的人么……试试看吧。”   “怎么试?”   子释好一会儿没说话。长生觉得温度差不多了,舀起一勺送过去。看见他勾起嘴角抿着唇,一副要笑不笑的诡异表情,没由来替罗淼捏把汗。多看两眼,发现那表情分明冲自己来的,心脏“扑通”跌了一跤。   索性放下碗:“你想怎么样,说吧。”   “我只是有种感觉,花点心思和工夫,罗淼是肯投降的。问题在于……”坐直身子,“长生,这么说吧,你知道,老实人要靠讹。人参娃是纯洁的老实人,所以咱们用纯沽洁的办法讹;但是三水兄,属于,呃,不那么纯洁的老实人,所以咱们最好——”   长生眉毛一竖:“是不是上次见面他对你表示过什么?”   子释横他一眼:“如果我说他对我表示过希望向你表示点什么,你怎么说?”   长生被他绕晕了,半晌回过味来,惊悚:“你、你、你、瞎扯什么呢!”   子释笑趴在枕头上。   “哈……总之,我需要你配合,讹一讹厚道的三水兄。听好了,不许拒绝,不许捣乱,不许露马脚,不许找后账,不许……”   长生忽然抱起他:“又胡闹。”理一理额前散乱的发丝,“你要胡闹,我有什么办法?只好陪你胡闹呗。”   “睁眼说瞎话,我几时胡闹了?”   长生看他笑得眼角湿润润的,张着嘴喘气,胸膛起伏不息,捧住脑袋就吻下去。等到终于放开,只见眼睛更湿了,喘得更厉害了,嘴唇反射着烛光,鲜亮鲜亮的红。   子释喃喃道:“好吧,就算我胡闹。可是……你都好久不肯陪我胡闹了……”声音越说越低,本是句玩笑话,结果不小心带出幽幽的哀怨来。说到最后,自己也意外,垂眸不语。   “子释……”   长生拿不准他所谓“胡闹”究竟指哪方面。扪心自省,觉得恐怕哪方面都是。看他神情态度,又似乎单单专指某方面。心中又酸又软,箍着腰身上下揉搓,往唇上一下一下轻吻安抚。   “子释,你知道我有多喜欢你跟我胡闹,喜欢到……要疯掉……我只盼着你能一直胡闹下去,三十年,五十年,一百年,所以我才不能……若照大夫的说法,就连现在这样,也过头了……”   “我知道……”子释鼻子堵了,声音瓮瓮的,“一百年,那还不成妖精……”   罗淼被带进寝官,眼睛上蒙着的黑布陡然解开,隔着山水屏风望见前方灯烛摇摇,人影幢幢,也不知几深,恍若身临仙境。适应片刻,重叠明灭的朦胧感觉慢慢消退,注意到各处要害均藏着护卫。他猜侧自己等人应该就关在皇宫里,但是被人黑暗中蒙着眼睛带过来,无法分辨到底身处什么位置。   倪俭停下脚步,一伸手:“陛下在里边等着呢,罗大侠,请吧。”   罗淼有点诧异。他伤势不重,不但妥善诊治包扎,还有人伺候沐浴更衣。身上兵器自然早就搜走了,却并没有捆绑。也没有封穴。心想,这侍卫头头怎的如此托大,任由自己随便往里进?他就这么相信皇帝的身手?还是说暗中另有布置?当然,经过昨天现场观察,罗淼已经知道自己与对方差距比当年更大,但是——哼,他不是皇帝么?不应该前呼后拥大堆人围着么?……   绕过屏风,几个内侍宫女静静站立。对面八扇朱漆挂纱雕花门,中间两扇虚掩着。为首的宫女恭谨有礼将他带到门边,示意他自己进去。推开门,是间空旷的大殿,错落有致的灯笼仅供引路,看不清摆设。但罗淼是常年下水的高手,随意扫去,只觉金碧灿烂,灼灼逼眼。   一个年轻人迎上来:“罗大侠,请眼我来。”   罗淼看他一眼,不是内侍。衣着仿佛大户人家书僮,形貌气度又仿佛大户人家公子。再看一眼,面熟:“你,你是……”   “罗大侠好记性,小人是李文。”   罗淼没来由心头一跳。   穿过侧门,绕过后廊,又跨过两个隔间,光线渐渐明亮。一股幽香暖意扑面而来,原来进了一间宽敞的内室。地上铺着织金簇绒羊毛毯,一张珍珠帘子自屋顶垂下。帘后一排珐琅嵌宝香沪,青烟若有若无。沿壁两溜立柱八角琉璃宫灯,烛光微微跃动。罗淼站在帘外,明明无处不奢华,入眼竟是一片柔和温馨。   正在犹豫之际,有人出来了。先前认出李文,这个就好认了,是李章。文章二人冲他默然行礼,随即消失。罗淼有点恍惚。捏一捏拳头,再次确认:这里是华荣皇帝的皇宫,不是西京城里忠毅伯府。   撩开珠帘,一步步走进去。   屏风、纱幔、锦幛、龙床。   “三水兄。”靠在床头的人朝他微笑,脸上满是故人重逢的喜悦欢欣。   罗淼不由自主跟他打招呼:“子释……”   一路走进来,到处充斥着斑斓辉煌的色彩格调。直到看见眼前这个人,那些斑斓与辉煌瞬间冲刷干净。室内暖和,子释半笼在被子里,雨过天青缎面衬着白罗里衫,再没有别的颜色。罗淼怔怔望了他一会儿,忽然意识到什么,挪开视线。   “罗淼。”长生开口,“好久不见。”   罗淼看向他,绷着脸点一下头。   子释瞅瞅对视的两人,自动在脑子里配上金色电光和噼僻啪啪的火花。如果不算昨天匆匆照面,这两人确确实实真的好久不见了。一时间浮上心头的,竟是某种类似悼念青春的惆怅。   轻轻咳几声:“三水兄,随便坐吧,恕我病中失礼。桌上有茶,三水兄不介意的话,请自便。”   长生挑起眉毛:“你若怕有毒,也不必勉强。”   “长生……”子释扯扯他衣袖,唤一声。低沉温柔,夹杂着嗔怪与劝解,两个听众都禁不住酥了一把。   长生心道:平常怎不见你这般唤我?这会儿在他跟前演得起劲……啊,不对,就该在他跟前演得起劲,当然,最好平常也这般唤我……   “哼!”罗淼拉过椅子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他看见顾长生,不,符生,穿着黑底嵌红绣金龙的袍子坐在床沿,气派得叫人除了皇帝两个字想不起别的。明明认得他就是当年打过交道的少年,却丝毫拼不出从前模样。倒是旁边白得月牙儿似的李子释,乍一看变了不少,再看看还是那样。昔日言笑举动自然从脑子里冒出来,越看越熟。   长生端起碗:“快凉了,喝完再说话。”   罗淼这才注意到周围飘散着药香。   那两人一个坐在床边,一个靠在床头。坐在床边的端碗拿勺往前送,靠在床头的低首张嘴往下咽。没有更多声音,也没有额外眼神,安静、随意、从容。   罗淼无端端看得心慌脸热。多年以前悬崖边草丛中花树下撞见的那一幕,不停在脑中回旋,转得头晕目眩。攒了多少愤恨,积了多少怨怒,预备了多少质问与审判,统统憋在肚子里,不知如何发作。   “咳!咳……”   长生放下碗,一面轻轻拍着子释后背,一面拿起帕子擦拭。瞧见腮上咳出一抹殷红,哪里还记得是演戏?挪过去搂在怀里,赶紧揉胸口:“别着急……忍住,不许吐出来……”知道他咳得厉害必定头疼,把一只手贴到额上。   半晌子释才歇过来,睁开眼睛望着罗淼:“罗兄。我有很多事想问你。想必,你也有很多事要问我,所以特地请你来……”   长生忽然打断:“今天算了好不好?过两天再说。”   “没关系。”子释摇头,“长生,我不想拖着。何况,罗兄本不是外人。所有的事,没什么不能摊开来说的。   冲罗淼一笑:“三水兄,眼看咱们认识差不多九年了,真算得上老朋友。天南地北兵荒马乱的,中间有缘,加上这次,一共碰了四回面。”   罗淼想:居然有九年了么?难道只见过四回么?……   “说起来,四次里头有三次,都是你打我的主意,找我的麻烦,吓我一大跳。想当年头一回遇上,你偷了我干粮,害我受惊,病了一场。后来在西京城里,你借我的关系,顺走我家财,害我欠人情。这一回更彻底,直接伙同别人,来要我的命。”   罗淼本来假装镇定在喝茶,听到最后,手指一松,杯子落到桌上,茶水溅出一大片。   张张嘴:“子释……”   “我不过欠你一个过江的恩情,若说还,单凭西京城里保住你们几条性命,便已经连本带利还个干净。我李子释要做什么,向来无须跟谁交代。赔笑也好,卖身也好,投敌也好,叛国也好——世人无聊,我却没空。可是我觉着,罗兄是位值得一交的朋友,有些事,还想要问一问。或者你未见得拿我当朋友,这个我倒也无所谓……”   “不、不是……”   子释盯住罗淼:“罗兄这么讲,可见至少曾经也拿我当过朋友。这些年许多无可奈何身不由己的变故,一时也说不完。我只想请问罗兄,无论如何,长生和我,总算与你相识多年。花二叔西京求援,你从头到尾亲身经历。我李子释是什么样的人,跟顾长生是什么关系,西京朝廷是什么局面,那傅楚卿又是什么角色——白沙帮上下及花家众人,唯有你知晓最多隐情。他傅楚卿如何胡说八道,别人相信情有可原,你难道就能深信不疑?这里头的是非曲直,别人道听途说尚可,你难道丝毫不曾用心想过?”   罗淼望着他,缓缓摇头:“不是没想过,但是……”   子释直起腰:“我知道你有大是大非,有国仇家恨。就把这些都算,三水兄,我只问你一句——你明知道来杀的人是我,怎能如此不问青红皂白,不经考量求证,提了刀子就往我身上招呼?”   他语气恹恹的,神情沮沮的。唯独一双眼睛清伶中含?委屈与责备,?得罗某人如坐针毡。   “子释,不,不是……要杀的人……不是你……”   子释面容冷若冰霜:“哼!为什么要杀的人不是我?别人不知道,你当然知道,对不对?”   “……”   “莫非你很想看我沦落到求你一刀给个痛快的地步?”   罗淼沉默着。终于点头:“是。我会。   抬头看向对面两人:“我知道傅楚卿的心思是什么,但是我必须参与。”停一停。“假设没有傅楚卿,只要帮主决定刺杀你们,我就必定要参与。子释,我是有很多问题想问你,但是我知道,并没有那样的机会。何况,就算有机会,就算问个清楚明白……结局也是一样的。如果……如果他抓到你,你说得没错,我会先把你杀掉。”   这态表得沉痛而透彻。子释郁闷又感动,心想:果然没有看错人。   上一次相见,正好也是清明节,距今整整四年。这四年,对身处白沙帮的罗淼来说,未见得最危险最残酷,却一定最窘迫最艰难。四年前稳重沉着而锋锐外显,如今稳重变了沉重,沉着变了沉郁,锋锐依然,却是刀背冲着外头。   长生忽然摇头:“罗淼,如果你们赢了,结局或者会一样。但是,既然我们赢了,结局就不一样。”嘴里说着,胳膊不知不觉扣紧些。哼!竟敢当着自己的面……   罗淼冷笑:“反正是你赢了,还不是你说什么是什么!”   “说什么,从来作不得数,关键看做什么。”子释把话接过去,娓娓而谈。   “三水兄,朝廷这几年在楚州做了什么,你长居当地,自是看得清清楚楚。锦夏末年,白沙帮跟官府对着干,声势日益浩大,那时候朝廷在楚州做了什么?华荣初期,白沙帮也跟官府对着干,得到百姓拥戴,那时候朝廷在楚州又做了什么?但是看看现在,朝廷轻徭薄役,免租停税,劝耕助农,与民休息。这种时候,白沙帮都干了些什么?   “当日勒马崖下,长生与我曾许诺屈大侠,必竭尽所能,变死结为生机,令楚州百姓重享安乐。白沙帮刺杀朝廷命官,杀的若是贪官污吏,还有借口好说,可你们杀了什么人?你知不知道,为了选出这些人,为了劝说他们愿意提着脑袋去楚州做官,为了让他们到楚州能做一个替老百姓着想的好官,长生和我,花了多少工夫,费了多少心血?你知不知道,你们每杀掉一个,就要葬送多少,多少……”   说得动了真气,摁着胃部停下。   咳一咳还好装,不出声是真难受了。长生把自己掌心贴过去:“今天就这样,明天再说,好不好?”   子释充耳不闻,抓着他胳膊深呼吸,继续:“戎夏之争,你我无可奈何。眼前是非,至少有目共睹。朝廷对楚州如此优容宽待,我总以为,侠义中人,起码的善恶是非自当能够分辨。三水兄,你知不知道,楚州昔日民众近千万,罢兵之后,幸存不及十分之一。为了动员各地流民返乡归田,为了保证他们衣食饱暖,为了让他们能够安居乐业,长生和我,动了多少脑筋,下了多少力气?你知不知道,你们每行动一次,百姓就要动荡一番,我们,咳!我们,要用多少,咳!多少,咳……”   许多经过,平日不提,也就不去想。这会儿一桩桩说起来,越想越恼火,胸腹间一阵憋闷,转眼变作纹痛,脸色顿时煞白。   “子释!”长生察觉不对,化掌为指,一路点下去。   见没有往外吐,稍觉放心。小心的逐一松开穴位,握着手运功行气。自从经络打通之后,这种情形比从前要好控制得多。   罗淼被撇在一边,呆呆看着他迅速而又熟练的动作。李子释闭了眼睛半躺在他怀里,没有一点声息。不知不觉全神贯注,双手紧紧按在桌上。   良久,子释终于轻轻道:“长生,好了……没事了。”   身体疲累到极点,情绪却激昂亢奋。心里打定主意要一鼓作气把对方拿下——不仅为了要用他,更为了想拉住他。有些人不应该在绝路上越走越窄。   长生要说话,被他摁住。   轻言慢语,有若闲聊:“三水兄,这隆福宫原来叫做弘信宫,锦夏历代皇帝都曾住在这里。按照圣人规定的礼制,帝王妃嫔分五等,共计一百二十名,加上按例配备的宫女内侍,后宫总数近千人。不过锦夏朝除了开国几任皇帝,后来的都没守过规矩,后宫佳丽长期在三千以上。赵琚逃到蜀州,西京皇宫加上南山行宫,伺候他的林林总总大概上万。这么多吃白食的人,说到底,都要靠民脂民膏来养。   “长生接手之后,这宫里养着的闲人放出去十之八、九。你进来也看见了,冷清得很。宫中一应物件,都是从前留下的。新皇登基,不但没添过,还撤掉不少换钱补贴国库。历朝历代,我可真想不起来,有哪个皇帝当得这般寒酸可怜。”看一眼长生,冲罗淼笑,“三水兄。你说,且不论其余,单凭这一点,他算不算一个好皇帝?”   李子释冲自己笑,忍不住就要回答他。罗淼张张嘴,才发现这个问题还真难答,僵在当场。   “你们跑到京城来,刺杀皇帝和大夏奸是吧?还跟赵昶搭上了线,想怎么样呢?把赵昶拱上皇位?”嗤笑一声,“别说他傅楚卿一肚子龌龊私心,哪怕他真是孤忠义胆锦夏遗臣,那赵昶可是搂着姬妾上边关劳军的主儿。赵家叔侄俩,兵临銎阳就弃銎阳,兵临西京就弃西京——只有以天下为己任的人,才有资格争天下。真叫赵昶做了皇帝,那就是人间祸害!三水兄,白沙帮多少英雄好汉,许帮主何等仁义胸怀,如何要跟这种人混在一起?“   罗淼缓缓开口:“子释,你说的这些……许帮主,还有我,也想到过。可是……”   望着那人苍白睑庞上墨晕样的眉眼,一双明眸里饱含痛心与责问,面子里子都无所谓了,干脆敞开来从头讲起。   “傅楚卿找到我们,白沙帮当然要收留。他顶着金吾将军的名,又拿着‘翡翠青天节’在江湖上亮了相,帮里帮外都十分敬重。后来他策划成功好几起刺杀,威望越来越高。冯帮主——许帮主成亲后,曾经小产休养,冯将军把手下义军纳入白沙帮,一手统管,名正言顺做了帮主。冯帮主原本很是信任傅楚卿,渐渐有些忌惮,前年年底一次行动中,冯帮主受了重伤,伤得……有点儿意外……”   子释和长生听到这,立刻明白是傅楚卿在阴谋夺权。   “很多事,许帮主并不十分赞同,却已经力不从心。帮里弟兄一些听冯将军的,一些听傅楚卿的,还有一些元老,以为许公子既己成年,理当子承父业。再加上外边形势逐日不同,各人尽有不同想法,以至于……唉……”   子释头一回听见罗淼叹气。几句话把白沙帮及许泠若处境揭示得淋滴尽致,日子过得如何压抑憋屈,不难想见。   “傅楚卿提出进京刺杀,照他的主意,不出岔子的话,很有几分把握。大伙儿非常激动,有什么隔阂不满也都先放下了。只是万没料到……”   想起昨日刺杀经过,到最后,竟演变成那般局面,罗淼讪笑一声,似乎觉得荒唐讽刺,又似乎满含苦涩悲怆。   子释道:“小然说是姐夫向他转达姐姐的命令,杀掉大夏奸最重要。”   罗膝愣了愣,仿佛想明白什么:“子释,我说出来,你也不用生气。傅楚卿说你贪图荣华富贵,跟皇帝……眼见情形不妙,又转身投降了西戎。他本不知道我们也认识他嘴里的那个……‘老相好’……偏偏因为这样,不由得我们不信……其他人不知道的一些事,我只告诉了许帮主。现在看来。怕是冯将军也知道了,才会叫小然……”   一报还一报。冯祚衍从妻子那里知道了傅楚卿的私心,不但要令他无法得逞,多半还埋伏了暗子想借机除掉这眼中钉。当然,傅帮主热血冲顶以身殉情的动人场面,是谁也没有料到的——就连当事人自己,事先也不曾料到。   罗淼说到这,眼前满是乌烟瘴气。   ——曾经那样豪情侠义,叱咤风云的白沙帮,到哪里去了?……   回首往事,无尽的晦暗纠结,心头一片混乱。   长生搂着子释,只觉这场戏越演越真,越演越怕。回想昨日刺杀经过,如果不是他福至心灵及时发现;如果不是许汀然严守门规开口示警;如果不是冯傅二人各怀私心指令不一;如果不是子周快马加鞭赶到现场;如果不是傅楚卿冲动之下临阵倒戈……   幸亏,没有如果。   沉寂。   罗淼呆坐许久,想不出还能说什么。抬起头,不留神问出口:“子释,你怎么病成这样?”   “嗯,屈大侠不是曾经跑来刺杀靖北王么?最后虽然把道理讲通了,可他终究信不过我们。为了证明他老人家有本事随时取我二人性命,甩甩袖子就叫我在床上躺了几个月,差不多一整年没法出门,至今天天跟药罐子打交道,有点风吹草动就起不来……”晒笑,“是什么人造谣说屈不言被靖北王害死了?他差点害死我才是真”。心道:屈大侠,对不住了,你是偶像,再借来用用。   谣言就是冯祚衍听从傅楚卿主意,派人放出去的。罗淼无语。   子释叹气:“其实怪不上人家,是我自己身子不争气。荣华富贵啊……三水兄,这东西我李子释从出生到现在,缺它的时候还真不多。你看我为人做事,像是为了它么?真是为了它,我何必劳心费力,自讨苦吃?把自己折腾得五劳七伤,又能享受多少?享用几年?”   “子释!”长生捏住他肩膀,“胡说什么呢!”   ——那般抑郁低沉,带着无限疲倦萧索,即便是演戏,也逼真得叫人害怕。   把他的头挪到腿上枕着,伸手在额角轻揉:“别胡说。这两天太累,不要再想了,睡吧……”   子释果然就此合上眼睛,沉沉入眠。   不知过了多久,长生放开他,站起来:“罗淼,子释执意要见你,我没法拦着。见了就要难过,实在不如不见。我没有多余的话可讲,你是江湖中人,咱们便说江湖规矩。为国为民。拯救苍生,侠之大者;除暴安良,惩恶扬善,侠之中者;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侠之小者。至于以武犯禁,恃强乱法,兴暴扰民,寻仇泄愤,不过一介莽夫,与侠无关。我不知道。如今你们所作所为,算是这上边哪一条?”   “大丈夫立身处世,当不枉此生。你若顾惜有为之身,放得下往昔恩怨、一己虚名,我给你两条路。第一条路,你的家乡榆平,故人虽已不在,水光山色尚好,我把河防船务交给你。第二条路,东南三州沿海,盗贼猖撅为患,水师惜无良将,你若愿意,不妨跟白祺去打海盗。   第一〇一章 仁远乎哉   仁和元年,四月初八。   这天本是佛诞节,因为皇帝于此日登基,遂成为天庆日,法定休假三天。但是今年满朝上下忙碌又热闹,因为有两对新人同在这一天举行婚礼。   前锦夏宜宁公主谢还,被皇帝认为义妹,封嘉宁公主,赐婚于诚武侯、秘书郎庄令辰。   前景烈太子妃盘珠,被皇太后认为义女,封永安公主,赐婚于恭武候、万户府兼镇北将军黄云岫。   西戎风俗,向来允许寡妇再嫁。即使按照夏制,盘珠为夫守丧已届三年,亦无可厚非。   在符霖符霜绑架事件中,盘珠与黄云岫不打不相识,一打成冤家,双方都留下了深刻印象。后来又在太子府碰过几回面,盘珠记仇,狭路相逢必不相让,一来几去渐渐带出了纠缠的意思。等到黄云岫被长生派往楚州出长差,子归看出盘珠的相思病,索性请长生出面做媒。   为了白沙帮进京刺杀的事,黄云岫住返好几趟,长生顺便向他试探。对于那个率真泼辣的西戌女子,黄云岫也并未忘怀。自己本是害死她丈夫的帮凶,起头就居心不良,仿佛欺负了孤儿寡母,想起来的时候,总好似欠下点什么。   又权衡一番,自己这个短命的延夏朝前太子,跟人家当朝前太子妃、军方大将独女可没得比。何况陛下许诺不嫁嫂嫂嫁姐妹,成亲之后夫妻俩驻守东北,这个老婆等于送给黄家的一柄尚方宝剑,一块免死金牌,一把遮风挡雨的大保护伞。记得盘珠脸上恰有眉里藏珠一颗痣,当下再不犹豫,满口应承。   子释早在去年子归订婚伊始,就开始给妹妹张罗嫁妆。一年多工夫。陆陆续续攒下几十大箱。决定两位公主同一天出嫁,子归非常大方的分出一半,又加紧添置若干。等到正式举行典礼,彩辇并行,仪仗升引,冠盖相属,布马连绵,堪称华荣开国以来场面最盛大最隆重的一场喜事。   两对新人,一对代表着锦夏前朝与华荣当朝的融合,一对代表着华荣当朝旧势力与新势力的融合,各方面都明白意义重大,影响深远。婚礼格外盛大豪华些,当然可以理解。   典礼就设在宫中专用于举行皇家仪式的广泰殿。礼成后新人返回驸马住宅,并没有另建公主府。因为婚后三日,两对新人都将启程离京。诚武侯出任西北督抚兼凉州宣抚,镇北将军负责东北边防。二位公主协助夫君驻守当地,手里都有皇帝钦赐的紧急节制兵马之权。这个任命宣布后,很多人觉得意料之外,又似乎在情理之中。长生对黄云岫说:”我把符仲调回来,你跟讫利好好相处吧。”   婚礼当日,获得殊荣受邀进宫观礼的客人中,有群非常特别非常醒目的面孔——他们是往来顺京的西域各国商人代表。这些人有的金发碧眼,有的虬髯蓝眸,操着叽里咕噜的番话,第一次进入大夏国皇官,兴奋得不知所以。华荣方面贵族官僚,西戎各族出来的对此等面孔并不陌生,司空见惯;夏臣们即使新鲜好奇,也端得住庄重的架子,在外番面前愈发矜持。   子释一早就决定把妹妹婚礼做成外贸展销会,所以正日子刚定下,内务府和礼部立刻放出消息,闻讯报名者蜂拥而至。不过,外国人虽然积极,还不至于过分狂热,倒是些本国巨贾大亨,哪怕远在千单之外,也日夜兼程进京,托门子找关系,但求一个出席公主婚礼的机会。   子释知道了,向长生脱口道:“那咱们卖门票好了,千两黄金一张,多开放两个大殿便是。”   长生笑着训斥:“成何体统!”   子释望天:唉……代沟啊……   根据华荣朝廷最新规定,秘书省及尚书省对皇帝任何决策都拥有封驳之权。若三方未能达成一致,则其他相关部门介入,并移交朝会公议。即使皇帝与宰相都通过,具体执行官员也仍然拥有驳奏质疑之权。所以子释如果当真要卖公主婚礼门票,首先必须说服长生,然后由长生出面,说服秘书令及尚书令——这当然不可能。假设二位宰相昏了头表示同意,内府令和礼部尚书那一关也过不去。何况还有中书省一大帮检察官,对如此有伤国体的荒唐行为必定要予以制止……   所以子释也就是望望天,想象一番自娱而已。   至干邀请番邦代表观礼,这个提议还是比较容易获得通过的。因为能够体现万邦来朝之盛况,令番邦使节亲眼观摩我天朝上国物华之美,文明之盛,向四方传播宣扬。再说诚武侯夫妇主持西北事务,很大一块工作就是与番邦商人打交道,提前让他们见识见识,震撼震撼,没有坏处。   子释心道:美丽公主外交……嘿,无往不胜。   婚礼一半西戎传统,一半夏人习俗。两位公主身穿蜀州进贡的十二彩锦缎刺绣嫁衣,头戴越州进献的东海碧玉攒珠金冠,如神妃出水,仙子下凡,看得所有观众目不转睛。几十大箱子嫁妆排开展览,东北的貂皮人参,江南的丝绸瓷器,中原的文房宇画,西北的翠玉美石……其余美酒茶叶、衣裳用具、金银饰品,不一而足。   子释听见前头隐隐传来钟磐鼓乐之声,知道公主彩辇进了宫门。在华荣皇室与朝廷中,自己基本属于隐身状况。这个状况当然没什么不好,但是……今天这样的日子,皇帝与太后才代表娘家。妹妹婚礼,无法出席。   正坐着发呆,身子忽然一歪一倒离开靠椅,被人抱了起来。   “你不是在前头……”   “还轮不到我上场。”长生穿着朝服正装,神态举动跟衣裳完全不搭调,“嘘,别出声,我带你去看子归出嫁。”   步辇停在广泰殿后门,长生抱着子释,也不从殿内隐梯攀登,直接施展轻功,在轿子顶上轻踏一脚,蹿向二层。大殿高得很,手里又抱着人,眼见力竭,离栏杆还有点距离,明显够不到。子释正在想:叫你显摆吧,这下怎么办?一根飘带飞过来,恰送到长生手边,于是眨眼间,二人站在了栏杆里头。   笑嘻嘻一张脸凑过来:“子释哥哥,长生哥哥叫我来陪你。”   “小然,你怎么把这个扯下来了?少一根倪将军会看出来的。”长生望着许汀然手里的明黄绸带,分明是屋顶悬至大堂中央的垂幡之一。   “啊,我还绑回去。”嘴里说着,人已经灵巧如松鼠,顺着房梁悄无声息摸到顶上,把绸带绑回原位。   子释相信倪俭最近一定非常头痛。还好许汀然就要走了。子周允诺子归送嫁,将一直送入凉州,随后折向东边,径直往彤城上任,许汀然理所当然要跟着。此外,罗淼也会一路陪同,最后去东宁水师就职。双胞胎说动他看看河山万里,这一趟自西向东,想来不会白走。   广泰殿一共三层,二三层实际只有一圈回廊。这种结构,建筑物外形高大宏伟,内部空旷开阔,最适合用于宫殿。   长生把二人带到正面:“小然,等下新娘子从前边来的时候,你们就躲在这牌匾后头看。等大伙儿进了屋子,你俩就用这大柱子遮着偷偷看。只要你不叫倪将军和子周哥哥发现,我保证这楼上的侍卫没人告你状。但是他们正在执勤守卫,你可不许跟人捣乱。还有,别让子释哥哥坐地上。吃的喝的都有,但是……”   “知道知道,凉了不可以。长生哥哥,我内力虽然不如你,这点事还是做得到的。”   “嗯,那就好。我得走了,你们慢慢看。”   子释抿着嘴看他得心应手差遣人参娃,甚是有趣。   想起头天夜里,兄妹三聊天说话。双胞胎提前给大哥过生日,摘得十分之煽情。子周去彤城做知府,长生只给人,不给钱。他便在朝中立下豪言壮语,要不花国库一个铜板,把彤城盖起来。这小子,当着许多戎夏重臣气焰嚣张,回头忙不迭找大哥商量主意。   嘱咐完弟弟,又向妹妹交代嫁妆。其中有几样,正经花了不少时间和心思,包括有关西北地理风貌民俗的资料书籍,以及……综合前人后人成果编写的婚前教育手册。   子周要拿过去看,子归红着脸死活不肯。   子释对弟弟道:“你放心,少不了你那一份,但看你什么时候需要罢了。”想起有关谢氏香火的重大问题,明着问,“子周,小然跟你……”   子周白他一眼:“大哥,往哪儿想呢!我当小然是弟弟。”   “哦……”子释点头,“要他也只当你是哥哥才好。你又打不过他……”   双胞胎无语。   最后子周恶狠狠道:“大哥,小然练的是童子功,你可不许胡乱逗他!”   子释一脸无辜:“我在你心目中就这么靠不住么……”心里岔开一个念头:你长生哥哥那里有门双修的神功,不比那啥童子功前景光明多了?要不要试试?……   这会儿跟许汀然躲在广泰殿二层回廊等着看新娘子,新娘子还没来,两人一边喝茶一边悄声闲话。   “小然,子周哥哥去彤城做官,你去做什么?”   “我去保护子周哥哥啊。”   “他功夫也不弱,哪里用得着你保护。”   “子周哥哥没说不用我保护啊……而且,做官很危险的。”许汀然一脸严肃。   这话从白沙帮少帮主嘴里说出来,真是相当具有说服力。   “要是……他成亲了呢?”   “成亲了,那我就保护子周哥哥和嫂子。”极为顺口,忽然兴奋,“啊,子周哥哥要成亲了么?我怎么都没听他说过!新娘子有子归姐姐好看吗?”   “我随便假设一下,八字还没一撇呢。”拍拍他肩膀。“嘘一一新娘子来了。”   仁和元年五月,皇帝巡视楚州。   长生是五月底出发的,随行带上了花家叔侄。   花自落之前一心以为子归妹妹被实为西戎王爷的顾长生抢走做了王妃,故而对刺杀行动充满热情。关在牢里的时候,子归曾去探监,小伙子一下人生幻灭了,成天浑浑噩噩,魂不守舍。   活捉的刺客,只要肯投降,能用就用,不堪用的教育一番直接放走。用子释的话说,江湖中人,关着有人来劫狱,杀了有人来报仇,没完没了,麻烦得很。一旦他知道你比他厉害,并且厉害得多,也就消停了。剩下几个坚决不肯降的,加上一个傅楚卿,关在刑部大牢里当标本。   花家叔侄抱着必死的决心而来,立志不成功便成仁,但那都是建立在假设有机会“成功”或“成仁”的前提下。如今看来,成功只怕再没有可能,成仁又如何呢?除了环境差点,限制自由,不上刑不逼供,好吃好喝招待。对方摆明了没打算索命,难道要动手自杀不成?花有信琢磨来琢磨去,手掌在脖子上横着比划比划,半天也没想明白成仁的由头在哪里。   报仇?力不从心,报不了了。号召花家子弟就此追随老太爷而去,似乎也不太对劲。他心里隐约觉得,冤有头债有主,这笔债,非说是顾长生李子释欠下的,实在有点牵强。当年这几个娃娃与花家,并非一天两天的交道,而是在花府住了整整一个月。最多不过是受其蒙骗,好像也犯不着为这个自杀……   殉主?殉赵家皇帝还是殉锦夏朝廷?真要为这个自杀了,阴曹地府只怕先被老太爷打屁股。老头子对姓赵的可不待见得很……   看看年轻的迷茫又愤懑的侄子,花二叔一样愤懑又迷茫。要他动员侄子自杀,那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的,这可是花家下一代的家主。就在这迷茫且愤懑之中,对方通知说楚州宣抚重修花家墓园竣工,想请花家后人回去参加祭祀,还没想好怎么回复,就被绑着上了路。走到地头才知道,这场祭祀,竟是当了皇帝的顾长生亲自主持。   花家墓园当年被单拒摧毁,自此废弃。为花照白护墓而死的花照夜等人,直接在废墟底下压了许多年。朝廷重修花氏之墓,贴出告示招葬义工,又有商户缙绅自发捐献,地方政府只出面组织监督,没掏一文钱。   当路立着的汉白玉牌坊,质朴简洁,比不得从前精雕细镂,却更见雄伟厚重。还是“忠正端直”四个字,笔力道而体格正,乃当今圣上手书。因为骨殖已无法辨认,于是在花照白墓旧址修了一座大坟合葬。墓门前石桌供案,龟座碑亭,尤增肃穆。   花有信和花自落远远望见,膝盖一软,跪倒在地,再也起不来。   长生这一趟到楚州,主要做三件事:花家墓园祭祀,劝服许泠若,考察移民安置工作。其中第一桩是收买人心的关键,务必做好做足做到位做出彩。否则未免太对不住某人精心设计。   出发前,两人趁旬休日在开泰殿排练。   “停!”子释盘在九龙宝座上,指导大殿当中朗诵的人,“再煽情一点。”   长生想一下,问:“什么叫煽情?”   “就是念得肉麻点。”   “肉麻……”这个懂,张张嘴,准备试试,旋即放弃,“不会。”   不会?子释心说你几时不会了?该肉麻的时候那是一粒鸡皮疙瘩都不曾漏掉。不过人家从来不以为肉麻,纯属真心实意,自然流露。他其实也蛮会演戏的,可惜戏风冷峻,戏路比较窄,这般面向大众煽情是有点为难……   拍拍手:“气势没得说,庄重严肃也足够,缺的是感情一一我不是说你没感情,问题是要让听的人都觉得你很难过……”   长生忽道:“我很难过。”   子释沉默一会儿,叹气:“我知道。可是长生,”靠在椅背上,“你得让完全不了解你的人,悟性也许很低的人,到时候能看出来、听出来,你有多么难过。最好当众掉几滴眼泪——实在掉不出来,袖子里藏点儿生姜辣椒面啥的……”说着说着,扑哧笑了。   长生一蹬脚跳上丹陛,落到他面前:“我不去了。找个合适的人代天子念一念,哭一把,烧炷香——也差不到哪儿去。”   “你敢!”   “可是……”   “我辛辛苦苦替你写出来,你敢找别人去念?!”   长生蹲下身,握住在龙椅上拍得泛红的手掌:“我不敢。”   胳膊一伸,抱住:“我答应你自己跑这一趟,你答应我的事也不许食言。”   “你……不会是想在这里……”子释吃惊。说到后面,又好像很期待的样子。   长生四面看看,沉吟:”容易着凉……或者最热的季节……还是等身子彻底好了再说吧。”   瞧见他眼底戏谑笑意,子释反应过来被涮了,抬腿就踹:“我几时答应你?你自己的事,爱去不去,别说得跟我逼你似的。”   长生把他抱起来:“怎么着也得个把月,真的太长了,我实在没法放心。除非这些天抓紧用心练——只要你乖乖听话,不跟我别扭,我保证带你把小火炉烧得旺旺的,晚上一个人也不会冷……”   “万一……万一,我忍不住……自己弄熄了呢……”   “你敢!! ! ”   皇帝执意亲自巡视楚州,朝中不少反对之声。论辩半个月,各说各有理,最后统统折服在皇帝陛下忧民爱民大旗下。禁戍营忙着策划出行保卫方案,秘书省和礼部动手进行各项准备工作。所有准备工作中,最棘手的,是花家墓园石碑上要刻的那篇文。礼部尚书捧着纸笔请了一圈,翰林学士们搞清楚原委,谁也不敢接下这活计。大家都是有学问的人,一听就知是篇千古尴尬文章,纷纷摇手婉拒。   长生冲一干文臣道:“你们都不写,朕便自己写。只有一条,如此你们不许提意见。”   莫思予单说几件别的事,最后一个告退。临走笑道:“陛下自有捉刀人,欲先抑而后扬耶?”子释的存在,以老莫之精明,早已了然于心。   长生也笑。笑完却叹息:“莫老,我……真不想拿这些事去烦他。”   “哦?老臣倒颇为期待,看他能作篇甚样文章出来。”   花氏后人焚香献供毕,皇帝亲自宣读祭文。   长生站在碑亭前,那些词句早己烂熟于胸,运起内息,将声音直送到数里开外。   楚州百姓得知万岁亲临,百丈之外不清场不封路,打十里八乡赶来瞧热闹,人山人海,那叫一个壮观。隔得远的恨不能架起人梯搭起楼台一一这个当然不允许。幸亏万岁爷高大威武,声如洪钟,老远便能看见,说话好似就在耳边。有幸挤到墓园边上的一些民众,事后交口赞叹圣上年轻稳重,相貌堂堂,比那真君庙里的二郎神还要神气俊俏……一传十十传百,不少人赌咒发誓说看见万岁爷额头上还有一只通天慧眼,又有人考据出来皇帝乃是天子,二郎神不过玉帝外甥,属于表兄弟关系,切不可混为一谈……   以上乃后话。当日祭祀现场,群众是非常严肃,非常配合,非常投入,非常感动的。而有资格进人墓园陪祭的地方官员和士林缙绅代表,人人手里都拿着一份赶印出来的御笔祭文副本。据说文章由皇帝亲撰,这个当然没多少人信,不过一笔字相当有格调,士子们心里觉得亲切不少。   皇帝给花家墓园写的这篇碑文,不论形式还是内容,都十分别具一格。文字浅易得很,偏偏一群读书人拿着看来看去,左看一个意思,右看一个意思。刚觉着看明白了,又似乎不敢相信,预备相信了,又似乎没看明白。暗中你觑我我觑你,等到祭祀正式开始,钟鸣鼓响,烛燃香热,再没人敢溜号走神。   清朗浑厚的声音饱含感情,庄严诚挚:   “天地怀仁,万物滋养;人惰多欲,纷争常历。日月高悬,江山不改;社社稷每倾,衣冠自易。纲常败则民怨腾,君失驭则四海异。乱世作而黎庶伤,侵暴临而英雄起……”   长生想起他拿着笔,一边蘸墨一边说:“没人替你写,那有什么办法?只好我替你写呗。朝里那帮文臣为什么不敢写,因为他们只会耍笔里花枪,糊弄老百姓。可是这事儿,时间隔得太近,明摆着糊弄不过去一一你叫他们怎么写?”   “楚州永怀县花氏,素行仁善,惠泽一方,贫弱孤老,常加扶济。危难无惧,困厄倍坚,志烈风霜,轻生重义。居庙堂之高,如花照白者,敢犯君颜,竭尽臣心,中道直行,守节不移。处江期之远,如花照夜者,勇气雄图,冲冠裂毗,凛然奋志,锋刃何忌?……”   以花氏兄弟行为操守,这些话绝不过誉,关键在于说话人是谁。   长生想起他对自己说:“咱们不搞混淆是非,愚弄百姓那一套,犯不着。花照白是不是忠臣?是!花照夜是不是英雄?是!忠臣和英雄该不该表彰?该!至于哪个皇帝来表彰,不是问题,前朝气数已尽嘛。符定草菅人命,单拒倒行逆施,放哪儿都该杀一一当然,咱们不提这个。总之,对就是对,错就是错,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让天下人都明白,当今的皇帝和朝廷,懂是非,讲是非,宽宏大量,既往不咎……”   “然则,君失其道,国失其轨,方有怀才抱屈,壮志难继。兵祸连结,暴行肆虐。遂使英灵弃骨,忠魂无地。叹青史岂无忠臣,惜乏贤主。草莽本多义士,亟待明时。杀身成仁,愿见君子得志;舍生取义,忍看英雄求死?碎璧焚珠,仁君之憾恨晚;横尸浴血,圣人之出何迟!……”   长生想起他命令自己:“对,就是这段,要煽惰,要哽咽出声,要感慨垂泪,要让听众都知道你有多难过,死了的人没遇上你这么个贤明仁君多么遗憾!”被自己瞪得嘻嘻直笑:“煽情归煽情,底气得足。你要坚信本来就是这样。”摇头晃脑,“我容易么我,跟老百姓很多话没法往深了讲,但是道理不能打折扣。必须让大家明白,花氏兄弟是值得敬佩的,也是令人遗憾的,可惜生不逢时。那么作为自己,赶上了好时候,又该怎么办呢?最终,话还得绕到这上边来……”   长生想起他得意嬉笑模样,心里钝钝的痛。这虚张声势的老毛病,一到伤筋动骨时候,便不知不觉复发。   “杀身成仁,愿见君子得志;舍生取义,忍看英雄求死?碎璧焚珠,仁君之憾恨晚;横尸浴血,圣人之出何迟!”   一一冷眼赤肠,看罢几许君子得志,英雄求死?玉骨冰心,经过多少碎璧焚珠,横尸浴血?他写下这几句话,是什么心情呢?仁君圣人,不是做文章,他说:“你要坚信本来就是这样。”   “……史叹兴亡,临其事则尽其忠;邦见盛衰,当其时则守其志。天下无道,匹夫敢于争雄;天下有道,书生耻于不仕……苍生无罪,万民共养天年;黎庶何辜?八方同享宁日。茔冢重修,唯安烈士遗魂;碑石铭勒,以寄太平良誓一一”   长生抬起头,风吹过,腮边微凉。   苍天侧耳倾听,众生肃然静立。   原来。他写的,既是事实,更是承诺;既是期许,更是鞭策。   “江南六月,青青郁郁。   谷穗已黄,草蔬皆绿。   垂髻互嬉,白首相顾。   牛羊在野,橙橘当户。   往昔已矣,兵销铁铸。   今也及焉,鼎新革故。   圣人云:仁远远哉?   天堑有通途,吾道誓不孤。   练江清似镜,极目楚天舒。   长生忽然产生当日初回顺京时,身处欢呼人群中,疯狂想要看到他的类似感觉。   ——原来,他要我回到这里,回到此地,向苍天众生立誓,做仁君,成圣人。   练江清似镜,极目楚天舒。   子释,我想你。   第一〇二章 未敢独行   傍晚时分,子释从集贤阁出来,身后跟着李文李章以及倪俭。   他通常选在这个时候过来取书。散衙之后,集贤阁的官吏们下班回家,换成宫中内侍值守。   长生去楚州巡视,倪俭基本日夜在宫里候着。子释要出中宫往集贤阁来,他必定贴身跟随。   “倪兄先头不说想去楚州看看岳兄?”子释顺口问。   “也就是说说……陛下不在,我怎么能走?" 以为对方担心皇帝安全,忙安慰,“你知道,跟着陛下去楚州的,都是靠得住的人。   “啊,我也就是随便问问,许久不见岳兄,还真有些想念。”   倪俭心说你哪想念小岳,我想他还差不多。   脑子冷不丁打个嘣”我……想……小岳……?!   摇摇头,许久不见,想想也正常,这些年各负重任,难得聚首几次,早就习惯了,去年听说他差点被人刺杀,莫名其妙担心好些天。这回陛下去楚州,自己毫无疑问要留守。但是,似乎,好像,仿佛,隐约,有那么一点点不敢去呢……   再摇摇头。我当然愿意去,只是走不开。   “照符干送回来的消息,若无变化,陛下已经离开楚州。路上有几个郡县计划稍微停一停,大约过个十来天,就该到京城了。”   “今天六月十几?”   “少爷,六月二十了。”李文在后头回答,知道少爷如今日子过得糊涂,补充,“陛下是五月二十八走的。”   “哦……”   站在集贤阁门前台阶上,听见几声鸟鸣,子释停步抬头。   夕阳下,皇宫一片绚烂。   金灿灿的阳光自琉璃瓦顶重重洒落,丹朱色的宫门梁柱与汉白玉的回廊栏杆一律变作深深浅浅的黄,反射着亮澄澄的光泽。平滑如镜的青砖地面承接了流泻铺陈的阳光,仿佛熔了一地紫金。   子释不由得抬手遮在额前,闭上眼睛。落日的光芒透过薄薄的眼睑,占据了全部视觉。沐浴在金色余晖里,自己好似也化作暖洋洋空气的一部分,一时把什么都忘了。   他不挪腿,后边几个当然也就站着。   他看夕阳,后边人看他。   阳光照在他身上,反射出一圈光晕,整个人顿时变得遥远而夺目。恍若云海金芒中偶然显形的佛迹仙踪,转眼即将消失,隐入九重天外。   李文李章很有伸手拉他的冲动 ,却莫名的不敢出声,呆呆立在后面。   眼前逐渐由金转红,光芒慢慢收敛。子释睁开眼睛,落日已经缩成一枚含焰丹丸,定在紫玉盘中,似乎触手可及,然而那丹丸终究连同玉盘一起,缓缓隐没。之前辉煌耀眼的宫殿篓时成为大片阴影,高低冥迷,杳然深幽。   四周阴冷凄清,气氛骤然为之一变。   那股阴寒冷意仿佛自每一张门每一扇窗钻出来,自每一级台阶每一根廊柱渗出来,叫子释无端端打了个哆嗦。下意识想要动一动,抬腿往前走。忘了自己站在台阶上,这一脚便踏了空。   后边三人虽然同样在发呆,却是看着他发呆。倪俭一闪身就到了前方,李文李章手里的书“哗啦”扔到地上,一边惊呼,一边冲上去扶住。   “少爷!"   子释站稳了,揉揉额角,歉意的笑笑:“没事,有点晃眼……”   “子释……”倪俭看他脸色发白,想必本人也吓得不轻。万般无奈,恨不得问一句:你是怎么活这么大的?!上一回陛下叫自己留守,不过两天,就被他吓得心都掉了出来。这回任务更加艰巨,战战兢兢熬过二十多天,刚觉着踏实了,阿弥陀佛,可千万别出什么状况。   于是道:“我叫他们抬轿子来。”   子释拒绝:“不用,我想走走。”又道,“走一走,好有胃口吃饭。”   倪俭叹口气,不再坚持,倪将军忽然觉得这二十多天里叹的气比过去半辈子加起来都要多,一定是因为跟李子释这种人待一起的缘故。   子释低着头慢慢往前走,那几人亦步亦趋随侍两侧 。   在心里嘲笑自己:“怎么出神溜号到这地步……”   又走了一段,越越黯淡,天并没有黑,但是皇宫空旷幽静,一旦百官下朝散衙,立刻冷清无比,再火热的日子,只要太阳落山,便是处处阴魂沁清凉,寒意从脚底青砖丝丝缕缕透上来,顺着经络骨髓穿越丹田直入胸腹。子释很用心的感觉,却发现并不是冷。   不是冷,比单纯的冷要深刻得多。   ——到底是什么呢?   打御共园边上石桥走过,看见水中蓼花吐红,菱叶盘结,不由得停下来欣赏。   御花园他来得也少,一来没空,二来这里是后宫女眷们的地盘。太后太妃以及先皇遗下的其他宫嫔帝妾们,常在此处游赏玩乐,他当然不会足印为跟人家照面。也就像这种机会,顺便瞅两眼,再说了,真要看景,一万个御花园也没啥看头,谈不上什么损失。   御花园两侧甬道,通往东西后宫,如今多数屋子都是空的,当今圣上做太子的时候没顾上娶妃,因先皇驾崩而登位,执意守孝三年才肯谈大婚立后,眼下刚过去一年半。中宫后一座延福宫,本是为皇后准备的住处,如今也是空的。   子释平时基本想不起来想这些,不知为什么,此刻背着手站在御花园石桥上,整座皇宫就好像只有自己一个人。反而强迫症似的惦记起这宫里生活的其他人来——已经生活在这里的,和,将来可能生活在这里的,其他人。   他很清楚,这跟相不相信长生无关,只不过想到将来不可避免要上演的某些戏码,有点厌倦。   是的。厌倦。   哪怕他什么都不表露出来,可惜对自己而言,只有想不到的,才不存在,抿着嘴无声笑笑,有点同情他。   李文李章和倪俭站在旁边,大气都不敢出。   倪俭心说乖乖我的祖宗,你要相思,也选个稳妥地方,先前在台阶上,这会儿在桥上,就算不掉下去,随便滑一跤沾几滴水,不定几天起不了床。两只眼睛盯牢桥下,生怕水里有鱼突然蹦出来,惊动了李子释。   文章二人默默对个眼神。少爷这模样,端的叫人拎着心放不下。眉尖皱一皱。那花啊草啊好似都低了头。抿嘴笑一笑,那石头假山好似全开了口。他这么独个儿站着出神,满园子树木鱼鸟都如同有了魂魄看得懂似的,陪着不说话。(此乃忠仆眼里出幻觉……)   子释趴在栏杆上,看着蓼花的红穗子垂直水面,点开一串浅浅涟漪。几片萍叶随着波纹轻轻荡漾,散开,又聚拢,一片断了梗的,直接漂得远了。   想起出发前夜,他说:“去了这最后一桩大麻烦,往后都开开心心的,陪我一心一意双修。你哪里是做不到,你就是懒,万事开头难,把这一段熬过去,身体底子打好了,你爱在那儿做就在哪儿做,一晚上不管多少回我保证翻倍……”   唇边笑意更浓,他总喜欢说往后,如果不是他这般非要奔向往后的劲头,就凭自己。也许,早已在无数个眼前结束一切。   我本是个懒人啊……那般辛苦,又痛又累,竟然跟着他走出这么远。回头看看,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很幸福,也很满足。   幸福到有心就此停止,满足到无力继续奋斗。   此去楚州,解决历史遗留问题中最后一桩大麻烦,再冒出来的,就都是新时代的新挑战了。   妹妹出嫁了,弟弟回头了,都有各自好归宿。   此时此刻,如此寂寞。   又……如此轻松。   忽觉光影闪烁,抬头看时,天色晦暗,景物模糊,两串宫灯如游龙潜近,隆福宫内侍首领带着手下找来了。   文章二人把书交给他们,接过灯笼,意识到今天被少爷带得忘了时辰,在外头待太久,恐怕有点不妙。   望着灯火辉映中无数面孔,熟悉却又陌生,子释心头一阵恍惚:我为什么在这里?   鸟归林,花随水,落日西沉,月初东山。   ……我为什么……还在这里?   子释被一大群人拥着回到寝宫,神情始终木木的。   李文道:“少爷,赶紧吃饭吧。”   没反应。   李章道:“先喝口热汤,暖暖胃。”   依然没反应。   李文站到他面前,提高声音:“少爷!”   子释一惊:“啊?什么事……”   李章瞪李文一眼,低声批评:“你就不能斯文些!”   子释清醒了,看见宫女们传膳,摇头:“你们吃你们的。我有点困,先睡会儿。”说着往里走。   比起皇宫其他地方,隆福宫这些规矩松得很,说让底下人先吃,就都行个礼撤下吃饭去了。   文章二人跟进去铺床,六月暑天,薄毛毯即可。趁着换衣裳的功夫,李章在少爷指尖上碰一碰,只觉得冷得像坨冰。立刻做主换厚被子。李文转身出去,叫人请太医来。   袁尚古进来的时候,子释已经睡着了。   把完脉,听罢经过,袁太医眉头深锁:“大热天的着了凉,又受惊抑郁,糟糕……怎么这般不小心?”   李文李章本来没觉得十分严重,顿时慌了。最近一年瞅着少爷跟从前在西京时候差不多,紧绷着的弦渐渐比大病重伤前后松懈不少。心中自责不已。   “先煎服药送下去,半夜再看情形。”   然而,不必等半夜,子释被叫醒喝药,喝完刚准备躺下,全吐了出来。直说睡一觉就好,迷迷瞪瞪裹着被子发抖。文章二人轮番守了一夜,见没发烧,也不咳嗽,祈祷着果如少爷自己预言,睡一觉就好。早晨再喝药,又吐了,神智陷入半昏迷状态,赶紧差人奔太医院。蒋青池跟袁尚古一块儿过来。摸摸看看,两张脸都黑了。   袁太医迟疑道:“受寒归受寒,这个……目昏神暗,脉虚窍闭,不会是……晚上在宫里撞见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吧?”   蒋青池跺脚:“难不成太医不管用,神汉巫婆倒管用不成?!方子呢?给我!喝了就吐也得喝,下去一口是一口。汤药不行还有针灸,死活拖到陛下回来!”   去年长生从蒋太医手里拿到雪莲仙丹,就子释病症拐弯抹角向他咨询。等到正式进宫,蒋青池是太医院尚医监,理所当然主持宫廷医药,而袁尚古多年替子释看病,熟知前因后果,两人非合作不可。   “我当初就跟你讲,脉象早有败绝之迹,全凭外力勉强延续,什么补药啊,内功啊,拖一年是一年,谁知道拖到哪一年?起头就该跟陛下说清楚!你看,这下怎么办?”蒋青池一面瞧方子,一面发牢骚。   文章二人在旁边听得神情惨然。   “是……唉,那不是……唉……”袁尚古搓着手,走来走去。   子释进宫,蒋太医头一次把脉,回去就拉着袁太医问往昔病历。袁尚古把自己经手的说了,又把从谭自喻那里听来的说了,蒋青池半天没作声,最后冲他拱手:“佩服二位,厉害厉害,如此三番五次在鬼门关打转,竟然都救了回来。”   袁尚古摇头叹气:“更厉害的是皇上,还有这位李公子本人,没有点逆天改命的心气,早就……”   两人商量一番,蒋青池被袁尚古说服,反正皇帝把主要责任自己担过去了,那些个不吉利的预言权且放着,谁知会在这个没人做主的当口,突然发作。   倪俭得到通报,进来看一眼,当即决定派人给长生送信。   到六月二十三,子释彻底昏迷不醒,什么都灌不下去了,李文李章整夜整夜不合眼在床前守着,已经没有心思掉眼泪。蒋袁二人发动大医院全体翻古书,出主意,倪俭天天绕着隆福宫不停转圈,守护的侍卫加了一倍。这个皇帝出巡时刻,太医在中宫来来往往,猜测已久的事实浮出水面,两天工夫,两年多来形同隐身的人,一下把宫里都震动了。   六月二十五,长生回宫。   倪俭看见陛下就带着十几个人快马疾驰直入宫门,送信的不可能有这么迅速,只怕是从楚州出发便轻身上路,把大队人马丢在后头。一边想着也太托大太冒险了,一边在心里谢天谢地,迎上去不等发问就道:“陛下,子释病了。”   长生脚步一顿。   “五天了,就盼着陛下快回来……”倪俭抬头,眼前只剩下一干侍卫。   宫女内侍一个个下跪行礼,长生视若无睹,笔直冲到床前,猛然刹住。   那样强烈的不安,还以为是思念所致,原来竟然不是。   不记得多少次面临如此骤然打击,每一次恐慌与煎熬都累积下来,压得人心如铁石。   长生想:子释,怎么又病了呢?告诉你不许生病,老是不听话。不是跟你说了,白得像墙皮,一点也不好看。我答应你按时回来--我都提前回来了,你怎么不看看我,笑一笑?你看看我,笑一笑啊……   他想弯腰去抱他,意志却指挥不动身体。于是就这么跟石头似的杵着,一动不动。   与此相反的,是李文和李章,苦熬许久,主心骨终于回来,原本要下跪行礼,因为心情放松,一下跌坐在地上。   李文看李章比自己更不济,开口禀报:“陛下,少爷他……六月二十那天,自集贤阁出来,像是……有点不太开心。打御花园散步回宫,不堤防受了凉……头两天,一吃药就吐,到第三天……用尽了办法,都醒不过来……今儿……是第五天了……”   长生想:子释,你为什么不开心?因为我没回来么?我不肯去,你要我去。你答应我会乖乖等着,我才去的,你为什么骗我?我现在回来了,你怎么还不醒呢?我知道你听得见我说话,不要睡了,醒来看看我,对我笑一笑,好不好?   他想蹲下身抚摸他,双腿却已麻木。一个苍老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陛下!”长生吃一惊,发现自己撑着床柱。   袁尚古跪在皇帝身后,抬头:“陛下保重!”   “太医……有话请讲。”   袁太医看看身边蒋太医。病人昨日便已近垂危衰竭,分明油尽灯枯,也就是一口气吊着等皇帝回来再咽。但是皇帝走之前,人可是好好的啊,五天工夫成这样,养一大群太医都是白吃饭的么?   “陛下,”袁尚古定定神,“李公子的身体,这两年一直靠陛下神功维系,靠药物辅助扶持,也靠公子本人强韧意志延续支撑。这回陛下离开,虽则事先有所防备,然……当日黄昏,恰逢阳衰阴接之时,又处草木寒潮之所,更兼心绪低沉,神思游离,最易感邪引触,损脉伤腑,所谓强弩之末……”   “是……么……”   蒋青池实在听得气闷,冷不丁迸出一句:“陛下,有些人……天生就活不长的!”   此语入耳,长生心头霎时剧痛,一口鲜血直喷在纱帐上,贴着金箔镂着金龙的床柱帘钩溅了好几滴,醒目艳丽。   “陛下!”地下跪着的纷纷爬起来搀扶探看。   长生脑子里有些迷糊,觉得就这么迷糊下去仿佛挺好,挺安逸,又似乎有个声音不停告诉自己:醒过来!你醒过来,他才会醒过来!   闭上眼睛,告诉自己:醒过来!   “不要紧。”缓缓站直,摆手,“你们都去歇着吧,这些天也累了。”   “陛下……”   “没关系……都下去吧……朕在这里就好。”   一干人等陆续悄悄退尽。   长生觉得自己很清醒,其实还是迷糊的。既没在意文章二人指挥宫女换下纱帐,擦净血迹,也没在意蒋袁二人安排医官轮班值守,听候差遣。他只是站在床前,闭目、凝神、调息、运气。一遍又一遍,最后,慢慢开始脱衣服。   子释一边走,一边想:“我为什么在这里?”   四周灰秃秃雾蒙蒙的,依稀看见脚下道路向前延伸,下意识便顺着往前走。他并不知道这条路通向何方,心里又似乎很清楚,那就是自己的目的地。   雾越来越浓,像是到了河边,水汽弥漫中有个人影,声音温和很亲切,仿佛多年不见的老朋友:“来了?”   “嗯,来了。”   那人向对面挥手:“过渡。”   一条船杳无声息浮现,朦胧中有人问:“几位?”   “一位。”   岸上这个转过身,姿势看不清他动作,却明白他在示意自己上船。走了两步,总觉得有些疑惑,停下。   “不对……”   “哪里不对?”   “为什么是一位?”   “你不就是一个人么?”   子释四面看看,果然只有自己一个人。   可是,为什么我是一个人呢?他低下头,喃喃自语:“一个人……为什么?不对啊……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   望着面前的影子,问:“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你本来就只有一个人。”   子释想一想,摇头:“不对,我不是一个人。”一下想清楚了。“不止一个人,应该还有他……我要回去找他。”   对面那人隐约笑了笑:“你回不去了……你该知道,黄泉路,本是不归路。”   子释慌忙回头,来路果然已经消失,他呆了一会儿,忽然原地坐下。   “你做什么?”   “我在这里等他。”   对面的人叹气:“那可不知得等到啥时候。”   子释想起来了,他说过,要我等他。可是我怎么不小心走到这里来了呢?没关系,他会找到我,然后,接我回去。   点点头,一字一顿:“我就在这里等他……等他接我回去。”   “子释。”   “嗯……”   “子释。”长生害怕那声回应只是自己的想象,第二次在耳边叫完名字,马上转头盯住面孔。   “嗯……”   声音从鼻腔里轻轻传出,长生捕捉到明显的空气震动。那样微弱的声响,竟好似直接在脑子里炸开一个猛雷。   敛住心神 。把若有若无的热流一丝丝导入丹田,再缓缓带到所有奇经正脉。一遍、两遍、三遍……不必马上唤醒他,这样半昏半醒跟着走最好——这种时候,最乖最听话。   怀中这具躯体如此熟悉,不论灵魂还是肉身,某种程度上说,长生远比它的主人要熟悉很多。经过那般漫长而又艰辛的探索,他渐渐知道每一处敏感点的精确位置,了解每一个阶段的细微变化,读得懂所有潜意识反应里隐含的信息,看得见肌肤掩盖下血脉气息流转的方向——他越来越感觉到,这具躯体,正在真真切切化作自己的一部分。   长生已经非常清楚的知道,带着他练内功,习双修,最难跨越的障碍在哪里。   他绝非定力不够——只要他想,甚至可以达到异乎寻常的强大。但是……   长生在长期共同亲密生活的过程中,终于摸索透彻,他的定力,都是以损害肉身为代价的。换言之,他有一种每逢紧要关头就把灵肉分离的本事,在无数次被迫运用之后,竟变成某种本能反应。倘若非要强迫他凭自己意志入定练功,炼成灵魂出窍回不来都有可能。而与此相对应的,偏是格外敏感脆弱难以控制的肉体……   以意行气,以念控欲,其基本前提,必须是灵肉合一,身意相守。偏偏子释于此方面先天不足,后天懈怠,这里头有非常独特的深层原因,长生当然不可能猜得到。他的结论,这人太聪明,又太懒,脑子和身体恰成反比,背道而驰。当子释清醒的时候,长生只能想方设法分散他的注意力,替他维持灵与肉的平衡,不让他因为身体的折腾过分难以忍受而抽离意志,或者索性屈从欲望,放纵肉身,放弃努力。事实上,这一点始终没能完全做到,顶多不过是竭力将那若即若离的过程延续的稍微长一些罢了。   这才是两人“双修”进展如此之慢,如此容易反复的根本原因。长生很早便有所察觉,直到这一次,整整三天对着彻底昏迷的他,想尽办法换回他的意识,激发他的本能,终于融会贯通,重拾信心,连带把至情至性亦死亦生的逆水回流参透到更上一层楼。   每隔一刻钟,便叫一声他的名字。将声音拧成细细柔柔一缕,直接送到心上。当感觉紧贴胸前的位置传来渐渐平稳的颤动,长生激动不已,差点把持不住。低头亲一亲,百感交集;换个蠢笨点的,早不知练到第几重。聪明反被聪明误,用在这里也正好。   第二天正午,行过一个周天,子释忽然睁眼。   “长生……”   “嗯。”   子释茫然的看着他。梦中种种景象随着眼前面容的显现迅速支离破碎。过了好一会儿,眼神慢慢变得清明:“你……回来了?”   “嗯。”   又过了一会儿 仿佛不好意思的笑笑:“你回来了,我怎么睡着了呢,真是……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才回来。”   子释端详他半晌:“路上没睡好么?”   “还好。”长生开始给他穿衣裳。   子释一看,两个人光溜溜贴在一块儿,分明是练功的姿势。   “为什么……”   长生不答话,认真给他穿好里衣,又给自己穿戴妥当。拿起床上的细绒毛毯,裹住了,抱起来就往外走。   在这个过程中,子释一直任由他摆布。到底忍不住了,问:“去哪里?”   长生沉默片刻,低头微笑:“回家。”在他额上轻轻亲吻,“咱们回家,回枚里。”   “啊……”   子释刹那间感觉如真如幻,整个人似乎飘了起来,以为自己步入了另一个梦境。只是这个梦,比起先前那些,要美好得多了,不愿醒来。   “我带你回家——咱们去枚里看星星,去艾格湖捉天鹅,去灵恝山采雪莲……好不好?”   “好……”   第一〇三章 心之所愿   子释见到子归,如梦初醒。   ——原来一路所见所闻,都是真的。   他记得那些碧绿碧绿的草甸子与澄清澄清的水泡子错落相间,天空瓦蓝瓦蓝,整个儿映在水面。草甸连着倒影,好像一块块绿色的云。   他记得那些热烈的一眼望不到边的油菜花——他从来不知道江南四月菜园子里细瘦的黄花,到了西北,会化作这样耀眼夺目盛夏流金,镀满大片高原。   他记得那些身穿奇装异服的人们,仿佛自遥远的异域城堡乘坐飞毯而来,骑着骆驼而来,在城市中穿梭吆喝,神秘而悠扬的音乐一路尾随……   “大哥。”子归到达她的驻地不过两个多月,完全入乡随俗:一身胡服番装,上边穿件短短的彩色绣花束腰小衫,底下纯白洒金灯笼裤,蕾丝镶边坠流苏的大披肩打胸前拖到腰后,要多抢眼有多抢眼,要多拉风有多拉风。   子释眼睛都看直了:“我的天!……子归,有没有老番向你求婚?”   子归笑盈盈的:“怎么没有?还有王子呢!”   子释转眼看庄令辰:“那你怎么办?”香%香%整%理   庄令辰淡淡道:“他们又不会作诗。”   子释乐了:“哈……回头别忘了穿这个去京城转转……”   西北督抚的官邸,设在永宁县。关外大片土地,已划入凉州辖区。庄令辰和子归对这片新天地极有热情,抵达之后,立刻全身心投入到新的事业中。御驾突然亲临,打着上圣山还愿的旗号,着实把夫妻俩吓一大跳,看见子释模样,什么都明白了,极有默契的配合着哄他开心。   晚上,两口子陪长生说话。子释每天也就中午清醒个把时辰,别的时候,都在睡觉。   “长生哥哥……”子归哽住,有些事,潜意识里早已等待多时,当最后时刻来临,心如同冰镇过一般,知道很痛,可是已经感觉不到。   长生慢慢道:“子释会好起来,我会让他好起来。”   庄令辰问:“宫里……”   “我准备在奥云宫多住些日子。这段时间,委托平正王监国,秘书令与尚书令共同执政,中书令监察。”   庄令辰听到“平正王监国”五个字,大惊,听完整句话,明白了,平正王就是个摆设,完全没有实权。论地位尊贵,这位唯一的亲王是仅次于皇帝的角色,摆在朝上,免得戎夏两方面大臣不稳。两年前,朝廷增设中书令,专掌监察拾遗劝谏事,原越州宣抚符亦德高望重,出任此职务。   当日长生把符留找进宫去平正王阴荫.道:“你就不怕我篡位?”   长生望着这个只比自己小半岁的弟弟:“你也该长进长进了。趁此机会多学学,给儿子们做个榜样。不过是废了腿,别连同脑子一起废了。”   接着向庄令辰解释:“我不在,莫思予,皇甫崧和符亦,谁也没有兵马调动之权。如遇紧急,是否调动兵马,由殿前司指挥使、定国上将军、护国上将军共决。”这三个人,是倪俭,单祁和新近由涿州调回京畿的符仲。至于此行护卫御驾的,除了禁戍营精锐,还有成敬候符八的队伍,八叔年纪渐大,思念家乡,听说皇上要上灵恝还愿,申请回枚里驻守,被任命为宗正大夫,取代国舅贲荧。   长生最后道:“这几个月,我会不时下山,在枚里故宫待一待。你跟京里勤联络着看,真是大事,派人把折子送到枚里来。”   庄令辰放心了,最初真担心皇帝一时冲动,没想到,仓促成行,竟是滴水不露、   御驾在永宁停留一夜,第二天即启程继续向枚里进发,嘉宁公主、诚武侯夫妇送至乌干道口。   庄令辰望着远去的车队,安慰身边新婚燕尔美丽娇妻一番,最终感叹:“陛下从前说:“没有江山,何以有子释?没有子释,何必有江山?”我开始以为,是至情至性语;后来发现,是大智大慧语;如今才知道,是大彻大悟语。”   子释趴在车窗上,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外头看。   又高又远的蓝天,因为颜色过于纯粹,反而令人产生近在眼前的错觉。黄褐色的道路完全与两边沙丘融为一体,安静得好像凝固了一般。然而每当马蹄踏过,扬起一片烟雾似的烟尘,再留下几串浅浅的沙坑,那种动感从容而美丽。   子释看见远处一队骆驼缓缓移动,大喜。看了半天,回头问长生:“咱们为什么不骑骆驼?”   “那应该是长途跋涉而已的商队,咱们要走的路比他们短得多。而且你看着好像在沙上走,其实底下不折不扣是条官道,不过被浮沙遮住了而已,马拉车速度快。”   长生和上窗帘:“这会儿太阳晒得厉害,别看久。睡吧,等到了枚里我就叫你,不会错过好风光的。”不待他出声,抱到中间褥子上,又把壁橱里放着的细颈胆瓶拿过来,拔掉塞子,“喝一点,沙漠里气候干燥,即使不渴,也要及时喝水。”   水的味道清香中微带苦涩,据说用西藏独有的花草煮泡,能解除在高原大漠中行走的种种不适。长生一边喂他,一边自己喝。   子释喝了几口,忽道:“我一直以为是做梦……”   “嗯。”   “真的,长生。看见你回来,然后咱们出宫,出城,一路上你指给我看那些风景……我真的以为……自己是在梦里,没有醒。”   “嗯。”   “然后看见子归,跟她说话,说着说着,一下子就明白了,原来不是梦。”他闭着眼睛,指尖摸索着,立刻被一只温热的手掌包住。   “今天……什么日子了?”   “七月二十一。傍晚就能进入枚里绿洲。四五天工夫,便可以到灵恝山脚下。现在正好是最漂亮的季节,再过个把月,可就该下雪了。”   “七月二十一……我记得上一次问日子,是六月二十……你到底哪天回来的?”   “你上次睡醒,问我什么时候回来的,那天,是六月二十九。”长生停了一会儿,才继续道:“你一口气睡了九天,还把我给你种的小火炉弄熄了……”   “那个,不是,我没有……”子释有点着急的辩解,莫名羞涩起来,侧过脸,声音微不可察,“我真的没有……你说了不可以,当然就是……不可以……”   “我知道。”长生让他躺平,枕着自己的腿。   “那天……突然走神走的厉害,不知怎么就睡着了,一会儿觉得醒着,一会儿又觉得是做梦……”   长生把手掌轻轻覆在他眼睛上:“不管醒着还是做梦,我都在这儿。”   “嗯……”气息轻悄平和,这回是真睡着了。   长生低头看了一阵,从胆瓶里倒水洗手,自袖中抽出窄窄一柄银刀,退去刀鞘,刀尖在左手食指指尖上划个小口。右手垫在他头颈下,略微枕高些,然后,将划破的食指送进他嘴里。   泡水的几种花草,其中一样是石生花。其蕊遇血生香,能有效中和血腥气。   默运玄功,让血流细微而又缓慢的顺着咽喉注入,慢到近乎一滴一滴下去。   正是这办法,真正把子释的命救了回来。   当日在宫中,长生抱着昏迷的人苦思一夜,将最后那颗雪莲仙丹拿出来自己吃了。运功化开后,命令太医们想办法给鲜血去腥。一个负责草药的戎族医官在药库里翻出几包晒干的石生花,不料竟有奇效。   此后每一天,当他沉睡时,就像这样,一滴一滴,注入他的身体。配合着内力与真气,让自己的血液浸润他干涸的脏腑,枯竭的脉络,赋予他起死回生的力量泉源,终于重新启动心跳与呼吸,再次唤醒本能和意识——令逆水得以回流。   长生想:子释,你怎么就这么懒呢?   有什么办法?一切他懒得做,不愿做的事,只好我替他做。   用自己的元气精血,救活他,养着他,留下他,守护他。   长生很遗憾,不能贴在他耳边问:“你说我是不是天才?”   西戎枚里故宫位于艾格湖南岸。建筑物都是用湖边出产的大石头垒成,多为纯白、鹅黄、淡青三色,明显且别致。王宫正殿以白色为主,彩色石子在宫墙上镶嵌出戎族特有的花纹图案,圣洁高贵而又不失活泼。   前任宗正大夫贲荧得到快马传讯,不敢怠慢,早把宫中清扫布置一番。长生见了他,道是“舅舅年事已高,待此间事了,不如随朕回顺京颐养天年”。贲荧被发配回老家这些年,只觉荒凉又冷清,万年思念中土上京繁华风物,听到这话,感激涕零,老泪纵横。   大队人马就此止步,长生着急上山,带着禁戎营心腹亲兵即刻向北。   气候绝佳。   天似穹庐,湖平如镜,一样纯净透亮如水晶的蓝色。湖边各种灌木献花五彩缤纷,千变万化,叫人看花了眼。远方青翠浓郁的草原与白首伫立的雪山相互依偎,别具情调。   长生抱着子释,不坐车,骑马。见他探头眺望远处一座白色塔尖,道:“那里是我娘。这回先上山,等下次,再带你去看她。”   “好。”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子释醒着的时候,队伍走得很慢,等他睡着了速度才快起来。长生信马由缰,卫兵们也就非常悠闲的护在周围。夏兵头一遭见识此等塞外风光,只恨两只眼睛不够用。而西戎士兵俱是阔别多年重回故土,无不看得热泪盈眶。   走着走着,符干忽然跑到长生面前屈膝行礼:“陛下,他们想唱歌。”   长生见子释满面欢容,笑道:“唱歌可以,喝酒不行。”   “遵旨!”   不知谁领头就唱起来,一人唱百人和,歌声直遏云霄,响彻绿洲。一群群天鹅惊起,自湖边长草丛中扑棱棱展翅冲天,清越空灵的鸣声与地面歌声此起彼伏,余音袅袅不歇。   子释看得呆了。目送无数洁白优美的身姿消失在对岸,又侧耳听了半天士兵们唱歌,最后鼻子使劲一吸,赞叹:“连风的味道都不一样。”放松身子,合上眼睛。   第三天,队伍渐渐接近灵恝圣山。   大块大块泼洒的绿色,或深或浅,纵横交错。草原上放牧的人明显增多,蓝天碧草间时不时点缀白色的毡房与成群的牛羊马匹。长生低声给子释解说各色人情风物。中间遇上几个小部落首领特地赶来参拜献贡,派人给皇帝陛下护驾引路,同时遣使提前往圣山报讯。这些人是真正与世无争的游牧者,也是枚里绿洲最边缘的守护者。长生知道他们跟奥云宫关系密切,临时驻扎一夜,逐一亲切接见。   快到灵恝山脚,水草尤其丰茂。一阵牧人歌声遥遥传来,子释听了一会儿,在长生怀中直起腰。   那歌声悠扬舒缓,缠绵感伤。随着风儿自草间滑过,自林间掠过,飘忽而至,萦绕不息,叫人一颗心都好似要化在里头,沉迷陶醉。   直到唱歌的人策马远去,唯有轻风从耳边空虚的吹过,那声音还在脑中盘旋。   子释问旁边跟得最近的禁戎营副统领:“符干将军,刚才那首歌,你会不会唱?”   符干面露难色:“这歌儿,听过的人多,会唱的人少。本是唱给奥云大神的颂曲,调子又高又长,变化也多,不好唱的很。”   “可是真好听……”子释略带惆怅的叹息着,冷不丁回头,问身后的人,“你会不会唱?”   不过随口一问。在子释印象里,长生夏化程度非常高,又是王子身份,少年即随父征战中原,只怕没有保留多少大漠草原浪漫情怀。之前听士兵们唱歌,就压根没想起来把他也算进去。谁知过得片刻,居然听见一句十分确定的回答:“会。”   惊喜:“真的?”   “从前我娘身边的侍女银珠会唱,因为娘喜欢这歌,小时候常听她唱。”   子释扭头望着他。心想:这会儿要他唱给我听,不知能不能答应?嗯,还是算了,人家好歹也是皇帝,太丢面子,等没人的时候再说……   忽听他道:“时间隔得久了,你先让我想想。”   啊?!子释就这么斜扭着脖子,愣愣盯住他。心想:真唱啊……你不怕丢脸,这个……我会不好意思啊……   长生把他脑袋往回扳,顺手搂紧些,拔直了脊背,微微抬头,开口唱起来——正是之前遥遥传来的那首歌。   歌声响起,子释浑身一震,什么丢脸啊尴尬啊统统抛至脑后,只剩下一双耳朵留在原地,其余部分都随着他的声音飘飞到云天之上,雪峰之巅,穿越山林河谷,俯瞰原野大帝。   长生不知不觉唱得投入。西戎各族男女老少都是天生的歌者,他嗓子本就相当不错,更兼内力深厚,声音自胸腔而出,穿透力极强,于旷野山间远远传开,也不知最终消失在哪里。   子释不知道歌词是什么意思,却又似乎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明明白白。那样忧伤,那般喜悦,那样苍凉,那般虔诚。歌声中无尽的情意,仿佛倾诉,仿佛咏叹,仿佛祈祷。一重重向远方传开,对天空大地宣誓;又一句句在心田回荡,与灵魂意念共鸣。   他一点一点融化在歌声里,融化在他怀中。   ——长生长生,你在唤我么?你在找我么?……对不起,我再也不乱跑;呃,我哪儿也不去……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是梦是醒,有何妨?重要的是他也在这里。   前世今生,有何妨?重要的是同他在一起。   士兵们驻扎在山脚下,长生仅带几名高手,一鼓作气,半天功夫,爬到奥云宫前。尽管石阶小路又陡又窄,比起上回腊月登山,可好走得多了。手里抱个人,到达宫门时脸不红气不喘,跟着的几个侍卫佩服不已。   乌霍大师领着弟子在门口等候。   恰好又是黄昏时分,阳光斜斜照在门前金钟上,金钟表面铸刻的咒文仿佛有生命般跳跃流动。天池上方水雾飘渺,山壁自雪线以上一片纯白,整座奥云宫像是漂浮在白云间。   “陛下。”乌霍大师躬身合手为礼。   长生抱着子释,便只弯弯腰:“大师。”   乌霍大师目光停留在子释脸上,正午在歌声中睡着,子释一直没醒。他身上裹着未经印染的素色毛毯,一张脸比毛毯的颜色还要纯净,漆黑的发丝眉睫柔和又深刻,黑白对比间竟生出令人眩目的艳丽来。   第一眼,乌霍大师以为皇帝陛下把宠妃带上了圣山。虽然这个,奥云大神不搞性别歧视,女士向来同样进宫参拜,但是奥云宫清修之地,手下弟子都是男人……咦,不对,细看两眼,这么漂亮的人,还就真是个男人。   暗松一口气:“陛下一统四海,富有天下,不知驾临奥云宫所为何来?”   “大师是否记得,苻生上次来,曾在大神尊前许下一愿。”   “记得。”   “托大神保佑,心愿达成一半,故而今日前来。既为还愿,亦是祈福。”   “原来如此。”乌霍大师点头,忽又问,“正午有人在山下吟唱四季颂曲,声传天外,非内力深厚者不能为,可是陛下?”   “是我。”   ——以心灵之声呼唤奥云大神,本是奥云宫最重视的修持方式之一。这些颂曲,宫中弟子人人会唱,典礼祭祀必唱。长生本没想到这一点,却因为子释无意间的提醒,干脆人未到,声先至,提前拍了奥云大神和先知大师一记响亮的马屁。   乌霍大师明显神情和悦,将客人引进宫门。   长生双手托着怀中人,跪在大殿祭台前。   乌霍大师道:“敢问陛下何所求?”   长生垂首。看着子释的脸。   “他是我心中圣灯,掌上神香。苻生不敢奢望更多,但求今生神香不灭,圣灯长明。”   半个月后。   “呼达,嘎巴,达尔,都以德来,乌单特……”   子释坐在窗前,想认真的背单词,他现在的生活极有规律,每天上午学西戎话,正午练功,睡觉,下午和晚上研究奥云宫中夏文典籍,亥时初刻准时就寝,长生要么陪他,要么给他弄吃的,日子逍遥闲适。   子释的教材,就是乌霍大师手抄的纸本《艾格之咏》,西戎语以夏文记录,文字上完全没有障碍;宫中西戎内侍卫兵偶尔用本族语言唠叨家常,发音方面也不陌生。过去是没精力没时间,这回得空,一旦掌握规律,学起来进步神速,不但自己学,还号召跟来的夏人侍卫一起学。   打先帝符杨手里,华荣官方已经形成了事实上的双语一文制:西戎语、夏语、书写都用夏文。   最开始,凡朝廷敕命诏令,一律先用西戎语草拟,再翻译成夏语。然而西戎语产生于草原大漠,远远不能满足入关后复杂的社会生活需求,单就词汇来讲,便十分不够用。再加上夏臣地位逐渐提升,高层官员中夏臣比例逐年增加,即使当初的顽固分子,也慢慢在实践中体会到使用西戎语的不便之处。就连符杨自己,也常常觉得很多事拿本族语言说不透彻,好比马鞭子没法拿去耕田。因此,朝中通行的公文,尤其是自上往下行的公文,基本都使用夏语。   符杨也曾经规定,西戎官员任职夏人统治区,必须通夏语。只是这一条真正落实并不容易,大部分西戎官员的夏语,离职务需要的水平还差得远,而朝中西戎高官,无不坚持用本族语言上折子,至不济附上译文副本,供秘书省尚书省夏臣览阅。因为夏文书写繁难,即使是西戎语奏折,也多由幕僚代笔。   不过符杨在世的时候,每当想跟亲信说点体己话,或者西戎将领官员们想跟皇帝打点小报告,本族语言的优势就体现出来了——因为夏臣看不懂,鉴于此,皇帝颁布了一项自认极其英明的决定:严禁夏臣擅自学习西戎语。   子释偶然听说,对长生道:“感情皇帝老爹拿这个当密码使呢!赶紧废了,昭告上下,夏臣精通西戎语者,嘉奖重用,不光西戎语,凡愿学习非本族语言者,一律嘉奖重用!”   此刻,子释面前摆着《艾格之咏》的原文和乌霍大师的翻译,一边背单词,一边对照译文是否精准。看到有疑问的地方,就拿笔做个记号。   忽然一个影子落到纸页上,抬头。   长生站在外面,冲他龇牙一笑。右手搭上窗棂,眨眼间整个人便从窗扇底下钻了进来。子释作势前趴护住满桌书本纸张。那一个气定神闲落到旁边,不屑道:“我要带动你的东西,也太不中用。”   “我是配合你一下,以壮声势。”   “哈!”长生笑完,拉起他的手,拖着就往外走。   “去哪里?”到得门外,子释把手抽出来,长生也不勉强。毕竟是人家清修之地,好歹给大神留点面子。   长生不说话,神色间却带着点儿兴奋。这人照例超级闷骚时便是如此表情,子释心里不由得十分期待,背起手欣欣然跟在后头。走到大殿侧面一间屋子,乌霍大师与两个弟子正在清点东西,地上椅子上摆满了各色物品。子释一瞧,皮袄、皮靴、皮帽、手套、尖刀、冰镐,背篓……   眼睛顿时亮了,望向长生。只见他微微笑着,动手跟两名小师傅一起收拾。   乌霍大师递过来一只碗:“把这个喝下去,上到高处不会头昏。”   当子释喝水的时候,又道:“中秋一过,雪莲必定凋谢,今天采的是最后几朵,再不去看,可就看不着了。”   子释喝完,双手捧着碗还回去:“谢谢大师。”   老少二人相见恨晚,乌霍大师就盼着他赶紧把西戎语学通学精,好共同参研文献,并完善自己创制的西戎文字。   西戎各部落语言大同小异。符杨称王后,戎族语自然成为官方语。西戎语和西域各国及北方其他少数民族语言都有极近的亲缘关系,。若能创制一套完善合理而又便利易学的文字系统记录西戎语,不仅对西戎本族,对翻译保存西域各国及北方少数民族文献,促进整个大西北的交流与融合,其重大意义不言而喻。   子释听乌霍大师说起西域通行的花体十字文种种不足之处,北方很多民族也像西戎一样,尚没有属于自己的文字,思绪立刻飘飞至无限遥远的时空。他所想到的,比奥云大神坐下先知大师能想到的,当然要丰富深刻得多。   总而言之,在乌霍大师眼里,李子释就是天上掉下来的宝贝。皇帝陛下把这宝贝交到自己手中,无限感激大神恩赐。   子释看看自己身上,忍不住要笑,笨拙的走到温泉沟边照一照,果然整个一只树袋熊。又看看长生和另外两位同行上山的小师傅——为什么人家穿上这身行头意气风发英姿飒爽,自己穿着就是劳拉?   长生冲他招手:“过来。”   子释白他一眼:“想笑就笑,小心憋出疝气。”   两位小师傅乃修行有德之人,却是一派率真,露出洁白的牙齿在旁边笑得灿烂。   长生把人拉到面前,看他被皮毛从头包到脚,只有一张脸格外小巧鲜明,差点当众就亲下去。终于将手里黑纱兜头蒙住,叮嘱:“我说好,才许揭开,否则可能导致雪盲。”转过身蹲下,“上来吧。”   子释喜孜孜爬到他背上,这时候才想去安全问题:“会不会太沉?”   “从前打猎扛着野猪上下冰山都没事——你比野猪轻多了。”长生不等他答话,对两个笑嘻嘻的小师傅说一声,“我先上去,你们慢慢来。”   皮带勒住身后的人,在腰间扣稳,蹬腿纵身而起,刀尖扎入冰壁借力,双手交替向上,眨眼间攀高十几丈。   子释感觉适应了攀升的速度,悄悄转头。   透过朦胧黑纱,雪山冰川显出淡淡的墨蓝色,宛如端庄而又神秘的仙子,脉脉含情幽然伫立。一片云缓缓飘过,原本藏在云后的阳光失去遮挡,瞬间照亮无数高耸的冰峰,而雪线以下丛林草地尽数笼在阴影中,变作漫无边际深广的蔚蓝,子释扭头望着身后海上金山,目眩神迷。   仿佛过了许久,当又一片云彩重新遮住阳光,终于回神。在他肩上趴了一会儿,抬头仰望两人正在攀登的峰顶。   如此近距离贴近这座大漠中的圣山,那直耸入云的峰尖与天空相连,仿佛当真通往彼岸天堂。风从耳畔吹过,带来神灵的低语,召唤尘世迷失的心灵。   脖子仰累了,老老实实趴在他背上。   身体似乎没有重量般,一步步漂浮上升。   ——这才是真正腾云驾雾。   跟着他,直上天梯,登在仙境。   “长生……”   “嗯?”   纯属无意识唤一声,不知道要说什么。半响,悻悻道:“你拿我比野猪……”   紧贴着的身躯轻微震动,子释知道他在笑,末了,听见一句:“我又不会带野猪去看雪莲。”顿一顿,“箍紧点儿,别说话。”一声吆喝,“翻山咯——”   第一〇四章 今生长生   进入灵恝山背面,狂风陡然迎面扑来,带着肃杀冰寒之气。刮得帽子面纱哗哗的响。由此再往北,终年阴寒冰冷,风雪不断,绝无人迹,号称冰川之海。子释不由得走神:他的师傅,是不是就在其中某个地方?不知某人找去没有呢……   长生猛然加快速度。手中冰镐左右轻点,在裂隙纵横、布满锯齿刀尖的冰面腾挪飞跃,最后钻入一处冰洞。   “到了。”松开皮带,反手把背上的人抱到身前。   子释迫不及待去摘头上黑纱,才发现即使戴着厚厚的皮手套,手指也已僵硬。长生替他摘下来,拂去帽沿一圈冰珠雪屑,捧住脑袋先把眉睫上凝结的白霜吸干,低头便吻上他的唇。   灭顶的丛林火焰,抽尽了体内每一缕寒气,加热了血管中每一滴液体。子释觉得自己一定是雪峰顶上距离太阳最近的那片云,独自承受了来自他的全部温暖。   被他松开的时候,听见洞外传来敲击冰面的声响,竟是奥云宫的两名弟子跟上来了,愣住。——这个吻,究竟持续了多长时间?   长生得意的笑:“一个周天。”指指前方,“你看。”   顺着他手指方向望过去,子释不禁轻轻“啊!”一声,再挪不开视线。   冰洞四面晶莹剔透,顶上冰锥有若倒挂的剑林,尖端莹润碧透如青玉,深处冰层垒叠,入眼是梦幻般幽幽的蓝,中间裸露的一小片石壁上,几朵硕大的白花正悄悄绽放。那样纯美的颜色与姿态,欺霜赛雪冰玉皆惭,刹那间夺魄惊魂,叫人久久说不出话来。   冰川本身通常带着淡淡的蓝或绿,很少显出纯白色,这几朵白到空灵极致的花,以寒冰青玉为衬,倍加素艳夺目。在这几乎看不到生物迹象的冰川绝域,乍然遇见她们,令人恍惚间顿生瑶台神思,琼楼仙意。   几缕阳光自洞顶冰隙投射下来,金芒恰好笼住花朵,每一片花瓣都变得透亮,尽情舒展着,晕染出柔美纯净的光泽,妙不可言。   子释看得心神飘渺,忽听长生在耳边道:“正是每天中午这点太阳光,滋生出了这几株雪衣睡莲,传说此花乃奥云大神赐给最虔诚的弟子的礼物,遇金即萎,遇肉即枯,一般人找不到,也采不下来。”   两名小师傅取出专门工具,小心翼翼走进前,割断花蒂,将花朵置入背篓中,全部采完之后,取出一朵单独用纱囊装好,递给长生:“这个陛下拿着现用。”   长生道声谢,看子释犹自恍惚出神,索性往脑后穴位轻轻按下去,纱囊挂在腰上,人绑在背上,以比来时快得多的速度于冰面飞掠滑行。子释被他叫醒的时候,觉得自己刚合眼打个盹儿,已经从后山冰洞回到了奥云宫中。   宫内暖和,尤其寝室部分,以铜管引温泉水入内,烘得房间暖融融的,穿着皮袄立马透汗。长生拉着他往两人房间走,一边走,一边脱,等进到房间,已经脱得只剩单衣单裤。子释动手给他帮忙,嘻嘻哈哈:“剥熊皮——不对,剥野猪皮……”   “小气鬼,真记仇。”长生抬脚甩掉靴子,圈住他开始剥最后一层。仿佛怕他冻着似的,一面慢慢松开纽扣,一面贴上去,沿着衣裳滑落的轨迹亲吻。   “长生……”腰立时软了。   长生双手撑着他腰身,亲啊亲啊,直亲到最里间温泉浴池边上,让他趴着池沿儿站水里。   瞅着迷雾氤氲的双眼,笑眯眯悄声叮嘱:“别溜下去啊,三尺高淹死可太丢人了……我马上回来。”就这么光脚单衫出了房间,去敲乌霍大师的门。   这个时间,除了准备午饭的人,两名采摘雪莲未归的小师傅,其余弟子都在大殿进行午课,走廊里静悄悄的。   “请进。”   长生推开门进去,乌霍大师打量他一眼,失笑,将手中药钵递过来:“这最后一朵下去,就该差不多了。”   长生先行个礼,才双手接住:“幸有大神恩赐仙境灵药,大师慷慨慈悲,让符生达成心愿。”   “我巴不得他在这里住一辈子,可惜陛下定然不舍。”   “大师恩重。大师若得空,也不妨下凡走走看看……”   “呵呵……陛下这是考验我老头子的修行呢……”乌霍大师笑着摇手,“眼看冰雪封道,今年他肯定走不了了,正好待到明年雪莲花开再下山。往后不妨隔年夏天来住上个把月,没有坏处。”   长生应了,捧着药钵回房。   子释趴在温泉池边上,热气熏得迷迷糊糊犯困。   这半个多月天天正午练功,个中详情经过,有时候知道,有时候不知道。更多时候,好像知道,又好像不知道。然而心态却与从前迥异。过去两个人一起双修,那种来自肉身欲望的无法忍耐的焦灼,难以控制的狂躁,力不从心的愤懑,总是令自己很快精疲力竭,一味埋怨他,纯粹依赖他,偶尔不可理喻的折磨他……最近,似乎有了很大的不同……   ——到底是哪里不同了呢?   “哗哗”水响,被他从后面抱住。下意识扭转头,一口清凉芬芳的汁液自舌尖滑过,不等反应过来,已经流入胃里,熟悉的雪莲芳香直沁肺腑。   想起他说,雪衣睡莲开花时并没有气味,捣碎后汁液渗出,却独具异香。回忆今天冰洞中所见美景,果然如此。药汁清甜爽口,因为掺了用点地梅酿的蜂蜜。据说唯有灵恝山能收集到这种花蜜,滋养润燥,与至阳大补的雪衣睡莲恰是绝配。他说新鲜的比晒干后做成药丸子效果好得多,也温和得多。这个倒无所谓,至少新鲜的吃起来味道要好得多了……   “嗯……”所有毛孔都张开,通体舒服。   等药汁下去差不多,长生把他带出水。   “长生……”   “嗯。”   声音也似那调了蜂蜜的雪莲花汁,又滑又甜:“从前……你叫我忍着……我总是……。很难受,也……忍不住,可是……”   长生咬住一片耳垂:“可是什么?”   “最近几次……忍着……居然……不觉得难受……还……”   “还很舒服,是不是?”   也不知道是水汽熏的药力冲的还是不好意思羞的,红云密布。   老老实实点头:“嗯。过去看书里这么说,总觉得不大可能……”   “我不是告诉过你……”转口,“什么书里说这个?”   呃……难道要讲是我自己编的书?   哼哼两声,敷衍:“古书……”   好在长生这会儿顾不上跟他较真,一边教育:“你都看的什么乱七八糟的古书。”一边伸手把药钵挪过来。   ——这新鲜的雪衣睡莲,不但拿来吃,还拿来用。乌霍大师说了,养人。   “有时候……我会觉得,好像……呜……”   “好像……什么?”   “好像不止……自己……好像……也能明白……你的感受……你说……是真的么……”   “真不真……多试几次,就知道……”   三个月后。   十一月十五斋戒日,宫中弟子诵经祈祷,最后照例唱一首颂歌。子释恭谨的站在大殿一侧,静观聆听。奥云大神是位没有门户之见的神,接受一切众生祷告,并不计较你的虔诚度。   这三个月中,长生每隔旬日,便回一次枚里故宫。高手相随,轻身往返,不过三天就能打个来回。算算日子,这一趟下山,今天也该回来了。   子释听了一段经文,溜号观察祭台后边的彩色壁画。自矿石和植物中提取出来的颜料,使得画面历经百年而瑰丽依然。画中内容乃奥云大神种种神迹,实际反映了西戎各族早年筚路蓝缕的奋斗史。   一阵熟悉的旋律响起,子释不由得竖起耳朵。原来今天作为结束的颂歌,正是曾经听过两次的那首《四季颂曲》。经过三个多月的学习,子释的西戎语水平自是今非昔比。况且民歌遣词造句都简单,一路听下来,懂了大半。   他也曾问过长生歌词大意,却只得到一个等于没有的回答。那人说:“唱给神的颂曲,无非就是颂神。四季颂曲,从春天唱到冬天,重复四遍,完了。”于是把它放在了脑后。   仪式完成,想起《艾格之咏》中定有这首歌,转身就去偏殿翻找,果然在第三册里找到了。又翻出乌霍大师的译文看了看,觉得大师力求古雅,反而失却不少原汁原味。试着用白话翻译一遍,提笔写在旁边:   “上天赐我光明之眼   只为映照你的容颜   那第一滴洒向人间的泪   化作永不干涸的荒漠源泉   上天赐我狩猎之手   只为感觉你的温柔   那第一支射向天边的箭   化作永远守护的沉默山丘   上天赐我远行之足   只为追寻你的所在   那第一声风中遥想的呼唤   是我跋涉千里向你走来   我在春天看见你   草儿绿了,花儿开了   在那清晨的露珠上   是你睁开双眼纯洁的微笑   我在夏天看见你   草儿长了,花儿美了   在那黄昏的夕阳中   是你蓦然回首迷人的微笑   我在秋天看见你   草儿黄了,花儿谢了   在那夜晚的月光下   是你低头转身忧伤的微笑   我在冬天看见你   湖水冻了,白露飞了   花儿草儿不见了   我站在蓝天之下,冰川之上   等待你归来时甜蜜的微笑   走过千山万水   看遍四季轮回   我修满了前世,许尽了来生   换取这一世与你相遇,有你相陪   神坛前种下一株雪莲花   从此心中永不枯萎……”   晚饭后,长生回来了。   十一月的枚里,白雪纷飞。几个人爬上山的时候,整个就是几头北极熊。   子释早已窝在宫中不出大门。更确切的说,是尽可能窝在房里,看书、写字、泡温泉。见他进来,站起身迎上去,仰头就亲。   长生后退一步:“凉。”   “没关系,我好了。”胳膊绕上脖子,再次坚定的宣布,“真的好了,我自己知道。”   长生挑起眉毛:“你什么意思?”   两人同时想起那个爱在哪儿做就在哪儿做,不管多少回保证翻倍的诺言。   子释松手:“真是……”   刚要转身,却被他扣住肩膀勒住后腰裹到怀里,狼吻一番,才问:“真是什么?”   子释望着他:“其实我是想说,我真的好了。你可以先回京城去,明年到时候来接我。”   长生愣了一会儿,脱下外衣,坐到桌前,慢慢开口:“你不是问过我……‘一个朝廷暂时独立于皇帝的可能性’?正好借这个机会,试试他们。”   子释笑:“哪有你这样的皇帝?一丢半年,莫老和皇甫大人只怕白头发都急出大把。”   “莫老本来就白头发一大把……再说我哪里丢了,我这不是遥控着么?”   嘿,还遥控呢!   子释也坐过去:“年底事多,你那些虾兵蟹将都该进京述职来了,人家一年到头就这么一次机会瞻仰天颜,你且送回去给他们瞻仰瞻仰。”   长生侧头:“好端端一句话,怎么到你这儿来就变调?”   子释眉眼弯弯:“那我又不像某些人,会唱好听的歌儿——变调不是很正常么?”   长生一眼瞥见桌上翻开的书册,看清内容,脸刷的就红了。   调笑了这么多年,闷骚男同学偶尔还是会害臊啊……   那一个有滋有味欣赏半天,忽然挪到他身前蹲下,双掌与他手心紧贴在一起,仰头望着他的眼睛:“长生,我保证:在这里好好待着,等你来接我。不生病,不受伤,不劳累,也不偷懒,不让你担心,不拖你后腿,不拈花惹草,不招蜂引蝶……呀!”   被他拎起来扔到床上,听见恶狠狠一句:“加一条:不胡说八道!”   仁和元年腊月,皇帝自灵恝圣山还愿祈福回宫。   仁和二年。   天庆日前夕,蜀州将最后一批原锦夏兰台司藏书送至顺京,同时把原西京皇宫及行宫各处收藏的典籍也一并送了来。另外还有普照寺师傅们整理出的大量佛典,一部分进宫,一部分赠与京中定国寺。归元长老特地请方丈派出得力弟子随同官方队伍协助护送。   送进宫的佛典中,包括长老从西京皇宫里找出来的许多经卷。其中有一部,名字叫做《坦多罗毗那夜迦王般若欢喜禅心经》。   四月初八,大赦天下。   这是华荣立国以来范围最广力度最强的一次大赦。除去命案在身罪大恶极的重犯,一般犯人批评教育之后,基本都从牢里放了出来。朝廷又诏告地方官府依律将这些人登记入籍,分给田地,叫他们洗心革面,重做良民。   就连去年刺杀皇帝拒不降服的几名刺客,在刑部大牢关了一年多后,也放了。   开泰殿外崇天门前,这几人被迫与所有罪犯一同参加大赦典礼。跪谢皇恩,宣读赦书毕,又押回典狱厅接受长官额外提点:“首犯白沙帮帮主傅楚卿业已伏诛,尔等裹挟从犯,作乱未遂;素有良誉,查无前科;兼且忠良作保,暂予假释,以观后效。望尔等自此明辨是非,严守律法,为国出力,为民造福……”   几位大侠来刺杀蛮子皇帝,被抓后宁死不屈,无不是江湖中响当当的正派角色,“素有良誉,查无前科”,不算假话。只是身为武林高手,向来我行我素快意恩仇,冷不丁服了一年多有期徒刑,在牢里狠狠受了一番法制教育,那个羞恼憋屈就别提了。而且朝廷的态度大方得很:“暂予假释,以观后效。”什么意思?就是暂且放你出去,要再敢犯事儿,随时能把你抓回来。   在监牢外等着接应的,是白沙帮和花家派来的弟子。果然忠良作保,并非虚言。许泠若在去年与长生的谈判中,接受朝廷提出的条件,白沙帮恢复到最初民间行业会性质,原有成员来去自由,不再扩大规模。向地方官府报备后,允许其经营水上生意,以谋生计。   ——按子释的说法:商行可能成为帮会,帮会也可以变成商行,慢慢来嘛。   江湖人讲义气,有人用身家性命替自己作保,哪能再连累人家?刺杀皇帝,自来都是诛九族的大罪,这几人早把脑袋寄放在阎王那里。寄了这许多日子,没成想还能顶着它重见天日。走出监牢,但见朗朗乾坤,青天白日,恍如再世为人。   傅楚卿走出刑部监狱大门。   在地牢里关了十三个月,明晃晃的光线照过来头晕目眩。歪歪扭扭走出几步,被一个人扶住了。   “傅……大人?”鲁长庚仔细辨认一番,眼前这位形貌依稀相似,然而面色惨青,佝偻憔悴,直如街边潦倒的醉汉。   “你……是谁?”这么久没有跟人说过话,嗓音沙哑而生硬。野兽本能般的警惕性却令他立刻紧张起来,眼睛里闪着阴寒的光。   鲁长庚这回确认了,松开手:“傅大人,不知大人还记得小人否?小人鲁长庚。”   两人走出一段,鲁长庚请傅楚卿进到街边一处清净的酒肆,寻个角落坐下。   傅楚卿在牢里白吃白住这么久,没有审讯,也没有受刑。不过是刺杀当日受了伤,旋即被长生废了武功,单独扔到刑部地牢里。阴冷潮湿,伤病连绵,无人理睬,自生自灭,度过了平生最孤独最寂寞最虚弱最凄凉的四百来天。   他一心以为会有审讯,有刑罚。潜意识里还隐隐盼着借机见到某人。谁知就好像被彻底遗忘了似的,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他头一回知道,世上原来还有这等好办法,比烙铁夹棍更管用。起先的几个月,那心啊,好比凌迟之后浇了酒洒了盐,痛得一片片满地乱蹦。到后来,多少次以为自己就要无声无息死在牢里,闭上眼睛来来回回都是他——   斜着眼睛勾搭自己,提起刀子谋杀自己,冷着面孔拒绝自己,倒在怀里满足自己,流着眼泪屈从自己,扬起眉毛利用自己,指着鼻子痛骂自己,伙同情人背叛自己……   ——都是他,都是他,都是他。   这样无情的人,为什么……我还是舍不得他?   每一次以为自己要死了,又在辗转煎熬中苟延残喘,活了下来。就在他渐渐麻木绝望的时候,狱卒忽然拿来一身平民衣裳,宣布:“圣上隆恩,天庆日大赦,人犯即刻释放。”再没有多余的话,直接把他请出了牢门。   “老……鲁……”傅楚卿仰脖灌下半壶酒,有了力气说话。失去武功的人在地牢里挨一年多,不可能不落下点毛病。   “原来大人还记得小人,太好了。”   “老鲁如今…………哪里高就?”   “小人现下是宫里御厨。”   “御厨啊……嘿……”傅楚卿嗤笑两声,阴阳怪气道:“恭喜啊……”冷不丁勃然做色,“你主子此番叫你来作甚?”   鲁长庚赔笑:“不知大人问的……是哪个主子?”   傅楚卿一愣,随即冷哼道:“你的少爷呢?”   鲁长庚长叹一声,表情黯然:“大人有所不知,少爷去年六月里病倒,眼看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太医都说没救了。皇上自楚州回来,说是送少爷去什么什么雪域圣山,求神仙给治,直接就把少爷留山上了。这一待到如今,差不多将近一年,也不知究竟怎样。大人问少爷状况——”红了眼圈,“唉,小人可是打去年六月以后,再没见过少爷的面……”   这消息大出意料,傅楚卿呆在当场。   “他……他怎么……”   “少爷自来身子不好——这个大人比小人清楚。听袁太医讲,早年逃难便伤了元气,几次大病又落下根子,折腾这些年,没个神仙出手搭救,也就到头了……要说少爷那般好相貌,好学问,好脾气,从来只帮人,不害人,少爷就是那天上星宿,到这凡间来打个滚,不如早些回去,好过平白遭罪……”   鲁长庚抹着眼泪,兀自说个不停。傅楚卿出声打断:“他什么时候回来?”   “啊?回来?宫里都传说,少爷叫神仙留下了。我看皇上模样,魂儿都快要想出窍,也没提过回来的事,只怕——唉,要不今年天庆日大赦,天下牢狱几乎全放空了呢。天庆日本来就是少爷生辰,这是皇上替少爷积德呢。只盼着菩萨保佑……”   傅楚卿突然道:“那你来做什么?”   鲁长庚似乎这才想起正事:“昨日皇上问小人,愿不愿跟旧主子打个招呼。小人想。大人于小人有提携知遇之恩,这个招呼,是一定要来打的。也多亏皇上这么个难得的仁君,小人还能再见上大人一面……”   傅楚卿听见仁君两个字,“哼哼”冷笑几声。   鲁长庚当然不跟他计较,把怀里一个小包裹掏出了放到对方面前:“这是小人一点心意,还请大人莫要嫌弃。皇上说……说是朝廷早已宣告刺客首领伏诛,那金吾将军的名号,也请大人以后不要再用了。”   见傅楚卿冷着一张脸不做声,鲁长庚再次叹气。   “唉——大人哪,小人斗胆,好歹比大人痴长几岁,便说几句心里话。这人啊,活在世上,它就是一个命。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命里只得八合米,走遍天下不满升。大人你看,哪怕做了皇帝,也注定许多不如意。如今天下好不容易太平了,人人都盼着过安生日子。长知足,莫强求,便是修来的福气……”   鲁长庚絮絮叨叨说了一大通,看看天色,结账回宫。子释在宫里时,他常驻中宫准备伙食。子释不在,长生把他调到御膳房做南派掌勺,又带了几个徒弟,颇为忙碌。   傅楚卿喝了一壶又一壶,也不知道鲁长庚何时走的。   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的时候,被关起来了。住地牢住得麻木绝望的时候,被放出来了。爬出牢门,还来不及想起他,被人提醒了。看见熟人,以为是他余情未了,又被打击了。   他究竟在哪里?是死?是活?不知道。唯一能够肯定的,是人家心里一丁丁角落都没有给自己留下——哪怕我舍了性命不要去救他。   那一点纠缠不绝的痴心妄想猝然崩断。傅楚卿体会到一种对他来说全新的感觉。他一时还不太明白,这种感觉叫做空虚,只是突然发现酒真是个好东西。可惜他忘了,纵使酒量跟从前一样,身体和从前可大不一样了。   摇摇晃晃站起来,有点糊涂。眼前通衢大道令他产生错觉。小二过来等着收账。傅大人从前在街面店铺里喝酒吃饭,几时有人敢收账?于是店小二直接被他忽视掉了、   “客官!”小二拔高调子,“客官先头的账,之前那位客人已经结清。后来又叫了八壶酒,一壶半斤六十文,八壶合计四百八十文。”   ——其时朝廷重农惜粮,酒的价钱不低。   傅楚卿抬头望了那小二一眼。小伙子明显吓得打个哆嗦:“小、小店……本小利薄……概、概不赊账……”   傅楚卿摸摸衣袖,看见桌上鲁长庚留下的包裹,掏出一锭银子扔过去,提起包裹东倒西歪往外走。   第一〇五章 各得其所   傅楚卿一路走一路想:我干什么要惦记他?就当这辈子,从来没见过他。若是当真从没碰见他,可不知有多快活。做贼也快活,做官也快活——老子几时会去走他娘狗屁倒灶的帮主刺杀皇帝?都是他个妖孽,害惨老子。害得老子,害得老子……   怎样呢?   他有千般万般险恶的诅咒,千种万种怨毒的愤恨。但是他刚刚知道,他曾经差点死了,也许快要死了,说不定……已经死了。若非如此,皇帝又怎么可能放自己出牢?那些诅咒与愤恨,鞭子般反弹回来,一根根抽在身上。   他明明白白记得,做贼也好,做官也好,哪一桩快活,都不如搂着他快活。抱他快活。被他骂也快活,他不愿被自己抱偏偏变本加厉去抱的时候,最快活。   这么说,到底碰见他好,还是不碰见他好?   无论如何,他要死了。   一个声音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你有没有问过,他快不快活?   他快不快活?废话!我快活了,他自然快活……   傅楚卿觉得脑子有点不对。于是停下脚步呆呆站着,准备把刚才那个问题再想想。不防浮上心头的却是鲁长庚说的几句话:   “……那般好相貌,好学问,好脾气,从来只帮人,不害人,老天偏要叫他受这许多苦……少爷就是那天上星宿,到这凡间来打个滚,不如早些回去,好过平白遭罪……”   ——他几时受苦了?我怎么不知道?   ——他几时遭罪了?我怎么没看出来?   那个声音又冒了出来:只有你不知道。只有你看不出来。   傅楚卿愣了半晌,头顶一阵鸦噪,才发现不知不觉走到了城郊。正要转头认路,脑后“通”一声,立时仆地。   原来他在那酒肆中露了财,便叫两个小混混一路追上跟出城。这会儿四顾无人,又浑浑噩噩发呆,当即被人敲昏,劫走了包裹。   可怜傅大人平生只有抢人钱,几曾被人抢?半天之内,不断刷新人生记录。这时天色已暗,路上行人稀少,混混们把他拖到路边,一溜烟跑了。   半夜,噼里啪啦下起大雨来。   傅楚卿仰面躺在泥泞中。听得耳边霹雳震响,缓缓抬头。闪电划破天空,每一次都以为劈到了自己头上,结果却是没有。   轰隆雷鸣声里,半生往事浮现脑海。   从前傅大人鲜有这般文艺时刻,但是自从西京出逃流亡到楚州,再到独困地牢凄凉岁月,回忆过去渐渐变成生活中比重很大的一个部分。然而这一次似乎比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以往的回忆,多数场景他只看得清对方,看见对方做了什么。这一次却忽然看清自己——随着一道渐趋猛烈的闪电,他越来越清楚的看见自己做了什么。   当又一声炸雷震得脑袋嗡嗡发麻,强烈的闪电在空中瞬间结成绚烂巨网,傅楚卿猛抬头瞪住前方,随即颓然倒下。   ——就是这么一刹那,他听见那个声音对自己说:不是你不该碰见他,实在是他不该碰见了你。   …………   等到再次睁开眼睛,身下吱呀吱呀轮轴转动,竟是躺在车上。有人给自己喂药,朦胧中看见一个圆流锃亮的光头。仿佛有人问话,于是张嘴回答,也不知到底说了什么。   睡睡醒醒,醒醒睡睡。当他终于真正恢复神志,从床上一惊而起。四面看看,房间不大,门窗却敞亮。室内简单朴素,墙上挂着佛像,地下摆着蒲团,分明是间僧房。   一个须眉皆白的老和尚进来,双手合十:“阿弥陀佛,施主病体见愈,可喜可贺。弟子们道是问过施主本人意愿,才自京都一路请回蜀州,未知确否?”   傅楚卿瞪大眼睛:“这里……是蜀州?”   老和尚点头:“此处乃蜀州普照寺。寺中弟子护送佛经前往京都,返回途中适逢施主病倒路旁,是以——”   傅楚卿盯着那老和尚看一阵,犹如见鬼般,声音都变了调:“你……是……归元……”   老和尚诧异:“老衲确是归元。”上下仔细端详他一番,微笑,“怪道总觉施主有些面善,原来是故人。”   仁和二年,六月底。   子释抬头望望,叹气:为什么上山总是比下山难呢?   擦把汗,继续。   偶尔遇见朝圣的牧民,三步一跪拜五步一叩首,他便靠边肃立,给人家让路。等人站起身,用西戎语彼此打过招呼,然后无比艳羡的目送他们远去的背影——这些人一路磕头,比他空身爬山速度还要快得多。   自从开春雪化,他就坚持每天爬山锻炼。起先往返四分之一山路,后来慢慢增加到一半、四分之三。现在通常清晨下山,到附近牧民家里蹭一顿早点——无非面饼奶酪水果之类,然后爬回奥云宫吃午饭。   大家都知道,这个清秀和气的小伙子,是中土圣门派来问候大神的使者,正与乌霍大师一起参演经文。他每天在这山路上下,穿着宫中弟子同样的素色长袍,神情气度却十分不同,叫人自然而然能感觉出那种区别来。开始牧民们很怀疑,这样年轻,怎么可能和学问多得像大漠沙海一般的乌霍大师共同参研经文呢?时间长了,不知打哪儿传出的谣言:这位圣门使者,瞅着年轻,其实年纪已经老大,不过因为道行修为高深,所以看起来顶多二十左右的样子……   子释听说,默然望天。某种程度上讲,这个谣言十分接近事实真相。自此见到牧民,姿态越发恬然淡定。   符干领着一批侍卫给他当保镖,最初陪着一起爬山,后来实在无法忍受他的龟速,干脆每隔一段距离站一个。子释好为人师的毛病发作,天天给他们布置功课。可怜侍卫哥哥们自在山上住一年,文才武艺突飞猛进。站在路上执勤也不得闲,两只眼睛盯住他,生怕停在自己面前考问,口中念念有词,背书。   两千八百九十八,四千八百……九十九……四千……九百……呼!   每逢整百就有一级加宽的台阶,供人休憩。子释扶着树干低头喘息,心里犹豫,只剩一百了,是歇一会呢还是一鼓作气爬上去?   眼前忽然出现两只脚。一点点抬起脑袋,对上那张日思夜想的脸,呆住。   长生望着他笑。笑了一会儿,问:“傻了?”   “你……怎么……”顿时没了力气,双腿一软就往前倒,被他一把揽在怀里。   心口怦怦如雷鸣,比爬五千级台阶还要跳得厉害:“不是说下个月……”   “我走得快。”长生伸手抬起他下巴,但见一张脸汗津津红扑扑,眉毛眼睛湿漉漉青幽幽,心里酸酸软软,满面笑容收也收不住,径直就扑下来了。   子释赶忙侧头,小声:“别……这里……”   长生不说话,弯腰打横抱起,一闪身已经到了奥云宫前。路上的人只觉得身边一阵风过,仿佛某种动物自林间穿梭,完全看不清身影。他两步绕开大门,纵身翻越后墙,蹿过走廊,眨眼钻进了房间,用心完成暂停待续的那个吻。   “喂!都是汗……唔,长生……嗯……”   算了算了,这是他的地盘。会不会得罪长辈啊,会不会有伤体面啊,会不会影响不良啊……都是他的问题,半年多不见,相思能杀人——先救命再说。   子释什么也不想了,条件反射般伸手去松衣带。衣袍式样简单朴素,宽宽的交领遮不住脖颈。衣带散开,立时自肩头剥落,缠在勒住腰身的那只胳膊上,引得某人连声轻喘,随即转移阵地。   子释闭上眼睛,仿佛听见他给自己唱歌。   歌声里有青草,有鲜花。有马儿奔跑,有天鹅飞翔。   歌声里,跟着他生出翅膀。飞到雪山之巅,飞上山巅白云。看见清清的湖水,金沙般的大漠。看见蓝蓝的天空,金灿灿的阳光。阳光下,万年冰洞中,盛开了雪衣睡莲……   纯洁美丽的雪衣睡莲,寒冰下封沉多少岁月,才等来阳光的呼唤?   这样温暖——让我在你怀中尽情怒放……   长生感觉他不待引导,很快进入状态,倒害得自己差点失控。深吸一口气:“不错,都记得……很好,就这样……”   事实证明,某些记忆,只会因时间的冲刷而愈加透彻。   子释于此灵魂与肉体彼此交付之际,犹自腾出工夫得意:看来自己修身养性的本事,果然大有长进……又或者,是他疏于练习,退步了?   逗弄心起,仰着脖子,伸出舌尖就去勾他的唇。   气流自任脉、督脉、冲脉渐往会阴处聚合,意识迅速随之凝聚在身体最兴奋的点上,恨不得立时把魂散了,统统交给欲望做主。   忽听他的声音直接在脑中响起:“这么久没练,绝对不能胡来哦!意在气先,方能精随念转——你那欢喜禅经里可写得明明白白。”   “嗯!”吃一惊,“你……知道了……”   “我只奇怪,别的事情都那么聪明,为什么独独这件事,笨成这样?”长生满眼怜宠。腾出一只手,沿着腰椎穴位逐一向下探去。   “总得,留个机会,让你……啊……找回,心理平衡……”   长生陪子释在山上又住了十来天,把头一茬雪莲吃光光,方辞别乌霍大师,带着推行西戎文字的郑重承诺下山。至于藏在奥云宫中的绝版夏文典籍,大师答应组织弟子抄录副本,呈送集贤阁。   返回途中,特地在枚里故宫盘桓数日。选个吉祥日子,两人去锦妃坟前祭拜。   路过湖边,停下来看天鹅。   “南面暖和,又靠近王宫,不许放牧,天鹅们都把巢穴筑在这边。”看子释很想继续靠近的样子,长生警告,“草丛下都是软泥滩,天鹅能走,你可不能。”   那个一扯着脖子:“我知道。”   长生指着湖中较远处一块大草甸:“当年师傅就是从那里突然冒出来,救了我。”   “啊!”注意力吸引过来了。   “那时候娘病了,符留说天鹅蛋能治病,我就上泥滩去掏。”长生不紧不慢跟他说起幼年往事,“符定拿石头扔我——多半是符留撺掇的。我被石头砸中,自然就掉水里了。还好揪住了草根,拼命扑腾。他俩转身就跑——本来就是偷溜出来玩耍,四周也没有别人。然后师傅从那片草里飞出来,拎着我踩着湖水上了岸,我当时真以为他是湖里的神仙……”   子释同情之余,又很神往。   “后来才知道,他也是来掏天鹅蛋的。”   “莫非他老人家要烤来吃?”   “你还真了解他……”   子释忽然想起他话中纰漏,问:“那时候,符留腿还是好的?”   “是。”长生沉默片刻,“符留的腿是十三岁坏的。那年冬天,父皇派我跟他护送一批饲草给氐族人应急。半路遇上暴风雪,躲避过去之后,我们为了路线争执起来。因为我要改道,他坚持走原路——虽然近,但是危险得多……”   子释预感后面的发展,暗叹:少年意气争斗,竟致酿成终身怨恨。   “他领头,我押尾。他一心想做英雄,拼命赶速度,结果不小心滑入冰谷,陷在冰窖里了。”长生苦笑,“我去救他,他恼羞成怒,话说得很难听。我那时候脾气也不算好,当真转身就走了。”   “啊!”   “走出一段,终究觉得不合适,又掉头。后来……他虽然保住一命,两条腿因为冻太久,就此废了。他也从此恨上了我。”   子释问:“就你俩——难道没有随行的人么?”   “当时戎夏之战已经开始,这种小事,不过是押着马群走,其实我一个人就足够。”   子释明白了。符杨统一西戎,资源协调分配,严禁部落间私自争夺。戎夏之战开始,男人都上了前线,这样后勤小事当然交给少年人。   ——如此剽悍的十三岁。   过了一会儿,才问:“他没借此在老爹面前诬告你一把?”   长生轻哼一声:“当年他跟老大故意害我,我都没去告状——他拿什么脸到老爹面前诬告我?”   子释心道,这是什么兄弟父子逻辑?又想:符留对这个年龄仅差半岁,除了血统处处比自己优秀的哥哥,潜意识里感情恐怕复杂得很吧。看他对自己有一半夏人血统的小儿子格外偏袒就知道……   两人沉默着上了车,不久便到锦妃陵墓。   依照西戎风俗,坟墓上方立着尖尖的白塔。四周草丛茂密,清脆的塔铃声自风中传出老远。   自从长生做了太子,这荒芜已久的墓园定期有专人清扫看护。   地上铺好毛毡,长生拉着子释的手跪下磕头。顾知芳生平早已听说,即使没有长生这层关系,子释也对这位女性肃然起敬。   祭拜结束,两人绕着白塔溜达。   子释忽问:“你想过把娘迁回京城么?”   “想过。不光想过,还有人正经上折子提过。”长生略加停顿,“后来我觉着,娘其实挺喜欢这里,未必乐意回京城。常回来看看便是。”   “谁上的折子?”   “刚登基那会儿,秘书省几个夏臣。”   子释点头:“那是有点儿早——这篇身世文章,还须迟些再大张旗鼓的做。或者预备动科举的时候……”   “我不太想……”   “你担心娘不高兴?”   “嗯。”长生想想,道,“现在回忆起来,娘在某些方面固执得奇怪,其实是因为她以为妻之道事夫,以为母之道教子,刻意抹去了戎夏之分。”   子释轻轻叹气:“那是因为你她没有别的办法,否则——”   否则就只剩上吊抹脖子自尽拉倒。   停下脚步,看着他:“我跟你说件事。子周在西京做司文郎的时候,曾经调查了昔日銎阳所有顾姓大户。凑巧发现当年仁孝帝废太子,牵连发配西疆的大臣中,有一个御史大夫叫做顾正弘,据说抵达冷月关旋即病逝,妻子儿女四散流落,不知所踪。算算时间,也大体合得上。”   “子释……”   长生第一次听他说起调查顾姓大户这桩往事。忽然想,还有多少往事,是自己至今仍不知道,也许他永远不打算让自己知道的呢?   立刻想起那件事来,临时岔开话题:“我把傅楚卿放了。”   子释一愣,顺口道:“是么。”   当日他没有烧你的书,我就决心留他一个全尸。后来他替你挡了一剑——我事后仔细想过,万一我没赶上,万一子归失手,万一机关失灵……只要有个万一,他便救了你。就为这点,我留他一命。   拉过子释的手:“你放心,他再没有机会祸害人间。”   子释望了他一会儿,点头:“嗯。”   仿佛没有过这段对话似的,继续之前的话题:“顾正弘这个事情,不论真假,都可以先铺垫铺垫。你知道那些文人——抢他地盘家财没什么,挖他祖坟却可能跟你拼命。所以咱们得做好准备,等到合适的时机便诏告天下:不论戎夏,皇帝跟大伙儿共一个祖坟。然后再慢慢推行西戎文字,改革科举制度这些话头,一样一样按部就班的来,搭配着甜言蜜语胡萝卜大棒……”   长生乐了:“哈哈,这都什么跟什么!”   过得片刻,正色道:“关于推行西戎文字,乌霍大师乃西戎本族人,又是他殚精竭虑苦心孤诣创制出来的,自是不遗余力。对西戎百姓,包括北方各族民众来说,学起来简便容易,学会了好处多多,当然欢迎得很。可是,若向中原及南方推行,阻力只怕小不了。万一再有不知轻重的西戎官员动用强制手段,我担心……当年父皇在西戎各部推行夏语,即便明知马上要用,那也不知费了多少力气。你说……”   子释微笑,却不直接回答:“你这么聪明,十几天就学会了,我相信普通西戎百姓有几个月就能熟练。北方各族,甚至西域各国民众,学起来应该也不会太慢。”   这套西戎文字,根据乌霍大师的设想,要能译写其他一切语言。所以说白了,它实际上是一套通用音标系统。子释肯定了大师这个基本思路,在字母设计、元音辅音分类、书写规则等方面提出了自己的建议,并且引进了标点符号概念。   考虑到争取最广泛的可接受度,特地设计出同音异体的两套字母。一套参考花体十字文,主要推荐给西域各国,也供国内少数夏文无能者选用。另外一套使用夏文笔画搭配,类似偏旁部首,供熟悉夏文者使用。至于将来,两套字母会否面临融合存废问题,时间自当为历史做出恰当选择,没必要提前操心。   总之,乌霍大师历时四年半,为西戎语创造出了相当完善的整套拼音文字。当然,这一切离不开子释的全力协助。   子释笑眯眯的瞅着长生:“你学了这么些天,虽然乌霍大师和我没明说,难道就没发现么?”   “发现……什么”   “这套文字,夏人学起来,一样简便容易,好处多多。”   长生沉吟着:“光是字母读和写,好比认几十个偏旁部首,当然容易。但是这有什么用……”   “怎么没用?——它们可以给夏文注音。”   “啊!对……”   子释背起双手,做高深状:“自来夏文注音,要么使用同音字,要么使用反切法。常有失误不说,对没念过书的人来讲,门槛太高,有音等于没音。这套标音字母普及之后,可以想见,百姓识字念书会轻松很多……”   长生思绪随着他描绘的前景延伸开去,想到深远处。不由得呆了。   “一开始,对于夏人地区,咱们只把它当作文字注音法,纳入科举考试音韵训诂部分,这个想必没人会有意见。等天下的读书人都认可了,所有蒙学典籍,一律要求标音。如此一来,即使不考科举的普通人,包括其他各族百姓,也许不会再觉得夏文难如登天,同时有利于普及官话……   “同样的道理,现在西戎语纯粹以夏文记录。你可知道,夏文一个读音同音字有多少?动辄几十个。所以,在夏人看来,那些用熟悉的文字书写的陌生语言,反而容易混淆、徒增障碍。如果夏人都熟悉了新的标音字母,对于完全使用它拼写的西戎语,大概会感到很亲切,学起来应该方便不少——甚至西域各国学夏语,华荣各族学番话,这两套字母,都是条便利捷径……”   长生抓住他的肩膀,目瞪口呆:“子释……”   “从今往后,咱们华荣,正式推行双语制。民间不着急,但是官方所有诏令公文,全部以西戎文和夏文对译书写。兼通双语的进士举人,优先择录。至于通晓其他各族或番邦语言的人。可考虑在科举中单设科目,量才适用……”   ——语言就是思维。语言沟通思想。或许,用这个办法,能给博大精深又后劲不足的大夏文明来点儿肥料。那些四散飘洒的种子,落在肥沃的土壤里,自有生根发芽,开花结果,独木成林的时候。   子释拍拍长生发呆的脸:“皇帝陛下,任重道远啊!”   长生被他拍醒,喃喃道:“我明白了……西戎与夏人,现在已经是交错混杂局面,既然学起来方便,又有好处,就肯定有的是人学。往远了讲,西域番邦与华荣往来密切,也势必互通语言。学的人越来越多,交往必定越来越深入,这是个互为因果的过程——有朝一日,西戎人也好,夏人也好,华荣也好,番邦也好,都会说一样的话,彼此能听懂,自然就成一家人……”   一把把他抱住:“子释!你怎么这么厉害!”   那一个扬起眉毛:“我厉害,又不是一天两天,才知道么?”心想:一家人,也照样打架。但求交流起来容易些,大家彼此能说上话,打得稍微有风度有分寸点罢了。   长生抱着他就上了车:“太阳快要下山,该冷了,咱们回宫。”   坐在车里亲来亲去,一个劲儿傻兮兮的笑。   子释看他一会儿抬手去摸额头。   长生抓住他的手:“正月里给太后拜年请安,忽然问我,上圣山还的什么愿。”   “哦?”   “又旁敲侧击打听我永乾四年出征后什么时间上过圣山——我手里那把弋阳弓,有人认得,倒也瞒不住。”   “哦。”   “还以为是对当年符定的事起了疑心,谁知听来听去……嘿!原来宫中这两年一直悄悄传扬,说是靖北王曾上圣山求奥云大神指引,大神派神使下凡相助,因而一统天下……”   “噗!”   “他们还说……”   想起灵恝山上朝圣的牧民们关于自己的另一个异曲同工的谣言版本,子释哈哈笑道:“还说什么?”   “还说,神使大功告成,本该回归圣山,谁知皇帝强留不放,以致病重垂危。皇帝没法,只好把人送回去……”   子释愣住:“这……有鼻子有眼,还真是……”   长生扯扯嘴角:“宫里那帮老女人,估计是憋得狠了。太后不依不饶追问到底,我索性直承了事。最后跟她讲,这回上圣山还愿,做了奥云宫的记名弟子。将来待我华荣大业兴盛,了却凡尘俗物,就回圣山修行。因为被我诚心感动,神使答应,只要我符生在位之年,便助我造福华荣……”   “这样……她也信?”   “怎么不信?不信的是朝中夏臣。奈何西戎上下都信了,他们不信也没招。”   这回却是子释傻了。谁能想到。他竟如此这般将计就计釜底抽薪,把大婚立后的事儿摆平了。虽然不愿愚民,但是……也只好先这样了。至于由此可能引发宗教问题……唉,到时候再说吧……   这时长生捧起他的脸:“在山上养了一年,怎么瞅着越发显小了呢?”   圣山神殿,日子过得安逸,营养又好,子释比过去胖些。偏偏脸上最明显,线条圆润不少,粉白相间,一副少年青葱样。   “权且充充神使,倒正好。”长生说着,把神使大人摁到怀里。   第一〇六章 处处家山   仁和三年,迎庄懿顺天文圣皇太后之位入太庙。   同年,科举改革启动。   为鼓励西戎弟子及北方其他少数民族参加考试,部分科目首次试用双语考卷。   经义科音韵训诂部分启用新的标音字母,并将于下轮科考全面废除反切法。   各种典籍陆续有了西戎文译本。署名吴宗桥的吴氏《正雅笺注》成为经义科核心参考书之一。   艺文、经义,策论三科外,增设时政、格物两科。参加秋试的士子,只有五科都通过,才有可能进入吏部铨选,真正走上仕途。而那些落选者,如单科成绩优异,可经殿试进入国史馆、钦天监、翰林院等学术机构任职。   此外,朝廷为春秋二试落榜的童生士子提供了另外一条出路:司职试。考试通过,即取得司职典吏资格,可进入基层行政机关担任胥吏,纳入正规官僚体系。干得出色,也一样有机会升官,与此同时,中书省着手清理废除多年潜存的地方官员私人幕僚制度。   这一年,李文李章考中举人,李文被派往蜀州为官,李章任职内务府。   仁和四年,朝廷进行一系列人事任免。   楚州宜抚岳铮回归中枢,出任秘书郎。秘书令莫思予年事已高,岳铮将接替其位,岳大人娶楚州世家女为妻,携妻子回京。   殿前司指挥使、禁戌营统领倪俭自请守边,加封靖武侯、辅国上将军,驻守北方边境。   彤城知府谢全,因重建彤城之功,擢为越州宣抚。   水师参将罗淼因剿寇大功,越级升为水师副都督。花自落追随罗淼进入东海水师。   按照子释的理念,小孩子就该放养——对此长生深表赞同,因为某人自己恰是一个反例,然而放养的结果,几个小家伙只要跟他在一块儿,必定野得翻天覆地。   摇头叹气:吵成这样,不是最爱嚷嚷要清静,怎么就不嫌?——看样子功课不妨再加重些,省得这帮小家伙动不动来缠他。   刚跨上台阶,一个小小身影飞奔出来,眼看就要撞到腿上。向左横移三尺让开,接着往前走,才迈开两步,又一个身影扑出来,径直往腰间猛冲,向右横移三尺,再次让开,继续往前走。   这回这个却陡然刹住脚步:“皇、皇伯父……”   “嗯。”回头看一眼,符霖这孩子如今开朗多了,都瞧不出小时候曾经那般害羞内向,明知故问:“你追的是谁?”   “是亦可妹妹。”   正要教育几句,门外那个没等到追兵,忍不住回头探看动静,望见他,吐吐舌头:“皇帝舅舅。”   两个孩子高挽衣袖裤腿,衣襟上全湿淋淋的。   长生皱眉:“你们玩的什么游戏?”   “回皇伯父……”   符霖话刚出品,那边庄亦可“扑哧”就笑出声来。   长生一向待庄家双胞胎比较和蔼,笑眯眯问:“亦可,你笑什么?”   小丫头不过五岁,奶声奶气带着脆甜:“茯苓饼哥哥说,大舅舅的马儿也叫皇伯……”   符霖跺脚:“嘘——!”   长生瞅着十一岁的小侄子。   符霖低头,哼哼嘟嘟:“那个……昨天内务府李章大人来问释叔,那两匹老马没法再用,怎么办,释叔说那是当年攻打蜀州时候虞大将军所赠,劳苦功高,舍不得杀,索性在宫里养着。因为都是黄色,”声音越说越小,顺口便给了个尊号,一匹叫‘黄伯’,一匹叫‘黄叔’……”   长生憋半天没憋住,哈哈笑道:“他连你父王一块儿涮进去,你倒还跟着凑趣……”心想这小子随着他别的没见长进多少,学得越来越无法无天是真的。一面笑一面就上了台阶,听见身后符霖逮住小丫头压低嗓门吼:“警告你多少次,不许叫我茯苓饼!”   庄家这对双胞胎,加上盘珠的大女儿符霜,几乎每年自新春到入夏,都在宫中住几个月,跟符元符霖兄弟俩混得溜熟,因此每年这个时候,宫里几乎闹翻天。   长生想起忘了审问玩什么游戏玩得浑身是水,已经看见正殿当中排着几个最大号的澡盆。符霜领着庄家的小男孩庄亦何蹲在盆边用心摆弄什么。当年剽悍无比蛮不讲理的小姑娘,如今竟也一派大姐姐风范。不过长生见过她跟堂兄干仗,剽悍依旧,大有母风,只是不再蛮不讲理。   转眼瞧见符元挨着子释蹲在另一个大木盆边上,略微诧异。   这个十五岁的大侄子跟自己有点疏远——他说了,和小孩子培养感情要趁早,但是自己真正开始抓下一代教育的时候,符元已经十岁,不可能像符霖那样亲昵,表面看似惧怕,实际嚣张得很。两年前因为到了年纪,符元迁出宫回平正王府与父母住,只是每日照例进宫学习,相处的时间自然更少。   还以为他跟谁都是那副装酷的苦瓜脸,原来不是。   符元功夫已经相当不错,长生才到门口,便抬头。望见是他,马上站起身打招呼:“皇伯父。”   符霜与庄亦何听见,一个叫声“皇叔父”,一个叫声“皇帝舅舅”,把他当作路人甲,低头继续手上的活儿。   长生问符元:“看什么看得这么起劲?”   少年肃然禀告:“刚刚内务府李章大人拿来一套玩偶,说是水师大捷,上缴的战利品有一部分进贡宫中——”   子释插话:“其实是罗淼捎给孩子们玩儿的玩具,搭在战利品里头送来的。做工颇为精巧,我正跟符元拆了看里头什么构造。”   长生走过去,大木盆里盛满了水,水面上飘着许多小人偶,弯腰捞起一个,不过三寸高,雕刻生动,装饰精美,头颈四肢牵线,底端平粘着木条,分明是个袖珍版水傀儡,一眼扫去,盆里加起来不下二三十个,各类角色俱全,简直能演全本杂戏。   子释站起来,甩甩手上的水:“好了,符元,拆开的那个你负责装回去,我不管了。”   符元应了一声:“是。”   “他们四个还要玩儿的话,你当裁判,谁弄坏的就教谁修好。对了。出宫的时候挑几个带给你老爹解闷儿,就说我借他的,记得要还。他要喜欢想留下,拿东西来换。”   “是。”   符元心知父亲其实非常喜爱这类夏人精巧玩物。因为行动不便,很多娱乐没法享受,这袖珍水傀儡确实相当合适。   长生接过宫女递来的毛巾,替子释擦手,同时训话:“刚出春就沾凉水,受寒胃疼怎么办?”   挨训的没吱声,那边旁听的开口了:“皇伯父,小侄在这里。”   长生第一个反应,是侄儿讽谏的样子。忽然明白了,他意思是他功夫很好,有他在这儿,不会发生意外状况。   轻轻一笑:“我十四岁跟你皇爷爷上战场打仗,你如今也十五了,宫中朝里,自己找点正经活儿干,想好了来跟我说。”   子释推他:“走了走了,你一来,他们都没法好好玩儿。”又嘟囔,“你十四岁打仗,那能拿来比么?我十四岁还是士子呢!此一时彼一时,他们该干的,跟你我当年该干的,压根儿不是一回事……”   长生扬起嘴角不再说话,任由身边人唠叨,他不知道,后头符元望着两人背影,听见那一大串唠叨,跟他一个表情,悄悄扬起了嘴角。   才进隆福宫,长生立马开审:“那个水傀儡玩偶,是罗淼特地送你的,对不对?”   “送我那也是给小孩们玩儿的嘛……”   长生“哼”一声,心道好你个水师大都督,花这心思供他消遣解闷,明目张胆跟我叫板是吧?……   子释忽然从怀里掏出样东西:“嘿嘿,这才是三水兄特地送我的,你要不要看?”   长生板着脸低头,只见他手里捧着一对更为精致的小木偶,不过寸许,没有牵线,装束服色乃普通民间少年,那眉目神气却眼熟得很。定睛端详,分明是自己和面前人——当年样貌。   子释叹息:“上个月你生辰,这个月我生辰。三水兄这份礼,当真称千里送鹅毛。”翻过来,木偶底部有“三水”印记,当属罗大将军手刻。   长生拿过去:“瞧不出他还有这手。”   把玩一番,看着手里在的木偶,又看看面前的人:“为什么我总觉得只有自己变老了?”   “因为你最操心么。”   “这么说……”一只手摸摸下巴,“我真的变老了?”   子释迎头捧起他的脸,仔细审视一番,深情无比:“没有没有——神功盖世,君临天下,只见成熟,不见沧桑。”说着,踮起脚亲亲。   长生正陶醉得云里雾里,却被他从手中拿走了那对木偶,喜孜孜的:“这个我收着啦!可惜没牵线,否则我扯一下你动一下,那得多好玩,哈哈……”   唉……白陶醉了。   抱怨:“隔三差五就有人偷偷摸摸给你进贡,当我是瞎子呢!”   他这话并没有冤枉子释。   李文去蜀州做官,不但遇见尹富文,还重逢王宗翰,原来王公子当年逃往蜀南,娶了当地巴族首领的独生女儿。他身无余财,唯有子释当作资金发给下属的两颗上等南珠一直贴身携带,正好拿来下聘。丈人一死,他这入赘的女婿便继承了位子。蜀州宣抚召开少数民族领袖会议,不想遇见李文。千方百计打听子释下落,李文无奈,只得暗示一番。从此尹、王二位每年必定悄悄表心意,托李文转交李章,再送进宫里。   而子周重建彤城期间,为了招商引资拉人气,不惜亮出真实身份,号召父老回归重建家乡。当初逃往海外的有钱人,经过一番异地打拼,许多财力更加雄厚。听说华荣一统天下,善待百姓,哪怕冒着遇上海盗的危险,也陆续有人往回返。   正是这种情形下,子周重逢了丁二少。当年的丁二少如今已成丁老爷,携万贯家财回乡,犹念念不忘青梅竹马的初恋情人,缠着宣抚大人追问不休,把那奇巧珍玩美味珍馐一样样往府里送。子周最后对他道:“丁老爷这些东西,本官都交给舶务转运司,随他们的银车送进宫去了。”   从此丁家除了正常纳税,年年额外给宫里进贡,开始其他富商跟着贡,后来发现朝廷并不因此额外嘉奖,纷纷作罢,放弃与丁老爷攀比忠心。   子释得知原委,跟弟弟讲:“你说我死了不就结了。”   子周低头:“大哥,这话……我说不出口。”   总之,这些旧情敌新仇家,打着进贡的幌子,暗地挖皇帝的墙脚,长生会郁闷,是情有可原理所当然毫无疑问的。最郁闷的是这个莫名其妙死灰复燃的丁家,总不能揪着他脖子问:你当初到底给人下了什么迷魂药?这都十好几年了,还不肯死心!发完牢骚,故意闷坐一旁。   子释听他话里泛酸,笑道:“做皇帝的人,不要这么小器。”又安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我便当都是你送的,这总可以了吧?”   长生不说话,憋了一会儿,忿忿然:“竟敢拿我的东西,讨好我的人,岂有此理!”   “哈哈!”子释大笑,末了揶揄道,“这些个东西,我没法叫你弄,更不会开口叫别人去弄。如今有人偷偷送上门,不讨回报,心甘情愿,我可是安然消受了。可怜我既然想贪图享乐,又要奉公自守,顾得了面子顾不了里子,顾得了里子顾不了面子……”   长生搂住他:“我知道。”   子释看他认真起来,也就不调侃了:“水至清则无鱼。我会注意分寸。”   长生默默抱了许久,瞥见案头大摞卷册,问:“听说这《锦夏通鉴》三卷初稿都叫他们弄出来了?”   “没错。”   不咸不淡赞了一句:“真够卖力的……”   “正所谓 ‘修故国之史以报故国,愿成一代之史以报先朝’,锦夏遗臣们,无非这个心思。陈阁老拿到初稿才合眼,算是死得其所,席大人自认此书胜过历代官修国史,正得意呢,等我挑足了毛病,打回去修订,再折腾他们几年——你知道,这事儿,修改比写还麻烦。”书稿打回去修订,当然得顶着御览后的圣旨。   长生道:“什么时候我也抽空仔细瞧瞧。”子释笑了:“那我先跟你打个招呼。这   《锦夏通鉴》里头,李免很荣幸与傅楚卿一样,有列传一篇,想锦夏二百余年,文武名臣何其多也?够资格进入列传的,不过千人……”   长生冷然截住:“那席远怀编排你什么?”   “也不算编排。兰台令李免有保存典籍之功,当然值得书一笔。至于其他,无非‘美姿容,善应对,婉言媚上,宠幸有加,出入宫禁,无所顾忌’,诸如此类,呵呵……而且写到出使言各。席大人还替我美言粉饰来着:‘不意见欺,王胁迫,委曲相从。及西京降,竟不知所终。’你看,多好。”   子释心想:这也许是席远怀唯一能够接受的结局了,未料刚正如席大人,最终也逃不脱秉笔徇私之念。且任由他这般想象书写,就此给李免定论吧,无论如何感谢他。这个设计,比起当初预料的,已经好太多了。   长生哼一声,问:“傅楚卿为什么会有列传?”   “啊,这个我打听过了,原来席大人问昔日皇家事于清平侯,前太子和他的前太子少师见面,大概说得兴起,口风没把紧,于是席大人得知了金吾将军忠义之行,甚是感动,以为‘虽有私德之亏,然大节可嘉’,临时添了这么一篇。”   长生大觉荒谬,打个哈哈,终究不甘心,道:“不如叫他们把这篇删了。”   子释摆手:“没必要,你这么看,白担个操纵史笔的坏名声不说,搞不好他们再闹一闹,反生事端,你要知道,因为你太仁义,弄得锦夏朝最后统共就没 几个忠臣烈士可书,好不容易找出一个,随他写去,忠奸不等于善恶是非,这道理迟早人人明白,你忘了,咱们不是要把老百姓变笨,是要让大伙儿越来越聪明。”   长生话出口就明白不对了,听他说完,悻悻道:“都聪明成你这样,那得多可怕。”想起席远怀,到底不损损不解恨,“我看他席大人,多半觉着自己忍辱负重,只恨不能早早自尽了,好列一传到这《锦夏通鉴》里。”   子释乐了,打趣他:“哈哈!陛下此言得之。席大人若知,当引陛下为知己。”   长生也笑。心情好了。想起高兴事儿来。   “最近从楚州传来的消息,春试头名,是个十五岁的少年才子。”   “哦?”   “名字叫做李子逸。”   子释愣了愣,方惊呼一声:“啊!”   若真是这般凑巧,那么,当年逃亡路上差点饿死的婴儿,如今也已成才。   ——功德就在这里。   长生略停一停,接着道:“还是楚州的折子,请求表彰近年来平价借贷粮种给官府的百越粮商,那名单上打头一个……竟然叫做卫枢。”   子释再愣一愣。荒诞之余,又觉得甚是神奇。   正感慨万千,却听他换了话题:“你说我把倪俭调回来好不好?”   “是不是他搞出什么麻烦了?”   “也不算麻烦……”长生笑得有点无奈:“他跟我说去守边,结果可好,尽给我拓边去了。”   “怪不得年前捎回来的贡品连罗刹国的东西都有。”   “问题就在这里。那些原本依附罗刹国的部落全被他打得上顺京朝贡来了——说实话,现在还为时过早。”   “那倒是。不过,倪大将军可是铁了心要在北疆扎根的——他连京里的宅子都卖了。”   “他把宅子卖了?我怎么不知道?”   子释笑:“这种事,当然只有我知道。”   “那他中间回朝述职的时候,住在哪里?”   子释一脸无所谓:“这你就别操心了,堂堂辅国上将军,反正不会睡到街上去。”心说你的秘书令府上,被他赖着常年空了一座偏院。去年岳铮夫人病逝,不独偏院,整座宅子几乎都是空的了。   “我跟你讲,你要么就别把他弄回来,非要弄回来,那就记着千万别问宅子的事,更不要叫内务府多事替他张罗宅子。”子释一边说一边挠头:这两人,难不成当真打算咫尺天涯肝胆相照一辈子?想想,也没准。   长生狐疑的看他一眼:“我知道你跟倪大头关系好,可没想到好成这样。”   子释抬起手肘就撞:“我告诉你,他跟我说的,还真就都是你身为皇帝不需要知道的事。”   长生不避不让,抓着他胳膊反扭到腰后,压低嗓门:“那我什么时候可以知道?”   “哼……”子释肩膀被他压得酸痛,嘤嘤的,“晚上……吹……枕边风的时候……”   “很好。”长生点头,松手。帮他揉肩膀,接着谈国事。   “白祺回京养老,有人翻起了旧账——剿了这些年海盗,过手钱财忍不住截留中饱私囊,多少难免,他早年欠下不少血债,如今报应来了:仇家后人入朝,要把他往死里整。”   “嗯。”   “子周跟罗淼联名上折子保他呢。”   “哦?”   “剿灭海盗是大功,贪污钱财非死罪,边疆大将解甲养老,如此定罪杀了,岂非令将士寒心?这是他俩的意思,子周能这般抛开成见,以大局为重,我打算调回京,合适的时候,接替皇甫崧。”   “也好。”   “所以,”长生眯眼,“趁他还在越州做地头蛇,咱们赶紧去搜刮——听说新彤城盖得比原先不知漂亮多少,积翠山上的杨梅,想必也快熟了。”   “啊……”   子释傻傻的望着他。   这副呆样近来罕见,长生心里一动,便低了头。带着他缓缓往里挪,慢慢倒床上,贴到耳边轻声调笑:“枕边风不妨晚上再吹,庭前雨可等不及要下了……”   “嗯……对仗工整……诗才……见长……”   “那当然。”隔了衣衫摩挲,“我问你,你背着我写了一堆《望江南》——”   “不……是……”   子释想跟他说:我不是真的想回江南,所谓诗歌无非抒发一种情怀,北方早就住惯了,你不用惦记着麻烦费事。话到嘴边,却禁不住他一把轻揉慢捻,声线尽数绷断。   到底是“不”,还是“是”?长生本不计较这个,只咬着耳朵往里幽幽吹气:“究竟什么时候,你才肯给我写首《永遇乐》,《相见欢》?”   骏马。秋风。塞北。   杏花。春雨。江南。   永遇乐。   相见欢。   【终】 <-- -------------------------------------------------------------- 书籍名称:耽美:一生孤注掷温柔 作者:阿堵 本书籍由网友“飞轮湖”上传 日期:2010/10/22 12:59:22 书本网 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 TXT电子书免费分享平台 Web2.0小说网站,和好友一起上传、下载、分享TXT全本小说。 所有小说仅供试阅,请于下载后24小时内删除,阅读全本请购买实体书。 -------------------------------------------------------------- --> " 小说下载尽在书本网 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下载后24小时内删除"